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村笃志第一次见到高原智秋是四年前的事。外村在六本木勉强称得上高级俱乐部的地方打工,虽然个性不算亲切,但因为多少会调酒和做下酒菜而获得录用。
由于先前工作的义大利餐厅倒闭,外村本想将俱乐部打工当作过渡期,但开始后发现这是份还不赖的工作。只有和职场上的前辈个性不合、被人怀疑是不是店里工作女性的情夫,以及源源不绝的小争吵……要说缺点也算是缺点吧。
那天也是如此,外村带著右手掌和嘴角的擦伤坐在店后的石阶上。
这里本来就龙蛇混杂,入夜后路上更是充斥著醉汉。因为「看不顺眼」这种无理的原因而被找麻烦,对外村来说是家常便饭。
石阶只有五阶,外村坐在从下面数来第二阶上,抓著自己做的员工餐剩菜吃。一只野猫靠了过来,外村丢了一小块腌渍沙丁鱼出去。野猫没有当场吃下,而是咬著鱼跑向某处。
当外村因为巴沙米可醋渗进受伤的嘴唇而皱起脸时──
「啊,有东西掉了。」
从高处传来说话声。
抬起脸,外村看见一名宛如竹竿般修长的男子从左斜方俯视著自己,野猫跑走或许是因为他过来的关系。那是一名身著良好剪裁的西装,看似十分有钱的男子。
这家伙搞什么啊?外村抬起头看他。男子丝毫不介意外村视线似地歪著头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啊……」
男子边说边靠近,站定在外村跟前。
稍微思考后,男子啪地拍了一下手说: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是『Quality』的服务生,你在休息吗?」
「……嗯。」
「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也想要,那个。」
男子弯曲折线笔直裤子所包覆的双脚,轻快地蹲下,指向外村的手边。
「你是说……这个吗?这是剩下的员工餐……」
「你刚刚不是有给猫咪吗?一口啦一口。」
「啊……请。」
男子从自己手中接过玻璃保鲜盒,开始吃著沙丁鱼沙拉。外村发现这个男人西装左侧领口上别的金色徽章而吃了一惊──向日葵里放上天秤的图案。
那是,律师徽章。
「啊,好吃。是我喜欢的味道,这个不在菜单里吧?」
「啊……那个是员工餐……算是试作,要用来当店里的下酒菜……」
「是你做的吗?」
「算是……」
「嗯~~啊,这个谢啦。」
(……律师……?)
这个男人是律师。
外村下意识地紧盯著对方。男子一点也不介意那道视线,将玻璃保鲜盒还给外村,一边以指尖擦掉沾在嘴唇上的油。算是漂亮的手从西装内袋中取出感觉很高级的手帕,再以那条手帕擦拭指尖。
「『Quality』的下酒菜很好吃耶。像是起司啊、莎乐美肠,是买哪一家的啊?」
「……莎乐美肠是我们自己做的,我之前曾听过做法,所以……」
「咦?骗人?莎乐美肠可以自己做吗?」
「嗯。我把猪五花、牛腿肉跟蒜泥等一起塞在市售的猪肠里……试作之后主管很喜欢,就决定拿出来在店里卖。」
「呜哇,你是服务生不是调酒师吧?竟然还要做这些事!」
男人维持蹲坐的姿势将上半身往后仰,以夸张的动作表达惊讶。
当男子非常靠近自己时,外村闻到微微的香水味。
「因为我来这里之前在餐厅工作……」
「那『Quality』的下酒菜是你负责的啰?」
「不是全部……」
「腌渍迷你洋葱和绿花椰菜很好吃。」
「啊,那是我做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嫁给我啦。」
……奇怪的男人。
外村以休息时间即将结束拒绝男子站起身时──
「啊,等一下等一下,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外村笃志。」
「哦~~我啊……」
店里传来呼唤。外村说了句:「我先离开了。」留下男子回到工作岗位。
当外村打好领带,正在擦拭桌子时,一名特别显眼,宛如模特儿般的男人走了进来。
对方看来是老顾客,楼层经理马上出面迎接跟他打招呼。仔细一看,是刚才那个男人。对方似乎也发现了外村,露出笑容挥手。外村困惑地点头回礼。
从其他店员和女生们的态度看来,男人似乎是很厉害的贵宾。这么说来,外村想到以前好像有在店里看过他。平常都让女生随侍在旁,尽是喝著昂贵酒的样子。
当外村在擦玻璃杯时,楼层经理唤他过去,说客人有话要说。
来到指定的桌位一看,是料想中的那个男人。今天他身边没有女孩子。在这么明亮的地方一看,男人看起来比外村以为的更年轻,或许还不到三十。而且还是个跟演员一样帅的男人。
那张端正的脸孔认出外村后,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来了来了。外外,这边这边。」
「外……?」
「你叫外村笃志吧?所以是外外。」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这个炸鱼条好好吃喔,加了柠檬和盐巴非常清爽。这也是你做的吗?」
「是的。」
虽然是个怪男人,但听到他的称赞并不会不舒服。若对方是个美食家就更不用说了。
男子在外村面前又咬了一口炸鱼条。
「螺丝起子调酒冻啊,那个也是外外做的吧?」
「……一开始是我发想的。我把食谱写下来,之后请有空的人做。」
「嗯。番茄腌蛤蜊也是这样吧?罗勒的味道很明显,非常好吃。」
「您吃得出来吗?」
「因为感觉那已经超出俱乐部下酒菜的境界了,全部都是。话说回来,你那个伤是怎么回事?我刚刚没发现。」
男子以指尖咚咚地敲著自己的嘴角说道。外村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受伤的嘴唇上后──
「打架?」
「……不是什么大事。」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该不会是那个吧?被店里的上司还是前辈欺负?在置物柜那边被找碴还是在巷子里挨打之类的。」
「……只是单纯的打架……别人找我麻烦。」
「因为外外的眼神看起来很凶吧。」
有那么好笑吗?男子爽朗地笑著。他说话简直是滔滔不绝,应该说真不愧是律师吗?话可以说得这么……流畅,外村深感佩服。
笑了一阵子后,男子拿起附在炸鱼条旁的生菜,撕了一口送进嘴里,看起来在思考什么事,衡量时机的样子。
一个呼吸之后──
「……那个,外外。」
男子双手交叠,微微拱著背,非常认真地说:
「你有办法一整个月的早中晚三餐,全都做不同的菜吗?」
外村一边对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感到疑惑一边回答:「我想我可以。」
