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善,亦有恶,也存在着所谓的正义。
正义并不能与善划上等号。正义不是善的本质,而是守护善的力量;是把能守护世界,免受邪恶之手玷污的闪耀宝剑。
这就是天城高雅——投注于《Alphas》上的信念。
然而……
——这是个谬误。
《它》是这么说的。
「剑是为了守护善而存在」之类的说辞,不过是虚假的妄雷罢了。
剑是种凶器,只能用来伤人。
凶器无法守护人类,挥舞它只能互相伤害,消灭彼此而已。
《它》如此吼哮着,对这般天真的理想嗤之以鼻。
正义是用来讨伐邪恶的力量,也是用来毁灭暴力的暴力。简而言之,是种比邪恶更加凶残的东西。
而且,只有力量是不够的。想用暴力压制另一股已经成形的暴力,无疑等同于用子弹击落另一颗子弹,是种可能性为零的行为。
等到遭受暴力的凌虐才想到反击,往往为时已晚。
如果无法抢得先机,正义就无法发挥功能。
为了让正义得以伸张,必须设法抢在蠢蠢欲动的邪恶之前迅速行动才行。
必须要更快速,更敏捷。
并且抢在邪恶成形之前将其歼灭。
唯有风驰电掣的暴力,才足以化身为正义——《它》如此说道。
※
究竟哪边能获得「更快速」的荣誉呢?
「风驰电掣」又是指谁?
此刻,双方就如同在竞速一样,飞翔于天际的超人,正紧追着在地面上奔驰的怪物不故。
时远近一百公里——
在现代社会之中,这样的速度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对于连结都市间的交通和物流而言,一百公里不过只是一般均速。有些大型客机甚至还能以十倍以上的速度载运数百位乘客。
然而,这并非是血肉之躯的人类所能承受的速度。
人类的知觉原本就无法在超越「奔跑」的速度下发挥正常的功能,这是自然形成的极限设定。当人体处于时速四十公里以上的速度时,视野会变得狭隘,判断力也会随之钝驽,甚至无法驾驭身体的动作。为此,人类才会整顿车道,将铁路时刻和航空管制制度化,藉以补足人们在高速下反应迟缓的缺点。
但是,以时速一百公里飞行的人类又是如何呢?
《Alphas Suit》飞行系统的主体是背负型的喷射推进器,不过不仅仅只是如此。包括出力控管、动作控管、前进路线的预测等——在能够即时处理庞大数据运算的电子头脑统筹管控下,首次让遨翔天际的羽翼得以发挥功能。
同时,电子头脑还能藉由智慧扫瞄功能,与装备者的脑部紧密相系,藉此将全体配备整合为一套完整的系统,在使用其他功能及装备时亦然。因此,当装备者与身上的《AlphasSuit》一体化时,就能让人类首次实现遨翔天际的梦。只要将身体交由《Alphas Suit》的电子反射系统来控制,人类就能展现出超越一股人的反应能力。
也就是说,眼前所见的速度——已非人类所能凌驾。
都市的天空,是超人才能驰骋的领域。
天城高雅虽然是个人类,但《Alphas》却是如假包换的超人。
此刻,遨翔于天际的超人正保持着最高速度,持续地追逐着以同样速度飞翔,甚至比自己更快的对手。当高雅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方掠过视界一隅的身影时,一部分的外部影像立刻自动放大。
双方逐一超越深夜道路上的车辆,两道黑影在车阵中穿梭奔驰。
相对于以肉眼无法看见的气翼飞行在半空中的《Alphas》,《它》则是背负着厚长而偌大的羽翼,迅速地在地面上奔驰前进。那是对具备人工肌肉散热及维持下压力的功能,并且专为在地面上奔驰所设计出的羽翼。它蜷缩着身体,以手脚的爪子掘抓铺设着车道的路面向前驰骋的模样,一眼望去就宛如一头长着黑色羽翼的四脚怪兽。
人行道上的路人为数不少,然而看见宛如从神话中跃出的怪物时,人们的反应却显得异常迟钝。因为在意识到以远快于车辆的速度奔驰的「野兽」,并且试图以言语描述之前,《它》早已消遁在黑暗之中,只让留伫在原地的人们感到似乎曾有某物通过,这般无关痛痒的淡薄印象。
『——OP1.射击模式。』
《Alphas》依循声控指示启动手中的可变形武器,武器立刻转变为手枪的型态。同一时间,防护头罩内部的液晶萤幕也投影出数个照准圆,并且集中重叠在驰骋于地面上的《它》所投射出的影像上。
《Alphas Suit》的射击控管机制与飞行功能相同,能够在与装备者的脑部维持连结的状态下,在无意识中处理掉半数以上的动作。毕竟此时所需要的只有开枪射击的意识而已。
距离:二二.二六公尺。
相对速度:每小时三.四五公里。
气温、湿度、风向风速——
高雅扣下了扳机,连续射击。三发电浆榴弹与近似落雷声般的声响同时从枪口迸发,直接贯入了《它》的身体。
不,就在弹丸击中的瞬间,《它》剧烈地扭动身躯,并且像是要将地面撕裂般地使劲一蹬,顺势往斜侧边跳跃;接着蹬踏建筑物壁面,利用反作用力沿着直角改变前进方向,遁入了暗巷之中。三发光弹贯穿已皲裂的柏油路,溶解的柏油飞沫也随之飞溅。
