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操本人待在别的房间,辽一在名为关谷要的少年家客厅里和他谈话。
首先,辽一先说起自己身边发生的事,要静静地听著。由于过程中对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辽一原本担心关谷要可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但看起来似乎不是如此。辽一一说完,关谷要便回答:「我了解了。」
「如果是我知道的事,我会说出来。如果你想跟佐佐谈的话,我没有阻止你的权利,但请不要问她为什么记忆会消失和忘了什么事。」
在这个前提下,要告诉辽一佐佐操和她身边的人发生的事,或许他是在同情跟自己立场相似的辽一吧。
听完要的故事后,辽一体认到要比自己更属于「被遗忘的人们」,操是为了忘记他才会拜托记忆使者──操是刻意选择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要的存在。
要不会对操还是记忆使者感到愤怒吗?辽一心想,将疑问问出口后,要缓缓地摇头说:
「因为我知道当时想恢复朋友关系没有其他方法,也知道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要十指交叠在桌上,视线落在手指上说:
「虽然我并不希望变成这样……但我没有资格愤怒吧?因为一开始是我先想要当作没有这件事的。」
在叙述操失去记忆的经过时,要看起来很痛苦。但就如他所说的,辽一感觉不出来他对记忆使者的愤怒。
辽一问能不能跟操本人说话。要让辽一保证不会告诉操她当初拜托记忆使者的原因。
操有从别人口中听说自己和要是儿时玩伴,也知道自己忘记了要,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要说他们没有跟操说她见过记忆使者,也没有告诉操她曾经喜欢要。
在辽一和要谈话过程中待在二楼(似乎是要的指示)的操,应该一直很在意楼下吧,一听到要的呼唤便马上下楼。
辽一从沙发上起身行礼致意后,她也大力地点头。
要只对操介绍说辽一是正在调查记忆使者传闻的大学生。
「记忆使者是都市传说吧?」
辽一请操坐下后,操不可思议地说:
「因为是很有名的事,所以我也听过……但我真的只是把它当八卦传闻听听而已。」
「不,我不是想问记忆使者的事,而是想听你的事。」
听见辽一这么说,操一脸讶异。
「……我的事吗?」
「我正在打听因为不明原因失去记忆的人的事。虽然你可能觉得很蠢,但请跟我谈谈。」
「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就是了……」
就像从要口中听来的一样,操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似乎就连自己找过记忆使者的记忆也没有。虽然她隐约对只有关于要的记忆消失这点感到疑惑,但似乎没有将这件事和都市传说里的怪人与其引发的现象联结在一起。
「因为我们也不想造成什么骚动,所以不太跟人家说我失去记忆的事。不过我有好朋友知道这件事……跟我说过类似『这样不就是记忆使者吗?』的话。可是我本来就是不太相信那种都市传说的人。」
对正在调查记忆使者的人说自己不相信都市传说,操犹豫地说,并且稍微放弱语尾的力道。
对高中女生而言,应该会觉得认真调查都市传说的大学生很可疑吧?但是她却亲切认真地回答自己。
辽一尽量以公式化的口吻冷静地询问:
「你怎么看待自己失去记忆这件事呢?」
「该说是完全没有头绪还是没有真实感呢……我觉得忘记过去和要同学感情好的回忆很可惜,也对他感到很抱歉。不过,他现在也和我很好,所以我好像不太有『失去』的感觉……」
曾经喜欢要的记忆已经从操的脑海里连根拔起,不留一点痕迹,所以她连对失去记忆感到悲伤的心情都没有。
操现在不觉得自己很悲哀吧?但这样称得上是幸福吗?