「除了做菜,你也做其他家事吗?像是打扫之类的。」
「我一个人住……所以做家事的程度就跟普通人一样。」
「这边时薪多少?」
「……请问……?」
问题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外村知道经理和其他店员正看著他们这边。
「那个,客人您……」
「高原。」
「啊……?」
「高原智秋,我的名字。」
「啊……」
男人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咚地放在杯垫上,一气呵成。他从皮革沙发上抬头看著站在原地的外村说:
「外外,你要不要来我这里打工?家政夫。我出你现在时薪的双倍。」
男人……高原智秋当时笑得一脸灿烂。
外村以为高原只是在说笑,收下了递过来的名片,隔天他便打电话过来。
名片上印著地址,因此外村打算先去看看。在感觉房租比外村的公寓贵三倍的大厦入口,挂了写著「高原法律事务所」的牌子。看样子,高原将大厦中的其中一间当成住宅兼办公室。
真不愧是出两倍打工薪水的等级,外村带著这样的想法来拜访的「住宅兼办公室」则是……一片混乱。
虽然办公室大致上没什么东西,但书柜上的资料、文件等却堆得乱七八糟,电脑线复杂缠绕的程度几乎达到艺术的境界了。里面当做住处使用的房间更夸张:挤成一团的床单直接掉在床底下,枕头和床垫皱巴巴的,待洗衣物胡乱丢在篮子中,流理台里的碗盘堆积如山。
房间和家具本身都是高级品,整体却令人无法想像是律师该有的生活场所(虽然可能只是外村对律师私生活的印象有所偏差罢了。)
「负责清洁的人每周都会来,但上周休息。后来我忘记打电话,所以现在有点乱就是了。洗衣我也是委托同一个人,所以堆了一堆待洗衣物。」
「……」
「若是轻易雇用年轻女生,传出什么奇怪谣言的话我也很伤脑筋,但我又不喜欢啰嗦的阿姨之类的。在这方面外外就完全没有问题。如何?要不要做?啊,我也会提供房间当员工住宿喔,这里有空房。」
外村斜眼看向咖啡机旁大量堆叠的脏杯子,含糊地点头,心想应该要从厨房开始打扫吧。
虽然真的就像开玩笑一样,但只要忽略其中的奇特之处,这份工作的条件之好实在令人目眩神迷。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外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心里仍有所戒备,不过既然对方是律师,应该不会做什么太过分的行为吧。不过……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啊,薪水吗?」
「不是……」
这件事必须先确认好才行。
外村俯视著软趴趴瘫在沙发上的高原,心想现在这样还真像在「Quality」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同时,他下定决心开口:
「……高原先生,你不是gay吧?」
高原停了一拍笑出声。从这天起,外村开始在高原法律事务所工作了。
*
高原智秋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他看起来十分洒脱,却会因为无聊的小事闹别扭(想看的节目因为特别节目而取消之类的、或是因为放假而开心结果发现自己看错日期),也会突然像小孩子一样说些任性的话(把苹果削成兔子的形状或是去借哆啦A梦电影版的DVD回来等)。外村没看过高原出庭的样子。不过,当高原浏览资料、订定策略时,他的表情会散发出专业的气息。虽然高原总是乱说一堆没用的话,但此时却一言不发,一连好几个小时面对资料。高原不只在桌子前工作,他会在房中来回走动,大量阅读资料,连地上都铺满纸张。在他统整好思绪前,不能整理那些资料。外村决定不在高原专心时和他说话。外村会在高原开始工作前准备满满一壶咖啡,工作时让他一个人静静的,然后评估他工作大概结束的时间点,端出热红茶。高原似乎也很喜欢这个样子。他舒适地坐在沙发上愉悦地说:「外外真不愧之前做过服务业耶。」
结束作业后,高原只会将必要的文件收进公事包,带著前往法庭,将纸堆散乱的房间留在身后。将这些东西收回原位,让高原下次作业时所需的资料都整整齐齐待在原来的地方也是外村的工作。
从所得来观察,高原的工作能力似乎非常优秀,但不工作时的高原只是个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怪人罢了。他会为了外村无法理解的原因大笑、生气、沉思。
高原喜欢开心的事物和美食,他会想五花八门的事,一想到就会马上实行。当他下班路上买了满满一袋苹果回来对外村说「做苹果派啦」的时候,外村当场哑口无言。那是很高级的苹果,以烤派而言,袋里塞的数量充分过了头,怎么想都觉得去蛋糕店买一个回来比较划算。
外村这么一说后,高原回答:「我想在热呼呼刚烤好的派上放香草冰淇淋来吃。」外村无可奈何,只好在网路上搜寻食谱,照高原说的去做。剩下的苹果只能无奈地做成果汁或炸物。高原开心得不得了,从那之后,做点心也成了外村的工作项目。
高原非常喜欢七夕或是女儿节等节庆。他会买竹子或是女儿节的小米饼「雏霰」回来只有两个男人的法律事务所,开心地指著月历说:「七夕就是要吃面线喔,面线是模拟织女的绣线。」「明天就是那个啊,三月三日,女儿节。女儿节果然就是要吃散寿司对吧!还有海鲜汤。」意思就是叫他做吧?外村乖乖地准备了高原说的菜色后,高原便无比满足地点头称赞。
「外外,这个看起来很好吃耶。海胆丼和炙烧鲑鱼!我们去北海道吃嘛。」
「……不去北海道也可以吃吧?」
「因为这家店看起来很好吃啊!去啦,这周末也没有排工作。」
「请不要一直看美食节目,因为你马上就会被电视影响!」
「去啦去啦~」
只要找到有趣的东西、对什么有兴趣,高原会毫无预警、什么都不说就冲出去。一开始他也不听外村阻止,等过一阵子后,他便不由分说抓著外村的手一起冲。
外村是在开始工作大约两年后,发现自己也乐在其中。
外村以为从今以后高原也会一直这样往前跑,把自己耍得团团转。他相信自己会一边喘著气说「真是的」,一边跟著高原。他觉得这样也不坏。
然而,看样子这似乎不可能了。
不自觉中慢慢花时间,结果竟剧烈改变了外村人生的这个男人──高原智秋。
他马上就要死了。
*
「高原律师是红茶派吧?我带了茶叶过来,Karel Capek山田诗子的季节限定口味。」
大约从半年前开始不请自来的助理安藤七海,举起少女风设计的大红茶叶罐看著外村。她是高原客户的女儿,宣称要见习礼仪,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外村知道,十七岁的七海对高原怀有类似爱情的憧憬。
