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校园移动到车站前的家庭餐厅。在餐厅里,莉奈娓娓道来几个月前发生的事。
她明明记得跟记忆使者对话的内容,却始终回想不起长相和声音。
猪濑回答,即使如此,见过记忆使者并且保有部分记忆的人非常宝贵,然后没有继续追问。
莉奈在论坛上召唤记忆使者,但在那之后,实际上如何和记忆使者接触仍然谜团重重。
倘若记忆使者看到莉奈的留言而主动联络她,应该会留下证据,但莉奈说智慧型手机和电脑都没有留下相关的电子邮件,可能是她在记忆使者的指示下删除了,或者也有可能是用别的方法联络。
如果莉奈周遭有人对她提起记忆使者的事,或许是那个人联络记忆使者。或者,告诉莉奈的也有可能是记忆使者本人。
以「记忆使者似乎在这座城镇活动」为前提,上述的可能性极高。
「很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不……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贵的经历。」
语毕,莉奈一脸过意不去地说。猪濑对她摇了摇头。
他只在自己的咖啡里加入砂糖,却几乎没有拿起来喝。
他从头到尾全神贯注地倾听莉奈说话。
「知道自己被记忆使者消除什么样的记忆是非常罕见的,大部分的人甚至不会察觉自己的记忆已经被消除了……能听到当事人分享经验,参考价值很大。」
猪濑没有说出任何否定记忆使者的话。
或许莉奈以为猪濑只是单纯想要知道关于记忆使者的事,或者他也有想要消除的记忆,所以才会寻找记忆使者。
夏生也保持沉默。
莉奈大概不会希望猪濑揪出记忆使者的真面目和阻止他吧?从刚才听莉奈说话的感觉,夏生可以明白她既不害怕也不怨恨记忆使者。
夏生也不希望如此。
莉奈看向夏生。
「你完全不记得吗?」
「……我知道自己缺乏部分记忆,但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
「这样啊。」
夏生似乎不是主动拜托记忆使者消除记忆,所以和莉奈的情况与立场都不同。不过,她们都是被记忆使者消除过记忆的人,所以莉奈似乎对她抱持了亲近感。
夏生利用这个容易开口的气氛顺势询问。
「莉奈学姊,你被消除记忆后,又重新喜欢上『cyan』的两人……再次见到记忆使者,但记忆使者那时并没有消去关于他们的记忆,你希望记忆使者再次消除你的记忆吗?」
莉奈是否后悔拜托记忆使者?猪濑应该也想知道莉奈对于消除记忆这件事究竟是抱持肯定的态度还是否定的看法,实际被消除过记忆且有所自觉的她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意义非常深远。
猪濑也目不转睛地看著莉奈,等待她的回答。
「不。」莉奈微笑著否定。
「或许在一瞬间我很想遗忘,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想了。失恋的记忆的确很痛苦,但连幸福的时光都一起遗忘就太浪费了。」
莉奈拿起剩下大约半杯咖啡牛奶的杯子,喝了一口。
杯子上沾了口红,那不是她经常在杂志上擦的粉红色,而是略暗的玫瑰色。
莉奈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擦去口红的痕迹。
「因为我现在觉得,认真面对也代表我向前迈进了一步吧?我很庆幸没有消除第二次的记忆。」
猪濑用严厉的眼神询问。
「你感到后悔吗?」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很不成熟,但是,说『后悔』又好像不太一样。」
莉奈看向上方又看向下方,经过一番思考后继续说: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或许很接近反省吧?我知道这一切是自作自受,也为记忆消失的事感到很遗憾。明明喜欢上他们和失恋,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记忆。」
莉奈闭上双眼,再缓缓张开。
「失去记忆的经验让我明白,被魅力十足的男性们温柔地呵护让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像公主一样──很快乐、很幸福,那些时光都是珍贵的回忆。但是,我不能因为舒适而裹足不前。」
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颊落下一抹阴影。莉奈双手捧住杯子摩娑,接著说:
「他们的宠爱让我飘飘然的,贪心地想要更多,一旦知道无法得手就擅自受伤,逃离他们──很愚蠢,也很幼稚,但那也是我。如果没有那件事,我想自己恐怕无法蜕变,所以我觉得这样的结果也没有不好。」
语毕抬起头的她,忽然给人很成熟的感觉。
夏生无法相信这么可爱的人居然会失恋,然而失恋后却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只能说不愧是模特儿。
「请问……你和『cyan』的两人现在……」
「虽然不像以前一样不到三天就去找他们玩,不过,我们现在的感情也很好,他们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莉奈向夏生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后确认时钟,说她必须离开了,然后从背包拿出钱包。
猪濑说因为莉奈拨时间来分享她的经验,希望能让他请客,但莉奈只是微微一笑,把一枚五百元硬币放到帐单上。
「我不会再那么做了。刚好我也口渴,所以让我自己付吧。」
莉奈穿上外套,拿起背包,站起来。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跟记忆使者有关的事。我的记忆很模糊,所以可能反而会混淆你们,不过……」
莉奈要迈出步伐时又停下动作,回过头来看猪濑和夏生。
猪濑将身体向前倾,抬头看著莉奈。
「请说,不管是什么内容都没关系,再小的线索都有很大的帮助。」
猪濑眼神再认真不过地等待莉奈开口。
莉奈先向他们说明,她完全不记得对方的服装和发型,只是一种依稀的感觉,然后接著说:
「我觉得……记忆使者大概是年轻女性。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莉奈最后加了这一句,然后低头看猪濑。
「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你的参考。」
「……当然,你的情报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谢谢你。」
莉奈在离开餐桌时,也对夏生微微一笑。
夏生站起来,目送莉奈优美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莉奈,才重重坐回包厢座位的椅子上。
夏生悄悄打量身旁一脸凝重的猪濑。
「……莉奈学姊好像一点也不怨恨记忆使者。」
「她的情况只是凑巧。因为失恋就消去恋爱的记忆,简直太草率了。这跟消除犯罪被害者的记忆不可一概而论。」
猪濑用严厉的目光看向莉奈刚才坐的座位。
被记忆使者消除的记忆永远无法复原。
──都市传说的网站上如此写著。
即使创造新的回忆,再一次坠入爱河,之前被消除的记忆也不会恢复。过去的过错是肇因于自己的脆弱,莉奈因为接受了过去而可以继续向前进,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把这种经验做为积极前进的契机吧?
