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有多少年,没有一边压抑着思念的心情,骑着天马出远门了呢?
以永不枯萎的翠绿森林为人称道的精灵岛,在这天迎来了盎然的春意造访的日子。
萨拉莎·辛拉正拚命按捺着澎湃的心潮,在中央精灵师学院——俗称精灵岛学院的大门口,从天马背上着地。
(这里就是精灵岛……)
她忙不迭地四处张望,俨如一个刚从乡下出来的年轻姑娘。(其实她很努力地想装作若无其事,毕竟在这儿,谁都有可能瞧见她。)
不过她根本不必在意这些,因为唯有今天,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萨拉莎心里虽清楚这一点,但是仍免不了在意他人的目光。
问题之一在于萨拉莎自己,而其二,则是在于这个地方的特殊性。
毕竟这儿可是精灵岛,是一所只允许获选之人就读的学院;此处对于不是本校学生的萨拉莎来说,是个连进入都不被允许的特殊之地……
(我应该没有遗忘什么吧?手帕也带了,钱包也带了,还有叔叔托我带来的信也在。还有……对了,还有邀请函。)
萨拉莎悄然从手拿包中取出一封蜡封的信。红色封腊上盖着标示精灵岛学院学院长身分的玺印,尽管封蜡由于开封过而碎裂,毫无疑问,这仍然是一封学院长亲笔的正式信函。
信封中,有一张羊皮纸与卡片。
「关于 中央精灵师学院之春季校庆」
当中记载着由院生所主办的春季一大活动——「校庆」的详细内容。
为了感谢平日给予关照的精灵们,学生将准备表演节目来慰劳精灵,而校庆期间,将特别允许学生家长入岛。
「『校庆』啊……」
萨拉莎不禁在口中呢喃道。
校庆——这对于非本校学生的萨拉莎来说,是一个令她同时感到心潮澎湃与心痛的神奇词汇。
萨拉莎来到精灵岛学院,并不是因为在入学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关系。
当然,正如邀请函所言,她也绝不是非法侵入。
萨拉莎是来宾,而不属于家长之列的她之所以能拿到邀请函,自然也有极其正当的理由。
「对了,乔许他在哪里呢?这儿这么广大,只跟我说在圣堂,我哪找得到嘛……」
——乔许·夕风。
没错,他正是萨拉莎接获邀请函的唯一原因,也是她来此处的目的。
今天,萨拉莎是代替他的父亲塔塔拉·炽继(注1)前来此地的。
(我有多久没见到乔许了呢……?)
他就读于这所精灵岛学院,是萨拉莎的亲戚,也是青梅竹马、前未婚夫,而现在则是她的主人——这头衔还真有点复杂。
注1 原文作オキツグ,系列原译名依训读读音选用日文汉字「炽继」,自本集起修正为繁体字。
(希望能顺利过关才好。)
萨拉莎透过眼前的大门放眼望去,打量矗立在大门另一侧的学院,以此作为此行的起点。
(精灵岛学院,果然有一股独特的氛围呢。)
第一眼见到校舍,萨拉莎觉得它有如一座古老的外国修道院。
她在故乡梅尼斯鲜少见到这种高耸的石造建筑,光是这点就够令她兴致盎然了。
印象中,学院在两百年前历经一场大地震(不过天空之岛有地震还挺奇怪的),因此只好大幅改建及修缮。然而在萨拉莎眼中看来,地锦缠绕的外墙,仍继承了悠久的历史风情。
而最值得一看的,就是据说终年不会枯萎、蓊郁的精灵之森……瞧瞧树丛间,是不是隐约可见精灵翅膀所发出的光芒呢?
「居然有这么多精灵……」
萨拉莎差点要发出惊叹。
因为她完全没想到,竟才刚抵达没多久便能目睹精灵的真面目。
尽管不是这所学院的学生,她也跟这儿的学生相同,立志成为一名神曲乐士。
因此她完全明白,能在没有奏乐召唤的情况下见到精灵,是多么珍贵的体验。
地上世界的精灵,是很少主动现身的。
精灵们对人类怀有戒心,除非他们需要神曲,否则绝不轻易接近人类。
虽然并不是没有精灵混在人群中过着人类的生活,那也不过是少数罢了。在地上世界,根本无法想像会有精灵(而且不只一柱,两柱)好奇地、毫无戒备地对人类投以打量的目光……
不过——
(不行不行,我可不是来这儿演奏神曲的。)
萨拉莎赶紧告诫自己,不能傻愣愣地被精灵的光芒吸引。
现在可不是被大量精灵冲昏头的时候。自己可是应邀而来的来宾,接下来绝对不能在众人面前露出这张脸。
这张脸——
(这道伤痕……)
萨拉莎悄悄地以指尖触摸眼睛下方。
尽管姑且以化妆盖住了伤痕,只要用手一摸,仍旧能清楚感觉到那儿有伤疤。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严重到改变脸型的伤疤,也多少觉得只是自己想太多了。
「别管它了,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美女……」
然而,一旦来到人前,她就无法战胜将有伤疤的脸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恐惧。
「这简直是上天在考验我嘛……」
萨拉莎忍住了当场转身离去的冲动。
她很想逃走。
但是,她不能输在这儿。
最重要的是,她跟乔许约好了。她答应他别再自卑,也应允他不再躲在家中,要到外头多开开眼界。
当萨拉莎因意外而脸部受重伤,被生父、亲兄弟迫害,过得生不如死时,就是那个心地善良的青梅竹马拯救了她。
从那之后,她就变了。她重新拾起一度抛弃的神曲,离开令人难受的家,在乔许的义父塔塔拉·炽继家中做着既像女佣、又像秘书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她早在心中发誓:只要是自己能力所及,她一定要为将她拉到阳光下、给予她活下来勇气的乔许尽心尽力。
而第一步,就是造访这次的校庆。
「上吧,萨拉莎。」
萨拉莎为差点就要怯场的自己加油打气,朝着学院内部跨出一步。
她心中有一丝丝的羞赧,同时也烦恼着见到他时该说些什么才好。
*
『我会写信给你的,萨沙拉。』
不久之前,萨拉莎和乔许定下了这样的约定,那时尚为雪花纷飞的冬日时节。
当时萨拉莎还住在老家,被她的父亲强迫带去参加新年集会,并与暌违数年的乔许重逢。
在那之前,萨拉莎有好几年都未曾与他人见面,净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也就是说,她变成了一个不敢出门面对大众的人。
——至于原因,则在于数年前的意外中留在她脸上的那道大伤疤。
她实在不敢让别人看到脸上的伤;这股恐惧感,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
「没关系,没有人在看我,完全没有半个人看我……」
萨拉莎试着激励自己,无奈还是徒劳无功。
她一边注意着别弄脏和服,一边轻轻蹲了下来,从与和服相同布料的手拿包中取出全新的随身镜。
她战战兢兢地望向镜中:映在眼前的,是那张略微陌生的脸孔——自己的脸孔。
(啊,太好了,不会太显眼……)
萨拉莎松了口气,抚摸镜中的自己。
左眼那一带的大伤痕,看起来似乎比以前淡了几分,而这全多亏化妆品的帮忙。
「——不好意思,小姐。」
萨拉莎还蹲在地上,却蓦地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她讶异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名陌生男子正直直地检视着她。
「是、是?」
「您怎么了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眯起单眼。遣词用句很是和善,语气却有些僵硬,实在不像是真诚的关心。
萨拉莎怱地恍然大悟。
从那张五官端正的脸庞以及如刚修剪好之草坪般的绿发看来,他八成是精灵吧。他身上的气息,也散发着精灵特有的氛围。
对了,他是刚才站在学院门口那名负责检查邀请函的男子。
这么一说萨拉莎才想起,据说为了防止盗印,邀请函上头施加了某种唯有精灵才能辨别的特殊加工。
这名负责检查邀请函的男子,大概是觉得迟迟不进门的萨拉莎很可疑,才会过来向她搭话吧。
「……您不要紧吧?假如您身体不适——」
「不、没关系。」
萨拉莎赶紧摇摇头,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我不要紧。邀请函在这儿。」
她一鼓作气,对着男子出示邀请函。
这张正式的邀请函当然没有任何问题。男子对萨拉莎微微一笑。
「欢迎莅临精灵岛学院,还请您慢慢参观——」
萨拉莎对他频频行礼好几次,这才快步踏入建筑物中。啊,太好了,那个精灵看了我的脸后,并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
(好开心!)