由于七海大概都是趁高原不忙的时候过来,所以没看过三小时内一个人消耗满满一大壶咖啡的高原。即使偶尔过来时高原正在忙,在高原认真工作期间,七海也会乖乖在另一间房等待高原工作告一段落。七海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帮上高原的忙以及待在他身边,最怕的就是给高原添麻烦以及被他讨厌。
「律师!你看你看,这是我推荐的红茶……咦?你要出去吗?」
「嗯,有一点事。等我回来再喝茶喔。」高原说,举起一只手,穿上外套。
七海虽然不太高兴,仍旧挥挥手说:「路上小心。」
外村也低下头。高原只笑著回了声:「嗯。」
外村知道高原是去医院。七海不知道。
七海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高原也什么都没说,外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
外村会知道,是因为打扫时在抽屉里发现大量药物,连带看到其中的看诊单,放弃隐瞒的高原才跟他说的。
「医生说治不好。」
高原以事不关己的冷静口气告诉外村。
「眼睛里面,嗯……大概这边?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好像就是在不可能切除的地方长了肿瘤。所以我常常会头晕之类的,很严重吧?嗯,医生也开了药,短时间内应该还有办法吧。」
外村现在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他知道就算自己听了专业的内容也无法理解。重要的是,高原的身体已经撑不久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件事,外村是其中之一。
高原继续工作。
平常的生活也跟之前没两样,令人会不小心忘记他是病人的事实。虽然他好像还是有调整工作量,但相对的,他查资料的时间增加了。
高原似乎动用人脉和网路在搜集什么东西的情报。虽然外村是以家政夫的名义受到雇用,但不知不觉间也开始负责整理文件、管理日程等秘书的工作,但高原说这件调查与工作无关,不让外村帮忙。他连自己正在积极调查什么都不让外村知道。
从医院回来的高原喝著耐心等待的七海带来的伴手礼红茶,稍微看了一下下次工作的文件,等七海回去后压著眼头说:「给我一杯水。」
外村发现高原的药量增加了,他将水杯盛好水,和水瓶一起放在托盘上端到桌旁。由于桌上有电脑,他便将水瓶放在沙发旁的玻璃桌上,只将茶杯交给高原。
「请用。」
「嗯,谢谢……」
高原以单手姆指从包装袋中挤出药丸,将空著的手伸向茶杯。此时,白色药丸撞到桌子,发出微微的声响掉落在地上。
「啊!」
高原想从椅子上起身去捡──却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他将手撑在桌子边缘支撑前倾的身体。
「律师!」
「……没事。我有点晕……啊……」
高原直接在地板上伸长脚坐下,背靠在桌子的抽屉仰望著天花板。他闭上眼,保持不动好一阵子,像在等待什么过去一样。
「……你要去床上还是沙发吗?」
「嗯……我没事。可以给我药吗?」
高原慢吞吞地起身,自己往沙发移动。他将外村给的药全部吞下后,将空杯放在桌上,再次闭上眼睛。
「……外外。」
「是。」
「那张桌子的抽屉啊,有放咖啡色的信封袋,厚厚的那个。第三个抽屉,可以帮我打开吗?」
「……好。」
外村依高原所说打开第三个抽屉,里面只放了一件东西──一只厚厚的大信封袋,信封黏得牢牢的。
「是这个吗?」外村一拿出来,高原便回说:「你帮我保管。」
「但还不可以打开喔。千万不可以弄丢。」
「好……这是什么?」
「情书?」
「……律师。」
外村警告地说,表示「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高原马上笑笑地说:「唉呀,是真的。」
「我死了之后再打开喔。」
外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高原笑著说出口的这句话。
高原将手撑在沙发扶手上起身说:「我去睡个午觉!」便走向里面的卧室。
外村一边思考保管信封的地方一边洗著餐具。
*
「律师最近的脸色不太好耶。」外村身边的七海边帮忙拔草莓蒂头边说。一看就非常高级的大草莓,是七海从家中带来的。
「大概是累了吧。」
七海说虽然是别人送的东西,但因为爸爸不吃水果,所以叫她拿来给律师,她抱来的九州草莓装在宛如高级点心的纸盒中。七海的父亲在七海开始赖在高原的事务所后,每次都费心地要女儿带礼物过来。
听说,七海在念高中前有惯性的自残行为,十六岁时被人发现在房间里割腕紧急送医。外村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也不知道出院后没去学校在家「疗养」的七海,是因为怎样的原委开始出入父亲的法律顾问高原的事务所。不过七海告诉他,是自己跟在接待室里等父亲的高原搭话的。
「因为律师常常来家里,所以我认得他,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个人很帅。怎么说呢?就是很一表人才吧?说到律师,不就是那种感觉吗?感觉就是很有自信,会抬头挺胸说话……我一边想著自己应该办不到一边看著他。」
据说,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时,七海的左手还包著绷带。七海发现高原的眼睛有一瞬间看向绷带,便说道:「你从爸爸那里听说了吧?」高原回答:「他来找我商量喔。」那是两人的第一句交谈。
「我以为他会同情我或是念我,不然就是觉得很棘手而避开目光。因为大部分大人都是那种反应,另外,我也有一点点期待律师是不是也很习惯处理这样的女高中生。因为律师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大都笑眯眯的,我以为他那时也可能会采取笑笑地说些亲切的话,接著便粉饰太平结束的模式……如果是那种只有表面温柔的话,我打算让他见识我可是不吃这一套的。可是,律师没有笑。」
