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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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在这座早已人去楼空的岛屿等待着喜讯。
「精灵岛」
又称为天上的乐园。
他在这人称「至上圣域」的地方动弹不得地横躺在地,呼吸紊乱地等待时间流逝。
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不久之前,担心他安危的朋友们还陪在他身边,然而却被他以「帮我找医生过来」为由支开了。
因为他想一个人独处。计划已经进行到这地步了,假如和别人有太多接触,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毕竟,现在的他实在静不下心来。
这也难怪。在这个可能痛失亲人的节骨眼上,有谁能平心静气呢?
(拜托……拜托来个人救救她吧!谁都可以!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不,是我不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事——!)
他使尽全身的力量挪动颤抖的手,朝嘴角一抹。
是鲜红色的。
他的嘴角紧紧沾上了一抹鲜血。恐怕是胃部受损所造成的吧?虽然至今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算好,他得的并不是胃病,而且迄今也从未吐过血。想必是近日吃了太多药或类似的原因所引起的。
他早已做好舍弃生命的心理准备。
反正这颗心脏早晚会停止跳动。
(再说,能以吐血动摇她们的决心,对我来说可是求之不得呢!我的身体根本不重要!事到如今,我所能仰赖的人只有她们了……唯有来自未来、不受当今世界束缚的丝诺她们,能够帮我一把……)
思及此,他怱然注意到自己是个束手无策,只能期待他人为他完成心愿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挤出剩余的力气,在地面上拖着身体爬行。石头冰凉的触感,令现在的他感到格外舒适。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这阵子,他常常思索这个问题。
听说人类将死之际会回首以往的点点滴滴,或许现在的他,正是处在某种「死前的走马灯」中。
说到底,令他害怕的并不是逐渐朝自己逼近的死亡。
他所害怕的,是所珍惜的人们是否已无端卷入这场宿命之中;唯有这点,令他惧怕得无以复加。
(假如我不是「那家伙」,说不定老姊就能过得更幸福些,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了。)
不幸的宿命——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咒骂过自己的命运。
即使废了一只脚——
即使染上重病,人人皆言他已来日无多——
即使这十只能开创未来的手指缓慢而确实地变得再也无法动弹,迄今他也从未打从心底感到绝望过。
因为他身旁那道温暖的光芒,总是能适时拉自己一把。
每当他想哭时,它就会有如毛毯般将他裹住;每当他迷失在道路上,它总能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告诉他:「走这边才对哟。」
对情感毫不坦率的他,有时会觉得她令自己羞得想挖洞钻进去;然而,她比起久久露一次面的母亲更像个母亲,甚至偶尔也像是他的恋人。
她是他唯一能敞开心房的对象,他无可取代的亲人。
「玛贝拉斯·奇拉」
(我唯一的老姊。)
比他年长十岁的她,在他才刚懂事时,便已成为祖国克拉斯特的优秀准神曲乐士。
或许是这个缘故吧?他几乎从未体验过一般人拥有优秀的家人时常有的嫉妒、自卑感。
他对这位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的姊姊最先浮现的念头,是崇拜。
毕竟,在他才刚能演奏得有模有样时,她早以王都音乐学校第一名之姿,得到了被尊为最高学府的天空之岛——精灵岛的入学推荐。
每次她从遥远的精灵岛回来,他都觉得她变得更加容光焕发。
或许也可说是生气蓬勃吧。
她原本就很喜爱精灵,因此这座彷佛时间停止流动、至今仍与「古老的善良精灵」维持联系的精灵岛,才会令她如此感动。
『那座岛太棒了!它知道该如何让人类和精灵和平共处。没错,即使没有神曲,人类和精灵也能在那座岛上互牵着手。』
她常常如此向他诉说在岛上生活的感想。
『那座岛,正是奇迹本身。』——
当然,她也知道岛上的学院是在许多致力于培育优秀神曲乐士的国家、贵族的捐款之下,才得以营运。
所以,在她对精灵岛大肆老王卖瓜一番之后,总免不了惆怅地担心起世道来。
『……人类与精灵——连这两种不同的种族都能够互相了解、交心,为什么人类之间却无法停止憎恨与纷争呢?』
此时,在地上世界小规模的战争四起。大国梅尼斯和克兰德姆之间产生龃龉,而紧邻两国的众小国也持续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演变为大规模战争。
各国无不加强军备并倾全力培育神曲乐士,用来当作开战时的强力后盾。
以神曲乐士为志愿的人备受礼遇,国家要职也逐一由乐士出身者拔得头筹—身手了得的人立志成为佣兵,商人们则满脑子只想着在哪一匹「马」上下注最为划算。
乍看和平安稳的表面下,其实人人都严阵以待那一刻的到来。这就是这时代的现况。
尽管身处于这样的洪流之中(不,或许该说「正因为」处于这样的洪流),她却一心烦恼着人与人之间的纷争。
对于这样的她,他总是不知该回些什么话。
不仅如此,他还略微投以冰冷的目光。她的理想——美好归美好,但这场和平之梦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
(因为没有人的心能像她一样美丽,)
每个人都很自私,只顾着巩固自己的权益;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怀着自扫门前雪的心态。
而那些平常隐藏得无懈可击的丑恶面,只要稍微给它一点刺激,就会轻易现形。
(所以人跟人之间才会无法停止纷争,才会自相残杀;为了自己的利益,人类可以不择手段,反正只要自己过得好就够了……)
他并非一开始就有这种想法,而是在她进入精灵岛学院就读一阵子后,才萌生这样的念头。
那是他第一次发病。
这是一种怪病,发病时身体会逐渐无法动弹,四肢颤抖,有时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令人惊讶的是,在他染病后对他翻脸不认人的,居然是他的亲生父母。
奇拉家是神圣梅尼斯帝国的神曲乐士名门——七乐门之一,被尊为救国英雄的后裔。在七乐门之中,奇拉家更以制作乐器的才华傲视群雄,是历代人才辈出的乐器师世家。
由于姊姊志在成为乐士,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恳求肩负乐器师家业的父亲教导他制作乐器。
父亲说他的技术并不差,前途无可限量,甚至还说过可以把奇拉家交给他,如今却二话不说便舍弃了他。
『你是奇拉家的耻辱!』
打从他继承家业无望后,父亲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而母亲也因为害怕染上这怪病,对他避不见面。
就这样,他被关在远离主屋的小屋中,几乎无法与他人见面。
他得的可能是传染病——谣言一传开来,无论是认识的人、朋友、过往的亲朋好友,全都一一离他远去。
他感到很绝望。
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人类便连活着的意义也没有。
现实摆在他眼前,因此他感到绝望。
(事到如今,我留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大概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吧?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用像她一样的清澈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了。
连他的亲生父母都这样,何况是国家呢?如此巨大的组织,必然会有更加复杂的利害关系。
而只要利害关系不一致,就会产生纷争。因此,不论玛贝拉斯一个人如何痛心,战争也不会消失。
利用。
利用。
利用。
这世界的所有法则,都离不开这两字。
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就没必要与之交好:既然无此必要,干脆除之而后快。人与人之所以结合、分裂,全起因于价值观的对立!既然如此,人与人之间永远都不可能相亘理解!
『——帕里亚,没这回事!』
有一只手将逐渐坠落黑暗深渊的自己一把拉起,那个人就是姊姊。
每当她无所畏惧地前来探望遭到隔离的他,总带给他一线光芒。
『听好了。或许爸妈对你做了一些愚蠢的事,而你的朋友们也对你说了些过分的话,但你的价值绝不会因此而消失。』
『我的价值没有消失?』
『没错,你自有你的使命。』
她温柔地抚摸他无法动弹的脚,一边哄小孩般地说道:
『每个人都有活在世上的价值,而找出自己的价值,便是活着的意义之一。你绝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些自称束手无策的人,其实只是自己不愿意争取罢了。』
此话真是一针见血。
『只是自己不愿意争取罢了……』
没错,他只是一味地自怨自艾,却没有积极去做些什么;只是一味地怨恨离开他的人,自己却没有多加挽留。
留在我身边!
帮帮我!
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由于一颗心早已被悲剧冻结,而迟迟说不出口。
(我真可耻!)
舍弃乐器师之路而改为从事作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为了使他的病状稍微好一些,姊姊远赴众神居住的山岭追求神曲,而这也成了引导他走向作曲夕路的契机。
双脚无法动弹也能作曲,而即使日后手指不听使唤,也能咬着笔杆写下乐谱。
(再说,乐谱是会流传下来的。)
就算无法演奏自己创作的曲子——就算自己有一天病死了,创作出来的曲子也会留在世上。
这就是他活着的证明。
(就算我的心脏在一、两年后停止跳动,只要我的神曲够好,就能留下乐谱,而且也能间接帮助老姊跟黎修莉。我可以让我的一生变得有意义!)
当他能做出像样的曲子时,玛贝拉斯已经从精灵岛学院毕业,成了克拉斯特的军人。
尽管绝大部分的神曲乐士都选择这条道路,军旅生涯对她来说却称不上开心。
亲赴前线数次后,她辞去军职,成为人称「奇迹乐园」的中央精灵岛学院教师,不久后便被拔擢为学院长。
那年也是他报名入学考试的最后期限,他好不容易才顺利考取,进入精灵岛学院就读。
仅仅二十岁便坐上历代最年轻学院长宝座的玛贝拉斯,从那之后便全心全意地工作,几乎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学生和精灵身上。
比如说,每当她前往火药味越来越浓厚的地上世界时,总免不了四处为学院集资,或是为了不使学生们卷入战火中而到处奔波。
到头来,这对姊弟明明比以前更靠近,相处的时间却减少了。
可是,他并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知道姊姊为什么要不眠不休地如此拚命。
『精灵岛上的学生各来自于不同的国家,起先大家相处起来还有些尴尬,但现在已不再拘泥于国籍,成了一个大家庭。很不可思议吧?我既有来自克兰德姆的朋友,也有来自于梅尼斯的朋友,而这两国在地上世界可是彼此仇视呢!或许是岛上的新鲜空气改变了他们,抑或是当人与人跳脱国籍之分而真心相待,就会把地上那些纷纷扰扰看得淡了。我不清楚真正的理由为何,不过这并不是梦,而是事实。我认为,精灵岛能够使人找回曾经遗失的重要事物,因此我想保护这座岛——不,我非保护它不可!这是为了让人与人将来能够像人和精灵一样和睦相处,让我们舍弃不必要的纷争,同心恊力地活下去——』
他想帮助姊姊。
他不想让姊姊失去「希望」,那「美丽的希望」。
他不想看见姊姊悲伤的模样。
因此他对天祈祷。
(神啊,八位奏世女神啊!如果祢们想提早取走我的性命,请用我的命换给她幸福吧!请保佑她实现美丽的理想吧!)
为了达成这个愿望,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即使要使用多么卑鄙、凶残的手段都无所谓——
『没错,你还是有力量可使用的,帕里亚。』
脑中骤然响起一句话。
他倏地抬起头来。
这神秘的声音有些陌生,却又彷佛一直萦绕在他身旁。
『再这么下去,你恐怕会失去自己所重视的一切。你姊姊玛贝拉斯即将惨死,而害死她的人就是人类。』
「闭嘴!」
他大吼道。
这句吼声响遍静谧的圣堂,用不着环顾四周,他也明白这儿只有他一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而他的真面目就是——
(我的敌人。)
曾几何时,这「声音」开始苦苦纠缠他,给予他常人无法获得的各种知识,有时也会残忍地夺走他所拥有的事物。
例如健康的身体、心中的梦想。
甚至连他的自由意志也不愿放过。
『你在犹豫什么?帕里亚,难道你打算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视的人被夺走吗?』
「不是这样的!」
他双手抱着头摇了一摇。
「不是的。我相信老姊,相信她绝对会回来!不会错的……因为她每次都能平安回来啊。她很强悍,而且她并不希望我这么做!」
无形的声音「哼」地冷笑了一声。
『你相信她……?哼!每个时代的人类都喜欢依赖这种不明确的希望,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场空。』
那声音一针见血地直捣真相,有时又换作甜言蜜语,一字一句地渗进帕里亚心中。
『好了,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啊。反正那帮人也只会对你予取予求罢了。你要打败他们!你办得到的,你有那股力量;你的力量能帮助玛贝拉斯,消灭她的仇敌!』
「力量?」
『没错。这是你用生命向神所换来的才华,你就是为此而生的!我说得没错吧?帕里亚。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不是跟我一起完成了这个吗?』
咔眶——管风琴的键盘发出了噪音,这源自他压下键盘的手指。除非有空气流进管中,否则管风琴弹不出乐音,然而「他」却毫不在意,以生疏的指法一一压下喑哑的键盘。
这是某首曲子的一小节。
「住、住手!」
他拽住手臂,好不容易才将手从键盘上抽离。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写出这首曲子!我只是想祈祷、想将祈祷的曲子传达给所有人罢了!假如老姊说得没错,人类就一定还有救,我也能藉此阻止他们。我想让地上的人类听见这首曲子,我想将这首能消弭战争的曲子传达出去——!」
『可是就凭你,根本作不出那种神曲。』
他以锐利如柴刀的嗓音宣告道。
「你所写出来的——只是一首燃烧一切的业火之曲罢了。说穿了,你其实很恨人类,而且是打从心底憎恨。你怨恨那些人类完全不听你那亲爱姊姊的劝,反而还想杀害她。」
「我、我……」
他语塞了。他感到绝望,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我正如这家伙所说的一样憎恨人类,所以才写不出曲子——既美丽又能拯救人心的……姊姊理想中的曲子。
『算了,反正也没差。不管你再怎么挣扎,事情已成定局,而演奏者也已经找到了。』
他猛然一惊,因为他隐约知道无形的发话者所说的「演奏者」是谁。
「演奏者……该不会是——」
心头一阵异样的忐忑。
「正是如此!只要有那个『炎帝之女』——我的计划就万无一失,你的任务可以说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要静静看到最后就好。」
他愕然地不断追问自己脑中的声音。
「为了这个目的——你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她们从未来呼叫过来的吗!」
『正确说来,其实并不是我。』
他马上就明白了「那声音」的意思。没错,能够跨越时间隔阂的,就只有「那东西」。
这是精灵岛上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他们」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恐怕连身为学院长的玛贝拉斯也不知情……
「时机成熟了。」
这声音非常冷酷,不带一丝情感。
『既然你动不了,就在那儿乖乖看吧。我要让你见识一下,神之手所调出来的音有多么惊人!』
「啊、啊——」
他顿时全身虚脱,无力地瘫在演奏台前的椅子上。
说完这句话,那声音便倏地消失无踪——不过,消失的恐怕只有一部分。
他还在这儿。
他一直在这儿。
到头来,不管再怎么挣扎,自己都无法脱逃。
无法逃离这声音。
也避不开宿命。
(既然如此……)
正当他的心逐渐倾向黑暗深渊时,忽地燃起一线希望。
(不,不行!)
现代,那群来自未来的朋友们正出发营救玛贝拉斯。说不定她们能够救得了她!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让意识远离,不能让一切遭到毁灭。
即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不能放弃。
这片想要守护玛贝拉斯、名为希望的未来,说不定就在前方等着我们。
所以,我愿意相信。
相信人类还没有蠢到无药可救。
——直到我身为帕里亚,奇拉这个人类的最后一刻为止。
*
——玛贝拉斯即将受刑。
知道这消息后,乔许、丝诺、月读、黎修莉、布兰卡一行人便火速赶往她的故乡——圣克拉斯特王国。
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行刑开始前将她救出。
在天马们的协助之下,丝诺一行人成功横越大陆、抵达王国,穿越都城卫兵的重重包围,潜入城市内部,玛贝拉斯很可能就是被囚禁在这儿。
现在,他们正躲在城市中最高的时钟塔了望台上。
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在城中落脚,况且整座城市在此一览无遗,或许能得到线索以找出玛贝拉斯。
风咻咻地掠过时钟塔两侧,布兰卡、月读、丝诺三人略隔着距离,各自坐着休息。原本司职敲钟的男人,方才已经被布兰卡打昏,横躺在角落。
其实丝诺很想在休息时尽量找一些线索。
可是——
(在这么宽广的城市中,究竟要如何找出玛贝拉斯呢……)
乔许微微松开紧握着竖笛的那只手,眺望逐渐变暗的视野。
西下的夕阳,令人眼睛睁不开来。
克拉斯特的夏季阳光本就强烈,境内建筑又多有白垩石墙,或许就因如此,日暮时分的城市才会被染成一片红橙。
四处可见濒临崩塌的建筑物、裂得厉害的石板路、枯竭的喷水池……以及那帮急于找出丝诺这群入侵者的克拉斯特士兵。
(所有的一切,都像在燃烧着。)
那股像是不小心烧到头发的焦味——丝诺觉得一定是那讨厌的味道在鼻腔中挥之不去,自己才会这么想。
(人肉的烧焦味。)
尽收眼底的克拉斯特首都。
都城周遭都已被战火吞噬,这股臭味,全都是由城外乘风而来的。
远方依然看得见灰浊的烟。四周的村落,全都在燃烧着。
在克拉斯特这国家中唯一还能维持原貌的,就只剩下这座首都了。
(为什么唯有这里不受战火波及呢?附近的村庄都已经烧毁了啊。)
乔许心头忽然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摇头将之挥去。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一定是因为紧张加上情绪亢奋,想法才会变得悲观吧?乔许心想。
为了转换心情,他咬了一口手中的饭团。
怀念的米饭滋味,令情绪紧绷的乔许,稍稍获得了一丝舒缓。
这个饭团是一行人前往梅尼斯时,安杰洛和安洁莉卡亲手递上的。为了使饭团易于保存,特地选了烤味噌饭团和酸梅饭团;由于他俩不能同行,而给了丝诺等人一大堆饭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没有时间了。对于丝诺一行人是如此,对玛贝拉斯来说也是如此。
忽然间,旁边有人出声了。
「玛贝拉斯,你到底在哪里……」
她喃喃地说道。和乔许一同负责守望的黎修莉,垂下了肩膀。
「黎修莉。」
也难怪她会感到不安。
能入侵王都固然值得高兴,但最重耍的玛贝拉斯却迟迟找不到。
明明如此接近目的地,却不知确切的地点!
等到明天或后天,玛贝拉斯就会在城中的某个地方被处决了!
「万一赶不上,我……我……」
「你放心吧,黎修莉。」
乔许想尽量安慰她,于是开口说道。
「虽然我们还找不到玛贝拉斯的所在地,不过处决一定会公开进行,届时无论她在这座城的哪个角落,我们都绝对能找到她。」
乔许的话语令黎修莉微微一颤。看来,她还不太习惯和玛贝拉斯以外的人类说话。
乔许缓缓地转向她,生怕吓着了她。
「还是说,有其他更令你在意的事?」
黎修莉短促地颔首。
「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现在的我,找不到她的心……平常她都会呼唤我,但如今却好像在拒绝我……」
「这样啊……」
乔许怜惜黎修莉,以最友善又不踰矩的话语规劝道:
「那么,我劝你最好先躺下来休息一下。」
「咦……」
「刚才那场战斗让你累了吧?我觉得在城里有动静前,你不妨先休息一下。别担心,守望的工作就交给我吧……我只是负责吹竖笛而已,照理说是你比较辛苦。」
「可是……」
黎修莉蓦然低头陷入沉思。
看样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很难入眠。她的心情乔许再清楚不过,毕竟他也同样情绪激昂得无法入睡。
话虽如此,坦白说,乔许还是希望能逼黎修莉休息。假如换成两百年后的自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然而,现在的他并不在黎修莉眼里,他明白逼她只会得到反效果。
(既然如此,只好早一刻找到玛贝拉斯的所在地,这也是为了她好。)
下定决心后,乔许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观察城中的动静。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错过法庭移送囚徒的时机,或是大批卫兵移动的那一幕。
过了半晌,原本默不吭声的黎修莉开口了。
「……为什么?」
她怯生生地,宛如向野兽搭话般地说道:
「为什么你要帮助玛贝拉斯?为什么你这么在意我?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话?……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好美的声音。
尽管比起乔许所熟悉的黎修莉来得稍微生硬了些,那令人陶醉的——有如银铃般的嗓音却完全没有变。
跟他们俩初次交谈时一模一样。
「当时你的音乐给了我力量,对吧?」
乔许注意到她所指的是方才那场战斗,不自觉一惊。
「我……」
「不,不只如此。上次你和丝诺她们来帮助玛贝拉斯时,你的音乐也像刚才一样令我振奋起来。我听得出来,你打从心底为我着想——……就跟玛贝拉斯一样……」
黎修莉怯怯地靠近乔许。
她探询般地抬眼说道:
「可是,我是玛贝拉斯的契约精灵,照理说你的神曲不可能像玛贝拉斯一样给我那么强大的力量。我并不想当你的契约精灵,因此无法为你出一份力,也无法为你做些什么。可是你却……」
乔许明白她是在关心自己,不禁由衷感到喜悦。
「为什么?」
那双坚毅的眼眸,彷佛想看穿乔许的心思。
「为什么你要帮我?」
「……因为……」
乔许在心中慢慢地斟酌词句。
他的心雀跃不已,彷佛回到了和她邂逅的那一刻。
「……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力量。」
她的腮帮子微微一颤。
「咦……?」
她纳闷地偏了偏头,再度贴近乔许,俨然想马上获得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力量,也不是想和你订契约,只是纯粹关心你罢了。因此……我想陪在你身边。」
乔许不经意地避开黎修莉的目光,望向城中的景色。
「这很难解释得清,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你关心我?你又不是我的契约乐士,而且我也不想和你订契约,你却愿意关心我?」
乔许一时语塞,而黎修莉却与他相反,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也有生命危险呀!……至今,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乔许摇摇头。
「抱歉,黎修莉,我实在无法解释清楚。」
「为什么?」
然而,她却不肯就此放过乔许。
「怎么会搞不懂呢?你的神曲在歌颂灵魂的形象时,可是辩才无碍呢。」
「我……」
面对乔许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黎修莉感到更纳闷了。
「我,我猜,我对你——」
就在此时——
「乔许,你看!」
在乔许和黎修莉的另一侧休息的丝诺惊睁道。
「那边!那边怪怪的,人潮开始聚集了!」
乔许点点头,和黎修莉再度仔细观察眼下的城市。
(那该不会是……)
——的确很奇怪。原本固守家中的人们一一夺门而出,朝着某处奔去。居民们从四面八方涌出、聚集在一块儿,似乎想组成一个群体。
此外,尽管听不见他们所说的话,他们确实正叫嚷着什么。
每个人都高举胳膊,群情激愤。
「难不成……难不成……」
乔许看到人群移动的方向,忍不住脱口道。
「嗯,我看这下错不了——要开始了。」
丝诺绷着脸说道。
而乔许,也确定了一件事。
该来的终究来了。时辰已到!现在,玛贝拉斯将在这座广场遭到处决。
既然如此,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们也快下去吧!丝诺、黎修莉!」
黎修莉猛然起身,而乔许和丝诺也随之狂奔而去。
布兰卡双手架住他们两人,由时钟塔往下急速降落。
(绝不能让她送命!)
我们一定要和玛贝拉斯一起回到精灵岛——
*
丝诺一行人卯足全力追向没命地朝广场狂奔的群众。
为了怕大剌剌地飞在空中会引起宪兵的注意,他们藉助布兰卡和黎修莉的力量,沿着屋顶穿梭于克拉斯特的城市中。
(拜托,一定要赶上啊!)