她也说自己做错了。
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后悔。
因为丧失过一次记忆,莉奈才察觉到自己的错误──或许这是结果论,但她也因此而有所成长。
至少莉奈不认为自己是被害者吧?
(再说,记忆使者的事件中有被害者吗?)
记忆使者是接受了委托人的委托,在双方同意的情况下消除对方的记忆,所以两者之间不能说是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关系。
猪濑的友人似乎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消除了记忆。但是,记忆使者消除追查他的人的记忆,可以说是他的「正当防卫」。夏生觉得猪濑的友人也不能百分之百说是被害者。
但是,这些话她无法对某一天忽然被友人遗忘的猪濑说。
「不过,这是一个机会。我一直认为记忆使者不会理睬以轻率心情想要消除记忆的人,现在我知道记忆使者也会回应『因为失恋而想消除记忆』这种程度的委托。看来记忆使者比我想像得还要轻易采取行动。」
猪濑大概是认为夏生很在意吧。他又露出一贯的笑容,拿起帐单站起来。
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除了片山莉奈,还有别人在召唤记忆使者。记忆使者可能会跟他接触,我会试著联络他。」
猪濑说要送夏生到她家附近,夏生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夏生站起来,穿上外套。
看到从背包的开口露出、佯装要出门念书而带来的教科书,罪恶感又在她心中稍微复苏。
(……莉奈学姊真的长得好可爱。)
对面座位的空杯上微微残留了拭去口红的痕迹。
莉奈本人比在杂志上看到的还要有魅力。
(我很想去炫耀自己跟模特儿莉奈一起喝茶聊天,可是这件事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猪濑正在结帐,夏生站在他的身后,他理所当然地付了她的份。猪濑请她吃松饼时她没有多想,现在却让她感到坐立难安。她小声说:「谢谢。」猪濑微笑著摇头。
「我才是,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到这么晚。」
两人穿过自动门走到室外。
冷风飕飕,夏生把外套合拢在一起。最近忽暖忽冷,不过,很快就要正式进入冬天了。
夏生和猪濑并肩朝夏生家走去。猪濑一路上不发一语,一定是在思索莉奈所说的话。
认为记忆使者绝非善类的猪濑会怎么理解莉奈所说的内容?
如果见过记忆使者的人都不会记得自己的记忆被消除的事,他便无法向那些人确认被消除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
然而,记得被消除记忆的事和自己的动机,甚至记得自己见过记忆使者的莉奈却一脸欣喜。
(……记忆使者真的很可怕吗?就算她真的很可怕,但她是坏人吗?)
失去记忆的现象的确很可怕,可以自由自在消除人们记忆的能力也很吓人。人们不应该不了解这一点便轻率地委托记忆使者──到此为止,夏生和猪濑抱持相同的看法。
记忆一旦被消除就无法再复原,事后再后悔也无法挽回。不,当事人甚至无法后悔,因为他已经忘却了一切。
夏生也理解到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
但是,在理解一切的情况下委托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是莉奈本人,记忆使者只是实现了她的心愿而已。
夏生不明白,这样也能说是记忆使者的罪过吗?
*
放学后,夏生与芽衣子一起走出校门,便发现猪濑在等她。
夏生吓了一跳,不禁停下脚步。
与莉奈见面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猪濑这段时间都没有联络她,让她掉以轻心了。
当然,猪濑并不是站在道路的正中央,而是稍微保持了一段距离,但还是站在她一走出校门就一定看得到的位置,从那里看著她。她与笑容满面的他四目相交。
确认夏生察觉到自己后,猪濑便朝与放学路线相反的方向走去。
夏生感觉到他是体贴她,当她和芽衣子在一起时便不来跟她攀谈。不过,现在他的意思是叫她跟他去不会被其他人看见的地方吗?
夏生不能无视他,因为佯装没发现他而继续跟芽衣子走,他可能会追上来跟她说话。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他应该也不会特地来学校等她放学。
「抱歉,芽衣子,我好像……有点急事。呃,有朋友来找我。」
夏生本来想说自己忽然想起有别的事要做,但最后没有这么说。
虽然这么说仍然无法改变她含糊其辞,有事隐瞒芽衣子的事实,不过,最起码她没有说谎。
夏生在脸前双手合十,不断对惊讶地瞪大双眼的芽衣子说对不起,然后向前跑去。
一弯过转角,夏生便看到猪濑面对她站著。
猪濑看到跑过来的夏生,对她说:「你今天没有穿运动裤啊?」
夏生本来想向他抱怨,却没想到被他抢先一步调侃自己的穿著,害她不禁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与莉奈见面后夏生便在心中反省,即使天气再冷也不该在裙子下穿运动裤。接下来会越来越冷,封印运动裤对她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抉择,况且芽衣子也老是耳提面命,叫她不要那么做。
她想,穿两件裤袜应该就不会那么冷,于是打开抽屉,发现抽屉的角落有触感与其他裤袜明显不同、质地较厚的裤袜。
裤袜的里侧刷毛,穿一件就足以保暖。她不记得自己买过那条裤袜,不过,既然那条裤袜躺在她的抽屉里,可见那是她的东西吧?
或许是她在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之前买的,后来就像被卷入其他意外一样被她遗忘。
(换句话说,只要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或许就能在某种程度上锁定我的记忆被消除的时期。)
穿上内里刷毛的裤袜,为它带来的温暖深受感动时,夏生忽然想起一件事。
猪濑说他第一次跟她接触是在一个月前,表示在这一个月里她见过记忆使者。她发现只要知道购买这条裤袜的时期,应该就可以更加缩小范围吧?
但是她没有留下收据的习惯。裤袜应该不是这几天买的,所以即使有收据,也早就扔了吧?
