铿铿铿……刀剑相交的声音响起。
「到此为止!赢家,达司!」
裁判高声呼喊对手的名字。
我一边吐气一边收起模拟战用的剑,离开了斗技场。
一如既往的练习课表。
然而映入眼帘的光景却不是往常的景色。
这里是王都安德森侯爵家的别邸。
在那场山贼骚动以后,我秘密来到这座王都的别邸。
不知为何我仍然在扮演著护卫和替身。
据说真正的我由于山贼骚动的打击过大倒下,如今在安德森侯爵领的偏僻乡村疗养中。
……虽说是在安德森侯爵家,但还是在王都,我大摇大摆地挥剑也是个问题吧。
不过那样倒也不错。
在王都不光是护卫队,国军和骑士团的众人也会参加父亲大人的训练,对手的种类也增加了。
有许多崭新的发现,相当有趣。
虽然我不是大小姐……用不了我原本的房间,得待在客房。
多亏如此,我也养成日常生活基本上都自己动手的习惯。
……不知怎的,有种我离侯爵千金的生活越来越遥远的感觉。
先不说那些,我不明白父亲大人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让我来王都。
说到不明白,父亲大人的态度也是。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发生了那件山贼骚动后,感觉父亲大人似乎充满活力。
像是卸下肩上的担子,恢复到原本的父亲大人那样……
不过……尽管说是变了,但总觉得是朝著好的方向,所以没关系。
好久没见到他跟部下一起放声大笑的样子了。
而且有所改变的也不光只有父亲大人。
我也是。
那一天那一刻,我第一次上场战斗。
不是刚刚那样的模拟战。
是攸关他人生死的真正战斗。
我肯定不会忘记那每一个瞬间吧。
有一阵子都食不下咽。
也有过许多个猛然感到痛苦﹑无法成眠的夜晚。
然而我不曾有过像那一瞬间那样切实感受到自己活著。
血液滚烫到像要沸腾一般,可是意识却在内心深处非常冷静,身体由于极度的紧张而颤抖。
那种感觉附著在我身体的最深处无法抽离。
……明明是那样──不对,应该是正因为那样吧。
最近的我状态不佳。
刚才的比试也一样,我变得一胜难求。
身体跟不上自己的想像。
我不禁感到烦躁。
……不行。
只是因为我还很弱。
身体跟不上自己的想像什么的,我在说什么丧气话啊。
为了告诫自己,我紧握拳头。
「喂,梅露!要集合了。」
「啊,是!」
听见前辈叫我,我便跟在他后头。
因为一直用那个名字叫我,我已经完全习惯了。
走路的期间,同样聚集过来众人的视线扎在我身上,让人觉得难堪。
面对这种状况,我在内心叹了口气。
……在安德森侯爵领,一开始让我参加训练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然而现在感觉比之前的状况还要更加恶化。
也是因为我的个头小别人一倍的关系吧。
为什么这样子的少女、这样子的弱者在参加每个人都盼望的将军的训练……他们那样的心声我一清二楚。
然而最严重的是身为贵族的骑士大人等人的反应……应该说视线令人难堪。
我姑且算护卫兼替身,因此对外的身分是一介平民。
至今不曾跟平民一同生活的骑士大人等人,与平民应对时态度非常差。
国军弟兄似乎对此有所不满,说起来我也是。
但军人之中即使是父亲大人的亲信,听说他们也是用那样的态度。
入境随俗……有这种想法的,应该不只我一人。
训练结束后,我进入宅邸内。
「梅露,主人叫你过去喔。去跟客人打招呼。」
出来迎接我的婆婆对我如此搭话。
我要应答之际,婆婆忽然贴近我的耳边说道:
「……也把少爷叫来了,他已经在主人的会客室里了。」
婆婆是唯一知道我不是替身的仆役。
明明遇上了那种事,婆婆依然服侍著我。
我真的很感激有婆婆在。
我一面那样想,一面在不怎么习惯的王都侯爵家别邸中前进。
话说回来客人究竟是谁呢?我思考著那种事的同时,进入父亲大人的私人房间,那里除了哥哥以外,还有一个男人在。
「叔叔!」
我呼唤背向门口坐著的人。
「喔~小姐也来了吗?我现在正跟少爷在忙呢,你稍等一下喔。」
叔叔转头看了我一眼如是说,接著再次面向哥哥那边。
看样子他们是在玩棋盘游戏。
看了看脸色,哥哥那边似乎处于劣势。
我一直盯著他们两人进行中的游戏看。
即使看著盘面,但游戏是怎么进行的我并不明白。
除了因为我不擅长游戏,也是因为他们两人在游戏上的运筹帷幄就是如此深奥。
叔叔……更正,是罗玫尔先生,据说是父亲大人的好友。
会用据说是因为他是那样介绍的。
听说他们在酒吧认识彼此气味相投,偶尔会来这里跟父亲大人聊聊天,和哥哥像这样一起玩游戏。
虽然叔叔是平民……不,可能就因为是这样,他们似乎相当投缘。
……他跟父亲大人是真的感情很好,那种样子即使是旁观也能一清二楚。
乍看之下随处可见的大叔。
……仔细一看他的容貌相当英俊,可是由于装扮和举止的关系,感觉那并不怎么显眼。
哥哥认输了。
「喂喂喂,少爷。要放弃还太快了啦。这里不是还有路可走吗?」
「啊!」
哥哥望向叔叔指出的地方,很不甘心似的发出了声音。
「四手以前你那一手下的不好。这里放这边的话,我就非得防守了。然后这样做的话……你看,就变成势均力敌了吧。你会在关键时刻选择稳妥的那条路。两个星期前进行第二局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叔叔接二连三指点著哥哥。
哥哥没有漏掉任何一句话,相当认真地聆听。
据说棋盘游戏的起源,是用在战略上的东西。
因此打从哥哥认真地开始学习战略以后,棋盘游戏就成为他的爱好了。
哥哥的技巧进步得很快,到了连大人都啧啧称奇的地步。
对上来训练的成员是百战百胜,而对手是负责战略的人员的话,玩三场大概是两胜一败吧。
总是能把那样的哥哥打得落花流水的就是叔叔了。
他的脑子究竟是什么构造,我实在很想看看他的脑袋瓜里头。
「好啦,怎么样?少爷你满意了吗?」
「……嗯,是啊。到您下次再来的这段期间里,包括这次的战斗,我会好好复习喔。」
「喔,就这么做吧。哎呀,我每次来少爷都变得更强了,我觉得很有趣呢。」
叔叔呵呵笑著。
跟他面对面的哥哥则是尽管嘴角浮现笑意,眼中却燃起了斗志。
那双眼睛让我忍不住看得出神。
我鲜少见到哥哥对任何事物有所执著的样子。
……是说,果然打从母亲大人去世之后,哥哥多半就只想著要成为优秀的下任侯爵家主人并付诸行动。
而且哥哥为此而被赋予的课题,意外地不管是什么他都能得心应手地处理好,所以我没什么见过他感到不甘心的样子。
但是如今在我眼前的哥哥不一样。
总觉得他好像很开心。
就像小时候那样,感情表露无遗。
我也不知怎的觉得很高兴。
……不过听见他说的内容我也吓了一大跳。
