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世事这玩意儿,有太多事光靠自己的能力终究是无能为力的。就连不经意在眼前发生的事情,都有很多人的想法在我不知道的某处纠结在一起。就算现在想要快刀斩乱麻的破除阻碍,但我的知识、经验和胆量都还不够。正因如此,身为国中生的我才会连钉个钉子都提不起劲。
今天早上,玄关的门牌剥落了,不知道是风吹落的还是野生动物干的好事,要是再胡思乱想一点,说不定是附近居民的搔扰。看来这村子里,好像有人看我很不顺眼。
栖乃志摩的造反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村子的街谈巷语,我好像也被视作为虎作伥的一员,名列造反名单上的样子。因为这个原因,我被命令禁止进入月封寺,所以,现在的状况变得跟搬过来时一样。即使去学校九女也一直缺席,好不容易关系变得比较好的欺波同学,在那一天后我们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绵边叔叔也是,在那件事之后再也没来家里了。
时间多到快满出来,所以我开始试着自己煮饭。这种超级乡下的地方当然没有超级市场,所以我在放假时,会花上单程两小时的车程去车站前的商店街采买。因为要一次准备好一个星期的食材,所以回程时就变成要提着差不多四袋硬梆梆好像塞了岩石的购物袋走动。我将辛苦买来的战利品当作材料,试着做了杂菜炊饭……可是煮出来有够难吃的,难吃到喂给猪吃我都于心不忍。原来如此,杂菜炊饭这道料理并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起就行了,真是上了一课。
就在我用晒衣夹夹住鼻子,食用这个笼罩着众多蔬菜怨念的玩意儿时,神出鬼没的尸合没子一手拿着饭碗出现了。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她是凭空现身。她坐在暖桌另一边,用一种好似有点伤心的眼神看着我。
「……晚餐呢?」
我不发一语地递出晒衣夹,尸合同学收下后夹住自己的鼻子。
我单手拿着饭碗跟她面对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咀嚼。
「尸合同学,你有家之类的地方可回吗?」
「啊?有就是啦。」
「明明你是座敷童子?」
尸合同学一脸这好难吃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妖怪也是有家人的,说起来你是半妖就是啦。」
「半妖是什么啊?」
「妖怪跟人的混血儿,你就是啦。」
她又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像是要把讨厌的现实摊在眼前的话,大概是知道我有点沮丧才这么做的。她今天会突然出现,搞不好那就是她的目的也说不定,所以我决定不理她。
尸合同学慢慢地将鼻子往饭碗靠过去,然后很直接地皱起了脸。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从她手中拿起饭碗。
「哇啊,把碗还我就是啦!」
「是怎样啦,从刚刚就一脸吃起来很难吃的样子。要是那么难吃的话,在你自己家里吃不就,好了!」
「我、我离家出走了就是啦!」
「什么离家出走啦,快回家去别让父母操心,你这不孝女!」
「不孝那是彼此彼此,去死啦!」
尸合同学伸手从我手中抢回饭碗。自己抢了回去,然后看到饭碗里盛得满满的饭菜,又「呜呃」一声皱起脸。
终于尸合同学似乎是放弃了,她放下筷子说了一句「再说……」,然后未经允许就喝了我茶杯的茶。
「我父母根本就不担心我的事就是啦。」
「为什么?」
「座敷童子的家代代都是这样子就是啦。要是不待在别人家里,连存在意义都会失去就是啦。」
「什么存在意义,我觉得从外表来看,金发不良少女就不是座敷童子了。」
「呵呵,这是对那种肤浅印象的反抗就是了。」
她炫耀地拨了拨头发,我趁这空档抢回茶杯。
「明明就是妹妹头。」
「吵死了!又不会再继续长下去就是啦!」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际,我终于吃完了一碗。我用庄严的动作放下筷子,然后发出声音啜饮茶水。
「我觉得他们在担心你喔。」
「啊?」
「尸合同学的父母。」
我拿着吃完的饭碗跟茶杯走向厨房,尸合同学那目中无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就是啦,明明你也是被父母抛弃的人。」
「曾有人说过,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我到最近也都一直以为那不过是骗人的……」
「那不过是幻想就是啦。」
「可是那不是谎言。看见志摩阿姨跟九女后,我是这么觉得的。」
尸合同学发出怪声。
「啊?她们又不是母女就是啦。」
「就因为她们不是母女我才这么觉得。」
尸合同学一副「说那什么鬼话」的样子对我嗤之以鼻,然后当场躺了下来。
「那你怎么样?跟父母分开生活,不会觉得寂寞?」
「当然是很寂寞啊。」
「没有打电话吗?」
「有啊,昨天。」
「咦——真的假的!?结果怎么样?有在担心你吗?」
「有个陌生的女人对我说『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
「……呜哇,那好惨就是啦。」
我将饭碗跟茶杯放在水槽。刚刚吃的杂菜炊饭正在胃里浮着,简直就像胃袋排斥消化一样。
我不想马上清洗餐具,但不知为何也无意走回暖桌,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慢慢呼出一口气。
「你很想丧庭九女对吧。」
尸合同学冷不防地说了。
「啊,你还来——不要讲啦,我现在可是在让自己不要去想!」
我转身跺了跺脚。这个自称座敷童子的人,很精准地点出我这时最不想听到的话。就这样,尸合同学看着我难受痛苦的样子嘲笑我。
不过,今天的她不太一样。
「像这样子四处逃避,是你的坏习惯就是啦。」
尸合同学站起身,快步朝我这边走过来,在她冷不防的举动下,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虽然我不会说那种在被逼到悬崖之前一直逃避的做法永远是错的,可是你还没有那种需要四处逃窜才可以保护的事物就是啦。」
她在我眼前停下脚步,两人四目相交。我很清楚有一个奇妙的气氛控制了现场,而我也知道那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所以,这是感谢你请我吃晚餐的谢礼——」
尸合同学迈出脚步,我飞快地想要往后退,而身后的流理台阻挡了我的退路。尸合同学纤细的手臂抓住流理台边缘,那好像带有肥皂香味的雪白双脚切入我大腿之间,我跟尸合同学的距离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脸就像时钟的时针跟分针快重叠那样不断接近,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卡啦。
时间刚过六点三十八分。我发现那声音不是时钟指针的声音,而是厨房小窗户的锁被打开的声音时,尸合同学的气息已经从我紧闭的双眼前消失了。
张开眼,尸合同学的身影已经不见,她的饭碗跟筷子也都消失了。大概又像平常那样如一阵轻烟消失无踪了吧,我感受着尸合同学残留的些微气息,心里这么想着。
忽然,厨房的小窗户发出了开窗的声响。一转身,有个人打开窗户正要从那里爬上来。
我看见抓在窗框上的小手,一下子就知道那是谁了。一开始我有种可以在近距离感受到她存在的喜悦,可是喜悦马上就转变成惊讶了。不管是她来这里的理由,还有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都没有头绪。
这个幼小的入侵者拼命地抓着窗框,一直要将脚跨上来却不断失败。
「唉唷,真是的!不要光顾着看,快帮人家啦!」
我想象在窗外生气的那张脸,然后喷笑了出来。我爬上流理台,抓住那只纤细的手拉她上来。
「对,把脚跨到那里。」
「这里?」
「不是,是另一边。不对啊,你怎么不从玄关进来?」
「不行,寺庙那边会看到嘛。」
这个笨手笨脚的入侵者很任性,我不得已只能将她硬拉上来。
我像抱猫咪那样将手伸到她双手腋下把她抬起来,她比我想的还要重,只是我没说出口。就在九女身体差不多有一半越过窗户时,我的腰部窜过一道电流,全身像关掉了电源那样瘫软下来,接着我像被她的身体压垮似的背部撞上了地板。
咚,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我捣着后脑勺不停翻滚,接着感觉到一个很舒适的重量,然后张开了眼睛。我看到九女的脸离我很近,可能是撞到了我的胸口吧,她的鼻子变得有点红红的。她用扑倒我的姿势低头俯视,可是目光却稍微偏移到我的眼睛下方。
——是嘴唇。
我没有办法不去意识到这一点。九女用她那小巧的舌头舔了舔自己嘴唇,之后脸朝我迎了过来,接着就碰到了。我连闭上眼睛的空档都没有,可是那不是平常的喂血,而是不折不扣的吻。
但这个吻出乎意料地干净利落。不知道该说有点失望还是美中不足,连时钟秒针都有一点依依不舍才肯离去,这次的吻却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九女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是那种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做的脸。
「你是偷跑过来的?」
我问九女,她轻轻地点了头。
「没关系吗?要是被绵边叔叔发现了,好像会很麻烦。」
「……嗯,我想大概会挨他揍。」
九女对我投以一个很抱歉的目光,我摇摇头露出微笑。
我很清楚,到时挨揍的会是我。
「窗户的锁……要是有上锁你打算怎么办?」
听我这么一说,九女脸上立刻浮现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现在才注意到这点啊。」
「不知道,我总觉得没有上锁啊。为什么你没上锁呢?」
「是为什么呢?」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喷笑了出来。
九女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躺在我身旁,我挪开身体将空间让给九女,结果她就像要赶上我一样将身体紧靠了过来。今天的九女格外积极,虽然这令我非常高兴,可是我无法甩掉从刚刚就一直缠绕在身上的不协调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么一问,九女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志摩要去某个地方了。」
我没办法马上了解她的意思。我想起那一天绵边叔叔跟志摩阿姨的口角争执,话语里有「背叛」这种让人很忐忑不安的字眼,心想是不是反对势力的人马要将志摩阿姨带到某处,于是就这么问了九女。
九女摇头说不知道。
「是志摩阿姨自己这样讲的?什么时候?」
「跟她一起做晚餐的时候。」
我马上就想到了,是我跟欺波同学在洗澡的时候。更进一步地说,就是我像傻子一样飘飘然的时候。同时我也想起了在那之后九女一直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情。
我真没用,退一百步说,就算没留意到是没办法的事,但也应该要再多关心她一下才对。就说现在,仔细一看九女的两眼都红得跟小白兔一样。我真是个小鬼头,真是个白目小鬼头,我觉得自己最好去中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诅咒。
「那个……对不起喔。」
九女板起了脸。
「你说过会站在我这边。」
「嗯……嗯,我有说过。」
「所谓的站在我这边,是在讲会帮我加油的人唷。」
「你、你还真清楚呢。」
「我有去读书。」
「那个……你好像比以前更会读书识字了……这太好了。」
九女就像一只冬眼不足的松鼠那样鼓起脸颊,然后背对着我。
「可是大豪都把我丢着不管……」
「哪、哪有,那是因为……」
「根本早就忘了我嘛……」
「才没那种事!!」
我大叫。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我无法控制情绪,声音出乎意料的变得很大声,我连忙亡羊补牢。
「啊,那个……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把你忘了……我的确有让自己尽量不要去想你,可是一去想就会难过得快死了一样,而且你的脸就是会在我脑海出现,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九女一个翻身。
「骗你的啦。」
九女吐出舌头,然后抬头看向天花板。「只是稍微闹别扭看看。」
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将十指交叠放在那既有被摆了一道的无奈又参杂了一股安心感的胸口上,和她一样仰望天花板。
放在暖炉上的水壶发出了声音。
「啊,对了,学校的公布栏上贴了一张纸说接下来有个祭典。」
「嗯……」
九女的声音没什么精神,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可是我没有很在意就继续讲下去了。
「在这种时候举办还真少见呢,是这村子的习俗吗?」
「……嗯。」
「会不会有路边摊之类的啊?有点期待呢。」
我抬起身子,用手撑在地板上探头看九女的脸。
「我们一起去吧。」
九女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点。
我的脸应该有确实映入九女的视野才对,可是九女的目光穿过了我的眉间,好像在看另一头遥远的天空似的。
「不去,我不想去。」
过了一阵子,九女好像想起这件事似地开口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为什么?」
我问她。
「……我绝对不会去的!」
九女说完这句话,就紧紧地闭上嘴唇。
简直就在表明心意已决。
不管是关于她还是这个村子,全都是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就说刚刚那句话,九女肯定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可是她却不多做解释,即使我问她也不回答我。要是有办法再多了解她的事,我觉得自己就可以提供更多有用的帮助。不,是肯定可以有所帮助——就在我看着天花板想这些事时,玄关的门钤突然响了。
——叮咚。
我们像弹起来那样坐起身子。在我开口说出「是、是谁啊?」的瞬间,门钤开始激动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过度恐惧令我身体动弹不得,那丝毫不问断一直鸣响的铃声,可以感受到很明显的恶意,那释放恶意的源头很激动地敲打着门。
大门那边响起很粗犷的声音。
——喂,大豪,快开门!