她叫自己不要再想,换完衣服出门上学便把这件事拋诸脑后,直到看见猪濑才忽然想起来。
没想到自己居然边换衣服边思考起记忆使者的事,看来她也被猪濑毒害得不轻。
(不是啦,先别管裤袜了。)
夏生抬起头,严肃地看著猪濑。她不能被猪濑蒙混过去,必须严厉地向他抗议才行。
「我希望你不要突然来找我……不,我希望你不要来学校找我。我会告诉你电话号码,至少下次来找我之前先联络我。」
「下次我会先联络你。抱歉,因为决定得很突然。」
虽然猪濑如此说,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过意不去的神情。
猪濑环顾四周,然后站在人行道和马路之间。他好像想要招计程车。
「我不是说过有人想要接触记忆使者吗?那个人在网路的论坛上召唤记忆使者,我跟他约好了碰面,希望你跟我一起来。」
猪濑还说,他不能带著她到处晃,让她在外面待到太晚,所以才把碰面时间设定在她放学后不久。他说得一副很体贴她的样子,可是她不记得自己曾说过要跟他一起行动。
「咦?对方只是在网站的论坛上留言,你就连他的联络方式都知道了?」
「我才没有那种技术。我只是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他,说想跟他聊一聊记忆使者的事。如果他只是在开玩笑,就会无视我的电子邮件,但如果他出现在我们约好的地方,就表示他是认真在寻找记忆使者。」
他们接下来好像要去见猪濑只在网路上认识、而且只通过一两次电子邮件的人。他们连对方是怎样的人都不知道。
「如果是怪人怎么办……」
「在跟他攀谈之前,我先会观察情况。」
在网路论坛上召唤都市传说中的怪人,光凭这一点,对方有点奇怪的可能性极高,或是已经走投无路到只能仰赖那种传闻的人。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轻易接近对方可能会吃足苦头。
猪濑似乎发现夏生想要打退堂鼓,微笑著对她说:
「你不用担心,我跟对方约在饭店的会客厅,所以很安全。从论坛上的留言和电子邮件来看,感觉是正常人。我想实际被记忆使者消除的你在场,对方也会比较愿意听我说话吧?」
或许猪濑说的没错,但对方也没有理由听信于她。
不认识的某人想委托记忆使者,她也无意阻止对方,他想要消除记忆就随他去,所有责任必须自己负担。
她不想再见到记忆使者。反正被消除的记忆也不会恢复,再见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而且我觉得再见到记忆使者,只是再一次被消除记忆而已……)
最好的方法就是安分守己,不要再跟记忆使者有任何牵扯。
四年前的事件,夏生和芽衣子的记忆被消除是例外的案例,基本上只要不主动接近记忆使者,记忆好像就不会被消除,所以夏生不认为记忆使者是很危险的存在。
夏生没有寻找记忆使者的理由。
她同情猪濑,所以才想稍微帮助他也没关系。可是像这样三天两头被带出去东奔西跑让她很困扰。再这样下去,芽衣子迟早会对她起疑心吧?
关于这件事,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不想把芽衣子卷入其中,另一方面──告诉芽衣子自己在协助猪濑,就不得不说自己丧失了一个月前的记忆。如果可以,她不想让芽衣子知道,被芽衣子知道一定会被她骂。但是,为了没有记忆的事被斥责,她也无从为自己辩驳。
如果只是被责骂那倒也罢,一想到正义感很强的芽衣子搞不好会跟猪濑一个鼻孔出气,说要找出记忆使者并且阻止她的行为,夏生就忍不住感到一阵晕眩。
「呃,猪濑先生,关于寻找记忆使者这件事……」
她本来就不像猪濑一样对记忆使者有特别的执著。
夏生想要对猪濑说自己不能再协助他,没想到……
「片山莉奈说记忆使者是年轻女性,可能是你认识的人。」
猪濑却先下手为强,打断她的话。
「我调查了那份名单上的人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你的同学都是可能性很高的嫌犯──不管是上仓芽衣子还是你。」
「你果然还在怀疑我跟芽衣子……」
猪濑明明说过她是被害者。
即使听到夏生忿恨地抱怨,猪濑仍然不以为意地说:
「说『没有记忆』只是你的片面之词,你跟她都有可能在说谎。虽然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但那也只是我对你的印象,并没有证据。你还没有百分之百被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
似乎察觉到猪濑扬起手的计程车放慢速度靠近他们,最后在他们面前停下来。
猪濑把手搭在开启的车门上,催促夏生进入后座。
「为了证明你没有说谎,能不能请你协助我?」
虽然猪濑没有明说如果夏生不愿意协助,他就要去问芽衣子。但只要没有洗刷嫌疑,他就有可能那么做吧?就算他没有说出来,夏生也心知肚明。
「……我觉得我好像被你威胁。」
「我是在拜托你。」
夏生怒瞪著猪濑做为最低限度的抵抗,猪濑却对她回以笑容。
「好几年来,我始终无法掌握一丝线索,她却突然开始行动……而且是以我们看得见的形式,我不想放过这次的机会。」
笑容从猪濑的脸上消失,他所说的话和表情都再认真不过。
大人好狡猾。她很少有机会被成熟的大人,而且还是男人仰赖和拜托,所以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帮他。
夏生有自觉被人牵著鼻子走,她很不甘心,但还是无法拒绝。
「……期末考快到了,我本来想请芽衣子教我功课。」
「我会尽快结束,让你早点回家。」
「我穿制服,要是被误以为在做援交,你要怎么赔我?」
「虽然我没办法给你钱,不过身为一个大人,一点茶水费我还付得起。」
猪濑似乎无意退让。没办法了。
她也是比较容易死心的人。
夏生叹了口气,然后坐进计程车的后座。
*
猪濑指定碰面的饭店是位于东京都内的高级饭店。
距离圣诞节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饭店的大厅已装饰得璀璨绚烂。
这里是继大学校园之后,另一个穿制服很显眼的地方。
因为饭店里很暖和,所以夏生只有解开外套的扣子。她真的很庆幸自己没有在裙子里穿上运动裤。