据说,高原笑也不笑地说了一句:「太浪费了。」他瞥了一眼七海的伤口说:「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我问他是要说教吗?他说:『我只是陈述自己的意见而已。』他说他无法尊敬随便对待生命的人,也没有心情大费周章给这种人忠告。我不是想自杀才割腕的,怎么说呢?就是……或许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想确认自己的存在吧……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当时只是觉得我需要那种痛楚所以才割的。我被第一次对话的人说了那么冷漠的话,好生气,所以这么回他:『我是想要疼痛感,只是为了这个才割腕的,或许你不懂,但对我来说那是必要的痛。』然后──」
律师说:
「痛楚只是一种讯号而已。」
七海害羞地笑著说:「我那时超级生气,冲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里,拿枕头槌墙壁,钻到被窝里也完全睡不著。」
「不过,那天之后,我变得一点也不想割腕了。」
七海第一次来事务所的时候,外村心想高原竟然也在找援助交际吗?七海抓起百褶裙裙襬对高原说:「我是来让你看制服的喔。」高原彻底地慌了手脚。
「要是有人说那个律师事务所好像带高中女生回去,我的信用会有问题啦,真是的……」
正当高原叹气这么说的时候,七海的父亲还打电话过来对他说:「很抱歉给你带来麻烦,但拜托你了。」外村还记得高原挂断电话后趴在桌上抱著头的模样。
高原不能无视重要客户的请求,从那天起,七海开始频繁出入事务所了。
高原一开始虽然抱怨说:「我又不是心理谘商师。」但似乎在说东说西陪著对方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投入了感情。高原现在已经像是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七海的来访了。
七海一来,事务所就会变得很有活力,外村也不讨厌她的到来。
「律师~是草莓喔~你要加炼乳吗?也有白砂糖喔。」
「……我要加牛奶吃,把草莓捣烂。」
「交给我!我超会捣烂草莓的!」
由于高原很难得会指派工作,七海喜孜孜地捣起草莓。
高原看著笔记型电脑,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七海将装草莓的碗端过来后,他关掉电源,啪地盖上萤幕。
「律师,请用。」
「嗯。谢谢……我也要在那边吃喔。」
高原接下玻璃碗,朝沙发移动。外村注意到他和七海并肩吃著草莓,目光则瞄向时钟。
「你等一下有什么行程吗?」
外村询问后,高原模棱两可地笑著说:「有点事。」跟要去医院时隐瞒七海的样子很像。但是,他今天应该没有要去医院。
高原好像偶尔会和大学的一个学弟见面说些什么,这次可能也是要跟他见面。外村不会介入高原的私生活,所以他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他不觉得那是公事上的来往,但高原和学弟看起来也没有熟悉到朋友的程度,外村很介意他们到底在谈什么。
不过,对于高原不打算说的事,外村当然没有追究干涉的立场。
「吃完这个以后我要出门,晚餐会回家吃。」
「好。」
「七海不要太晚回家喔?」
「……好……」
虽然不服气,七海仍然顺从地点点头。高原把草莓吃得乾乾净净,连混著草莓汁变成粉红色的牛奶也一滴不剩地喝完后,站起身。
「……啊,对了。」
他一边穿著薄外套,一边将手伸向文件夹时像是突然想起般,回头看著还坐在沙发上的七海,以及站在七海身旁的外村说:
「我随便问一下,你们知道记忆使者吗?」
很生疏的单字。七海歪著头和外村面面相觑。
「记……忆……使者……吗?」
「不知道也没关系。那我走啰。」
高原拉开外套的衣襬,乾脆地转身离开。磅,门关上了。外村发现自己错过讲「路上小心」的时机了。
「律师好奇怪。」七海喃喃地说。
高原很常没头没尾地讲出奇怪的话,然而──
(记忆使者……)
那个神奇的音节诡异地残留在外村的耳朵里。
*
第一次听到记忆使者这个名字几天后──外村将红茶端给来玩的七海和高原,回到自己的桌子时,突然想起这件事,便用自己的笔记型电脑调查了一下,知道了「记忆使者」好像是一种都市传说。
似乎是属于极为冷门的类型,和其他有名的都市传说相比,关于记忆使者本身的资料明显地十分稀少。尽管如此,当进入搜寻引擎第一笔出现的都市传说研究网站的讨论区发文,徵求情报后,还是收集到了一些资料。
据说,记忆使者可以帮委托人消除掉想要消除的记忆。有人说在某座公园的长椅上等待他就会现身,也有人说只要你正在烦恼这件事,记忆使者就会自己找上门。记忆使者的真实身分似乎有妖怪、催眠师等各式各样版本的说法,感觉都市传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这样。总而言之,记忆使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十分可疑的谣传。
外村不懂,高原为什么要问自己和七海这种传闻?只是因为偶然在哪里听到有点在意吗?
『记忆使者很冷门,我想是因为没有故事情节的关系喔。』
昵称为猪之吉的男人(大概)的发言出现在聊天室画面上,他是第一个回应外村的男子。
『像是小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独自走著……这种开头,还有普通的小狗回头竟然有人的脸,或是女人拿下口罩后嘴巴裂开这类的转折,或是让小孩子的嘴巴裂开这种结尾,统统都没有吧?不够炒热气氛喔。』
沙耶加:『这么说也是。我来这之前也不知道呢,还是要有故事情节比较有趣对吧~』
噜噜米:『不过,不觉得最近很常听到吗?之前是不是有谁在调查记忆使者的事啊?』
猪之吉:『是fall吧?我记得喔,是我提供情报的^^』
噜噜米:『或许正因为冷门才有研究的价值呢。』
ICO:『RYO也是记忆使者专家啊,他今天没来就是了。』
沙耶加:『记忆使者是不是偷偷变成一种风潮啦?(笑)A(要念成ACE吗?)也在调查记忆使者对吧?』
A是外村随便决定的昵称,是笃志日文罗马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注2:第一个字母 笃志的日文罗马拼音为Atsushi。),没有什么深刻的含意。他正想回覆「沙耶加」的发言时,停下了双手。
在自己之前有人在调查记忆使者?而且是最近的事。
(fall)
秋。
……跟自己随便用名字的第一个字当作昵称一样,如果fall这个名字也是取自本名的话……
(律师?)