「是、是绵边叔叔——」
我们看着彼此,九女脸色一阵铁青,那害怕的模样简直就像遇见了不存在这世上的事物。我急急忙忙打开厨房的小窗户。
「快点,从这里逃走!」
「不行,从这里会被发现啦!」
「那——」总之要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过来这里!」我牵着九女的手走向厕所,然后打开门。
「会有点冷,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你快去吧!」
「知道了!」
说完,我停下想要关上门的手。
「那个,要开灯吗?」
「别管了,你快去啦!」
「哇哇,抱歉!」
九女推了我的背,我手忙脚乱地走向大门。接着在鞋柜前面调整呼吸,之后静静地拉开门。
「你这家伙,在搞什么啊?很慢喔,嗝~」
眼前有一个醉醺醺的醉鬼。他手里拿着一瓶一升的酒,每次呼气就飘散出来的酒味,令我不禁皱起脸来。
「那个……没事吧?」
「吶,大豪啊,一起喝呀——嗝,一个人喝也没意思啊——嗝。」
「你在说什么啊,我未成年耶。」
「又——没关系,反正你很闲吧?」
「才没很闲呢,我现在有点忙……」
「很忙?你该不会——」
绵边叔叔一说到这就默不作声,然后用聚不了焦的眼睛直直瞪着我。
糟了,被发现了吗?就在我背后浮现冷汗等着他下一句话时,绵边叔叔很粗鲁地开口了。
「……呃嗝。」
他打了一个大嗝。
我让绵边叔叔抓着我肩膀撑着他走到客厅。这醉鬼,明明就烂醉到一个人都走不了了,可一进到房间眼神就变得像刑警那样冒出一句。
「有女人的气味。」
我眼神不禁游移起来,目光飘过厨房深处的厕所,找了个含蓄的借口。
「那个,那是——对啦!因为刚刚尸合同学跑来这里!」
「……喔?」
滋滋。我右脸颊厌受到一个炙热眼光,几乎让我以为真的听到了声音。我很担心他接下来会对我说什么,结果绵边叔叔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背。
「什么呀,你已经放弃九女了吗?这样啊——嗯,好!」
我随便应个话,就让绵边叔叔睡在榻榻米上。
他将带来的那瓶一升酒当作抱枕那样夹在大腿间,自言自语喃喃说着梦话。等绵边叔叔熟睡后,就叫九女逃到外面吧,我在心里这么决定之后等了三十分钟。绵边叔叔一开始眼睛只有微微张开,让人不晓得是醒着还是睡了,但人却迟迟没有睡着。我试着去把那瓶一升酒抽出来,结果不知为何却不动如山。
就在我江郎才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绵边叔叔突然坐起身子。
「西遗大豪!」
「有,我在!」
「……之前把你踹飞真是抱歉。」
绵边叔叔口齿不清地说。
「没、没啦……我没放在心上。我也那个……有错就是了。」
我飞快地这么回答后,绵边叔叔用手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你真是个好孩子啊,真的是这几年来难得一见的乖宝宝啊你!」
「喔、喔……」
「被父母抛弃丢到陌生的土地,但还是一个人默默忍耐啊,也没发什么牢骚啊,明明就还是个小鬼头啊。」
「那个,绵边叔叔。」
「啥啦?」
「鸭黄儿是什么意思啊?」
「啊啊,就鸟龟啊,骂你是个王八蛋的意思啦。」
「啊,这样啊。」
我很冷淡地点了个头。
绵边叔叔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像茶碗小弟的茶杯,然后把一升瓶的酒倒入其中。
「呼——吶,大豪,平常真谢谢你啊,跟九女处得这么好啊。」
「没、没啦,哪有的事。」
「我呀,也不是说不疼那小鬼喔?」
「我知道啊,绵边叔叔你是担心九女才这么讲的。」
绵边叔叔垂首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啦……」
他又倒了酒。咕嘟咕嘟咕嘟,一个痛快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
「那家伙啊,不是人类啊。」
「所以我说知道了,她是神明对吧?」
「不是,不是那么一回事啦……」
绵边叔叔又摇摇头,带着一副闷声葫芦的表情将茶杯里的东西往喉咙灌进去。
「神明单纯只是职位对吧?以公司来说就是总经理,在村子里就是村长。神明也是一样的,只要变成信仰的对象,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就算是马粪也可以当上神明。」
我听着这番话,总觉得这讲话方式不太像绵边叔叔。明明我又没求他讲,他却一直讲不停,这一点不太像绵边叔叔平常的个性。而且还是用一种特别绕了一个大圈子的讲法,我一点也不晓得绵边叔叔是想表达什么。
「也就是说,那小鬼拥有能够成为信仰对象的力量,可是那力量不像是为了饥荒受苦的农民降雨,或用看不见的力量为商人与客人斡旋,那种很感恩戴德的力量。」
「那么是什么力量?」
绵边叔叔擦了擦嘴。
「是恐惧啊。」
随着刺人的目光,一个实在很单纯明了的答案回应了我。实在是太过单纯了,甚至让我有种好像连重要部分都削掉了的感觉。
「就像你是舔垢那样,又像尸合没子是座敷童子那样,那家伙也不是人类。当然这是就生物学的观点来说。」
「等等——请等一下。」
我应该把这当作是酒醉的胡言乱语听过就算了?还是该当作绵边叔叔是在借着酒意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实在无法判断。
「怎么会有那种非人类的东东刚好都聚集在一间学校里的事,你突然这么讲,我也无法相信啊。」
我打哈哈地耸了耸肩。
「不是刚好聚集在一起,是有人把你们聚集在一起啊。」
绵边叔叔用很严肃的神情摇了摇头。
「你去上学的权现国中啊,既不是公立的也不是私立的。虽然学校当然是国家盖的,不过表面上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要是你觉得这是骗你的,就去看地图确认看看,那是为了丢置像你这种废物妖怪才盖出来的特殊学校。」
废物妖怪这句话令我胸口有点疼痛。
「那个……」
「怎样?」
「果然……我是舔垢对吧。」
「是啊,没错。」
绵边叔叔很坦然地点了头。
半妖——混血妖怪。我父亲是舔垢,我身上流着舔垢的血。
西遗大豪是舔垢的后代,那九女她是——
「在那些非人物种里面,那小鬼是很特别的。」
绵边叔叔锐利的目光射穿我的眉间。我要了解接下来的事实?还是逃避不去了解?我甚至觉得这几秒钟的沉默是在逼我做这个决定。
我好怕,要是听了这事实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内心某处有着这种接近明确的预感。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可以逃,我也不认为我逃得了。
不知何时,绵边叔叔带着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不好意思啊,我应该要再更早一点跟你讲才对,搞不好这样做就不会让你这么混乱了。我在你面前虽然装成这种大人模样,其实我只是在四处逃避啊,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过啊,时间已经到了,九女她开始觉醒了。」
绵边叔叔这么说着,伸手按着眼头。
「真的已经没时间了,村子里头甚至出现了想要九女性命的人。因为这缘故,志摩在寺庙下了结界,我们连接近都没有办法。」
「——要她的命!?」
这个令人忐忑不安的字眼,让我瞬间脑袋发热了起来。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就算不是人类那也太过头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不知道九女她——」
「那就请你告诉我啊!!」
我将拳头打在暖桌上,茶杯发出剧烈的声音倒下。
绵边叔叔用很低沉的声音喃喃地说了。
「罗剎。」
「……罗剎?」
「也就是恶鬼。」
不知道是不是很熟悉的关系,那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毫不费劲地就飞进我耳里,占据了我的脑海,轻易到连我自己也很意外。
我像是要确认这件事一样,不断在舌头上滚动那股触感。
恶鬼、鬼怪、鬼魅、鬼魂——
「那家伙要是有那个意思,这个村子——不,连这个国家都可以毁灭,你知道吗?恶鬼这东西令人意外的什么事都做得到耶,可不是只有力气大而已。」
「然后……也会吃人是吗?」
这句话不知不觉就说出口了。
虽然我这么说,但大半是肯定的。简直就像有一只沉沉地坐在我头上的鬼,让我吐出这句话一样。
绵边叔叔听到我的话瞪大眼睛,然后很沉重地点了头。
「是啊,就是那样。」
「……这虽然是我的揣测,该不会九女她以前连一次饭都没吃过?」
「……是啊。」
「因为是鬼?因为会把人吃掉?」
「是啊。」
「害怕她哪一天会对人出手,所以没有给她吃饭,不——是没有给她吃东西的习惯。」
「没错。」
绵边叔叔带着像是下了决定的神情点了个头,但我看起来只像是转变了态度。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绵边叔叔则一点也不介意。
「把九女带过来我这里。」
「为什么是我?」
「因为只有你。刚刚我也说过了,寺庙设下了结界,靠我的话根本连接近都没办法。现在在那里的只有志摩跟九女,还有一些跟志摩亲近的少数人而已。可是志摩很中意你,是你的话搞不好进得了寺庙,而且这样一来要把九女带出来也很容易。」
「我——我不能做那种像在绑架一样的事啦!你是要我把九女跟志摩阿姨拆散吗!?别开玩笑了,再说我是要怎么跟志摩阿姨讲……」
「不要讲就好了。」
「怎么可以这样——」
我终于忍不住准备起身,绵边叔叔马上就压下了我的双肩。
「你等等,冷静下来。别误会了,我这是为了九女,在她里头的鬼醒过来之前,我会把她带去安全的地方,就这样而已。你只要在志摩没发现的情况下把九女带出来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我会处理。」
「……为什么绵边叔叔你需要做这种事?」
刚刚绵边叔叔所讲的内容,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刚刚才想到的,这是事先就拟定好的计划,这很显而易见。所以,我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隐情。
绵边叔叔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疑虑。
「说真的我也不想干这种事,可是我非做不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在月封寺的吗?」
「这个嘛,差不多吧。」
但我还是无意答应这件事。
我也搞不懂自己是因为已经无法相信绵边叔叔,还是不喜欢照着别人所说的去做。
「我……不能做背叛九女的事。」