丝诺全心全意地在心中祈祷着。
由民众的议论声来推测,恐怕是丝诺一行人的猛攻传进了克拉斯特政府耳中,因此想提早处死玛贝拉斯。
不过,这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假如玛贝拉斯就这么在幽暗的大牢中力尽而亡,丝诺等人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但是只要公开行刑,她必定会被拖到大众面前。
在执行死刑之前——
那短暂的一瞬间,便是老天赐予丝诺他们夺回玛贝拉斯的唯一横会。
「在那里!」
一越过屋顶,丝诺一行人的视野倏地豁然开朗。
那里是王宫广场。
广场周遭围成黑色人墙,不远处有数排士兵并肩而坐,他们正是克拉斯特军的士兵。
而停在士兵旁边的那辆六轮运输马车之中,有个人被士兵架了出来。
每个人无不屏住气息。
那名全身瘫软的女性——她是玛贝拉斯!
丝诺大喊道:
「带我下去,布兰卡!把我带到玛贝拉斯身边!」
布兰卡带着丝诺,如雪花舞落般地飘然降落。
丝诺拔腿狂奔。
此时,玛贝拉斯正被蒙着双眼,绑在广场正中央的死刑台上。
「暂停行刑!」
丝诺和乔许拨开观看行刑的群众,猛地冲上前来。
四周开始议论纷纷。
察觉周遭气氛不对劲的玛贝拉斯,缓缓地抬起头来。
(……玛贝拉斯!)
丝诺忍不住蹙眉。
才一阵子不见,她便憔悴了不少。
她穿着浅灰色囚服,以往总是扎得漂漂亮亮的亮泽秀发,如今却凌乱地披在肩上。尽管整张脸因为眼睛被蒙起来而看不清楚,丝诺却看得出她的气色欠佳。
玛贝拉斯难以置信地鼓动喉咙说道:
「这声音……该不会是……」
「玛贝拉斯!」
黎修莉声嘶力竭地大声疾呼,而这次玛贝拉斯也明确地回应道:
「黎……黎修莉?」
「玛贝拉斯、玛贝拉斯,我好想你!」
黎修莉浑身同时散发着喜悦与杀气,扬声呼喊。
「等我一下,我先杀光这群人!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放心,这一点我还办得到!」
她沉下脸来转向乔许。
「乔许,给我神曲!我要杀掉这群伤害玛贝拉斯的人,快点给我力量!——就是现在,把你的神曲给我!」
语毕,黎修莉以疾如狂风的速度向前飞去,欲突破士兵的防护网。
然而——
「别过来!」
黎修莉的身体顿时停在空中。
「什……?」
丝诺一行人万万想不到玛贝拉斯竟会拒绝帮助,纷纷为之冻结。
「别过来。乔许,你也别吹奏神曲!」
此书一出,尽管略有踌躇还是不禁想帮助黎修莉、口中含着竖笛的乔许,吓得浑身一颤。
只见黎修莉颤巍巍地止住伸向玛贝拉斯的那只手。
不,不对。
现在的她,依然拚命地想冲向玛贝拉斯。
只是她办不到。
因为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挡了她。
——也就是说,这是玛贝拉斯所下的命令……
「什……为什么?」
黎修莉不敢置信地凝视着玛贝拉斯。
然而,她却不再靠近玛贝拉斯一步,想来后者的命令具有极大的效果。
「你真的来啦,黎修莉……而且连你们都来了。」
玛贝拉斯在蒙着眼的状态下,逐一扫视黎修莉及丝诺一行人。
然后扬起了嘴角。
一个即将面临死刑的人露出这样的态度,实在十分突兀。
「黎修莉,还有丝诺、乔许,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此话一出,丝诺忍不住和乔许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玛贝拉斯要对着前来搭救自己的人说出这种话呢?
广场一片哗然。
不只是丝诺一行人,连眼看就要攻击黎修莉的士兵们,也被玛贝拉斯这番意外的话语弄得一头雾水。
黎修莉瞠着大眼说道:
「你、你在胡说什么呀,玛贝拉斯!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我们是来救你的耶!我是特地过来救你的!」
「你这样做算不上是救我,黎修莉。」
「咦……」
面对玛贝拉斯的斥责,黎修莉只是颤抖着声音,更想依近她。
然而玛贝拉斯抢先了一步。
「听好了,我的黎修莉。精灵不可以将力量用在这上头;贵为女神的你,绝不可以轻易伤害人类。对于人类世界来说,始祖精灵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了——你绝不能为了我而杀害人类。」
「怎么这样……」
眼看黎修莉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痛苦。
她双手抱头,表情彷佛一个想哭喊却不能哭的孩童。
「为什么?为什么嘛,玛贝拉斯!让我陪在你身边!至少让我陪在你身边保护你!我绝对不会杀人类的!」
「这样才乖,黎修莉。」
玛贝拉斯松了口气般地说道。
「希望有一天,你能为其他人流下这些眼泪。和你相遇的这十年来,我已经受到你很多帮助,也心满意足了——你让我做了一个好梦……」
「不、不要!不要——!不要——!」
只见黎修莉卯足了劲忍住抽泣,大喊道:
「布兰卡!拜托你……救救玛贝拉斯!」
黎修莉以真挚的眼眸转头望向丝诺。
「求求你,我没办法接近玛贝拉斯,所以只能请你救她了。我求求你!」
丝诺不由得转头仰望布兰卡。
然而,布兰卡只是轻轻摇摇头,说:
「既然玛贝拉斯拒绝帮助,那我们也只能袖手旁观了。」
「怎么这样!」
「因为玛贝拉斯希望我们这么做,不是吗?」
布兰卡此言一出,丝诺顿时语塞。的确,她并不希望自己受到救助。
可是都已经来到这儿了,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杀吗?见死不救真的好吗?
即使那是她本人的意愿,也——
「玛贝拉斯,为什么!」
丝诺朝着玛贝拉斯大喊。
这一喊令士兵们发现了丝诺等人的存在,倏地蜂拥而至。
「啧!」
不过,布兰卡可不会让他们得逞!他朝着士兵施放真空刃,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们一举撞到后方!
在此同时,丝诺趁机询问玛贝拉斯:
「为什么呢?玛贝拉斯。我跟帕里亚约好了,答应他一定会将你带回精灵岛……」
但是,玛贝拉斯并没有点头。
「绝对不行,你们别插手。」
「为什么!」
丝诺不明白。
不可以使用精灵之力杀害人类,不可以将精灵当成杀人工具——丝诺不明白为何她要口出此言,逼迫黎修莉罢手。
不过,布兰卡应该不至于会如此鲁莽。
只要在一瞬间拔掉绑住玛贝拉斯的木桩,然后再将她带到敌人束手无策的高空即可。
这么一来,只要再让她骑上待命已久的天马,就能一口气回到精灵岛——
可是……
尽管玛贝拉斯已哑了嗓子,却更加厉声地说道:
「丝诺,你仔细听我说。我已经被人类所捕、被人类的律法制裁,而且也被宣判了死刑;既然如此,精灵绝不能介入这件事。人世间的事情,就应该让人类自行了断……即使明知方法是错误的,也该听天由命。」
「错误的方法……」
「——我愿意相信。」
她毅然决然地抬起被蒙上双眼的脸庞,朝着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说道。
所有的一切,彷佛尽在她眼底。
「我相信人绝对能从错误中记取教训……然后人会重新振作起来,走向新的人生,无论失败多少次都能重新站起来。这个道理就跟人的手能『破坏』,但也能『创造』是一样的。」
「玛贝拉斯……」
「我很清楚,所有动人的音乐都是经由人手所创造,所以我选择相信人类的双手。」
(「人绝对能从错误中记取教训……」)
丝诺不经意地学着玛贝拉斯沉吟相同的话语——接着想起了露出悲悯微笑的安塔娜莉亚。
玛贝拉斯绝对不是丧失了求生意志。
当然也并非放弃一切、自暴自弃。
(跟他们一样……她一定也是抱持着相同的信念——)
安塔娜莉亚相信人类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于是选择守护人类。
即使她明白可能因此失去安杰洛、安洁莉卡这两个重要的人,仍然坚持立场。
玛贝拉斯和她一样,想将未来赌在人类这种生物身上。
因憎恨而杀人是毫无意义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人类自相残杀、大动干戈,只会使憎恨无止尽地蔓延下去……
她希望人类能够察觉这一点。
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可是……我不要这样!」
丝诺频频摇头。
这道理她明白,可是难道真的要牺牲玛贝拉斯吗?
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乍看之下固然值得尊敬——
可是人死之后,又该教留下来的人如何面对悲伤呢?
我……比起未来的广大人类福祉,我更在意玛贝拉斯一个人!
丝诺不禁转向布兰卡。
「布兰卡,我还是……」
「丝诺、乔许,你们听我说!」
丝诺为之一惊,因为玛贝拉斯的语气带着告诫之意,彷佛看穿了丝诺的想法。
「你们不能再跟这个时代扯上关系了。」
「!」
「……虽然我没有为你们找到回去原来时代的方法,而这点也称得上我唯一的遗憾,不过我想方法绝对是有的。现在还来得及,你们快回去精灵岛吧。」
「玛贝拉斯,你说什么……!」
丝诺屏住气息。
她果然知情!无论是丝诺在行动上的迟疑,或是因害怕改变历史而回不去的旁徨心情,全都瞒不过玛贝拉斯——!
而且她还使出言语的利剑,希望使丝诺一行人屈服。
这全都是为了使大伙儿放弃搭救玛贝拉斯。
「丝诺……」
乔许以极为沙哑的嗓音唤着丝诺。他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正感到手足无措。
此时,无独有偶地,丝诺脑中蓦然浮现普莉姆罗丝的话语。
『我们在这儿不应该插手管任何事,否则未来将遭到改写。』
(未来!)
……这些我都明白。其实,我们根本不属于这里。
因此,我们不应该插手。
黎修莉受制于玛贝拉斯的命令而无法动弹,接着玛贝拉斯将被处决。
这就是正确的历史。
而为了不改变历史的洪流——
为了不让黎修莉犯下罪孽——
玛贝拉斯不希望我们来到这儿。
(——可是!)
丝诺用力地摇摇头。
难道就非得见死不救吗?他人的命脉就掌握在自己手中,难不成要就此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我不要!」
正待丝诺拔腿想冲向玛贝拉斯时,持枪士兵们间不容发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奋力大喊——声嘶力竭地大喊。
「布兰卡,拜托你!把我带到玛贝拉斯身边!救救她!——就算因此而改变未来也无所谓!」
「什么?」
「丝诺!」
布兰卡和乔许目带责备之色地汪视丝诺。只见她一边朝着他们俩大喊,一边仍继续冲向士兵所围起来的人墙。
「我办不到!我不想为了完成人类的大义而对眼前的重要伙伴见死不救!我想救玛贝拉斯!帮我一把,布兰卡!假如我的行为是错的,那么我回不去也无所谓!」
透过泪汪汪的眼眸,丝诺看见布兰卡惊愕的脸孔。
没错,布兰卡。
假如未来遭到改写,而我回不去原本的世界,我就再也见不到自己所熟悉的你了。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布兰卡。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们俩都经得起考验。
因为我觉得……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帮个忙吧!」
布兰卡一跃而上。
紧接着,他拦腰抱着丝诺跳过人墙,冲往绑住玛贝拉斯的死刑台。
「快点!」
「玛贝拉斯……!」
接着,丝诺抽出腰间的笹目,努力想伸手砍断绑在她身上的绳子。
再一下下,
再一下下就可以构到她了!
——磅!
说时迟那时快。
干燥的物体碎裂声,响彻烟雾弥漫的天空。
(咦……)
丝诺战战兢兢地转向声响传来的方向。
一名士兵架着一支冒着袅袅轻烟的枪,而他身旁是一群冷笑着盯着玛贝拉斯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是他的长官。
「再多开几枪——!」
磅、磅磅——磅!
前排士兵们的枪口中迸发出一声声的爆裂声。
每开一枪,死刑台上的玛贝拉斯便抽动一下……
「呃!」
丝诺感到双腿无力。
眼前的玛贝拉斯,吐出了一滩鲜血。
「————人啊……」
她的胸口、颈项涌出一道道血流,口里喃喃呻吟着。就在此时,原本蒙住双眼的布条,轻轻滑落了下来。
她的声音和着鲜血,一并吐了出来。
「……要知错……能……改……!」
就这样,她瘫了下去。
——然后再也不动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有黎修莉的尖锐哀号声,回荡在现场。
*
——在急速远去的意识中,最后萦绕在玛贝拉斯心头的,依然是那座心爱的乐园。
当玛贝拉斯还年轻时,她也和其他众多神曲乐士一样在比赛中蠃得精灵岛推荐资格,获得暂居此地的特权。
不久之后,这个地方便成为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场所。
古老的石造学院、精灵诞生的森林、只为了和精灵加深情感而存在的场所……
以及由各地所创造出来的美丽音乐。
那正是不受地上世界的污浊所干扰的圣域。
——结识许多伙伴、以优秀成绩从精灵岛学院毕业后,玛贝拉斯对精灵岛的想法仍然没变。
她想保护那个美丽的场所。
为了使精灵们能永远祥和地安居在这儿。
也为了让人类和精灵能透过纯粹的音乐互相了解、增进彼此之间的情感……
因此,当校方建议玛贝拉斯成为学院代表时,她二话不说便接下此职,日后也目送了许多学生离巢自立。
然而……
(我没能守护它!)
唯有这份悔恨,直至最后仍残留在她临终前的脑海中。
我明明立下重誓要保护它、保护给每个人看,如今却……
(唉,若是……若是我更有能力就好了。)
玛贝拉斯暗忖。
——假如我有能力。
恐怕是我能力不足,所以才会倮护不了心爱的事物!我所珍爱的事物……学生们、美丽的岛屿、以及——
(帕里亚……黎修莉……)
我在这短短的人生中所得到的、无可取代的心爱人们。
正当她的意识即将骤然中断时——
「玛贝拉斯。」
眼前一团温和的白光,包住了玛贝拉斯。
身体顿时变得好轻。
原本既痛苦、又沉重的身躯,忽然有如作梦一般地变轻盈了。
声音再度响起。
「玛贝拉斯。」
远方有人正呼唤着自己。
「……这声音该不会是……安塔娜莉亚?」
她朝着光芒问道。
虽然看不见身影,她就是明白。
那位既沉稳又慈蔼的女神,就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话才说到一半,玛贝拉斯登时恍然大悟。
对了。
她……安塔娜莉亚是掌管死亡与再生的白之女神。
既然如此,她在这儿的理由便只有一个……
这代表我快死了。
「玛贝拉斯,你想守护的那些事物,绝对不会消失的。」
「咦……」
玛贝拉斯发现眼前蒙胧、白浊的景色,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光芒中隐约浮现出某物。
「来,你看得见吧?」
由于实在太过刺眼,玛贝拉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这里是?)
反覆眨眼好几次后,玛贝拉斯终于看得清楚,四周景色历历在目。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岛屿轮廓。
是精灵岛。
现在的她,正从精灵岛的上空眺望着岛屿……
「那是……」
玛贝拉斯不自觉惊呼道。
精灵岛学院映入眼帘,而且外观和现在相去无几。
学生们身上穿着令人怀念的制服,匆忙地东奔西跑,似乎正准备着什么。
是校庆吗?学生们开心地东聊西扯,和考试前的模样大相迳庭。
当中也混杂着玛贝拉斯所熟悉的脸庞。
(那是……丝诺?)
那正是据称来自于两百年后的丝诺一行人。
他们好像想出了什么有趣的表演节目,一千人换上仆人的制服,高声欢笑、雀跃地奔跑着。
(这是两百年后的世界……)
这一瞬间,玛贝拉斯顿时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那儿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开心。
学生们演奏着神曲。
许许多多的精灵们,都来到学院参观校庆。
他们欢笑着。
学院中洋溢着音乐,一如往常。
(这座乐园并没有消失。)
玛贝拉斯不禁潸然泪下。
两百年后的未来也和现在无异,精灵和学生们仍然透过音乐互相交流。
……也就是说,精灵岛终将得救。
玛贝拉斯所热爱的那所学院,将会重新开放。
尽管现在关闭了,总有一天,大伙儿还会回到这里。
无论是精灵……
或是学生。
而玛贝拉斯的学院,也将重现往日的盛况。
(总有一天——)
只要那座岛平安无事,总有一天,黎修莉一定会从失去玛贝拉斯的伤痛中站起来。
而她命中的另一个人,将抚平她的伤口。
玛贝拉斯肯定着这一点。
因为人与精灵的邂逅,是永不止息的……
透过美丽的神曲——
(太好了。)
她打从心底感到欣慰。
——人类确实从这次的罪孽中,学到了教训。
「……谢谢你,安塔娜莉亚。」
玛贝拉斯悄然一笑。
须臾,尽管看不见身影,她仍觉得安塔娜莉亚回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
「来,好好睡吧,玛贝拉斯。你需要休息,也需要暂且忘记一切。投入白之女神的安详怀抱吧……」
玛贝拉斯听着这温柔的耳语,如同孩童般点了点头。
再也没什么好挂心了。
再也……
接着,玛贝拉斯在柔软的臂弯中卸下防备,闭上了双眼。
——接下来,她准备迎接长长的永眠……
*
一时之间,黎修莉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刚才是什么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大家都默不吭声?
紧接着——
(为什么玛贝拉斯不动了?)
黎修莉战战兢兢地降到地面,接近玛贝拉斯。
不知怎的,那些前来阻挡的人都不动了。
而玛贝拉斯也沉默不语。
沉默不语……
「玛贝拉斯?」
黎修莉朝她问道。
然而,玛贝拉斯并没有答腔。她垂着头瘫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黎修莉觉得不对劲,于是焦躁了起来。
这不像是平常的玛贝拉斯!
换成平常的玛贝拉斯,只要黎修莉一呼唤她,她便会垂眼望向黎修莉,双眼微眯,苦笑着回应后者……
「怎么了,玛贝拉斯?为什么你不理我?」
黎修莉摇摇晃晃地走近玛贝拉斯身边,割断束缚她的绳索。
不料,玛贝拉斯的身体顿时像根木头似地倒向黎修莉。
黎修莉赶紧抱紧她.
然而——
(没有声音……?)
没有鼓动声。她听不见玛贝拉斯抱紧她时总会回荡在耳畔的,温柔无比的「怦咚、怦咚」声……!
而且身体也好重。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体内有这么多血液流动着,玛贝拉斯的身体还如此沉重?
心脏不动了。
——她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玛……贝……」
黎修莉就这么冻结了。
她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人类的心脏假如像这样不再跳动,那个人就再也醒不来了。
玛贝拉斯曾经这样说过——
『人终须一死,而且会远比你早死。』
当黎修莉和玛贝拉斯初次相会时,她曾对黎修莉这么说过。
『正因为人类比精灵早死,我们也习得了你们精灵尚未发现的真理。』
『你说人类比我们精灵的知识更为渊博?说什么傻话!』
那时的她,觉得人类满脑子只想着要利用精灵,因此对人类感到很厌烦……和人类缔结契约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人类很愚蠢,他们是一种为欲望而活、被欲望所操控的生物。
人类。
他们是一种既愚蠢又幼稚的生物。
然而,玛贝拉斯却对那时的黎修莉晓以大义,告诉她精灵不能缺少人类。
『人类都一样,都是既龌龊又卑鄙的生物!』
面对黎修莉所撂下的狠话,玛贝拉斯温柔一笑。
『很遗憾,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相同的,所以偶尔会带来痛苦。』
接着,她说:
『你真是个好孩子呀,藜修莉……不过,我希望你可以尽快找到自己的家。每个人都需要容身之所,否则会活得很辛苦,这点无论是精灵或人类都一样,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心。』
留下这句话后,她便回到了体弱多病的弟弟所守候的那个「家」。
独留黎修莉一人。
『所以,我劝你也找个人和你共度一生。』
直到那时,黎修莉才明白寂寞是什么滋味。
黎修莉感到很讶异,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感到寂寞、远比人类优秀许多的精灵居然也需要心灵支柱。
因此,黎修莉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渴求人类。
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玛贝拉斯。
『因为这里是黎修莉的容身之地,是我的家嘛:
『所以,你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喔,玛贝拉斯。黎修莉会守护你的!』
——就这样,黎修莉和玛贝拉斯缔结了契约。
起初,黎修莉对玛贝拉斯不屑一顾。
接着,她们逐渐成为朋友。
曾几何时,她成了黎修莉独一无二的家人……成了无可替代的存在。
对于黎修莉来说,玛贝拉斯就像空气一般:她若无其事地待在那儿,平常不特别引人注目,然而一旦失去了她,却令人无法呼吸。
她以大无畏的意志接纳了身为始祖精灵的黎修莉。
黎修莉头一次遇到这种人。
『可是,我只喜欢玛贝拉斯你一人喔,其他人我都讨厌。』
『你又说这种话。』
她将弹奏竖琴的那只大手搁在黎修莉头上。最近她忙于学院长一职,很难抽出时间弹奏乐器给黎修莉听……
『比我优秀的人多得是,今后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会遇见比我更优秀的人,然后和他一起活下去。』
『才没有那种人呢!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跟玛贝拉斯一样的人了。』
此雷一出,玛贝拉斯为难地垂下肩来。
『……算了,至少跟我们刚认识时比起来,你已经算有进步了。』
语毕,她一如往常地以那只大手抚摸黎修莉的头。
『你真是个好孩子呀,黎修莉。』
无论黎修莉再怎么愤怒,无论玛贝拉斯说出何种歪理(对黎修莉而言),只消她说出这句话,黎修莉便感到心头一阵悸动。
嗳,再多说一点嘛。
多笑一笑呀,玛贝拉斯。
看看我嘛。
你的笑容,只能给我一个人看喔。
这么一来,我就能当个更乖的孩子。
或许,我也能变得更喜欢人类喔——
「啊……啊……啊……」
黎修莉想起来了。
可是,那只手再也动不了了。
她再也无法弹奏那把弦月状的克拉斯特巨大竖琴,也再也无法抚摸黎修莉的头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呀,黎修莉。』
——再也没有人能说着这样的话,抚摸她的头了……
再也没有了。
——她被人类,
杀 掉 了 ……
「不要……」
她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迄今相当清醒的意识,倏地飘至远方。
就这样,黎修莉终于明白了。
——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一切都被绝望所覆盖。
*
「咚——!」一阵强烈的冲击猛然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丝诺的身子登时如同被墙壁撞飞般地弯成弓形,被抛至空中。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看不见。
强烈的暴风和光芒,瞬间夺去她的视觉。
紧接着,猛地袭来的炙热空气和锋利如刀的锐利强风,逼得她睁不开眼。
「呜呜呜!」
身子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后方。
(到底怎么了……)
她茫然无措,头脑不听使唤。
尽管如此,丝诺还是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
双脚站不太稳。
眼角的泪水使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飘到了空中。
「是布兰卡……吗?」
布兰卡抱住了她的腰,而乔许也在布兰卡的肩膀支撑下,悬挂在空中。
事情不对劲。
方才恐怕发生了一起爆炸。
而布兰卡在千钧一发之际带着他们俩远离爆风,逃到空中。
他不发一语,只是摆出与那张脸不相称的严肃表情,定定地俯视下方。
「布兰卡,到底发生了……」
丝诺揉了揉眼,想更看清楚下方,然而——
「什……」
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实,不觉为之语塞。
「这是……什……么……」
那儿本来有一座城市。
圣克拉斯特王国的首都街道。
由天空往下望去,一切都变得如此渺小;王宫、巍然屹立的尖塔、成排成列的民宅、铺设完善的石板路、环绕王都的高大城墙——
丝诺一行人以这幅光景为目标,远从精灵岛骑着天马,来到此地。
然而,那些景物现在却——
完全消失了!
