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和真希一起泡红茶,吃真希带来的起司蛋糕。
在甜食和热饮的作用下,夏生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刚才因为情绪激动而眼眶泛泪让夏生觉得有点难为情。她偷偷瞥了真希一眼。
真希缓缓吃著蛋糕,似乎在等待夏生向她倾诉心里的话。
「真希,你为什么知道记忆使者的事?」
夏生思考著该从哪里说起才好,最后决定先询问真希知晓的理由。
真希边用叉子切起司蛋糕边回答。
「因为记忆使者的话题在我高中时曾经很流行,而且……」
真希微微歪著头继续说:
「之前跟你见面时,你也提过记忆使者。」
「真……真的吗?」
上次见到真希是什么时候的事?
夏生最后一次见到真希的记忆是半年以前,在盂兰盆节去祭拜祖父的时候。但是,在那之后她们也有见面吗?市面上开始贩售裤袜的时期应该是秋末。她只是把这件事忘记了。
「我跟你说到什么程度?我已经不记得跟你说过的事,也不记得你送我裤袜的事……或许你不相信,但是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幸好有蛋糕和红茶才让话题不至于变得太凝重。
夏生边观察真希的神情边说话,避免像四年前一样又被建议去医院检查脑部。她小心翼翼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为这件事感到很焦虑。
「某个人告诉我说这是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我也这么认为。我好像曾经在网路的论坛上寻找记忆使者……但是我也已经不记得了。」
夏生有自觉自己说的话非常荒诞无稽,然而真希只是默默听著她娓娓道来。即使真希没有说出口,夏生也能从她认真聆听的样子感觉到她相信自己,至少真希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
「忘记过去的事,失去记忆真的好可怕。虽然没有真实感,可是只要像这样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了。不过,我还是不觉得记忆使者是非常令人恐惧的存在。」
即使发现自己似乎缺乏某部分的记忆,但在别人指出之前,连自己忘记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忘记的也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所以夏生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受害人。
或许是因为如此,所以当猪濑说记忆使者很危险时,她无法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记忆使者给我『帮助纱惠的人』的印象很强烈,所以我觉得她是可以解决一般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的正义使者。明明没有任何根据,我却很放心,觉得记忆使者是为了帮助人而消除某人的记忆,所以不会无端消除他人的记忆。」
夏生喝了一口红茶后将杯子放下。
「但是,记忆使者也是普通人。」
一把话说出口,夏生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理解了。
「就算她的行动是出自于好意,她也会犯错。如此一来,她也会像我们一样烦恼吗?」
「……会呀。」
夏生没想到真希会回答自己,忍不住惊讶地看著真希。
真希微微一笑,看著夏生说:「一定会。」
真希接受了她所说的话,而且以「记忆使者确实存在」为前提聆听。夏生感觉真希在鼓励自己,向她点头,然后继续开口说下去。
「有人想要揪出记忆使者的真面目,那个人说记忆使者也会犯错,但是记忆使者一旦犯错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认为记忆使者不应该再继续使用能力消除他人的记忆。他还说,记忆使者也是人类,犯了错也会受伤、后悔……为了记忆使者本身,她不应该继续使用这个能力,必须有人去阻止她才行。虽然我觉得那个人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协助他的调查行动。」
夏生先在此把话打住。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既然要说就把一切告诉真希。
「因为那个人怀疑我的朋友可能就是记忆使者。」
真希把叉子放在盘子上,看著夏生。
「是你的童年玩伴芽衣子吗?」
夏生点头。她对真希提起过很多次芽衣子的事。
「如果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那个人希望由我去说服芽衣子,所以他可能想要把我变成他的同伴……希望我跟他有相同的想法吧?」
如果芽衣子和她的立场对调,或许芽衣子会协助猪濑吧。
为了某个不知在何时何地可能会受伤的陌生人,芽衣子说不定会和猪濑一起寻找记忆使者。
但是,夏生和芽衣子不一样,无法只凭正义感而采取行动。不过,如果知道在某处暗自受伤的不是素昧平生的人,而是芽衣子,她就无法断然地说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我不认为芽衣子是记忆使者,为了证明芽衣子的清白,所以我也算有在协助他……」
她并非完全否定芽衣子是记忆使者的可能性。
假如记忆使者是与她素昧平生的某个人,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一旦怀疑芽衣子可能是记忆使者,即使是再轻微的怀疑,她都无法视若无睹。
倘若芽衣子真的是记忆使者,而且尚未察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危险,那么指引她就是夏生的使命,而不是猪濑的。
「我跟猪濑先生对于记忆使者的看法有点不一样……啊,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就是猪濑先生。他认为必须阻止『消除他人记忆』的行为,他说记忆使者或许认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实际上或许确实没错,但也不能因此而任由她为所欲为;消除记忆并非解决之道,应该思考正确的解决方法,像是接受现实,靠自己的力量跨越难关。」
猪濑说的话再正确不过。
但是,夏生即使理智上理解,却无法认同他所说的话。
「如果我具有消除他人记忆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接受许多人的委托,主动帮助有困难的人……但是,如果朋友碰到困难,我会选择帮助朋友,可能不会想到必须靠自己跨越难关而袖手旁观吧。我不认为帮助自己有能力帮助的对象是不好的事。」
即使那不是正确的事。
人无法永远让自己做出正确的事。纵然知道必须面对困难,有时候也会想要逃离一切。
在那种情况下,她不认为向那样的人伸出援手是坏事。相反的,她可以感同身受。
「所以我不认为记忆使者使错了,应该阻止她。但是,我好像有点明白猪濑先生说『记忆使者很危险』这句话的意思了。」
猪濑也一再强调,他不认为记忆使者是罪恶的存在。
或许他说「为了记忆使者好,必须阻止她才行」的说法是为了说服她的权宜之计──至少这句话对她起了作用。
「被消除的记忆将永远无法恢复,那是非常可怕的事吧?一旦犯了错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对委托人来说、对记忆使者来说,都是非常可怕的事。记忆不是一个人可以独自创造的东西,所以也会影响到周围的人。消除记忆可能会深深伤害到某个人,但事后察觉也来不及了。」
茶杯里的茶只剩下一半左右,夏生用双手包覆仍然温热的茶杯,拇指摩娑薄薄的杯缘。
这套绘有鲜花图案、只在客人来访时才会拿出来使用的茶杯与茶碟,比夏生平常使用的杯子还要纤细,彷佛稍微用力就会捏破。
夏生边思考边缓缓地说:
「猪濑先生认为,如果记忆使者还没有察觉这件事……大概还没有察觉,所以他想要跟记忆使者见面,告诉她这些话。我明白猪濑先生的想法……也认为他是正确的──如果与记忆使者见面不是为了责备她,而是警告她、提醒她,以避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的话……」
倘若这是猪濑的目的,她愿意协助他。但是,她不想为了做出正确的事而让自己身历险境。假使她协助猪濑会触怒记忆使者,被她消除自己的记忆,她宁愿袖手旁观。她不想为了不知名的某人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是她的真心话。即使这种想法很自私,那也是她。
(但是,如果记忆使者是芽衣子……)
如果是为了不让芽衣子受伤,她甘愿冒这种风险。
向真希倾诉的时候,夏生觉得自己的想法也逐渐成形。
「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记忆使者就是你身边的人,你打算怎么做?比方说,如果像猪濑先生所说的一样,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的话,你会怎么办?」
真希彷佛看穿夏生心中想的是谁似地说道。
夏生的目光游移。
她再三强调芽衣子绝对不可能是记忆使者。虽然她对此深信不疑,但中途她开始觉得这些话彷佛都只是在说服她自己。芽衣子是记忆使者的可能性一直隐藏在她的脑海某处。
然而,深究这个可能性宛如背叛芽衣子,所以她一直逃避,不愿去思考。
「芽衣子……很讨厌敷衍和说谎,所以我很难想像她欺骗我……」
真希对含糊其辞的夏生说自己只是打个比方,然后微笑著将杯子凑近嘴巴。
「就算你们的感情再好,也有不能向对方坦承的事吧?不想被对方讨厌,所以不愿意被知道的事就不会特地说出来。」
这种心情夏生也能理解。
因为不想被讨厌而有所隐瞒,心中也会产生罪恶感。如果芽衣子有天大的秘密隐瞒她,芽衣子应该也会产生和她一样的心情。