她双手握紧手拿包,微微笑了。
紧接着,她衷心感谢上苍,让她能再度出现在他人面前。
「欸,那位小姐,过来看一看嘛!」
附近忽然传来吆喝声,令萨拉莎吓得停下脚步。
她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清楚地感觉到每一组人马都别具特色,拚命地招揽客人。
「来喔、来喔!看这边看这边!我们这里有甜食喔!」
或许是为了吸引客人吧?身穿精灵般华丽服装的学生们,一边分发传单,一边从她身旁穿过。
除此之外,音乐也伴随着学生的吆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应该是学生所演奏的神曲吧。
(好棒喔,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
萨拉莎看得目不暇给,打从心底感到敬佩。
这是学生们为了校庆而特地装饰出来的吧?校舍的窗户镶嵌着昂贵的巨幅玻璃,上头挂着许多由纸花、花圈连结而成的链状装饰。
教室前高挂着由老树削成的招牌,而正门到校舍中间的石板路两旁,则贩售各种手制食物。
整座精灵岛洋溢着庆典的热闹气氛。
「等等——请等一等啊,大小姐!」
此声一出,一群奇妙的东西也随之扫过萨拉莎眼角。人……?不对,她似乎瞧见大量的桃红色物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假如她没有看错,现在在她眼前飞舞的物体,不就是常用来当茶点的桃子馒头吗……
「桃子馒头……」
(浮在空中?)
萨拉莎看傻了眼。
(不对,那些全部都是勃来!)
看来,那些勃来好像是走在前头那名金发少女的精灵。居然能召唤出这么多勃来……而且还一直维持着他们的形体,这需要相当厉害的功力。其技巧之高超,令萨拉莎难掩心中之惊叹。
(真不愧是精灵岛呀。)
萨拉莎大大地屏住气息。
不过,她也隐约觉得:那名少女似乎把力量用错地方了。
「请等等我啊,大小姐!再不回咖啡馆的话,乔许一个人会忙不过来的!」
「再一下下就好。好不好嘛,有什么关系呢?啊,你看,那个牛肉派好像很好吃呢。」
「嘴上这么说,可是您刚刚不是才买了一头牛,而且还连内脏都吃光光吗!真是的,大小姐!」
语毕,她们又跑去寻求食物了。
看来,那名一头金发、功力高强的勃来使者,好像是个大胃王。
(连内脏都吃光光……)
萨拉莎傻愣愣地目送她们离去,接着——
「皮斯,你真是的!不是说过不再离开我了吗!」
这回后方传来了一阵怒骂。这个人被淹没在人潮中,所以萨拉莎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得出她的说话语气很像吵闹的小型犬。
「抱、抱歉,黛西!因为人实在太多了……」
「那、那不然,就是,呃,那个,手……把手给我啦!要是失散就麻烦了,我来牵着你吧!」
橙色头发的少女语毕,便高傲地别过头去,伸出手来。
「……我、我只不过是觉得你走失会给我添麻烦而已,你可别误会罗!」
望着这对欢喜冤家,萨拉莎咯咯地笑了。
(总觉得……好怀念喔。)
从前某一天,萨拉莎曾和乔许去过一次夏日庆典。
当时,她也是像那样牵住差点走失的乔许,和他逛了许多摊位。
小时候她常常主动拉着他的手四处玩耍,当他被人欺负时,也曾抚摸过他的头。
只要这么一摸,乔许便会略带羞涩地止住泪水,像只雏鸟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以前他就像只跟在我后头的小鸭,曾几何时,他变得如此……
(如此……)
「?」
当当、当当——一阵钟声蓦地响遍四周。
「哇,我得快点才行!」
萨拉莎在心中再度下定决心,前往乔许与朋友们预定表演的场所——圣堂。
(对了,我并不是来这儿玩,而是来办一件重要工作的。)
她把脸一扬,快步穿越高声嬉闹的人潮。
停留于精灵岛的这段期间内,萨拉莎必须完成某位人物所下达的密令才行。
某位人物——也就是乔许的义父,亦是将萨拉莎送到这儿来的幕后主使者,塔塔拉·炽继……
炽继交付了两项任务。
其一,就是确认塔塔拉家继承人——乔许·夕凪是否平安无事。虽然校方并没有说什么,不过炽继个人所雇用的调查员告知炽继,乔许日前曾在精灵岛消失了整整一天。
至于另一项任务——
则必须瞒着乔许和所有人,偷偷地进行。
(这下子可棘手了。)
——而这正是萨拉莎此回最重要、最机密的任务。
*
穿越人潮汹涌的正门一带后,萨拉莎朝着学院后方的森林中,现今已无人使用的旧校舍一带前进。
据报,目标人物乔许将在位于旧校舍中的圣堂(目前已荒废)进行表演。
(好像是「音乐咖啡馆」吧?信上写着他们会推出四重奏,以及手制的茶饮、茶点……)
既然会演奏神曲,那么精灵也自然会以来宾的身分前来欣赏。
他是否成功召唤出精灵了呢?乔许在地上世界召唤精灵时总是受尽挫折,不知在精灵岛是否会顺利一些?这一点,正是最令萨拉莎挂心的。
真希望他能够一举成功!
这么一来,萨拉莎也比较好向他的义父炽继交待。
毕竟炽继要求萨拉莎一五一十地向他如实禀报,冲着他那股执着——或许该说是溺爱?萨拉莎实在没有勇气对他撒谎。
「叔叔跟乔许,他们俩都太见外了啦……」
一想起塔塔拉这对父子,萨拉莎便暗自叹气。
这或许也怪不得他们。乍看之下沉默寡书的炽继(其实他本人很爱开玩笑)以及行事谨慎的乔许,实在很难彼此踏出打破僵局的第一步。
然而,看他们如此为彼此着想,可见他们俩的关系总有一天会改善。
相较之下,真正的亲子反倒只是空有血缘关系,却怎么也处不好。
(比如说,我跟我父亲……)
萨拉莎苦笑着压下心头那股五味杂陈的感觉。
她的老家辛拉家跟塔塔拉家相同,皆为梅尼斯帝国中人称七乐门、首屈一指的神曲乐士名门。
但是,就在上一个冬季,萨拉莎和她的老家断绝了关系。
这是因为她违抗了身为当家的父亲,同时也为家中带来损失。
只为了「贤者之石」。
为了这颗七乐门代代相传、据说能深深影响精灵的石头,萨拉莎和亲生父亲以及弟弟蓝迪起了龃龉。
蓝迪他们利用嵌了那颗石头、人称单人乐团的历史遗物,企图支配精灵。
这是为了讨好军方,也是为了取回过往的权势。
萨拉莎无法理解,为什么父亲他们只为了自家的繁荣,便想将精灵纳为仆役。
而在阻止父亲阴谋的过程中,她甚至和亲生弟弟蓝迪以神曲大动干戈。
最后,在乔许及某位人物的帮助之下,萨拉莎总算如愿以偿地破坏了单人乐团……
不过,萨拉莎的父亲绝不可能原谅她,于是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多亏乔许的父亲炽继的帮助,萨拉莎才不至于走投无路,也才能好好地活到现在。他收养了无家可归的萨拉莎,说是不忍心对乔许的未婚妻见死不救——
(不、不过呢,婚事是爸爸擅自决定的,而且如今我已被赶出家门,早就失去利用价值了……)
萨拉莎和乔许的婚约,原本就是交恶的两家为了修好才提出的。
因此,既然萨拉莎已被辛拉家断绝关系,这桩婚事也理应失效。
尽管炽继仍然莫名地将萨拉莎视为乔许的未婚妻,但她自觉不能白吃白住,所以既然炽继这个恩人对消失了一天的乔许担心得不得了,她也很乐意前来精灵岛向他问个水落石出。
「话说回来,乔许居然消失了整整一天,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萨拉莎走在人烟稀少的森林小径中,不经意地想起此行的来龙去脉。
(嗯?)
眼前怱地豁然开朗,萨拉莎连忙拾起头来。
一栋耸立于林间的古老建筑物,映入萨拉莎眼帘。
「这里就是圣堂?」
环顾四周,她发觉自己已经走进了森林深处。她一直遵照主校舍那儿的路标前进,也没有偏离铺设的森林小径,因此绝对没有走错。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远离主校舍的关系,这儿几乎渺无人烟。
(为什么乔许要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音乐咖啡馆呢?)
愿意劳驾而来的客人想必不多,何况这座圣堂看起来要塌不塌的。
墙壁东缺一块、西缺一块,青铜大门也已黯然失色,连能不能打开都值得怀疑。从前精雕细琢的雕刻图样,如今也磨损得连原形都看不出来。
即使精灵再怎么喜欢古老建筑与绿意盎然的场所,也不可能会看上这里吧?
最重要的是,这儿太危险了。
万一倒塌该怎么办?精灵也就罢了,假如人类变成这栋建筑物的肉垫,岂不是一命呜呼?
难不成是他们抢场地抢输别人,所以被赶到这儿来?嗯,这倒是有可能。
「……好古老的建筑物呀。从石头的堆砌方式及立面的设计看来,应该是后伊欧里亚式建筑吧。」
萨拉莎眨了眨眼。
最吸引她注意的,是圣堂大门上的半圆部分所镶嵌的彩绘玻璃。从前那个部分,应该是美丽的齿轮外形吧。
尽管它严重受损,萨拉莎还是看得出上头描绘着精灵的画像;而定睛细瞧之后,她也看出了精灵的皮肤颜色是暗粉红色.