柜台前方的大厅有一片较低的区域,偌大的玻璃窗边是咖啡厅区,咖啡厅前有一块空间,摆了让人可以稍微坐下等人的沙发。猪濑似乎和对方约在沙发区碰面。
猪濑和夏生没有靠近那里,而是躲在住宿旅客用电梯旁粗大柱子的阴影处观察动静。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是哪一个人?他来了吗?」
「对方是二十几岁的男性,他说会穿黑色外套来。」
夏生心想,范围那么广,符合条件的人太多了,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吧?幸好今天是平日,再加上可能因为这里是高级饭店,所以咖啡区和会面区的人都不多。
有几个穿著黑色外套的年轻男性,但不是边拿著手机讲电话边走路的外国人,就是和家人一起行动,看起来都不像和猪濑有约的人。
设置在大厅的立柱式时钟的指针正好指向约定的时间。
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与长相,只靠电子邮件约定会面,见不到对方的可能性肯定不低。夏生忽然想到,他们甚至连对方是不是认真的都不知道。
然而,猪濑却用认真的眼神在大厅来回巡视。
夏生也决定再帮忙寻找一会儿,他们等待的人可能也一样,怀抱警戒地从某处观察情况。
在超过约定时间大约五分钟左右,夏生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穿过大厅走向沙发,那个人穿著看起来很昂贵的黑色外套,是一名年轻男性。
「喂,是不是那个人啊?好像是帅哥耶……啊!」
夏生瞥见那人的侧脸,下意识地揪紧猪濑的衣服。
「咦?是那个人!他有上电视,被称为『厨房的贵公子』,他是……呃……球谷!是球谷柊!」
在意外的地方看到知名人士,让夏生不禁一阵兴奋。
猪濑也低喃球谷柊的名字,将目光转向夏生所看的方向。
球谷柊是厨师。夏生不知道他擅长的是义式还是法式料理,只知道他做的料理都非常时髦。球谷才二十几岁就已经拥有自己的店铺,他的餐厅还经常被电视节目介绍,那是非常时尚、与高中生无缘的高级餐厅。
俊秀得足以媲美明星和模特儿的外表让他拥有许多女性粉丝,他甚至还曾在杂志上担任过流行模特儿。
夏生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明星,因为厨艺很精湛而去上料理节目,直到最近才知道料理才是他的本行。
在会面区停下脚步的球谷转动脖子,飞快地环顾四周一眼才在沙发上坐下。
他优雅地交叠双腿,一副在等人的姿态。
除了他之外,夏生没看到其他穿黑色外套的年轻男性。
「……果然是他吧?咦?换句话说,在寻找记忆使者的人是球谷柊吗?」
夏生来回看著猪濑和球谷。
莉奈已经让夏生很惊讶了,而球谷知名的程度远胜过莉奈。
猪濑说记忆使者是冷门得几乎没有在流传的都市传说,难道现在演艺圈很流行记忆使者的话题吗?
猪濑冷不防向前走去。
「咦?等一下!真的没有弄错人吗?不用先确认一下吗?」
猪濑不理会夏生的嚷嚷,笔直地朝会面区走去。
他没有叫夏生在原地等他,也没有叫她跟过去,犹豫了一会儿,夏生还是追了过去。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还没有确定球谷就是他们等待的人。她跟在猪濑身后,与他稍微保持一段距离。
猪濑毫不迟疑地走过去,站在坐在单人沙发上球谷的正前方。
球谷将左手肘支在沙发的扶手,左边的太阳穴靠在手背上,斜斜地抬头看猪濑。
「我是寄电子邮件给你的人,我叫猪濑桔平。」
猪濑直视球谷的双眼报上姓名,接著从外套拿出名片夹,递出自己的名片。
球谷坐著接过名片,也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
他一脸无趣地瞥了名片一眼,然后看向猪濑,微微张口。
「你就是记忆使者?应该不是吧?我上当了吗?」
看来球谷正是他们等待的人。不过,他那有别于在电视上看到的爽朗笑容,充满嘲弄的笑容和语气,让夏生明白他们并不受欢迎。
他似乎很快就察觉到猪濑和她并不是自己在等待的记忆使者。
他可能以为这是设陷阱给他跳的采访。
不过,他没有在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而是用从容不迫的态度低头看手上的名片,确认猪濑的身分。
「你是新闻记者?」
「我在调查记忆使者,能不能和你聊一聊?我不是记忆使者,但我拥有比你还要多关于记忆使者的情报。」
猪濑也用沉著的态度说道。
「──我认识几个人遇过记忆使者,他们都丧失了记忆。」
表情瞬间从球谷的脸上消失。
「……真的吗?」
「在这里的她就是其中一个人。」
「喂!」夏生向猪濑抗议他忽然将话题带到她身上,猪濑却视若无睹。
球谷伸出纤细的脖子,看向站在猪濑身后的夏生。
彷佛躲在猪濑斜后方的夏生连忙低下头来。
看到外套里的制服,球谷一脸「你是高中生?」的表情。
「……看来这似乎不是针对我个人的采访。」
球谷大概是判断,如果猪濑是为了写八卦新闻,就不会带高中生一起来找他吧。
他放下支在扶手上的手臂,坐直身体。
看来他似乎有意愿听他们说话了。
「你想和我聊什么?关于记忆使者的情报,我只知道网路上流传的内容。我不认为我握有的情报对身为记者的你有什么帮助。」
「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知记忆使者的事,以及打算委托记忆使者做什么?」
「情报来源就算了,后者完全是我的隐私吧?」
球谷微微一笑,接著说:
「我只是很好奇而已,并没有想要委托记忆使者的事,我很喜欢都市传说这一类的话题。」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猪濑也没有相信他所说的话吧?
赫赫有名的他应该很忙碌,却为了一封电子邮件出门,还特地来到这个地方赴约,想也知道不可能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之前有稍微一起工作过的女孩提起记忆使者的话题,我只是觉得好像很有趣。」
夏生想到一个人。
她忍不住插嘴问:
「那个女孩子是模特儿吗?」
球谷也经常上年轻女孩取向的流行杂志,杂志上有时也会刊登他穿著名牌服饰的照片,所以他和身为模特儿的莉奈一起工作也是有可能的事吧?