高原最近自己在调查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回覆完提到自己的发言,外村边关掉电脑电源边思考。
外村很难想像表面上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本质则非常现实主义的高原会利用工作空档投入都市传说的研究,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高原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就算看起来很愚蠢也一定有其理由。
快点思考。
是高原正在调查的事跟记忆使者有关吗?还是他想知道记忆使者的事才调查的呢?高原说过跟工作没关系,如果是后者的话……
高原个人搜集记忆使者情报的理由。
(只会消除想消掉的记忆。)
如果记忆使者并非只存在于传闻里的话呢?
这才是不可能的事!外村摇摇头。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个无法放弃的假设。
虽然外村终究无法相信帮人消除记忆的魔法师还是妖怪那类东西的存在──但如果是形成这种故事的某种源头,即使真的存在也不奇怪吧?例如无法公然宣传的催眠师或是大脑外科的研究中心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或许不是不可能。
高原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不管是什么方法,如果能只将想消除的记忆消得乾乾净净的话……
(如果是我,会想消除什么记忆呢?)
外村看向时钟,差不多该准备做菜了,他起身。
彷佛与手中拉开椅子的声音重叠般──
外头响起了七海的尖叫声。
外村踢开拉到一半的椅子跑出去,打开房门。
外头是站著的七海与单膝跪在她脚边的高原。
在预想的范围内。外村冷静下来吸了一口气,走近两人。
「……律师。」
「……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高原小声地说。外村把手借给打算站起身的高原,扶他在沙发上坐下。
高原的脸色很差,看来状况比平常还严重。
七海半发狂地喊著:「律师、律师。」她紧抓著沙发,唤了好几次高原的名字。
「我没事……」
掺杂叹息的声音很虚弱,高原闭著眼睛无力地将身体靠在沙发里。
外村想安抚惊慌失措的七海,却被她拨开手。
「救护车!叫救护车!」
她边哭边说著站起身,混乱得连电话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只是一直重复念著电话、救护车。
「七海。」
高原缓缓抬起的手轻轻抓住七海的手腕附近。
「我没事,不到叫救护车的程度啦。」
──七海停下动作,深呼吸,然后哇地放声大哭。
「我以为你是不是没心跳了……你的脸白成一片,我……」
「我最近睡眠不足才会这样,只是有点累而已。」
「你的手,很冰……」
「可能是贫血,必须补充铁质了呢。」
「我以为你是不是死掉了……」
「对不起喔。」高原苦笑著说。
一直坐在地板上哇哇大哭的七海,肩膀上的震动终于稍微平静下来。她哽咽著以沙哑的声音说:「我也会死……」
「你死掉的话我也会死!」
七海的眼睛因为哭得太凶而红冬冬的,眼睛四周因为脱落的睫毛膏黑了一圈,整张脸也湿答答的。
外村知道七海不是说说而已,恐怕高原也知道,七海身上有这种风险。
太夸张了啦。高原摸了摸七海的头再次笑道。
*
外村去叫高原,想跟他说午餐准备好了。来到高原的房门前,外村站著不动,停下了正准备敲门的手。
从房内传出高原和某个人说话的声音。
高原的房里没有电话,因为也没有客人来的样子,所以应该是在讲手机吧。房门并非特别薄,所以从传出来的声音很难推测谈话的内容,但在一连串谈话当中,外村听到一个字。
『我一直在等你喔,记忆使者。』
高原说「记忆使者」。
高原这么称呼对方。
(帮人消除想消掉的记忆。)
不知道他在何处,也没有确切证据,但或许身在某处的,传说中的存在。
高原正在和那样的人说话吗?
外村注意到电话已经挂断,在高原出来前急急忙忙敲了敲门。门里传来「请进」的回覆,外村告诉他午餐已经好了。高原马上出来。
「谢谢,午餐是什么?」
「三明治。有小黄瓜蓝起司、鲑鱼、鲜虾酪梨三种,另外还有马铃薯沙拉。」
「哦,感觉很好吃耶。」
看来高原很满意菜色。
七海今天还没来。虽然外村为了保险起见,也做了她的份,就当作自己的宵夜吧。
「我今天吃完饭以后要出去,外外可以自由活动喔。」
「你预计什么时候回来呢?」
「晚餐前会回来,只是去跟人碰个面而已。」
「这样啊。」
外村问是工作吗?高原模棱两可地回答:「算是吧。」高原平常和客户碰面会使用这间办公室,在外面谈公事是很稀奇的事。
……感觉他在隐瞒什么,外村也很介意刚才那通电话。
等一下要见面,是和讲那通电话的人见面吗?高原叫他记忆使者?