(可是,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萨拉莎原本就是一个除了神曲之外,在各领域也都拥有丰富知识的人。她精通于历史与算术,而且记忆力惊人,在女校中甚至被称为活辞典,
(我记得这种大型天窗是流行于很久很久以前的时代……可是这么一来,就对不上开创玄关立面设计的年代了……也就是说,这是后来增建的?)
既然精灵岛学院不惜增建以留下旧时代的玄关,为何要将此地荒废至此呢?萨拉莎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她徐徐走近墙壁,伸手抚摸石头的表面。
建筑物的时代,大抵可从所使用的石材、天花板梁柱以及采光来推算;而越是历史悠久的建筑物,身上便会出现越多当权者增建、改建的痕迹——这点从建筑物的石材上那微妙的颜色差异便可清楚辨别。这座圣堂,除了正面玄关之外,在时代更迭间变得越来越广大了。
(而且,它停留在某个时代……没错,就在约莫两百多年以前。)
咕噜——她咽下一口唾液。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在日晒雨淋下逐渐模糊的雕花。
(……想不到那个时代的建筑物,竟然会残留到现在……)
距今约莫两百多年前——
这个时代,发生了一场波及整块大陆的大战。
当时的建筑物几乎都已消失殆尽,即使残存下来,也被当成历史遗迹而受到管理,一般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接触。
有些是在战火中烧毁,但有些则可能是被后人特意销毁。
不过,萨拉莎依稀记得,曾有某本书直指该战争与某首神曲脱离不了关系……
(他们真的在这种有过不好传闻的地方……开设音乐咖啡馆吗?)
萨拉莎暗自思忖着,悄悄地推开黯然失色的大门。
然后屏住气息——
「——被赞颂为『天上乐园』的这座岛屿,以前曾卷进一场地上的战祸中……」
(啊……)
打开第二道大门时,一阵熟悉的嗓音钻进萨拉莎耳里。没有错,这是乔许的声音。
看来,她赶上了演奏时间。
她赶紧寻找乔许的身影,只见他正站在圣堂最后面那块充当舞台的略高处,对听众们发话;而他的身后,竟然矗立着一架巨大的管风琴。或许这是遗迹时代的产物吧?琴管的部分已经完全生锈,萨拉莎至今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乐器。
令人惊讶的,还不只这一点呢。
原本的长椅已经被换成数张并排在一起的桌子,而它们的周遭则挤满了无数的宾客,几乎可说是座无虚席(假如不进来看,还真看不出有这么多人)。
宾客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圣堂后方,亦即乔许他们身上……
他身旁那名架着白色低音大提琴的少女说道:
「当时,是一名学院长挺身而出,守护这座岛。」
「玛贝拉斯·奇拉,我想在场的各位,应该都多少听过这个名字吧?」
青绿色眼眸的美少女与发如斜阳的少女,也依序接腔道。
「距今大约两百年前,她为这座岛挺身而出,不料遭到政府陷害,死于极刑;此后她沦为一个罪人,完全消失于历史资料中。」
(那是……)
萨拉莎察觉到:她见过这些少女。
她曾和她们在塔塔拉家的别墅中,有过一面之缘。
架着小提琴的金发美少女是——好像是格兰纳多家的大小姐普莉姆罗丝,而架着长笛的少女,则为贝伦休泰家的独生女黛西。
至于架着白色低音大提琴的那位,则是和现在的萨拉莎一样同为佣人的——丝诺德罗布……
(玛贝拉斯——我听过这个人,她是一个曾和始祖精灵订下契约的传奇乐士。)
萨拉莎感到困惑。为什么他们突然谈起历史上的人物呢?
话说回来,这座圣堂受到大幅破坏的时期,据悉也是约在两百年前;也就是说,这座圣堂和奇拉院长的死,有着某种关连?
(或许他们选择这地方,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乔许握紧乐器,说道:
「她热爱这座岛,同时也热爱着岛上的所有居民。她不愿意让学生与精灵卷入战火,也不愿意杀人,然而主张开战的地上诸国却不认同她的想法……她被处决了。罪名是将可作为战力的学生监禁在这座岛上,以及背叛国家——总之所有的罪名全被推到她的头上。」
他痛苦地吐着气,彷佛往事历历在目。
「同一时间,还有另一个生命一边祈求着人们别再互相残杀,一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祈求着地上的人们能听进她的诉求——也或许,他是憎恨着人们的愚蠢。就在这座圣堂里——我们在偶然之中,得知这场悲剧。因此,我们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为了不让死在这场悲剧中的人们白白牺牲,我们必须贡献一己之力。」
她们应该和乔许有着同样的想法吧?只见她们以强忍悲痛的嗓音,接着说道:
「我们想藉由自己的神曲,来诚心祈祷。」
「希望我们的神曲,能消弭所有的悲伤与怨恨。」
「我们不想让悲剧永远是一场悲剧。」
她们停顿下来,接着乔许走到她们中间,号令般地深吸一口气……
「这是我们全心全意的演奏,请各位务必聆听——我们的祈祷之曲!」
演奏开始了。
小提琴的旋律率先带头咏唱,奏出他们所原创的,名副其实的安魂曲……
乐声申蕴含着一丝悲伤,散发着怀抱寂寞与辛酸勇敢前进的气魄,沉淀聆听者的心灵—
(……发生于两百年前的,悲剧……)
为了不妨碍到其他人,萨拉莎移到到圣堂一隅,一面茫然地想着:他们所说的话,恐怕是真的。
而乔许一行人也为此感到心痛,彷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明明这是两百年前的旧事,而且史料上对此也着墨不多,为何他们会有此反应呢?萨拉莎大可将他们的话当作随口捏造的故事而一笑置之,但她办不到。
乐声正轻敲着她的心扉。
每一个乐音、每一个气息,从每个音节间倾诉着衷情——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能清楚道出无从得知的历史大事,而且还演奏出有如哀悼亲朋好友之逝去的神曲呢?
假如问题的答案,跟他短暂失踪有着关连的话……
「那是……」
突然间,听众席中亮起点点灯火。
不仅如此,那些灯火还不断颤动着,宛如呼应着乔许他们的神曲。
骤然点亮于圣堂中的灯火……那是听众背上那双美丽羽翼所绽放的光辉。
(是精灵们……!)
萨拉莎瞠目结舌。真令人吃惊,这儿的大多数听众,居然都是精灵。
演奏一开始,圣堂中随处可见的羽翼光辉便越发强烈,如今精灵身上的翅膀所发出的各式光芒,已刺眼得令人目眩神迷。
无论是在龟裂的彩绘玻璃旁飘来飘去的光球,或是举杯欲饮的男女、蜷缩在脚下的猫儿……无不露出忆起过往云烟的神情,静静地倾听乐曲。
萨拉莎轻轻地眯起眼来。
小提琴、长笛、低音大提琴,以及——乔许的竖笛,所有的乐音全都融合在一起,犹如往复的波浪般编织着曲调。曲之音色,彷佛由彩绘玻璃洒落的光芒。
每当主旋律改变,曲子也随之变换色彩。
他们的乐声温柔地、轻软地包覆四周,而人们的笑颜,也洋溢着各式各样的光彩。
(啊……)
腮上那股异样的感觉,令萨拉莎为之一愣。
「我……哭了……?」
她急忙擦拭泪水,然而泪珠怎么也止不住,反倒更夺眶而出。她拚命地撑开模糊的视界,原来现场哭泣的人并不只她一个。
不论是学生、家长以及精灵们……许许多多的听众,都和萨拉莎一样潸然泪下,
萨拉莎不再勉强自己止住泪水了。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乔许他们的四重奏着实撼动了她那颗顽固的心,令她的心弦为之一颤。太棒了。
(太厉害了……真的,好厉害。)
这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赞赏。迄今,身为辛拉家长女的萨拉莎接触了各式各样的神曲,但是她从未听过比这场演奏更完美的神曲。
人人都说合奏会使神曲变得四不像,因为即使音量再强而有力,只要全体演妻者没有同心合意,只会变成一首不像样的曲子。
此外,要求所有人都随时维持在上下一条心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因为如此,神曲乐士皆以独奏为多。
然而眼下的乔许一行人,却演奏出了完美的四重奏。
所有人的心,全都连结在一起。
这真是奇迹啊——
(不,不对。)
萨拉莎喃喃低语道:
「这是乔许真正的实力……」
萨拉莎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在她记忆中的他,是一个老是被弟弟蓝迪欺压,躲在庭院一隅啜泣的孩子。
然而,现在的他却成了一位如此震撼人心的神曲乐士。他正坚定地走在属于自己的乐士之道上。
这是多么棒的一件事啊!
多么棒的一件事……
(但是我开心不起来。)
冷不防地,萨拉莎怱地觉得自己的心头变得好紧好紧。
如今她终于明白,从小一直努力至今的乔许以及一度放弃乐士之路的自己,有多么大的差异了。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件事令我如此痛苦呢?
萨拉莎蓦地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留下来聆听乔许演奏了。
不知怎的,待在此地如此令她痛苦,只见她和来时一样悄悄地关上大门,接着便逃也似地冲到圣堂之外。
(这是怎么回事?)