哥哥所说的「复习」,是彻底重现比赛的流程,然后考察哪个地方是怎样不行。
换句话说,他把迄今的比赛自始至终全都记住了。
不光是叔叔,哥哥的脑子跟我的构造也不一样吧。
「叔叔为什么会开始玩棋盘游戏?」
「嗯?当然是因为好玩吧。」
「叔叔您要是能当上军师就好了。虽说也许是我偏心自己人,但能赢哥哥赢得这么彻底的人,就算是军师也没几个喔。」
「战争跟棋盘游戏看起来像,实际上却不一样喔,小姐。」
叔叔玩弄著手掌上的棋子。
「是吗?」
「是啊。棋盘是平面的。棋子本身有既定的规则,不会思考……少爷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是说在战场上,需要更加立体的观点这件事吗?」
「……比方说?」
「天候、地形……还有我军规模、能力以及士气。此外也包括对手的那些条件。」
「就是这么回事。晓天晓地……还要知己知彼。我认为在这之上还会根据战争前做些什么、准备些什么而得出结果呢。不过这个游具能成为学习其中一部分的好教材吧。只不过……」
叔叔说完以后,将棋子放在盘面上。
不光是放著,还用手上的棋子扫倒盘上的那些棋子。
「也会有能像这样,拥有能让那些计策消失无踪那等武艺的家伙吧。就像你们的老爸那样。」
叔叔浮现一记苦笑,叹了口气。
「……听您这么说,我就觉得叔叔果然能成为一个好军师。」
「我已找到了我的战场……喝酒也是了不起的战斗。对吧,卡杰尔?」
叔叔说著说著,又喝起手边的酒。
「是啊。那里有著不能妥协的战斗。」
父亲大人不知为何手拿酒杯。
「所以,我们再喝一杯吧。这杯已经没了。」
「那可不行啊。」
他们两人哈哈大笑,喝了好几杯酒。
……怎么觉得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糟蹋掉了。
哥哥匆匆忙忙地移动座位。
嗯,酒臭味是挺难受的呢。
「小姐,你那样一脸郁闷,福神可是会溜掉的喔。」
叔叔乱摸一把我的头。
「你一直那么紧绷的话,重要的时候可是会绷断的喔。要不然,我们一起喝一杯?」
「叔叔,我还未成年。」
「我开玩笑、开玩笑的。你看,你老爸在瞪我啊。」
「那是当然的吧。」
说出那句话的父亲大人尽管真的在瞪著叔叔,但果然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看见那副样子,我也不禁笑了。
……多久没这样子了呢?
家里的气氛竟然这么开朗。
感觉好怀念,那回不去的情景令人哀伤。
我想一直看下去,眯细了双眼。
然而时间会不断前进。
过于温柔的过往幻影,会让我的觉悟变得迟钝。
「……叔叔,今天跟您见面很开心。请您要再来喔。」
我向那幅情景告别,再次前往训练场。
下午的训练有骑士团的加入。
做完往常的课表以后,模拟战就开始了。
我的对手是骑士团的年轻人。
至少是我在安德森侯爵邸中,第一次见到的面孔。
……据说是被称为骑士团年轻一代的希望,那样未来可期的人物。
符合事前听到的评价,他的剑招锐利且迅速。
每一次交锋之际,我都知道自己渐渐遭到压制。
就在这时候,我冲得太过头反倒被对手的节奏牵著走,最终剑被弹开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呢?
我的身体无法如我所想的行动。
我分明知道,但却反应不及。
「……到此为止!赢家多纳提!」
裁判的口令响起。
我因为不甘心和自己的不中用,忍不住紧咬嘴唇。
「……听说是卡杰尔将军的秘密武器,我还很期待的……说到底就是这种程度吗?」
对手……多纳提直言不讳。
「你别误会了。你是跟卡杰尔将军的爱女年龄相近才被提拔为护卫,只是因为那个任务卡杰尔大人才会教导你。你仍旧是一介平民,像你这种人能在这安德森侯爵家满不在乎地接受训练,让我觉得很不悦。」
面对说完那些话后离开斗技场的他,我完全无法回嘴。
虽然说诸如「你说的秘密武器是指谁?」之类的,我有很多想吐嘈的地方。
不过他的那些话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是因为我的出身,而置身在得天独厚的环境,这点我无法否定。
毕竟从开始拿剑的时候起,我就受到我国憧憬的英雄卡杰尔将军的指导。
多少现役士兵们或骑士们即使盼望也无法得到的东西,我却理所当然般得到了。
那除了是得天独厚以外还能说是什么。
实在羞愧。
我不甘心。
或许是我在不知不觉间傲慢了起来。
……以为自己变强了。
以为自己变强,所以得到周遭的认可。
在安德森侯爵领接受训练的时候,同样接受训练的护卫队众人的态度软化──我以为是因为那样。
然而现实说不定并非如此。
只是因为我是受到身为安德森侯爵家主人的父亲大人关注的存在。
那就是原因。
实际上根本没人管那种事……不如说在甚至因此能感受到嫉妒的众人汇聚的王都,接受训练时周遭的视线至今仍很严厉,再加上还赢不过叫多纳提的那个男人。
不对……是还没能获得一胜。
……说不定不光是态度软化,我甚至觉得在模拟战对战的时候,对手有手下留情也不一定。
思考渐渐偏向负面……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落泪,于是我一口气憋在肚子里。
然后忍耐到训练结束为止,在结束的那一瞬间……我跑到街上去。
我不想在家里哭。
我不能哭。
父亲大人也好、哥哥也好、婆婆也好,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不是哭泣这件事,而是哭泣的原因。
虽然只是微小的自尊,但我没有勇气再继续伤它。
我的目的地是在王都内部的塔。
父亲大人过去曾经带我去过的地方。
尽管要进入塔内当然会有看守的士兵,不过都是在我家接受训练的人员,我们是熟人,所以毫不费力就让我进去了。
爬上长长的楼梯,抵达了塔顶。
这里的风景非常棒,能眺望王都。
由于是盖来当紧要关头时的瞭望台,不开放给一般人。
正因如此,能看见如此美丽景致的这里,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在。
我第一次在这里看风景的时候,深受感动。
可是现在,我因为双眼湿润看不清那片景色。
刚才忍耐的情绪,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就瞬间爆发出来,眼泪随著情感接二连三地溢出。
「……呜…………呜呜呜呜呜──!」
不甘心。
好羞愧。
……好凄惨。
简直就像个小丑不是吗?