(怎么……回事……)
相较之下,丝诺在来到王都的路途中所目睹的众多惨遭祝融的村庄,至少还保留着轮廓。
原本是广场的那个地方,如今只留下一个灰色的巨大空洞。
周遭的建筑物宛如焦掉的牛奶糖般逐渐熔化,散发出可怕的橘光。
放眼望去,尽是瓦砾堆及火焰。
原先铺上石板的道路全被挖了起来,一片狼籍,乍看还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你没事吧,丝诺?你醒了吗?」
月读慌慌张张地从丝诺胸口探出头来,端详着丝诺。
只见丝诺僵硬地点点头。
「嗯,我没事。话说回来,这到底是……」
「是黎修莉干的。」
布兰卡以令丝诺感到陌生的低沉嗓音说道。
「你看得到吗?丝诺。就在那儿,她在那里。」
他指向下方的某一点。丝诺和乔许望向布兰卡所指的方位,不觉屏住气息。
「黎修……莉……?」
无庸置疑,眼前的精灵正是那位黎修莉婷。
丝诺等人之所以一眼就认出她,是因为唯有这世界的八柱女神才能拥有的八片翅膀,正在她身上大放光芒。
然而,令丝诺瞠目结舌的原因,并不只这一点。
「她在做什么……?」
她朝着地上不断地降下雷击,彷佛想将一切破坏殆尽。
——而她的臂弯中,抱着无法开口的玛贝拉斯。
「哼哼、哼哼哼、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看起来不大对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目露凶光,疯狂地仰天大笑,一边毫不留情地攻击残余的建筑物。
俨如一只负伤的野兽。
「这片惨况,该不会是黎修莉她……?」
丝诺愣住了,而她身旁的乔许则泫然欲泣地说道:
「住、住手啊黎修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省省工夫吧。既然玛贝拉斯已死,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了。」
布兰卡缓缓地摇头。
「之前那丫头之所以无法出手,是因为玛贝拉斯禁止她这么做;如今玛贝拉斯已死,她的束缚自然也解开了。绑在她身上的枷锁,已经在玛贝拉斯死去那一瞬间消失无踪——」
接着,他夹杂着叹息说道:
「那丫头疯了,而我明白她的痛苦。我对她束手无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她了。」
「怎么会……」
丝诺无力地摇摇头。
玛贝拉斯出于对黎修莉的疼爱,才禁止她为了自己杀人。
而黎修莉,也受制于这道命令。
然而——
(一旦玛贝拉斯死了,这项约定也将失去意义……!)
既然玛贝拉斯已死,黎修莉就再也不需要顾忌了。
不需要……
「——这就是黎修莉所说的『罪孽』吗……」
乔许半愣半清醒地呢喃道。
「乔许。」
「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她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失去一切……」
他的声音被泪水弄得有些哽噎。
乔许哭了。
……他为了黎修莉而疯狂。
布兰卡那只支撑着丝诺的手臂加强了力道。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可是,黎修莉她……!」
但布兰卡却以责备的语气对犹豫不决的丝诺说道:
「以我的力量,光足保护你们回到精灵岛就够吃力了!」
丝诺再度望向黎修莉,
黎修莉所施放的闪电越来越凶猛,眼看就要波及到丝诺一行人了。
现在,她恐怕早就忘记丝诺等人的存在了吧。
在她脑中,只充斥着玛贝拉斯被夺走所产生的愤怒、悲伤,以及对人类的憎恨。
假如身为始祖精灵的她再这么大肆破坏下去,事情会演变成什么地步,丝诺并不难想像。
——克拉斯特将会如传言所述,在一瞬间毁灭殆尽。
不留一点残骸,不留一丝痕迹。
一切都化为灰烬。
「总而言之,现在先撤退吧!」
布兰卡慢慢地开始上升,想跟黎修莉拉开距离。此处不宜久留,因为烧毁的街道喷出强烈的热风,令一行人难以呼吸。
(这就是始祖精灵的力量吗!)
胸口好痛。
黎修莉狂乱的吼声伴随着一切遭到毁灭后发出的浓臭烟味,乘风而来。
她的声音化为漩涡,回荡在烧成灰烬的克拉斯特上方,如亡灵般徘徊不去:那是黎修莉未被抚平的叹息,也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痛楚。
(没有人能救得了她。没有人!)
丝诺一行人在布兰卡的怀中远离克拉斯特,返向来时的道路。
——过了半晌,当他们在烟雾与爆炸声的追赶下急驰于天空时……
(这是……音乐?)
丝诺一行人的耳畔,忽地传来烈焰的隆隆声之外的旋律,像是一首曲子。
「这究竟是……?」
乔许和布兰卡似乎也听见了乐音,双双环顾四周。
但是,这儿是克兰德姆国的上空,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演奏乐曲。
音乐中混杂了数种乐器,既像长笛、又像竖笛——融合了各种乐器的声音,说它听起来像交响乐团的大合奏,也未尝不可。
月读说道:
「丝诺,看上面。」
「咦?」
「音乐是从上面传过来的。大概是精灵岛吧?有人在精灵岛演奏乐曲!」
丝诺仰望天空。
——这么一望,恰巧对上精灵岛的背面,看起来像是巨大的眼眸。
当人犯下滔天大罪时,上天之怒将从那儿——也就是「神之眼」注入人世间。
它看起来好红。
丝诺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那只巨大的眼睛,看起来这么——可怕?
「为什么精灵岛的音乐会传到这儿来……?」
丝诺感到讶异。
虽说一行人也在空中,离精灵岛可还有段距离;尽管不算太远,也不可能听得见岛上所演奏的音乐。
而且——
(呜……)
丝诺突然感到一阵不适,赶忙压住胸口。
(这是怎么回事……这种痛苦的感觉是……)
她觉得彷佛体内流进了某人无止尽的悲伤——某种陌生的情感,闯进了她脑中。
而乔许也和她一样,脸色铁青地紧揪着胸口。
「怎么回事……」
「这首曲子……精灵岛到底出了什么事!」
布兰卡板起脸来呻吟着,表情看起来也相当痛苦。看来,这股突兀的感觉并不是丝诺多心。
「我、我的头快裂开了……!」
「丝诺,我讨厌这首曲子!听起来好令人不舒服!这到底是什么鬼啊!」
月读也同样控诉着这场异象。
难不成这首曲子会对听者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这样的话——
「丝……诺……我……」
语毕,月读无力地垂下头来。
「月读、月读!你没事吧,振作点!」
月读在丝诺手中不断地颤抖,似乎相当痛苦。
「莫非是这首曲子造成的——?」
「恐怕你猜对了。听了这首曲子的人好像都会变成这副德行,而对精灵所造成的影响更是巨大……」
布兰卡颔首道。他的想法似乎和丝诺一样。
「可恶,安塔娜莉亚没事吧?」
丝诺紧抱着月读,愣愣地低语道。
「到底是谁演奏出这种曲子……」
布兰卡愤然皱起脸来。
「找们得回去才能知道。重要的是,会害这小子变成这样的关键在于音量;如果只是普通的乐器,是不可能传到这么远的地上世界的。上头一定施加了什么扩音效果,不过我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丝诺再度仰望精灵岛。
传闻中,精灵岛是在梅尼斯、克兰德姆、克拉斯特三国的上空,缓缓地绕着圆心移动。
假如精灵岛传送出会使人产生异常的神曲——
而这首曲子的音量又遍及全世界——
那么不只此地,有可能地上世界已全部陷入异常状态。
而丝诺心中不祥的预感不仅如此。
现在传进丝诺耳中的这声音——
无论是听起来类似管风琴的乐音,或是旋律……
在在都令丝诺觉得似曾相识。
「这首曲子,该不会是帕里亚所作的那首……」
丝诺此言一出,至今全身瘫软的月读怱地拾起头来。
他们迄今只听过数次,因此不敢肯定。
然而现在从精灵岛灌注而下的这首神曲,确实很像帕里亚所作的那首曲子。
——那首名为〈炎帝之纹章〉的曲子!
乔许的脸色,眼看着越来越苍白。
「真的耶。说不定就是那一首……听起来很像……」
「果然如此!」
布兰卡「啧」了一声,叫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加紧赶路了!你们两个,可得好好抓紧了!」
语毕,布兰卡猛地高高上升。丝诺的身体倏地被高高拉起,承受着风压!
(大小姐、黛西,拜托你们千万别出事!)
丝诺一行人在四处扩散的管风琴琴音中,朝着精灵岛急驰而去。
——当丝诺一干人离去后,遥远的上空降下几道七彩光芒。
「黎修莉真是太可怜了。」
当中一名浑身发出白光的某人,喃喃地脱口道。
接着,她转向同样满脸不舍的同伴们,轻轻地摇摇头。
「可是,我们不能再让你滥杀人类了。」
*
天马在途中接走丝诺一行人,而他们也以乘风破浪之势回到精灵岛。
一抵达精灵岛,丝诺就确定了一件事。
没有错,这儿就是那苜诡异神曲的源头!证据就是,随着音量增强,原本隐隐约约的头痛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
然而丝诺却顾不着头痛,一股脑地往森林冲去,边冲边拨开挡路的树丛。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引领他们来到这时代的关键:圣堂,
「大小姐、普莉姆罗丝大小姐!您在哪里?」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她最担心的就是留在岛上的普莉姆罗丝。
她的身体原本就称不上健康。前阵子去寻找玛贝拉斯时,甚至在看了地上的惨况后便感到不适。
而两人最后分别的场所,就是那座圣堂。
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可恶!那架管风琴果然不对劲!」
乔许点头同意丝诺的低语。
「我也这么想。可是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弹奏它?」
「嗯,我也觉得奇怪。帕里亚他……」
丝诺颔首。
一行人离开精灵岛时,帕里亚的身子已经无法再弹奏管风琴了。他狂吐鲜血,连站起来都有问题。
况且丝诺前阵子也听他说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糟到无法再演奏了。
既然如此,又是谁在弹奏这首曲子?
丝诺咬紧下唇。
从剐才起,她便觉得背脊发寒。
她想知道!可是,心中某处又警告着自己,最好不要知道……
不久,当一行人即将抵达圣堂时——
眼前忽然出现两个身影,动如脱兔地直冲过来。
「黛西?」
冲出来的影子吓得停下脚步。
是黛西和皮斯!他们俩脸色惨白,只消一眼便能看出。
皮斯起先飞快地站到黛西前方想保护她,一见来者是丝诺他们,脸色一变说道:
「你、你们回来啦!那么,玛贝拉斯学院长她……」
话还没说完,黛西见丝诺他们个个僵着脸,不禁语塞。
「不、不会吧……」
黛西双手敲了丝诺胸口一记。
「怎么会……那,帕里亚果然说得没错……」
「帕里亚?」
黛西难得地展现出仓皇无措的模样。转眼间,她的双眼便浮现泪珠。
「怎、怎么办?我们完蛋了!我本以为能寄望玛贝拉斯阻止帕里亚,如今既然她不在了,一切就都完蛋了啦!」
「完蛋?你到底在说什么呀,黛西!」
丝诺抓着黛西的肩膀反问道。
阻止帕里亚?什么意思?要阻止什么?他不是卧病在床吗?
还是说……
黛西当场虚弱地瘫坐在地。
「帕里亚变得很奇怪,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突然威胁我们……所以……」
「威胁?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弹奏这首曲子的人,该不会是帕里亚吧!」
丝诺摇晃她的双肩。
然而,黛西却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的。弹奏这首曲子的人不是帕里亚,帕里亚不可能有那种力气。」
「那么,又会是谁……」
「是普莉姆罗丝!」
这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丝诺有如遭到雷击一般,呆立当场。
「咦……大……小姐……?」
「这是怎么回事?黛西?」
乔许站在全身冻结的丝诺身旁,咽下一口唾液。
「我、我哪知道啊……我才想问呢!可是,真的是普莉姆罗丝没错呀!我们跟往常一样调查圣堂,不料帕里亚突然闯进来……」
黛西哭丧着脸说道,她已经哽噎得说不好话了。
「他、他从中途就变得怪怪的,连说话方式也完全不一样……然后他对普莉姆罗丝说:『来吧,受引导之人啊。千年一度的转生者,你的名字是——炎帝之——』」
她在此顿了顿,才说出了那句话。
「『炎帝之女』……」
「什……」
这强烈的冲击,令丝诺心脏差点为之冻结。
(真想不到,我居然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丝诺愣愣地伫立在那儿。
她双脚发抖,动弹不得,彷佛身体中的血液一瞬间全部停止流动。
「看样子,果然跟『那家伙』脱不了关系!」
布兰卡徐徐地走到丝诺一行人身边,
「布兰卡?」
「丝诺,你还记得在前往克拉斯特途中时,我曾说过这次的风波可能有精灵参与其中吗?」
丝诺僵硬地点点头。
『这场战争绝对不只有人类参与,很可能就像安杰洛他们所说的,有只幕后黑手在背后操控一切。』
和安杰洛、安洁莉卡再会之后,他们从克兰德姆赶往克拉斯特,接着——从天马背上看见火海中的克拉斯特村庄,而那时布兰卡说了上述那句话。
当时他说还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只见布兰卡目光炯炯有神地说道:
「总算给我逮到了。参与此事的恐怕就是那家伙,不会错的。」
「那家伙……?」
布兰卡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森林前方的圣堂。
「没错,他是这世界上最可恶的混蛋;假如真是他参与此事,一切就说得通了——反正他一定就在那里等我们,快走!」
「好!」
在布兰卡的催促之下,丝诺再度朝圣堂直奔而去。
*
以石头堆砌而成的圣堂,其乳白色墙面被夕阳染成朱红,令人想起从了望台上所见的克拉斯特王都。
在薄暮的阳光照射下,堪称圣堂门面的鲜花彩绘玻璃,正散发出诡异的光辉。
这座精灵岛不受地上世界的喧嚣与城镇火海的恶臭干扰,只洋溢着蓊郁的山林与泥土所混合出的宁静森林气息。
尽管如此,丝诺无论如何,都无法挥开宛如胃部深处遭人捏紧般的不祥预感。
不会错,这铁定是因为随着靠近圣堂,管风琴的音量也越来越大声的关系。
震天价响的音量。
整座圣堂笼罩在这股震动中,彷佛乐音从地底回荡至地面,令人不禁蹙眉。乐音侵蚀了一切,宛如连空气也难逃乐音的魔爪、蒙上其色彩,使人窒息。
「大小姐!」
丝诺甩开渐渐恶化的头痛,气喘吁吁地冲进圣堂中。
她仰望圣坛,猛地停下脚步。
往对面一列列井然有序的长椅望去,坐镇在圣堂内侧的巨大管风琴演奏台映入眼帘。
正如黛西所言,普莉姆罗丝确实在那儿。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丝诺一行人的存在,专心致志地继续演奏。
「大小姐,请你别再演奏了!」
丝诺一边呐喊,一边奔向普莉姆罗丝。
时间紧迫,必须快点阻止普莉姆罗丝演奏才行!这首曲子对地上世界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她或许还不知情……
然而,丝诺随即察觉到不对劲。
(这是……?)
普莉姆罗丝正在哭泣。
她泪流满襟。
但是,她却丝毫不理会扑簌簌滴下的泪珠——或许该说她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流泪,只是埋头敲打着琴键……
「喔?你们果然来了。」
一阵既沉稳——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从丝诺一行人的头上传来。
丝诺连忙把脸一扬。
「帕里亚!」
眼前的人,居然是帕里亚。
他坐在圣坛的木制厚重椅子上,冷冷扬起嘴角,老神在在地俯视丝诺他们。
「帕里亚——?对喔,这次好像是这个名字。」
他咯咯一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看起来非常趾高气昂。
话说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呢?
丝诺对这样的他并不感到突兀,反倒像是他原先就是这种个性;这种奇妙的感觉,令丝诺不由得后退一步。
一旁的乔许,也纳闷地问道:
「这个名字……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
此言一出,黛西泫然欲泣地摇了摇头。
「还、还问呢,我就说帕里亚很奇怪呀!」
丝诺无法完全挥开对帕里亚的疑惑,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帕里亚。你的身体……」
「哼,你说这个身体啊。」
不知怎的,帕里亚竟骤然以嘲笑自己的伤残身躯之语气,老成地说道:
「我的宿命有时会对人类的身体进行严苛的矫正;没办法,谁教这个人想选择『宿命』以外的道路呢?」
「你说矫正?」
丝诺感到困惑。
他所散发出的气息,和迄今的帕里亚截然不同。
最奇怪的就是,那诡异的口吻。
他的双眸原本是那么清澈、充满喜悦,脸上也隐约透露出对自己的窝囊感到不满的焦躁神情……
然而,现在的他却自信满满、目空一切,散发出剑拔弩张的气息。
此时,迄今沉默不语的布兰卡,喃喃地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布兰卡……?」
「原来这是你在这时代的模样啊。存在于精灵界与人类世界的调停者……!你的名字就是——但丁·伊布凡布拉!」
一双绽放银色光芒的眼眸怱地变得锐利如刀,狠狠地瞪着他。
丝诺吃了一惊,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布兰卡如此强烈的反应。
「但丁?」
但丁是什么呀?
记得在音乐史的课堂上稍微上过类似内容……
「难……难不成……居然是但丁?这不可能啊!」
乔许惊呼道。
丝诺吓了一跳,转头望向乔许。
「乔许?」
「但丁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和精灵缔结契约的神曲乐士,而且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正存在,是传说中的人物……他怎么可能活在这个时代呢!」
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的黛西也点点头。
「就、就是呀!神曲诞生都过了几千年了,这家伙怎么可能是但丁嘛!」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打断了他们的意见。
「不对。」
「布兰卡……?」
布兰卡瞪了高踞圣坛上的帕里亚一眼,说道:
「但丁还活着。」
「什么!」
「怎么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布兰卡面对满脸惊愕的乔许和黛西,以肯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但丁是监视这世界所有力量的调停者,换言之,就是没有肉身,只有意志。即使是藉着人类的肉体降生在这世上,他的任务还是会一代传一代地接续下去……」
他将话锋转向帕里亚——不,是转向那名空有帕里亚的外貌,内在却恍若他人的人物!
「我没说错吧,帕里亚……不,但丁·伊布凡布拉!」
帕里亚闻言,却对布兰卡优雅一笑道:
「没错,真的是好久不见了,白之御柱守护者。我们已经暌违好几百年了。」
「可恶,我还想说你怎么会大摇大摆地跑出来,这次你又有什么阴谋!」
面对愤恨地撂下狠话的布兰卡,但丁丝毫不为所动,说道:
「你就别再吠了,会害优美的音质变浊的。这首动听的〈炎帝之纹章〉——」
语毕,他徐徐地抬起双手,彷佛想转动掌中的音之粒子。
无论是他的举手投足或说话语气,都完全没有帕里亚的影子,简直像是帕里亚的肉体遭到他人附身。
丝诺按捺不住,大叫道:
「怎么会……我才不信呢!谁会相信这种事?帕里亚,醒醒吧!帕里——」
「算了,丝诺!」
布兰卡伸手挡住几乎要冲上前去的丝诺。
「布兰卡,你干什么……」
「放弃吧,那小子已经不是帕里亚了。那小子体内的『但丁』意志,已经完全覆盖掉帕里亚的意志了。」
「帕里亚的体内……?」
丝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口中反覆咀嚼。
他短促地颔首。
「嗯,没错,所谓的但丁,是一种类似透过人类肉体来永恒传承的统一意志;依据现身时间与场所的不同,他的性质也会改变。他在某个时代成为人类的盟友,减少精灵的数量:但又在另一个时代加入精灵那一方,压制人类的势力。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调整这个世界的寿命——这就是但丁。」
「也、也就是说,现在但丁变成了精灵的友军?精灵的友军……意思是,他要杀了人类——?」
怦咚!丝诺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要杀害人类。)
这股不祥的预感,偏偏得到了布兰卡的认同。
「没错。那家伙现在站到了精灵那一边,想削减过多的人类数量。这就是这时代的但丁之意志,也是他的目的。那家伙,就是引发这次战争的罪魁祸首!」
(什么……?)
涔涔的汗水,令丝诺掌心湿滑。
「帕里亚居然……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此言一出,化身为帕里亚的「他」——
「——以但丁身分出生的人,一开始都会过着凡人的生活。」
「他」嘲笑着大受打击的丝诺,一边陶醉地聆听普莉姆罗丝的演奏,一边说道。
「帕里亚·奇拉起初好像是想当家具工匠,但是奇拉家是梅尼斯的古老音乐望族,原本就是个神曲乐士辈出的名家。」
拥有帕里亚外貌的「他」事不关己地说道。
「后来,这个家族出现了精通于制作乐器的后代。这个家系专出神曲乐士专用乐器工匠,别说是奇拉一族,即使是在梅尼斯七乐门之中,这也是相当罕见的。然后,这条血脉被选为但丁意志的宿主。」
「但丁意志的,宿主……」
「正是。背负这宿命的宿主,常常会遭遇一些小小的天灾人祸。」
他咚咚地敲打不听使唤的脚。
「强大的宿命,会扭曲想过凡人生活之宿主的人生;因为宿主的个人特质太强烈,但丁无法轻易支配其意志,只好扭曲他的人生。这名叫做帕里亚的青年,尽管他想当个乐器工匠,但丁的宿命却不允许他这么做。他遭逢意外、病情恶化,最后放弃了梦想;然而,这并不是单纯的偶然,而是因为但丁的宿命想逼他正视神曲,才会这么做的。」
「什……」
丝诺感到不寒而栗。
从前,帕里亚确实曾跟丝诺说过这番话。
『——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为神曲乐士制造乐器,打从老姊成为神曲乐士之后,我便打算悠哉地继承家业,后来却染上了怪病……』
『正当我自暴自弃时,老姊决定教我作曲,从此之后,我开始了作曲的生活。』
『这种疾病会让全身的肌内逐渐僵硬,因此别说是手脚,总有一天,我会心脏停止跳动而死——』
丝诺愣住了。
「难不成……意思是说,帕里亚所说的种种病症,全都是刻意设计好的?他的病是你造成的?」
「不是。」
但丁以一种看待珍禽异兽的眼神俯视丝诺。
「不,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帕里亚也是但丁,他的人生只能以但丁这个身分活下去。」
「不对,才不是呢!帕里亚的人生是被你毁掉的!」
「——愚蠢的人类。」
但丁以不适合帕里亚脸庞的高傲态度啐道。
「你说……什么!」
「我直到刚才才得到这副躯体,在这之前,负责支配肉体的都是帕里亚的意识。也就是说——」
他戏譆地以食指抵着嘴边。
「确实,但丁的宿命曾逼他一度舍弃梦想,可是后来呢?无论是来到这座精灵岛、和姊姊一样以神曲乐士为目标、开始作曲、开始制作这架管风琴——全都跟我毫无关系。这一切,全都是帕里亚自己的选择。」
丝诺哑口无言,愣愣地伫立在那儿。
「可是……可是,那是因为宿命……」
「不,跟宿命没有关系。帕里亚本人牵起『那东西』的手、获知精灵岛的秘密,完成了这架巨大管风琴。这完全是帕里亚个人的选择,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说的话,这个结局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你们人类自己选的——!」
他俨如指挥家般地高高举起手来。
同一时间,普莉姆罗丝所弹奏的音乐也产生了变化。音量增强,而旋律也开始逐渐改变……!