稍稍远离建筑物后,乐声逐渐消失在耳畔,外头恢复了静谧。
然则,唯有胸口这股令人窒息的痛苦,仍然萦绕在萨拉莎体内,挥之不去……
*
——我究竟是怎么了呢?
从圣堂飞奔而出的萨拉莎,一面折返于来时的道路,一面紧紧揪住惴惴不安的胸口。
毫无疑问,乔许的演奏非常完美。她想继续听他的演奏,而且也想在会后与他聊聊,更重要的是她有任务在身,其实她本来应该遵照炽继的命令,确认乔许是否有在此好好地和其他精灵缔结契约才对。
但是,她却逃走了。
明明她觉得乔许的成长是件非常好的事。
明明她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可是,我就是承受不住……)
她咬紧下唇。
(如果他的实力受到认同,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总觉得他会变得离我好远……)
或许是萨拉莎魂不守舍地东想西想的关系吧?下一秒,她的脚被某个东西绊住了。
「呀——!」
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她便重重摔了一跛。
「好痛……」
萨拉莎压住被撞到的腰,赶忙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栋比现在的校舍更老旧好几倍的老建筑物。这大概是校方口中的旧校舍吧?除了这栋之外,四周也有几栋崩塌的建筑,四处散落着瓦砾。
看来,她是走错方向,来到一条与来时完全相反的道路了。
「——好、痛喔————!」
有人大叫了。
(嗯?)
而且是萨拉莎之外的人。
她不经意地注意到脚下有东西在动,这才发现绊倒自己的不是瓦砾,而是一个紫色的「某物」。
不仅如此,那团蹲在地上的紫色物体,还猛然挺起上半身对她抗议。
是人类。
……不对,仔细一瞧,其实那不是人类——
「喂,走路看路好不好!很危险耶!」
「啥……」
萨拉莎沉默了。
紧接着在一拍之后,她们俩几乎同时大叫道:
「为什么你在这里!」
想不到,萨拉莎绊到的并非瓦砾,而是那个对乔许穷追不舍的精灵——黎修莉婷!
她就是那位贵为紫之女神却虎视眈眈地想得到乔许的「雷电女」——黎修莉婷·罗莎·阿美蒂斯塔斯!
「啥、啥啥啥啥啥啥啥!」
她瞠开那双与及腰长发相同颜色的紫色眼眸,连眨眼都忘了眨。
萨拉莎当然也对这位意外的访客感到惊讶,不过转念一想——
(对了,这儿是精灵岛,她出现在这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便随即恢复冷静了。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她要像颗石头似地蹲在这儿一根根地拔草,不过想必精灵也有精灵自己的苦衷吧。
(话说回来,就算这儿的精灵随处可见,在路旁滚来滚去也太夸张了——)
萨拉莎压抑不了眼中微露的凶光,清咳了几声。
「黎修莉小姐。」
「干、干么啦。」
「你的脚露出来了。」
经萨拉莎这么一说,黎修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
「咦?……啊哇哇哇!」
她总算听出萨拉莎的言下之意,赶紧压住衣摆。
「啊哇哇、哇……谁、谁教你要撞过来嘛!」
她气呼呼地涨红了脸,但仍坐在地上。
「谁教你要把腿露出来呢?就算你是精灵,一个黄花闺女实在不该如此没教养。」
「没教养?你说我没教养——?」
萨拉莎耸了耸肩。
「没错。再怎么说你也是乔许的契约精灵,请你稍微像样点。等他坐上当家的位子,你可就成了塔塔拉家的颜面了。我并不强求你马上改正自己的个性,但至少穿些有威严的衣服好吗?只要用精灵雷修饰一下,朴素无华的衣服要多少有多少。」
她有如连珠炮般地一口气说完。
被攻击得毫无招架之力的黎修莉,或许是脑袋还转不过来吧,只见她眼睛骨碌碌地转动,陷入混乱之中。
「呜呀,为……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自我介绍。好久不见,黎修莉小姐,很高兴你一切安妤。」
一听到「好久不见」这四个字,黎修莉猛然屏住气息——
「不会吧……」
原本目瞪口呆她,不一会儿便变得横眉竖目,张口大吼道:
「我就知道,你是那时的……乔许的那个——!」
——磅!
果不其然,周遭又降下雷击了。
不过,萨拉莎可不会乖乖地受人欺负。别看她那样,她好歹也是出身于神曲乐士名家,受过成为一流乐手的专业训练。
「还是只有那一百零一招。你一点成长都没有嘛。」
经她这么一刺激,萨拉莎也忍不住如此咕哝道。
自从在意外中失去单眼以来,萨拉莎便练就了能察觉精灵气息的功夫。或许是这个缘故吧?对于何时会有雷击,她总是能事先预料到。
说到黎修莉的习惯,就是喜欢在一碰面时就放雷,或是在情绪激动时施放雷电;她这招大绝招——雷击,对萨拉莎而言可说是无足畏惧。
尽管如此,塔塔拉家还是被黎修莉害得非得在房屋装置避雷针不可。
真是倒霉透了。
「你能不能改改这种动不动就乱打雷的坏习惯?追根究柢,在这种满是遗迹的地方打雷,实在教人难以恭维。万一打坏了这所学院的贵重遗迹,你该怎么赔偿人家?」
萨拉莎不留情面地批判道。
毕竟这所精灵岛学院,除了方才那座圣堂之外,也遍布着稍具规模的美术馆及博物馆,而且可说是毫无戒备。
像是这栋旧校舍周遭,只要随手一找,必定能挖出许多深具历史价值的古物。
「唉,你看,你的雷打下来的那一带……的那座雕像,那可是谬赫隆所作的精灵舞娘,拥有极高的艺术历史价值……」
此时,四周的气氛怱地变得极具火药味。
「少、少罗嗦!管那石头去死呀!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快给我说!」
萨拉莎伸手扶额,压抑着头痛。
看来,她根本完全不了解历史古物的价值所在。
「想不到你竟然追到精灵岛来,到底有什么企图呀!乔许是我的!」
「我哪有什么企图呢……当然是来参观校庆呀。你不知道学生家属能入岛参观吗?」
「谁知道呀!反正你给我听好了,乔许是我的人!」
黎修莉气得更加脸红脖子粗,极其不悦地摇摇头。
「我是乔许的亲戚。」
「话说回来,为什么来的人是你呀!乔许又不只你一个家人!」
「我们自有我们的理由,况且这跟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我可是乔许最好的朋友呢!所以我有权力知道一切!跟你们这种什么家人比起来,我才是最最最了解乔许的人!」
听了黎修莉这幼稚的言论,萨拉莎微微动怒了。
尽管她深知对方的思考模式原本就很幼稚,听到「我最了解乔许」这种话,还是令她不快。
再怎么说,她也是乔许的青梅竹马。远在黎修莉缠着他打转之前,她便一直守护着乔许,关心着他。
如今有人如此蔑视这一点,她怎能默不作声呢?
「或许你只要能在嘴上说说喜欢乔许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跟炽继大人可不一样。毕竟,乔许可是远近驰名的七乐门之一——塔塔拉家的继承人呢。」
「什、什么意思嘛!难道乔许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能对外人透露家务事。」
「我、我才、我才不是什么外人呢!黎修莉是乔许的人!」
(根本听不懂人话……)
这下子,萨拉莎真的觉得头好痛。
打从偷看了乔许他们的演奏会,她的心情就变得低落,而跟动不动就惹人发怒的黎修莉谈话,又耗费了她不少力气。
而最重要的是——
(她好漂亮。)
萨拉莎悄悄地在心中暗自思量,不让黎修莉察觉。
水汪汪的杏眼有如紫水晶般闪闪发亮,而肌肤则宛如无暇的瓷器般洁白、细致;至于那头紫色秀发,更是俨如洒上光粉般散发着温和的光辉。
黎修莉是一名精灵。
因此,自然能拥有迷人的五官、美丽的肌肤,以及柔顺有光泽的秀发。
可是,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像萨拉莎为了今天这个重要日子,甚至还从好几天前便费心地在头发上涂上山茶花油,在皮肤上抹丝瓜水保养呢。
然而,这一切的努力,终究是赢不了黎修莉。
只要一跟黎修莉碰面,萨拉莎总免不了感到自卑,因此忍不住反唇相讥。
但是,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话说回来,关于乔许失踪的原因,她或许知道些什么。既然如此,我得尽量从她口中套出情报才行。)
「有件事我想问你……校庆之前,你在哪里?」
萨拉莎说道。
「你、你问我在哪里……」
「我是问你,这阵子是不是都陪在乔许身边。」
此书一出,黎修莉旋即盘起胳膊,不悦地别过头去。
「干么?我不能待在乔许身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旁为乔许的精灵,假如不在他身旁守着他,那才令人伤脑筋呢……话说回来,既然你待在他身边,应该知道乔许在世界上消失了整整一天这件事吧?」
刹那间,黎修莉变得呆若木鸡。
「为什么你知道这件事……」
(啊,果然……!)