「对……哦,你们已经采访过她了吗?」
球谷似乎很快就察觉到夏生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他试探性地看著猪濑。
从球谷的脸上看不到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有如王子般的笑容。夏生感觉得到他对他们的防备,不过他面对她的表情和声音比面对猪濑时稍微温柔一些。
「这个女孩也有委托过记忆使者吧?你去问她不就好了?你是怎么接触记忆使者的?」
球谷一开始看向猪濑,后半则是看著夏生问。
「我的情况并不是我主动委托……而是受到牵连……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了。」
「……哦?」
球谷眯起细长的眼睛,重新交叠起双腿。
「是吗?听起来真有趣。」
他对上夏生的双眼,对她微微一笑。那大概是商业笑容,但还是让夏生不禁心跳漏了一拍。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把任何话都告诉他。
猪濑看到球谷的反应后开口说:
「你想委托记忆使者消除的该不会不是你的记忆,而是某人的记忆吧?」
笑容从球谷的脸上消失,他不悦地别开目光。
被猪濑说中了吗?
猪濑目不转睛地看著不愿正视他的球谷,继续说:
「『消除记忆』是一件比你想像得还要无可挽回的事,不管是你的记忆,还是别人的记忆。消除构成那个人的一部分,那个人可能会永远改变。」
「……就跟你说了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一个成熟的大人怎么可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会消除记忆的怪人?」
球谷对他们说他无意再谈下去,然后站起来。
带刺的说话方式,可见他被猪濑说到痛处了吧?
球谷说自己对记忆使者的话题很有兴趣,却中断这个话题打道回府,看来似乎不想被深究他的目的。
夏生以为猪濑会叫住球谷,但他没有这么做。
相反的,猪濑对已经迈步离开的背影说:
「某个论坛上有写……无意委托,抱持著玩玩的心态去召唤记忆使者,会被他消除记忆做为惩罚,这是好几年前在女高中生之间流传的流言。」
球谷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会小心。」
球谷离开了。
他们聊的内容有限,但猪濑看起来似乎没有感到很遗憾。
「没关系吗?」夏生问道。
「看样子似乎很难说服他。」猪濑乾脆地点头说。
「他还没有跟记忆使者接触,对于记忆使者也只知道传闻的内容。至少我已经警告过他,现在就先这样吧。」
他们似乎得不到情报,不过猪濑的反应平淡得让夏生觉得有点意外。
有警告总比没有警告好,但夏生不认为球谷会因为那种程度的警告就放弃寻找记忆使者。虽然球谷说只是好奇,但他出现在这里,便可说明他是认真在寻找记忆使者。
「记忆使者不会对在网路上召唤他的每个人都有所反应,不过,我还是会继续监视球谷柊一阵子。如果记忆使者来接触他,那就太幸运了,说不定还能撞见现场。」
「你的意思是要把他当诱饵吗?」
「反正叫他不要去找记忆使者,他也不会听进去,不如趁他跟记忆使者见面时去妨碍他们,这么做比较有效率吧?幸好球谷柊是知名人士。」
夏生才在纳闷猪濑怎么会收手得这么乾脆,原来他心中还有这么一番打算。猪濑说的没错,他们知道球谷柊工作的店铺,网路上也会流传他的目击情报,跟普通人相较之下,监视他的行动的确容易多了。
夏生理解了「既然无法主动接触记忆使者,就让真正的委托人自由行动来钓出记忆使者」的策略,虽然她不认为事情会进展得那么顺利,但他们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接触到记忆使者。
猪濑看著咖啡厅说,既然都来了不如去喝杯茶再走。夏生想起猪濑之前说过,一点茶水费他还出得起。
和球谷之间的谈话一下子就结束了,其实夏生一点也不口渴,不过,在高级饭店的会客厅喝茶可不是常有的机会,所以她欣然接受猪濑的提议,两人在窗畔宽敞的座位坐下。
「球谷柊说记忆使者的事是从一个女模特儿那里听来的,那个人会是莉奈吗?」
夏生边打开立在餐桌上、封面是高级皮革的菜单边说。
「应该是,也有可能是别的模特儿听莉奈说的。无论如何,片山莉奈完全不记得是谁告诉她记忆使者的话题,所以无法从她那里获得情报的来源。」
那么可爱又有超高人气的模特儿──莉奈因为失恋而希望消除那些记忆。
年轻有为的球谷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吧?
(啊,但是,球谷柊想要消除的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别人的记忆吗……)
是丑闻之类的事吗?或许知名人士抱持著只有他们拥有的烦恼,只是夏生完全无法想像。
(要是我做了丢脸的事或做错事,有时我也会想如果能消除目击者的记忆就好了,不过……)
办得到跟是否真的实行又是两回事。
这和自己的记忆被消除的是非对错是不同次元的问题。
「刚才说的话……委托人不是委托消除自己的记忆,可以擅自委托记忆使者消除别人的记忆吗?有可能有那种委托吗?」
网路上对记忆使者的介绍是,记忆使者是会接受某个拥有痛苦记忆的人的委托,消除委托人记忆的怪人。
如果「想要消除自己以外的人的记忆」的心愿是有效的,那么夏生心中对记忆使者的印象将大大改观。
「面包店员的记忆被消除了吧?还有你们的记忆也是。」
「那是因为……」
因为他是坏人。
虽然夏生没有说出口,但猪濑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目光从菜单抬起来看向夏生。
「坏人的记忆就可以被消除吗?」
猪濑不是用责备的语气,但夏生无法回答他。
关于那个面包店员,夏生认为消除他的记忆是正确的,那是他应得的报应,不过,猪濑问的不是个案吧?