(她会拜托记忆使者,是一心不想让要同学难过。)
然而,要在操失去记忆后看起来依旧痛苦。
辽一怎么想也不觉得,让即使牺牲自己的感情也想保护的对象伤心,会是正确的选择。
「我完全想不到会是什么原因让我忘记。就算接受检查,头部也没有任何受到撞击的痕迹,我真的不清楚……就算记忆使者这样的人真的存在,我也觉得和我没有关系。」
这么说后,操欲言又止地说:「可是……」一副烦恼的样子。
大概是觉得认真对一个虚构的存在发表意见很不好意思吧,操的视线在玻璃桌上游移后说:
「……可是,如果我真的见过记忆使者……那就是我去拜托他的对吧?记忆使者是受托才会消除记忆吧?这样的话,记忆使者对那个人而言就是恩人了吧?是消除讨厌记忆,让对方从痛苦中解脱的恩人。」
操似乎知道辽一和要都很认真在听的样子,抬起头继续说:
「这样的话,记忆使者的委托人就算记得见过记忆使者的事,应该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吧?……啊!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辽一想起了在高原律师事务所见到的外村。但现在重要的是……
「……虽然不记得,但你刚刚说你觉得你没见过对吧?可以问你这么说的理由吗?」
操明确地抬起目光,姿势端正地正视辽一回答:
「那是我自己个性的问题。虽然消除讨厌的记忆,没有负担地活下去这种选择……或许很轻松,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是想批评别人……但我不太赞成这种做法。所以,就算以后有什么讨厌的事,我也不会想消除那些记忆,当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地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要突然瞥开视线。
没有注意到的操微笑著说:
「所以,虽然我不知道记忆使者是不是真的存在,就算真的存在……我的状况应该也不是记忆使者喔。」
辽一只能回答:「这样啊。」在要的面前更是如此。
辽一带著谈话结束的意味道谢后,操以明亮的笑容回答:「不会。」
「我还想和要同学说一下话,不好意思,可以等我一下吗?」
「好……那我到楼上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要说的。操对辽一恭敬行礼后,打开客厅的玻璃门出去了。
辽一在脚步声远离,确定操已经走到完全听不到他们声音的距离后,重新面对要。
「……谢谢。」
「不会……」
操的话对他来说应该很痛苦,但要却摇摇头。
「可以再让我问一些事吗?……我不会再提有关她的事了。」
「没关系。」
「除了我之外,有人来找过她?你刚刚说有杂志的作家过来……」
要「啊~」地一声,松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点头说:
「我把她赶走了……我跟她说请回去以后就没有理她了,所以不太记得她的长相。是个女生……她好像在我们家前面徘徊了一阵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
辽一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要回答说两天前。那名女子十之八九是ICO吧,她把邮件发给辽一后,马上来看操了。虽然ICO没有主动跟辽一说到这件事,但因为她最后没见到操也没有得到情报,可能是犹豫要不要说吧。如果是ICO,很可能不是放弃,而是打算实际接触后再跟辽一联络。
「我大概知道对方是谁,虽然不晓得我的话她听不听得进去,但我会跟她说不要再过来了。」
「麻烦你了。」
「……我想确认的是记忆使者的事。」
要看著辽一的眼睛,缓缓点头。以不要感情用事的角度来看,对要而言,谈记忆使者的具体情报应该比谈操的事情容易。
「和记忆使者说过话的人,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不管什么都好,可以请你告诉我关于记忆使者的事吗?」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有种她是女生的感觉。明明想不起她的长相,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样子要的记忆也被消除了。辽一虽然也问了刚才谈话中出现的叔叔的状况,但据说他也完全不记得记忆使者的长相了。
不过,虽说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但「大概是女生」是意外的新情报。
「在我的印象中,记忆使者是男生……的这种形象比较强烈呢……」
听到辽一的低喃,要抬起头问为什么,辽一一时语塞。
仔细一想,没有任何明确的根据指出记忆使者是男生,可能只是辽一觉得他是男生,就擅自如此认定了。
虽然辽一隐隐约约觉得梦里的那个场景或许是真希被消除记忆时的影像,但没有确信的根据。听到高原调查出五十年前的故事里,有人目击到身穿灰色大衣的男人后,辽一就完全抱著那个印象不放,但仔细一想,没有证据显示那名男子就是记忆使者。
「我不确定自己的记忆喔。我想不起来记忆使者的长相,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
「不,实际跟记忆使者见过面、说过话的人的意见非常宝贵,目前为止几乎没有目击情报……」