黎修莉她知道些什么,或许这跟乔许的失踪有关。
确定了这点后,萨拉莎定定地注视黎修莉,略带挑衅地质问道:
「那么,首先我要针对乔许的失踪问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以前萨拉莎为了不害塔塔拉家的房屋遭殃,总是挑准时机见好就收;不过这儿可是精灵岛,稍微乱来一下应该无所谓。
(我绝对要问出个结果来。)
对此,萨拉莎可谓信心十足;尽管黎修莉这个精灵诞生于远古时期,她的心智却异常幼稚,压根儿瞒不住心事。
结果,只见黎修莉扬起眼角,答道:
「关我什么事啊!那时我也吓到了好吗?乔许突然间消失踪影,然后没多久又自己回来了。」
她强调自己与此事无关,然而萨拉莎看得出来:她的表情似乎有点僵硬。
(太可疑了。)
她对自己的观察能力具有一定程度的信心。萨拉莎嗅得出来,黎修莉并没有说出所有的事实。
「真的吗?你没有说谎?」
「我、我才没有骗你呢。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有办法将人类送到过去呀。」
「……过去?」
萨拉莎满脸讶异。
(将人类送到过去?怎么又在胡说八道了。)
难不成黎修莉的言下之意是,乔许在那段时间回到了过去?
「怎么可能,我才不……」
我才不相信——黎修莉似乎看穿了萨拉莎的心思,噘起嘴来说道:
「……假如你不相信我,大可自己去问乔许呀!」
「去问乔许?」
「是啊。」
嗯——萨拉莎将手指抵在唇边,陷入沉思。
确实,与其继续逼问黎修莉这件事,倒不如直接去问乔许本人。
毕竟,乔许自己也曾在圣堂提到「两百年前」这个关键诃。
两百年前——
(当中一定有古怪,他一定跟两百年前的事有什么关连——)
「我知道了。总而言之,详情我就等乔许跟我说明。是真是假,届时就能明白了。」
说着说着,萨拉莎内心不禁五味杂陈。虽说要询问乔许,自从方才听丁他那场杰出的演奏后,她便拿不出脸见他了。
该怎么办呢?萨拉莎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黎修莉见状,轻叹着气地说道:
「你啊,为什么那么自以为是?明明只是区区一个人类。」
她忿忿地说着。
(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吗?我并没有自以为是,只是以一个受塔塔拉家照顾的人的身分,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罢了。如果我造成了你的误解,请容我道歉。」
萨拉莎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总是不小心跟黎修莉杠上。因此也竭尽所能地以自认最谦逊的态度道歉,然而——
「你这种个性就叫做自以为是!」
黎修莉反而吼得更大声了。
「咦!」
「老是说得一副自己最正确的样子!」
「这个嘛,目前为止,我是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错啦……」
至少,萨拉莎认为自己比黎修莉冷静了上百倍。
只见萨拉莎把脸一板,说道: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为乔许及塔塔拉家添麻烦。我现在也是一名塔塔拉家的佣人,看到你做出可能使他颜面扫地的举动,不可能坐视不管。」
「唔……」
面对哑口无言的黎修莉,萨拉莎清咳了几声。
「不过,看来你也终于产生身为乔许契约精灵的自觉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咦?」
「嗯,是呀。你不是允许乔许跟其他精灵缔结契约了吗?以前你老爱妨碍他演奏……其他的精灵,都害怕得不敢接近他呢。」
萨拉莎微微一笑。
「可是,刚才在圣堂举行的那场演奏会,你并没有干扰他。多亏你的懂事,乔许在演奏中吸引了许多精灵,得到很高的评价。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喔。」
萨拉莎边说边指向圣堂的方向。
黎修莉婷似乎不喜欢乔许拥有其他的精灵,因此总是妨碍他召集精灵。
假如她能再识大体一点,或许就能成为乔许最强的精灵了……光是这么想,就令萨拉莎内心感到无比遗憾。
不过,方才那场演奏,她并没有出手干预。
这也就是说,她放弃独占乔许了吧?
「这样子很棒喔。当然,今后你仍然得担任他的得力助手,不过一个乐士若只有一个精灵,恐怕就无法灵活地应变各种状况。乔许真的变厉害了……凭他的技巧,想要多少精灵都不成问题。」
没错,为了将来能成为塔塔拉家独当一面的当家,能差遣的精灵自然是越多越好。
然而——
「不、不对,那是……」
不知怎的,黎修莉突然尴尬地让视线左右飘移。
「才不是呢!我并不是允许他这么做……只是因为现在觉得有点尴尬,所以没办法跟他见面罢了……其实我呀,根本不想要他开那种演奏会!」
说到最后,她居然有点泫然欲泣。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乔许现在一定很讨厌我……」
黎修莉喃喃低语道。
这意想不到的告白,令萨拉莎双眼圆睁。
「乔许讨厌你?」
黎修莉难得露出极为失落的表情,锁着眉头颔首。
「印象中,那时我对他说了很多过分的话,而且还被他知道许多我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见黎修莉按捺不住地当场蹲下,双手掩面,声泪俱下地说道:
「因为我那时只有玛贝拉斯嘛!根本没想到乔许会来……可是,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脸去见乔许。我也拜托过梅莉提亚帮忙,跟他练习了好多好多遍,可是一旦见到乔许的脸,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黎修莉哭丧着脸,彷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一般。
望着这样的黎修莉,萨拉莎顿时语塞。
「这……你想太多了吧?乔许不是一个会轻易讨厌他人的人。」
「这、这我也知道啊!」
「既然如此,你只要去见乔许……」
「我就是因为办不到,才会这么苦恼嘛!」
紧接着,黎修莉大叫了。
「——人家很害怕嘛!」
「咦……」
萨拉莎登时屏住气息。
「害怕……」
「是啊,我很害怕嘛!我知道乔许人很好,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因为我清楚得很!乔许他人虽然好——正因为他人好,所以只要我伤害别人,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一定会生气、难过的。可是,我却伤害了许多人类,而且还是当着乔许的面——」
说着说着,黎修莉紧紧环抱住自己,并且用力闭上双眼,一副眼泪随时又要落下的模样。
(……啊。)
萨拉莎不禁轻抚白己的心窝。
这种情感,萨拉莎再熟悉不过了。
(现在的她,或许跟以前的我有着同样的感受。)
乔许是个心地善良,心胸宽阔的人,绝对不会轻易讨厌他人,或是歧视别人。
(可是,人的心是不会永远不变的。就算自认心里明白,难道不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因此,才会感到害怕。)
也不知道她究竟对沉默不语的萨拉莎有什么想法,竟忿忿地抬眼对她说道:
「反正我就是这种精灵啦!姊姊她们也老是骂我爱撒娇,说我应该再振作一点。」
「我不会这么说的。」
萨拉莎坚定地摇摇头。她字斟句酌、谨慎地开口道: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
黎修莉似乎吃了一惊,抬起泪珠纵横的脸蛋。
「你凭什么说自己了解我的心情?」
「我就是懂……因为,我也害怕跟乔许见面。」
说着说着,萨拉莎悄悄地伸手抚住面颊。
——那儿有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大伤疤。这是以前在意外中受伤时留下的丑陋疤痕。
这道伤疤,成了萨拉莎放弃各种事情的藉口。
「我很害怕让他看到我这张脸,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我明白他不是一个会因为他人脸上有伤而改变态度的人,但我还是很害怕;心想:既然会被嫌弃,那倒不如永远都别再见面——所以我不再主动跟他联络,一直把自己关在家中……」
「……」
黎修莉眯起眼来,彷佛正看着什么珍禽异兽。
她的目光,令萨拉莎不禁苦笑着说道:
「可是,乔许果然还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乔许。那时我告诉自己,假如因为怕受伤而封闭自己,到头来岂不是只会便恐惧感加剧吗……?所谓的恐惧感,总是在这种情况下变得越来越茁壮。」
「使恐惧感加剧?」
「是的。」
萨拉莎悄然地和黎修莉对上视线,只见她直直地凝视萨拉莎,宛如一个幼童。
这种既坦率、又真挚的眼神,是萨拉莎从未感受过的。
她不自觉感到有些害羞,赶紧别过头去。
「所以呢,既然你有话想说,就应该趁着有空时去见他一面。再说,我也不希望你看扁乔许;别看他那样,他可是很有男子气概的。」
萨拉莎不清楚藜修莉跟乔许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也不知道「两百年前」这个关键词如何横亘于两人之间,妨碍他们心灵相通。
不过——尽管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变数,却也有着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即使撕裂乔许的嘴,他也绝不会说出伤害别人的话。
(乔许很善良,但他可不只是善良而已。)
乔许这个人,可是有着坚强的意志与理念呢。
(而且,我不知被这样的乔许拯救了多少回……)
黎修莉先是愣了半晌,接着才彷佛沸腾的水壶般「噗咻——」地高声叫道:
「……什、什么嘛!什么嘛什么嘛!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乔许很有男子气概!」
她上一秒还对着萨拉莎暴露脆弱的那一面,结果转眼间又翻脸不认人了。
「跟你比起来,我才是最能帮上乔许的人!」
「这是当然的呀。毕竟你是精灵嘛,而且力量又强大。」
「我远远比你了解乔许多了!我是从乔许小时候就看着他长大的——!」
「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呢?赶快去跟乔许和好,然后以契约精灵的身分好好替他工作呀。」
萨拉莎极为干脆爽快地说道。只见黎修莉用力揩抹那张涨红得跟苹果一样的脸,擦乾眼泪,然后朝她吐出舌头。
「谁要听你说的话呀!你是我的情敌耶!你大老远跑来这儿也是白搭,我绝对不会把乔许让给你的!我绝对不承认你是乔许的新娘!」
「——新娘?」
哼哼——不知怎的,黎修莉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说道:
「是啊!乔许的爸爸不是说过吗?他说你是乔许的新娘,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
「新娘……」
这意料之外的话语,令萨拉莎羞红了脸。这么一说她才想起,当初和乔许重逢时,自己是被父亲以未婚妻的身分介绍给他的。
她连忙摇摇头。
「那时或许是这样没错……但现在不同了。总有一天,会有比我更好的人出现在乔许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也、也就是说——」
萨拉莎挤压着仍然滚烫的双颊,说道:
「总有一天,会有别的未婚妻出现在乔许面前,一个更和他门当户对的美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不会跟他……结婚。」
这语无伦次的解释方式,听得黎修莉一头雾水。她以食指抵着唇边,问道:
「你不会变成他的新娘?」
「不会。」
这下子,黎修莉的脸色变得更凝重了。
「那、那么,谁是那个未婚妻?」
「天知道呢……我想这八成会由炽继大人来决定,说不定那个人就是这所学院的学生呢。」
毕竟这所学院的学生净是些名门子女,因此也常有人在学院内邂逅对象,接着便直接订婚、结婚。
乔许的绪婚对象,应该选个对神曲了若指掌的人会比较好;如果再考虑到门当户对的问题,范围就缩得更小了。
「这种学校总会有些舞会之类的活动,而且异性之间的交流也少不了;在我看来,乔许或许还挺有女人缘的喔。」
「…………我绝不允许。」
「黎修莉?」
只见黎修莉那张天使般的脸蛋,瞬间变成了恶魔的脸庞。
周遭的空气顿时发出霹哩、霹哩的刺耳声响,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霹哩、啪哩!