「我绝对不会讨厌芽衣子。」
「嗯。但是,芽衣子可能无法像你一样有自信。」
真希没有否定夏生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而是委婉地说:
「一旦说谎,为了圆谎就必须撒第二个谎言。撒谎本身就会产生罪恶感和新的隐瞒……有时正因为对方对自己很重要,所以才无法说出实话;并不是不相信对方,而是害怕失去对方。」
真希把茶杯放回茶碟,垂下双眼,眼睫毛的影子落在她的脸颊上。
「害怕说出实话会让对方幻灭,伤害到对方。当然,这些只是假设性的话,不过……我好像可以明白。你有什么想法?假如你一直觉得自己必须保护的童年玩伴其实有很多事隐瞒著你、欺骗你,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消除你的记忆,你不会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对她感到愤怒吗?她知道你一定会对她失望和愤怒,所以才不敢说出口。」
虽然真希说这只是假设性的话,但她却垂下目光,露出夏生从未看过的表情。
彷佛怀抱秘密的是她自己一样,不安,但近似死心的神情。
如果芽衣子露出这种表情,她应该会很生气吧?倘若芽衣子露出这种表情的原因是不敢对她说出实话,她会更加火冒三丈。
「我……我当然会很生气呀,气她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所以夏生坦率地说出心中的话。
她无法想像芽衣子会对她说谎,而且为了圆谎又撒了更多的谎。但是,若芽衣子非得这么做,应该有她的理由。如果她是错的,她应该会非常后悔。
即使芽衣子对她撒谎,她也绝对不会讨厌芽衣子。
不过,她不会因此讨厌芽衣子,但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如果芽衣子遇到难过的事,她随时愿意倾听,而不肯依赖朋友的芽衣子被她责骂也是活该。
「有所隐瞒是很痛苦的事,我会很生气为何她要自己背负一切。所以都要怪芽衣子不好。」
「你生气的理由是那个?」
真希忍不住噗嗤一笑,看著夏生。
原本笼罩著真希的虚幻消散,她的脸上又变回温柔可靠的大姊姊神情。
「我明白你想要相信芽衣子的心情,不过,向本人确认不代表你不信任她。我觉得与其和她在一起时怀疑她可能是记忆使者,不如跟她好好谈一次比较好?」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会好好跟她谈一谈,确认她不是记忆使者,我的心情也比较畅快。」
不是因为相信芽衣子而不问她,正因为相信才要问她,确认真相。为了继续和芽衣子当朋友,夏生认为这么做有其必要。
真希对点头的夏生微微一笑──仍然直视著她提醒说︰
「嗯。不过,你也必须先思考好另一个可能性。」
另一个可能性。
──如果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
「如果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而你又得知这个事实。我不知道芽衣子会怎么做,但是你想怎么做由你决定。」
真希直视夏生的双眼,用教诲般的语气平稳地说︰
「当你问芽衣子是不是记忆使者,结果她否认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如果芽衣子做出肯定的回答,你该如何反应?等你思考清楚,在心中做好决定后再去找芽衣子也不迟。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不会动摇你做出的决定。」
「……如果芽衣子是记忆使者……」
夏希一直避免去思考这个可能性。即使只是假设,她都觉得怀抱这种想法对芽衣子很过意不去。不过她现在的想法是,拒绝面对现实,却一直在心中抱持怀疑反而对芽衣子更失礼。
夏希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却无法回答。真希问她:
「你会觉得很恶心或很可怕吗?」
「怎么可能!」夏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面对记忆使者令她感到害怕。即使她站在支持记忆使者的立场,她仍然不想接近可以轻易消除自己记忆的人。直到现在,她依然觉得记忆使者是令人恐惧的存在。
但是,如果芽衣子是记忆使者──想像这个可能性时,夏希不禁感到害怕。
不过那并非对芽衣子感到恐惧。
自己所不知道的芽衣子,面对这个事实,至今与芽衣子的关系可能会产生变化──夏生的心中确实怀有对这些事的不安与恐惧。
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芽衣子可能会消除她的记忆。
即使对方拥有不顾她的意志消除她的记忆的能力,只要对方是芽衣子,她就不会害怕。
夏生对芽衣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如果世界上存在身为记忆使者的芽衣子,虽然是她所不知道的芽衣子的另一个面孔,但是──不管是怎么样的芽衣子,都是她认识的芽衣子。
「就算芽衣子是记忆使者,她是芽衣子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不管芽衣子拥有怎样的能力,使用那种能力是芽衣子的意志。她没有理由害怕挚友。
「是吗?说的也是。」
真希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
一瞬间,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夏生想说些什么,但还来不及开口,真希便抬起脸说:「你还是和她谈一谈比较好。」
她以笑容面对夏生。
「夏生,如果在你心中已经做好决定,那么就一定没问题。」
真希用温柔的声音说,拿起茶壶帮夏生重新倒了一杯红茶。
*
喝完第二杯红茶后,夏生传简讯给芽衣子,约好吃完晚饭后见面。
她在简讯上写著:『刚才很对不起,我有话想告诉你,可以去你家吗?』芽衣子立刻回信给她说「可以」,让她松了口气。一想到芽衣子应该也很在意,夏生一方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过意不去。
真希说她下周还会来这附近一趟,她跟真希约好到时要当面向她报告和芽衣子聊完的结果。
夏生说要送真希到车站,但真希笑著婉拒,挥著手对她说「加油」后便回家了。
夏生换好衣服,写完作业,吃完妈妈帮她准备好的晚餐,把碗盘洗乾净后便出门了。她打算在妈妈打完工之前回家,但预防万一,她还是在饭厅的餐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夜晚的空气冰冷澄澈。
她一点也不害怕,心情很平静。就像真希说的一样,因为她已经在心中做好决定了。
夏生在八点准时抵达芽衣子家,按了门铃,已经换上便服的芽衣子出来应门。
「刚才很对不起。」
夏生又说了一次刚才写在简讯里的话。
「我有点混乱,没有跟你说明清楚就拋下你,自己跑回家,真的很对不起!」
「很冷吧?」芽衣子说,让夏生进入屋内后立刻把门关上。
芽衣子上学时扎的辫子已经解开,垂在背后的柔软发丝轻轻摇曳。
「你还好吧?」
「嗯,我已经没事了。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跟你说才好,现在已经整理好思绪了。」
夏生对芽衣子的妈妈说一声「打扰了」,然后才爬上二楼。
她已经大约两个月没有进入芽衣子的房间,上一次进来是一起准备期末考时。以前她常来芽衣子的房间玩,但最近她大多和猪濑一起行动,放学后和芽衣子一起度过的时间便减少了。
木头地板上铺著柔软的地毯,两人坐在地毯上。
「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呢?」
听到夏生喃喃自语,芽衣子直视著夏生说道:
「从你想说的部分开始说吧。」
很像芽衣子会说的话,让夏生微微一笑。
不过,一开口就说她最想说的话,就算芽衣子再聪慧也会感到一头雾水吧?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夏生想要把话说清楚,所以决定按部就班从事件的开端说起。
「我们念国一时,角面包的店员失去记忆,之后你、我和其他几个人都丧失了一部分的记忆吧?有人在调查为什么大家会失去记忆,而我也在协助那个人调查。」
芽衣子的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很像她的作风,夏生环顾芽衣子的房间后开口说。
「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人对吧?」
「对,他是记者。他说那时大家失去记忆不是偶然,也不是生病,是有一个共同原因。」
夏生稍微思考,慎选用词后说:
「──他说那个店员对某个女孩做了令人不齿的事,有人为了那名女孩消除了店员的记忆,还有受害人的女孩、听过她诉说烦恼的朋友,以及知道那起事件的人,所有人关于那起事件的记忆都被消除了,有人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做到这种事……那名记者的友人也被消除过记忆,所以他才会调查类似的事件。」
夏生决定不要说出纱惠经历过的事,因为纱惠不惜委托记忆使者也希望大家忘掉这一切。
芽衣子应该有察觉到夏生故意含糊其辞,不过没有对此说什么。
「做出这种事的人是记忆使者?」
夏生对芽衣子积极的询问点头。
「记忆使者会出现在想要消除记忆的人面前,实现当事人的心愿。那名记者相信她虽然是都市传说中的怪人,但确实存在。听起来很像在说谎,不过我也觉得她真的存在。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我的手机里残留著曾经寻找记忆使者的痕迹……以及我失去了某部分的记忆。」
这时忽然响起敲门声,夏生中断与芽衣子的对话。
芽衣子的妈妈端饮料来给她们,夏生闻味道就知道茶壶里装的是花草茶。小学的时候,她赞美芽衣子的妈妈泡的花草茶很好喝,芽衣子的妈妈就经常泡给她喝。微甜的花草茶是夏生从好几年前就在芽衣子家喝的饮料。