看著我的时候,大家都是越过我看著父亲大人。
可是我却……
累积在内心的负面情绪,重重地压得我的胸口好痛。
即使哭泣,也不会减轻半点重量。
不如说只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想大喊大叫,就在我张开嘴巴的时候……
喀啦,我听见有东西发出声音。
「……是谁?」
像是在迁怒似的,我用严厉的声音质问素未谋面的对方。
「我才要问你是谁?这里不是小孩子能进来的地方喔。」
在那里的,是比我年长一些的男孩子。
「……这么说起来你才是,你看上去不像是这里的相关人员。」
「我以前陪家父视察时,曾经来过这里。从那之后,视察这里的工作就姑且交给我了……所以,你呢?」
「……家、家父……是军部人士。也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我跟门卫也是熟人……」
实在很难启齿。
我所迁怒的男孩子,他是有原因才来到这里。
可是我只是为了想一个人独处这样的任性而身在此处。
而且还是因为有父亲大人的名字才做得到的事。
明明直到刚才都在为父亲大人的存在感太过庞大感到迷惘,为了自己太过软弱,无法从他的掌中振翅高飞感到羞愧而哭泣,结果我还是在用父亲大人的名字。
一思及此,方才差点要爆发出来那火热的情感,突然间冷却了下来。
「然后你就进了这里吗?」
「……对、对不起。我真是的,明明是因为私事闯进这里,还用那种口气对你说『是谁?』,我现在马上就出去……」
「……等等。」
他拦住站了起来的我。
「我也是在耍帅才说是工作,但这并没有正式的任命。我喜欢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致,家父允许我进入这里的时候,说交换条件是要报告这里的状况……他只对我提出了这么宽松的条件而已。所以我并没有资格责怪你出现在这里的事。说到底如果你跟这里毫无关系,是冒险顺道偷偷潜入的话,会让人很头痛『这里的警卫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了……」
……我给守卫他们也添了麻烦呢。
虽然到现在才想到,但总觉得自己的愚蠢程度才令我头痛。
「……反倒是我才抱歉。没有向你搭话,做了宛如在偷窥的事情。」
「不是你的错。你明明没有错……我却……」
之后,我嘀咕著说起了自己的境遇。
以父亲大人创造出的护卫角色。
途中,他坐到我的身旁静静地听我说。
「……会有人那样说你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完我的故事,他劈头第一句说的就是那句话。
果然是那样啊……我感觉就像是有重石压在我的心中。
「你为什么要哭成那样?你身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那的确是事实吧?而且跟你对上的那个男人所说的话是真的。不过……是不值得一听的蠢话呢。」
「明明是真的,却是蠢话?」
「就因为是真的。事实是发生过的事情,绝对无法推翻,只有一种可能。相对的真实则是个人主观的结论。那只不过是那个男人对于你向令尊学剑这件事的理解罢了。」
「……好难懂。」
「简单来说,就只是嫉妒而已。是用事实当盾牌,将自己的感情透过言语发泄出来罢了。如果那种事都要一一介意的话,身体会受不了的。」
「可是我的力量不足,那件事是真的……」
「那又如何?」
对于他的问题,我无言以对。
「对于自己的力量不足感到羞愧很好,但是没必要变得自卑吧。向著目的,只要看准前方前进就行了。为此利用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东西,有什么不对?那种蠢话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看准前方前进……」
「没错。你是为了什么修习武术?……如果没有无法退让的东西,你还是赶紧收手吧。因为未来会出现很多像那男人那样的家伙。」
那个男孩子的话,令我深受感动。
……没错,我有目的。
不管有多痛苦﹑有多难受,就算未来什么都得不到。
我都不会原谅夺走我重要事物的人。我一定会让对方得到报应。
我已经做好那种觉悟了。
正因如此,我把视线从那过于温柔的情景上移开了。
力量不足?……那么提升就行了。
周遭的人不认可?……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追求那种事。
我只追求能留下我想要的结果的力量。
那么一想,便觉得我的视野变得开阔了。
「……谢谢你。我觉得舒畅不少。」
「这样啊。」
「你的忠告让人深有体会呢。」
「……因为我总是那样说给自己听。」
「……那么我跟你也一样呢。」
「是啊。」
我凝视著他。
尽管五官端正,给人与其说是美丽,更像是恐怖的这种印象,应该是因为他的氛围时常让人觉得犀利吧。
他的身材就我来看,没有在正式修习武艺吧……首先,我似乎不会输给他。
但这是为什么呢?
不是那方面的问题,我赢不了他。
我有那种感觉。
「……我的名字叫梅莉。虽然不晓得会不会再见面,请多指教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报上的不是梅露,而是父亲大人叫我的小名。
「我的名字叫路易……请多指教。」
就这样,我们互相握了握手。
✝✝✝
我一如往常挥剑。
在练习完所有招式之后,我脑中描摹著多纳提的动作,像是在跟他战斗似的动著身体。
……打不到吗?
在我一面对于自己的败北感到不甘心,一面开始擦汗的时候,跟父亲大人同一部队的人们同样为了训练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了。
「……从一大早就很努力呢。」
一回过神就发现父亲大人站在附近。
「卡杰尔大人!早安。」
姑且在外头,我便贯彻护卫的角色,向父亲大人打招呼。
「嗯,早安……怎样,要跟老夫比试比试吗?」
「请务必。还请多多指教。」
然后我跟父亲大人用模拟战用的剑开始战斗。
铿!发出刀剑相交的声响。
用力量硬拚赢不了,所以我很快就后退了。
「你的剑招变了呢。」
在比试的途中父亲大人低声嘀咕。
「变得更加实战取向。招是不错,不过……能感觉到犹豫。」
「……犹豫吗?」
「没错。明明挥下去的那一刻很勇敢地瞄准对方的要害,但在就要碰到对手以前,却变得迟钝了。那样不上不下,会让人有机可乘。」
我的剑钝了?
确实最近我自己的动作和脑中的想像无法重合,让我感到非常地不协调。
原因就是那个吗?