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绵边叔叔皱着眉头,探看我那低头看着下面的脸。
「我说你啊——该不会以为九女她喜欢你还是怎样吧?」
他的话很突然地说中了。
绵边叔叔就像在赶蚊子那样飞快地挥了挥手。
「喂喂,别说笑了。听好了,九女她是鬼耶?她看着你想的不是『喜欢』还是什么『爱』,而是『好像很好吃』跟『好像很软』。她很黏我跟你,也不过是想要吃掉我们而已。让九女有冲动的不是性欲,是食欲。」
我有一种好像脑袋被搅拌的感觉,因为我对食欲这个字眼心里有数。在我跟九女渡过的这些日子里,确实有一个跟这一点重叠的画面。
我拼命地摇头想要将那画面从我脑中赶出去,然而在我脑海里扎了根的鬼,将它那锐利的爪子抓得更紧,把我的思考紧紧勒住。
明明是冬天,我却很疲惫并累到腋下渗出汗来。要说这时候的我能够做的事,也就只是顽强地拒绝绵边叔叔的要求而已。
绵边叔叔似乎也了解到,再这样下去我连头都不会点。他用力地搔了搔头,然后仰身躺在榻榻米上面。
「唉,这种法子不行呢。看来你跟外表不一样头脑很伶俐,一定在心里怀疑我说的话吧。」
我不敢回答,绵边叔叔似乎把我这样子当作是肯定了。
「好,我跟你讲真话。我的工作呀,有点像是所谓绵边家的使命那种玩意儿。」
「……使命?」
「对,杀鬼的使命。在鬼失去理性随欲望而行时,靠人类的能力对它束手无策时,绵边家就要斩杀那只鬼。不管在哪个时代,我们家都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的。杀到堆积如山,将那些鬼,不管善恶一律斩杀——一段绵边家不祥的历史。」
绵边叔叔说完,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我完全笑不出来。因为这表示,总有一天绵边叔叔也会斩杀九女。而且这也不是不会发生的未来,反而是合情合理的结果。
绵边叔叔用双手遮住脸。
「我已经受够了……」微弱的声音从粗厚手指的隙缝里传出来。
「等我变老头子还是死了,就变成那小鬼要背起这个使命。」
「那小鬼是指……」
「就是智。」
虽然绵边叔叔遮着脸我没办法得知他的表情,不过那个声音要让别人知道他有多受挫,是很绰绰有余的。
「智跟九女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虽然是那个样子,不过以前感情原本更好的。对没有兄弟姐妹的智来说,九女大概就像是个姐姐一样吧。她们总是走在一起,可是我看不下去,一想到那孩子的将来我就替她难过到不行,所以我就劝戒她了啊,叫她不要跟九女扯上关系。」
绵边叔叔忽然抬起身子,带着耿耿于怀的神情往我靠过来。
「但是那孩子还是想要跟九女扯在一起,在她心里一定还是很在意九女。你说,有这么残酷的事吗?一个还很小的小孩子,居然要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下毒手,而且还是那个朋友活得并没有错的结果。只因为义务跟正义感,就要砍下好朋友的脑袋,真的是别开玩笑了。我已经不想做这种事了,我想逃离这个诅咒。」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强度的问题,我总觉得绵边叔叔双眼好像微微地浮着泪光。
「所以我拜托你——」
他对我低下了头。
那双紧紧握住的大拳头,在暖桌上颤抖着。
「把九女带出来后,当下斩杀这种事……」
「我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有那种事。对我来说九女就像另一个女儿一样,所以我保证,绝不会杀死她。」
我不觉得他是在骗人,但不管怎样我希望有时间去思考。
忽然绵边叔叔抬起头,然后将那瓶一升酒倒在暖桌上的茶杯里,他将那杯倒得满满的酒递给我。
「喝吧,以酒明誓。」
「咦?不,可是我……」
「别担心,里面只是水,这不是酒。」
就算这么说,那也不是可以轻易就喝下的东西。只要想到喝下这杯东西的重大意义,不论是水还是酒其实都没什么差别,换个看法也可以说那是一杯毒药。
「还是……稍微让我考虑一下。」
「……这样啊。」
绵边叔叔收回茶杯,将遗憾的目光落在上头。他半自暴自弃地将内容物给干了,再将茶杯底部敲在桌子上,之后慢慢地看了一眼厕所说:
「借个厕所好吗?」
「呃!?为、为什么?」
「说什么为什么啊……当然是要小便啊,今天晚上特别冷。」
绵边叔叔站起身。大事不妙了,要是绵边叔叔打开那扇门就完了,他一直想找的九女就在那里。
我慌慌张张地绕到走向厕所的绵边叔叔面前。
「啊,就是,那个——我家厕所现在坏了!」
「什么?坏了?」
「就是……没有水。对啊!你看今天不是很冷吗?所以水管冻住了!」
讶异的目光盯着我的眉间。
绵边叔叔用力搔了搔头。
「是喔,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我来去外面方便一下。」
说完,绵边叔叔就走出了家里。
我连拍胸松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即转向厕所将手伸向门把,里面连一个声音都没有传出来。想来九女藏在厕所已经过了蛮久的时间,时钟的指针早就移到了八点,搞不好她正在里面打瞌睡也说不定。我将门打开几公分,然后从隙缝往里面看进去。
厕所里头一片黑压压的,我凝神注视,好不容易才看到蹲在厕所角落的九女身影。虽然被门 挡住看不到,不过看起来好像是醒着的,她对绞链转动的声音有了反应,背部抖了一下。
我小小声地叫她。
「九女,有机会了,趁现在快逃。」
「……我不要。」
「别说你不要,绵边叔叔跑到外面去了,趁现在你就可以从窗户逃跑了。」
「别过来。」
九女简直就像拒绝跟我对话一样,身体绷得紧紧的。
她的样子实在很怪。我打开原本只开了一些些的门,同时客厅电灯的光线照射进去,令里面的全貌整个浮现。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陷入一种错觉,彷佛不论是身体还是思考,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停滞不动了一样。我使劲忍住差点大叫出来的冲动,抓着门把撑住自己快软掉的双脚,再一次凝神望向九女。
九女头上长了一对像水牛的那种角。
「不要,不要看……我不想要你看到……」
九女一面哭一面用手想要遮住那对角,可是九女的小手可以遮住的面积有限,缠在那两支角上的纤细手指,反而让角所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更加显着。
我看着这一幕想起了某件事。绵边叔叔看到我喂九女吸血时的那个反应,他踹飞我,然后翻弄着九女的头,并第一时间用手表确认时间。
九女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格外在意时间,在到晚上之前就想带九女回到寺里。
不只绵边叔叔,我住在月封寺的那段时间,都没有在晚上看到过九女的身影。九女不会从房间里出来,很明显是志摩阿姨在某件事上很用心才这么处理的。
可是那并不是为了保护九女的贞操,而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九女伤害。
或者,是为了不让我看到这一幕也说不定。
好让九女不会因为不必要的事受伤。
「……那个。」
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我需要用机灵点的话帮九女去除不安。不管怎么想,那都是看见了她这副模样的我的职责,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只是徒然让时间流逝。随着屈辱的石头掷入九女内心的速度,当下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在这情况下,我好不容易说出——
「九女你头发是侧马尾……有点不平衡对吧?」
回应我的,是小小的哽咽声。
九女忽然站起来,哭着推开了我,跟来的时候一样,爬上厨房的小窗,逃也似地逐渐跑远。
不知何时,绵边叔叔已经站在大门口。
「怎么样?看到真正的鬼的感想?」
绵边叔叔一定早就知道了,知道在我目击那对角之前,根本就不算实质的面对现实。脑袋还是懵懵懂懂、轻飘飘地将这件事当成虚构的,事不关已。
鬼真正扎根,正是在此时此刻。
「为什么九女开始觉醒了,我还没说过对吧?」
我挪开脸,我不想听,因为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
让九女知道血的味道的,是我。
「活血就是活知,知会生欲。九女吸过活血知道了西遗大豪的某些事,她读取你的记忆跟知识,然后在那里找到了一丝光明——就是欲望。」
缔边笑了一下,走到我这边。
「这样已经不需要什么以酒明誓了啊。」
退路早已封死了,足以拒绝绵边叔叔的理由已经完全没有了。我只能无条件接受一步一步逼近的现实。
就算这会拆散九女跟志摩阿姨两人。
就算这结果会践踏某些两人如母女般累积起来的事物。
绵边叔叔抓着我肩膀,在耳边轻声说了。
「要是什么都办不到,就弄脏你那双手吧。」
◇◇◇
我被命令等待三天。
虽然自己完全想象不出这三天时间有什么意义,但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想必那一定就跟恶魔订下契约一样,是段充满恶意的准备时间吧。
在家里等着的这些时间,各式各样的传言流过了我眼前。担心我持续缺席而打电话来的班导师,说有个自称丧庭九女监护人的男子寄来一封要学校办理退学手续的信件,然后尸合同学也一样透过电话,说原订几天后举办的祭典中止了,原因就出在丧庭九女身上。不知道要说什么、要隐瞒什么的我,只是淡然地回应着她们的话。
第三通电话是绵边叔叔打来的,内容是「等太阳下山就带九女出来,我把车子停在权现国中的校门口等你们。」
我久违地敲了敲月封寺的大门。
在推开萧条的门踏入寺庙土地的瞬间,我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头痛,与此同时,也有一股不协调感。空气中有股黏性,有一种不断缠上皮肤的感觉。是沉重的心情让我这么觉得吗?还是绵边叔叔所说的结界的缘故?也有可能是我的头脑过度在意结界这个超自然现象而引发了不适也说不定。
寺院内跟平日没两样,依旧鸦雀无声。不过建筑物里头正在发生某些事,或者该说我有一种接下来好像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
我在玄关脱掉鞋子,地板冰冷的触感通过袜子传了过来。明明太阳才刚下山而已,眼前却有着彷佛长时间占据在那的深沉黑暗,重压压地横跨在我面前。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响声,有时听起来就像惨叫一样,而每当我停下脚步屏息一看,黑暗也只是变得更加深重。我尽可能地保持视野宽阔,放低身体继续在走廊行走,然后在我走到转角时,我在那里看到一双雪白的脚?