她跟芽衣子认识很久了。
夏生向芽衣子的妈妈低头致歉:「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芽衣子的妈妈用神似芽衣子的脸微笑著说:「你们慢慢聊。」
芽衣子的妈妈关上门,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后,夏生开始说:
「那个记者说,记忆使者极有可能认识四年前的被害人以及面包店员相关的人,所以他才会来找我。」
两人各拿起一个玻璃杯。
「那名记者好像怀疑你就是记忆使者。」
「我是记忆使者?」
芽衣子一脸意外地眨了眨眼,看著夏生。
「对。」
夏生点头,然后深吸冒著花草茶香味的蒸气。
「我认为你绝对不可能是记忆使者,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所以协助他调查……但是在思考记忆使者是怎么样的存在,为什么要消除他人的记忆时,却开始忍不住怀疑……你会不会真的就是记忆使者。」
透过玻璃杯传来的热意沁入掌心,舒缓了身体深处。
真希所说的话以及花草茶的香气等成为她的助力。
本来她一直觉得难以启齿的话,比她想像的还要轻易说出口。
「你从小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富有正义感,无法对有困难的人坐视不理。我忍不住想,四年前当你看到朋友很伤心的时候,会不会看不过去……无法原谅害朋友哭泣的人,所以才觉得他说的话并非不可能。虽然我心中觉得很荒谬的感情更强烈,但还是忍不住开始思考如果你真的是记忆使者……如果你就是记忆使者,你也无法对我说实话吧。」
夏生说道,然后喝了一口花草茶。
「你有时候会觉得跟我讲话牛头不对马嘴吧?因为我好像在四个月前见过记忆使者,所以丧失了那时候的记忆。那个记者说或许是因为我发现记忆使者的真面目了,但我认为不是。大概是我有想要消除的记忆,而记忆使者帮我实现了心愿吧?」
温热香甜的花茶草彷佛在体内点了一盏灯,让夏生觉得很舒服。
夏生吐出一口气,瞬间,眼前因热气而变得一片雾白。
「我一点也不觉得记忆使者很可怕或是很邪恶,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即使没有了记忆,但感觉仍然残留在我心里,觉得记忆使者是我的同伴。但是,我发现记忆使者或许没有同伴。」
夏生可以感觉到芽衣子的目光,但仍然不敢直视她。
「有人说记忆使者很孤单,我好像也能明白。拥有消除他人记忆的能力,一定无法对其他人说吧?消除完记忆后,也无法和其他人商量自己那么做是否正确?是不是不要消除比较好?是不是应该消除?记忆使者有时候应该也会感到很不安。」
知道记忆使者真面目的人会被消除记忆,所以没有人知道记忆使者的真面目。没有人能够理解记忆使者,记忆使者也无法依赖任何人。
那一定很痛苦吧?
「在寻找记忆使者的记者说,记忆使者是单独思考和行动,所以很危险。他好像认为,即使不是只有靠消除记忆才能获得救赎的人,记忆使者会去帮助她想要帮助的人也是很大的问题。他说,记忆使者一直这么做,总有一天一定会犯错。出自于私心去消除某个人的记忆而感到后悔,为了隐瞒自己的行为又不得不消除某个人的记忆,或许会陷入恶性循环,在发生那种结果之前,必须有人去阻止她才行。我认为,烦恼的大小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也无法对记忆使者说不要去帮助她想帮助的对象。但是我忍不住思考,如果记忆使者有时候会因此而备受煎熬……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是很痛苦的事……如果记忆使者是我的朋友……如果是你……」
夏生说到这里先把话打住。
当面对芽衣子说这些话让她感到有点别扭。
芽衣子静静地聆听,没有催促或打断夏生。她一定是在试著去理解这些让人一时之间摸不著头绪的话。
所以夏生才能放心继续说下去。
「──当我思考万一你是记忆使者该怎么办时,忍不住感到有点害怕。不是因为你可能会消除我的记忆,而是原来你拥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那让我感到害怕。」
「……我可能是记忆使者,也许会消除你的记忆,你不会害怕吗?」
「不会。」
夏生笑著回答。
「因为我知道,就算你是记忆使者,你还是芽衣子。」
她必须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告诉芽衣子才行。
夏生缓缓说道。
「你总是要自己去做正确的事。我不知道记忆使者是不是正义使者,但我知道你从以前就很有正义感。如果你消除我的记忆,代表你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所以即使你是记忆使者,我也不会感到害怕,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我这么想,所以才会来找你。如果你是记忆使者,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如果身为记忆使者的你有任何烦恼,我想要倾听,和你一起思考该怎么做才好。」
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她可能会当面说出来,也有可能会生气。但是,她不会讨厌芽衣子,也不会害怕芽衣子。她绝对不会弄错这一点。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不管你具有什么样的能力,我都不会害怕,也希望你不要害怕。」
夏生直视著芽衣子,把心中最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先为自己确实把话说出口而松了口气,然后等待芽衣子的反应,不知道是否确实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了。
芽衣子缓缓地眨眼睛,然后呵呵轻笑。
她把茶杯放回玻璃碟子上,微微低头。
「我好像在听很惊人的告白。夏生好帅,好像王子一样。」
芽衣子掩嘴轻笑。
夏生松了口气,放松肩膀的力量。
她没想到芽衣子会笑她,不过比看到芽衣子哭泣或生气好多了。
「你不要笑啦,我是认真的。」
「抱歉,因为我很高兴,虽然有点难为情。因为……」
芽衣子抬起头说道:
「正义的使者是你才对。」
芽衣子对夏生展露男人看到会不禁坠入情网的笑容。
「小时候,你看到我被人欺负就跑过来救我吧?国中的时候也是……有一段时间,我被班上的女生恶整吧?你很快就察觉这件事了。」
芽衣子明明在说自己以前被恶整的事,却一脸怀念似地眯起双眼。
「我还记得我的制服裙子被弄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你把自己的裙子借给我。你说自己有穿运动裤,就直接把裙子脱下来递给我,真的吓了我一跳,大家也都吓到了。制服上衣和运动裤明明是很奇怪的搭配,但是你看起来却很帅气。从那次之后,就没有人再恶整我了。」
似乎回想起当时的事,芽衣子再次轻笑出声。
「看到你一点都没有变,让我很高兴。」
在芽衣子提起之前,夏生根本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夏生害羞得忍不住搔著脸,别开目光。
她很高兴,但是听到芽衣子这么说让她觉得很难为情。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告白好像被反将一军一样。
「或许是因为你的挺身而出,让我也想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但是我能做到对他人伸出援手,都要感谢接受那样的我、愿意和我当朋友的你。」
芽衣子把茶杯和茶碟放到托盘上,直视夏生,向她伸出手。
「我不是记忆使者。」
芽衣子淡淡地说道。夏生的手包覆住放在膝盖上的茶杯,芽衣子的双手触碰她的手。
「但是,你思考我是记忆使者的可能性,为了我如此烦恼,想要帮助我,以及你信任我的事,都让我很高兴。」
夏生感觉到从包覆住自己的手传来的体温。
「……这样啊。」
她知道自己的话确实传达给芽衣子了。
她看著微笑的芽衣子的双眼,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太好了。」
太好了。
芽衣子不是记忆使者,没有独自烦恼。
芽衣子说感谢她,还听这些荒唐话到最后,没有对瞎操心的她生气或无奈,让她很庆幸。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芽衣子又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松开手。
「因为一直独自扮演正义使者一定很痛苦,所以希望那个人……希望记忆使者身边也有为她如此著想的人。」
「是啊。」
夏生边回答边在心中暗想,她不要再寻找记忆使者了,今后跟记忆使者也不会有任何牵连吧?或许记忆使者在某处消除了某个对夏生而言素昧平生的人的记忆,犯了错,让某个人伤心,她可能会因此受伤。
但是,她没有和猪濑一样的信念和热情,不会为了素昧平生的人铤而走险。
(我果然不是正义使者。)
记忆使者为了实现某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心愿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是……夏生觉得保护自己身边重要的人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她和芽衣子喝著开始变凉的花草茶,稍微聊起过往的事。
两人说说笑笑。夏生不禁想著──
虽然她帮不上什么忙,今后也不打算跟记忆使者有所牵连,但是……至少像芽衣子说的一样,希望记忆使者也有为她著想的人。
希望她不是孤伶伶一个人。
*
和芽衣子促膝长谈一周后,夏生放学时看到猪濑在校门口等她。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回覆猪濑传给她的电子邮件,所以他才会直接来找她吧?