「你遇上了真正搏命的战斗……会变得害怕挥剑或许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老夫至今都能容忍。」
父亲大人的剑弹开了我的剑。
「……可是,你未来如果还要那样持续下去……就扔掉剑吧。」
冰冷的视线。
简直就像看不起人似的,他锐利的视线扎在我的身上。
父亲严苛的话语和那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表情严肃到让人害怕。
「说到底,剑是杀人的道具。打从握在手中开始,就必须有杀掉对手的觉悟或自己被杀的觉悟。你以前从老夫手上接过剑的时候,说过已经盘算好了对吧?」
「……是的。」
「但是你要是心态崩溃就扔掉剑吧。然后别再踏进训练场。」
气氛相当紧绷。
然后在下一秒,父亲大人朝著我挥剑。
我躲开了那一剑。
那跟往常的父亲大人不同。
让人感到难受的气势。
「怎么了!你就只有这么点觉悟吗!」
我无法拿起被弹开的剑,只能一个劲儿地不断躲开父亲大人的剑。
他的怒吼让我的肌肤感到刺痛。
好可怕。
……可怕?
我就只有这么点觉悟吗?
我所培养的东西,我所花费的时间,会这么轻易就崩盘吗?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我发誓过不会输给蛮不讲理。
我发誓过要向夺走母亲大人的一切复仇。
无论舍弃什么。
就算什么都得不到。
已经很努力了,到这里就是极限了呢。如此笑著告一段落──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温和的想法。
我要贯彻我的任性。
就算为此有必要利用周遭人。
我要达成我的目的。
……那么我就不能在这种时候输给父亲大人。
那样下定决心之后,我自然而然将手伸向了剑。
然后挥动。
身体随著脑中描绘的那样做出反应。
我甚至感到父亲大人的动作……不对,是连世上的时间都感到很缓慢。
我一个箭步,贴近父亲大人怀中。
接著我把父亲大人的剑向上挑。
父亲大人对我的动作反应慢了一拍,剑轻轻飞了起来。
我看准这个空档,把剑放在父亲大人的颈子上。
「……老夫确实看见你的觉悟了。」
听见那句话,我退后一步。
「我也要向您道谢……多亏有您,我想起了重要的事。」
接著我就这样面带微笑道谢完以后,流著汗回到了宅邸里。
✝✝✝
「喔,起得真早啊。」
「早安,克洛依兹先生。」
向我搭话的人,是克洛依兹先生。
是很会照顾人的人,会各方面关照我。
是父亲大人的左右手,很强。
尽管他高头大马,脸看起来有点严肃,却是个随和又温柔的人。
「嗯,眼神不错。虽然昨天的脸色很差,但看样子今天似乎没问题了。」
「……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是我自己要瞎操心的,你不用在意。」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那动作相当自然,大大的手让人觉得很温暖。
接著很快地开始了基础训练。
基础训练是单纯当成热身运动,为了舒缓筋骨、提升体力而活动身体。
骑士大人们基本上不参加这种运动,因此聚集的人很少。
一开始宣布训练内容时,明明是一样的内容,我却完全做不来。
即使如此我也紧紧跟上不放弃,如今已经理所当然能完成了。
今天比起昨天。
明天比起今天。
一个一个学会。
做不到的事一个一个变得能够做到了。
换句话说,就代表一直以来到现在的时光绝对没有浪费掉。
……能够如此积极正面地思考,都是多亏昨天遇见的那个名为路易的少年。
在结束基础训练后,直接开始模拟战。
接下来骑士大人们就会参加了,但今天却没有看见多纳提的身影。
……无妨。总有一天,我会跟他在这里相见吧。
到那时为止,只要我有所成长就行了。
比起现在成长更多。
我一面想著那种事,一面察觉自己内心雀跃而苦笑了下。
……要成长到什么地步,才能让那个男人倒地?
……未来我能变得多强?
越是思考就觉得内心越是雀跃。
我带著那样愉快的心情被叫到名字,登上了斗技场。
接著模拟战就开始了。
我的身体很轻盈。
思考相当清晰。
身体能随心所欲地动。
就如同过去的山贼骚动时那样。
「赢家,梅露!」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裁判的声音响起。
尽管比想像中还要早结束,有一点不够尽兴的感觉,我仍然收起剑走下了斗技场。
「唷,小姐。」
我一边走路一边擦汗的时候,路过的克洛依兹先生向我搭话。
「……今天很厉害呢。」
「谢谢您。能听见克洛依兹先生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我面带笑容向他道谢。
然而克洛依兹先生却皱起眉头,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跟他的之间的情绪差距之大,让我不禁差点露出苦笑。
「别这样……看到脸色是觉得没问题,但今天的剑招相当犀利。不,与其说是犀利……」
克洛依兹先生在说话的期间,表情变得越发认真严肃。
「……我说小姐,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或许对你来说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有些事我能回答,但有些事我不能回答。」
「小姐你为什么拿剑?」
「……我没有拿走克洛依兹先生的剑啊?」
「不是那种『拿』!是你为什么会决定学剑?」
为什么要问我那种问题呢?
尽管涌现出那种疑惑,但并不是特别难答的问题。
「……因为家母被杀了。」
所以我平淡地说出了事实。
明明只是回答他的问题而已,不知为何克洛依兹先生却一瞬间浮现出似乎很讶异的表情。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
他一瞬间像是语塞般顿了一下。
「我只是想问问像小姐你这样的小女孩,为什么会拿起剑……抱歉。」
「克洛依兹先生你没必要觉得有责任喔。」
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发言。
「不,那可不行。明明是国军,却无法保护国民的这件事摆在眼前。就算小姐你这样讲,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就算我知道以一己之力要保护所有人,就现实来说办不到……抱歉,叫住了你。」
此时我正好听见父亲大人喊了声「集合」,好像是模拟战也全都结束了。
「不会。」
然后我跟克洛依兹先生便前往父亲大人那边。
✝✝✝
「……打扰了,将军。可以耽搁您一些时间吗?」
卡杰尔正在安德森侯爵家办公之际,克洛依兹如是说并走进了房间。
「现在正好告一段落,所以,有什么事吗,克洛依兹?」
相对于卡杰尔露出一脸灿笑,克洛依兹却维持著严肃的表情。
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在深思苦索那样的严肃。
「我想跟您聊聊关于梅露的事。」
「梅露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见女儿的名字,卡杰尔的神情也变得认真。
「与其说是梅露,不如说是将军您……您打算让梅露做什么?」
「老夫不懂你的问题。」
「我今天……觉得她很可怕。看到那女孩的模拟战……」
「她拥有很出色的才能对吧?」
对于卡杰尔的话,克洛依兹回以一记苦笑。
「……在模拟战开始不久前,我感到她身上的氛围变了。浑身都是在战场上感受到那样浓厚的杀气。我非常难以置信那是从那样的小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
然后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将他忠实的感受传达给卡杰尔。
「实际上模拟战开始以后,她挥剑时用的是真能杀人的剑招。不顾危险,防御也完全是九死一生,毫不犹豫地贴近对手。简直就像在享受会丧命的风险……不对,说到底她的战斗方式,就像是在说失去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那样。」
他是纯粹地……害怕她。
那就是克洛伊兹和梅露莉丝对话时表情严肃,说话出现奇怪停顿的原因。
克洛依兹是国军士兵。
当然也有过身处性命交关之地的经验。
但即使如此……不对,正因为这样才害怕。
不论是简直像是身体里藏了一把刀那样锐利的杀气也好,或是她的战斗方式也好。
莫名其妙……甚至会觉得彷佛看见了其他世界的人,她的那一切就是那么突出。
就因为那种异质,他感到害怕。
与此同时,他感到畏惧。
一想到一个小女孩要到达那种境地要花费多少时间……并且需要多大的觉悟呢?