「不是每个人的记忆记忆使者都会愿意消除……至少在以前……在十年前流行时,记忆使者应该没有接受每个人的委托。用半是恶作剧的心态召唤记忆使者会遭受惩罚的传闻,也是在『记忆使者是那样的怪人』的思考为前提下而产生的,我也这么认为。记忆使者只有在判断当事人真的有其必要,才会去消除他的记忆。」
猪濑叫住路过的服务生。
他们分别点了热可可和综合咖啡。
等笑容可掬的服务生离开后,猪濑才开口继续说:
「在此先不谈论四年前的事件,我也认为那是一起例外的案例。不过,片山莉奈的情况是非常轻微的案例。每个人都会失恋,如果要消除每个失恋的人的记忆,一辈子也消除不完。」
猪濑阖上菜单,边将之摆回餐桌的菜单架边说道。
「既然她接受片山莉奈的委托,就有可能接受任何人的委托。那一起事件让我明白,记忆使者比我想像的还要轻易去消除他人的记忆,我果然还是不能放任她胡作非为。」
他视为问题的是记忆使者行动的是非对错,没有将莉奈的烦恼视为庸人自扰的意思。夏生也明白这一点,不过……
「……对莉奈学姊来说,那应该不是很小的烦恼。」
夏生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把话说出口了。
即使知道论点不在此,她还是无法保持沉默。
猪濑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看著夏生。
夏生对记忆使者抱持的情感既不正面也不负面,被记忆使者消除记忆的感觉也很薄弱,向认真寻找记忆使者的猪濑提出意见也让她感到很过意不去。不过,她认为自己必须跟他把话说清楚,自己虽然像这样和他四处探访,但不代表和他抱持相同的看法。
在旁人眼中看来,应该正视自己的痛苦并且跨越,即使看起来并非做不到,但对于置身漩涡中的当事人来说是痛不欲生的事。
或许渴望消除那样的记忆是当事人的脆弱,那段记忆有多么痛苦也只有当事人才懂。
记忆使者向那样的人伸出援手可以说是罪恶吗?
「想要消除失恋的记忆不是当事人的自由吗?毕竟那是他的记忆,不想消除的人不要消除就好了,莉奈学姊想消除自己的记忆也是她的自由吧?既然没有被害者……」
「片山莉奈现在好像跟森下青和森下绿的感情也很好,如果她忘记他们,我想他们会很难过吧?」
猪濑沉静地说,让夏生一时语塞。
她完全没有想到被遗忘的人的立场。
(不过,不一样。我觉得还是不一样,不是那样的。即使有想要消除的记忆,因为被遗忘的人会难过,所以就不应该消除──不能这么说。)
为了不让某个人伤心,就必须咬牙忍耐,再痛苦的记忆都必须怀抱著它活下去。
倘若她具有消除记忆的能力,她不认为对饱受煎熬的人说那种话是正确的。
纵然知道会让周围的人伤心也好,被认为是虚假的人也罢,如果有说什么也想要消除的记忆──那也是当事人的抉择,不是吗?
她不认为这是对错的问题。
只是置身于那个状况之下的当事人会不会选择那个方法。
她觉得不要去干涉当事人就好了。
如果不想要消除记忆,认为那是不正确的,不要牵涉其中就好了。
猪濑的友人大概不是自愿被消除记忆,即便不是如此,她也无法对身为被遗忘一方的猪濑说出这些话。
「……我无意评断莉奈的烦恼是严重还是轻微,我的说法不恰当,抱歉。」
猪濑坦率地道歉。
他是被遗忘的人,应该很难过,却没有责怪夏生说的话很没有神经。
「记忆是当事人的东西,旁人的确无权置喙。不过,对当事人来说虽然是痛苦的记忆,在那段记忆构筑起来之前,有许许多多的人牵扯其中吧?应该说……共有一起创造的记忆?」
夏生感觉到猪濑缓缓地、慎重地选用文字。
不是将想法强加在她身上,而是边思考该如何传达边开口。
「对当事人来说,消除掉痛苦的记忆或许会变得很轻松,在那个过程当中也有失去的东西。即使失去记忆是当事人的抉择,也有人会因此感到悲伤。越钻牛角尖,一心一意只想消除记忆,就越不会想到这一点……等记忆真的消失就太迟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夏生还是无法认为只有猪濑的论点是正确的,委托记忆使者是错误的行为。然而,因为他拥有实际被人遗忘的经验,所以他所说的话分外沉重。
的确,站在被遗忘的人的立场来说,他们绝对无法接受「因为记忆是自己的,所以要消除记忆也是自己的自由」这种理论。
想要斥责忘记自己的人,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么愤怒和悲伤都办不到,甚至无法问对方「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考虑到被遗忘的人会如此难过──即使想向对方说,也无法将话语传达给对方吧?
自己彻底从对方的记忆里消失,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至今累积的时间,构筑起的关系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比方说,夏生光想像自己被芽衣子遗忘,就害怕得不禁打冷颤。
「……对不起,我……我才应该道歉,说了很没神经的话。」
她低著头说。
她很后悔。
某个人即使伤害他人、失去某些东西也想要遗忘的伤痛,以及被遗忘的某人的伤痛,一定是无法比拟的吧?