「丝……诺……」
丝诺怀中的月读变得气若游丝。
「你不要紧吧,月读!」
黛西身旁的蓝发男子虚弱地将头一偏,她吓得为之惊呼。
「黛……西……快……逃……」
或许是响彻周遭的不祥神曲所造成的影响吧?连皮斯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不要啊,皮斯、皮斯!你振作点!」
黛西半狂乱地奔向伏倒在地的皮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丝诺握紧汗涔涔的拳头。
必须马上阻止这场演奏才行。
否则,事情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不光是这世上为数众多的精灵,连人类也将变得身体不适;好人会生病,而秉性邪恶之人则将失去控制,为所欲为。
然而,光是呼喊她,恐怕无法制止普莉姆罗丝继续演奏。比如现在,她就完全听不进众人的对谈,宛如着了魔似的,面无表情地不停演奏。
「可恶!」
丝诺将月读更深地塞进衣服中,手握腰间的「笹目」,面向但丁。
事已至此,只能靠蛮力解决了。
否则,地面上所有的人类和精灵都将被这首曲子逼疯!
但是,正待丝诺抡起刀时——
「不行,丝诺,快离开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狂风随着乔许的呼喊袭向丝诺,将丝诺吹向后方!
「丝诺!」
丝诺本以为自己的背部会撞上石柱,途中却有个温暖的东西成了垫背。
回头一望,原来乔许在身后支撑着她,而乔许身后则是布兰卡。
丝诺赶紧从两人身上下来,还没对他们俩道谢,便发现布兰卡的眼神极为严肃。
「布兰卡……怎……」
他牢牢瞪着帕里亚前方的空中,眼神有如察觉某种气息的野兽。
接着——
「——卑微的人类,我可不准你们妨碍演奏。」
空无一物的虚空响起了说话声。
「你、你是!」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丝诺倏地起了鸡皮疙瘩。
她本来以为不会再听到这声音了。
(这声音、该不会是、那时操纵大小姐的——)
布兰卡的视线前方,空气彷佛产生了龟裂。
紧接着,空中浮现红色珠子,然后一根火柱轰地往上窜升,包住红珠子。
最后,那根火柱柔软地现出曲线,形成人类男子的轮廓——转眼间便化为一名拥有血红色头发的男子。
丝诺瞠目结舌。
尖巧的下巴,与头发同色的赤红双眼,以及背上那六片展示精灵身分的羽翼——
她认得这个精灵……!
「果然是你啊,艾琉德隆。」
布兰卡沉沉地说道。
「不,或许我该说……在背后操控一切的原来是你啊!王八蛋,死性不改,老是兴风作浪!」
(艾琉德隆……他是这个时代的艾琉德隆吗!)
丝诺恍如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般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琉德隆……该不会是那个……!」
乔许与黛西隐藏不了对突然现身的他所产生的困惑,喃喃说道。
布兰卡冷哼一声,瞪向艾琉德隆。
「没错,他以前曾是我的同胞——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的眼眸深处有股深深的厌恶,以及烦躁。
但是,丝诺尚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从前与普莉姆罗丝、艾琉德隆对时时,那股深恶痛绝之气。
和丝诺缔结契约的布兰卡,光是听到艾琉德隆的名字就散发出使人为之冻结的杀气,但这时代的布兰卡却——
丝诺屏住气息。
(对了,这时代的安塔娜莉亚还没死。这么说来,果然是在这之后就……)
丝诺仔仔细细地端详艾琉德隆的脸庞。
他的脸上毫无伤痕,两眼也炯炯有神;此时的他,脸上尚未出现布兰卡所划上的那道由额头延伸至脸颊的伤痕。
「那家伙因为平常作恶多端,所以被自己的女神抛弃,而且柱名也被女神克缇卡儿蒂剥夺。」
「名字被剥夺?」
乔许大感震惊,而艾琉德隆也忿忿地皱起脸来,彷佛被触及了心中那道不愿被人碰触的伤口。
然而,布兰卡却更加严厉地责备起艾琉德隆。
「因此,那家伙失去了力量的泉源——御柱。圣兽是最接近女神的存在,那个原为圣兽的家伙之所以失去夫拉梅尔这个柱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现在应该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力量才对,可是……」
他愤恨地歪起嘴角。
「没想到你会有新的契约对象,而且对方居然是但丁!」
此言一出,只见艾琉德隆烦躁地将头发往后拨,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还是一样狗嘴吐不出象牙……动不动就说些惹火我的话。我真的好想杀了你喔,布兰卡。」
「艾琉德隆……想不到他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回来此地之前,布兰卡曾说地上的战争可能有精灵参与其中;思及此,丝诺不禁浑身颤抖。
「虽然那家伙被夺走原先的红色御柱之力,如今新的契约对象又使他的力量恢复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煽动克拉斯特王国、引发地面战争、帮助但丁复活……全都和这家伙的目的有所关连,绝对错不了!这家伙,就是这些动乱的元凶!」
丝诺、黛西、乔许等三人,皆以锐利的视线瞪向艾琉德隆。
「那么,学院长该不会是被这男人害死的吧!发生世界大战了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竟让地上世界被战火吞没!」
尽管批判声此起彼落,艾琉德隆仍面不改色。不仅如此,他还语带嘲笑地瞥向但丁:
「看样子他们还搞不懂状况呢,一群蠢蛋。」
下一瞬间——
——一道红光猛然在丝诺一行人面前闪现!
「想知道真相的话,就自己靠实力来抢吧!」
艾琉德隆将掌中浮现的红色闪光袭向丝诺一行人。
「呜啊!」
「王八蛋!」
千钧一发之际,布兰卡放出白色狂风,吸收了火焰。
红白两道光芒,在空中互相冲撞!
「唔……!」
「哼哼,你的乐士好像不在这里耶,布兰卡。你以为少了乐士的支援,还能赢得了本大爷吗?」
「闭嘴!」
布兰卡啧了一声。只见艾琉德隆百般愉悦地转向他,说道:
「呵……看你这样子,好像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完全踏入陷阱中了。」
「你说什么……?」
布兰卡狠狠地瞪向艾琉德隆。
「你对安杰洛和安洁莉卡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啊。只是,学院一旦关闭,你的乐士就不得不回到地面;此外安塔娜莉亚还是个观望主义者,绝不会插手人类之间的战争。如此一来,布兰卡,你八成会选择安塔娜莉亚吧?少了神曲支援的你,根本跟任人宰割的婴儿没两样。我只要趁那两人不在时引发事端就好了——这全是为了封住你的能力。」
艾琉德隆天不怕地不怕地高举双手,犹如一名宣告开幕的主持人般高声说道。
「一切都正如我的计划。把你的乐士从你身边支开、从那个叫做帕里亚的男人身上唤醒但丁——这一切都需要战争当作引子。完成这一切,可是花了我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呢。我必须让那个男人完成这个堪称交响装置的巨大管风琴,以及这首伟大的毁灭神曲〈炎帝之纹章〉!」
艾琉德隆倏地指向自己脚下。
丝诺低吟道:
「炎帝之、纹章……那到底是……」
「哼哼,人类啊,你没看见吗?地上世界烧得一片赤红,鲜血和火焰在地上画出朱色线条,宛如一幅巨大的图画!」
经他这么一说,丝诺才想起出发营救玛贝拉斯时,初次骑着天马俯视地上世界的情景。
当她见到熊熊燃烧的地表及往上窜升的黑烟时,心中想着什么?
当看着无止尽燃烧的森林及堆积如山的尸体时,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
(对了,我记得当时是这么想的。它像是一幅画——也像是火焰所描绘成的巨大纹章。)
——炎帝之纹章……
那是将人类世界逼向毁灭,名为战火的巨人足迹。
「那首曲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恐惧及一股更为深沉、由心底涌现的激昂情绪,逼得丝诺浑身震颤。
「为什么帕里亚要作出这么可怕的曲子?为什么大小姐非得弹奏它不可!」
「因为但丁的宿命废掉了帕里亚的手指。」
艾琉德隆讪笑地望向在一旁静静观望的但丁。
「但丁是世界的调音者,他是背负着这宿命的特殊灵魂。这家伙觉得人类世界势力太庞大,和精灵世界之间略微失衡了。因此,他必须及早采取最有效的行动——也就是调音。」
他的语气,跟讲述为天秤调整重量没两样。
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令丝诺感到恼火。
「什……!」
「你们也知道这首曲子的威力有多强大吧?由那架管风琴所弹奏出的〈炎帝之纹章〉,能够响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人类导向疯狂的战争。不只如此,土地也将荒芜,无法再种植作物——不过看来,与人类过于亲近的精灵,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他摆出打从心底瞧不起的眼神望向布兰卡,也望向皮斯。
丝诺狠狠地瞪视艾琉德隆,
「你是说,这首曲子将使大地荒芜吗!」
「没错。即使有人把持住自己的心灵,最后也难逃饿死一途;植物将枯萎,水也会变得污浊。」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你就这么憎恨人类吗!」
「我不是说了吗?这只是调音而已。人类的数量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势必很难和精灵和平共存,而我的想法恰巧跟想缩小人类世界的但丁一致——不,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个势力——」
语毕,他怱地将视线投向遥远的某一方。
「这次『那些家伙』的目的也跟我们不谋而合,然后出了一份力。毕竟让帕里亚制作交响装置、诱使他写曲都难不了我,但他看起来实在撑不到最重要的演奏会那天。」
他若无其事地接近演奏台,撩起全心全意演奏神曲的普莉姆罗丝之发丝……
「我的『炎帝之女』。」
他邪恶地笑了笑,怜爱地亲吻她的秀发。
丝诺忍不住握住腰间的笹目。
「混蛋,你刚才说什么——!」
然而,现场的另一个主角——至今坚持在旁观望的但丁,却打断了这场对话。
「我只不过静静的不说话,你就越来越多嘴了,艾琉德隆。」
他佣懒地托着腮帮子,说:
「好不容易让计划顺利进行,不要节外生枝了。追根究柢,需要召唤的只有你所说的管风琴琴手而已,而你却叫来了这么一堆人。」
但丁此言一出,乔许马上回应道:
「难道说,是你们把我们带来过去的?」
黛酉拥着皮斯,表情显得很难以置信。
「不会吧?那么,果然是帕里亚?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凭你这种程度的精灵……圣兽,能有这等力量吗!」
「不……但丁并没有穿梭时空的能力。」
此时,迄今沉默不语的布兰卡,斩钉截铁地说道。
「当然我也办不到。圣兽的力量属于御柱——也就是女神,这是不可违抗的真理。如此说来,必定有其他人帮了艾琉德隆一把。」
「那到底是——」
是谁干的好事——丝诺话还没说完,突然……
磅!眼前怱地强烈地晃了一下。
「呜、呜哇!」
匆匆一瞥,摇晃的不只丝诺一个人,而是整座圣堂都在晃动!
不——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呀!」
站在门户大开的大门旁的黛西,看着外面大喊道。
丝诺不自觉睁大双眼。
——天空动了。
云朵正在上升,往天空直升而去。
(不对!)
丝诺愣住了。
不是云朵上升了。
而是精灵岛正在往下坠落——!
而且非常快速!
「力量用过头可不好喔,艾琉德隆。」
但丁一派轻松地说道。
「你这样会逼他们出来对我们抗议的,再说他们也送了个监视者过来,你快点把事情办一办吧。」
「监视者……?」
这陌生的话语,令丝诺板起脸来。
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脸又变得如雪般惨白。
「什……」
但丁笑了。
「你看,说人人到。」
延伸至圣堂天花板的长长琴管前方——
那名少女——娜诺波妮特,将管风琴的琴管光芒扩散反射至各方,于空中现身。
「娜诺……波妮特。」
丝诺惊呼道。
娜诺波妮特的轮廓模糊地近乎不自然,缓缓地降到地面。
「原来你不是人类啊……」
乔许茫然地咕哝着,而一旁的黛西则气冲冲地大叫: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以前你一直在骗我们吗!」
只见娜诺波妮特以一贯的扑克脸低语道:
「我并没有骗你们,只是遵从雷普洛司的全体意见罢了。」
语毕,她面无表情地仰望管风琴。
「雷普洛司?」
「那到底是什么呀……」
「雷普洛司是我的本体,也是一种意志。」
她宛如念课文般地说道。
黛西惊讶地高呼着:
「什、什……你说什么?」
「没错。我不是精灵,也不是人类,只是奉命监视本次事件的——他们的终端机。」
「终端……机……」
丝诺复诵道。
那么,娜诺波妮特只是雷普洛司这神秘存在的其中一部分罢了?
而为了监视这回的事件,她以与丝诺一行人相同的姿态现身;换言之,雷普洛司们拥有轻松办到这些事的力量。
可是,那么,娜诺波妮特究竟是如何来到两百年后的世界……?
当丝诺陷入沉思时,一旁的布兰卡呢喃道:
「原来如此……既然是雷普洛司,那也就不奇怪了。」
「布兰卡?」
「雷普洛司是这世界唯一拥有复数意志的生命体。严格说来,他们并不算是『活着』——因为他们没有时间概念。因此,只要藉助雷普洛司的能力,说不定就能穿梭时空。」
「……假如事情真是如此……」
丝诺倏地锁起眉头,过了半晌,她恍然大悟地说道:
「你们想要一个能弹奏〈炎帝之纹章〉的演奏者,接着,娜诺波妮特来到了我们的时代,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普莉姆罗丝大小姐带到这个世界……」
此时,附近骤然传来了掌声。
丝诺往声音传出的方向一望,看见帕里亚——不,是有着帕里亚外型的但丁,正对着丝诺鼓掌。
「了不起、了不起!你几乎都说对了呢!接下来只要找出这架管风琴的动力来源,就完美无殃了。」
他的表情,彷佛一个纯粹乐在解谜的孩童。
乔许察觉了某件事,板起脸来。
「对了,这架管风琴没有鼓风机,那么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
「是地下啦,」
但丁吐出舌头说道。
「什……居然是地下!」
乔许双眼圆睁,而黛西也不自觉惊呼出声。
「地、地下?那种地方会有什么机关呀……!」
「你们还不懂吗?」
但丁伸手咚咚地敲打动弹不得的脚。
「地下……」
丝诺不禁当场蹲下,双手伏地。
假如这架管风琴的动力是来自于地下,而它的「力量」能使管风琴传送出远至地面的神曲,那么地面下的力量……必定强大到令人不敢想像。
此时,意识飘流到远方的娜诺波妮特,骤然开口了。
「嗯……看来,圣克拉斯特王国已经完全毁灭了。」
这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令丝诺为之一震。
「你说……什么?」
「克拉斯特阵营的死亡人数为三千三十八万六千五百人,梅尼斯军的士兵死亡人数为一万两千八百人,克兰德姆军为一千一百人;此外,一般民众的死亡人数约为七百万五千六百人……」
她淡然地宣告着,俨如朗诵文章一般。
艾琉德隆发出欢呼声:
「呵哈哈!如我所料!那个紫之女神真是干得好啊!接下来只要提高〈炎帝之纹章〉的效果,就能增加更多死者了。」
娜诺波妮特以冰冷的嗓音继续报告后续,宛如机械一般。
「接下来,几乎所有地区都将迎向收割期,一旦现阶段的作物枯萎,全世界的饿死人数应该会超过两千万人吧。」
「太棒了!」
望着艾琉德隆拍手叫好的模样,乔许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凶狠眼神瞪向他。
「你……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吗!是你陷害无辜的玛贝拉斯入狱,刻意让黎修莉毁掉克拉斯特吗!」
他近乎咆哮地吼道。
「只为了让但丁复活、为人世调音,你竟引发战争、害死玛贝拉斯、逼得黎修莉发狂。此外,你还设计逼迫精灵岛学院关闭。事情演变成这个地步,已经不会再有人回来了。这座乐园……!玛贝拉斯是那么热爱这座乐园啊!」
丝诺头一次听到,乔许发出如此哀恸的声音。
然而,无论是艾琉德隆或但丁,都对乔许的肺腑之言无动于衷。
他微微瞥了娜诺波妮特一眼,接着说道:
「你的遗言只有这些吗?」
「什……」
「其实我还是有稍微对你们手下留情的,毕竟说真的,你们根本毫无用处。我只是在带普莉姆罗丝过来时,不小心把你们也一起带来罢了。嗯,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对你们说这些——别说这个了,乖乖竖起耳朵聆听吧!最终乐章就要来临了。」
他大手一挥,指向空中。
——锵!数个琴音瞬间重叠在一块儿。
普莉姆罗丝所演奏的旋律,变得越来越激昂、大声。
「大小姐!」
「太美妙了,难怪『红色的』敢大言不惭地说只有她能弹奏此曲。」
但丁陶醉地说着,而艾琉德隆也一脸满足地说道:
「看来,全世界的调音者——但丁·伊布凡布拉大人,似乎正龙心大悦呢。」
「迄今,我经历许多时代、换过众多身躯,一直不断研究着如何使神曲达到最高境界。最后我得出结论,那就是重叠的乐音能使威力增强,这道理就像人手越多,越能完成复杂的工作;而这首曲子,就是我的半身——帕里亚·奇拉耗尽生涯所创造出的毁灭之叙事曲。这架管风琴,正是这世上众多乐器之中,音阶数最多、最能远播至地上世界的神奇乐器!」
丝诺吼道:
「但丁,你这混蛋……!」
直到此时,但丁才首度扬声嘲笑道:
「就是这样,听吧,凡人们!听听这浑厚的乐音!听听这凌驾一切的神秘灵魂和声!这等于是以一人之姿演奏出交响乐,就像是一个人率领整个乐团一样!这正是神曲的进化!」
地面再度晃动了一下。
「布兰卡!」
丝诺好不容易才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接着转向他一口气说道:
「拜托你,布兰卡,帮我一把!假如放任〈炎帝之纹章〉继续演奏,世界会变得一团乱的!」
〈炎帝之纹章〉的威力,就是这么可怕。
由窗户往外望去,森林已经变成红褐色。在这即将举行校庆的新绿季节中,树木们居然已经开始枯萎,而最严重的是,精灵岛的森林,理应是一整年都不会枯黄的。
万一无法阻止它,一旦地上世界也陷入相同状态,事情将非同小可。
『地上世界的饿死人数,应该会超过两千万人……』
娜诺波妮特的冰冷嗓音,使丝诺提早下了决心。
「没错,我不是你的契约对象,而实力也远远比不上安杰洛与安洁莉卡;但是现在,我想要竭尽全力地阻止那些家伙的阴谋!布兰卡,助我一臂之力!」
丝诺想打倒艾琉德隆、中断演奏,并救出普莉姆罗丝:然而就凭丝诺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办到。
无论如何,她都需要永恒·纯白以及他——布兰卡的力量!
布兰卡那双晶莹如冰的翡翠之眸,直直地望向丝诺。
「嗯,我知道。我绝不能再让艾琉德隆为所欲为了!」
语毕,他倏地朝天高举手臂,大喊:
「来吧!永恒·纯白。我的化身,掌管遗忘与再生之物!」
不一会儿,他的化身——低音大提琴伴随着一道自光,蓦地在空中现身——!
「永恒·纯白」
这把安塔娜莉亚所珍爱的极致低音大提琴,无论是两百年前或两百年后,都毫无二致。
而它,现在正缓缓地降至丝诺手中——有如一道光芒。
「我们上,布兰卡!」
丝诺接下永恒·纯白,架弓颔首道。
她从几首熟记的战斗支援曲中选出适合的曲目,快速舞动琴弓。
——嗡嗡嗡!
熟悉的重音,与普莉姆罗丝所奏出的管风琴音色互相抗衡。
布兰卡扬声大叫:
「来吧!艾琉德隆——!我要阻止你那无聊的阴谋!」
语毕,他朝着艾琉德隆纵身一跃,然后迅速放出冰石围绕自身,一口气缩短与艾琉德隆之间的距离。
轰!白光应声迸裂,两人在空中激烈地你来我往,宛如亟欲互相吞噬的红光与银光。
「哼哼,你以为就凭那小丫头的神曲,能赢得了得到炎帝之女的本大爷吗?布兰卡!」
「在女神面前失宠的你,有什么资格讲我!」
「王八蛋!」
布兰卡的一句话,令艾琉德隆脸色大变。
他背上那六片直直耸立的翅膀开始闪闪发亮,红石飘然浮上空中,接着以惊人的速度袭向布兰卡。
然而——
「休想得逞!」
布兰卡大喝一声,一面冰盾应声浮现,瞬间挡开以利刃之势袭来的所有红石!
磅!一阵轰然巨响。
红石转眼间消失无踪,闪闪发光的光之粒子,在彩绘玻璃洒落的光芒中翮然起舞。
「布兰卡,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艾琉德隆趁隙绕到布兰卡身后,眯起一只赤眸,似乎想瞄准他的背部。
布兰卡很快便察觉到杀气,然而——
「太慢了!」
待他回头之际,艾琉德隆已单手对着市兰卡的身体击出一记。
「呜!」
「布兰卡!」
布兰卡发出呻吟,瞬间被击飞到墙边。
艾琉德隆趁胜追击,倏地逼近布兰卡,但是——
「啧!」
一团蓝色火焰骤然从后方扑向艾琉德隆。他放弃攻击布兰卡,转身防御那团火焰。
丝诺双眼圆睁。
「皮斯!」
原来,施放那记攻击的,竟是迄今虚脱地蹲在一旁的皮斯!
不知何时,黛西已举起长笛,吹奏着犹如荡漾之水花的乐音!
只见皮斯以难得的英勇嗓音说道:
「——为了黛西和黛西喜爱的人们,我也要奋力一战!」
接受了黛西神曲援助的他展开四片翅膀,毅然地望向艾琉德隆。
而他的手,早已准备好下一波攻击。
「杂碎,给我……滚开——!」
艾琉德隆挑起眉毛,如野兽般狂吼。
他施放出鲜红的电光,狠狠地朝着皮斯攻去。
皮斯好不容易撑住攻击,却抵挡不了攻势,瞬间被击倒在地,一路往后滑去。
「呜、呜啊啊啊!」
「皮斯!」
黛西赶忙奔至皮斯身边,抱他起来。
不料,艾琉德隆又再度施放红石,如雨水般朝着他们俩当头降下!
「黛西!危险!」
乔许赶紧往前飞扑,将他们推到角落。
不过,双眼已燃起怒火的艾琉德隆再度放出红石,想要赶尽杀绝——
「你可真够胆啊,居然敢背对我,艾琉德隆!」
这波攻击尚未击中三人,便被暴风雪般的银色粒子挡住。
「什么!」
暴风雪不仅没有减少威力,甚至还转变方向,直击正欲扑向乔许等三人的艾琉德隆!
「唔……!」
艾琉德隆皱起脸来,发出痛苦的喘息。
乔许等三人屏住气息,而俨然毫发无伤地轻声降落在他们身旁的,当然是——布兰卡!