空气发出迸裂音,蕴含着电流。
(糟了!)
萨拉莎感觉到皮肤变得剃麻,不由得开口训诫黎修莉:
「喂,不要随便放电,万一森林烧起来怎么办……」
然而,黎修莉的情绪已然如同爆裂的气球,一口气迸发开来!
「我绝对不会允许的!我绝对、绝对,不会把乔许让出去的!今天在舞会中跟他跳舞的人,非我莫属————!」
「黎修莉,你不要这样……」
萨拉莎察觉到她可能会在一气之下乱打雷,因此下意识地站稳脚步,免得遭殃。
「萨拉莎?还有黎修莉!」
一阵萨拉莎意想不到的声音,在黎修莉爆发之前熄灭了她的怒火。
「乔许?」
她吓得回过头去,不料却和双眼圆睁的乔许四目相交。
(唔!)
萨拉莎不自觉低吟一声。
因为,眼前的他所穿的并不是学院的制服,也不是大宅院的那套和服。
那是表演的一环吗?不知为何,他穿上了克兰德姆佣人专用的黑白分明仆人服,扮成了服务生。
萨拉莎这才想起,他方才在台上致词时似乎也是穿着这套服装,只是当时的音乐以及他的声音令她听得入神,无暇顾及他处。
(讨厌,怎么办……我的脸还……)
萨拉莎觉得自己的血液,倏地从脚趾直冲到头顶。
「……萨拉莎?」
「呃、这、我……」
乔许困惑地朝她一唤,她才赶紧挤压潮红的脸颊。
真危险,差一点点就要想歪了。
「不是的,我没有这种嗜好,只是叔叔希望我穿这一套……」
「咦?我父亲?」
「不、不,没什么……」
语毕,萨拉莎旋即意会到圣堂的演奏会已经结束了。
这也难怪,毕竟黎修莉大吼了好几回,而且还频频使出最擅长的雷击;圣堂距离这儿并不远,他一定是听到轰然巨响后过来查探究竟的。
乔许说道:
「你们两个之间出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萨拉莎在精灵岛……」
「喔,那是因为……」
萨拉莎还来不及回答,黎修莉便发出糖果哽在喉咙般的怪声——
「我、我……啊,呜……呜……」
然后低声咕哝些莫名其妙的话。
紧接着——
「对、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她泫然欲泣地大喊一声后,转眼间便消失了踪影。
「黎修莉?」
乔许赶紧伸出手来想挽留她,然而为时已晚,黎修莉已经消失到遥远的彼端了。
不过,已听闻黎修莉和乔许之间有疙瘩的萨拉莎,马上回过神来说道:
「呃……乔许。」
「嗯?」
「——我听过你的演奏了。」
乔许屏住气息。
「我是代替叔叔来到这儿的。他目前似乎无法离开塔塔拉家,因此把难得的机会让给了我。」
其实,炽继直到前一天晚上还吵着要来精灵岛,不只威胁佣人们,而且心情低落到了谷底,朝着墙壁乱发脾气呢。不过为了保住主人的名誉,萨拉莎姑且不提此事。
「演奏得很棒。」
萨拉莎忆起至今仍萦绕在耳的美丽和声,陶醉地微笑着。
「你的那颗心,比乐器、演奏技巧更能使乐声响彻云霄:而这也证明,你本人确实成长了不少。」
「萨拉莎。」
乔许略带腼腆地笑了。萨拉莎突然想起黎修莉的事情,于是说道:
「凭你这么高超的演奏功力,今后想必能吸引不少好精灵,这么一来我也放心了。」
此时,乔许露出烦恼的表情。
「嗯。我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可是……」
「可是?」
「该怎么说呢……我很在意黎修莉,她刚才的态度也怪怪的。」
他话中所指的,似乎是一看到乔许的脸便落荒而逃的黎修莉。的确很奇怪——荫拉莎点头同意。
这两人明明如此为彼此着想,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的误会呢?
「是啊,首先你得先和她和好才行。和新的精灵缔结契约固然重要,假如因此失去了她,就得不偿失了。」
「……嗯。」
不一会儿,乔许骤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萨拉莎,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咦,我?」
话锋顿时从黎修莉转到萨拉莎身上,令她为之一惊。
「想不想参加待会儿的舞会?机会难得,不妨一块儿来吧!今天即使是校外人士,也能够参加舞会喔。」
「我……和乔许一起参加舞会……?」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萨拉莎实在无法立即回应。
虽然她早就知道,这类校园活动的最后必定会有舞会之类的交谊场合,却万万想不到乔许会来邀请自己……
「好了,走吧!你可以在我的房间换衣服,风纪委员室有浴室,可以在那儿换……啊,还是去女子宿舍比较好?」
「呃,可是我没有带任何替换的衣服……」
「那么,你只要跟普莉姆罗丝借就好啦。她好像迟迟拿不定主意,所以订了一大堆晚礼服……」
接着,他对萨拉莎伸出手来,俨如想邀请她共舞。
「来吧。」
(乔许……)
一口气缩短的距离,令萨拉莎的右手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
背对夕阳而立的乔许,不知怎的,刹那间看起来是如此地具有男子气概。
拉得长长的影子,完全罩住了萨拉莎整个人。
此时,她才骤然发觉:他长高了。
——以前的他,明明比我矮小多了……
「我、我……」
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慨紧临着萨拉莎的胸口,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握住那只手了。
然而——
「——不行啦,乔许。」
「咦?」
她若无其事地将已挪动的手藏在自己身后,转头避开他的视线。
「你这个人呀,一定正为了找不到舞伴而烦恼吧?依照你的个性呀,根本不可能有胆对女孩子邀舞嘛。」
「唔……不,我是……」
看样子,萨拉莎猜对了。乔许尴尬地支吾其词,而萨拉莎则将视线抛向远方的天空,
「我有个好主意!不如趁此机会邀请黎修莉吧?」
尽管不知她目前身在何方,但依她的个性看来,是不可能丢下乔许不管的。忍怕今晚她也会悄悄地在舞会中现身,然后把企图接近乔许的女人一个个撵走。
「如果你们吵架了,今晚正是和好的大好机会喔!你也不想从此跟她互有芥蒂吧?」
「……萨拉莎。」
萨拉莎将乔许略显凌乱的领子重新整理好,说道:
「好了,振作点吧!乔许。为了你自己着想,你得对那孩子好一点才行。」
顷刻间,乔许不知思忖着什么,显露出为难之色。
不过,最后他似乎还是下定了决心,露出一贯的温柔微笑。
「……嗯,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而为的。」
他的表情,好似明朗了一些。
(这样就好。)
萨拉莎点点头。
这么一来,他跟黎修莉之间的芥蒂就能顺利解开,言归于好了吧?为了使乔许成为一名出色的神曲乐士,此外也是为了使他免于弟弟蓝迪·辛拉的迫害,他绝对不能缺少黎修莉这名强大的后盾。
过了半晌,尽管乔许有些依依不舍,仍旧转过身去。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嗯。」
乔许深深地颔首。
「我会跟她和好的,毕竟我也不想跟她一直这样下去……谢谢你,萨拉莎。」
他的侧脸,果然比上次相见时成熟了不少。
(啊,对了……)
萨拉莎隐约注意到了。
他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神情,会不会是因为黎修莉的关系呢……
这只是她个人的推测,不过她总觉得,在乔许从学园中消失的一天之中,他有了某种改变。
(某种改变他和黎修莉之间关系的……关键。)
反正现在的他也没空对自己详细说明,不如近期再跟他通个信吧。届时,他跟黎修莉之间的问题也解决了,应该更能好好地将真相说清楚吧?