外村不知道能操纵记忆的某人或是某个组织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高原相信……他相信,而且还打算做什么的话……
用完午餐,高原只带著薄薄的公事包便出门了。
外村以高原说可以自由活动当作给自己的藉口,偷偷追在他身后。由于高原走路不算快,外村在跟丢前追上了高原,保持距离跟在后方。
高原走进一间面向马路、两边都立著玻璃窗的大型咖啡店。隔著玻璃窗,外村看到高原坐在以观叶盆栽分隔的角落座位,碰面的对象似乎还没有来的样子。
如果跟进店里一定会被发现吧?烦恼了一阵子该如何是好后,外村走向咖啡店对面隔著车道的人行道,选了个看得到高原的位置,坐在速食店的盆栽边。装成在等人的样子看起来应该就不可疑了吧?外村如此希望。
不知是否是平日中午的缘故,走入咖啡店的人感觉并不多。每次有新客人走进门内,外村便会仔细看那是不是高原在等的人。一段时间后,坐到高原面前,推测是「记忆使者」的那个人,与外村想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如果「记忆使者」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组织,或许也有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而找不像传闻中的人前去和委托对象碰面。事实是怎样都无所谓,如果「记忆使者」真如传闻所说地存在的话。
高原一脸认真,和「记忆使者」在说著什么,那是谈生意时的表情。
如果他现在说话的对象是「记忆使者」,外村相信那个能力应该是真的,高原不会和不能信赖的对象交易。如果他打算拜托记忆使者,他应该确认了那个能力的真伪吧。
隔著马路和一片玻璃之处,有个能够消除记忆的人类,而那个人正在和高原说话。
外村猜得出来高原打算做什么。
外村动也不动地等待两人谈话结束。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高原先起身。他将公事包中的东西留在桌上,取而代之拿了张单据离开咖啡店。他一出去没多久,「记忆使者」也起身了。
外村看见高原转弯离开后,朝马路对面走去。
他马上追上「记忆使者」慢步走著的背影。
外村一瞬间犹豫该喊对方什么才好。
「……记忆使者!」
──「记忆使者」停下脚步。
「请等一下。」
对方慢慢转身。
两人视线相对。
外村瞬间有种直觉,是真的。静静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正面回应了外村的呼唤。
对方听到「记忆使者」而转头看向自己。
「我叫外村,在高原律师的事务所工作,律师拜托了你什么事吗?」
「记忆使者」点头。
「……是什么事呢?」
「我不能说。」
预料中的答案,所以外村不会再进一步探问。他猜得到。高原也没有跟外村说他在找记忆使者的事,所以应该是被自己知道后他会很伤脑筋的事吧。
「那么……你也可以听听我的请求吗?」
「要视请求内容而定。」
自己的声音不可思议地冷静,心脏以强烈的速度拍打著。
「请问你可以消除不是委托人本人,而是别人的记忆吗?」
「……这也要依情况而定。」
「记忆使者」淡淡地回答。
「若是想用消除记忆来做坏事,可以毫无限制地滥用……所以听完你的内容后,我会调查、考虑再做决定。」
看著催促自己说下去的视线,外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他开始相信「记忆使者」的那一刻起就在思考的事,他曾经一度觉得不可能实现而甩开那个念头,但要是能实现的话……
一开口,外村便发现这是件极为越界的事,双脚无意识地颤抖。
「──你可以……让无药可治的病人忘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吗?」
他太过自以为是了,自己明明没有拜托这种事的权利。
尽管明白,但一知道有这种可能,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高原要是知道一定会勃然大怒吧?但这不是同情。外村不是可怜高原,单纯只是自己承受不了而已。
高原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明明知道,却表现得像是忘了一样。
看著这样的高原,外村常常觉得非常痛苦,因为高原开朗得让外村几乎有一瞬间也忘记这件事了。
外村差点就要说出「不要死」这种蠢话,而让高原的努力付诸流水。他怕自己会不小心破坏高原期望中感受不到终点的日常生活,他就快要擅自向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还痛苦的高原坦承,自己恐惧著那一天的到来,就快要对已无法救治的人说出「请不要逞强了」这种话,外村很害怕。
他想过好多次,若是高原真的忘记这件事会怎样。
如果是这样,自己就可以演出高原所期望的,自然到不自然的日常生活。直到最后的瞬间,他都不会发现。
「记忆使者」在稍微沉默后开口:
「……我可以。不过……」
「记忆使者」停顿了一下。
「这种状况……恐怕会有问题。」
「记忆使者」的视线越过外村的肩膀看向后方。
在外村回头前,一道声音说:
「因为我这个当事人知道记忆使者的存在,然后说我不要喔。」
心脏跳了一下。
外村回头,预想中的人就站在身后,刚刚应该走掉的人。
「律师……」
「你发现了吗?真没办法,因为外外很敏锐嘛。」
高原露出放弃的苦笑向「记忆使者」打招呼,「记忆使者」瞄了外村一眼后说:
「他和雇主……很像呢。」
「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只是这种时候很麻烦就是了。」
高原和「记忆使者」短短交谈几句后,重新看向外村说:
「我不同意喔。记忆使者说他不会强迫消除不愿意的人的记忆,所以外外的请求无效。」
我无法忍受忘记时限随便过日子这种事。没错,高原一如往常,以乾脆轻快的口气说道。他的视线在柏油路区隔车道的白线边缘上游移,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么,果然……
高原拜托「记忆使者」消除的,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其他某人的记忆。「记忆使者」接受了吗?高原打算消除谁的记忆吧?
「不用担心,不是外外喔。」
彷佛看穿外村的不安,高原说道。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啦。」高原的口气就像在跟小孩子说话一样,外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哪种表情。
高原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笑容说:
「回去吧,外外。」
「记忆使者」沉默不语。
外村向「记忆使者」低头致意,朝高原点点头。
「好,律师。」
他好想哭。
*
虽然高原有很长一段时间以「睡眠不足」这种极为单纯的藉口打发掉外村,但在坦承生病之前,高原就有好几次晕眩的情形。
外村还记得当他知道高原得了不治之症后,高原第一次在眼前昏倒,他吓得要死的情形。
外村费了一番功夫将修长的高原搬到卧室,当他想到应该要叫救护车时,高原醒了过来。然后,高原对准备了水、酒、牛奶甚至是加了蜂蜜柠檬的蛋酒,问自己想喝哪一个的外村笑著说:「我又不是感冒。」
当时,外村第一次和高原谈到了死亡的话题,高原喝了一口蛋酒伸出舌头喊著:「好难喝!」最后边说:「铁质,铁质」边喝下牛奶。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有人感谢我,有人怨恨我,工作时会碰到各式各样的事……」
高原以温和的声音和表情开口说道。
「不过,我的理想是虽然不用让人特别喜欢,但大家会觉得这家伙是个有趣的人呢。做一个虽然死了别人不会大哭,但会觉得出席他的丧礼也好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以手掌包覆茶杯,朝杯子呼呼吹气。
「这样的话,我的丧礼应该会结束得很美吧?没有号啕大哭的人,也没有咬牙忍住呵欠的人。因为我不会邀请那种关系淡到连我的脸都不认识的人来,所以整场丧礼完全不会有那种为了礼貌而不得已出席、一脸无聊的人喔。」
聪明又有格调,很符合我人生的总结吧?