夏生早就料到他会来找她。今天芽衣子要开学生会,会比较晚回家,她猜想猪濑应该会今天来找她,所以看到猪濑并不让她感到惊讶。
她也觉得必须找个机会跟猪濑把话说清楚。
「我跟芽衣子聊过了。」
夏生说道,然后向前迈出步伐。猪濑也跟在她身后。
「我觉得芽衣子不是记忆使者。这只是我单方面深信,没办法向你提出任何证据,所以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说服你。」
两人并肩走著。夏生看著前方说:
「但是,我已经没有寻找记忆使者的理由了,我不会再协助你寻找记忆使者。」
她已经下定决心,所以说出这些话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困难。
夏生觉得猪濑在看她,但她继续向前走,弯过转角,经过他们第一次谈话时进去的咖啡厅。
「或许就像你说的,记忆使者并不是完美的人,她会犯错,行为偏颇。但是,她只是帮助自己想要帮助的人,如果有人可能察觉到她的真面目,她就连那个人的记忆也消除,这种做法也许很自私。」
记忆使者接受了片山莉奈的委托,却拒绝了球谷柊的请求,决定的基准非常主观。也许就像猪濑所说的一样,选择委托人本身就是一种很傲慢的行为,而且那么做是否真是为了对方著想,会不会伤害到某个人,记忆使者有时候也会判断错误吧?
「每个人都一样自私。如果我是记忆使者,或许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无法责怪她。我没有资格阻止记忆使者,更何况,我跟芽衣子都不想被消除记忆,所以我决定不再干涉这件事。」
两人从大马路拐进一条横向的道路,夏生在往来路人变少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身后距离自己一步的猪濑。
「我不会妨碍你,但是已经无法再帮助你了。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只有我身旁的世界。这么说很自私,不过是我的真心话。」
夏生面对猪濑,注视著他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只是要传达在心中做好的决定,所以没有丝毫犹豫。
她不打算说服猪濑,只是表明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快就把话说完,没有再开口。
经过几秒的沉默之后,猪濑代替夏生开口。
「……四年前的事件发生时,在面包店员的记忆被消除之前,面包店的女老板暂时离开店铺将近一个小时之间,有两个女孩子被人目击。」
他似乎也察觉到夏生的样子跟之前不太一样,所以他的脸上不再挂著笑容,也没有用大人教导小孩的说话方式。
「目击者说两人在不同时间走出面包店。她们可能只是普通的客人,但其中一个人也许是记忆使者,即使不是,她目击到记忆使者的可能性也很高。她们都不记得自己在那天的那个时间在哪里做过什么事了。」
猪濑平淡地陈述事实。
「那两个人就是你和上仓芽衣子。」
猪濑怀疑芽衣子似乎有所根据,他在这个时间点坦承一直隐瞒的事,意图相当明显,那就是他仍然怀疑芽衣子就是记忆使者,也希望夏生继续协助他。
「立野真和中野纱惠已经忘了面包店员做过的事,似乎也失去了某部分的记忆,但是,失去事件发生当天的记忆的人,只有你和上仓芽衣子而已。我认为你可能目击到案发经过,或者拥有任何线索,所以才会和你接触。」
「但是,我和芽衣子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只是你们的片面之词。」
猪濑用一句话全面否定夏生的话。他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夏生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
猪濑说的没有错。
她觉得自己和芽衣子都被记忆使者消除了记忆,但她无法窥探芽衣子脑海中在想什么。她什么也不记得,但芽衣子是否真的不记得一切也无从确定。
「在店员失去记忆前的短暂时间内,确认进出面包店的只有三个人──面包店老板的老妇人、你和上仓芽衣子。面包店老板已经在几年前去世,无法消除片山莉奈的记忆,所以她已经被排除在嫌疑犯的名单之外。」
「在那三个人进出面包店的空档,在没有被任何人目击的情况下潜入面包店后离开的第三者说不定就是记忆使者。她在消除店员的记忆后,可能也消除了看见她的我和芽衣子的记忆。」
「你说的没错,那个可能性也无法否定。」
猪濑点头肯定夏生指出的可能性,他是为了表示自己完全站在客观的立场发言吗?
不过,很明显的,他并不支持夏生的说法。
「那也只是片面之词,没有办法因此将她排除在嫌疑犯的名单之外。」
一周前的夏生听到这些话可能会有所动摇,不过,现在的她很冷静。不管猪濑提出怎样的假说,告诉她新的事实,她都已经在心中做出结论了。
「但是,我相信芽衣子,因为她说了自己不是记忆使者。」
夏生笑著说。
「但是……即使她真的是记忆使者,我也不在乎。」
她不会因为她们是朋友,就希望芽衣子不要对她有所隐瞒。
有事隐瞒她也好,欺骗她也无所谓,因为她相信芽衣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芽衣子是记忆使者也好,不是也罢,只要她没有一个人暗自烦恼就好;只要芽衣子知道,当她想要找人倾诉,想要依赖某人时,自己随时洗耳恭听,永远都和她站在同一阵线就行了。
猪濑微微张大双眼,阖上嘴巴,沉默几秒之后才说:「是吗?」
他稍微看向下方,用右手调整眼镜的位置。
「我明白了,你真的是她的好朋友。」
猪濑说道。不知为何,他似乎微微一笑。
接著,他抬起头,一脸无奈地耸耸肩膀。
「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这是你听完之后,经过思考做出的结论,所以我放弃了。」
「对不起。」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开始调查的事件,我要回归初衷。」
猪濑说。
夏生不认为猪濑会执著地对她死缠烂打,不过他退让得比她想像的还要乾脆,反而让她有点泄气,同时,她心中某处也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
猪濑今后也会继续寻找记忆使者吧──独自一个人。
「猪濑先生,你不害怕吗?接近记忆使者,代表自己也会被消除记忆的可能性很高喔!」
他尊重夏生拥有不同的想法,接受她的决定,所以夏生无法阻止他,也没有那种权力。
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对他这么说,能对他说这些话的人只有她而已。
(如果某一天他真的找到记忆使者……)
他打算说服记忆使者吗?对记忆使者说不应该再消除任何人的记忆……他真的认为记忆使者会听从他的劝告吗?