我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
好像有人趴倒在地的样子,只有脚掌从走廊角落探了出来。
我大力踩着地板冲过去。
「九、九女!!」
我抱起好似匍匐在走廊上倒地不起的九女身体,同时察觉到她体内正发生着某些异变,整个人呆若木鸡。
几近不寻常的轻,重量这东西从九女的身体里滑落了出来。
那是生命跟灵魂,或者也可以说是存在。在九女身体上,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作为一个活在这世上生物的重量。
「九女——发生什么事了!?听得到吗?求求你张开眼睛啊!!」
她的头上没有长角。看到她眼睑微微抖动,我更加大声地不断喊叫她的名字。终于她缓缓地张开眼睛,两个空洞的瞳孔认出了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九女不发一语,一直盯着我。她轻轻地摇头,没什么——我觉得她那微微提起的嘴角像在对我这么说。
「志摩阿姨在哪!?要赶快告诉她才行!!」
九女又摇摇头。
「志摩她很忙的……」
「什么很忙,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吧!?」
我声音很激动,抱着九女的肩膀,并将手穿过她膝盖下方使劲地要把她抱起来。
九女抓住我外套的领子,头摇得更加激烈了。
「不行……要是结界消失了……人会跑进来的……」
讲到最后她的声音沙哑了起来,语不成声。
她的脸色像死人般苍白,脸颊消瘦,眼睛下方有土黄色的眼圈,可是我却从她抓住外套的手中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坚强意志。
「所以不行……志摩……志摩她……」
「……我知道了啦,总之你先去床上躺着休息吧?」
「志摩她……可能会死掉,都是我害的……」
我以为我心脏快停了。
「是我害的,害志摩完全活不下去……害她没办法照自己的意思活下去……我一直以来都是志摩的拖油瓶……她为了保护我……现在好像连命也快没了……」
「为什么你要讲这种话……」
除此之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要是开口,我的眼泪好像就会掉下来,因为好像连九女都要死了。她衰弱到身体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娇小,连话都没办法说得很完整。
可是,九女她却用那种好像要把仅存的生气榨出来似的声音说了。
「已经够了,我好讨厌,讨厌我自己……我干脆不要活在这世上算了……」
与意志相反渐渐虚弱的那个声音,令我越听越难受。
干脆不要活在这世上算了——干脆死了算了,然后,干脆从大家眼前消失不见算了。对我这样诉说的九女,她的手很用力地抓住了我外套的领子。
「要是九女不在了,志摩阿姨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一这么说,九女就露出很沮丧泄气的脸,最后轻轻地点了个头。
她慢慢地抬起目光。
「……大豪你呢?」
我的视线跟她空洞的眼睛交会,同时胸口附近一阵刺痛。
「当然,我也会……」
「可是……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你吃掉耶……?」
「……嗯。」
九女慢慢地挪开脸。
「要是我现在稍微松懈下来,好像随时都会去咬你的脖子耶……?」
「……没关系啊,我会忍耐。」
「也可以……忍耐死掉?」
我咬着嘴唇,忍住疼痛,憋下眼泪。
然后,点头。
「当然可以。」
我闭上了眼睛。
要是不这么做,我没自信可以阻挡眼泪流下。可是浮现在眼前的全是跟九女的回忆,比如我第一次被她吸血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容的时候,一起学写字九女闹别扭的时候,这些全都让我觉得很讨厌,为什么浮现在脑海里的尽是些这么快乐的事?我明明就不希望这样。
反正,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一张开眼,就看到九女很痛苦似地扭曲着脸。我将手穿过九女膝盖,然后抱起她那纤细的身体。
「……跟你说呀,大豪。」
九女带着格外出神的眼睛抬头看着天花板。
「好想,去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好想去……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的地方……」
她的表情,好像在眺望着绝对抵达不了的对岸一样。
绵边叔叔正在等我。在学校前面,在车子里头,大概还一边抽烟,一边等我将九女带过去。
我重新抱起九女的身体。在我转身回头的同时,我死命地忍住好像快显露出来的恐惧,压抑涌上来的罪恶感,用像幽灵一般的步伐折返走来这里的路。九女没有抵抗,她带着完全放心的模样将一切交给了我。
「要去哪里……?」
「嗯,有点事……」
我不敢跟她对上眼。我的手在抖,脚也在抖,我想抑止臼齿的颤抖声,所以十分用力地咬住牙根。但我还是尽量让表情保持平静,目不斜视地一直瞪着前面,最后在玄关摇摇晃晃地穿上鞋子。
不管是我不自然的颤抖,还是目的地不是她的房间,相信九女一定都发现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九女轻轻将脸颊靠在我胸口上,就像在确认我的心跳声一样,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外套。我想她大概也很清楚我要走去哪里,准备要做什么事。虽然不是全盘了解,但我想在她脑海某处已经知道了,包括自己要面对什么事在内。
一走到外面,九女就看着中庭那边发出「啊……」的一声。
「枫叶。」
是枫树。那树叶凋零的模样与荒芜的中庭景象相结合,显得十分寒酸。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的心情,九女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现在虽然是那个样子……可是到了秋天还蛮漂亮的喔,之前的寺庙也有呢……枫叶……是把鬼跟大家连系起来的重要东西……志摩有这么说过。」
「……嗯。」
还蛮漂亮的。这句话在我胸口开了一个大大的洞。
将不可以杀人这种思想植入以吃人维生的鬼身上是很残酷的,而与此同样残酷的,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到两者的共存之道,毫无道理可言。
就算说尽了善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就算将双手大大张开也无法承担的悲哀。
我的胸口从刚刚就很热又难受。
九女将手伸向我的脸,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在哭。
对自己在流泪这件事感到最惊讶的也是我自己,像这样子哭出来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带着志摩三人一起逃跑,我脑海里只浮现这种小孩子的解决方法。不管我再怎么绞尽脑汁,到了这时候还是只想到这个方法。
要是根本无法拯救,就弄脏你那双手吧。
实在再正确不过了。这论点正确到几乎让人头脑会出问题。带九女去绵边叔叔那里是我的义务,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
这是当然的。
可是,我办不到。
「对不……对不起……」
明明我应该忍住了,可是眼泪却不停地流出来,我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用眼睑遮住湿到像打翻水桶一样的视野,结果一棵枫树孤伶伶地浮现在黑暗中。一个提着树枝上带有很多鲜红枫叶的老妇人,就算自己的身体瘦弱又弯腰驼背,仍然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好似在自豪自己孩子教养之好。接下来在我张开眼睛时,事情会不会变成我希望的样子?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她会不会对我说没事的?
伴随着淡淡的期待,我张开了眼睛。
志摩阿姨站在我的眼前。
「要是哭一哭事情就可以解决,那你就尽量哭。但是,你还有事情要做。」
敞开的和服,露出了瘦弱的锁骨。
◇◇◇
「很惨的脸对吧?」
志摩让我坐在她房间里,而她也跟我面对面跪坐着,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在绝食中。」
房间里很干净利落,只摆了一个衣橱跟短脚桌。短脚桌上连一枝笔都没有,房间内的模样简直就像今晚就要移交给谁一样,令我胸口一阵骚动。
「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呀,用个结界术式都累到自己空腹了呀。别看我这样,年轻时我可是更加得心应手的呢。」
志摩阿姨说完后笑了笑,那消瘦的脸颊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痛。我低着头,紧紧抓住外套下摆。
「请问……结界已经不要紧了吗?」
「啊啊,不要紧,已经进入了稳定期。」
「你说的绝食是那个……修行还是什么的吗?还是说,因为觉得被禁止吃东西的九女很可怜,所以自己也……」
「你那些话,是听谁说的?」
志摩阿姨打断我的话。她那像在责问的口气令我一阵畏缩,讲不出话来。
「是绵边吗?」
志摩阿姨带着叹息说道。
一股重压压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两人之间,志摩阿姨轻轻地啧了一声,那声音小到要是不竖起耳朵根本就听不见。
「绝食的确不是跟九女没关系,可是跟那种无聊的理由不一样。」
「那么……是为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偷看志摩阿姨的神情,志摩阿姨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
「九女曾说过,志摩阿姨可能会死掉。」
志摩阿姨细细的眉毛微微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志摩阿姨要死才可以呢?九女她——到底会怎么样!?」
「因为九女已经到极限了。」
我的胃里就好像被人丢进一个铅块。
「要是什么都没吃,就算是鬼总有一天也会死。村里的人就是在等这一刻,因为他们很怕自己下手,所以就把九女像神明那样供起来,之后再又哄又骗。要是再这样放着不管,九女她——」
我没等她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们现在马上带九女离开这个村子吧。」
「你稍微冷静一点——」
「再这样下去九女会死对吧!?我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放着不管呢!!」
或许志摩阿姨会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说不定她一直深深以为我没那种胆量。志摩阿姨一点也没慌张失措,而是很严肃地打直背脊说。
「九女不会死,我不会让她死。」
「你说九女——那志摩阿姨呢!?」
「听好了,那个经文啊,其实……」
「所以说志摩阿姨你会死吗!?」
「你别管,听我说!!」
白皙的手用力拍打榻榻米,现场的慌张感一瞬间就静悄悄了起来,一股紧绷的寂静占据了当下。
我默默地当场坐下。
「以前我给你看过一本经书吧。」
「是指金刚隐仁偈吗?」
「那本是假的。」
「假的?」
志摩很郑重地点了个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老旧的经书。
「这本才是真的。」
递到我眼前的这本经书,比我借去抄经用的那本还要破旧很多,让人感受到一股时代感,甚至让人犹豫到底要不要空手去摸。装订的日本纸已经磨破到看不出封面的文字是什么,我仔细看了好几次,脖子左歪歪右歪歪,终于在那里看出了「金刚隐仁偈」的文字。
「金刚隐仁偈有两种,这个才是不折不扣的金刚隐仁偈,是很久以前有个僧侣为九女母亲所写下的经文。然后,另一个是之前拿给你的假金刚隐仁偈,是村里的人在经书原文里加上不必要的字句而衍生出来的玩意儿。」
我一掀开已经磨破的封面,就看到自己曾经抄写过的金刚隐仁偈经文,而且上面完整如初,并没有用墨水涂掉任何地方。
「不必要的字句,是指用墨水涂黑的那个……」
「那个部分是一种诅咒,上面下了一种陷阱,光是在经文里添加字句意思就会整个改变。也就是说,村里的人一股劲儿的颂读假金刚隐仁偈,内容跟原本的意思是完全相反的。」
我抄写的金刚隐仁偈,九女说好高兴。佛灭日诵经时所诵读的金刚隐仁偈,内容跟原本的意思完全相反就表示——
「那是为了束缚九女力量的枷锁。」
志摩阿姨愤恨地咬住嘴唇,九女的哭声在我脑海里响起。
——大家都围着我唱很讨厌的歌。
「那些家伙故意选在佛灭日拼命诅咒九女。别杀人,别杀任何东西,也别留在历史上,忏悔太古之罪,然后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吧——真的是好兴致呀。虽然我也知道这点,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顺着村子的做法没有多嘴,因为这是让我跟九女住在这个村子的条件。」
志摩阿姨再度跪坐在榻榻米上,然后拢起和服的领口。
「也就是说,这件事我也有错,所以,我要负起这个责任呀。」
「请、请等一下!责任是指——」
这句话我不能当成耳边风。
但志摩阿姨不听我的话。
「听好了,计划如下。我从今天起辞去第四十八代红叶之职,你要继我之后继承第四十九代红叶之名,自继名那天起,不得让村里的人诵读金刚隐仁偈,相对的,你每个星期都要诵读这本金刚隐仁偈,然后,成为九女的守护者。」
「守护者?」
「红叶是恶鬼的同伴,也是唯一的理解者。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尽到这个责任,所以在最后我要昙花一现再凋谢。」
志摩阿姨的眼神变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
「昙花一现是指——」
「我要让九女吃活肝。」
「谁、谁的?」
「我的。」
说完后,志摩阿姨从怀里拔出一把短刀。
我倒抽一口凉气,目光不禁被她手中的短刀吸引。
那是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白鞘短刀,它的构造很简朴,彷佛就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职责而诞生于这世上。
「不行啦……这样子……」
我用颤抖的左手制止违背自己意志抖动的右手。
「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才是啊!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鬼的事,不过只要去查古代文献之类的,搞不好……」
「你知道『哭泣的红鬼』吗?」
志摩阿姨突然开口说道。
我虽然很疑惑,但还是轻轻地点了头。
小时候在图画书还是什么的上面看过。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只蓝鬼为了让红鬼实现跟人类好好相处的愿望,而拟定了牺牲自己的计策,结果红鬼成功得到人类信任的故事。之后,蓝鬼不求任何回报就离开了红鬼身边。
「红叶,就是所谓的蓝鬼呀。」
志摩阿姨说了。
「可是那样子……结果不就是会死吗?」
「我不是说了,另一个世界不过就像是隔壁村,我只是去散个步而已。」
「可是……可是……」
我在脑海里很奇妙地一面寻找反驳的理由,同时这么想着,为什么这个人有办法露出这么柔和的神情?下定决心的人全都是这个样子吗?要是这样的话,就算我说什么,这个人也不会改变心意吧?