『——追丢了!』
『高雅,不用担心!』
通讯声控立即回应了高雅。在另一头说话的是开发这身装备的《Alphas Project》技师之一。
『已经掌握到那家伙的位置了!现在立刻显示!』
话还没说完,液晶萤幕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游标。位置在前方建筑物的上空处,游标箭头则是朝下。看起来像是在一边指示高雅注意下方,一边同时持续移动着。
高雅将注意力放在游标上。一边改变重心,《Alphas》也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偌大的圆弧。此刻,他感觉到身体已经完全与装备的功能同步了。
然而,高雅的内心却开始感到动摇。因为掌中的武器出乎意料地笨重。
——被闪过了……!
究竟是瞄准系统的缺陷,还是自身反应迟钝的缘故呢——不,方才的射击应该是完美无缺才对,因为《Alphas》绝不可能错失狙击的目标。
『射击模式看来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技师像是在为高雅的迷惘解套似地说着。
『那家伙——驱动《W flame》的正是《Alphas》的作业系统。因此它能够感应《Alphas》的攻击时机,无论你怎么射击都只会落空而已。』
『那、我该怎么做——』
『只能近距离战斗了。只要让战局形成肉搏战,再运用高雅本身的能力,应该就能创造出胜机才对……』
『(喂,那样不会太危险吗!?)』
『(不然你有其他方法吗!?)。
通讯器里传来其他技师的声音,看来他们似乎也已无计可施。眼前已成了无法预测的状况——而这一切都是自己所造成的。
『了解——』
高雅冷静以对。
——我是个不完美的人,也是个不够完整的「人类」。
但是《Alphas》不一样。他十全十美,是个完美无缺的超人。
不需要迷惘,更毋须畏惧,只要信任这身装备就行了。
『——我了解了。』
高雅再次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不会有问题的,剑术也是我的拿手好戏。』《Alphas Suit》读取了高雅的思考,可变形武器也随之转换为高雅心中所想的型态,变成了一把拥有长形刀身的「剑」。
接下来将面对一场堂堂正正的生死决斗,这正是自己长久以来憧憬的战斗。不想偷偷摸摸地欺近对方身后狙击,而是要像这样追上对方,并且报上自己的名号。
「到此为止了!《银河超人Alphas》绝不会放过任何邪恶的存在!」
此刻自己可能身在悬崖边,也可能身处高楼的顶端。高雅想像着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的自己,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带着讽刺的笑容。此刻的自己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Alphas》——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银河超人Alphas》,是个当无辜市民遭遇危机时必会飞奔而至,徒未在邪恶面前败下阵来的强者。
只要呼喊其名,他就会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现身。他是正义化身而成的英雄。
「每次都只会挑最好的时机出现呢!」
「那家伙原本就躲在附近,只不过是在等着出场而已啦!」
听见陆续从「英雄扮演游戏」中毕业的朋友此起彼落的揶揄,高雅立刻不甘示弱地拉开嗓门回击。
「《Alphas》的真实身分是拥有意志的超级银河能量体,移动的速度比光还快,无论要到多远的地方都绝对来得及!」
——没错,英雄绝不会姗姗来迟,也不会允许自己落于人后。
『没办法再更快了吗?』
『推进力还有可以提升的空间,只要解除限幅器的限制即可。』
如果对方只是机器所产生的速度,拥有飞行装备的《Alphas》仍然略胜一筹。然而,方才先行离开的《W flame》虽然只是沿着地面行动,但却是生存在高速世界里的怪物。即使勉强追得上去,也不可能抓住对方。此时自己和对方,就如同一架时速一百公里的飞机对上以百里时速奔驰的肉食兽。
『可恶……!』
『冷静点,高雅。』
『太过焦急的话就输定了喔!』
技师们异口同声地说着。他们并非只是试图安抚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雇主,而是抱着同属一个团队的伙伴意识提出建言。
『高雅,我方的优势是耐久力。《W flame》剩余的蓄电量大概连五分钟都撑不到,我们只要确实地跟在对方身后,然后再抓准它气力不支的时候狙击就行了。』