「快趁现在带他们去外面!」
「好、好!」
乔许连忙搀扶皮斯,将他一把抱起。
「……看来我暂时不会无聊了,布兰卡。」
很遗憾地,艾琉德隆的身子也没有大碍。
他倏地一跃而起,和布兰卡保持距离,一双如蛇般的眼眸闪耀着光芒。
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
(艾琉德隆有大小姐的支援,而布兰卡则有我支援;不过,我的神曲还比不上大小姐,再这样下去……)
眼下是一场拉锯战,但是同样拥有圣兽头街的两人,不可能单靠蛮力就能取胜。
再这样下去,他们只能互相削减体力;若真是如此,届时居于下风的肯定是只能接受丝诺半吊子支援的布兰卡。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若不调整呼吸、找出空隙,进一步拟定对己方有利的战术,布兰卡势必无法碰触到艾琉德隆的咽喉。
丝诺屏住气息,扬起头来。
快想想、快想想啊,丝诺!
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会来不及的!地上世界的草木将要大量枯萎,而精灵们也要发疯了!
——一切都会崩坏。
我必须想想办法才行,因为「绝望」已经迫在眉睫了!
「帕里亚!」
丝诺怱地放声呼唤。
她朝着气定神闲地微笑观望战情的他呼唤。
她唤的不是但丁,而是稍早仍是她朋友的那名青年……
「帕里亚,快醒醒吧!你还在吧?你还在这副身体里吧?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吧!」
「丝诺,你干么……」
不只布兰卡,连早已决定隔山观虎斗的但丁,也讶异地凝视丝诺。
「这样真的好吗!即使世界就此毁灭,你也不在意吗!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
丝诺实在无法相信,帕里亚会希望发生这种惨剧。
即便但丁的意志占据他的身体,她仍认为帕里亚的意志,或许还残存其中……
她想在这上面赌一把。
然而——
「没关系,因为那是我的任务,也是我的愿望。」
但丁丝毫不为所动,反倒乐在其中地宣告道。
只见丝诺用力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说谎!帕里亚不可能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他们不久前才和帕里亚相遇,相处的时间绝不算长,因此不可能了解帕里亚的一切;但是,丝诺能够肯定,帕里亚绝对不希望世界毁灭!
「你这个做弟弟的,想毁掉玛贝拉斯学院长拚土性命守护的乐园吗?——帕里亚!」
丝诺咬紧牙根,瞪视着他。
此时,她觉得帕里亚的脸颊,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阵良久的踌躇、沉默之后——
「……就让他们灭亡算了……那些为了自保而杀害老姊的丑陋人类……」
一阵明显不属于但丁的声音,由那双唇瓣微微发出。
发话者低声呢喃,表情隐约有些空洞。
丝诺确定了。
(帕里亚!)
那副身体中仍残留着帕里亚的意识。
但丁并没有完全占据他的身体。
人类还有一线希望!
「……所以……」
「那又怎么样?帕里亚。」
丝诺犹如将祈祷一吐而尽般地说道:
「没错,人类确实很丑陋。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择手段;使用蛮力破坏一切,绝对是错误的!」
「什……么……?」
「绝望、憎恨,说来都很简单。但是,既然有能力搞破坏,为什么不用那股力量来保护重要的人、保护重要的人想守护的事物呢!」
帕里亚略带惊讶地望向丝诺,而她则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只是在逃避而已嘛!因为你不想面对玛贝拉斯已死的事实!做出这种事,到底能得到什么呢!力量只能拿来破坏一切,不是吗?既然有能力破坏,那么也有能力守护;想守护重要事物的力量,才是最可贵的呀……!」
丝诺的脑中,浮现出玛贝拉斯最后的话语。
『——我愿意相信。』
丝诺闭上双眼,回想当时她所说的话。
那双毫不放弃希望,既坚毅又炯炯有神的眼眸。
她毅然决然地抬起被蒙上双眼的脸庞,朝着每一个关心她的人倾吐肺腑之言。
所有的一切,彷佛尽在她眼底。
『我相信人绝对能从错误中记取教训……然后人会重新振作起来,走向新的人生,无论失败多少次都能重新站起来。这个道理就跟人的手能破坏,但也能创造是一样的……』
丝诺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决心不使地上世界灭亡,也不让一切就此终结。
(我绝对要保护到底——!)
「布兰卡!」
丝诺放声一喊,骤然将琴弓挪离低音大提琴的琴弦。
「什……!」
他惊讶地睁大双眼,赶紧与艾琉德隆拉开一大段距离,接着转向丝诺。
「你在干什么!再不快点打倒那家伙的话……」
「嗯,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所以听我的曲子吧。」
语毕,丝诺再度架起琴弓。方才一度停止演奏,并不是因为她放弃战斗,而是因为她找到了比刚才的战斗支援曲更合适的曲子。
「啥……」
丝诺开始编织新乐音的那瞬间还感到困惑,但慢慢、慢慢地,半晌之后,她露出恍惚的微笑,宛如终于等到了音乐渗透至全身的这一刻。
丝诺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一首曲子。
那就是原本打算大伙儿在校庆一起演奏的——
「尚未取名的原创『神曲』」
——想在音乐中灌注自己的所有意念,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一旦技巧拙劣或过度钻牛角尖,就会无法取得良好的平衡。
而像丝诺这种才刚接触乐器没多久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此外,曲子也是有自己的意志的。
无论是动人的名曲或是简单的旋律,都是由他人之手创作而成,因此其中必定蕴含着作者本人的信念。
演奏时必须了解作者的信念,并且百分之百忠实呈现,否则曲子本身与演奏者所呈现出的意念,
必将产生分歧。
这么一来,就称不上是与灵魂同步了。
无论在任何时代,演奏神曲时,作者与演奏者的灵魂都必须达成同步。
然而,正确地理解神曲并将之升华为自己的音乐——丝诺在这方面的功夫还不到家。
但是换成自己所创作的曲子,就没有那么大的问题了——
和自古以来脍炙人口的曲子比起来、和伟人们所创作的曲子比起来,不论是技巧或曲子本身所散发的魅力,丝诺都差远了;可是,现在只有这首她自己所创作的曲子,能让她人曲合一地完美呈现!
(——听我的曲子吧,布兰卡。)
丝诺悄然在心中对他如此诉说,恍如灵魂的震颤。
我想守护他们。
我想守护熟悉的少数亲朋好友、想守护这个与亲友们之间的回忆之地、以及今后将共同度过的时光……
而那些少数人们所爱的多数人们、青山绿水,以及悠久的时光——!
(绝不能就这么在此终结!)
此时,丝诺确实觉得自己的灵魂与神曲,已完美地合而为一。
「你……」
布兰卡以宛如即将平静睡去的语气呢喃着。
「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惊喜……撼动着我的心。你又不是我的契约对象,为何……」
下一秒,丝诺眼前突然迸发出银色光芒!
(布兰卡!)
雪花般的光芒伴随着一道玻璃碎裂般的冲击,在丝诺四周闪耀地飞舞。
而布兰卡,也在那道透明光芒中变身了!
——银白色的头发,幻化为魅惑人心的鬃毛。
——两只胳膊,变成了拥有利爪的前脚。
——他全身上下,都逐渐化为优雅的身躯、坚毅的风采、神圣不可侵犯的孤傲白狼。
他的姿态,俨如神明麾下的圣兽!
「什么!」
艾琉德隆的赤眸为之充血,这下又变得更血红了。
矗立在眼前的,是化身为巨大自狼的布兰卡!
「布兰卡,你变回原形了吗……!」
丝诺颔首。
——这才是白之女神安塔娜莉亚麾下的圣兽,艾利法斯·布兰卡·阿尔比欧那的真正姿态!
「布兰卡!」
轰——!
圣堂中冷不防刮起一阵白风。
说时迟那时快,布兰卡以破风之势蹴了圣堂的地板一脚。
白色磁砖留下他的爪痕,一阵暴风席卷周遭。
待丝诺再度定睛一看,他的尖牙已经咬住来不及反应的艾琉德隆肩头。
「呜啊……!」
来不及防御的艾琉德隆发出沙哑的呻吟声,接着猛地撞上圣堂的墙壁,全身掩埋在轰然崩落的瓦砾堆中。
布兰卡踩着宛如漫步在空中的轻快步伐,回到丝诺身边。
即使他外表变成了狼,眼神依然不变。布兰卡说道: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丝诺。居然能让本大爷瞬间变回原形!」
这不可思议的声音,直接在丝诺脑中响起。
「你是不是认识我?」
「我认识你。」
面对一脸纳闷的布兰卡,丝诺只是呵呵地微笑道:
「我说过自己认识你,只是你不肯相信罢了……」
「嗯……那是因为……」
布兰卡尴尬地颤动了一下,大力甩动着尾巴。
他这副模样实在太过可爱,丝诺忍不住又笑了。
此时——
「!」
一股几乎要将空气撕裂的沉重紧张感,再度包围圣堂以及两人。
「唔……」
一团火焰漩涡突地从艾琉德隆撞出的墙壁窟窿袭击过来,似乎想将丝诺与布兰卡一并吞噬——!
「喝!」
布兰卡大喝一声,将袭击而来的火焰攻击弹开,然而——
「咯……咯咯!咯哈哈哈!我可真吓了一跳啊,想不到一个不是契约对象的小丫头所弹奏的神曲,能让你恢复原形——市兰卡!」
是出于愤怒吗?
还是因为疼痛呢?
五官端正的艾琉德隆换成一张可怕的脸孔,再度现身在两人面前。
「哼,你还是一样死不认输啊,艾琉德隆。」
布兰卡倏地转向艾琉德隆,伸出冰柱般的利爪,以直咬咽喉之势飞扑而去;然而艾琉德隆纵身一跃,以毫厘之差闪过这一击。
「唔……」
艾琉德隆板起脸来,伸手压住肩头。
他受伤了。他没能完全闪开布兰卡的尖牙!
「喝!」
布兰卡以敏捷如野兽的轻盈姿态往上一跃。
攻防战再度展开,丝诺架起永恒·纯白的琴弓。
——但是。
(好像有点不对劲。)
艾琉德隆一直以单手压着被布兰卡尖牙贯穿的肩头,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变迟钝,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面对布兰卡招招致命的攻击,他全以分毫之差避开。
「……为什么?」
丝诺觉得非常不对劲,锁起眉头。
(得到了这么棒的神曲支援,为什么那家伙却没有变回原形?)
他们圣兽在恢复原形时与维持人形时,战斗能力有着相当大的差别。因此,抢先获得能供圣兽恢复原形之神曲的那一方,占有绝对的优势。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完全没有恢复原形的徵兆,但这绝不是因为普莉姆罗丝所演奏的神曲力量不足,因为以前他恢复原形时,所仰赖的就是普莉姆罗丝的神曲!
丝诺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答案只有一个。
(不对,不是不能恢复,而是他不想恢复原形!)
从前丝诺和艾琉德隆战斗时,曾一度目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他的原形,是一只巨大的龙。
其躯体之大,很有可能撞开圣堂的天花板。假如在此地恢复原形,圣堂转眼间就会崩毁。
(原来如此,艾琉德隆怕的就是这个!)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明明拥有能恢复原形的能力,却故意反其道而行。基于以上理由,即便他无法出手攻击,乜不会沦为挨打的那一方。
而他所以害怕圣堂崩毁,恐怕是因为——
「布兰卡!是管风琴!」
丝诺注视着圣堂后方的巨大管风琴,扬声大叫道。
只要破坏那架管风琴,艾琉德隆就会失去神曲。
这么一来,神曲就无法扩散至地面,而精灵也能维持精神稳定,草木也不会枯萎了!
「什么!」
「是那架管风琴!艾琉德隆的目的并非打倒我们,而是拖延时间,让〈炎帝之纹章〉演奏得久一点!这么说来……」
布兰卡用力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只见布兰卡纵身一跃,伸爪扑向管风琴的琴管部分。
然而——
「休想得逞!」
艾琉德隆也不甘示弱,由掌心放出闪光,阻碍布兰卡的行动。
紧接着,他这回竟朝着丝诺施放出迄今最强烈的火焰!
「啥——」
布兰卡停止攻击,转而保护丝诺,弹开艾琉德隆的火焰。
(唔……照这情势看来,我们根本接近不了管风琴!)
艾琉德隆一盯上丝诺,布兰卡便变得与艾琉德隆相同,再也无法自由行动;而他们为了守护彼此的演奏者,也无法发动奇袭。
不过,时间拖越久,就对艾琉德隆越有利。
丝诺焦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拚命地动脑思考。
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
一定有办法可行!
绝对有办法,能使丝诺更加将自身奉献给布兰卡——
「丝诺德罗布。」
一股温柔的气息轻抚丝诺肩头,她的心顿时变得轻快,犹如僵硬的身子得到解放。
有人在她身边。有人正往她身边走来。
现在,有某种慈蔼的气息正守护着我……
(啊!)
下一瞬间,丝诺的身子不自觉地流泄出言语。
那是——歌曲。
「我不会让这个世界,遭到破坏。」
丝诺唱了一首诗。
她轻盈地舞动永恒·纯白,配合音色编织歌词。
为什么呢?
这首曲子根本没有歌词,而丝诺也没听过这首歌。
然而,旋律和歌曲却如此地搭调,浑然天成。
她的灵魂,倚向了某种纯白、优雅的气息……
「『安塔娜莉亚』……」
丝诺讶异地望向自己的肩头。
曾几何时,白之女神安塔娜莉亚正浑身散发着白色光芒,与艾琉德隆对峙。
与丝诺相同,她也正在歌唱着。
她配合着丝诺的歌曲引吭高歌,恍如想使两个灵魂依偎在一起……
(真不可思议,我们俩居然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好像很久以前就学会这首歌一样……)
两人的歌声既宏亮、又动人地回荡在圣堂中。
歌声互相重叠、回响;所有的乐音,都在这一刻完全奉献给布兰卡!
我听见了好多乐音,听见了好多声音;这儿不只有我,也不只有我们两人;现在,我正在跟许多声音们共同高歌着……!
不知不觉中,丝诺周遭已洋溢着精灵的翅膀所产生的淡淡磷光。
丝诺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精灵集合在身边了。
一切都合而为一,化成一团光芒,高唱着这首歌曲——
不知不觉中,世界充满了白色的光芒。
「精灵们居然在共鸣……?」
艾琉德隆满脸讶异地低语道。
而布兰卡,似乎也不禁对安塔娜莉亚的骤然登场感到惊讶。不过,还有另一件事更令他感到惊奇。
「好像有几百——不,几万种歌声……这是精灵的……不,是人类的祈祷之歌吗!」
布兰卡浑身为之一颤,表情隐约变得恍惚。
「安塔娜莉亚的歌声,正是地上人们的赞颂曲!这是人们的声音,是人们祈求和平与奇迹的和声——是祈祷!」
布兰卡高声咆哮,浑身散发出强烈的银色光芒。
「结束了,艾琉德隆!」
——翅膀在骚动着!
布兰卡背上那散发出雪之结晶般光芒的六片翅膀,正蓄势待发!
「没有东西能赢得了这大合唱——人们的祈祷!」
布兰卡毫不犹豫地朝着艾琉德隆冲刺。
「什——」
银色光芒贯穿了艾琉德隆与相连在一起的巨大金色管风琴琴管,连他的呻吟声也一并吞噬!
「唔……」
四周顿时天摇地动,喀啦喀啦的声音响彻大地,宛如数百座以上的大大小小时钟同时发出钟响。
最后,一座小钟喀啷地响了一声,周遭又回归寂静。
「啊……」
丝诺缓缓地睁开不自觉闭上的双眼。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那架几乎所有琴管都折成两半的管风琴。
「成功了……吗?」
直到此时,丝诺才察觉到布兰卡成功破坏了管风琴。
意识还有点模糊,彷佛某人还在她脑中持续歌唱着……
过了半晌,布兰卡终于抖动他的身子,把沾在身上的银色粉末抖落。方才化为一只巨狼的他,悄然无声地恢复为人类男性的姿态。
只见布兰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安塔娜莉亚来帮忙了。」
「嗯。」
「她特地来这儿为我们传达地上的祈祷之声,我们因而得救了——」
丝诺也放下肩头的重担。
「这样啊……总算是撑过来了。」
「你也做得很好。」
「咦?」
抬头一望,丝诺恰巧与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布兰卡四目相交。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这种眼神了。
「你真是不可思议,我的底细好像都被你摸透了。明明从来没有对练过,你却能一次就掌握我的灵魂轮廓;而且,你还跟那个安塔娜莉亚完美地合唱了。」
他忽地眯起眼睛。
「你是谁?」
「布兰卡……」
他不自觉地凑近丝诺。他的眼神是如此锐利、专注,令丝诺不禁别过头去。
不料布兰卡却说:
「不要躲避我。」
「……!」
「不要躲避我。告诉我,为什么你能给予我神曲?你认识我吗?我——」
就这样,他在超级近距离下呢喃道:
「为什么现在的我,会如此受你吸引呢……?」
「啊……」
丝诺一时语塞,感到不知所措。
她已经好久没见到他如此天真的眼神了。
……她差点就忘了。丝诺这才想起,他常常对自己信任的对象露出如孩童般纯真无邪的眼神。
而每当她受到这双眼眸注视,不知怎的,脑袋总会变得无法运转……
(!)
丝诺还来不及回答,便吓得猛然回过头去。
因为原本已不再鸣放的不言之音,忽然再度钻进丝诺耳里。
「大小姐?」
管风琴居然再度发出了琴音!
不用说,演奏者正是普莉姆罗丝。不愧是全年级第一名的高手,她靠着幸存下来的琴管,再度展开演奏。
「不行,请您快点恢复理智啊!大小姐!」
丝诺急忙放开低音大提琴,飞奔至她身边。
然而,正待丝诺想将她拖离演奏台时——
「你……们……几个……——」
「什……」
艾琉德隆三度出现在瓦砾堆的对面。
不过,布兰卡依然不改桀傲不驯的表情,说:
「哼,学不乖的家伙。就凭你那样子,也想跟我打?」
正如布兰卡所书,艾琉德隆已经浑身是伤了。
他身体隐隐发出血红的红光,脸庞疯狂地扭曲着;身上的衣服甚至头发,也都濒临残破边缘。
但是,他看起来还没死心。
「闭嘴!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得了我的计划吗?炎帝之女啊,再给我多一点神曲——给我力量吧!」
这一喊之下,普莉姆罗丝开始更激昂、更流畅地敲打琴键。
结果很不可思议地——
「怎么会……」
才一会儿功夫,艾琉德隆身上的伤口便开始逐渐复原。
皮开肉绽的伤口变得完好如初,而他的身体也重新释放出蒸汽般的斗气。
丝诺脸色大变。糟了,再这样下去的话——普莉姆罗丝所演奏的神曲,实在提供他太多力量了!
「只要有这丫头在,我就不会输!」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我就把你整个人消灭掉!」
虽然布兰卡英勇地骂了回去,丝诺内心还是很焦躁。
(唔……)
丝诺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弹奏出方才那种强大的神曲,况且即使还能再弹一次,也不知道能否再度和安塔娜莉亚达成同步。
这一瞬间的迷惘,令丝诺不知是否该架上琴弓。
「你也该闹够了吧,普莉姆罗丝!」
一阵意料之外的声音,再度响彻三人对峙的圣堂。
「你别想再得到神曲了!艾琉德隆!」
丝诺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是……!」
管风琴的乐音突然停止了。事情出了变化,使得这架巨大管风琴的琴音遭到中断,
「什么!」
艾琉德隆发现事情的真相,惊愕地皱起脸来。
喀啷!某处传来金属互相碰撞、毁坏的声响。
连丝诺也愣住了。
「黛西、皮斯……还有乔许。」
原来是他们三人把方才从战斗中残存下来的管风琴破坏殆尽,连一根都不剩!
「你休想再得到神曲!」
皮斯所施放的蓝色真空刃,瞬间就贯穿了由硬铅制成的琴管。
「就是嘛,因为这儿可是有我们在呢!」
「你别想再为所欲为了!」
轰!谱架上的乐谱起火燃烧,这一击来自于皮斯所释放的蓝色火焰。
而乔许与黛西,也利用瓦砾碎片、断掉的琴管一一来破坏管风琴。
紧接着——
不仅如此,死守演奏台、不停地敲打琴键的普莉姆罗丝,也被某人攫住了手。
丝诺屏住气息。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但丁——也就是帕里亚!