「要是九女抗拒不想吃,你就给她看这封信。」
志摩阿姨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然后轻轻地放在榻榻米上面。最后信封被放在短脚桌上。
「只能留下这种东西,我觉得很对不起九女。不过,只要她看了这封信应该就会了解我的心意,说到底毕竟我们就跟母子一样,我有那个自信。可是,如果她还是不想吃的话,再来就算是硬逼着你也要喂她吃。因为要让那孩子活久一点的话,就只能这样做了,知道吗?」
那声音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孩子听一样,我摇头摇得脖子几乎快扭断了。
我不要,我不想接下这种事。
「给我振作点,你可是要让世人认同你继承了第四十九代红叶之名耶?为了这件事,你首先要让九女认同你才行,你要得到身为红叶的印记。」
「……印记?是指怎样的印记?」
「不久你就会知道。」
志摩阿姨像是要打断我的话那样说了。
我将手撑在榻榻米上探出身子。
「但是……要是吃了活肝,九女她会变成怎样?」
志摩阿姨轻叹一口气,然后脸上浮现贼兮兮的笑意。
「你是明知故问吧?」
志摩阿姨说中了。
可是我不能够打退堂鼓。
「志摩阿姨是希望九女……以鬼的身分活着吗?」
「不行吗?」
我讲得吞吞吐吐的。
「……我不晓得。」
「是啊,我也不晓得。」
「咦?」
原本以为志摩阿姨会回我一个组织得更精巧的反驳论点,这让我觉得有点扫兴。可能预料过我会这样吧,志摩阿姨有点改变态度似地说了。
「我不清楚是好是坏,虽然我一直在想,但结果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即使如此,我还是明白了一件事情。」
志摩阿姨将榻榻米上的短刀拿在手里,轻轻抽掉白木刀鞘。
「要当人活着,还是要当鬼活着——这要由九女自己决定,我想要给九女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像在确认刀身状态那样望着短刀。
然后将其插在榻榻米上。
「所以,之后的事就麻烦你了。你也不用担心,只要让她看你充满心意的金刚隐仁偈就行了,因为那孩子真的很喜欢你——」
志摩阿姨缓缓敞开和服,肚脐以上都裸露了出来。如雪般的白皙肌肤,跟形状漂亮的乳房令我心神为之一震。
她拔起刚刚刺在榻榻米上的短刀,一手摸着肚脐附近的位置。
然后将短刀的刀锋对准那里。
「我死了之后,结界就撑不了一个钟头了。在寺庙的钟声响起前,你去把九女带来这里。」
「可是——」
「快去。」
志摩阿姨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那声音冷冽到简直就像是短刀的刀锋。
我用力抓起眼前的信封,低着头站起来。就在我通过志摩阿姨身旁,准备要走出房间之时,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平稳声音自背后传来。
「这样,就行了。」
我将手伸到背后关上拉门。
我聚精会种地走在走廊上,将心思全倾注在移动双脚这件事上。我总觉得要是自己停下脚步,就再也没办法往前走了。
我冲进九女房间,整个人坐倒在地剧烈地喘息。九女在床上睡着了,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志摩阿姨最后说出的那句温柔嗓音,一直回荡在我耳朵深处。
房间外传来一个像是在绞杀鸡只的声音。
◇◇◇
寺庙内鸦雀无声。只不过是不见了一个人,我就有种充满建筑物的空气密度变得极为稀薄的感觉,简直就像月封寺产生了一个无法再填补的隙缝。就连自己现在所待的这个房间,因为只有九女跟我两个人在,让人感觉忐忑不安。
九女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简直感觉不到生气。她那传到耳里的规律鼻息,不时混入了痛苦的呻吟声,慢慢地,呻吟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用外套的袖子胡乱擦掉眼泪,摇了摇九女的肩膀。
「醒醒,九女快醒醒。」
眼睑无力地张开,聚不了焦的目光游移在虚空中。光看她这样就知道她现在的意识很蒙眬。
「志摩阿姨死了。」
眼睛眨了眨,她转头看向我,嘴唇微微颤抖。
她没有问为什么死了。为了不加重九女衰弱身体的负担,我将实情分装在好几个箱子里,然后一箱一箱地传达给九女知道。
九女发出细微的气息。她哭得很安静,那感觉与其说是压抑着声音,不如说她其实是很想放声大哭,但身体却使不上力。
我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不是因为结界而用尽力量,志摩阿姨是自己寻短见的。」
九女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只带来剧烈的呼吸,眼泪也只是虚弱地流过脸颊而已。
第三个。
「九女你要活着才行,这也是为了志摩阿姨,所以——」
九女没有等我打开最后的箱子,就轻轻地摇了头。
「不……要……」
她的声音嘶哑。
没有时间说服她了,我抬起九女扭曲着脸抗拒的身体,从外套口袋里抓出那封信。
「这是志摩阿姨交代给我的,是一封信。」
一打开信封,就看到里面放了三张信笺。虽然我原本打算要念给她听的,但看来好像没有那个必要,每一张信笺都是用平假名写的。
九女很犹豫要不要去看,那样子就像很害怕再继续面对实情。可是,在她了解到那是志摩阿姨最后的遗书后,就开始用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追认着文章。原本浮现在脸上的畏惧神色一点一滴地融化,然后不时地眯着眼睛紧握浴衣的衣襟。看着轻轻点头的九女,我有一种在眼前看到志摩阿姨身影的感觉。或许志摩阿姨她现在就坐在九女身旁,很温和地将信的内容念给九女听。花了很多时间一直看信的九女,简直就像在倾听志摩阿姨的声音一样。
信笺从九女手中轻轻飘落,掉在棉被上的信笺中,九女最后看的第三张信笺映入我眼帘。信上只有一个地方有订正,仔细一看,原本写着「第四十八代红叶」的字上画了一条线,在旁边补写了「志摩」二字。
或许志摩阿姨并不是以红叶的身份来写这些信的,而是以志摩个人的身份,以一个最接近九女的存在来写下这些侰的。所以,文章内容肯定充满了母亲对孩子殷切叮咛的温柔。
我甚至忘了要跟九女说话,双眼紧盯着那些文字。
回过神,九女已经准备从棉被里爬出来了。她将颤抖的手撑在榻榻米上站起来,可是马上就失去平衡脚步蹒跚,我飞快地支撑住九女的身体。我才刚将肩膀借给九女靠着,她就拼命地紧抓着我不放。
「带我去……志摩那里。」
她的声音嘶哑,但眼神中有着坚强的意志。
我就这样支撑着九女的肩膀走出房间,两个人慢慢地摇摇晃晃走向志摩阿姨的房间,一路上有无数次都差点跌倒。
中庭里开始下起灰色的雪。
「到这里就行了。」
九女在志摩阿姨的房间前停下脚步。我很疑惑,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能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走进去,可是九女没有理我。
「我不想被看到。」
九女放开了我的肩膀——当下脚步一个不稳。
「没事吧!?」
九女挥开我想帮忙的手,然后抓住拉门撑起身子。
「看别的地方。」
「可是——」
「我绝对不要你看见。」
她说完就背对着我,我无奈地转身在外廊坐了下来。
背后响起打开拉门的声音。接着是不稳的脚步声,还有关上拉门的声音。
下一刻——
「啊啊啊——」
说不上是惨叫还是大叫的声音,像是绞尽最后的力气那样,像是要用相同代价还原一条命那样,恸哭的声音彷佛就要传至彼岸。
寺院的钟声响起。
以一定节奏敲打的钟声与钟声之间,淡淡地传出了九女的啜泣声。接着钟声好似不想让人听见这声音似的又敲撞了起来,我抱着头,蹲下缩起整个背部,然后认真的埋头细数钟声。
一、有衣服磨擦的声音。
二、有湿漉漉的声音。
三、有扒开肉的那种声音。
四、咀嚼的声音。
五、咳嗽的声音。
六、剧烈的呼吸。
七、在此时吹起了一阵风。
空气刺在皮肤上的那种感觉消失了。原本缠绕在皮肤上的东西去除了,月亮简直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似地从云朵间探了出来。
最后的钟声不断被吸入夜空中,与此同时,房间流出一股如冷气般的宁静,缓缓地爬上了我的背。
背后传来了呻吟声。
「呜哇……啊……」
我的背起了鸡皮疙瘩,那声音痛苦到光是听在耳里胸口就闷得难受。我弹起来似地起身,将手放在拉门上。
九女叫我绝对不要看。
我的确有一股打破承诺的罪恶感,当然也有害怕看见那一幕的情绪,可是,隔着这道拉门的另一侧很明显有某种异变正在发生,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就这样丢着不管。志摩阿姨—定也会做同样的事才对,如果是为了九女,她应该什么都肯做才对。
那个志摩阿姨已经不在了。
现在,能待在九女身旁的就只有我了。
我慢慢打开拉门,手的动作跟决心唱反调,很自然地软弱无力起来。九女微弱的呼吸声传来,月光射入那稍稍打开的拉门隙缝,昏暗的房间模样隐约浮现而出。
有一只鬼。
一对角带着一股和以前一样会让人不禁想要错开目光的不祥气息耸立在头的两端,蹲在榻榻米上的脚边掉了几个像是红石榴果实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光靠月亮的白光没办法看出细节,可是,现在这样就很谢天谢地了。
九女的脖子缓缓转向我这边,睁大的眼睛认出了我。我想要说些什么,但马上就把话吞了下去。九女别开脸,胡乱地擦了擦嘴角,然后鼻子抽噎一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看到我出现在视野里,九女低着头走出房间。
我飞快抓住她的手。
九女乱甩着头发不断抗拒,可是我没有放手。我强硬地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九女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在喃喃自语那样地开口了。
「……我……吃掉了……我……把志摩……吃掉了。」
我摸着九女的肩膀,渗入衣服的某种温温湿湿的东西沾湿了我的手。
「志摩的血……又温暖……又温柔……好……好好吃喔……」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
接着很爽快地点了个头。
「这样啊。」
毕竟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九女没什么不对。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就陪在九女身边看她吃完那些东西了。
「跟你说啊,其实我……」
可是,相信九女一定很害怕吧。自己变成了孤伶伶一个人,说不定她就是这么深信不疑的。
我只是想对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我,很喜欢你。」
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去看她的脸,所以就一直看着天花板。
九女将脸埋在我胸口听着我的话。
我说完之后,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样子有点怪。
「……九女?」
我移回目光,就看到九女翻着白眼昏迷了。下一秒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倾倒,在那瞬间我看到了九女的背部。
浴衣的布料被斜斜地切了开来,那道裂口渗出惊人的血量。
「为、为什么……这是怎样……」
我支撑着她肩膀的手不过就是稍微收回一点力气,九女就倒在榻榻米上面。我慌张地抱起她的身体,随后附近发出了踩着榻榻米的声音。
我抬起头。
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为、为什么!」
说会在学校等我是骗我的吗?不是把一切都交给我了吗?还是说,觉得等了很久一直都没出现的我很可疑,所以就一直从树林的暗处偷看这边的情况?
「你干得很好。」
绵边叔叔背着月亮站在眼前,手中一把已抽出的日本刀—刀锋上正滴落着液体。
「仔细一想还真是让你有了个难受的回忆。欺骗自己喜欢的女人然后带她出来,这对乖宝宝的你根本是太难了。所以够了,你回去吧,泡个澡睡饱饱的,然后忘了一切吧。转学手续已经处理好了,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只要你不把在这个村子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别人,至少不会死。」
说完,绵边叔叔就轻轻地挥了一下刀,沾湿刀身的鲜血四溅开来,在榻榻米上染出黑色脏污。
我将九女搂了过来,像要将她从绵边叔叔的视野里挡起来那样。
「你果然……从最一开始就打算要斩杀了吗?」
「嗯,是啊,那又怎样?」
「你不是说过已经不想要杀鬼了吗?你不是说过要从那使命中洗手不干吗!!」
「洗手不干?」
绵边叔叔的嘴唇很生硬地扬了起来,轻轻咬合的牙缝里发出了很剧烈的气息。
「你说洗手不干……你指绵边家代代以来持续所做的事吗?为了这使命我们绵边家可是牺牲了一切直到现在啊,洗手不干那种事要是可以办得到的话,我老早就干了。」
绵边叔叔对我嗤之以鼻。
然而他脸上完全没有在笑,刻在眉头的深深皱纹,甚至就像是在哭一样。
「……快回去,就算你看了也不会是什么好回忆。」
绵边叔叔架起刀。
我盖住九女的身体。没多久,背后就出现了像是金属互相磨擦的声音,我感觉到刀挥下来的风切声,紧紧地闭起双眼。
可是,我等了再等那一瞬间还是没有到来。
我一抬起目光,就看到绵边叔叔脸色苍白的僵在那里。
同时间,九女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奉……呀」
绵边叔叔啧了一声,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有一道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不停旋绕的浑厚风墙将我跟九女包围起来。
「……历史……原谅我们呀。」
九女好像在喃喃说着什么。
这听起来有时像是呻吟声,有时也像是发烧后说的梦话,但也让人觉得像是单纯在自言自语。可是那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机械式地低喃的声音,就像是远处传来的念佛声。
我凝神一听。
「……神呀,请勿横渡吾等之海,吾等尊祢谨守教化,不犯杀业超脱轮回。双手勿留忏悔与光明,将羁绊化为永恒明灯。过往请予罪过记忆,敬畏百千万劫之罪,守护神呀。」
的确是语言没错,可是完全听不懂。
「你、你怎么了,九女——呜哇!?」
我想要摸九女脸颊的瞬间,她推开了我。
我背部撞上榻榻米,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看到九女已经起身背对我。
刚刚被刀砍伤的伤口,转眼间就在我眼前不断愈合了起来。
「嘎啊啊啊——!!」
那是如野兽般的一声咆哮。
九女冲过去要抓绵边叔叔。下一秒,那只瘦弱的右手就抓住了刀,当然是徒手。要是绵边叔叔稍微抽一下刀,九女的手指可能就会在那瞬间被切掉。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样。
刀就像一根冰柱那样粉碎了。
「不会吧?」
绵边看着断掉的刀身一阵颤栗。九女用她那空洞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掌,然后舔掉上面渗出来的血。
情绪回到刚刚还像是一副能乐面具的脸上。
真的是恶鬼面貌。
「啊……啊。」
绵边叔叔往后倒退几步。
「啊啊啊啊——!!」
九女的身体压住绵边叔叔,他连闪避都做不到。
两个身体成了一个圆球冲破纸门,滚出到走廊。
我狼狈地爬在地上在后面追赶。
九女已经骑在绵边叔叔身体上了。九女的目标是头部,她的右手张开像熊掌那样一把抓住额头,然后用力地扯上来。
疼痛令绵边叔叔的脸都扭曲了。
「住——住手啊九女,是我,绵边啊!」
喀喀,可以听到掐头盖骨的声音。
「呜啊啊啊啊!!」
绵边叔叔手脚乱挥进行抵抗,九女却不动如山。
再这样下去,九女可能真的会捏碎绵边叔叔的头盖骨。要是杀死他就全完了,这跟自裁的志摩阿姨情况不一样,村人们一定不会原谅九女,恐怕也不会允许她活着,我得阻止九女才行。
可是靠我的力气根本赢不了她,大概连把九女从绵边叔叔身体上拉开都办不到吧。
「对了,金刚隐仁偈!」
志摩阿姨说过,只要让她读金刚隐仁偈就行了。
我四处看了一下房间,然后找了一下。纸、墨水还有笔,纸、墨水还有笔——不行,我根本没那种时间磨什么墨。那用血去写吗?不对,不行,抖得这么严重的手,起伏不平的心,在这种绵边叔叔生死一瞬间的状况,在这个左右九女未来的最后关头,现在的我根本不可能写得出来。
我坐倒在地。我什么也没有,明明没能力,连一丝的觉悟也没有。
我无法原谅自己。志摩阿姨她可是赌上自己的性命才救了九女,我却只能就这样看着而已吗?