「就算你真的见到记忆使者,你的记忆可能会被她消除啊!」
说记忆使者很危险、想要阻止记忆使者的他,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记忆被消除的严重性,以及自己的立场有多么危险。
猪濑不可能没有思考过自己的记忆被消除的可能性,但他对于调查记忆使者一事却没有丝毫犹豫,这让夏生感到难以理解。
猪濑用一贯温和的笑容回答。
「即使被她消除记忆,只要能和她说话,让她有所领悟,我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没有白费……或许是什么也不做让我很痛苦吧。」
猪濑接著说,想要阻止记忆使者的人似乎只有他而已。
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消除记忆的人,连记忆使者的存在都不记得了,所以知道记忆使者的所作所为,能向记忆使者传达结果的人,的确只剩下猪濑而已吧?他是受到使命感的驱使,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阻止记忆使者吗?不过,猪濑却显得非常冷静沉著。夏生知道他阻止记忆使者的意志没有丝毫动摇与犹豫,然而,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必死的决心和奋不顾身。
猪濑淡漠地说,什么也不做会让他很痛苦,或许这是最接近他的本质的答案吧。
明明应该阻止、而且有能力阻止的只有自己,如果什么也不做会让他产生罪恶感,所以他想要阻止记忆使者──与记忆使者向只有自己能拯救的人伸出援手的行为有点相似。
夏生在心中想,但她没有自信能确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没有把话说出口。
「有些记忆虽然你的朋友忘记了,但是你还记得不是吗?如果连你都忘记,那些事真的就会变成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下次再见面时,猪濑可能已经忘了她。
所以她必须趁现在告诉他。她不认为自己阻止得了他,但这一定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觉得你还是珍惜那些记忆比较好。如果可以不用消除,记忆使者应该也不愿意随便消除别人的记忆,因为记忆使者会消除与自己相关的记忆是为了自我防卫……只要记忆使者不认为你是危险的存在,你就能保有自己的记忆。」
猪濑用彷佛在向她道谢的表情和声音说:「或许吧。」
夏生忽然想起猪濑曾经说过她是好孩子。
「即使是尽可能不要消除的记忆,当记忆使者为了自保而判断必须消除时,对她来说也不好受吧?所以我才必须去见记忆使者一面,告诉她消除他人记忆的行为是多么残酷和无法挽回。或许我无法改变记忆使者的想法,在那种情况下,我打算对抗她,确实告诉她,强硬地消除不想忘记的记忆是多么不可饶恕。到时如果记忆使者不改变想法,我的记忆应该会被她消除吧。」
猪濑温和地微笑,看著夏生。
「如果记忆使者为此稍微感到心痛,我的行为就有其意义。」
猪濑毫不犹豫地平静说道。
夏生心想,难道猪濑心中也有如果可以,希望一忘了之的记忆吗?
即使认为消除他人的记忆是错误的行为,必须阻止记忆使者,猪濑对于自己的记忆被消除,心中应该也有一丝恐惧。但是,只有自己记得一切,必须永无止尽地追查下去也很痛苦。说不定猪濑曾经想过,乾脆连自己的记忆也被记忆使者消除就好了。
或许猪濑心想,能够阻止记忆使者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无法如愿,最后被消除记忆也无所谓吧,如此一来也能忘记自己曾经被人遗忘,不需要再独自追查记忆使者了。
无论如此,只要能够找到记忆使者,与她面对面,猪濑就可以从追查记忆使者一事解脱。
猪濑总是一副难以捉摸的样子,夏生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他真正的想法了。
夏生想,直到最后才看见真正的他,也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猪濑才展露这一面吧?
猪濑用彷佛在说「明天见」般的表情,一派轻松地对说不出话的夏生微微一笑。
「谢谢你这段时间陪我一起调查。」
「……我才要感谢你,谢谢你经常请我吃饭。」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夏生在心中做好觉悟,向他鞠躬。
猪濑转过身,夏生目送他迈步离开。
夏生从猪濑离去的方向看见真希。她们约好等一下一起吃饭,所以真希是来接她的吧?
猪濑与真希擦身而过。
「夏生。」
真希轻轻挥手。夏生越过她的肩膀看到猪濑的背影逐渐远去,终于再也看不见。
*
真希带夏生来到一间很时尚的咖啡厅,夏生向她报告与芽衣子谈话的结果,顺便报告自己已经告诉猪濑再也无法协助他的事。
「太好了。」
真希笑著说道。
「这么一来,他也能从寻找记忆使者一事解脱了。」
真希帮夏生夹生火腿沙拉到她的盘子。
「是啊……」
夏生苦笑地回答她。
「记忆使者是谁都无所谓,我觉得就算知道她的真面目也不能怎么样,但还是让人很在意,就像在看推理剧却没有看到解谜的那一集一样。」
当她思考芽衣子可能是记忆使者时,她的确很害怕,不想知道真相,不过,知道芽衣子不是记忆使者后她就安心了。她已经决定今后不要再干涉这件事,所以对记忆使者只剩下好奇。
因为猪濑在最后指出,记忆使者能犯案的一个小时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说「就算芽衣子是记忆使者也不在乎」的心情不假,不过,听到猪濑那么说,会让她想要推理看看。
「这么说起来,你好像本来就很喜欢看解谜类的书。」
真希把小碟子放到夏生面前,无奈地笑著说。
「现实与戏剧不同,已经登场过的人物不一定就是犯人喔?说不定某个外来的旅人才是记忆使者,他在那天出现,消除了大家的记忆。」
「嗯,不过,像这样想一想好像也无妨。虽然就算想出一个结论,我也不会想要去确认,而且感觉也没办法推理。」
消除自己的痕迹,不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情报给所有相关的人,想要揪出那个人的真面目或许是天方夜谭。简单来想,就会导出跟猪濑一样的结论。面包店员的记忆消失之前,被目击到从面包走出来的夏生和芽衣子就是第一嫌疑犯。并不是说其他人的可能性会就此消失,只是她的脑海中也无法具体浮现「某个人」的脸。
如果有推理剧中的名侦探,说不定就能从夏生遗漏的零碎情报组织推理,导出意外的真相,不巧的是并没有那样的名侦探,所以夏生只能靠自己思考。更何况,即使名侦探经过推理找出真相,他的对手是记忆使者,最后记忆也会被消除吧?
「再说,有复数登场人物的只有四年前的事件,其他事件的情报都太少了,想推理也无从下手。她消除了模特儿莉奈的记忆,拒绝了球谷柊的委托……」
「后面两个人的委托是什么样的内容?」
「想要忘记失恋的对象;犯了错,做出被对方讨厌的事,希望记忆使者消除对方关于那件事的记忆之类的。」
「什么跟什么啊!好自私呀!」
真希忍不住笑了起来。
「让我有点安心。」
「安心?」
「嗯,因为包含我在内,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吧?」
因为知道自私的人不是只有自己而感到安心吗?但是,真希看起来一点也不自私。她在工作结束后,像这样空出时间,预约了可以好好聊天的半包厢听她说话。
「希望消除记忆本来就是很自私的心愿吧?那本来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只是世界上刚好存在可以实现那种愿望的记忆使者,她自私地接受或拒绝委托,只是这样而已吧?」
真希边把空盘子叠起来放到餐桌角落边说。
「记忆使者也会想要实现喜欢的人的心愿……即使想要尽可能做到公平,也无法完全客观思考吧?每个人都一样。但是,记忆使者所做的事并非每个人都办得到,既然使用那种能力,或许就不能说小小的失误是无可奈何的事。」
「猪濑先生……或许也说过同样的话。」
「实现这个人的这种心愿也无妨,那样的委托无法接受……做出这样的判断本身被说是『傲慢』大概也无可奈何吧?既然如此,今后不再动用那种能力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
生火腿沙拉配上红萝卜泥酱汁很顺口,很好吃。
在吃完生火腿沙拉之前,两人都稍微静默不语。
「真希,你反对记忆使者吗?」
「我想应该不是吧。我觉得有些人真的已经束手无策,只有靠消除记忆才能得救──记忆使者的能力就应该为了那样的人使用吧?不过,即使对手不是已经走投无路,有时也会想帮对方消除记忆吧?」
真希拿著筷子,目光落在吃到一半的盘子上说。
「拥有失恋的记忆也不会死,只是因为现在很痛苦而想要消除那段记忆,就可以把那份心情的过去和未来一并消除吗?大家都努力熬过来,想消除记忆的想法未免太天真……即使理智上明白,但如果在眼前哭泣的是重要的朋友,或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对象……」
或许会帮他消除吧?夏生心想,自己也会那么做,真希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既然如此,记忆使者也一样吧?每个人都一样。
「不过,消除他人的记忆果然还是无法饶恕的行为吧。」
接下来同时上了两道料理,是香蒜油渍海鲜和法式长棍面包。两人各自从小铁锅舀料理到自己的盘子里吃。
夏生将小虾子放到法式长棍面包上,稍微吹凉后才放入口中,然后边思考边开口说:
「猪濑先生说,正义使者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记忆使者的失误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记忆使者发现自己犯错时会感到后悔和痛苦,所以必须有人告诉她这些话才行……我也觉得或许就像猪濑先生说的一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记忆使者也会犯错吧?