(好羡慕黎修莉哟。)
心头不禁强求起自己没有的东西——或许该说,强求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假如我也是精灵,那该有多好……)
「——啊,对了。」
「咦?」
已经走到半步外的乔许蓦然回过头来,萨拉莎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手便抚上自己的发丝。
她近距离地感受到他手上的温暖。由于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接近,萨拉涉不禁一下子乱了方寸。
「乔……乔许?」
萨拉莎拚命压抑雀跃不已的身躯。
如今的她,混乱得无法出声。
(啊、啊、啊……)
当他还在老家时,她每天都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不过那是工作。再说,他也从来不曾如此冷不防地接近萨拉莎。
更何况,自从脸部受伤之后,她就再也不曾在近距离之下端详别人的脸。
萨拉莎用力闭上双眼。
她知道自己体温上升,也明白自己脑袋一片混乱;她已经快要捱不住了。
(——好难为情!)
「萨拉莎。」
经乔许一唤,只见萨拉莎宛如被宣告死刑的犯人,僵硬地拾起头来。
(啊……)
眼前的他,正对她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笑容。
「这支发夹是新的吧?你戴起来很好看喔。」
「咦……」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因为你的头发一直是那么漂亮。」
乔许由衷地盘然一笑,接着挥了挥手。
「那就下次见罗!我会写信给你的!」
语毕,他迈步远去,再也不回头了。
他现在的背影,正是一个将一切烦恼抛于脑后,全心全意迈向舞会的人。
但是,说到萨拉莎这边——
「什、什……什么?刚才那是……」
则是一个人被留在现场,脸颊红得像是发了高烧,全身虚软地瘫坐在地。
*
「……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直到乔许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萨拉莎这才摸着乔许称赞过的发夹,反覆吸气、吐气,想为滚烫的身体降温。
她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忽然和乔许说上话;更别提他居然会称赞她的发夹,这她连想都不敢想。
他对她的头发……
『萨拉莎的头发,一直是那么漂亮——』
「太出乎我意料了。」
光是忆起这一段,就令萨拉莎双颊发烫。
此时,远方骤然传来圆舞曲的乐声,萨拉莎不自觉抬起头来。
(这该不会是,舞会的……)
远方闪耀着朦胧的点点火光,那儿想必就是今晚举行舞会的场所吧。
曾几何时,太阳已然降到了比精灵岛更低的位置。四周罩上一片灰色薄纱,变得朦朦胧胧;待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暗得看不清脚下了。
「糟糕,早知道我应该跟蓍他走才对……」
她感到有些后悔。
对于单眼看不见的萨拉莎来说,没有比黑暗更令她棘手的了。这下子,根本寸步难行。
(……舞会……啊。)
此时将周遭染上一片暮色的黄昏,使得萨拉莎的心越来越感到寂寞。
精灵岛学院为了照顾长时间远离地上世界的学子们,每季都会举办许多庆典活动;而据说在最后一天的舞会中,除了人类之外,精灵也会悄悄地混进来,
受神曲吸引而来的众多勃来;伪装成人类在场中跳舞的上级精灵——
运气好的话,甚至有可能在白天就被陌生的精灵提出邀请,而晚上则在柱子的阴影下偷偷地献上契约之吻……
(好好喔。)
萨拉莎注视着舞会中的光芒,不知怎的,脑中开始变得一片茫然。
大家都在那儿跳舞。他们穿上美丽的华服,和心爱的人手牵着手……
可是,萨拉莎不同。
一旦离开精灵岛,她就再也无法回到此地了——
「啊……」
顺着脸颊滑落而下的暖流,令萨拉莎手足无措。
(我也想在那团光芒中跳舞:不是以来宾的身分,而是以这所学校的学生身分。我也好想跟演奏出完美四重奏的乔许他们一样,和他一起以神曲乐士为志向。)
可是,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梦想了。萨拉莎比乔许大上一岁,现在已经来不及参加入学选拔会了。
她这才注意到,仅剩下单侧的视界,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泪眼朦胧。
萨拉莎赶紧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泪珠却一颗颗地滴落,止也止不住。
(太难看了!)
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哭出来呢?一定是因为今天已经哭过一次,所以泪腺变松弛了吧?
(可是,稍微哭一会儿,应该没关系吧?反正也没有人看见。)
话说回来,为什么胸口如此地苦闷呢……
「唔——唔呣唔唔唔……」
此时,附近的草丛中猛然传出呻吟声,萨拉莎赶紧回过头去。
「是谁!」
嘎沙、嘎沙嘎沙。
有个东西一骨碌从草丛间爬起身来。定睛一看,它的身形竟跟牛十分相似。
「牛、牛……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牛……」
萨拉莎一时之间愣了一下,不过马上便意会到那是精灵。
它浑身散发着精灵的气息,而且重点是身上穿着衣服。假如是野生的牛,根本不可能穿衣服。
(说来那套燕尾服,好像有点烧焦……)
而它,也随即注意到身上那套纯白色的燕尾服,已经变成一片焦黑了。
「噗哞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它毫不理会看傻了眼的萨拉莎,拉着焦黑的衣摆、抚平破掉的裤子,豪放地大声抽泣,
「喔喔喔!喔喔喔喔!怎么会这样啊!我特地订做的燕尾服居然——!」
由于它实在太过狼狈,萨拉莎只好战战兢兢地向它搭话。
「请问……」
「嗯呣!你谁啊?」
那头牛望向萨拉莎,慢条斯理地问道。
「我从来没看过你………喔,对了,今天也有地上的来宾前来参观校庆啊。」
眼下应该姑且做个自我介绍吧?萨拉莎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此时米诺提亚怱地双眼圆睁——
「噗哞!那个臭丫头!她又随便乱使用力量了!早就跟她说过其他人会害怕,她就是不听!而且还害我最高级的衣服也报销了!」
然后气冲冲地怒吼一阵。
(……嗯——我第一次看到盛装打扮的牛精灵耶,真不愧是精灵岛。)
或许是它注意到萨拉莎目不转睛的视线吧?它当场转了一圈,踩着华尔滋的步伐。
「我是精灵米诺提亚。不瞒你说,我打算在今天的舞会邀请某个女孩与我共舞。」
「喔,跳舞啊……」
原来如此,身为一头牛却穿着燕尾服,果然是因为它也想参加舞会。
「虽然燕尾服稍微焦掉了,不过我是不会就此死心的!」
它气势高昂地宣告道。
「我一定要跳舞!只要心中一直抱着希望,总有一天能实现梦想!」
「……梦想……吗。」
萨拉莎不禁反覆咀嚼这句话。
梦想。
好美的词句。
然而,为何它如今却使得自己的胸口益发苦闷呢?
「喔,对了!我的梦想是和某、某、某人跳舞,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还请了舞蹈老师呢。」
米诺提亚得意洋洋地说道。它脸上洋溢着朝着梦想前进的希望光芒,令萨拉莎不禁觉得它好耀眼。
「小姐,你也是神曲乐土吗?」
「不,我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喔?那么,你是来参加入学考试罗?」
「也不是。」
萨拉莎打断米诺提亚的话语,说道:
「不对、不对,都不是。不管以后、将来我再怎么努力,结果都不会改变——我再也进不了这里了!」
萨拉莎咬紧下唇。
「我再也无法申请入学了,因为我已经过了有资格推荐入学的年龄。只差那两年,我只不过迟了两年而已!可是,光是这一点,就令我一辈子都无法成为这儿的学生——」
早已止住的泪珠,再度一颗颗滚落。
「我想待在这儿啊!」
萨拉莎毫不掩饰急涌上来的抽噎,放声哭泣。
她不想以来宾身分前来,而是想以在这座岛共同学习音乐、和精灵共度时光的伙伴身分而来。
因此,她一直觉得心头好苦闷。
打从听了乔许他们的四重奏……
从她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加入那完美的四重奏中……加入他们的圈子那一刻起。
「我并不是对现在的生活有所不满;即使不来这儿,我也仍旧能当上乐士。可是,我还是好想来!因为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憧憬!」
「小姑娘。」
「我很清楚这是我自己活该,谁教我一路以来都在逃避;可是,我好想回到过去!我就是无法停止这种想法,只要两年……只要我早两年认识那个人——这么一来,现在的我一定也在那团亮光中……」
是泪水的缘故吗?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已经搞不清天南地北了。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向一名才剐认识的精灵道出这种事呢?