——那种混小子根本不可能担当得起第四十九代红叶这种重要职务吧?
如果是志摩阿姨她一定会这么说。
我觉得她实在再正确不过了。
「……九女。」
我的指甲抓住榻榻米,榻榻米的纹路陷入指甲跟肉之间——很痛。
——那又怎样了,我更痛耶?
「丧庭九女!」
没错,志摩阿姨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应该都很痛,她应该还想要再多看看九女的成长,看她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样貌,那以鬼的身分光明正大活着的背影。
——给我振作点!
「九女!!给我听话!!」
我用尽全力大叫,鼓膜因为自己的声音不停抖动。
绵边叔叔痛苦的声音消失了。
九女转身朝向我这里。
「你不可以……杀了绵边叔叔。」
我缓缓地对她说。
九女就这样一直凝视着我。她那如鬼一般凶悍的表情消退不见,望着我的脸像是看到以往的风景令眼睛为之一亮那样。
终于,九女轻轻地开口了。
「……我知道。」
月亮照耀着那滑落在九女脸颊上的事物,看起来像是一条光的细丝。
「那种事情——我知道!!」
她低着头声音很激动。
我很慎重地将话讲出来。
「既然知道就住手了啦。」
可是九女没有点头,别说点头了,她还瞪着我说。
「大豪你真好,因为你是舔垢,不用杀人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他们不允许我以鬼的身分活着,这个村子的人叫我要活得跟人一样,还跟我讲这样子的话就让我们住在村子里,可是我照他们说的做了,结果志摩还是死了——」
一股有别于恐惧的气势压倒了我。九女的脑海里恐怕正浮现跟志摩阿姨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不知道这些过往的我,没有资格说些什么。
给我振作点——我在心中叱责有恐惧之意的自己。
「那九女……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
「想要像人那样活下去?还是想当一只鬼活下去?」
九女沉默思考了一阵子。
「大豪你……觉得哪个好……?」
我想了想。不,与其说是想,应该说是整理了一下心情比较正确。
绵边叔叔从人类立场出发的主张,以及志摩阿姨从红叶立场出发的主张,不管哪一个都不算是错的,但也不是可以互相兼容的。
可是连我自己也很讶异,面对这种难题我心中早就有了决定。
从绵边叔叔那边听到九女的真相那一刻起,以及从志摩阿姨交代我继承第四十九代红叶那一刻起,这决定就隐隐约约在我脑海里了。为了让九女幸福地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这个嘛,我——」
就在此时,有股不对劲舔了一下我的脖子。
那是个很微小的感觉,可是却伴随着彷佛我犯了重大过错的危机感。我闭口不语寻找那股不对劲的真面目,在目光跟九女相会时,我留意到那个异状了。
九女已经没有看着我。
正确来说,是她看着我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她就像被丢入黑暗中似的,极力注视寻找处于伸手可及之处的我的存在。
九女用双手捣住耳朵嘴唇颤抖。下一秒,她就像在确认自己存在似的四处摸索自己身体,然后用很执拗的动作摸着睑颊跟头发。
最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大……豪……?大豪……你在哪……?」
绵边叔叔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用尽全力撞飞九女的身体,九女遭受突袭的身体仰身滑倒在走廊。
然后绵边叔叔压在她身上。
「抱歉啊九女,你的未来不是由你决定,而是由人类决定的。」
绵边叔叔掐住九女的脖子,他的手上浮现无数的血管,手腕微微地颤抖。我很清楚那双手没有丝毫的留情。
九女脸上的血色以飞快的速度不断消失,我冲向绵边叔叔扯了扯他肩膀。
「请你不要这样!!」
「别妨碍我!不相关的家伙给我退下!!」
「我才不是不相关!我是第四十九代红叶——丧庭九女的守护者!!」
绵边叔叔嗤之以鼻。
「呵,别说傻话了,那种事是谁决定的?」
「是志摩阿姨跟我讲的!」
「是志摩?」
绵边叔叔的声调变了。
「没错,是她临死前跟我讲的!她说由我继承第四十九代红叶——所以我是志摩阿姨的正统继承者!」
「九女承认了吗?」
「呃——」
绵边转过身来,表情彷佛在等待神的审判似的。
这么说来,志摩阿姨有讲过要成为红叶首先要让九女承认。
之后,需要得到其「印记」。
「那、那倒是……」
我答不上来。看到慌张失措的我,绵边叔叔脸上再度恢复了杀意。
「那就别来碍事!」
他用手肘撞飞我,我仰身翻倒。
我马上站起来,朝向那像熊一样拱起的背部大叫。
「绵边叔叔!!」
「我不承认——」
他用很低沉的声音喃喃地说。
「谁都不会承认那种事,那只是你自己随便说说的吧!!」
绵边叔叔在掐着脖子的手上加上身体的重量,九女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啊——呜——!」
「给我差不多一点啦!!」
我用力踹了地板一下加强声势,然后朝绵边叔叔背后飞扑过去。
「唔啊!?」
我的身体推倒了绵边叔叔。九女趁这个机会挺起膝盖,捣着喉咙不断咳嗽。
「咳——咳——」
她缓缓抬起身子。
绵边叔叔一副慌张的模样推开我身体。他立刻站了起来,似乎觉得九女会再次袭击而摆出架势。
然而,九女只是捣着喉咙,不断剧烈的呼吸。
「九女……?」
即使我对九女开口,她还是没回应我,那样子就好像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到一样。她的脸色苍白,双唇不住地抖动,东张西望的目光似乎还在寻找我的样子。
忽然九女翻身一跳,完全没看我这边就从外廊跳了下去,就这样用远超过人类的速度冲过庭院,最后那小小的背影终于淹没在树林的黑暗当中,我也立刻踏出脚步准备紧追在后。
但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想要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我要去追九女啊。」
「追她要做什么。」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要把九女带回来!!」
「那是不可能的。」
绵边叔叔捡起掉在榻榻米上的刀,像在检查折断的刀身一样注视着,然后叹了一口气。
「那家伙,已经无法辨识出你了。」
绵边叔叔丢掉断了的刀。
我感觉就像背后被塞进了冰块一样。同一时间,刚刚一直存在我脑袋里的那股不对劲,跟绵边叔叔所说的话连结在一起了。
那个像在找我的目光……
「……你对九女做了什么?」
「我在刀上事先加了神经性的毒。毒素从伤口进去的话,一开始会失去嗅觉,再来是听觉——相信现在应该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到了才对。」
别开玩笑了!我连这句话都无法说出。
「只要夺走视觉跟听觉,就算对手是鬼,光靠村里的人多少也有办法应付,围住她事情就解决了。」
转身朝这边走来的绵边叔叔,脸上不知为何很明朗,他准备离去,好似我从一开始便从未存在于这里一样。
「你们就这么怕九女吗?」
「……是啊,很怕。」
「这么多人对付一个那么娇小的女孩子,那是大人该做的事吗!?」
「正因为我们大人啊。」
绵边叔叔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轻声地说。
「九女的确还是小孩子,就算她找回了鬼的本质,我也不觉得会成为多大的威胁。可是,住在这里的人之中也有人会害怕吧?」
「那……又怎么样?」
「你不会怕吗?」
「……也还好。」
「那是因为你还是小鬼头。一个人要是有了要保护的东西,自然就会变得很胆小,更别说对象是鬼了。现在身为红叶的志摩死了,往后不见得可以依然维持和平。对大人来说,未知就已经是危机了。」
我的胃里就像烈火燃烧一样滚烫。
我不会接受的——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接受那种自私自利的理由。应该有和平的未来才对。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九女还有以鬼的身份与人类共存的可能性。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认同这一点的情况下决定排除九女。
那样子简直就是在说九女是害虫。
这样子只是在驱逐害虫而已。
「成为大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绵边叔叔就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这么说,然后走出寺院。
◇◇◇
我磨了墨。在月封寺的一间昏暗房间里,靠着淡淡月光就只是默默地磨墨。
我在砚台上倾斜水瓶,听见中庭传来了很多人的脚步声。
我握住水瓶朝墙壁砸了过去,陶器碎裂的声音刺入耳朵,泼出来的液体在榻榻米上形成一片水渍。
九女吃过活肝了——这个风声立刻在村里流传开来,村民们就像动物般畏惧,像虫子般慌乱,他们仿效自己的历史像人类那样拿起了武器。
几位村民手拿火把走向山里,那些人全都持枪带弓,里面还有人扛着锄头。
就算如此,我还是磨着墨,好像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这件事一样,聚精会神地继续磨墨。等墨水终于磨到满意的浓度后,我将手中的毛笔浸在砚台,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脑海里浮现那个侧马尾少女的瘦弱面容。
心窝附近渐渐带着一片热意。
我用笔尖重现金刚隐仁偈,用不着依靠经书,那内容我早就铭记在心了。
「……不要再这样了。」
忽然出现一个声音,我抬起头就看到欺波同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眼前。以那破掉水瓶所形成的水渍为中心点,他的四周都成了一片水洼。
「做这种事情能够怎样?不管是你还是尸合,为什么都想要跟人类这东西扯上关系?我实在无法理解。」
跟他平静的声调相反,欺波同学的表情很严峻。可是要回答他的问题时间有点不够。
我不出声继续动笔。
「那个叫智的女孩子——没记错的话,是绵边昌纲的女儿吧。」
「智……她怎么了?」
「好像被丧庭九女抓住了。」
笔停了下来。
「我听到村民的谈话,现在她们在人类的包围下进退不得。」
「该不会是人质……?」
「可能吧。」
欺波同学很沉重地点了个头。
我振笔急书,连忙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像丢的一样放下笔。我站起来系好轻便和服的腰带,欺波同学一脸不高兴地说了。
「……我现在对你很不爽。」
「嗯,你写在脸上了。」
虽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还是不小心笑了出来。
欺波同学看我这样又一副很不高兴地说了。
「为什么呢?」
「不太清楚……不过自己无法了解的事物,大概大家都会害怕吧。」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害怕。」
可能吧。
的确,说不会不安那是骗人的,可是我很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恐惧。或许,是那股不知何时在自己心中萌生的义务感让自己变成这样也说不定。因为这毕竟是我身为第四十九代红叶的第一个工作。
第一个工作是指什么?志摩阿姨有说过,要让大家承认自己就是红叶。不这样的话事情就无法展开,也没办法开创任何事。
「你还是不应该去的,太危险了。」
「没事,不要紧的。」
「去的话,你可能会被杀死吃掉。」
「没关系,我不在意。」
说完我很暧昧地对他露出笑容,结果欺波同学露出一张难以置信的脸。
「你是白痴啊……」
我就这样僵着笑容,轻轻地点了头。
然后转身背对欺波同学。
「我呢,要当一只蓝鬼。」
「……蓝鬼?」
目光所及,高山正背负着夜空横跨在眼前。夜晚的山看起来比白天还要巨大,有一股好像现在就要动起来的不舒服感。
「我要救九女,就算要挺身而出也要救她。为了成为像志摩阿姨那样出色的红叶,我要赌上性命。什么回报我都不需要。」
火把的火排成一列爬上山。这个队列的最尾端已经通过了山腰附近,反过来说,不仅是月封寺,整个村子的人烟踪迹都消失了。
「谢谢你担心我,不过不要紧的,我会让大家见识见识,就算我是舔垢,要拼命时还是会拼的。」
欺波同学像愣在那里一样,在我背后叹了口气。
我跟他说了声再见。
◇◇◇
山腹内因为草木相互摩擦的声音而骚动不已。村民们诵读诅咒版金刚隐仁偈的声音,与撞上山峰表面的风声重叠在一起,发出有如地鸣的回响。在那些声响中,可以听见几个大叫声混在里头,我有预感自己已经来到附近了。我找了个适当的地方躲起来,然后观察窥看状况。
距离我约一百公尺处可以看到有个很长的吊桥,无数火把的火焰照映出在桥前面成群结队的村民样貌。所有人都紧张不安地看着什么,甚至有人朝那里拉着弓。