至少她不应该在猪濑的面前说出「想要消除记忆是当事人的自由」和「又没有被害者」这种话。
猪濑摇头说没关系。
服务生端饮料过来,将热可可的杯子放在夏生面前,咖啡杯和帐单放在猪濑前方,躬身说:「请慢用。」
等服务生离开餐桌后,猪濑掌心朝上说:「喝吧。」要夏生不用客气。
夏生把手伸向杯子,猪濑微微一笑,等待夏生啜饮可可亚,彷佛在对她说他不介意。
可可亚的温度刚好,沁人心脾的甜味让夏生放松肩膀的力道。
「要身陷烦恼漩涡之中的人顾虑到周围人的感受很残忍吧?所以我才认为记忆使者如此轻易接受他人请托的问题很大。难受得一心只想逃离痛苦时,听到有人可以消除他的记忆,也难怪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恳求记忆使者。」
夏生放下杯子,抬起头看著猪濑。
猪濑用沉静的声音继续说:
「我也不否定有些情况下的确消除记忆会比较好,那有可能是最好的……根据情况的不同,也有可能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但是,有谁可以判断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呢?如果记忆使者在每一次委托时下判断──如果她认为自己足以判断,我认为那是一种傲慢。」
猪濑对记忆使者不可能不感到愤怒,然而他却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不过,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平时的笑容,而是认真、不含糊其辞地面对夏生,向她说出真心话。
不是凭著像夏生一样模棱两可的感觉,关于记忆使者的事,他早已经过无数次的反覆思量吧?他会寻找记忆使者,也不是因为友人的记忆被消除的愤怒而冲动行事。
夏生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近似无可撼动信念的感觉。
「记忆使者不是神,看样子她只是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人类。既然如此──她也会犯错吧?但是,一旦消除他人的记忆后才发现自己犯了错,一切就后悔莫及了。如果传闻是真的,被消除的记忆将永远无法复原。」
莉奈在记忆被消除后再次见到记忆使者,想知道自己向她委托了什么样的内容。同时,她也说消除记忆是错误的决定。不过,她的案例本身就是一个例外。
一般来说,记忆被消除后就永远不会知道那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因为委托记忆使者的人甚至不会记得自己的记忆被消除了。
已经无法挽回才发现做出错误的决定,以及甚至无法察觉那是一场错误──夏生不明白究竟哪一种情况比较好。
「人难免会犯错,但我不认为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我才反对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
猪濑并非盲目地认定记忆使者是罪恶的存在,想要全面排除她。
夏生虽然无法百分之百认同猪濑的意见,不过可以理解他的想法。
即使消除记忆,事实并不会随之消失,只是藉由遗忘来让自己变得轻松,的确不能说解决了问题。
只有当事人逃离了痛苦和责任,相对的,让被拋下的某个人伤心难过──没有人能改变结果,一切都绝望得无可挽回。
夏生认为,实际被拋下的猪濑想要阻止记忆使者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没有说你应该和我抱持相同的意见,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想法。」
猪濑缓和表情,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他的声音有别于刚才的语调,而是变得更柔和。
「……嗯,我知道。」
她感觉到他在诚挚地向她说明。
看到夏生点头,猪濑又微微一笑,接著把咖啡杯拉近自己。
他在咖啡里加入大量的砂糖搅拌,轻咳一声,然后把他们的对话导回原来的话题。
「因此,我反对就算是在当事人的同意之下消除他的记忆……如果记忆使者连『消除他人的记忆』这样的委托都轻易接受,事态将变得更严重。」
猪濑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
猪濑说他并没有强迫夏生必须拥有和他一样的看法,但要夏生协助他调查是早已决定的说法让她不禁苦笑。不过,夏生以善意为出发点来解释他的行为,认为他是为了化解沉重的气氛才故意那么说。
她同样对记忆使者的真面目很有兴趣,而且她也很想洗刷自己和芽衣子的嫌疑──虽然她很想告诉自己,猪濑并非真的在怀疑她们。
她无法怀抱和猪濑一样的热情来调查这件事,不过她还是决定陪他一起行动。
「比方说,有人委托记忆使者消除犯罪目击证人的记忆,而记忆使者又接受那样的委托──」
「那很明显的是犯罪,再怎么样她都不会协助坏人吧?」
记忆使者应该是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就网路上的描述以及猪濑和莉奈说的话来看,她对记忆使者的印象都没有改变。
每个人对记忆使者的评价不一,至少夏生认为记忆使者的活动是为了帮助人。
夏生知道也有例外是──即使没有任何人委托,只要知道记忆使者的真面目,或是太接近她,记忆好像会被消除。
不过,那是记忆使者为了自我防卫而不得不使出的手段,并非出自于她的自愿吧?
夏生不认为记忆使者会听从坏人的指示帮忙湮灭犯罪的证据。
她想,猪濑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猪濑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有高中生偷东西被发现了,照这样下去,他会无法升学。如果那个高中生拜托记忆使者消除目击者的记忆,只要这一次就好,你觉得该怎么做?」
猪濑说。
「如果你是记忆使者,你会消除目击者的记忆吗?还是冷淡地回绝,说当事人是自作自受?比方说,他平常是很认真的孩子,只是累积了太多压力,一时鬼迷心窍,而那个孩子又哭著反省。」
夏生一时语塞。
她的沉默彷佛成了她的回答。
不用问她,猪濑也知道答案吧?
「我的话会拒绝他,我不认为那是应该消除的记忆,不过,也有人会犹豫吧?」
猪濑不等夏生的回答便径自说道。
「如果哭著来求你的是你的朋友,就让人更难拒绝吧?」
猪濑说的没错。是不是应该消除记忆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要不要消除,都凭记忆使者的一己之念。
(在什么情况下消除才是正确的,什么情况下不应该消除──如果下判断的记忆使者和我一样都会受他人的意见影响,也是会失败的人……)
倘若如同猪濑所推测,就读K女子大学附属高中的某个人是记忆使者,那么她的年龄应该和夏生差不多吧?一思及此,她就能明白猪濑为什么会说不管有无恶意,记忆使者都是危险的存在。
「毕竟记忆使者连失恋的女孩说想要消除恋爱记忆的委托都接受了,记忆使者只要同情委托人,可能连其他人的记忆都会消除。虽然我很想告诉自己,如果没有可以让她接受的理由,她就不会轻易行动。」
记忆使者对失恋的痛苦产生共鸣而消除委托人的记忆,夏生对猪濑因此怀疑她的判断能力也有无法释怀的部分,但他的不安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记忆使者「出自一番好意」,逐一听从每个有烦恼的人的心愿,甚至开始消除他人的记忆──那的确是非常危险的情况。
但是,倘若记忆使者会那么轻易就消除人们的记忆,新闻应该会开始报导发生多起原因不明的丧失记忆事件。
至少现在没有那样的传闻。连积极收集记忆使者情报的猪濑,在这四年半里也只能调查到两起事件──面包店事件和莉奈的案例──即使加上夏生的失忆也只有三起事件。
记忆使者似乎从将近十年前就存在,然而她的传闻只成为冷门的都市传说,是因为她活动得非常谨慎吧?