夏生忍不住思考,只有记忆使者不被容许犯错,必须永远正确吗?
帮助自己想帮助的人是罪不可赦的事吗?
记忆使者应该非常小心,避免自己犯错。所以她拒绝了球谷的委托。
即使如此,她也觉得没有人有权利说因为记忆使者总有一天会犯错,为了避免那种事发生,所以必须找出记忆使者,阻止她使用那种能力帮助他人。
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告诉记忆使者她有犯错的可能性与危险性而已。
「记忆使者说不定早就知道自己错了。」
夏生还来不及把想法化为言语,便听见真希如此说:
「然而,即使她发现自己犯了错而感到后悔,想要忏悔也无法向任何人诉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她没有被人强迫,而是自己选择成为使者,所以必须自己承担起所有责任。」
真希低著头,皱起秀眉,露出想挤出笑容却失败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夏生认识的她。
「在不和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一直做著不可告人的事,也难怪她总是孤单一个人吧。」
「真希?你怎么了?」
夏生忽然感到不安而开口询问。
她不明白真希露出那种表情的理由。
「夏生,你真的想知道吗?」
真希放下叉子,抬起头,直视著夏生。
「如果你一直没有察觉的话我本来不打算说。但是,你想知道真相吗?」
夏生也放下叉子。
她点了点头。
「嗯,我想知道。」
然后重新开口说:
「虽然他说除了芽衣子,其他人不可能是记忆使者,但我相信芽衣子,也不打算向她确认。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没关系,告诉我吧。」
真希会用这种方式询问,表示她知道某些夏生知道后可能会感到后悔的事。
夏生已经决定就算知道任何事也不会改变,所以她展现自己的决心说道。
然而,真希听了夏生说的话却忽然露出笑容。
「并不是除了芽衣子,其他人就不可能是记忆使者。」
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强忍著眼泪的笑容。
「说的也是,在老奶奶发现之前,或许有其他人去了面包店……」
夏生说到一半……
(奇怪?)
她的胸口忽然感到一股滞闷。
那种感觉该称为不祥的预感……或是不对劲的感觉吗?她感到很在意。
她明明无法想像真希打算对自己说什么,却彷佛知道了一样。
真希彷佛在做心理准备般,闭上双眼,吸了一口气后才用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
「那一天,你和芽衣子分别去了面包店找那个店员,你们说知道他的恶行恶状,警告他不要再出现在纱惠和其他女孩面前,你们真的很有勇气。你们不是对警察或父母说,而是独自面对一个成年男人,与伤害朋友的犯人对决。你们知道纱惠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尊重她的意志。」
夏生听猪濑说事件当天,芽衣子被目击从面包店走出来时,她的脑海便掠过这个可能性。
芽衣子很有可能会那么做。
但是,她的正义感不像芽衣子那么强,也没有那么勇敢。或许只是自己不记得了,可是她不认为国中时的自己会为了朋友做到那种地步。
「我也去了?」
夏生插话问道,真希微微点头。
「芽衣子会单独去找店员,一方面是为了纱惠,也因为她本身的正义感很强,不过……促成她这么做的原因是,她发现你单独去了面包店很多次。她担心你是不是想要说服店员,叮咛你那么做很危险,她会跟你一起去,所以你不要自己去找店员。不过,你否定了。」
「我、我怎么可能自己去找那个店员?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一个人去找那样的犯人太可怕了!」
「嗯,不过,芽衣子没有相信你说的话。她觉得你好像想要自己解决,打算瞒著她去找犯人,所以早了一步去找他。」
这的确是芽衣子的作风,很像她会做的事。
夏生想,当时的自己不可能单枪匹马去找犯人,但芽衣子却因为担心她而先去面包店。
「但是,她没有顺利说服店员。性犯罪者怎么可能被国中女生说服?芽衣子可能遇到很可怕的事。她无功而返,在那之后,你和她一样去面包店找店员,结果还是一样,他一点也没有反省,也不打算离开这座城镇。」
(我也去了……对了,猪濑先生说有人看到我。)
夏生不会说那一点也不像自己的作风,不过仍然感到有点意外。当时的她在知道芽衣子不只为了纱惠,还因为担心她而只身去找那个店员后,让她再也沉不住气吗?也有可能是知道芽衣子「遭遇可怕的事」而愤怒得冲去找他吧?如果是这样,她就可以理解自己的行动。
「明明得到机会却不好好把握的店员,最后被消除了记忆而住院。」
真希平淡地说道。
「坦白说,我觉得他是咎由自取。即使是在可以完全控制能力的状态,那个男人被消除所有记忆也是罪有应得。那时他的记忆被消除到无法过日常生活……近乎白纸的状态,其实就像一场意外。」
冷酷的声音、轻蔑的眼神。夏生第一次看到真希露出这种表情,即使知道那种眼神不是针对自己,还是让她有点紧张。
「意外……控制?」
夏生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意而反问。
真希褪下冷酷的表情,用一如往常的温柔眼神看著夏生回答。
「记忆使者并非一出生就能自由自在地消除他人的记忆。第一次消除他人的记忆,或是间隔太久,会抓不到感觉,可能会消除太多或消除得不够,所以练习了很多次。」
「练习……」
「你没有听记者先生说,面包店员变得很健忘,所以当他失去记忆时,周围的人怀疑他是不是脑部有问题吗?其实是记忆使者练习的结果。」
夏生有听说,她想起来了。
但是,她没有想过那是记忆使者的缘故。
如果真希说的是实话,表示记忆使者并不是只有在事件发生当天才采取行动,而是在事件的好几天前就开始准备消除面包店员的记忆了。
换句话说,记忆使者并不是刚好在那天路过的外地旅客。
「不过,记忆使者很紧张,实际面对店员,跟他谈那起事件时……店员却一副奈我何的样子,她很害怕,也很气愤,结果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而把他的记忆消除过头了。不过,我不认为那么做太过火,像他那种伤害国中女生而不懂得反省的男人根本不可原谅。」
真希用不严厉,但可让人窥见她强烈信念的语气说。
「总之,记忆使者没有决定好范围就消除了对方大部分的记忆……然后把剩下的记忆一点一点消除做为最后的练习。把他的记忆消除后,也必须消除芽衣子和纱惠的记忆,所以用消除失败也无所谓的对象来练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真希……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那是只有记忆使者才知道的事情。
把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夏生就已经猜到了。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面对夏生的目光而没有逃避的真希断然回答。
「因为我吃了那些记忆。」
这句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然而,夏生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剩下大约一半的料理开始变凉。
服务生端来下一道料理,但两人都没有吃。
「……你是记忆使者?四年前消除了我和大家的记忆……拯救了纱惠吗?」
她不记得了。
事件发生时,真希有来这座城镇吗?
国中一年级的自己有和真希商量纱惠的事吗?
