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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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暗包围着提达。提达双手抱膝,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间,影像浮现在意识的中心。提达无法确定,双眼捕捉到的景象究竟是不是原本就存在于记忆中的景象。
提达看见了长发披散在宽广肩背上的男人,以及依偎在他身旁的纤瘦女子。那是早已不在世上的,他的双亲。父亲某天突然失踪,而母亲无法承受寂寞而死去。之后他明白自己无法成为母亲的借慰,那时无比深刻的痛楚在胸口中复苏了。
下一个瞬间,无数观众环绕着提达。提达以快活得意的笑容回应观众们的声援。心中的伤痛是怎么治愈的呢。虽然提达也觉得不可思议,但置身于这份宜人的感受之中,疑问不知何时被冲淡了。
巨大怪物袭击他居住的城镇,札纳尔坎德。看着惊惶失措地逃窜的自己,提达觉得滑稽。
(别怕。那家伙只是来找你而已。)
在那之后,提达游过史匹拉的大海,抵达了大地。虽然与故乡截然不同的世界风貌令提达不时感到困惑,但在接触了人们的和善与温柔,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提达取回了笑容。结识了朋友,一同旅行。挥舞着剑,与怪物战斗。
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恋爱了。确认了彼此心意的当天,同时也注定了最终必须别离。不愿意接受这是命中注定而抵抗,但最后终究敌不过。
提达看见了云海。那是离开史匹拉那一天的记忆。
他看见自己的背影。对着众人强颜欢笑,跑过飞空艇的甲板,纵身一跃。
胸口宛若撕裂般疼痛。
(优娜——)
那声响摇醒了提达的意识。
(优娜——我、我回来了!)
视野转为清晰。黑暗与自身的境界线清楚浮现。提达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与永远昏暗的混沌分离了。
(走吧!)
振奋起精神,提达一脚踢向黑暗,身体便稍微接近优娜所在的世界。
提达很快就感觉到境界线已经逼近至头顶。划分了「这里」与「那里」的境界线。也许那象征了辉煌灿烂的世界吧,提达看见一道闪闪发光的光之墙,仿佛正招呼着他。往上、再往上。提达最擅长的就是游泳。
(好刺眼——)
冲破光墙后,是一片蓝与白的世界。空气浓厚的质感自鼻腔一口气灌入肺部。嗅觉带来的刺激,提达已经忘却许久了。
眼前是无限宽广的大海。一想起大海的无边无际,提达突然感觉到脚底下方似乎有某种庞然大物蠢蠢欲动。那是直到刚才仍与他交融为一体的,仿佛具有生命的黑暗。一旦松懈,仿佛就会被拖回去似的。
(想得美。我回来了。)
转身一看,比塞德岛就在不远处。与第一次见到时毫无二致,中央处宛如小丘般突起的翠绿三角形。波浪反复拍打着环绕岛屿的沙滩。
对着无人的海滩吹响口哨。
虽然没有任何回应,但内心平静了许多。自五官流入意识的一切,全都是现实的感触。即使没有人回应,那的确是自己曾经体验、曾经亲身感受的事物,令提达觉得十分踏实。
朝着海滩,提达游过岛附近的浅海。第一个遇到的会是谁呢。
(优娜——在哪?)
这时,巨响从天而降。
色彩华丽的紫红色飞空艇正朝着提达俯冲而来。他不由得拔腿就逃。飞空艇飞过提达的上方,一面旋转,一面打开了底部的舱门。
迫不及待似地,优娜冲出了飞空艇。
她把舱门当作滑梯般,让身子顺势冲向海面。第一次看见的活泼服装令提达感到意外。一瞬之间,他觉得那与他熟知的优娜不同。但是,当他明白跑向他的优娜眼中只映着他的身影,喜悦抹去了那些微的错愕。在那一瞬间,独占她的喜悦,甚至抵达了提达心中深处从未满足的那一部分。
「真的是你?」
几经犹豫后,优娜像是做好了觉悟似地,开口问道。
「大概是。」
提达希望能从她口中听见这问题的答案。优娜缓缓地拉开彼此的距离,寻找着答案。不,也许是在寻找差异吧。
「怎么样?」
「嗯——欢迎回来。」
松了口气。
「我回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优娜拥入怀中——也许该说是紧抓着她更正确吧。因为在刚才那瞬间,疑惑掠过提达的脑海——要是优娜给出否定的答案,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我回来了。」
在她耳畔反复说着,直到优娜的手臂环绕他的腰,回应道:欢迎回来。
「喂~!」远方传来了声音。「要亲热闪远一点啦!」
(瓦卡!)