「……那就是梅露。」
卡杰尔平静地,像在告诫那般说道。
「不如说打从来到王都以后,她的剑才是失去了自己的风格。那是原本的她、原本的她的剑。」
「……将军您为什么要教她剑?依在下愚见,那是……绝对不能唤醒的才能。那种杀气和觉悟……只要走错一步,就算心灵崩溃也不奇怪。就不能让她走一条稳当前进的道路吗?」
「……那是老夫的自私。」
卡杰尔低喃道。
「老夫也是妻子遭山贼杀害而失去了她。是一丘之貉。老夫没有资格制止她……再说她能学剑,就能当老夫女儿的护卫,保护女儿的人身安全。」
梅露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件事,就算面对国军中自己的部下也是机密事项,因此他说话时掺杂著谎言。
「……不过她的才能超乎老夫想像。教她基本招式,她就能跟老夫一再进行模拟战……就算不教她,她总有一天还是会习得那种风格喔。」
「……为什么打从来到王都后,风格就变了呢?」
「是因为她明白了实战吧……老夫激励她一下,她马上就回复原样了。」
「换言之,今天她的剑法会回到从前那样,是因为将军的关系吗?明明有可以回头的路。害怕剑的她,为什么……!」
「……那家伙不是在畏惧剑。她是在害怕自己的才能。」
「自己的……才能?」
「她的才能就是能轻易夺人性命。来到王都之后的那家伙,跟在老夫领地时不同,非常绑手绑脚。明明只要随著想法挥剑就能获胜,她却下意识故意踩煞车。这阵子趁著跟大家一起训练前,她跟老夫对打过……当时她没有那样踩煞车就是好证据。能轻易夺走对手的性命──她能看见那样的未来于是压抑自己。换句话说,就连老夫训练的国军众人,也敌不过那家伙。虽然这对你来说是件残酷的事。」
「……不会吧……」
「……如你所言,那家伙有危险的一面。即使舍弃一切,得不到任何东西,她也要为了复仇拿起剑。对她来说,剑就是一切。」
「……那么,只要找到那以外的路不就好了吗?」
卡杰尔面对克洛依兹的喊叫,浮现出哀伤的笑容。
「……老夫自己也希望那样做。」
「那么……」
「可是,你太小看那家伙的觉悟了。不对,老夫也一样吧……」
「……此话怎讲?」
「比起鼓励她,我更想拦住她不要走上使剑的这条路。已经受挫的心,如果再对她说一堆严厉的话,我想就会完全挫败的。」
那时候卡杰尔在内心呼喊著「不要拿起剑」。
已经可以了,够了……
但是她却表示抗拒。
不如说卡杰尔一瞬间在梅露莉丝身上清清楚楚感受到,令人深信一旦舍弃了剑,她的内心就会受挫那样的气势。
「那家伙的心勉勉强强地活著。把剑视为一切,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她明白未来得不到任何东西,还是选择了那条路。不论是用武力还是任何方法,那家伙都不会放弃剑。那么一来,她的迷惘反倒会令她身陷危机。若是她习惯压抑力量,未来可能会成为她意想不到的死穴。因此必须让她随心所欲地挥剑。从现在的立场来看,要让她离开这条路只有一个方法。」
「……顺带一提,那个方法是?」
「结婚。」
就算打败了复仇对象,只要她是安德森侯爵家的女儿,就会出现盯上她的人。
阿尔梅利亚公爵那样暗示了卡杰尔。
假如那是正确的……不对,只要有那种可能性,她就非得保护好自己才行。
想要不用那么做,就只有她卸下身为英雄女儿的头衔,成为夫家之人的时候。
「会有人栓得住她吗?我想如果是肤浅的对象是不行的。」
「你有在仔细观察那家伙呢。」
卡杰尔说著笑了笑。
「老实说老夫也不清楚。如果那家伙有了比起如今自己的愿望或一切还要更重视的对象,那也可以……你刚才问老夫想拿那家伙怎么办,答案是老夫也束手无策。老夫只一心希望她能忠于自我得到幸福,就只是那样而已。然而那样却也是件难事呢。」
「……您简直像是她的父亲在说话呢。」
「老夫觉得自己是那家伙的父亲喔。」
「……我已经充分了解将军您的想法了。做了像是在测试您的事,实在万分抱歉。」
「无妨。今后你也好好关注那家伙吧。」
听见那句话,克洛依兹低下头表示了解。
✝✝✝
我定睛细看眼前的风景。
打从输给多纳提哭泣的那天起,我不知为何很中意从这座塔眺望出去的风景,变得在训练结束后常来这里。
「……今天还是浑身带刺的氛围呢。」
「是吗?」
觉得好像有人,原来是路易吗?
我有想过可能还会再见面,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真要说的话,就是我诚实面对自己了吧。」
「哦……」
他如此回我,在我身旁坐下。
「我说,你有什么想达成的事吗?」
我忽然感到好奇,对他提出问题。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之前都在聊我的事。我想问问你的事情。你也是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里遭受批评吧?即使如此你也没有沮丧……我想那是因为你有什么想达成的事喔。」
「……你觉得明天也会跟今天一样,理所当然般地到来吗?」
「那是什么问题啊。嗯……答案是不会。」
听见我的回答,路易一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
「家母被杀了。我曾经对于有家人在,跟昨天一样的今天,跟今天一样的明天也会来临这件事深信不疑。日常生活什么的,完全无法预知在何时何地会发生什么事。」
「……这样啊。抱歉。」
「不。没什么,我并不打算隐瞒。所以,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家父带我去过在多瓦伊鲁战役中牺牲者们的墓地。到有一大串名字的那个坟墓,那里有著人民以及为了守护人民而战的士兵们的名字。」
「……喔。」
在父亲大人这个英雄出现以前,战况处于劣势。
那也造成了许许多多的国民和士兵们的牺牲。
「也见了参加过战役受伤的士兵们……明明伤患们是为了国家受伤,我看到现况却并非所有人都受到治疗。现在由于家父的指示,状况似乎已经渐渐消除了……这个国家为了维持这样的日常生活,有很多人付出了牺牲。如今在某个地方,依然有某人正在付出。那是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吗?不,没有人关注著那么庞大的事物吧。他们是为了他们想保护的事物而战的吧。」
路易轻轻指向窗外。
「那边的那个人有重要的人们,而那些人们也有重要的人。那里的人是,那边的人也一样……就这样,许多人聚集起来才能成为国家。尽管要倾听他们每个人的话很困难,但我想保护能让他们每个人安心生活的国家。为了不破坏这日常风景,我希望自己的脑子能帮上忙。我希望不要忘记对牺牲者们的敬意,继承他们的遗志。我是那样想的。」
「……为了保护……是吗……」
那种心情我无法理解。
不如说让我想吐。
「那么你为什么不拿剑?」
那是我的真心话。
不需要保护别人啊。
强大就是一切。
光是弱小本身就是种罪过。
……然后我最讨厌把那种弱小当成挡箭牌的民众。
用弱小当挡箭牌,受到父亲大人的保护。
然而保护到最后,却夺走了父亲大人的……我们最重要的事物不是吗?