「不,四年前消除面包店员、受害的女孩以及其他知情者记忆的不是我。」
真希缓缓地摇头否认。
「我吃掉的只有你的记忆。我早已决定不要再消除别人的记忆,最后我只有接受你的请求,因为你和我一样。」
夏生还来不及思考「和我一样」是什么意思,真希便告诉她答案。
「四年前消除大家记忆的记忆使者是你。」
柔和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说道。
夏生在一瞬间完全无法理解真希说了什么。
就像被人从预料之外的方向掴了一掌一样,思考停止运作。
不过,看到真希的表情,夏生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没有一笑置之。她开始思考。
一思考,便发现答案显而易见。
四散的碎片彷佛在一瞬间聚集在一起般让她理解了一切。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之前听说过消除莉奈的记忆和拒绝球谷委托的是一名女孩。
四年前就读S国中,现在就读K女子大学附属高中,接触过纱惠和莉奈,可以在不被任何人起疑的情况下接近记忆被消除的受害人;面包店员失去记忆那天,在面包店的老妇人从外面回来之前,进出面包店的只有两个人。
芽衣子否认,说自己不是记忆使者,夏生相信她。用消去法的话,剩下的嫌犯只有她。
夏生把自己排除在嫌犯之外,是因为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引起那起事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自己。
但是,她错了。
她只是不记得了而已。
「你发现自己有那种能力,但是一直没有使用的机会,某一天,你得知了纱惠的事。她不敢跟父母和警察说,害怕得不敢出门,你想为纱惠做些什么,所以听到她说要是能忘记一切就好了,你想起自己办得到那种事。所以你在学校想办法让纱惠听见关于记忆使者的事。」
这是她在记忆被消除之前告诉真希的?还是真希在吃掉记忆后得知了一切?真希平淡地叙述夏生自己早已不记得的行动。
「你去了面包店很多次,练习能力的使用,为那一刻做足准备。事件发生当天,你打算给店员最后一次机会而去面包店找他谈话,但是,有相同想法的芽衣子在同一天也去了面包店,你看到芽衣子哭著跑出来便气昏了头,几乎一口气把店员的记忆都消除掉了。」
真希说,然后微微眯起双眼。
「朋友受到伤害你当然会愤怒。我记得之前也对你说过,他是罪有应得,所以你不需要在意。总之……你消除了比预定还要大范围的店员记忆,他再也无法向人伸出魔爪。」
在那之后,夏生一点一点消除店员所剩无几的记忆做为最后的练习,然后去见芽衣子,消除她的记忆,并依序消除了其他朋友的记忆,最后佯装自己也失去了那天的记忆。
夏生虽然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她很了解自己,所以可以轻易想像当时的情景。
「但是,在那之后,你有好几年都没有再使用能力。以前你调查自己的能力时,在网路上找到记忆使者的都市传说,发现可能有人和你拥有相同的能力,但是你不打算变得和对方一样。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不过你以前和我商量过,我对你说,不管拥有什么样的能力,只要不使用就跟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没有两样。你好像不打算积极使用能力,如果四年前没有发生纱惠事件,说不定你一辈子都不打算使用吧?」
真希想起眼前的料理,将盛装著料理的大盘子拉向自己,把料理夹到夏生的盘子,然后稍微提高语调继续说:
「因为你是那个模特儿女孩的粉丝,去年才会帮她消除记忆吗?看到她那么难受,你忍不住想帮助她吧?这一点和我很像,让我觉得很有趣……虽然这或许不是值得称赞的事。」
告诉莉奈记忆使者相关都市传说的人大概也是夏生吧?
夏生决定依照从网路上获得的情报,扮演都市传说中的怪人。或许她决定这么做时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她万万没想到有人相信记忆使者的存在,并且在追查记忆使者的真面目,所以当时的夏生一定毫无防备。
然而,因为她的举动,猪濑发现记忆使者「重新开始活动」而来到这座城镇。接下来的展开不需要问真希,夏生就能轻易想像到了。
夏生并非在心中做好觉悟而成为记忆使者,所以没料想到有人会声讨她,企图揪出她的真面目。想必当时的她一定心慌意乱吧?
当时的她不同于四年前,她不擅长演戏,在知道记忆使者的状况下被质问一定会露出马脚。
即使她坚称不知道,忘记了,还是很担心无法瞒天过海,害怕会就此失去一切──所以她求助拥有与自己相同能力的、正牌的记忆使者。
「你觉得就算自己装傻也会被猪濑先生看穿,所以你拜托我帮助你,将自己是记忆使者的事全部忘记。」
因为记忆使者无法消除自己的记忆。
于是真希接受了她的委托。
「在网路上流传、你还是高中生时流行一时的记忆使者……猪濑先生在找的就是你吗?」
真希默默地点头。
都市传说的网站上还特别列出记忆使者的项目,可见真希比夏生还要积极主动地以记忆使者的身分行动。猪濑也这么说过。然而,在某一个时期之后就再也没有传出记忆使者的传闻,记忆使者在不知不觉间也逐渐被人遗忘。
「猪濑先生说记忆使者销声匿迹很多年……他想记忆使者可能不会再出现,几乎就要死心了。你为什么要停止活动?」
她可能问太多了。
真希似乎没有预料到夏生会提出这个问题而露出惊讶的表情,沉默了半晌。
「……因为我不想再欺骗喜欢的人了。」
然后喃喃地回答。
「我消除过喜欢的人的记忆,而且不只一次,是很多次。」
她的目光恍惚,飘忽不定。
似乎在回想当时的事。
「如果对喜欢的人做了很过分的事,而且是过分到无法获得原谅的事……我知道那是自己导致的结果,所以应该接受。但一想到只要消除对方的记忆,明天也能继续在一起,我就……」
无法阻止自己消除他的记忆。
夏生明白真希的心情。
她忍不住回想起球谷的事,以及猪濑说过的话。猪濑和她都认为,想要把自己犯错的事从对方记忆中消除的想法非常自私,但是……如果立场对调,她不认为自己可以选择正确的答案。
然而,真希以此为耻,感到后悔不已。
「我本来觉得不管抱持怎么样的罪恶感也好过我们之间形同陌路。但是,我好痛苦。那个人对我笑,是因为他忘了一切,因为他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对他做过多么过分的事;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接受真正的我,原谅真正的我。想要重新来过,必须我们两个人都忘记才行。但是我无法消除自己的记忆,所以永远不可能。」
真希自嘲地笑著说道。
「但是,那也不是真正的重新来过。消除自己的记忆和罪恶感,只是蒙住自己的双眼,过去并没有就此消失。」
然后摇了摇头。
「对方在知道真正的我之后还愿意接受我,真的很困难,但是……一旦消除了对方的记忆,就会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做错了。」
真希平静地承认自己的过错。
就像一名接受声讨的罪人──明明没有人责备她──她垂下目光,双手手指在膝盖上交叠。
「就算为自己找藉口,说那么做是为了帮助某个人,使用那个能力来消除记忆,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同情哭泣的人,也是因为自己很痛苦,无法视若无睹──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明明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说不定有人会因此哭泣──我知道『消除记忆』代表什么意义,但是仍然无法阻止自己为了自己使用那个能力。记忆使者不是正义使者,只是一个自私的怪物。」
夏生可以感觉到真希缓缓地、平静地、以尽可能不情绪化的方式诉说。
即使如此,她也知道真希无法原谅自己。涡流在她心中的情感溢于言表。
真希似乎也有自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吐出来,小声地说对不起。
「再怎么后悔,被消除的记忆也无法复原。虽然一切无法重来,但我已经决定不当记忆使者,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使用那个能力。当我知道你在寻找记忆使者,听了你的理由之后帮你消除记忆,是因为你和我一样不想继续撒谎,所以我才想帮助你。不过,那是最后一次了。」
真希说完后看著夏生。
「对不起,我真的很自私。」
真希微微歪著头,垂下眉毛,笑著说道。
「我好想对别人说这些话。我明明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责任,必须独自承受一切,明明连你的记忆都消除了……如果你不想听,我会帮你消除刚才的记忆。」
「……没关系。」
夏生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没有受到半点冲击。
就像欠缺的碎片一切回归原处,自然而然地理解和接受。
因为就算她没有记忆,也早就知道一切。
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总觉得谜底终于解开了。」
她请真希帮她消除记忆,本来就只是为了逃避猪濑的质问,并不是想要忘记自己是记忆使者的事实,她也没有像真希一样为此苦恼。
猪濑应该没有再怀疑她,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所以她很庆幸现在能知道真相。