说出这种话,也只是给人家添麻烦而已……
鼻子一抽一顿,抽噎怎么样都停不下来;萨拉莎卯足了劲命令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赶快止住泪水——
此时——
「不准哭!」
——啪。
刹那间,一个温暖的物体凑上萨拉莎的脸蛋。
(什、什么?)
回过神来,萨拉莎竟贴在米诺提亚的宽阔胸膛上。
有股力量正徐徐地、极为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她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原来是它的蹄。
米诺提亚略带苦笑地说道:
「……女人家的哭脸啊,不管经过多少年,还是让我提不起兴致看。」
「请、请问……」
它喃喃低语,蕴含着一股淡淡的哀愁。
「唉,美丽的小姐啊。瞧你说得好像自己的幸福只有一条路可选,可是真是如此吗?」
它的嗓音是如此温柔,使得萨拉莎在半清醒半恍惚之间,仰头望向它。
「没能来到这儿的人又不只你一个。出身于这座岛的乐士根本屈指可数,不是吗?况且,你又不能在这所学院过一辈子;大家只要一毕业,全都要回到地上。」
「我……」
「——有时候,为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懊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不能够忘了那股懊悔的感觉。可是,最重要的应该是:神曲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不是吗?」
不是吗——它以探询的目光端详着她。
(神曲是……)
「为了精灵而存在的……」
「你说对了。」
米诺提亚露齿一笑,样子像极了一名听到正确解答的教师。
「我们并不在意你们人类是哪所学校出身的。你们人类所定下的价值框架,根本不关我们的事。我们精灵喜爱的事物,一直以来都没有变:音乐,以及音乐创造者的双手,还有那颗心。我们精灵,非常珍惜你们人类的真心。」
「珍惜?」
「是啊,小姑娘。即使看着同一份乐谱,也不可能复制出同样的演奏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
萨拉莎在自己的心中找到了答案。那不就是乔许他在圣堂演奏神曲时,曾经说过的话吗……
『为了不让死在这场悲剧中的人们白白牺牲,我们必须贡献一己之力。』
『我们不想让悲剧永远是一场悲剧。』
「贡献一己之力」
「因为,演奏者会将他当下的所有,全都奉献出来……」
米诺提亚满意地眯起眼来。
(原来如此,只要把当下的一切奉献出来就好了。)
乔许说他在消失的那一天之中,碰到了一道巨大的高墙。
当时,他想必烦恼、困惑不已吧。
然后,他成长了。
他的成长化为乐声,清楚地展现出来。
他能,我也能;我要找出自己能力所在,拚命挣扎,往前跨出一步。
萨拉莎抛开烦恼,笑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抛下来了。」
「嗯?」
「以前,我曾经和乔许约好,要一起成为优秀的神曲乐士。可是,找既进不了这所学院,也只能以局外人的身分参观校庆,因此感到非常悔恨;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失去了未来。」
曾几何时,萨拉莎在无穷无尽的道路中,困在「以神曲乐士身分活下去」这条路上。
她望着许多学生脸上充实的神情,以及乔许成长茁壮的模样,便错以为唯有这儿才是「正确的道路」。
但是,这是错误的。只要投以更宽阔的眼光,便能发现:我们是演奏神曲的乐士,而乐士所需要的绝不是什么学历。
——而是遇到高墙时,自己究竟能拿出多少能耐。
「我不会放弃的。」
萨拉莎把头一扬,尽管她感到踌躇不前,仍然努力将声音编织成话语。
「我有自己的志向。我想为拯救了我的塔塔拉叔叔贡献一己之力,而我想,自己一定能在这条路上找到可以发挥我所长的神曲。」
「没错,有这股气魄就对了!」
不知怎的,米诺提亚开心得眼睛一亮。
「或许我无法成为一个演奏美妙神曲的明星,不过老实说,又不是每一个神曲乐士都和始祖精灵缔结契约。我只要尽其所能地,成为一个能为叔叔和乔许出一份力的人就好。没错……」
萨拉莎对他短促地颔首。
如今,她终于找到了。
(啊,就是这个!)
她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向。
找到自己能竭尽全力的方向。
「——我想成为他的秘书。」
米诺提亚讶异地皱起眉头。
「……呣呣?」
「没错,就是秘书。也就是说,我要成为辅佐他工作的人。我要时时陪在乔许身旁,帮助他执行职务、管理他的健康,以及其他诸多辅助工作……」
萨拉莎深深地颔首。
她感到眼前豁然开朗。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她没有早一点发现呢?
当然,乔许还得等上好几年,才能坐上当家的位子。
在这段期间内,她只要帮助现任塔塔拉当家炽继,请他教导萨拉莎如何为他做事即叮。
这么一来,等到乔许当上当家,萨拉莎便能以万全之姿支援他。
最后,乔许一定能漂亮地穿上绣有塔塔拉家家徽的和服,帅气地指挥大局。
而他的身旁,必定会有一名声名远播的斡练秘书——也就是自己,时时陪在他身边……
(这样很好。)
萨拉莎妄想着两人将来的姿态,陶醉地浑身一颤。
「我会将他打造成一流的神曲乐士。我的梦想,就是总有一天,要使他的名字威震整个梅尼斯……!」
萨拉莎握紧拳头,道出未来的蓝图。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光是作一个塔塔拉家当家是不够的。因此——对了……今后不能只是墨守成规地为国家与军方做事,得成为一个服务于大众的神曲乐士才行。你觉得设立一个专用窗口,让每个人都能求助于乔许如何?我想这样一定会很顺利的。」
以现状而言,当今的神曲乐士几乎都隶属于军方,不然就是佣兵;他们为国家工作,所做的事情大都是上场打仗。
然而,萨拉莎时常思忖着:神曲乐士应该还有别条路可走才对。
让神曲成为人民的朋友。
让精灵不再伤害人类。
萨拉莎心想,或许能开一家类似此种功能的事务所。
(只要成为乔许的秘书,这一切绝非不可能!)
「——谢谢你,米诺提亚先生!幸好我遇见了你!」
萨拉莎说道,多亏米诺提亚的帮忙,她现在心情好多了。
来这儿果然是对的——直至此时,萨拉莎才衷心如此认为。
梦想没有实现,并不代表自己丧失了一切。
只要能重新正视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必定能找出自己未曾发现的真正愿望。
只要能好好地正视它……
挥开笼罩自己视野的层层阴霾后,萨拉莎猛然抹去残留在眼角的泪水。
(向前迈进吧!我必须时时思考自己当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是什么,而那就是专属于我的「神曲」。)
接着,萨拉莎对米诺提亚提出了某个要求。
「欸,米诺提亚先生。」
「干、干么?」
米诺提亚被猛地燃烧起熊熊野心的萨拉莎吓了一跳,颤抖着问道。
「假如你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和我通信呢?我一直很想交一个对精灵岛了若指掌的朋友呢。」
就这样,从这一刻起——
萨拉莎交到了一个世间罕见的牛笔友。
*
当学生们在由学生餐厅幻化而成的华丽舞会会场中享受时光时,萨拉莎将从老家带来的信放在乔许房内,匆匆离开精灵岛。
那时,将萨拉莎送至地上世界的,正是她的朋友米诺提亚。
骑乘天马来到精灵岛固然令人雀跃.不过她还真从未想过,自己竟会骑着一头牛回家。
萨拉莎心想:交到这个朋友,真是捡到宝了。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好好重视这个朋友;因为,它是唯一能就近观察乔许的——独一无二的眼线。
「我回来了,叔叔。」
比预料的时间还早回到塔塔拉家大宅的萨拉莎,来到了伸长脖子盼她归来的炽继跟前。
「是萨拉莎啊。」
炽继的书斋还是老样子,摆满了大量的资料与养子乔许的照片。
「那么——怎么样,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是的。」
萨拉莎回到宅邸,向乔许的父亲炽继打过招呼后,对他的问题扬起了嘴角。
「我抓到了一头很棒的牛。」
这一回,远赴精灵岛的萨拉莎总共有两项任务,
其一,是确认乔许的安危。
而至于另一项——
——则是找到一个能详细提供乔许的精灵岛生活点滴的眼线。
当然,除了米诺提亚之外,也有其他人监视着乔许。
不过只要和与乔许互为点头之交的米诺提亚维持联系,将来必定能派上用场,而且也不会像这次一样,完全失去他一整天的行踪。
最重要的是它还是精灵之森的主人,简直是如虎添翼。
「嗯,干得好。」
从萨拉莎口中听毕此番报告的炽继,以一贯的严肃神情,满足地说道。
「辛苦你了,萨拉莎。这么一来,我们就能随时掌握乔许的一举一动。」
「真不愧是叔叔。能受到叔叔此番关爱,乔许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溺爱着同一名准神曲乐士的两人,就这样满足地相视而笑。
——当然,远在天边的乔许绝对不会知道:撤在自己身边的监视网,一天比一天更牢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