只要够强就不会受伤了吗?
只要够强就不会流泪了吗?
只要够强,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没关系吗?
……怎么可能。
为什么强者必须帮助弱者?
弱者只要自己变成强者就行了。
然后能保护自己就行了
为什么强者非得对他们负责?
……我不明白。
所以克洛依兹先生向我道歉时,我真的吓了一跳。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向我道歉。
国军的弟兄们很强所以我喜欢,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用那么努力磨练出来的技巧试图去保护他人……这点我无法理解。
「不光是维护治安。为了让人民安心生活而必须准备的环境。要保护所有的一切。依做法而异,甚至能保护士兵。所以我想要继承父亲的家业……说到底,也是因为我没有剑术的才能吧。」
他并不知道我的心声,继续说了下去。
「……你才是,为什么拿起了剑?」
「因为家母被杀了。我要亲手送杀了家母的那些家伙下地狱。」
「……复仇吗?」
「嗯,没错。」
「这样啊……」
他点了点头,默默无言继续眺望外面。
「……我不太懂你说的想要保护的心情。」
我也像是追上他视线那样眺望外头。
「你为什么会想那些事?因为不管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大家都是不认识的人。明明不是重要的人,你为什么能继续努力?」
「……我再也不想看见那种情景。只是那样罢了。总之就是自我满足。」
他那样说著,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你才是,未来有什么打算?」
「你说未来?」
我不明白他究竟要问的是什么,于是直接反问回去。
「我是指实现复仇后的未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的目标是复仇。只是为此而磨练剑术,我是为此而活到现在的。」
我说完的那一刻,他深深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啊。」
「……这话什么意思?」
我用犀利的目光瞪著他。
我内心的焦躁感抑制不住,轻易地显露出来。
「你啊,只把复仇当成目的,然后未来有什么打算?也许达成的一瞬间你能得到成就感,但是只为了那献上一切的话……未来就什么都没了不是吗?那样一来,什么都不会留下。」
「就算只会失去,不会得到任何东西,那些也根本无所谓。即使如此,我也只能选择这条路了。没有失去过任何东西的你是不会懂的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清楚。但是,不知不觉间我的视野染上了一整片血红。
看上去全都是黑白单色的光景,在挥剑的时候,全都染成血红。
就算实际上那里连一滴鲜血也没有。
唯一为我的视野添上色彩的那种颜色,我甚至觉得很美。
我的内心,也许已经崩溃了。
但即使如此──
复仇这个行为,是支撑我内心唯一的事物。
「……嗯,我不明白。因为我不像你那样,有重要的事物被夺走。」
「……那你就不要否定我的复仇。」
「……我并不打算否定。那样子……追求强大甚至流下不甘心的眼泪。显露出甚至现在也在那样吶喊,那样强烈的情感。你的想法就是如此强烈对吧?我不是你,没有成为那个源头的经验,所以无法轻易否定你。就算否定,那些话也只会显得轻浮。对拥有那么强烈信念的你,说那种空洞的话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对你很失礼,对吧?」
他开口提问,视线投向我这边。
……清澈的双眼。
宛如反映出他平静内心那样的眼睛。
「但是你所描绘的未来没有复仇以后的事。就算是没有武术才能的我,起码也知道这实在是太浪费你用那样的觉悟所钻研出的才能。达成复仇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至少我觉得,看不见未来的你很可惜。」
「我要用我的剑术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路易再次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接著很快地从这里离开了。
「……啊……」
说到我的话──
尽管他在离去前所说的话,让我有种从脑袋充血恢复正常的感觉,但我也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
「……哥哥。」
从塔回到宅邸之后,我前往哥哥的房间。
不知怎的,就是感觉想跟哥哥聊天。
哥哥一个人在玩棋盘游戏。
他肯定是独自一人在「复习」跟罗玫尔叔叔的比赛吧。
「我正好在休息,你不用客气。」
「是……」
「……梅莉你会来这里,还真是稀奇。」
「是吗?」
我歪著头回想至今的事情。
确实是这样没错,打从来到王都以后,我只来过这里一两次。
「所以,有什么事吗?」
「可以跟您说说话吗?」
「当然。你就是为此才来到这里吧?」
「是的……请问您从前为什么想要学剑呢?」
听见我的问题,哥哥他扬起笑容道:
「你的问题真奇怪。身为塔斯梅利亚王国武力要角的安德森侯爵家嫡子,怎能不修习武术?」
「虽是那样没错……」
原本喀喀移动棋子的哥哥,停下了动作跟我四目相交。
「……梅莉,如果你有想问的事,坦白问出口就行了。现在这里只有我跟你而已。家人之间就不用客气了吧。」
哥哥的话,让我瞬间静止。
……这么说来,我有多久没跟哥哥像这样说话了呢?