被消除的记忆将永远无法恢复──记忆使者本人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能力。
记忆使者到目前为止都慎重地选择委托人,夏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作风。
「……只靠一起事件就下评论会不会太武断了?或许有特别的理由让她对莉奈学姊产生共鸣。」
夏生说这些话与其说是为了反驳,不如说是想化解自己的不安。
如果记忆使者是高中女生,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她不是高中女生,如果她有过失恋的经验──或者她也有可能是莉奈的粉丝。猪濑给她看的「嫌疑犯」名单上也有老师的名字,比方说,她可能是莉奈的导师,听完学生商谈的烦恼后无法置之不理──可能性多得数不清。
「你说的没错,样本数太少了,不能就此断定,片山莉奈的案例可能是例外。」
猪濑点头赞同夏生的意见。
「不过,记忆使者不是完美的人,我认为她的判断不可信赖的想法仍然不会改变。」
他冷静地继续说。
「因为记忆使者会在感情的驱使下采取行动。」
他说完这句话,才开始喝终于不再冒热气的咖啡。
*
放学后,夏生在芽衣子的房间念了三小时的书,总算把今天预定的范围复习完了。
距离期末考还剩下几天,照这个步调,应该可以在做足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去应考所有科目。
她们互相慰劳对方说辛苦了,今天就念到这里吧,然后拿起保温壶,在杯子里注入甜甜的咖啡。
夏生和芽衣子平常都不太喝咖啡,为了让她们在念书时提振精神,芽衣子的母亲特地为她们准备了咖啡。
夏生边喝加了大量牛奶和砂糖的咖啡边回想猪濑的事。
猪濑会在咖啡里加很多匙砂糖,既然他这么爱吃甜食,也点蛋糕或其他甜点来吃就好了,但他总是只点咖啡。
(记忆使者会在感情的驱使下采取行动……)
猪濑否定记忆使者的行为,但夏生始终无法释怀。
因为人类本来就会在感情的驱使下行动。
(先不论那样的作法是对是错,但是,想要帮助人是坏事吗?)
她和猪濑明明也都是在感情的驱使下行动。
「……夏生,你昨天回家的时候说有急事。」
收拾念书用具的芽衣子彷佛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啊,对呀,认识的人……请我稍微帮他做一些事情,我有跟他说考试快到了。」
夏生正好在思考记忆使者的事,芽衣子冷不防地询问让她吓了一跳。她含糊其辞,小心翼翼地不让惊吓表现在脸上。
「不过,我有跟他说清楚,这周要考试,我必须专心念书,所以已经不要紧了。」
「……是吗?」
芽衣子没有继续追问。
但是,她最近经常和猪濑一起行动,也难怪芽衣子会起疑心。眼尖的芽衣子可能早就发现埋伏在校门前的猪濑了。夏生斜眼偷偷打量小口喝著咖啡的芽衣子,感觉到自己很紧张。
(和芽衣子在一起居然会感到紧张,我讨厌这种感觉。)
如果是平常,她总是率先跟芽衣子商量,然而现在却必须小心翼翼,才能不被芽衣子知道和怀疑。
她瞒著芽衣子和怀疑她是记忆使者的猪濑一起行动。
(我不是在怀疑芽衣子。)
就夏生所知,芽衣子比任何人都要正直,即使与自己无关,只要她认为是错误的事,她也会挺身而出。
居然怀疑芽衣子,简直太荒谬了。再说,芽衣子对夏生才不会有所隐瞒──应该没有。
然而,夏生现在却有事瞒著她。
她不愿把芽衣子卷入其中,不想让她难过,也不希望她介入危险的事和因为隐瞒失去记忆的事而惹她生气──这些都是真的。
(只有这样吗?)
夏生一口喝光还很烫的咖啡,彷佛想藉此掩饰涌上心头的罪恶感和内疚。
记忆使者是帮助人的存在,至少夏生有这种感觉。
芽衣子对任何人都很亲切、无法对有困难的人坐视不理。夏生不是没有想过芽衣子拥有消除记忆能力的可能性。
不过,芽衣子绝对不会擅自消除夏生的记忆,她绝对不可能这么做。
先不论她的记忆在纱惠的事件中被消除,即使不希望被夏生知道她的真面目,在不顾夏生的意愿下消除她的记忆,一点也不像芽衣子的作风。
(但是,如果不是擅自消除呢?)
冷不防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让夏生猛然一惊。
拿著杯子的手下意识地用力。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一个月之间因为什么缘故而被消除记忆。
只知道自己在一个月前尝试接触记忆使者,结果就失去了记忆。
夏生忽然想到一个很单纯却又不可思议得至今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如果我有想要消除的记忆,而主动去找记忆使者呢?)
猪濑说夏生可能得到了能揪出记忆使者真面目的情报,因此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但猪濑花了那么多年都无法接近记忆使者,她不认为自己办得到。她寻找记忆使者的动机,与其说是为了洗刷自己和芽衣子的嫌疑,或是为了阻止记忆使者,不如说她有想要消除的记忆才会寻找记忆使者还比较自然。
她不是因为接近记忆使者才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消除记忆,而是主动拜托记忆使者消除她的记忆──如此一来也能解释,为什么在她的心中没有对记忆使者抱持负面的情感。
为什么至今她从来没有想到?一定是因为现在的自己没有想要遗忘的记忆,所以才会无法想像一个月前的自己处于不得不仰赖记忆使者的处境。
倘若一个月前的夏生希望记忆使者消除自己的记忆,那么这一切将另当别论。
(如果芽衣子哭了,我会想要帮她消除记忆。就算有人说我很狡猾,我也不在乎。)
那么芽衣子呢?
虽然芽衣子一直活得很正直,对芽衣子来说,帮朋友消除令人烦恼的记忆是不正确的吗?
「夏生?」
「……抱歉,我刚才在发呆。」
芽衣子打量夏生的脸,夏生笑著搔了搔头。
全都是想像,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不安也无可奈何。
因为猪濑总是说些耐人寻味的话,害她似乎稍微受到影响了。
(不过,可能性不是零。)
如果她的想像是正确的──那么她向记忆使者请求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她已经无从知晓,她甚至连自己请求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为何,她不太想知道。
她觉得有点可怕。
期末考结束,学校正值寒假时,猪濑传了电子邮件给夏生,说球谷柊的记忆消失了。
《记忆使者3》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