不时传来的大叫声是绵边叔叔的声音。周围的村民压住他的身体,他匍匐在地用接近惨叫的声音不断喊着自己女儿的名字。
「智啊——智啊啊啊!!拜托你们放开我让我过去!不然的话智她,智她——!!」
「不行!现在过去的话连你都会被吃掉的!」
「智是我的女儿啊!你是要我见死不救吗?」
「冷、冷静点!喂,不要只顾着看,你们也快来帮忙!!」
村民们聚集在桥头,周围的弓发出绷紧的声音瞄准吊桥中段,对岸一样也有村民举着火把包围桥头,然后张弓等待时机成熟。九女她们恐怕就在那座桥上,九女就在火把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之处等着我。
没时间在这拖拖拉拉的了,我从树林暗处一跃而出,用力踩着地面冲了过去。
村民们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我,聚集在桥头的人墙——我朝着那边奔跑,村民们并没有发现,即使我终于接近到快踩上人墙外围村民的影子,他们还是没有露出要转身的迹象。不,搞不好已经发现了也说不定,可能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认为区区一只半妖舔垢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有问题。
——可别因为我是舔垢就小看我啊。
「给我让开,你们这群人类——!!」
我从丹田发出大叫,傻眼的村民一齐转向我这里。一确认到我冲过来的身影,他们就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往后飞退。人墙裂成了两边,我从中间冲过,然后顺着这股冲劲跳上吊桥。
「唔喔——」
吊桥摇得比想象中还要大,我马上低身抓住绳子。偶然看向脚下,马上就后悔早知道就不要看了。原本应该平均排列的踏板到处都剥落了,应该支撑着踏板的铁丝都露了出来。这种吊桥只要稍微往下看,就可以连谷底的景色都一览无遗。
连那铁丝都好像随时会断裂一样,这座桥就像一条松弛的电线垂荡在两岸之间,要称之为桥都已经很可笑了。以强度来看,人数大概到我就是极限了。搞不好,早就超过极限了也说不定。
我强迫自己抬起视线,以半蹲的姿势抓住绳子等桥的摇晃停止。吊桥的中间附近,可以隐约看见九女的身影。虽然看不到脸,不过她正蹲在桥上紧紧抱住智,而智就蹲在九女两个膝盖之间缩起了背。
我渐渐了解状况了。大概是将九女追赶到吊桥为止都还没问题,可是桥的强度并不足以让他们大肆涌上去,但又没有单独一个人去解决九女的胆量跟能力。结果智被九女压制住,令他们连弓箭也不敢射,最后像一群被小孩子吐了口水的蚂蚁一样混乱起来不停蠕动。
「大豪你……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我抓着绳子转过头,绵边叔叔看到我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在村民们的压制下,他虽然趴在地面,但却极为重视地紧紧握着刀。
绵边叔叔会吓到也不能怪他。
因为我现在脸上填满了金刚隐仁偈的经文。
不只有脸,脖子、手、脚都写上了,胸口、肚子,当然也没有忘记耳朵。一百四十九字的经文,毫无间隙地填满了我全身上下,相互纠结在一起。
要是有什么事就用金刚隐仁偈——志摩阿姨是这么说的。
可是现在的九女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不管是要让她看金刚隐仁偈,还是要将金刚隐仁偈念给她听都办不到,既然如此,就只能这么做了。我想起九女曾经将我写的金刚隐仁偈抱在胸前,一脸很高兴的样子。那种喜悦好像不是了解经文的意思,而是用肌肤去感受金刚隐仁偈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是现在唯一能让九女知道我存在的方法。
「你来干什么……!」
绵边叔叔像在戒备我一样地说了。
「你说来干什么?当然是来救九女的啊。啊,对了,刀子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说、说什么傻话,这可不行。」
绵边叔叔像要把刀鞘藏起来一样用双手抱着。我用下巴指了指九女她们的方向。
「你想救智吧?」
绵边紧盯着我的眼睛,那神情就像是在推敲我的思绪。
最后绵边叔叔好像放弃了似的垂下脖子,并把刀递了出来。
我接下刀,手中沉甸甸的。
「……你拿那种东西是要干麻。」
「哼哼,我才不要告诉愚蠢的人类。」
说完这句话,我旋踵转身。
很慎重地朝桥中央而去。从谷底吹上来的风,穿过踏板间的隙缝吹拂我的浏海。如果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去看展露在我眼下的山谷绝景,可是要是不仔细分清楚有踏板跟没有踏板的地方,可是会失足跌落的。山谷比我原本想的还要深,一旦掉下去就是地狱谷底,会被那条带着像是在粉碎岩石般气势的河流给淹没。
在身体开始有几分习惯那冰冻的黑夜以及轰隆隆的河流声时,我终于抵达可以用手碰到她们两人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情况,我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睡着了。
九女也不管自己身处于这种状况下,抱着智的身体就像在抱娃娃还是什么的那样,而智靠在九女的身上,两个人都带着安心的神情发出鼾声。
简直就像一对感情很好的姊妹。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们。我觉得最好的选择是放她们继续睡,如果是有良知的大人,相信一定会这么做的,就算不是这样,如果她们两人都是人类的话,应该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选择才对。
村民们开始在桥头骚动了起来,绵边叔叔用沙哑的声音大叫。
「大豪!快——快帮我救智!!」
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接近两人,然后从九女怀中轻轻将智拉开。在我抱起智的同时,她醒了过来并且眨着眼睛,然后马上看向九女,接着四处东张西望。
「大、大哥哥不是的!这个呀,智只是很担心九女才过来看看她而已,不是九女抓住了智,可是大家都不肯听智说的话——」
我将智放到桥上。
「九女才不会吃智呢!」
那目光就像是在哀求。那是一张小孩子无论如何都想坚持自己想法时的脸。她很拼命,她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正确。
我点了个头,轻轻地拍了拍她那颗小头。
「有办法一个人走回去吗?」
「嗯,可是九女她……」
「我会带九女回去的。」
智频频望着我的脸。
「可是——」
「我绝对会带她回去,我答应你。你看,你的父亲大人正在等你。」
我推了推她的背催促她快走,然后智就带着一副好像还没说够的神情,一面不断转身回头看向这边,一面走回父亲身边。
智抵达岸边的瞬间涌起了一阵欢呼声。绵边叔叔正拥抱着智,虽然看不到表情,不过他肯定泪流满面高兴不已,我带着有点冷漠的心情望着那一幕。
我重新看向九女。一张累坏了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山里四处奔跑的缘故,各个地方都有着刮伤。
「明明九女只是很寂寞而已……」
突然间周围所有人都不见了,以前一直对自己很温柔的人翻脸不认人。
然后,还要自己的命。
「明明只是想要感受温暖而已啊……」
用她那副被夺走视觉和听觉的身体,用她那双纤细的手。
九女身体扭动了一下,她紧抱着自己身体,就像是要确认直到刚刚都还在怀里的触感一样,结果发现智的体温已经不在了而张开眼睛。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捕捉到我的脸后停了下来。我望着九女,不断凝视着她。
可是眼神并没有交会。
她没有看到。
那双眼睛没有看着我。
「呜噫——噫——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女就像一只胆怯的狼那样露出利牙低吼,咆哮声在山里发出繇然巨响,回声就像悲壮的远吠一样响彻各地。
九女的侧马尾飘在半空中,连浏海、浴衣的袖子都在由下方吹来的强风中不停翻飞。压迫感令空气膨胀了起来。那种感觉就是这样,身体和意识无关地向后仰,全身上下的皮肤都一阵发麻刺痛。
「你还在搞什么——砍下去——快砍下去啊大豪!!」
绵边叔叔的声音传来。
我飞快转过身去,看到村民们全都架起了弓箭。
拉弓的声音好像要传到这边来了。这次可能不会有什么犹豫,毕竟对他们而言,我和智不一样,并没有满足作为人质的条件。
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
下箭雨。
「喂——」
过一阵酥麻后,就不听脑袋瓜的指挥了。
我压抑不住从腹部深处涌上来的情绪,全身上下流喀啦一声,脑里发出一个某种东西切换过去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直到肺部几乎快炸裂开来。
「你们是要对谁射箭啊!?我灭了你们喔人类~~!!」
声音刺破夜空。
村民们出现一阵动摇,可是我用不着在意他们。我从刀鞘中拔出刀来,然后将刀锋指向绵边叔叔所在的方位。
「谁说要站在你们那边了!?我是红叶,是鬼的守护者!!给我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要动啊!!要是有人稍微动了那么一下,我就告诉尸合同学让那个人马上遭天谴!!」
就在我这么说的同时,岸边响起了惊叫声。智抓住了拉弓的村民,我看到绵边叔叔慌慌张张地想要把她拉开,四周的男子看到后也一起加入阻止的行列,但是智还是没有从村民身上离开,看来好像是紧紧咬住了。以大人为对手我觉得她实在毅力惊人。
不过多亏如此,让我争取到一些时间。
我转身向后,从手中滑落的刀鞘掉在踏板上,然后从桥上掉下去。九女依然发出低沉的吼声,我就这样紧握住刀,用另一只手解开身上和服的腰带。
山谷吹来的风从我手中带走了腰带。
我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就掀掉了敞开的轻便和服。
全裸。
写在上面的金刚隐仁偈暴露了出来。
「嗬——嘎——」
九女那不断嘶吼,彷佛迟缓地呜声的呻吟匆地停了下来。
但她脸上那有点怀疑的表情还是没能抹去。我朝九女走近一步,可能是我那背对月亮的身体,让她感觉起来比实际还要大,九女就这样带着担心害怕的表情又小小地低吼了一声。
我能安然站在吊桥上的踏板就只到这里,接下来就需要赌命了。
我朝着月亮举起刀,然后改为反握刀柄,将刀伸向自己的脸。从近距离看,那散冷冽光芒的刀锋好像连铁块都可以贯穿。我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连我自己也觉得舌头真的好长,长到让我知道自己是舔垢还绰绰有余。
但是,舔垢也是有心的。
我用刀锋抹上舌头,没有手下留情,在理性允许的范围内我深深地割了下去。像是咬到铁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开来,裂开的伤口不停地跳动。
我放下刀靠近九女,影子与九女的脸重叠,她的低吼声变得更加剧烈。九女缓缓移动身体,像是在探查对手动向那样,然后将手撑在地面上。那双手在颤抖,肩膀耸了起来,全身上下散发着紧张,她那股畏惧已经来到转为攻击的前一刻。
我用双手用力抓住九女的脸。
九女一阵乱动,她扭过头想要晈我的手,而我用蛮力将她的头给转了回来。我直盯着她那张脸,瞳孔没有交会,可是我不在意。因为这就像是一种礼貌,一种在事前不可或缺的仪式。
接着嘴唇印了上去。
我强硬地撬开九女柔软的唇,然后将舌头伸了进去。活血就是活知——知识、记忆、感情,传达心意的最后手段。搞不好舌头会被咬碎也说不定,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知道,知道现在的我。
其实我很喜欢你。
九女的舌头蠕动了起来,是最近我在指尖上感受过的舌头,而用舌头去接触又有不一样的触感。简直就像是生物一般,她在寻找,九女在我们相连的嘴里寻找我。
咕噜。
九女的喉咙动了。她像在索求一样缠住我的舌头,很难过似地抚过,有时还像在玩耍那样爬过去,将我舌头流出的血连着唾液吞了下去。
我抱着九女,像是要让两人连结到更深处那样将她的头搂过来。
「呜——嗯——!」
可能是很难呼吸吧,九女痛苦地喘息着,但舌头还是紧紧朝我缠上来。九女吹拂在我脸颊上的鼻息就像火一样烫,超过某个时间点后却变得越来越湿。在我发现自己的脸颊不知不觉湿了时,我才知道九女在哭。
九女已经不再害怕了,她很热情地紧抱住我的身体,就连我将唇移开时,两人的唾液就好像依依不舍一样交缠在一起,中间牵起了一条红线。
「大豪——大豪!」
九女语带哭声地说话了。
传到了——
我发出一个像从肺腑里榨出来的呼气声,力气从我全身抽离,脸颊跟九女贴合在一起,她的马尾搔在鼻子上好痒。
就这样一直抱在一起也不错,不过我有一件事非得跟九女讲才行。
「我问你啊——」
我牵起九女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慢慢地写上——会、游、泳、吗?