他泪如雨下地紧紧攫住普莉姆罗丝的手,不让她继续弹奏。
然后,他眼神空洞地说道:
「……不……行——」
这句话并非来自于但丁,而是百分之百发自于帕里亚意志的话语。
「帕里亚……!」
「够了……普莉姆罗丝,别再弹了。」
帕里亚握住普莉姆罗丝的双手,祈祷般地将之捧到自己额头。
这下子,艾琉德隆的眼睛瞠得更大了。
「啥……但丁!你干什么,难道你想背叛我吗!」
只见帕里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呜……只有现在,我的意志胜过了但丁的意志。要我乖乖地奉上自己的身体,这口气,我怎么吞……得……下……!」
他紧紧地握住普莉姆罗丝的双手,丝毫不肯放开。
在他眼中,这彷佛是他的命脉。
「你胜过了但丁的意志……?」
帕里亚脸色依旧苍白,并朝着艾琉德隆贼笑道:
「没错。确实,我至今的人生就跟他说的一样,被但丁的宿命摆弄;但是唯有死的时候……身体要……让我作主……!」
帕里亚此言一出,艾琉德隆「哼……」地悻悻然板起脸来。
接着,布兰卡牢牢地盯着艾琉德隆,厉声说道:
「……你失去了神曲,但丁也不在了;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跟我们打吗?艾琉德隆。」
「唔……」
他抬头望向已毁坏得无法再使用的管风琴,愤恨地咬紧下唇。
然后——
「想不到……计划居然被你们这些杂碎给中断了。不过没关系,时间还多得是,我等你们死了后再继续也不迟!」
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宣告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毁掉一切!后世之人啊,期待重逢的那一天吧!」
即将熄灭的火光,一口气释放出仅剩的最后能量——艾琉德隆倏地大放光芒,顿时强光四射,待丝诺眨完眼睛时,他早已在圣堂中消失踪影。
「消失了……」
「他逃走了……吗?」
丝诺顿觉心中卸下一块大石,低声呢喃道。
此时,眼前有个影子冷不防地开始倾倒。
「大小姐!」
看来,普莉姆罗丝似乎在演奏台上失去了意识。
丝诺赶忙飞奔过去,抱紧那纤瘦的身躯。
她的胳膊,感受到了普莉姆罗丝微弱的心跳声。
「放心吧,她好像只是昏过去而已。」
经乔许这么一说,丝诺这才再度安下心来,与普莉姆罗丝一同瘫坐在地。
然而,目睹普莉姆罗丝昏倒的帕里亚,也同时背靠着管风琴瘫了下去。
「帕里亚!」
「喂、喂!」
「你没事吧!帕里亚!」
乔许赶紧抱起无力地躺在地上的帕里亚,而丝诺与黛西也跟着端详他的脸庞。
只见他脸色惨白得惊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反覆着虚弱的呼吸。
「帕里亚!你没事吧?得赶快去看医生才行……」
但是帕里亚却微微地扭动身躯,摇头拒绝了。
「抱歉……丝诺……被但丁抢走身体,都是我的错……」
丝诺摇摇头。
「别说了,大家都明白你的苦衷。别再勉强自己说话了,帕里亚。」
每个人的心都有弱点,更何况帕里亚是以这样的形式失去玛贝拉斯……尽管他在悲痛欲绝之下仇视那些杀害她的人,也没有人能够责怪他。
「你快点把病治好,这样就能再做出新乐器了!这次你要写出和那首曲子完全相反的神曲,比如说能萌生万物的那种……」
听了丝诺的话语,帕里亚粲然一笑,然后说道:
「谢谢你,可是我、好像、差不多……要去……找老姊了……」
「帕里亚?」
「没关……系。我本来就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所以我很心急。当那家伙说要找弹奏者……普莉姆罗丝来时,我没想到是从未来——」
帕里亚挤出全身的力气诉说着,彷佛随时都会断气。
丝诺拚命地对他说道:
「没关系,大小姐她没事,而地上世界一定也能重新复兴。只要帕里亚肯写曲子,我相信精灵们也……!」
「我办……不到。」
「帕里亚!」
丝诺语带指责,而帕里亚只是怱地望向远方——
「我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心。丝诺……虽然……虽然我要死了,但丁却不会死……」
「咦……」
丝诺惊讶地颤动了一下肩膀。
「我自己清楚得很。尽管只有一点点……但丁的意志却逐渐流进我……体内。即使我死了……但丁的意志……也不会消失……他一定也在丝诺你们的时代中。」
「你说我们的……时代?」
丝诺不禁和乔许面面相觑。
「啥……这……」
「而且,他一定就在你们身边——那家伙……艾琉德隆,看上了普莉姆罗丝。她是『炎帝之女』,以后会成为……之王。所以,你们千万要小心……」
「帕里亚!」
帕里亚的身体怱地一下子变重。丝诺明白,这是因为他的身体正逐渐失去生气,不久后就会变得一动也不动……
「帕里亚!」
「不要,帕里亚,振作点!」
黛西拚命地晃动帕里亚的身体,然而他的身体却急速失去力量,终于连四肢都动弹不得,只剩唇瓣能微微地开阖……
「你、你们之所以能来到这儿,是藉助于雷普洛司的力量……而由于管风琴已经毁坏,你们的时代与时间也连结在一起了。那个有着少女外型的——」
「那个少女……你是说娜诺波妮特吗!」
丝诺这才想起,娜诺波妮特从途中就不见踪影了。她慌慌张张地往四周找着,至于帕里亚,已经无力回答丝诺的问题了。
他只是将视线从丝诺一行人身上转移到远方,喃喃自语地咕哝道:
「白色的……光……」
「帕里亚……」
「有……人……白色的……老姊…………?不对——」
「谢谢你。」
一句不成声的话语,传进了丝诺耳中。
帕里亚的睫毛细细颤抖,顷刻后——他的眼皮往下垂落。
丝诺明白,他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不会吧……帕里亚、帕里——」
此时——
本应毁坏的管风琴,震天价响地奏出不和谐音,
明明没有人靠近演奏台,这声音却不绝于耳,简直就像丝诺一行人刚到这时代时一样。
「什么!」
「这是……?」
「不会吧,怎么可能!」
下一瞬间,白色光芒开始逐渐包覆丝诺一行人的身体。
眼前倏地变得一片白,景物也变得离丝诺越来越远,无论是坏掉的管风琴、崩毁的圣堂墙壁、停止呼吸的帕里亚——一切都逐渐离丝诺远去……
「丝诺!」
而且,连布兰卡的声音也……
「喂!丝诺,你要去哪里!可恶,我看不见,为什么!」
连布兰卡的声音,也变成远方的回声。
这种感觉,与丝诺刚来到这时代时一模一样——
千钧一发之际,丝诺的意识差点被白色光芒吞噬,宛如突然袭来的猛烈睡意。
然而,在意识完全中断之前,不知为何,丝诺在白色光芒的另一端瞧见了她——娜诺波妮特。
「真想不到,你们居然会来到这儿。」
「娜诺波妮特……?」
曾几何时,她已气定神闲地坐在毁坏得乱七八糟的琴管上。
(她……到底是……)
「话先说在前头。以结果看来,虽然我们帮助了艾琉德隆跟但丁,但这非我们所愿。我不与任何人为敌,也不想帮助任何人……追根究柢,我们连你们所说的善恶概念都没有……」
「什……你引发了这么大的风波,居然说自己不是我们的敌人?」
丝诺惊讶地睁大双眼,而她只是淡然地宣告道:
「是的,但我也不是你们的伙伴。」
环绕在她周遭的管风琴音,变得更大声了。
只见娜诺波妮特朝天空高举着手,说道:
「近期之内,我会证明给你看。丝诺德罗布,我的任务可还没有结束呢……」
「娜诺波妮特,等……」
——就这样,这句话还没说完,丝诺的意识便有如断掉的丝线般中断了。
*
记忆正在转动着。
彷佛有人正在快转丝诺的记忆,呈现在她眼前。
(奇怪。)
回过神来,丝诺正伫立在这片颓败的景色中。
这里是哪里呢?
白色石板路上到处都有着烧焦的痕迹,宛如才刚经过一场大火;这儿是某个古老遗迹吗?或是……?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唯有灰色烟雾混杂在狂风中。
一看,稍远处有一名一头银发的高大男子站在那儿。
(那是……)
只消看这么一眼,丝诺便认出了那个人。
拥有如此耀眼银发的高大男子,就只有一个人。
「布兰卡!」
丝诺大喊,朝他飞奔而去。
「布兰卡,你在这儿干么呀?之后你顺利见到安杰洛跟安洁莉卡了吗?」
丝诺边说边拍向布兰卡的肩膀——却扑了个空。
(这是……)
手上没有任何触感。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布兰卡。
难道这是一场梦吗?
抑或只是幻觉——
「呜呜!」
眼前怱地变得一片白,丝诺赶紧别过头去。
居然吹起了暴风雪!丝诺从石板路上出现的白色漩涡中听见风的狂吼声,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现场下雪了。
「布兰卡!」
——轰!四周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有人从烟雾中步履蹒跚地飞奔出来。
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没有错,他们是安杰洛与安洁莉卡。
「安杰洛!」
布兰卡猛然抬头,急忙地想冲到他们身边。
然而——
「不能过来!」
紧接着出现的安洁莉卡,伸手制止了布兰卡。
「啥——!」
布兰卡一脸悲痛,咬紧牙根。他停下了脚步:契约乐士对他发出强制命令,因此他只好暂且按兵不动。
丝诺瞠目结舌。
(什、什么……?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儿是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丝诺一行人回去之后,布兰卡终于与安杰洛、安洁莉卡相会了,然而——
「好了,布兰卡,你快点逃吧!这里由我们来挡!」
安杰洛此言一出,丝诺不由得屏住气息。
书下之意是,他们想要逼布兰卡退出战场。
他们明明正处于战斗中啊——
不用说,布兰卡当然强烈地拒绝了。
「不要闹了!为什么我非走不可!」
「别这样呀,布兰卡。你还是快逃吧,安塔娜莉亚都已经死了,我们不想连你也失去!」
连安洁莉卡也殷切地恳求布兰卡。他不禁泫然欲泣,咬紧下唇。
一瞬间,丝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安塔娜莉亚死了……?)
但是,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全都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悲伤。
「我们不能同时失去女神和圣兽,这点你明白吧,布兰卡!万一连你都不在了……」
「——!」
「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世界就会失去白色……无论是慈悲的遗忘与再生,都再也——」
安杰浴与安洁莉卡轮流说服布兰卡,但布兰卡仍旧不肯听进去。
他就像克拉斯特王都的黎修莉一般,挣扎着想冲上前去。
「我不要!安杰洛、安洁莉卡,别再劝我了。我也要战斗,让我跟你们一起战斗吧!」
但是,两人坚决不肯让步。
明明这样做只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他们却……
「你要顺利逃走喔,布兰卡。」
安杰洛笑了。
「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跟你在一起,我们觉得很快乐……!」
两人以同样的表情,对着同样深爱的人露出微笑。这两张笑颜在布兰卡眼中看来,是多么的残酷啊……!
自己所爱的神曲乐士,拒绝了自己。
自己所爱的神曲、灵魂的形式,想把自己赶得远远的——
赶到三人无法再相见的地方去——
「住口!——安杰洛、安洁莉卡,我求求你们——!」
布兰卡的哀号声响遍四周。
他想飞奔到他们身边。
他伸长了手,拚命地伸向他们。
「求求你们,让我去吧!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找安塔娜莉亚……为什么?我们不是约好,即使天涯海角也要在一起吗!」
「你可别再怕生罗。」
在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浊的意识中,丝诺听见了这声音。
「就是嘛,你得喜欢上我们以外的人才行喔——还有,腌菜桶就交给你了。」
到了最后,这两人的声音还是如此开朗。
「——对了,现在最后面那桶梅子应该差不多腌好了……你不妨吃吃看嘛……」
「不骗你,吃了不会失望的,」
「安杰洛、安洁莉卡!」
尽管布兰卡奋力抵抗,身体仍如白色尘埃般被风吹拂而去。
「我不要!」
——从远方猛烈袭来的巨大白光,转眼间便吞噬了布兰卡。
而丝诺眼前的景色,再度一新。
(这次又是什么?)
丝诺聚精会神地凝望四周。视界朦朦胧胧的,彷佛所有景物都被蒙上了一层灰。
好黑。
放眼所及,尽是一片黑暗。
丝诺只知道这儿和方才那地方相同,没有任何高耸的建筑物或树木,可说是空无一物。
此地的黑,和日落所产生的黑暗是不同的;这儿没有半点生命的光辉——四周彷佛盖上了一片浓雾般的黑暗。
(这里是哪里?现在不是夜晚,而且这儿空无一物,静悄悄的,好像所有生物都死了一样。)
好可怕。
丝诺从未想过,原来伸手不见五指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她卯足了劲,想在这黑色空间找到些什么。
此时,一道熟悉的银色光芒从眼前一闪而过。
「布兰卡?」
不会错的,她绝不可能看错那头银发。
那正是布蔗卡。
「布兰卡,等等我!」
丝诺大喊,拚命追上前去。
不料怱地又响起一阵爆炸声,四周瞬间卷起烟雾。
待景物终于变得清晰,她看见对面的布兰卡正拚命地呼唤丝诺,
「振作点,你没事吧,丝诺!丝诺,醒醒啊!」
听了这呼喊,丝诺赶紧扬声……
(咦……)
眼前居然有另一个丝诺!
就在不远处,有另一个身受重伤的自己正倚着永恒·纯白,虚弱地站在那儿。
(这是……我……?)
丝诺已经搞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形了。
唯一明白的,就是眼前的另一个自己,正在跟某人战斗着。
「……还是老样子,打不死的蟑螂。」
丝诺惊讶地抬起头来。
只见一名眼眸闪着火光的男子,从黑烟的另一侧缓缓现身。丝诺认得这个人。
「艾琉德隆」
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该不会我想起了当时的事吧?)
记得以前丝诺刚到精灵岛时,曾和受到艾琉德隆控制的普莉姆罗丝对峙。
然而当时周围是森林,不像现在空无一物,宛如一切都已被燃烧殆尽一般。
再说,这片像是黑影的东西——从方才起就蠢蠢欲动地覆盖周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它们恍如具有生命般地蠕动着,窥视着一行人,彷佛好几千只立起身来的黑蛇,正团团包围着他们。
「你也该死心了吧?你们已经没有胜算——因为我的女神已经完全觉酲了!」
艾琉德隆略带陶醉地凑向身旁的某人。
然而,由于四周实在太暗,丝诺无法看清那人到底是谁。
「可恶,别开玩笑了……!」
布兰卡咬牙切齿地说道。
另一方面,艾琉德隆则鼓动喉咙「呵」了一声,满脸欣喜地宣告道:
「——该做个了断了,白色的家伙们!」
此书一出,某种琴键奏出来的声音怱地响遍四周,而黑影也彷佛被声音唤醒般,开始行动!
(声音在操纵着它们?)
丝诺还来不及从惊讶中回神,黑影已经形成一个轮廓,直直地扑向布兰卡他们!
那些黑影俨然有着自己的意志,存心想啃噬这两人——
「来吧,我们的王啊!统率着世上一切生物的——女王啊,赐予我力量吧!」
随着艾琉德隆这一声狂吼,丝诺也望向前方。
(咦……)
下一瞬间,她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
黑色巨大蛇群的另一侧——有一名身着丧服般黑衣的少女伫立在那儿,统率着数百万的黑影。
那名少女在无数黑影的环绕之下,一头金色秀发竟显得更加光辉耀眼……
(难不成——那是——那张脸是!)
丝诺正想唤出那个名字,此时一阵白色暴风雪却吹袭过来,似乎打算再度驱散那些黑蛇。
(呜哇啊啊!)
转眼间,她的意识便被吞进纯白色的漩涡底部。
*
「——诺、丝诺!」
(有人在叫我……?)
丝诺觉得身旁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于是微微扭动身躯。
眼睛睁不开。
眼皮好重。
丝诺觉得自己的意识彷佛罩上了一层薄纱,而心头也像作了场长梦般一片朦胧。
「——丝诺!」
这次真的有人在耳旁清楚地呼唤丝诺,她吓得赶紧睁开双眼。
她努力集中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拖起抗议着还没休息够的身体。
「呜呜呜!」
丝诺呻吟道。
(我、我得快点才行!)
布兰卡叫丝诺起床的方式实在有点异常,想必今天一定是睡过头了。假如不是这样,布兰卡也没必要如此执着地叫醒丝诺。
(糟糕,现在几点了?是说我的眼镜呢?眼镜在哪里!)
她顿时脑中一片混乱,汗如雨下。丝诺伸手摸索记忆中的床边,想找出以往搁在末读完之书本上的眼镜。
——碰!
「——!」
她的额头猛然撞上某物,痛得几乎眼冒金星。
「唔、喔……」
不知怎的,身旁似乎有人正呻吟着。
「奇怪,布兰卡……?」
一发现他是自己的契约精灵布兰卡,丝诺顿时吓得清醒过来。
「为什么你……而且,这里,不是我的房间……?」
丝诺左右张望地环视四周。
四处崩塌的石造地板、墙壁以及破掉的吊灯,被灰尘染成白色的无数张长椅……
以及坏掉的巨大管风琴。
「这里是……」
布兰卡缓慢而用力地摇晃丝诺的肩膀(她的眼睛还是没有聚焦)。
「你真的、真的是丝诺吧?你真的回来了对吧!」
「回来了……?」
丝诺枣精会神地望着模糊的视界中所映出的布兰卡。
接着,她发现自己现在不是位于房间的床上,而是在冰冷的石板地……而且是圣堂的石板地上。
(那么,这里是……)
没有错,这儿不是丝诺的房间,也不是两百年前与艾琉德隆一战的战场,而是原本那个时代的——化成废墟的圣堂。
此时,丝诺终于明白自己与伙伴们回到了原本的时代。
「回来了!」
紧接着,丝诺赶紧一一摇醒与自己同样横躺在地的朋友们。
「请、请您醒来,大小姐!还有乔许、快点!黛西、皮斯、月读!」
她逐一用力地摇醒他们,每个人都发出睡昏头的呓语,满脸讶异地睁开眼睛。
「月读、月读,快起来。你没事吧?」
「嗯……丝诺?」
看到月读一直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丝诺这才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月读平安无事。和艾琉德隆战斗时受到神曲影响而浑身芜力的他,如今似乎也恢复活力了。
或许是因为听见丝诺的声音吧?黛西一骨碌地弹了起来。
「……什么,现在……是怎么了?这儿是哪里呀?」
乔许也跟着起身问道:
「……奇怪,我……」
接着,黛西发现皮斯瘫倒在椅背上,于是赶紧过去唤醒他。
「喂,皮斯,快点起来呀!你没事吧?」
「嗯——黛西,抱歉。抱歉……」
大伙儿身上并没有大碍,意识也恢复正常了;紧绷的情绪一下子得到抒解,丝诺不由得当场瘫坐在地。
月读没事,黛西、乔许和皮斯也都在场。接下来,状况未明的就只剩……
「嗯、嗯嗯……丝诺……?」
「大小姐!」
丝诺听见普莉姆罗丝轻轻呼唤自己的声音,赶紧众精会神地环视四周——有了,她在原本祭坛那位置的正前方,就在那儿!
「大小姐——!」
丝诺忍不住朝着直起身来、揉着睡眼的她直奔而去。
「啊,丝诺。」
普莉姆罗丝也同样缓缓地揪着丝诺。
「你从地上世界回来啦?没事吧?还有,这里到底是……」
「大小姐……?」
丝诺感到有点困惑。既然普莉姆罗丝不知道一行人已经回到精灵岛,就表示她完全不记得在圣堂弹奏管风琴那段记忆。
「在那之后……我们前往地上世界后,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普莉姆罗丝点点头。
「自从你们走后,帕里亚就拿出一把刀指着我,命令我弹奏那架管风琴。我觉得帕里亚看起来好像有点奇怪……所以当时我照做了;但是弹着弹着,我却感到越来越悲伤,然后就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普莉姆罗丝的语气越来越不安,丝诺不禁再度紧紧抱住她。
「没事了……没事了,大小姐。因为我们已经回到原本的时代了。」
丝诺不仅是说给普莉姆罗丝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错,我们已经回到这儿,所以再也没什么好怕了。刚才所看到的梦境,也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可是,我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普莉姆罗丝在丝诺怀中不安地左右张望。
「等到安顿下来后,我再好好跟您解释,大小姐.」
语毕,她这才放下心来。呼……她吐了口气,累瘫在丝诺怀中。
丝诺觉得有点奇怪,普莉姆罗丝的眼睛实在太红了。
(对了,她在弹奏管风琴时不断地哭泣着,也难怪会这样……)
「喂,丝诺。」
一张散发着银色光芒的脸庞怱地凑近丝诺。
「布兰卡?」
布兰卡以一种既坏心眼又掩盖不住喜悦的表情,凝视着丝诺。
「呃……你……这段期间到底跑哪儿去……」
话还没问完,丝诺便抢先说道:
「啊,对了,布兰卡,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
他紧张得整张脸都僵住了,然而丝诺并不以为意,松开普莉姆罗丝说道:
「我们消失了多久?而我们又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
「喔、喔,你是要问这个啊……」
不知怎的,他极不自然地转动眼珠说道:
「……那架坏掉的管风琴突然发出声音之后,你们就瞬间消失了。然后整整一天都没有回来。」
「整整一天!」
丝诺吓得为之一愣,不禁和普莉姆罗丝面面相觎。
「怎么会……我们在那边明明过了将近一个月啊……」
虽然不知原因为何,总之丝诺一行人被带到过去的这段时间,这儿仅仅过了一天。
丝诺一行人正坠入五里雾中时,唯有布兰卡一人惴惴不安地说道:
「我、我可是担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波呢……!我拚命想找出能找到你的方法,还逼问密斯特拉鲁、也读遍了各种文献……可是呢!今天我又突然感受到你的气息,想说你可能回到了这儿,所以前来查看,结果你却幸福地在这里呼呼大睡!」
布兰卡指着丝诺大吐苦水,令丝诺不禁语塞。
「呃,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我很高兴你关心我,可是我自己也吃足了苦头耶……
「我变得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只想着万一你不回来了怎么办,连酸梅都吃不下去了!」
「呃,我说过话不是这样说的嘛……」
丝诺抬头端详着摆出迷路孩子般表情的布兰卡。
仔细一想,她好像已经很久没看到如此直率地表达情感的布兰卡了。
这件事虽然不是他的错,两百年前的布兰卡终究还是因为有其他契约乐士,而对丝诺冷眼相待。
思及此,丝诺忍不住语带抱怨地冲口道:
「我在那边也吃了很多苦头啊!……而且你还把我当作眼中钉……」
布兰卡的脸倏地僵住了。
「咦……」
「呃,我是在说两百年前的事啦!」
话一说出口,丝诺更深深感觉:时间真是漫长啊。
到头来,安塔娜莉亚并没有在丝诺一行人回到过去时丧命。
然而——
两百年的时光,足够一个人度过三、四次人生了。
在这段期间内,布兰卡恐怕会失去安塔娜莉亚和安杰洛、安洁莉卡,从此变得孤身一人。
在接近两百年的时光中,孑然一身。
(尽管我只记得一点点,不过回到这时代时,我所见到的那个梦……)
假如那是真的,那么布兰卡可能是在圣堂之战后失去了她们。
丝诺一点儿都不想挖出布兰卡痛苦的回忆,况且她也不大想提起那个梦。因为,她可能会顺便想起一些自己极不愿意承认的可怕回忆……
然而,布兰卡却僵着一张宛如世界末日般的表情,说道:
「两、两百年前……!你果然回到那时代了吗?」
「布兰卡,你说『果然』……意思是说,你还记得当时的事情?」
丝诺忍不住逼上前去,而布兰卡却忽然变得语无伦次。
「没、没有啦,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嘛,可是你刚刚明明就说了『那时代』!」
丝诺正想攫住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我说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嘛!」
「布兰卡!」
不知为何,他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快步离开了圣堂。
「搞什么嘛……」
丝诺傻眼地目送布兰卡的背影离去。
好不容易久别重逢,这是什么态度嘛?
丝诺心想。
(亏我还想跟他多聊一些话呢……)
*
之后,由于翘了一整天课,丝诺一行人被波莉珍小姐训了一顿。
不过,幸好他们消失的时间还算短,学校没发生什么大变动,因此一行人不久便再度回到了日常生活。
校庆的准备工作也顺利地进行中。
日子一天天地逼近,丝诺一行人也开始快马加鞭地着手于原先预定好的音乐咖啡馆。
他们清扫堆积在圣堂地板上的灰尘、擦拭窗户并装上蕾丝窗帘,将桌子搬进来;除此之外,他们也摘花来做花圈、剪贴色纸当装饰品,将荒废的圣堂装饰得漂漂亮亮。
在这个时代,他们可以不用怕校庆像两百年前一样临时取消,能够稳稳当当地着手准备。
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好和平喔……)
一如往常地来圣堂进行装饰工作的丝诺,这天突然有感而发,
(太和平了,和平到像是在作梦一样。)
和煦的春日阳光洒进残留着些许尘埃的圣堂,回荡在耳畔的,唯有鸟啼声与枝叶的沙沙声,以及远方微微传来的学生欢笑声,还有各式各样的神曲……
身处于如此恬静的时光,真令人难以想像两百年前(对丝诺一行人来说只是数天前)——这个地方竟然发生过那样的惨剧。
心里觉得真不可思议。
大伙儿能平安地待在这儿,而且还能顺顺利利地迎接校庆的到来——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对现在的丝诺来说都宛如奇迹。
会不会是因为她知道这些和平的日子是用许多人的悲伤堆砌出来的,是如此的弥足珍贵,所以才会这么想呢?
(玛贝拉斯,还有帕里亚、安杰洛、安洁莉卡……)
丝诺一行人在悲剧尚未扩大前努力阻止了艾琉德隆的阴谋,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原来的世界。
当然,假如他们更聪明、更有能力而且更果断一些,或许就能多救几条人命了。
然而,丝诺觉得他们在过去的世界中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即使结果未能尽如人意……他们也已尽力了。这点她觉得很自豪。
(不过,我们现在也只是为了一个区区校庆而忙得不亦乐乎罢了。玛贝拉斯拚上性命想守护的这座学院——这个校庆,我们要让它就这么在玩乐中结束吗?)