转头一看,海湾处聚满了人。瓦卡、露露,以及许许多多的村民们。
「不要碍事啦!」
提达牵起了优娜的手,朝着瓦卡与众人拔腿奔跑。从这一刻起,只继承了人生中快乐部分的全新人生就要开始了。光是这么想,一颗心便砰然跃动。
「话说回来,你好像,变了一点喔。」
「因为经过了很多很多事呀。」
卖关子似的回答。不过,无论那是段什么样的故事,现在两人面露笑容手牵着手一同奔跑,就是故事的尾声。
「我想听!」
村人们迫不急待前来岸边迎接的,是离开了村落好一阵子的优娜。当然,提达也受到一部分熟面孔的热烈欢迎。达特、雷提、波兹、贾修、奇巴——提达熟悉的野牛队队员们。
花上好一段时间彼此分享再度相会的喜悦后,瓦卡满脸得意地把臂弯中的婴孩展露在提达面前。
「我的孩子。伊那米。很可爱吧?」
「嗯!呃?什么?谁生的啊!?」
「是我,有意见吗?」
挑衅般的声音在提达背后回答。转身一看,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丰满的胸脯。是露露。
「跟我想的一样,是个美人呢。」
露露带着笑意轻哼一声,从瓦卡手中夺下了婴孩。
「我讲过几次了?别让孩子吹到海风。」
「毕竟是岛上的孩子嘛。反正——」
「不是叫你先等到潮初日吗?」
「因为~~——」
提达一面打圆场,一面笑着介入两人的对话。
「总而言之,恭喜。话说回来,结果真的变成这样了?果然凑在一块了?和我想的一样嘛!」
「是啊。未免也太容易预料了,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讨厌。」
「喂喂!」
「那你呢?」露露无视瓦卡的抗议,问提达:「打算在这待一阵子?」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这样。」
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啊啊,别误会。当然我也很欢迎你,只是——」
露露环顾四周。人们开始有动静了。
「先到村子里再说吧。」
用布盖住婴孩的下颚处之后,露露走进了前往村庄的人群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虽然提达也明白这是理所当然,却不由得感觉到一丝寂寞。
「好啦,我们走吧。」
瓦卡爽朗地拍了拍提达的肩膀。
前往村子的道路上,野牛队队员一个又一个彼此交替般与提达交谈。
拜此之赐,关于提达不在时队伍上发生的事情,提达也变得像是一直与大家同在般了若指掌。像是达特或奇巴的技术成长,这类近乎自豪的话题同样让提达感到切身的喜悦,新队员为了参加野牛队而移居至比塞德的消息也令提达感动不已。据说这些都起自提达参加的那场水斗球大会。
半小时左右,众人抵达了村庄。
「今天应该从傍晚开始会举行晚宴。主办人是长老们。去帮点忙,推销一下自己吧。记得要留下好印象。如果想要休息,就用那边的帐篷。」
露露伸手指向村中最大的帐篷。那是讨伐队的宿舍。