『了解……不好意思,各位。』
『No Problem!』
『拜托你了,高雅……不,《Alphas》!』
高雅重新调整呼吸,将精神集中于追踪上。《Alphas》的飞行轨迹十分稳定,应该能够确实地跟住《W flame》的行走路线才对。高雅时而在拥挤的高楼群的上空以直线轨道飞行,时而又以大回旋飞行来追循对方锐利的回转移位——
双方从中层地区一路追赶进入下层地区。
『这一带是仓储地区……每间仓库看起来都老旧不堪,简直就像是废墟一样。』
渗附着铁锈的巨大屋顶栉比鳞次。高雅俯瞰着眼前的景象,嘴上也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起来。北时有位技师为高雅补充说明:
『那一区的仓库是在都心的开发期盖的,现在正等待次期的开发,所有的仓库应该早已清空了才对——』
『……我发现那家伙了!』
屋顶上方有个长着翅膀的人型物体——是《W flame》。从覆盖着建筑的遮板下采出身来的举动,更多了几分魔物般的诡异气息,看起来就像装饰在哥德式建筑屋顶上的石像怪。
《W flame》如同野兽似地甩头四下张望,最后,将视线集中在某一点上——
『——它跳起来了!』
那是个非但人类无法办到,就连真正的野兽也望尘莫及的大跳跃。若要勉强形容的话,就像是一跃而起的蝗虫,又或是从弦上弹飞而出的疾箭。怪物从屋顶向另一片屋顶跃出低缓的抛物线,稍微停顿后,又继续向前跳跃了约二、三十公尺。
《W flame》像是要甩掉从后方加速追来的《Alphas》般,接连着跳跃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第四次。
高雅在跳跃前进的怪物前方看见了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从其中一间废弃仓库里发出的。
——那就是这家伙的「目的地」吗!
顿悟到这个事实的瞬间,《Alphas》立刻关闭喷射推进器的限幅开关,让背上的装置发挥至极限。猛烈发进的加速度几乎要让高雅的意识从脑中逸脱。
光凭直线加速无法捕捉住《W flame》的动作,不过却能藉此抢在对方之前抵达终点。《Alphas》如同子弹般向前飞去,并且一口气超越如同飞箭般跳跃着的《W flame》,笔直地贯穿了废弃仓库的天窗。
下一刻,高雅所感觉到的,是身体猛烈撞上地板的冲击。
《Alphas Suit》自动吸收了冲击的力道,减轻了着地时的伤害。同时,装备也藉由电击和释放阿摩尼亚气体,强制唤醒高雅的意识。
失去意识的时间仅有那么一瞬间。
高雅撞破的天窗,此时仍飘落着细碎的玻璃碎片和尘埃。
「唔喔!?」
「……搞什么!?」
周遭传来好几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高雅迅速地环视仓库内部,确认目前身处的状况。
这是个莫名宽敞却十足单调的空间。以混凝土铺成的冰冷地面上,放着半坏的沙发和圆桌,自成一格地围着被丢弃的天线。
这些杂物的周围还放着旧型冰箱和电热水瓶,另外还有手提音响及一台显得十分突兀的大电视。电视欐旁的发电机断断续续地发出运转声,看来此处的照明和各种电器的电力供给均出自此一机器。
这里应该是街上的不良少年们群聚的秘密基地吧。从四处堆积的便利商店袋子、零食包装和啤酒空罐看来,此处应该已经被占领了好一段时间。
现场有五名男性和一名女性。每个人看上去都相当年轻,特别是那位女性,几乎是用少女形容亦不为过的年龄。
仔细一看,桌上竟散放着好几支针筒。
起先,男人们对突然破窗而入的「面具男」采取了警戒的态势,但不过短短几秒,所有人都露出松弛的神情,并且发出此起彼落的笑声。
而另一头——
横躺在沙发上的少女身上只盖着一条单薄的棉被,惨白的胸口正断续地微颤着,生命迹象看起来十分微弱,几乎陷入昏迷状态。
满是尘垢的乱发加上瘦弱而乾瘪的肌肤,如此教人不忍卒睹的状况并非一两天所造成的。女孩的脸颊和双臂都布满瘀青,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看似牢固的皮革颈圈。两腿同样显得红肿淤黑,上头还挂着干涸的血渍。看起来应是为了不让她逃脱,刻意造成的伤害。
——这是监禁施暴的现场。
在做出判断的瞬间,高雅的心也不禁随之沸腾。那源自于对邪恶纯粹的愤怒。
『你们这些家伙——』
然而,就在下个瞬间——
『——不对,所有人快逃!』
高雅立刻再次取回了原有的自制力。
自己当然不能漠视这一切,然而当务之急是避免让此处成为虐杀的现场。
「啊?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突然要我们跑是什么意思?说啊?」