考量到记忆使者的特性这也是正常的,说到这,辽一想到了一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记忆使者控制了记忆之类的呢?」
虽然辽一没听过记忆使者不只会消除记忆,甚至还有操控别人记忆的能力。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你说我吗?」
「……也或许是我。」
不论是谁,如果记忆有可能被控制的话,再怎么搜集关于记忆使者长相的情报都会变得毫无意义。虽然把记忆使者当成女生不太好,但或许丢掉记忆使者是男生的先入为主观念会比较好。
「不然的话……就是记忆使者不只一个人。」
听到要低吟的这句话,辽一头都痛了。没完没了。只要说到能「消除记忆」这件事,记忆使者就已经是够荒唐的存在了,虽然说对方就算有更多的能力也不足为奇,但越思考就越浮现各式各样的可能,这样下去会无法应付。没有任何确切的情报是辽一的致命伤。
「……总之,假设我在找的记忆使者和出现在你面前的记忆使者是同一个……不过,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由于面对的是自己已经全盘托出的要,不需要隐瞒,因此辽一边将纷散的思绪说出口一边思考。与人边谈话边确认比较能整理资讯,统整思路。
「据说,记忆使者不论接触谁,都会消除对方关于自己的记忆。实际上,我完全没有留下一点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记忆彻底消失了。不过,你却留下了模模糊糊关于记忆使者的记忆……」
「……会不会是消除记忆的能力不稳定呢?」
「有可能……或是记忆使者故意对你下手较轻,对我加强效果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或许是因为我在调查记忆使者的关系,他对我有所戒备。」
这是很有可能的假设。
为了成为继续流传的都市传说,留下某种程度的传闻材料比较好。因此,只消除跟自己直接相关的记忆,留下暗示记忆使者存在的情报也是很合理的。
辽一会完全忘记自己接触过记忆使者,究竟只是记忆使者随机挑选留下记忆与不留下记忆对象的结果,抑或是记忆使者觉得正在调查自己的辽一很危险呢?若是后者──这种可能性很高──记忆使者或许记得辽一,行动太醒目恐怕会有危险。
要是记忆使者本人知道辽一这次又在调查自己,会不会就不只是消除部分记忆这么简单了?没错,辽一不是不害怕,但就算这样,他也不打算停止调查。
在得知记忆使者的真相为止,辽一只能前进。自己必须抵达真相,然后面对一切。
不只是好奇心或记忆被消除的愤怒,有一种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类似使命感的事物在驱使著辽一。
辽一已经无法回头了。
*
回到家后,母亲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在等待辽一。
「真希在闹别扭喔,她说你最近很忙都不理她。」
「……是说你干嘛要真希看家啊?」
「比你年纪大的女朋友好像有来找你,听说你今天是去跟不同的女生见面?年轻人做事也要有分寸喔。」
「……女朋友?」
「我从窗户看到她在我们家前面转来转去,就跟真希说没看过这个人呢,结果她跟我说那是你女朋友喔。你也很行嘛!」
隔了几秒钟,辽一想到了一个人。不过,他不记得他们今天有约,也应该没有跟对方说过自己家的地址。
这么说来,回家的路上,他好像有看到很像那个人的背影,但不是很确定。是发生了不想用mail而想直接说的事吗?她掌握了什么情报吗?既然ICO能那么简单就得出佐佐操的住址,那她或许是调查辽一家的地址后来转达什么事的。
(……就算这样,事先没有任何联络……很怪就是了。)
母亲她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ICO。不过,如果是ICO,她可能是掌握了什么关键的情报才来找辽一的。或是因为ICO看起来对记忆使者也很感兴趣,独自调查才走到这附近呢?
因为看来家里这附近一带是记忆使者传闻的中心和发源地,因此也很有这种可能。虽然如果ICO能提供情报的话辽一会很感谢,但他不想让在调查记忆使者的ICO接触真希。如果ICO知道真希小时候曾经被消除过记忆,应该会对真希很有兴趣吧?辽一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真希的事,应该不会被谁发现吧……
辽一边想边走上二楼,看见真希一脸赌气地抱著膝盖。
「……你还在啊?」
「我在监视,以免你带女生进来。」
真希抬头以怨恨的眼神直射辽一。
「上次那个女朋友刚才来了喔。我跟她说你不在,她在外面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是你跟她说话的吗?」
「我看家啊。我没有赶她啦。」
「她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
「你在闹什么别扭啊?」
「没有啊。」
明明就在闹别扭,那副模样就像小朋友一样。辽一想起过去,微微泛起想微笑的心情。
辽一跟平常一样走过真希前方,拉开电脑椅。真希小声低语:
「……早知道我就跟她说你今天去找别的女生了。」
「就说不是女朋友了。」
「哪一个?」
「都不是。」
真希终于抬起脸,像在问「那是什么?」似地看著辽一。
辽一一瞬间犹豫了,但他判断要是什么都隐瞒,之后就算只是被发现一小部分也很难敷衍过去,便开口说:
「……我说过我学校的功课在调查记忆使者吧?这次也是。我去见可能跟记忆使者有关的事件关系人啦。」