话虽如此,丝诺至今也还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以及自己能做些什么。
(啊,还有……)
丝诺微微摇头。
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娜诺波妮特」
没错,尽管他们若无其事地回归了日常生活,唯有一点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动——那就是娜诺波妮特不见了。
在那之后,丝诺马上前往娜诺波妮特的房间和班级教室,然而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话先说在前头,我们连你们所说的善恶概念都没有……』
『近期之内,我会证明给你看。丝诺德罗布,我的任务可还没有结束呢……』
丝诺的第一个学妹,已经不在了。
时至今日,她仍旧不知道娜诺波妮特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且也无从得知。
雷普洛司的终瑞机到底是什么呢?说到底,究竟什么是雷普洛司?
这个陌生的名字,总带给丝诺一股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丝诺。怎么在这儿发呆?」
「啊……乔许。」
丝诺拾起头来。定睛一看,率先来到圣堂的乔许正担心地端详着自己。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事情罢了。不说我了,乔许,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耶……」
丝诺注视着朋友的脸庞。平常总是既冷静又沉稳的他,如今表情却莫名僵硬,而且还略显苍白。
「呃……会、会吗?」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吗?对了,你的脸上有黑眼圈耶。」
经丝诺这么一说,乔许的气色变得更不好了。不过,他终究还是冷静地答道:
「不瞒你说,我从回来这儿后就不大睡得着。我从没想过,原来自己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
「咦?」
乔许没头没脑地喃喃说出这句话,丝诺不禁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他凝视着帕里亚所做的那架再也不会发出声音的生锈管风琴,说道:
「——我一直很想帮助黎修莉,也很想消弭她的罪孽。当我明白自己回到了两百年前时,为了不让她伤心难过,我拚命地想帮助玛贝拉斯,可是……」
他低下头来,悄悄地将掌心贴在胸口。
看起来像极了忏悔。
「……该怎么说呢?当我一回来看到她,就忍不住开心得不得了,而且还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又见到了她,未来——并没有改变。我太差劲了!明明黎修莉有过那样的伤痛,我却为了那件事而开心。」
(啊……)
丝诺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时——当她看见久违的布兰卡大口大口吃着酸梅时,心头也涌现了一股安全感,以及喜悦。
乔许的心情,丝诺或多或少有些同感。
她感到放松,感到……高兴。
因为他没有变,他还在自己身边。
「我好像也跟你一样。当我确定布兰卡没有从我的未来中消失时,确实松了一口气。」
丝诺简短地说道。
「……你也是?」
「嗯,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迄今我常常觉得布兰卡很烦,他对我隐瞒了很多事,但我若放着他不管,他又会生气。」
然而,如今丝诺却感到很开心。她第一次觉得,布兰卡那黏到令人心烦的个性是如此令人感到开心。
况且——
(在那之后,布兰卡就变成孤身一人了……)
『我呢,只要有安塔娜莉亚艰你们两个就够了。』
『真是的,你还是这么怕生……』
『就是嘛。布兰卡,这是你的坏习惯,快点改一改吧:
一忆起他们在后院中罗列成排的腌菜桶旁欢笑的模样,丝诺便觉得心头一紧。
布兰卡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度过这两百年呢?
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守护他们的遗物呢……
『我最讨厌什么腌菜了!』
一想到原本如此讨厌腌菜的布兰卡,是历经什么样的过程变成今日的酸梅痴,丝诺就觉得胸口越来越抽痛。
「欸,你们两个!不要混水摸鱼,快点准备好不好啊。」
此时,黛西拿着爱用的银色长笛走过来了。普莉姆罗丝也跟在后头。
「咖啡馆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剩四重奏还没练罗。」
将女仆装穿得无懈可击的普莉姆罗丝,笑盈盈地说道。
她说得没错,丝诺一行人的工作并不只是在咖啡馆招待来宾。校庆当天,这座圣堂将摇身一变为让客人边听音乐边享受茶饮的咖啡馆。
也就是说,丝诺他们的现场演奏才是咖啡馆的主要节目。
「快点来对练吧。后天就要正式上场了,在彩排前得再加点油才行!」
「嗯、嗯……」
黛西一喝之下,丝诺赶紧张口欲呼唤永恒·纯白,这才想起最近不常跟布兰卡见面。
(总觉得从那之后,他一直在避着我。)
老实说,原本紧紧黏着丝诺不放的布兰卡,近来莫名地对丝诺避不见面。
——就这样,明天终于要迎接校庆了。今天是彩排日,丝诺一行人,在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圣堂中如期演奏了四重奏。
然而——
「这……」
每个人都没有开口,但眼神已透露出感想。
不知怎的,好像没有想像中来得顺利。
当然,毕竟也练习了一段时间,所以不至于有走音、错拍这种错误发生。
但是,他们就是觉得合奏得不够完美。证据是,重要的听众——精灵们,连一只都不肯现身。
而这也意味着这神曲是失败的。
「怎么办?再这么下去,我们根本开不成咖啡馆嘛!」
由于演奏得有点空虚,黛西忍不住焦躁地扬声大喊,环视圣堂内部。
然则,无论她再怎么定睛细看,还是连一只勃来的影子都没有。这么说来,问题果然在于演奏。
「我想,这恐怕是因为大伙儿的心没有合而为一的关系。听说虽然合奏的威力比起独奏来得强烈,若演奏者没有齐心一力,演奏出来的神曲就会非常不像样……」
普莉姆罗丝烦恼地解释道。
但是黛西听了,只是变得更加气愤。
「你越说我越听得一头雾水!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嘛!」
丝诺也静静地抱头苦思。
明天就是校庆了,这个阶段的瓶颈,将成为致命的伤害。
究竟是为什么呢?
在回到两百年前之前,他们的演奏至少还能引来若干精灵,如今怎么……
(心没有合而为一……)
丝诺在脑中反覆想着普莉姆罗丝所说的话语。
诚如她所言,尽管他们的演奏算得上是一首曲子,却似乎少了什么。感觉上,就像一张少了一块缺片的拼图……
此时,乔许略显僵硬地说道:
「我可以说句话吗?」
只见他恍如要将刀子刺入柔软的物体中般,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道:
「大家觉得在这儿开演奏会好吗?坦白说,现在的我,没有这种自信……假如一直停滞不前,在这儿演奏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咦……」
乔许欲言又止地别开了目光。他的视线,落在坏掉的管风琴上。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得每个人都惊讶地注视着他。
「抱歉,我不该在这时说这种话。不过,正因为明天就要正式上场,我才觉得不得不说——因为我认为这是此次演奏会成功与否的关键。当然……我希望校庆能圆满落幕,而这也是为了不让玛贝拉斯的心血白费,也是为了两百年前那些无法欢庆校庆的人们。可是,我就是觉得心头不痛快,觉得有疙瘩,觉得不应该若无其事地进行校庆。」
「乔许……」
丝诺屏住气息。
(——若无其事地进行校庆。)
没错。在整理这座音乐咖啡馆时,丝诺也有这种感觉。
在现代装饰圣堂时那股心头一紧的感受,如今答案终于成形了。
当然,乔许希望校庆圆满成功。
为了未能参与校庆的安杰洛、安洁莉卡,以及全心为精灵岛学院着想的玛贝拉斯他们,校庆得比以往都成功才行。
然而,乔许越是心系着他们,便越觉得: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进行校庆,真的没问题吗?这种类似罪恶感的情绪,在乔许心中挥之不去……
而丝诺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没错。我们之所以能够待在这儿,全拜玛贝拉斯所赐……但是到头来,我们却什么事都没办法为她做……)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丝诺……」
丝诺点头回应乔许的呼唤,缓缓地环视圣堂内一圈。
「我们绝对不能只顾着享受校庆,这样子回到这儿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总觉得,咱们必须做些唯有知晓两百年前惨剧的人才能做的某些事——但是,至于该怎么做……我就一点头绪也没有了。」
我们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知晓两百年前真相所肩负的使命与意义——我们该如何达成才好呢?
校庆是一切风波的开端,而我们难道就不能在校庆中做些什么吗?
此时——
「——少蠢了好不好。」
黛西略显愤怒地说道。
「黛西。」
「……你们怎么不想想看,难道我们放弃四重奏,玛贝拉斯学院长跟帕里亚他们就会含笑九泉了吗?」
「你说得……倒也没错。」
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悄悄地搁在语塞的丝诺肩上——是普莉姆罗丝。
「黛西说得没错。即使我们为了他们而刻意停办演奏会,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开心……」
「大小姐。」
「倒不如说,我们在这儿演奏神曲,反而能成就某些事物……你不这么认为吗?丝诺。」
这意料之外的话语,令丝诺瞠目结舌。
「只靠着演奏神曲?」
「是的,正是如此。」
丝诺试着理解她的言下之意,努力地思考着。她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管风琴。
发生在两百年前的战争。
那正是使得人类与精灵之间隔阂加深的祸端。
未来的自己与大伙儿既然明白了悲剧的真相,那么是不是应该将此事铭记在心,并将大时代人们的意志流传下去呢……
(对了,那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丝诺慢慢地回想在这座圣堂中与艾琉德隆对峙的情景。
当时的心情,实在是很难以言喻。
不过,她还记得自己如此祈祷着。
希望世界能够得救。
尽管我们人类是如此愚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有的人喜欢音乐。
有的人喜欢亲近人。
无论是喜欢人类的精灵,或是喜爱音乐的精灵,或是人类——
我想守护这些重要的事物。
这份心情,我们当时确实将它融入了神曲之中。
(啊……没错。)
丝诺缓缓地睁开紧闭的双眼。
结果,正巧与同样陷入沉思的乔许四目相交。他带着略微明朗的表情笑了。
「说得也是,咱们就演奏吧!把我们心中的感受都传达出去吧!」
丝诺也笑了。
(没错。我们只要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情就行了,这也是为了将悲伤转化为力量啊!)
难以言喻。
这份迷惘、这份愤怒、喜悦、哀伤,是无法单纯以言语形容的。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神曲!)
丝诺的心,再也不迷惘了。
「将我们应传达的理念,融入神曲之中吧!」
四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都点头了。
直到这时,丝诺才肯定地认为—大伙儿的心,即将合而为一。
*
——翌日。
中央精灵岛学院所自豪的春季校庆,终于到来了。
丝诺一行人将前几天的失败抛诸脑后,特意选在下午茶时间开放咖啡馆,引来了络绎不绝的客人。
平常居住在森林里的精灵们听说这儿可以享受到难得的人类茶点与茶饮,纷纷闻香而来;而同班同学与学弟妹们,为了一睹全年级之冠的普莉姆罗丝表演四重奏,也在上午的节目结束后慕名而来,甚至还有人跷掉自己的表演项目,兴致勃勃地前来一探究竟。
此外,还有来参观校庆的学生家长们。
在这一年一度允许来宾入岛参观的日子中,宾客们的数量几乎和学生一样多。
人类们想知道丝诺他们会呼唤出什么样的精灵,而精灵们则好奇于他们会演奏出什么样的四重奏,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
(终于要开始了……!)
丝诺一边老练地招待来宾,一边逼着心跳加速的自己快快冷静下来。
不用说,这套音乐咖啡厅的制服——女仆装,丝诺比任何人都熟悉,而且也很习惯招待客人,但其位人可不是这样。
尤其是被服侍惯了的普莉姆罗丝和黛西(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们把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练习演奏),每当有人点餐,她们都差点陷入恐慌。
如此这般,到头来咖啡馆的接待工作全交给丝诺一手包办,而点心、茶水之类的餐点则几乎都交由乔许处理。
于是派不上用场的普莉姆罗丝和黛西,便自然而然地负责在合奏前演奏个人的背景音乐,以招揽、取悦精灵们。
数小时后——
「丝诺,点心差不多快没了喔。时间也用得差不多了,我们该来表演四重奏了吧?」
「嗯,我知道了!」
管风琴所在的祭坛大厅旁边的小房间,是丝诺一行人用来充当休息室的地方。
这儿原本应该是放置典礼用品的祭服室吧?里头保管着久未使用的祭服、祭具之类的用品——
当然,每个人的乐器都已经事先运进来了。
咖啡馆开放已过了两小时多。
丝诺一行人趁着前一天准备的茶点用完的空档,暂时停下接待的工作,集合到此处。
黛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终、终于要上台了!」
「这会儿来了不少客人,这是个好机会!」
乔许对大伙儿激励道。普莉姆罗丝也点点头。
「我们不需要担心,演奏会一定会大大成功的。对吧,丝诺。」
「是的,大小姐……!」
丝诺也用力地颔首。
在众人面前表演合奏,紧张当然少不了;但是最重要的是,今天学生家长们也来了。也就是说,这也是丝诺他们在活跃于当今神曲乐士界的大人物们面前展现实力的大好机会。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过最令丝诺热血沸腾的,还是演奏动人的神曲、将理念传达给大众的——意念!
「感谢各位来宾今天莅临本咖啡馆。」
乔许在宾客面前宣布演奏会即将开始。
丝诺一行人在调音完毕后走出休息室,将管风琴的演奏台充当为舞台,各自架好乐器。
这儿的地板稍微高了一些,因此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圣堂中每个客人的模样。
无论是人类或精灵——在场所有的视线全都灌注在丝诺一行人身上。
然而,比起压按琴弦、吹奏笛音,他们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先做。
「很高兴今天各位莅临此地来聆听我们的第一场四重奏,不过在这之前,希望各位能先借给我们一点时间。」
乔许垂着手持竖笛那只手,说道:
「各位知道这座圣堂为什么毁坏成这样吗?我想,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吧。为什么呢?因为知道这桩悲剧的人全都在那个时代消失了——就在两百年前。」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在场来宾议论纷纷。
不过,乔许却更加果敢、宏亮地诉说道:
「我们起初也不知道这件事。一开始只是觉得这儿很适合开演奏会,所以才选定此处,不过现在就不同了。出于某种原因,我们获知了发生在这儿的悲剧。」
丝诺在乔许后头接口道:
「既然我们知道了,就不能置之不理。我们觉得必须从历史学习教训,而且也希望各位能够明白这一点。距今两百年前,有一个国家和学院长非常喜爱这座岛、喜爱人们,然而却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就这样,丝诺他们以接力的形式,一一讲述了两百年前的战争,以及为了守护这座学院而死的玛贝拉斯身上所发生的事。
他们说出自身所目睹的一切。
为了不让过去的牺牲白白浪费——
也为了藉此开拓全新的未来——
(大家需要真相!)
当大伙儿说完后,圣堂内鸦雀无声。每个人看起来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是否该将丝诺他们的话当真。
这也难怪。这份理念,本来就不是言语足以道尽的。
因此,他们要开始演奏神曲了。
以神曲乐士的身分——
「……希望我们的神曲,能消弭所有的悲伤与怨恨。」
「我们不想让悲剧永远是一场悲剧。」
普莉姆罗丝与黛西配合着人们的呼吸,编织出话语。
待她们俩语毕,乔许转向听众,用力地颔首。
「这是我们全心全意的演奏,请各位务必聆听——我们的祈祷。」
——接着,在乔许一声令下,演奏开始了。
率先出场的,是普莉姆罗丝的小提琴所引导的祥和旋律。
严冬已尽,初春到来—金色的光粒洒落在林间,人们一声声地赞颂、祈求着幸福……
以上的构图,就是这首原创神曲想传达的景象。
清澈的音色响遍整座圣堂,栩栩如生地演奏着。
丝诺陶醉地闭上双眼、浸淫在扣人心弦的音乐洪水中。
真不可思议,明明自己就是演奏者,却不由自主地在演奏中忘了这回事。
真不可思议。
两百年前的那时……她为了深爱的人们与精灵岛而演奏,而现在就跟那时相同,一种深知自己不是孑然一身的坚强,从体内不断地涌现出来。
……希望这世界不要被悲伤所支配。
这世上确实存在着悲剧,然而正因为如此,人们更不能停滞不前。
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但是,我们绝对不会遗忘;我们忘不了自己亲眼所见、不容于史书的真相,也忘不了他们的理念。
而我们也忘不了,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诚心许下的祈愿——
乐声戛然而止。
「啊……」
丝诺缓缓地睁开双眼。
最后的音符已消失在空气中。可是奇怪的是,明明演奏已经结束,却没有一个人鼓掌。
(奇、奇怪了。)
她吓了一跳,朝听众们一瞧——结果每个人都忘我地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接着——
「这是……」
丝诺将惊讶连同唾液一并咽进喉咙里。听众席竟洋溢着糈灵翅膀的光芒。
在四周飘来飘去的光球,想必就是勃来们吧。
不光是他们。非但只有听众席,现在圣堂内四处都闪耀着七彩的羽翼光辉。
有些精灵化为人的外型,有些精灵化为野兽的外型;不过确切的数量,丝诺一时之间也数不出来。
因为周遭的光芒太过强烈,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谢、谢谢各位的聆听!」
乔许见丝诺张口结舌,赶紧朝着听众行一鞠躬。
看来不只丝诺,连普莉姆罗丝与黛西也还在状况外;乔许鞠躬后,她们俩才回过神来行礼。
而丝诺也连忙跟着低下头去。
就在这一瞬间——停止的时间开始转动,欢呼声与慷慨的掌声,此起彼落地朝丝诺一行人传送过来。
(我的天呀……)
欢声雷动的喝采声、不绝于耳的掌声,以及逐一起立向最棒的音乐家致上赞美的人们……
当丝诺发现光芒不只来自于翅膀时,她感到更吃惊了。
「大家都哭了……」
不只听众,连乔许也声泪俱下地肯定道:
「嗯,看来我们的理念,成功传达给大家了。」
想不到,席中居然有数位听众为此流下了泪水。
(成功……了……)
明白演奏会成功的那一刻,丝诺感觉到内心深处涌出了一股喜悦。
这是一股令人不知所措的狂喜。
自己所演奏的神曲,成功传达到听众的心里——
原来品尝到这滋味时,所带来的欢喜竟如此令人不能言语……!
「演奏得很精采,丝诺德罗布。」
啪、啪!身旁响起巨大的掌声,回头一看,眼前居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正对着丝诺微笑。
「学、学院长!」
他的登场,令丝诺一行人不约而同地高声惊呼。
「密斯特拉鲁·艾康巴德」
他是精灵岛学院的现任学院长。
而他身旁的契约精灵兼副学院长——歌罗蒂·罗娜·佛提克鲁,仍旧维持着一贯的冰冷表情。
「学院长,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
乔许忙不迭地从充当舞台的演奏台上下来,换回模范风纪委员表情。(不过他的脸依然露出掩不住的喜悦……)
丝诺与其他两人也赶紧学着乔许行礼。
只见密斯特拉鲁不以为意地摇了摇手,说道:
「这个嘛,老实说,我起初并不是特地来看你们的,只是想走马看花地逛逛校庆罢了。你们想想看,若是我只对一个团体偏心,对其他人该怎么交代呢?可是,歌罗说什么都想来听你们演奏,我可真吓了一跳呢。不过,这下我可是充分体会到你们的魅力了,难怪我的歌罗会迷上你们。」
他对歌罗蒂瞟了一眼。
「那、那是因为……」
她那张白皙的脸蛋一下子变得红通通的,彷佛渗入了朱色。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非听他们的演奏不可。一旦听进耳朵里,就教人在意得不得了;可是,我可没有想特地带你过来听喔……」
是想掩饰自己的害臊吗?她的语气似乎有些微愠。
「谢……谢谢您的赞美!」
丝诺坦率地道谢着。
令人抗拒不了的音色——
身为精灵的她所给予的评价,对丝诺一行人来说无疑是最高的赞赏。
「所以我们就半途跑来啦。不好意思,刚才那曲子是为了谁而写的?」
「啊,是……为了玛贝拉斯·奇拉这个人而写的。」
密斯特拉鲁冷不防地微微蹙眉,说道:
「玛贝拉斯·奇拉啊……我记得她好像是两百年前的学院长嘛。印象中,她似乎被国家以战犯之名而处决了。」
「啊……那、那是因为——」
「嗯,我知道。」
丝诺无须多言,密斯特拉鲁便深深地颔首,说:
「窜改历史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她还是战败国的人。」
他的话语,令丝诺感到有些吃惊。想不到愿意接受史书以外的「真相」的人,居然近在眼前……
「我会针对她的事迹稍微调查一下。守护精灵岛的人物至今还遭受这种不平等待遇,同样身为学院长的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是、是的!」
这令人意想不到的发言,吓得丝诺赶紧压着差点高八度的嗓子。
交给我吧!——留下这句话后,他便和歌罗蒂相信离开圣堂。
直到学院长的背影消失在眼帘,丝诺一行人才一同松了口气。
「吓、吓死我了,想不到学院长居然会来……」
黛西双眼圆睁地说道。同样的,普莉姆罗丝也将纤纤玉指抵在唇边,大感讶异。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我们时代的这个学院长,还活得好好的耶……」
听她的语气,似乎览得称呼玛贝拉斯以外的人为学院长是一件很突兀的事。
这种心情,丝诺也不是不懂。
「是啊,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尽管同样身为学院长,他们却不大有机会能见到他。
不过,黛西马上便换上得意的笑容,喜孜孜地说道:
「总而言之,这下学院长对我们的印象可是大大加分了!」
黛西的乐天,教丝诺忍不住露出苦笑。
(话说回来,这真是太好了……)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在演奏后感觉到如此充实。
而这绝非一个人独奏所能办到,而是必须与他人拥有完美默契才能体验到的畅快。
回到两百年前确实称得上是阵风波,然而也多亏有这阵风波,大伙儿才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演奏。
因为他们四个人,真正达到了四人同心。
因为他们体验到了相同的感动。
这和至今的体验完全不同。
四个人的音不只是重叠在一块儿,也圆满了其他人的音色。
这才是真正的四重奏。
全员同心的乐团,演奏出了最完美的旋律。
——这就是神曲的增幅。
(玛贝拉斯……)
丝诺悄悄地对已不在人世的她喊话。
你拚上性命想守护的理念,绝对不会徒劳无功。
或许这场演奏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
但是洋溢在圣堂中的羽翼光辉与泪水,总有一天会变成足以改变某物的巨大洪流。在场的众多精灵、学生,以及家长们——
他们也一定感受到她的理念了……
「丝诺!快准备一下,该上安可曲了!」
「啊、好!」
在渴求安可的掌声中,丝诺再度奔上舞台。
乔许对观众表达谢意。
普莉姆罗丝露出灿烂的微笑。
而黛西,则是得意洋洋地高举着长笛,
——就这样,丝诺他们的校庆成功地落幕了。
而当时的演奏——
日后则成为人称「白色奇迹」而名流千古的「神圣四重奏乐团」的出道首演。
*
顺利完成演奏会后,丝诺一行人为了换衣服,暂且回到各自的房间。
因为这天晚上还有校庆的另一个著名活动——舞会。
「布兰卡……?」
丝诺小心翼翼地朝着房门另一侧呼唤,然而无人应声。
她叹了口气,打开房门。
倾斜的天花板下是自己那张铁床,而上头空无一人。
以往总是在那儿闹脾气的布兰卡,如今却不见人影。
「那个笨蛋,整整三天不回来,到底在干么!」
心烦不已的丝诺将枕头一把砸到墙上,不科忽然有人敲门了。
「来、来了。」
「是我,丝诺。我可以进来吗?」
「大小姐?」
丝诺赶紧从床上起身,奔向门边。
「距离舞会还有一点时间,所以我就来了……」
她说道。
丝诺发现普莉姆罗丝手上正拿着某物。
在她手中的,是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书籍。
「这是……?」
「不瞒你说,打从回到现代后,我就抽空翻遍了古书;翻着翻着,终于让我找到了一本书。里头掺杂了许多作者的主观意见,所以知名度并不高。它是由业余画家所绘制而成的。」
是图册啊——丝诺心想。
以前乔许说他调查过书库,可是并没有找到那个时代的史书——原来图画还残留着啊。
这也不奇怪,因为以油墨绘制而成的图画,比书籍易于保存许多。
丝诺和普莉姆箩丝在床上并肩而坐,接着在膝上一页页地翻阅梢不留神就会碎裂的古画。
「这是……」
丝诺将它接过来一看,顿时失去言语。
图上描绘着手持武器互相争斗的人们,以及飘浮在空中的岛屿朝着地上施放雷电的景象。
「这该不会是那起事件的……」
普莉姆罗丝短促地颔首。
「后世的所有史书中,并没有详细记述两百年前的战争是如何结束的。当然,克拉斯特王朝的末路以及那场战争的导火线,也完全没有记载。不过想想也难怪,因为知道真相的人只有玛贝拉斯、帕里亚跟我们而已,而我们在那之后便马上回到现代了。」
丝诺赞同普莉姆罗丝的说法,接着逐字浏览图下方所附加的短文。
『——当时上天将愤怒降于地面上——不,应该说是叹息吧;这是天谴,在我耳中听来,说是某人的咆哮也不为过。那声音使精灵疯狂、草木枯萎、将我等人类推落于绝望的深渊——』
真是可怕啊!从天而降的神曲使精灵失去控制,也使人类痛苦不堪……
书上记载着,这场天谴使得人类毁灭到无法再继续争斗。
而最后,故事的尾声是这么写的。
——紧接着,人类开始忏悔,对上天献上祈祷。
祈祷人世间永远不再发生纷争……
「也就是说……」
丝诺咽下一口唾液,捧着书本的手汗出如浆,
「在那之后,地上的战争就结束了……?」
「这个嘛,虽然我们无法确认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内容是否为真,不过我想就是这样。」
「是喔……」
丝诺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不禁语塞。
这本书里面,果然也没有玛贝拉斯跟帕里亚的名字……
不过,即使史书中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存在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坚忍不拔地爱惜、守护精灵诞生之森和人类所居住的地上之国,并且为此而死——
尽管令人感到悲痛,但也多亏和他们有了那段时间的相处,方才才能演奏出美妙的四重奏。
在回到两百年前之前,原本有如一盘散沙的四人,在见证帕里亚、玛贝拉斯、安杰洛、安洁莉卡的的生存之道后,合而为一。
神曲,能够展示出每个人的内心。
而精灵们喜爱那种音乐。
——所谓的爱人,一定也是同样的道理。
(好,我决定了。)
丝诺下定了决心。
除了留下绘画之外,丝诺知道还有另一个人能将战争的结果、地上世界如何复兴之类的史实传达给后世。
她想说给他听。
她想当着他的面告诉他。
而这次她非得找到它不可。
找到能填补布兰卡和自己这两百年间空白的关键……
*
——就这样,在热闹的日间庆典结束后,最后一夜的压轴好戏也即将揭幕。
那就是由准毕业生所主办的校庆舞会,当然新生也必须参与。
这场精灵岛学院所举办的舞会,将由最优秀的准乐士们来负责演奏乐曲。
接着,受神曲吸引的精灵们就会前来聆听。
美妙的可不只是神曲而已。
高挂在天花板上的豪华水晶灯、精灵们所发出的淡淡光芒,在在辉唤于完美无瑕的高级磁砖上,每个人都说——简直美得有如仙境一般。
尤其是对于与精灵岛无缘的地上人们来说,精灵岛学院的舞会和新年的冬季舞会,实在是令人神往。
此外,虽说只是区区的学校舞会,却人人皆须穿着正式服装。
而且和新年的舞会不同,今天的春季舞会由于庆典色彩强烈,校方规定人人都必须变装。
「唉……」
这头的丝诺,却望着开心地盛装打扮、穿上西装与晚礼服的男女们,反覆地叹出一贯的闷气。
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后,不知不觉间日已西下,精灵岛罩上一层夜幕。
学生餐厅化身为金碧辉煌的舞厅,灯火通明。
「化妆……舞会,啊……」
原本就是个平民的丝诺,对于这种华丽绚烂的场所实在很待不惯。
应该说——她觉得自己跟这儿格格不入。
不仅如此,这回还跟新年舞会时不同,每个人都装扮得夸张无比。有人费尽心机地打扮成精灵:有人在背上装上假翅膀,假装自己是上级精灵;此外,竟然还有人穿上牛的布偶装,在场内走来走去。(是变装成米诺提亚吗!)