不对,不光是哥哥。
跟父亲大人也是、跟婆婆也是。
我只跟家人做最低限度的对话。
因此,我一瞬间感到不知所措。
但是哥哥却没有催促那样的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直盯著我看。
「……哥哥您不曾盼望过能报母亲大人的仇吗?」
哥哥一瞬间像在沉思般皱起眉头。
「要老实回答的话,有。我想将让母亲大人亡故的那群人,一个不留地亲自踹下地狱。」
「……现在呢?」
对于我的问题,哥哥露出悲伤的微笑。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如果机会来临,我会毫不犹豫展开行动。我……一点都不想原谅夺走我们家重要的事物、夺走幸福的人们。」
「太好了……」
那个答案令我安心。
「可是,梅莉,另一方面,我很担心你的情况。」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过复仇就是一切。但是那也就表示……你忽视现在,只看著过去。不期望幸福……看见你只是一味地追求过去回不来的幸福的那幅模样,我怎么能放心?」
哥哥简直像在劝告我那样,缓缓地问我。
然而那些话让我深刻地理解到。
……我做出了选择。
舍弃了温柔的「假设」世界,在荆棘之路、血腥之路上前进。
所以我不会回首过去。
……但是那样想的我,说不定才是最紧紧抓著那温柔的过去不放的人。
回不去的过去,那些温馨的日子。
但是我原谅不了。
因为那一天……母亲大人会跟父亲大人分开打算先回到领地,起因是我的任性。
如果我没有说希望生日当天能为我庆祝……母亲大人就会跟父亲大人一起回来,或许就能顺利抵达宅邸。
……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原谅。
成为夺走大家重要之人起因的我。
而且,我无法消除这种冲动。
即使要带他们一起上路也盼望能复仇的这种冲动。
「……也许那样你会觉得满足,但是我跟父亲大人都盼望著你能得到幸福。就因为我爱著你这个家人。就因为这样,你这副模样让我痛心疾首,很是担心。」
可是哥哥却用温柔的眼神责备了我。
那种温柔,让现在的我觉得很难堪。
「哥哥……」
「听见你遭到山贼袭击的时候,我霎时面如土色。接著,发自内心对于自己的愚蠢感到火大……母亲大人的事件,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说希望将他们踹下地狱并不是谎言。」
哥哥说著朝我的方向伸出了手。
「不过……你还活著,还活著……!」
他用比我还大的那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简直像是……在确认我的存在。
「我……不希望将视线从现在这双手中重要的事物移开,并因此后悔。」
哥哥的语气渐渐变得激动,他所说的话扎在我的心上。
我觉得最近哥哥比起小时候,显露出的感情更加丰富了。
跟父亲大人一样。
我想那应该是拜叔叔所赐……是我想错了吗?
「……哥哥,您是在说我错了吗?」
「不。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没有正确或不正确。只要你的心没有否定你的愿望,那对你来说应该就是正确答案吧。所以我所说的话……是我的私心。」
哥哥放开我的手,摸摸我的头。
「我不会否定你要完成复仇这件事。不,是我办不到吧……你只要依你所期望的去做就行了。但别忘了。我们期盼著你能得到幸福。」
这是个温柔的愿望。
然而就算结冰的这颗心充分感受到那颗温暖善良的心,也无法将冰融出。
为什么要追求幸福呢?
明明跟那时候同样的幸福已经回不来了。
为什么还期盼我能幸福呢?
明明再也无法看见跟那时候同样的光景了。
明明不管再怎么盼望,那时候被夺走的幸褔都不可能实现了。
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懂。
问题一个个在脑中团团转,浮现又消失。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没有马上睡著,而是沉浸于思考之中。
就这么一直任由从敞开的窗户吹入的夜风扑在我身上。
就这样,我一夜无眠迎来了新的一天。
结果我还是想不出结论,一如往常地在训练场挥剑。
不管怎么想都不明白。
路易说惋惜我的才能那时他的想法。
哥哥说盼望我能幸福那时他的想法。
我的才能是为了斩杀我的复仇对象而磨练的东西。
我的幸福就是完成复仇。
不管再怎么想,除此以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家族失去了母亲大人,我以为大家内心都有一部分结冰了。
但不是那样。
结冰的是我的心。
不对……用结冰这种形容或许还是太温吞了。
如果心灵有形体的话,我的心肯定已经损坏、破烂不堪、形状扭曲了吧。
因为现在我的视野,已经染成一片血红。
我发觉自己在挥剑的同时想著那些多余的事,于是试著转换心情。
别再想困难的事情了。
此时此刻应该集中精神磨练剑术。
啊,我的内心雀跃。好高兴。
高兴得不得了。
从眼前的赤红之中,能感觉到有种黯淡的喜悦。
训练结束后,我环视周遭。
今天的人比以往要少。
克洛依兹先生今天也不在。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浮现出那样的疑惑。
但是既然克洛依兹先生不在,我就没人能问了。
反正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什么都不会告诉我这个一般市民吧。
我怀著近似放弃的情绪,收拾好后回到了宅邸。
进入宅邸后,哥哥罕见地慌慌张张跑到我面前。
「梅莉…………!」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刚刚来了通知…………」
看见哥哥的样子我做好觉悟,想必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情吧。
「……父亲大人讨伐了袭击母亲大人的山贼……」
那一瞬间,我的眼前变得漆黑一片。
万籁俱寂,我甚至感觉世界像是一瞬间静止了。
「……那是真的吗?」
「嗯,不会错的。国军弟兄们去打探过了。」
「……这样啊……」
我开口回应哥哥,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喂、喂……梅莉!」
哥哥叫了我的名字,好似要拦住那样的我。
「……我回房了。」
但我像是在拒绝一样说完那句话以后,回到了房间。
……老实说,在那之后是怎样回到房间的……我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就在自己房里了。
我愣愣地从窗户眺望外头的风景。
不知不觉间太阳下山,夜幕覆盖在天空之上。
一片静寂。
我甚至有种宛如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错觉。
水滴沿著脸颊滑落。
……这是喜悦的眼泪?又或者是……
至少我的目的无疑是达成了。
因为父亲大人讨伐了袭击母亲大人的山贼。
因为是夺走母亲大人的那群人,父亲大人也肯定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才是。
应该会把他们狠狠地踹下地狱吧。
所以完成复仇了。
……那让我真心感到高兴。虽然我高兴……但我不觉得感动。
反倒有种像是内心开了个大洞的感觉。
……我想要自己做个了断。
我明白那只是我的任性。
但即使如此,我也想亲手以我磨练的技巧,用上至今学到的所有东西做个了断。
毕竟我是为此拿起剑……为此磨练我的剑术。
只是为此而活下来。
我不甘心,又觉得凄凉。
我的目的达到了。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怀著这种失落感,我找不出自己的生存目的和意义。
我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我的内心染上了跟天空一样的颜色。
那天我哭了一整天。
如同我失去了母亲大人的那一天一样。
✝✝✝
铿铿──传来刀剑相交的声响。
一如既往的练习情景。
我从上方眺望著。
那一天……自我从哥哥那边听闻父亲大人讨伐了山贼以后,我就没参加训练了。
一直都窝在房间里。
没有见父亲大人也没有见哥哥。
……已经这样子持续几天了呢?
我的内心一直开著个大洞,无法排遣这种失落感。
那天看见的黑夜,如今仍覆盖在我的心上。
我想就这样,什么事都不要做待在这里……然后就这样腐朽。
我甚至有那种念头。
我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一天原来这么漫长吗?