「咦?可是记忆使者是都市传说吧?」
「都市传说会有形成故事基础的事件喔。虽然经过加油添醋成为怪谈一类的东西,但也有以实际发生过的案件当做原型的例子。」
「你之前不是说都市传说是找不出源头的东西吗?」
记得真清楚,他的确有跟真希解释自己正在研究传闻的传播过程。想起这件事后,辽一故作冷静地点头说:
「基本上是这样。所以,有那种『这或许是源头』的情报出现是很难得的事。」
「你指的是类似跟记忆使者有关的事件的情报?」
「……嗯。要是知道那里就是传闻发源地,就可以调查传闻背后有什么缘由、是怎么变化扩散出去的吧?」
「所以那是什么事件?」
真希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好转了,她将手撑在地板上,探身询问。没办法,辽一只好隐瞒要和操的个人资料,概括地把事情告诉真希,不过,他省略了要接触过记忆使者的证言。
「结果,大家还是不知道那个女生失去记忆的原因。只有一个客观的事实──那个女生在跟儿时玩伴告白遭到拒绝后,完全忘记了跟他有关的事。」
「嗯……」
辽一以为真希的反应不是大叫著说好厉害就是不相信。不过,情况却出乎他意料。
「一样呢。」
真希轻轻说道。
「儿时玩伴。就像我跟你一样。」
「……」
两个人同年、操是要唯一打开心房的朋友这点不一样;操对要怀抱恋爱的心情也是决定性的不同。不过,辽一可以想像,原本有如家人般陪在身边的对象,再也不会跟从前一样的不安和后悔。
「是啊。」辽一说道。真希抱著膝盖仰望辽一。
「……那个女生的心情,我懂。」
「你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只是假设,假设是记忆使者消除她的记忆……」
「你问我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不过……寻找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人,是自己那样选择的,所以他们不是会感谢记忆使者吗?」
操也说过相同的话。不过,操笑著说如果是自己的话,不会去拜托记忆使者,她傻傻地说自己不喜欢那样,客观上来说,操应该觉得那样不对。
「因为他们没办法后悔,因为他们忘了。」
辽一收下真希从斜下方直直看上来的视线。
「可是,就算某天后悔了,那也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不是吗?」
「……是啊。」
不过,后不后悔都是有记忆才会有的事。自己选的路是正确还是错误,应该是由当事人决定──回顾过去,做出判断,与未来连结才对。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能消除记忆这件事本身,才是问题所在。失去记忆这件事,就代表没有给对方后悔的机会吧?」
消除记忆等于剥夺了那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一直聆听的真希将视线移向地板,慢慢思考。她抱著膝盖,有好一阵子像是在反覆咀嚼辽一说的话。
「我没想那么多……原来如此,还有这种看法。」
辽一原本觉得就算真希一笑置之地说:「你在激动什么?」也是当然的,她的反应却在意料之外。
「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如果能消掉记忆,会希望它消掉。不是因为被拒绝很痛苦……而是就算被拒绝还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因为不想和喜欢的人分开。」
真希维持抱著膝盖看向地板的姿势,小声说道。
这是假设是自己的想像,还是真希真的也有这样想的事呢?辽一不可能问出口。但他却莫名地在意。
如果真希曾经有过想要消除的记忆,抑或是她现在有这样的记忆的话……
当晚,真希回家后,辽一写了封mail给ICO和DD。既然受到他们的帮助,就该报告自己和操见面的事。
信上写说自己虽然见到了操,但她不但完全忘记记忆使者的事,甚至不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感觉从她身上得不太到情报。另外,他也跟操的熟人见到面谈过话,已经答应对方不会再过去,以及对方希望辽一他们不要对其他人说操可能接触过记忆使者……「我认为应该让操静一静。」辽一在信上也加入了自己的意见。不过,关于要有留下一些关于记忆使者的模糊记忆,辽一先隐瞒了下来。若是写出来,ICO一定会去找要吧。
『我和几个人谈过关于记忆使者对错的话题,听到了许多看法,像是记忆使者只是回应委托者的需求、消除记忆这个行为是对是错应该视委托者的想法而定,以及对委托者而言记忆使者应该是恩人等等。让我也思考了许多。』
辽一回想要、操、真希各自说过的话,敲下键盘。
『但我果然还是无法肯定记忆使者的做法。虽然考虑了很多,但结论依旧没有改变。』
换行。辽一打下署名,RYO。
稍微想了一下,辽一在给ICO的信件里追加了一句:
『补充问一下,你今天人在○○町吗?』
寄出。
辽一关掉电源起身。
话说回来,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记忆使者的事。辽一伸伸懒腰,甩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念头。
那天他决定不再看聊天室和讨论区,直接睡觉。
ICO和DD都没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