感觉真有点奇怪。
话虽如此,丝诺自己也穿上了古典晚礼服,头上戴着公主样式的头冠。
其实丝诺本来觉得穿着原本的洋装就好,但普莉姆罗丝却说:「这可是化装舞会呢!」而强迫她穿戴上。
「身为女仆的我,连穿着本来的洋装都觉得好像在变装了说……」
丝诺暗忖:想完美地融入这种场合,果然还是得从小习惯起才行吧。
先把变装这件事搁着不管……
(是说,为什么没有人来啊?)
背靠着柱子的丝诺直起身子,朝四周左右张望。
不知怎的,无论是将衣服硬塞给她的普莉姆罗丝或乔许,都不见人影。
是不是因为要变装,所以他们花了较长的时间换装呢?(话说回来,他们会打扮成什么模样呢?)
早知如此,应该把待在房间留守的月读也一起带来才对——丝诺嘀咕道。
「你看起来也太形迹可疑了吧。」
有人在丝诺身后幽声,吓得她赶紧回头。
伫立在眼前的,竟然是将浏海梳理得整整齐齐,身穿白色礼服的布兰卡。
此外,还是一套似曾相识的大元帅服,好像是普莉姆罗丝的父亲格兰纳多公爵在典礼上常穿的那套。
「啥、你……」
他学着哑口无言的丝诺背靠在柱子上,冷哼了一声道:
「还没有人过来邀你跳舞吗?丝诺。」
是往常的布兰卡。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连续三天躲避着丝诺的布兰卡了。
「不、不好意思喔!光是咖啡馆就够我忙了,我哪有时间想什么化装舞会啊?」
「意思是说假如有时间,你早就找到舞伴了?」
「唔……」
布兰卡一针见血的言论,令丝诺低吟了一声。
正如他所言,丝诺之所以不喜欢舞会,其中之一的原因便是舞伴。
如果找不到舞伴,就只好傻傻地呆立在墙边,使人加倍想逃离此地。
丝诺抬眼瞥向布兰卡。
「……你在这儿干么啊?我在房间都找不到你。是、是来跳舞的吗?」
不料,他却一脸不屑地说道:
「喔?想跟我跳舞的话,你直说不就得了?」
「作、作梦!谁想跟你这种穿成这副德行的人跳舞啊?丢脸死了!我才不要呢!」
丝诺忙不迭地否定,接着转过身去。正当她想直接离开会场,去找普莉姆罗丝时——
「……丝诺!」
布兰卡冷不防地唤住了她。
「咦?」
丝诺回过头来。
「那首四重奏……」
「四重奏?喔、喔,你说在咖啡馆演奏的那个啊?」
她急忙地点头道。
由于在咖啡馆中完全不见布兰卡的踪影,丝诺本来以为他没来听,但看来他是躲在某处偷偷听完了。
「四重奏怎么了?」
「变了。」
丝诺原本以为他会抱怨些「不像样」、「再给我回家练习」之类的话,这下她反倒觉得没劲了。
「变、变了?」
「嗯。换句话说,就是变厉害了。变得像一首神曲了。」
「……是、是喔。」
布兰卡这意外的赞美,令丝诺感到不知所措。
平常鲜少听他说这种话,听了总觉得有些害臊;况且在回到过去前,她还被他批评得一文不值呢。
「那、那就好。当然今后我也会更加努力,以求更上一层……」
「为什么?」
布兰卡怱地近距离凑近丝诺。
「咦……?」
「是什么改变了你?而且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你果然……」
「布兰卡……」
「那时的事……你果然全都知道了?」
丝诺不禁语塞。
(那时的事……)
丝诺察觉到,他所指的是接触到两百年前的布兰卡这件事。
恐怕,布兰卡已经注意到丝诺心中有了微妙的改变。
明明从那之后就鲜少见面,他却如此敏感,光是聆听丝诺的乐声就察觉了。
只消聆听她的乐声……
「布兰卡。」
丝诺站在他面前,真挚地正视着他。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样才躲避我吧?因为我认识了两百年前的你……?」
「……」
只见他有口难言地别开目光,任凭心思驰骋到他方。良久,才宛如水滴落地般,静静地说道:
「自从你消失后,我就一直在回想从前的事。」
「『从前』……」
「就是两百年前的事。」
丝诺蓦地感到心跳加速。
「当你快要消失时,那团光芒忽然令我想起了两件事,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认得那首曲子;还有那个女人——娜诺波妮特的气息,既不是人类也不是精灵。因为我只有听过一次,所以早就忘了;那恐怕是〈炎帝之纹章〉,也就是两百年前,这儿的学院长玛贝拉斯·奇拉的弟弟,帕里亚·奇拉所写的黑暗镇魂曲——没错吧?」
布兰卡一把攫住丝诺的胳膊,令丝诺动弹不得。
「没、没错……」
丝诺急着想挣脱,然而他似乎毫无放开她的打算,烦躁地耸了耸肩。
「我就知道。」
布兰卡略带愤恨地咬紧下唇。
「……也就是说,那些家伙在那里!抢夺帕里亚身体的但丁,以及那只可恶的红蜥蜴!」
「你还记得吗?记得当时发生的所有事?」
适次换成丝诺逼问布兰卡了,尽管布兰卡已经被她逼到墙边,她仍继续追问着:
「那你就告诉我!之后怎么了?但丁的目的……还有艾琉德隆的阴谋得逞了吗!」
「那些家伙们,都消失了。」
「咦……?」
「从那之后,但丁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应该说,既然帕里亚都死了,那么他也只能进入新的轮回。至于艾琉德隆那家伙,则是因为娜诺波妮特……也就是雷普洛司改变主意,所以就取消了原本的计划。管风琴被破坏成那样,但丁也死了,乐谱也消灭了;那首曲子,已经无法再演奏了。这全是因为娜诺波妮特让普莉姆罗丝回到了原本的时代。」
「这样啊。娜诺波妮特……」
丝诺亿起了那名曾和她当过短暂好友的少女。
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人类的喜怒哀乐,是个有些奇妙的少女。
现在想想,她和丝诺一行人的相遇,全都在计划之中。
她的目的是普莉姆罗丝。
娜诺波妮特伪装为精灵岛学院的新生,接近普莉姆罗丝;然后一直等待着后者接近圣堂。
那座圣堂应该是连结两百年前与现代的某种关键吧?
(对了,结果到头来,我们还是不知道那架管风琴是如何启动的。)
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动力来源。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娜诺波妮特才特地提议在那座圣堂开设咖啡馆。
接着,她将普莉姆罗丝带到了过去。
而当时凑巧在场的乔许、黛西、丝诺等人,也连带被卷了进去。
(至于皮斯和月读都一块儿回到过去,却唯独布兰卡留在现代,恐怕是因为过去也存在着另一个布兰卡。)
只见布兰卡微微张开紧咬的唇,说道:
「当我知道你回到过去时,心里觉得有点害怕。」
丝诺抬头望向布兰卡,不料却被他真挚的眼眸所贯穿,不禁全身僵直。
他将双唇凑近丝诺耳畔。
「害怕?」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当时我碰上一群奇怪的外国人,他们好像是玛贝拉斯的客人,而我那时已经有了安杰洛和安洁莉卡……也就是说……」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此外,不知是否丝诺多心,他似乎显得有点难为情。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毕竟那时候的我不认识你嘛!而且我还把你当成对安塔娜莉亚图谋不轨的可疑分子。谁教你看起来贼头贼脑的,所以…………」
(哈哈……)
丝诺不自觉抚弄下颚。看来,布兰卡好像很在意自己曾在过去对丝诺冷言冷语。
她不禁贼贼笑道:
「是啊,你当时真的对我很冷漠,而且还对我说了一堆过分的话,死都不肯相信我。」
「可、可是,之后我马上就想起来了!想起当时的丸子头就是丝诺!所以……」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好沮丧,好像一双无形的耳朵跟尾巴都要垂下来了。丝诺摆摆手笑道:
「好了啦,你别那么在意嘛。」
其实丝诺也很吃惊,因为她从未料想到,竟会在过去邂逅另一个布兰卡。
(况且——)
若说丝诺有什么话想问布兰卡,非此事莫属。
打从由两百年前回到现代后,这个问题便一直萦绕在丝诺心中。
假如当时丝诺再积极一点——
——假如你没有失去安塔娜莉亚,也不必与安杰洛、安洁莉卡分别,可是未来将不再见到我……
布兰卡,你会选择哪一边……?
「如果当时我们改变了未来,或许现在的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回过神来,丝诺已不经意脱口而出。
「自从回到现代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怎样做对你来说才是最好呢?假如我在两百年前能为你做些什么……」
发话的人明明是自己,说着说着,丝诺却觉得胸口涌出了一股热流。
布兰卡登时瞠目结舌,接着:
「你没事想这些干么。」
他用力地抚乱丝诺戴着头冠的后脑杓。
「咦……?」
「不管你在天涯或是海角,我都一定会找到你。所以,我们绝对不会见不到面的。」
他自信满满地笑了。
此言一出,丝诺再也无法压抑自己胸口所涌出的热流。
它源源不绝地泉涌而出。
一股既欢喜、又悲伤的——
某种热流……
「不管我在天涯或是海角……?」
「是啊,不管你在哪里,或是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定会找到你。」
「为什么?」
只见布兰卡毫不犹豫地说道:
「——因为那时我觉得,咱们总有一天会重达。」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头一紧,然后连自己都不敢置信地——潸然泪下。
「……喂、喂,这有什么好哭的啊?」
「我、我知道啦!我马上就不哭了,所以……」
丝诺摘下眼镜,用力擦拭眼泪。
不料,布兰卡却做出了令她意想不到的举动。
「好了,我会帮你遮好的,你快点哭一哭吧。」
下一秒,布兰卡怱地一把将丝诺拉进自己怀中。
(哇……)
她听见了布兰卡的心跳声。
他的温暖,近在身边。
而他的心跳,似乎快了那么一丝……
布兰卡拥着丝诺躲到柱子的阴影中,以避开大厅人潮的目光。
「我可不能让你的糗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不、不好意思喔!你就不能稍微安慰我一下吗……」
「我连你在哭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呜……」
丝诺语塞了。不过,长久以来所压抑的情感似乎已到达极限,她实在止不住泪水。
「你也差不多该哭完了吧?大家都在看耶。」
「很、很烦耶!我止不住泪水啊,有什么办法……」
「难得变得……这样不是很可惜吗……」
「咦?」
布兰卡羞赧地别过头去,一边说道:
「……我说,难得变得这么漂亮,这样太可惜了。」
丝诺顿时忘记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目瞪口呆地仰望着他。
(这、这小子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啊?)
听到布兰卡说出这反常的话语,丝诺吓得眼泪瞬间缩了回去。
到底是怎么了?
他该不会吃了什么怪东西吧。
「……你是吃酸梅吃坏肚子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啊。」
布兰卡别开目光。
「安洁莉卡她……曾经说过,想逗女生开心就赞美她……」
他难为情地喃喃说道。
「噗……」
那张脸实在太尴尬了,令丝诺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接着,她总算注意到一件事。
(刚才他提到了安洁莉卡,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在意耶。)
从前,只要丝诺从布兰卡口中听见安洁莉卡或安杰洛的名字,就不由得满腔怒火,如今却——
「欸,布兰卡。如果你有话要说,不妨说出来吧。比如你的过去……」
「咦……」
「我是说安杰洛与安洁莉卡。我想听听他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布兰卡的翡翠之眸,登时睁得其大无比。
「丝诺……?」
他一动也不动地沉吟了半晌,接着:
「嗯,总有一天我会说给你听的——等我变得更成熟、更会说话后,我就告诉你。」
他开心地微笑着,宛如一个受到称赞的孩子。
「啊,原来你在这儿呀,丝诺。」
丝诺回过头去。
「大小姐!」
片刻之后,穿上玫瑰色晚礼服的普莉姆罗丝出现了;据说这是红之女神克缇卡儿蒂的礼服,而站在她身后的则是穿着鲜艳天蓝色礼服的乔许。
两人这回似乎是装扮成女神与圣兽。
「嗨,丝诺。」
「抱歉我们来迟了,丝诺。为了甩开那只臭牛,花了我们不少时间。」
(牛……?)
普莉姆罗丝嫣然一笑,朝着丝诺直直地伸出那只戴着手套的手。
「喏,丝诺,今天你一定要赏脸陪我跳支舞才行哟?」
「呃,喔、喔……」
丝诺反射性地抬头望向站在她身旁的布兰卡,只见他冷哼一声,摆出一贯的不屑态度说道:
「真不巧啊,普莉姆罗丝。今晚第一个跟丝诺跳舞的人,是我才对。」
然而,普莉姆罗丝却泰然自若地说:
「唉呀,我还奇怪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你穿的是跟家父同样的克兰德姆王国大元帅服呀。好衣服穿在没有威严的人身上,看起来真是愈显穷酸呢。」
两人的视线之间发出一阵阵的火光,正当丝诺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啊————!」
总是形影不离的那对亲密男女的声音,钻进了耳里。
「黛西?」
穿着可爱的东洋礼服的黛西,与身穿男性同款礼服的皮斯映入眼帘,他们俩目瞪口呆地指着伫立在舞厅中央的一名少女。
那是一名戴着面具、身着男装的少女。
「那女孩怎么了吗?黛西、皮斯。」
「你还问我怎么了!那、那女孩……」
黛西仍旧颤巍巍地指着那名男装少女,而普莉姆罗丝与乔许或许也感觉不对劲,于是望向黛西所指的方向。
此时——
「……有必要这么大声嚷嚷吗?」
那名少女缓缓地摘下了面具。
「啥!」
「唉呀。」
「你是!」
「果然是你……」
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娜诺波妮特!」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竟然是那个娜诺波妮特!
面对惊讶万分的丝诺一行人,她露出极端纳闷的表情,没好气地说道: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为、为、为什么你在这里——你那时、在两百年前……」
「我已经说过了。我的任务,是监视所有的一切。」
「你、你说监视?」
丝诺瞠目结舌。
「你们这伙人实在是令我好奇,所以我决定暂时留在你们身边。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意见。」
「呃、呃、这……」
「事情已成定局。嗯,因此——」
她慢慢地清咳一声。
「接下来请您多多指教,学姊。」
她瞬间换回学妹娜诺波妮特的语气,眯起眼来。
「我、我说啊……」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作学妹的,不都是这么说话的吗?这是我观察人类行为而学到的。」
「话、话是没错啦……」
听了这歪理,不只丝诺,连普莉姆罗丝与乔许也感到傻眼。
「唉呀唉呀,这下可伤脑筋了。」
「你到底是……」
不过,黛西却极为不悦地说道:
「喂,有没有搞错呀!这个人!她对我们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还好意思说这些?」
眼看黛西就要伸手攫住娜诺波妮特,还好皮斯赶紧制止了她。
「黛西、黛西,有什么关系嘛。多亏了她,我们才能平安回到原来的世界呀。」
「可是……」
皮斯对鼓着腮帮子的黛西露出疗愈力十足的笑容。
「只要黛西平安无事,我就什么都不奢求了。」
既然皮斯都这么说了,黛西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此时,当事者娜诺波妮特却只是好奇地环视四周、左右张望,说道:
「对了,能不能找个人出来跳支舞?今天大家就是为了跳舞,才特地穿得如此华丽吧?」
她维持着一贯的扑克脸,催促众人去舞池跳舞。
尽管她待在这儿并不显得突兀,从她穿着男装这点看来,她似乎还不了解舞会的意义。
「呃……」
「那么,那位学长,你意下如何?」
娜诺波妮特,居然指名要缅腼伫立在墙边的乔许跟她跳舞!
「咦,我……?」
「是的,就是学长你。」
她到底看上了乔许哪一点?男扮女装的娜诺波妮特,定定地凝视着乔许。
(糟糕,再这样下去就完蛋了!)
丝诺赶紧拽开娜诺波妮特,拉开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娜诺波妮特,不能找这个男的。如果你想在这所学院里平安无事地以人类身分度日,就千万不能找上乔许!」
「……?为什么?」
「这、这个嘛……」
丝诺赶忙环顾四周,果不其然,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她就在这里!
有机会目睹华丽的舞会跟穿着礼服的乔许,那个雷电女怎么可能会错过呢!
下一秒,娜诺波妮特跟乔许之间,果然降下了一道略带紫光的闪电!
咻磅——!
「呀啊啊啊啊啊啊!」
「我就知道——!」
在场的七人为了躲避那名恐怖女精灵的妒火,只好各自鸟兽散!
「唉……才刚回来就碰上这种事,谁吃得消呀。」
没命地逃离万恶根源乔许后,丝诺来到了舞池另一侧的门前。
「黎修莉那家伙真是够了,别随便乱来行不行啊。」
差点遭殃的布兰卡嘀咕道。
「那家伙搞不好有一天会毁掉整座精灵岛。」
「算、算了啦,乔许消失的这段期间,黎修莉应该也很挂心吧,不妨就让她跟乔许跳支舞——」
话正说到一半,丝诺的视线蓦地对上布兰卡的双眸。
「啊……」
「呃……」
不知怎的,他们俩都静默不语。
(当说不出话时……不知该说什么时,我该怎么办才妤?)
丝诺觉得心头莫名地混乱。
当说不出话时,只要以神曲表达心声就行了。丝诺在这桩风波中学到了这个道理。我们是神曲乐士,而神曲,便是乐士的法宝。
啊……但是,现在永恒·纯白不在我手边,而我现在又穿着这模样站在舞厅中……
(唔喔喔喔喔喔喔!为什么我明明在布兰卡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至于布兰卡,虽然他也略愣了一会儿,旋即回过神来,别开目光说:
「……既然你那么想跳舞,好啊,我可以勉为其难跟你……」
尽管他的语气依旧不可一世,脸上却隐约泛起红潮。
望着这样的布兰卡,令丝诺心里不禁莞尔。
(爱面子!)
她咯咯地笑了。
「有、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啊。只是……我只是刚好想起,即使说不出口,也有很多方法能传达心意。」
我们拥有神曲。
即便没有乐器,也有歌词以及歌声。
此外,我们也能配合音乐,牵起彼此的手。
「别说这个了,走吧——难得有神曲当舞会的伴奏曲呢!」
丝诺用力地牵起布兰卡的手,快步走向舞池。
——瑰丽的孔雀舞曲,响彻了整座精灵岛。
当晚,丝诺将手叠上布兰卡的手,徜徉在温柔、和缓的音乐旋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