男人们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小刀和木刀,一边朝着高雅进逼而来。在他们所属的世界里,如同用来强调身体的刺青或耳饰般,手中的武器就等同于象征威吓与暴力的饰品。
然而对于集结了最先端科技精粹于一身的《Alphas》而言,这些武器连玩具都称不上,更不用提即将抵达此处的《W flame》了。
『我叫你们现在立刻逃走!快一点!』
『你这家伙是在玩角色扮演吗?你扮的是哪个混蛋啊?」
其中一个男人将木刀伸向《Alphas》,并且戳了戳肩膀上的护具,护具发出叩咚的声响,其他男人也一齐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
《Alphas》的身后忽然有某个物体撞破屋顶,藩进屋内。
那是只维持着地姿势,以双手双足撑住地面,有着黑色羽翼的四脚怪兽。
接着,它如同人类般缓缓站起身来。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全都收起了方才的讪笑。
「喂,你看……这家伙玩得也太过火了吧!」
「对啊……总觉得……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
长着翅膀的巨硕异形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逐步后退的男子们——
它的身躯远高过两公尺,全身皆由黑色金属构成,而暴露在外的金属骨架上覆盖着显而易见的人工肌肉,穿梭其间的外露管线则成了缝合两者的接轨处。
怪物的额头上可看见羽翼面具形状的纹章。
这就是《Alphas Project》所开发的第二十三号试作机体——《W flame》。
同时也是《Alphas》的另一个分身。
男人们纷纷发出恐惧的叫声,奔逃如鸟兽散。
即使如此,黝黑的野兽也能瞬间赶上,而且振臂一挥就能将他们的身体化为肉块,要杀光所有人绝对用不着几秒钟。
——但是,这样的凄惨下场正是他们所应得的。
高雅的心中乍然浮现此一诡异的想法,
不对,这不是自己的思考。
高雅望向《W flame》——并将视线集中在它的「脸庞」之上。
那正是《Alphas》的象征——「翼之假面」。
『闯入我意志的……是你吗……?』
对方不发一语。其实《W flame》原本就没有搭载与他人沟通讯息的机能。
然而高雅依然确信,这是它自身的意志使然。或许它是透过智慧扫瞄功能接收了自己的意识。
『你不能这么做,他们的罪必须由法律来制裁。』
高雅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意志般说着。
但是……
——没有那个必要。
心中的意志如此回覆。
『披着人皮的禽兽没必要用上人类的法律……这是你的想法吗?像他们这种人渣,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反覆不断地犯罪。或许真的是那样没错——』
这到底是谁的意志?
这样下去不行。自己宛如身处在为对方辩护的立场,曾几何时,就连自己的思绪也遭到侵蚀了。
『你在这里待命回收就行了,我要把这女孩送到医院去。』
——你把那个女的带走,而我负责将这些家伙杀掉。
『那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吗……我无法认同。』
高雅的质问宛加回音般,绕了一圈后再次回到了高雅的身上。
——难道那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吗?
黑色《Alphas》——《W flame》弯下身躯,再次从人类的姿势转为了野兽的架势。闪烁着黝黑光芒的四肢,已经因满蓄的狂暴之力而唧嘎作响。
——我也无法认同你的想法。
※
世上有善,亦有恶,也存在着所谓的正义。
而正义,就是制裁邪恶最快速的暴力。
但是,如果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正义的话……
究竟何者才是真正的正义呢?
是铲除邪恶的速度?
还是消灭邪恶的力量?
抑或是——
※
——「报上名号」的动作,出乎意外地令人心旷神恰。
在濒临极限的紧张之中,这样的想法不经意地划过高雅的脑海。
从高楼楼顶居高临下地报上自己的名号,就能让正义化身的英雄在任何人的眼中都能一目了然。无论是群聚周遭围观的人们,或是处于相对立场的敌人,甚至是自己本身,都能为此产生同样的认知。
不会有错的——
『「我的正义」?不,不应该这么称呼——』
《Alphas》面朝着黑色的分身,将手中的武器——那把闪着光辉的剑再次握紧。
『——我代表的就是《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