九女想了一会儿后不安地皱起眉头,不过好像一下子就知道我想要表达什么了。我用力地抱着九女肩膀,表达「不要离开我」的意思。
雨就算什么时候下也不奇怪,村民们并没有松开戒备。
在桥头反抗村民的智终于遭到制伏,村民们所带的弓箭早已经朝向了这里,无数的箭雨随时可能会倾泄在我们头上。那平衡正因为是否要下达放箭指示这种连根毛都算不上的理由而维持住了,那平衡也有可能因为像积雪从树枝上掉下来这种突发事情而打破。
前无路,退无门。
这样的话,逃生之路就只有一条了。
说实在的,我实在没有可以活下来的自信。在吊桥下面奔腾的河流,并没有温柔到像我这种人类与舔垢所生的半妖可以游过去。我猜只要沉下去就连浮都浮不上来了,搞不好在掉下去的瞬间手脚就会被激流带走。可是九女不会游泳,能救九女的只有我。就算手脚会变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我也只能拼了。
我拉着九女的手站起来,村民们加强了戒备。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轻轻地将屁股往绳子一坐。
抬头看着天空。
冬天澄净的空气中,没有任何一丁点事物阻隔自己跟夜空。让人心眩神迷的无数系星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猜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脑海里涌起了这搞不好是我的最后一眼,所以这一幕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壮观,只是我打从心底对自己知道的星座就只有猎户座这件事厌到很悔恨。
「回去之后……多读点书吧。」
我自言自语。
九女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我,虽然我知道就算讲了她也听不到,但我还是没有办法不讲。
「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牵着九女的手用力一握,九女用更强的力道回握着我。我们就这样将重心往背后倾倒,桥上松掉的绳索轻而易举地就让我们飞舞在半空中。
无数繁星变成了流星。
天空离我们多远,九女的手就握得有多用力。打在背后的风冷到几乎会痛,在途中,我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尸合同学的声音,一个很像村民们惨叫声的吵杂声响在山谷里回响。我准备抵抗冲击硬起身子,接着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刻到来。
但是,那一刻一直没有到来。
是我失去意识了吗?还是我已经死了?这里已经是那个世界,我蒙主召唤了吗?
在落下途中内脏好像浮空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也没有类似背部与水面撞上的冲击,现在包覆着我身体的并不是河流的水而是空气。右手好暖和,这是九女的手。
「我太欣赏你了!」
附近出现一个声音,我听得很清楚。
我张开眼睛。
「西遗同学你好厉害,我对你另眼相看了。」
在眼前的是欺波同学。
与其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如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脑袋。我马上往身旁一看,九女好端端的就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发愣。我猜我的脸大概也变得跟她很像,我连这里是哪里都不晓得,如果要我绞尽自己那容量不多的脑汁来比喻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的话——泡沫。
对,这是在泡沫里头。
一个淡到不凝神细看就看不出来的薄膜隔出了一个空间,外面则是一片河底风光。在湍流冲刷下变圆的岩石,被水压推挤着不停地滚动。
一如往常全身湿漉漉的欺波同学,带着一副过于高兴而忍不住笑意的样子对我说。
「果然偷偷跟过来是正确的呀,我差点就要失去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了。」
欺波同学始终带着笑容。虽然我想问的事多到不行,但我现在还无法抹去这会不会是一场梦的疑虑。
不过在这情况下要是只问一仵事,那就只有这个问题了。
「欺波同学……你是河童之类的吗?」
欺波同学拨起湿到沉甸甸的头发,然后将头发拢在耳边一扭。
「我是鲛人。」
「鲛人?」
「也就是人鱼。」
突然,泡泡开始上升了。
「唔哇,等、等一下!!」
「事情还没有结束,你应该还有没做的事。所以——来吧,我们走吧,第四十九代红叶。」
河底不断离我远去,周围逐渐明亮起来,随着嚓噗一声,我们分开水面跃到了空中。我们浮在半空中,泡泡又再次提升了高度,将我们带到绵边叔叔他们所等待的桥头那里。
「好耶,很帅喔舔垢!好啦,最后要干净利落地搞定就是啦!」
尸合同学的身影参杂在呆愣地抬头看着我们的村民里,一看就知道有一个人精神不一样,简直就像混入彻夜守丧的醉汉。
「不是吧,你叫我搞定是……」
怎么说呢,我又回来了。
包含绵边叔叔在内,村民们很明显地焦躁不安。那个不安并不是九女离他们很近,也不是我们浮在半空中,而是原本应该带着相当程度决心从桥上跳下去的我出现在他们眼前,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的那种焦躁不安,这让我尴尬到不行。总觉得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泡沫开始缓缓下降,在双脚接触到陆地的同时消失了。
总之要讲点什么才行。
「呃,那个……大家晚安,真是美好的夜晚对吧?」
所有人都没说话。
冷到快死了。
「如——如各位所见,这才是金刚隐仁偈的正确用法!只要正确使用金刚隐仁偈,鬼也没什么好怕的,你们看!」
我很夸张地指着九女,村民们则是很理所当然的毫无反应。
——好、好难过。
「喂,大豪……」
是绵边叔叔的声音。我对他投以哀求的眼光,不知为何他别开了眼睛。
「你……那个,至少前面遮一下,九女她从刚刚就一直……」
「……前面?」
啊。
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全裸。发现是发现了,刚刚明明都还不觉得怎么样,结果那股难为情一下涌了上来。忽然我看向九女——
凝视。
那凝视的程度几乎让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其实看得到。我迅速地辽住前面,然后背对九女。
就在此时,我转头看到九女用很惊人的气势扬起了手,同时欺波同学大叫一声。
「危——危险!!」
这事情太过突然,我没能反应过来。我恍惚地望着朝我挥下手的九女身影,并在头脑一个小角落里想起自己背后没有写上金刚隐仁偈。
不是没有写,是我没办法写,因为我的手构不到。
根本没办法在背后写字,毕竟也不能请欺波同学帮我写,因为如果不是亲手去写、心存意念去写就没有任何意义。
那里是我身体唯一没有防范的地方。或许不该给她看到才对,九女瞪大了眼睛,那眼神已经恢复成鬼。好不容易才成功找回九女的心,怎么会这样,都到这一步了——
啪滋滋滋滋滋滋!!
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有一个声音就像在山峰间四处穿梭那样回荡不停。
九女一个强烈的巴掌打在我背后。
「——好痛!」
终于我成功说出了这一句话。
背后就跟烧焦一样滚烫。那巴掌的感觉很清楚地留在上面,好像九女用她的手掌在上面打了个烙印似的。
「啊……」
有个人出声了。
我很着急,心想背后是不是变得很惨,搞不好其实皮肤裂开到连肉都看见了之类的,只是我自己没发现。
「……成立了呢。」
这次声音的口气就像放弃了什么一样。
总之我想转头确认一下背后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只有身体一直打转,眼睛看不到。忽然尸合同学指我背后轻声说了。
「红叶。」
她大概是想说,浮现在我背后的九女手印看起来就像是红叶吧。那个我知道,知道归知道,可是我觉得这有必要在这种情况下特地指出来讲吗?赏了我一个掌底打的那位罪魁祸首,带着格外舒爽的神情望着我乱滚乱翻的模样。
我摇晃九女的身体问道。
「喂!你在我背后干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了解了我的意思,九女举起手掌说了。
「我按下了鬼手印唷。」
「……手印?」
「契约。」
「……契约。」
不行,这对话说不通。有没有哪个人——有没有哪个人可以进行正常的对话?
我在离得有点远的地方找到了绵边叔叔,他盘腿坐在地面上,还让智坐在自己的膝盖,一脸很不高兴地念着什么。
「绵边叔叔帮帮我!我背部好像变得很——」
「啊啊!?」
「……没事,没什么。」
不行,他非常生气。
绵边叔叔抱着智站起来,然后像一个行为偏差的国中生那样喷了一声。
「就是鬼手印啊。」
「……手印?」
「就是成立了与鬼的契约。」
「……契约。」
我这犹豫不决的回应令绵边叔叔更加焦虑,他很粗暴地抓了抓头。
「真的是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耶,你也太扯了!就是九女承认你身为第四十九代红叶的身份啦!!」
「第四十九代红叶……红叶……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将目光朝向九女,她不停地点着头。
「呃,可是没关系吗?」
「这个嘛,既然变这样就没辙了。」
「那、那么……」
绵边叔叔就这样盘坐着双手交叉,然后很郑重地点了个头。
「是啊,你豁出性命让我们见识到了要成为红叶的决心,村里的人也认同了。就我来说,你也有帮我救智的恩情。虽然很不甘愿,不过我们会承认你是第四十九代红叶。」
我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
背后那烧伤般的痛楚,如今就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暖和。
「这样啊……我得到承认了啊。」
我的笑容很自然地绽放开来。
我成功保护了九女——这股真实感化为一道喜悦不断蔓延在心中,手掌渗出一片汗水,一摊开就有一股微微的墨水香味。
但是写在手里的金刚隐仁偈经文,简直就像是分布在红叶表面的叶脉那样,仍然很清晰地残留在上面。
——我成功当上蓝鬼了吗?
我一直盯着手掌,或许她还在这附近也说不定,因为她说过,那个世界不过就是隔壁村。
头上依然有无数繁星在不停闪耀着,天空就像理所当然似的万里无云,然而却有一片不知道是从哪里迷路的雪花落到了我的掌心。咻——那雪花随着这声音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可是我的的确确听到了。
在耳朵深处有一个温柔的声音。
——这样,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