「讨伐队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各自自由过活。现在这时代就是这样。还有,优娜的房间在寺院的——和之前同样的位置。」
「呦~!」
搬运看似宴会用的柴火路过的瓦卡出声起哄。提达感觉自己的脸倏地发红。
「别胡闹了。」露露冰冷地轻蔑道:「我是叫你不要去。可能招惹误会的举止也要避免。至少在优娜把你介绍给长老们之前,绝对不可以。此外,无关介绍与否,大家会怎么看待你,和你的言行息息相关。因为在寺院失去功能之后,优娜就是老一辈的人们心中的依靠。这一点你不要忘了。就连优娜自己,也没办法自由过活。」
露露耸了耸肩。臂弯中的婴孩挥动四肢。
「——优娜她,不幸福吗?」
「谁晓得呢。要问就问她本人吧。」
「因为只要遇到这类话题,优娜每次都想蒙混过去啊。」
听提达这么说,露露展现了几许认同般的神色。
「就我来看,应该是一半一半吧。觉得自己制造出这个现况,必须要负起责任。不过,待在村子里头又觉得喘不过气。所以才和琉克她们到处飞。」
「她们做了什么?」
「这就只能问她本人了。总而言之,可能让优娜伤脑筋的事,不要做。」
「了解啦。」
露露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后,提达同样与比塞德野牛队一起度过。
优娜人就在寺院前,站在听得见说话声的咫尺之遥,却没办法彼此交谈。每个人都想和优娜聊上几句,而且不打算放她自由。
当然,她也可以找个理由自众人中抽身。但是那样不近人情的行为,她不会做。优娜就是这样。善良的性格是她的优点,但是——提达现在感觉到疏离。
优娜一定也想和你聊聊。瓦卡这么说着,前去交涉,但老人们反而更固执地不愿让召唤士离席。
「感觉上,好像对你有股戒心喔。」
「戒心?喂喂,我之前是优娜的护卫啊。而且也拿出了成果。其实小有名气,而且很受大家的尊敬……难道没有吗?」
「你自己好意思说喔。」
听见责备似的说话声,提达转身一看,是琉克。
大胆地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阳光烤成了浅褐色,比记忆中的她更加精悍。
「嗨嗨:!好:久不见!」
琉克吵吵闹闹地打完招呼后,转过身,呼唤背后的某个人。现身的是一位头发平贴在左右两侧,英气焕发的女性。露出肩膀的全身黑色的装扮,再加上与身旁琉克的对比之下,看起来十分成熟。
「她叫派茵喔。是这阵子和优娜娜一起冒险的伙伴。」
「你的事情我从优娜那边听说了。听到都快腻了。」
派茵用打量般的眼神看着提达。
「差不多两年没见了吧。不过——」
琉克把脸逼近到几乎要触及鼻尖的距离,注视着提达的双眼。
两年——得知了具体的时间,腹部深处猝然一沉。从至今为止的对话中,提达知道已经过了段不算短的时间,也做好了觉悟,但没想到居然长达两年。
「你完全没变呢。」
听了这句话究竟该笑还是该叹息呢。提达无法判断,最后选择了笑容。
「你还不是也——」后半的「没变」正要脱口而出时,琉克突然扭动身躯,用双臂强调自己的胸脯。在她的背后,提达看见了优娜。
「——没什么变嘛。」
没想什么就说了出口。注意力萦绕在优娜身上。她的内在,是不是也和服装品味一样有所改变了呢?