高原嘴角带著笑容,一边啜著稍微加了点糖的热牛奶一边说。
「知道自己生病以后,我变得特别会这样想。」
他闭上眼,像是慢慢感受似地沉默了一下。
他是在描绘自己丧礼的样子吗?
说是沉默寡言,其实是不擅长说话的外村,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才好而大伤脑筋。
「……我觉得安藤小姐会哭。」
一提到七海的名字,高原便从茶杯里抬起脸苦笑。
「也是,我做错了啊。」
即使是面对唯一一个知道他病情的外村,高原也绝对不会说丧气话。偶尔说到自己死掉时的事,大概也都像在谈论一周后的行程般轻松,从不慌张。虽然外村怀疑他是不是在逞强,但高原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混乱和破绽。那完美的演技,精湛到外村都差点要被骗过去了。
有时候,目送带著笑容的高原出去上班后,一想起他是罹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外村会感到难以忍受。
外村发现,在知道生病的事情后,他才更进一步了解了高原智秋这个人。
然后,他变得每天都在害怕,再过不久这个人就要消失了──高原就是这样渐渐在自己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外外,加咖啡啦。」
外村因呼唤声而回神。「是。」他回应后从厨房探出头,看到高原坐在办公椅上伸展身体。
「好累~~休息,肩膀都僵硬了~~」
「休息的话,要喝茶吗?我有茶点……当然,如果你比较想喝咖啡的话,我马上准备。」
「嗯,那喝茶。你又做了什么吗?」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日本茶好吗?」
「嗯。」
外村使用一人份的小茶壶泡好绿茶,和茶点的盘子一起端过去。高原关掉电脑将之移到一旁,在桌上清出一个空间等待外村。看来他今天要在这里吃东西的样子。
「啊,荻饼!这是你做的吗?你还是老样子,好厉害喔。」
「这很简单。」
「不过,现在自己做荻饼的人应该很少了……对了,彼岸节(注3:彼岸节 即春分或秋分时节,日本会在此时祭祖,吃荻饼。)快到了吧?」
高原以金属果签切开柔软的饼皮,看向桌上的月历。
「这么说来,七海昨天也没来呢,今天也还没来。之前她几乎每个星期五星期六都会来的。」
「她上周有说要和家人一起去温泉旅行……」
「是这样吗?我忘了。」
高原喝了一口热绿茶说:
「七海啊,有没有好好交朋友还是男朋友呢?……她有朋友吧?之前她有给我看拍贴。」
「安藤小姐说过托律师的福,她很感谢你。」
「跟我没关系吧?只是她来我这里后又刚好复学罢了。」
「……安藤小姐好像不是这样想的喔。」
「嗯,反正对方是重要的客人,能给对方好印象是再好不过了……」
不管高原怎么想,七海会停止割腕的契机是高原对她说的话,外村从七海本人口中听过所以知道。只要看著他们俩,就知道高原给七海的影响不只这些,高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是她吗?」
外村下意识脱口而出。
听见没头没脑突然丢出来的问题,高原停下了移动果签的手,微微歪头看向外村。
接著马上理解似地「啊」地点头说:
「嗯。不过我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消掉……我原本是打算不要让她太喜欢我啦,但这样下去感觉她好像真的会跟著我走,所以……」
看样子,高原正确理解了外村的问题。
「我已经仔细调查、确认记忆使者的能力如传闻中一样喔。搜集证据查证之类的,算是我的职业病啦……我请记忆使者消掉我一些无所谓的记忆来确认他的能力是不是真的。我事先准备好照片证据和笔记,再相互对照,很单纯的确认方法就是了。所以,虽然记忆使者确实拥有消除记忆的能力……但操作的不是委托人本人而是其他人的记忆时,他果然还是说要多方调查。记忆使者要实际确认委托人有没有说谎,以及动机和情况,再决定是否接受委托……所以现在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执行这件事。」
高原将荻饼内馅涂在切口上送进嘴里,将茶杯拿近嘴边。
外村心想好像要再倒一杯绿茶,一边听著高原的话。
「什么时候会知道呢?」
「大概是我死了以后吧。」
「……」
「放心,虽然我不能自己确认,但我已经做好万一不行时的准备了。」
「准备……吗?」
高原没有回答,低垂著睫毛微微眯细眼睛。
考虑到高原的状况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常常会像这样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超然神情。
高原突然抬起头,笑嘻嘻地说:「这个荻饼真好吃。」
这是暗示外村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了。外村无可奈何地放弃,他吐了一口气,放松僵硬用力的肩膀。
外村不想让高原觉得连自己都需要记忆使者。
「还有喔。」
「那我再吃一个好了。」
外村拿走空盘走向厨房。
「彼岸节啊,是不是死掉的人的魂魄会回来啊?」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外村不禁停下脚步──与他的意志相反,身体彷佛冻结一般动弹不得。
「啊啊搞错了,那是盂兰盆节,彼岸节是祭拜祖先吧?」
高原以一如往常温和的口气继续说:
「我和家里关系不太好,如果盂兰盆节我的魂魄回来这里,外外你不要赶我,要欢迎我喔。」
外村无法回答好或是其他话语,心想还好自己背对高原。
我去拿荻饼。外村只以屏除感情的声音说了这句话后,便逃也似地回到厨房。
最近,他发现高原的视力好像在衰退,也注意到他拿笔或筷子时手指会发抖。
外村假装没注意到高原在工作时间以外戴眼镜的时间变多了,也默默地将菜色改成不用筷子,而是可以用叉子或汤匙吃的料理。外村不会主动碰触这件事,但事实不会因此而改变。
高原察觉了,因此常常像这样说些带著「以后」含意的话,简直就像在练习一样,像是一点一滴让外村习惯一样。
外村想推倒餐柜放声大哭。
「外外,对不起。」
高原慢慢吃著第二个荻饼,开口说道。
外村不知道高原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而难以回答时,高原给了他一抹苦笑说:「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很过分的家伙。不过,外外记得我。就算七海忘了我,就算我不在了……」
高原眯著眼,笑著说出这些话:
「不管是我活著的样子还是死去的时候,外外你要好好看著,不要忘记喔。」
他的言外之意是「我知道喔」、「因为知道才这么做的」。
外村因而明白了那句「对不起」,包含了所有层面的意义。
泪水即将决堤。绝对不可以在这个人面前哭泣──是外村给自己订下的禁忌。大概是自己的表情太难看了,高原又微微笑著说:
「虽然有了珍惜自己到想哭的人的确是失策,但比起这,更大的失策是,有了『我喜欢』到难以笑著说再见的人吧。」
这次视线真的模糊了,外村急急忙忙咬住嘴唇。
*
高原坐在椅子上休息。天气很好,上午特有的白色日光洒进房间。
外村心想日光直射会不会对身体有害呢?接著又改变想法──如果是朝阳应该没问题吧?反而应该是完全没晒太阳对身体才比较不好吧。
外村烦恼著该不该叫醒高原。
太热的话他会自己起来吧?高原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只是个帮佣而已。尽管这么想,外村依旧十分在意,忍不住一直看著高原。
高原的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失去血色的呢?他的脸颊非常苍白。
高原的轮廓模糊得像是要被晨光融化一般,外村开始害怕高原似乎会就这样消失。
「……律师。」
不可能消失。
明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却仍然害怕。外村以上扬的声音呼唤高原后,高原悠悠地睁开双眼。
外村吐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对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而放心的自己很奇怪,他刚刚在怕什么呢?