白天来临、夜晚来临。然后白天再次来临。
就算发生什么事,这世界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时间继续向前走。
不管我是像这样窝在房间里,或是不窝在房里……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细想著那些事的同时,为了不让外界的风景映入眼帘而闭上双眼。
似乎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睡著,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我慢吞吞地拖著沉重的身体爬了起来。
然后靠近窗边。
……看样子,训练好像是结束了。
就这样继续一个人待在这里的我,该如何是好呢?
……想做些什么呢?
我把手放在窗上。
发著呆,注视著窗外的风景。
……我想再看一次那时候看过的风景。
我忽然起了这个念头。
接著,在我有那种想法的时候,就冲动地到了外头。
我离开宅邸,跑向塔。
抵达目的地之后,我冲上楼梯。
「……路易……」
我口中喃喃呼唤著他的名字。
然而那里却寻不著他的踪影。
我自然而然地垂头丧气。
见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虽然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懂。
我当场一屁股坐下。
这里──这地方是我的固定位置。
我静静眺望眼前的风景。
跟先前那时不同,黑暗中浮现出朦胧的街灯。
许许多多街灯聚合在一起,创造出幻想般的风景。
……好美。
跟往常不一样的光景,却让我超乎寻常地看到入迷。
忽然间,我的耳朵听见碰到什么物体的沙沙声。
用手试著触摸,感觉在石子地板的石头缝隙间夹著一张纸。
我把那拉了出来。
既然会在这里就代表……是军部人士的东西吗?
可是不会有人爬上长长的楼梯来到这里吧。
……莫非──
那么想的我打开了纸张。
『要是没了目的,重新再找就好。你还有的是时间。不用急著寻死。』
是只有三行的文章。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间点看到,就不会知道是在说什么了吧。
然而,现在的我却痛切地明白。
滴答滴答,流出的眼泪浸湿了信件。
……复仇是我的一切。
我舍弃了除此之外的事物,只注视著复仇。
可是,我却突然间失去了一切。
确实是实现了……但是那跟我盼望的形式完全不同。
明明只盯著复仇前进,但目的地却突然遭人横夺消失。
在对那件事有所自觉的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脚边崩塌了。
究竟未来我该往哪里走呢?
究竟未来我想做什么呢?
因为我只看著复仇,所以完全不知道。
失去了路标,犹如被丢到黑暗中的感觉。
感到茫然,对于未来的恐惧。
还有烦躁和空虚。
我第一次痛切地明白,路易口中的「未来」的意义。
「……去找就行了吗?」
说出口的同时我笑了笑。
「不过……你还活著,还活著……!」
哥哥的话语在我心中响起。
……没错,我还活著。
我还有未来。和母亲大人不一样。
母亲大人有多么遗憾啊。
……我实在无法估计。
我厌恶成为母亲大人去世原因的自己,憎恨实际做出那种事的那群人,将怒气发泄在发生了那件事的世界。
然后怜悯失去了母亲大人的自己和家人。
可是感到最不甘心、最悲伤的,肯定是母亲大人。
不是我。
母亲大人被夺走了一切。
不论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有过的梦想或是跟家人一起度过的时光。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那些。
就因为不曾那样想过,所以我才会停下自己的时间。
就因为如此。
我不能浪费。不能放弃。
未来──
知道有人无法拥有,拥有的人却放弃,是一种傲慢。
同时也是种侮辱。
不要害怕看不见未来,而是要感谢拥有未来。
如果看不见目的,再去找就好了。
就算失去了目的,并不会连至今学会的东西也消失不见。
那样一想,觉得心情变得轻松了些。
虽然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不过慢慢决定就行了。
然后只要向前走就行了。
「……母亲大人,我似乎能真正送您离开了。」
我望向天空,那样轻声说道。
✝✝✝
「……喔,路易。正好,这边的文件跟这边都是追加的。两边的期限都是三天后。」
面对变成一座高山的文件,还能用那种彷佛若无其事的口气说话的父亲罗玫尔,路易一瞬间感受到自己的杀气,但还是压了下来点点头。
罗玫尔会把文件交给路易,是为了让他在实作中学习实务。
……只不过从路易的角度来看,罗玫尔只要拿出真本领就能一天做完的这个事实,令他感到郁闷。
「我知道了,好,我知道了。相对的,请您今天不要去街上,老老实实待在宅邸里。因为先前交给我的文件,我有好几份想让您确认。」
「喔……我知道了、知道了。」
罗玫尔像是投降了一般点点头。
「总之,我拿这些走了。」
跟拿来的量一样……又或者变多了点,路易拿著文件离开了房间。
从手上传来沉甸甸的重量,令他不禁发出叹息。
他到了走廊上,开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忽然间,他的视线从窗户投往塔的方向。
在凝望的同时,他想起在那里见过名叫梅莉的少女的事。
……讨伐了山贼的消息,路易是在帮忙罗玫尔的时候知道的。
他心想,如果是她要报的仇那就可喜可贺了。
……但与此同时,他冒出某个问题。
她对此究竟会怎么想呢……
她说过……即使舍弃一切得不到任何东西,她也只能选择那条路……
……那么,报了仇以后呢?
听见她那些话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件事。
倾注自己的所有,只为了达成目标,舍弃其他一切……然而,要是那个目标消失的话?
投入得越多,失去那个目标时的失落感应该会越重吧。
当他那样一想,就担心起她的事。
一心一意到让人觉得危险,一直线朝著目的地不断奔跑的她。
输给其他人不甘心流泪也好,还是光在自己的路上前进就露出笑容也好。
如果都是因为有复仇这个目的在。
那目的消失的时候,她会为何而哭、为何而笑呢?
不会受到失落感的折磨吗?
不会崩溃吗?
他担心她。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了文件上。
虽然很在意她的事,但他暂时还去不了塔那边。
因为他也在为了自己的目标继续向前冲。
听到消息以后,他几次挤出时间去了塔,但结果还是没能见到她。
……所以起码,留一封信给她。
除了官方的信件以外,他还是第一次写信,几经迷惘后想到了好主意。
只有三行。
光是为了写出三行字,他究竟有多么迷惘呢?
他心想下次见面的时候,起码她会对自己发火也好。
只要不被失落感压垮、封闭内心、舍弃感情的话,那样就好。
与其那样,为蛮不讲理而愤怒、为目的被夺走而叹息还好得多了吧。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那样活力十足的表情令人喜爱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想一直看著她呢?
比起像贵族子女那样,感情几乎不形于色,只是一个劲儿地露出和善的笑容,会哭会笑会生气……她那忠实呈现千变万化的表情,看上去相当耀眼。
「……打扰了,路易大人。罗玫尔大人在找您。」
一名仆役向停下脚步的他搭话。
「父亲吗?……我知道了。抱歉,请把这份文件放在我的房里。」
「遵命。」
……总之,得赶紧把眼前的工作给收拾掉。
他重新调适情绪,前往罗玫尔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