说不定她在怀疑芽衣子可能是记忆使者时还比较心慌意乱。
因为这是在决定即使芽衣子是记忆使者她也不在乎之后的事,所以她很快就接受自己是记忆使者的事实。
(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记忆使者永远不会再出现。
不会有人因此获得救赎,但同时也不会再出现受害人。
夏生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可以安心了。
如此一来,一切都落幕了。
「真希,你本来已经决定不再当记忆使者了,却还特地来帮我消除记忆,谢谢你。」
夏生握住看起来比自己还疲惫和黯然神伤的真希的手。
虽然真希说夏生和她一样,但其实她们是不一样的。真希一并承受了她的记忆,记得一切,却为了她佯装一无所知。
真希说「记忆使者是孤独的」,那明明再痛苦不过,她却帮夏生实现了她的心愿,让她一个人逃离一切。
「一直没办法向你道谢,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背负一切,对不起。我很高兴听到你告诉我这些事,真希,谢谢你帮助我。」
夏生紧紧握住真希柔软的手,直视她的双眼,把心中的话传达给她。
就像真希说的,记忆使者并不是正义使者。
只实现自己有共鸣的人的心愿,为了保护自己或为了自己而使用能力,牺牲被卷入其中的人,这样的行为确实很自私。
(不过,那不是怪物。)
那样的存在不称为怪物。
只是普通的人类。
真希应该也和其他人一样,希望有人来拯救她。
「我虽然忘了消除记忆的方法,但是我也可以帮人消除记忆吧?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努力想起来,多加练习,然后帮你消除记忆?」
听到夏生的话,真希微微一笑。那是温柔的、夏生最喜欢的大姊姊的表情。
「──我一直想,这种事如果真的办得到就好了。」
真希露出欣喜,却又带点难为情的笑容后,反握夏生的手,断然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认为我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真希不可能没有丝毫犹豫,但仍然果决地说。夏生觉得这样的她很美,不禁看得出神。
猪濑和真希阻止了她,在她变得孤独之前阻止了她,所以她是幸运的。
至今真希为许多人开辟了退路,所以夏生认为真希也应该得到一条退路,但真希却决定面对自己,而不是选择一条轻松的道路。
就像惩罚自己一样,一个人背负所有无法消除的记忆。
就算身为记忆使者的真希必须受到惩罚,她受的苦也已经够多了。
(她真的好坚强勇敢,或许她是对的。)
或许这就是记忆使者做了断的方式吧。
「真希,你想找人倾诉时,可以随时来找我。」
在悲伤或某种不知名情感的促使下,夏生走到真希身旁紧紧抱住她。
「哈哈,谢谢你。」真希轻轻拍著夏生的背部。
夏生知道了真希的秘密,所以严格来说,真希并不是孤独的。她想,希望可以藉此稍微缓和她的痛苦……虽然她觉得真希希望知道这件事的另有其人。
夏生松开真希,轻轻抓住她的双臂说︰
「在知道真正的你之后仍然接受你……从现在开始不行吗?」
夏生没有其他用意,只是单纯地问道。
真希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接著不知为何双眼泛起泪光。
在极近距离下看到真希的杏圆大眼泛起一层薄雾,让夏生忍不住抱紧她说对不起。真希也慌张地摇头。
「对不起,我太……」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事。」
两人对彼此说道,慌张得手足无措,其他人路过时不禁多看两眼,她们的情绪才稍微平复。
夏生松开真希的手,拉开适度的距离。
「……对不起。」
「不,我才应该道歉。」
说的也是,总有一天或许……
虽然真希没有哭出来,但她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笑著说。
*
如果芽衣子知道她是记忆使者……
夏生思考著,如果自己被芽衣子害怕和排斥,自己会怎么做?
这是传达完真相的结果,她能死心地告诉自己这是咎由自取,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只要消除一点点芽衣子的记忆,我们就可以像到昨天为止一样一直是好朋友?)
夏生无法抬头挺胸地做出肯定的回答。
就像稍微让时间倒流一样,消除对方的记忆,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一般人做不到这种事,所以只能接受和面对现实,然后向前迈进,所有人皆然。
然而,夏生可以让「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成真。
(只有我自己让一切重来是不是太狡猾了?如果做得到,每个人都会想要这么做吧?只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没有这么做而已。)
如果办得到,每个人应该都会这么做。
(含金汤匙出生的人会用金钱解决问题,天资聪颖的人用头脑解决问题,这和我使用能力有什么不同?)
为了自己使用自己拥有的能力有什么不对?
明明没有人责备夏生,她却忍不住思考起这个问题。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摇了摇头,甩开这个过于偏激的想法。
话不能这么说。
其实她明白──不顾他人意愿消除对方的记忆,为了自己方便而去除应该只属于对方的记忆,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不可原谅的事。
她的记忆在自己期望的情况下被消除得一乾二净,直到被猪濑指出之前,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记忆消失了。
但是,在违反自己意志的情况下被消除记忆,光想就让她忍不住感到恐惧。
构成从以前到现在的自己,有一部分被人去除,而且永远无法恢复。建构在那些记忆而存在于现在的自己就会消失。
如此可怕的事。
(即使什么也不做,记忆也会一点一点消失,但是……)
要忘记什么,要记得什么,应该只有本人才能做抉择。
擅自夺取他人的记忆是不可原谅的事。
为了不失去对方,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就无视对方的意志,消除对方的记忆
(我不想对喜欢的人做这种事,但是,被喜欢的人讨厌也让我很害怕。)
如果不管做出哪一个选择都会后悔,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说出来。夏生也可以理解这种想法。
所以记忆使者是孤独的。
她不禁回想起真希的侧脸,以及用泫然欲泣的眼眸微笑的脸。
「好像变得比较没有那么冷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夏生与芽衣子并肩走著,仰望天空。
星期六只有早上要上课,回家的路很明亮。虽然空气很寒冷,不过在阳光的照射下,脸和手都感到一丝暖意。
芽衣子因耀眼的阳光而眯起双眼,回答:「是呀。」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记忆使者的事已经解决了。一切都结束了。」
在夏生察觉到事实的时候,其实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
从今以后,记忆使者永远不会再出现。
夏生彷佛在说一件随口聊起的事件的后续发展,芽衣子用略微复杂的表情点头说:
「是吗?我总觉得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我不是指坏的方面,只是有点不同。」
「有吗?」夏生回答。
在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夏生思考了很多至今从未思考过的事。
说她「成长了」,好像又没有那么积极。她自觉自己的任性妄为,反而降低了对自己的评价。如果芽衣子觉得她有所改变,或许就像她感觉的一样吧。
(不过……)
「我没有变。」
那也是她自己。
芽衣子所不知道的、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身为记忆使者的她。
就算无法喜欢她……
夏生和芽衣子来到那间她和猪濑进去过数次、曾被芽衣子看到她和猪濑在一起的咖啡厅。
贴有料理照片的黑板,偌大的玻璃窗,涂成深绿色的门与长椅;店门前种植了冬天也不会掉叶子的植物,店门前的植物伸展枝叶,将黑板、玻璃窗、门和长椅包围起来。
种植橄榄的大盆栽,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树木都没有开花,现在是一片蓊郁。夏生心不在焉地想,不久之后,等这些树木都开了花,咖啡厅的气氛也会变得截然不同吧?
夏生在绿色长椅前停下脚步。
她必须前进才行。
虽然现在还很寒冷,但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走在前方几步而没有注意到夏生已停下来的芽衣子转过身来,彷佛在问夏生怎么了吗?
夏生看著芽衣子,与她四目相接。
「我有话想跟你说。」
发现声音没有发抖,让夏生感到安心。
夏生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
「你愿意听我说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