「你等一下也要工作吧?请起来吧,我去泡一壶醒神的茶。」
「……嗯~~」
高原坐著伸懒腰,喀啦喀啦地活动脖子。
「……不用泡茶了,我要走了。」
高原随意地以单手撑住椅背,起身走了出去。
「律师?」
「我走啰~」
高原轻快地挥挥单手,开门走出去。外村发现高原的西装外套还挂著,慌慌张张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追在他身后。
「律师,外套。」
外村叫住白色走廊下几步距离外的背影,当外村要跑上前时,高原回头笑了。他没有出声,彷佛在说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外村发现,这是一场梦。
*
高原生前几乎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理好了,所以整理他的遗物是件非常轻松的差事。他生前似乎也慢慢减少工作,做好收尾。乾净俐落。
外村想,高原真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做死亡的准备了。
他还没有真实感。常常,在看到没有人坐的椅子或是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桌子时,喉咙会像是塞了石头般难受。自从高原不在以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七海了。外村在安静得过了头的房间里淡然地工作。
他明白自己必须走出去,他没有打算当个做不到这种事的小孩。
他只是想再稍微待在这里一下。
从自己书桌抽屉里找到厚实的咖啡色信封时已是傍晚时分,事务所打扫得差不多了。
上锁的第三个抽屉里,只放了那个信封袋,他完全忘了这件事。虽然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但这件事真的从外村的脑袋里脱落了。
『情书。』
高原那时边说著边将信封交给外村,要他在自己死后打开。
外村将封得牢固、很有分量的信封袋拿到高原的桌上,打开信封。
信封里放了好几种文件。有权利书、像是遗书的东西,还有认识的律师的联络方式等。不只文件,还有随身碟和CD。关于工作收尾的细部指示与相关的必要资料,全都毫无遗漏地收在信封中。
然后──
有两封信。
找到了。
其中一封信上已经仔细写好收件人姓名并贴上邮票,是给七海的信。信上贴著便利贴,上头以潦草的字迹注记:「准备」。
另一封则什么都没有写,也没有封起来。正因为没有寄件者的名字,外村很清楚知道那是高原写的信。
外村盯著朴素的信封好一会儿后,才翻过信封打开。发出沙沙的信纸磨擦声。
在连分行线都没有的简单便条上,高原的字迹写著:
谢谢。之后就拜托你了。再见啰。在那之前请活下去。
外村好像听见了高原的声音。
他不可能不害怕死亡,但他灵活的舌头甚至能骗过恐惧的心情。高原那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声音听起来又总是莫名地令人感到舒服,自己总是因此被敷衍过去。偏偏重要的事情他总是不多说,只希望外村能自己心领神会。
在那之前请活下去。
外村反覆看了好几次那短短的句子。
现在哭也没有人会看见。
压抑著恐惧、不安,忍住哭泣而笑的人已经不在了,甚至还担心著自己和七海的那个好人。
虽然他嘴上说不要让人太喜欢、自己做错了之类的话,却无法放下外村他们。至少,外村想相信自己对高原来说,是「放不下」、是有意义的人。
虽然自己能为高原做的事已经寥寥无几,但至少记住这一切吧。不要勉强自己忘记,想起来的时候就想起来,怀念、感谢,哭出来也无所谓。
接下来,他要思考完整拥抱这一切、还活著的自己的未来。虽然高原还在的时候,外村不让自己思考他不在后的事,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到未来在哪里,但是他绝对会好好活著,不会忘记高原。这么一来,高原就不算是消失了。尽管再也没有人会赖著自己做费事的料理了。
(请活下去。)
好,律师。
好。
外村闭上眼。一吸气,喉咙便发出震动。
在走出去前──
要是有说声谢谢就好了,外村发现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
(总是说得不够这点,我也跟你一样呢,律师。)
眼睛里,依旧鲜明的高原似乎对自己笑著说:
「我知道,没关系。」
*
信箱中,放著广告信和一只纯白的信封。
收信人是「安藤七海」。从学校回来发现那封信的七海翻过信封,确认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后,歪著头思考。
七海想不出有谁会寄这样的信。她摇摇信封,里面似乎没有特别放什么的样子,七海当场打开信封。
与信封一样洁白的便条纸上,只写了几行端正的字。
「……什么啊?」
莫名其妙。
大概是恶作剧吧?
七海拿著白色信封与好几封广告信,走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