「喂,看这边啦。现在是我在跟你说话。」琉克嘟起嘴说。「感觉……你好像变了耶。」
「你刚刚不是才说我没变?」
「我刚才说的是外表。里头装的东西好像变了喔。以前……该怎么说,感觉有点呆呆的,但是也跟人比较亲近吧?」
「这话超过分的喔。」
虽然提达的抗议是认真的,不过琉克似乎没有察觉。彼此对笑了一会儿之后,琉克开始聊起这两年来发生的事。
「真实运动」、「幻光球猎人」以及「海鸥团」——提达起初一面听一面发问,不过,看着琉克愉快地陈违提达不知道的名字或事件,不知怎地让提达感到愤慨。
「感觉很开心嘛,还真不错。」
「嗯?怎么好像话中带刺?」
「我没有可以讲的故事啊。该怎么说,觉得有点不甘心——两年没见了,我却什么都没得讲耶?我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啊?」
「——休息。」
派茵低声说道,嘴角挑起浅浅的微笑。大概是开玩笑吧。提达也知道,就算现在说出口,大概也不会因此得知什么。
「不过,你们看起来很开心,那就好了。要是因为我消失了,结果大家整天哭着过日子,那我也会觉得责任重大啦。」
试着轻描淡写地随口说说,但琉克听了却皱起眉头。
「与其说难过,我是觉得很生气啦。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定非得消失不可呢,之后听了解释才勉强接受。」
「哦……」
「优娜——」派茵像是自言自语似地插嘴说道。「她很享受海鸥团的活动。但是,并非全部。有些地方我觉得她其实在勉强自己。幻光球猎人、演唱会,我想她对活动本身是认真的,但是说到底——目的还是你。至于究竟是为了见你,还是为了忘掉你,这我不晓得。」
「我?」
「嗯。因为,优娜娜会突然离开村子,是因为那个映着你的幻光球啊。」
「什么?」
「有一个叫做修因的男生,他的恋人叫做莲恩。她是差不多千年前的召唤士,也是一个很有人气的歌手。这两个人就是事件的中心,而且那个修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喔。优娜大概也觉得那是你——想到也许可以再见面——但是,最后发现那不是你。」
「虽然找错人了,不过我们已经涉入太深了,结果被迫和千年前的机械兵器战斗。」
「什么千年——」
一瞬间觉得这未免也太夸张,但史匹拉的常识和提达的常识原本就有着巨大差异。话说到一半,提达选择沉默。
「我们也觉得莫名其妙啊,不过事情都发生在眼前了,也只能接受。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要是像这样犹豫不决,马上就会死掉。」
琉克掐着自己的脖子,吐出舌头。
「巨大机械兵器维古纳冈苏醒了。虽然是个难缠的大块头,不过我们使尽全力收拾它之后——」
派茵眯起眼睛,注视着提达。
「嗯?」
「祈祷者似乎说了,由于优娜再度拯救了史匹拉,因此把你送还到这世界当作给优娜的奖赏。印象中优娜是这样解释的。」
「也就是说,我能回到这里,是因为祈祷者的关系?」
「是因为优娜娜的努力吧!」
琉克大声否定。她的声音响遍四周。周遭的对话声同时中断,寂静如同波纹般向外扩散。视线集中向提达。围在优娜身旁的老人们责难般的视线,令提达尴尬不已。
视线和优娜对上了。
抱歉——她的嘴唇开阖。接着又无声地说出了「晚点见」。
提达很开心。不过,提达觉得自己应该要表达被冷落的不满,耸了耸肩。优娜见状,正色重复了「晚、点、见」。老太婆眉心紧蹙,视线在优娜和提达之间来来去去。一想到优娜可能会挨骂,慌张的提达赶紧连连点头。
但是,提达一直等不到优娜口中的「晚点」。
在他们谈了好一阵子之后,其中一名老年人说优娜应该要更衣,便带她走进寺院内。原本提达听从露露的建议,帮忙村人们准备宴会,但在动员全村人力准备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工作需要他帮忙。最后提达只好摆出暧昧的笑容回到琉克等人身旁。
提达又和两人聊了一阵子,听她们提起基马利·隆索的近况以及「在那之后」的世界。新耶朋党与青年同盟,以及阿尔贝德,马吉那派的消息。
至于优娜献声的演唱会,那件事提达越听越生气。
那与当初提达所体验的,被追赶着迎向死亡的战斗不同。虽然同样是赌上了性命,但听起来像是参杂着玩心的冒险。
「奇怪?你不开心?」
「没有啊。」
「我很努力在讲给你听耶!」
琉克发起了脾气,说要回到飞空艇上。派茵告诉提达,她们会在数天后回到岛上,希望提达能够转达优娜,提达心不在焉地回应后,目送她离开。
在忙碌地四处走动的人群中感受到的孤独比什么感觉都差劲。提达无法忍受而逃进了帐篷中,把自己扔在床上。在他屡屡变更姿势与杂念战斗的时候,帐篷外头的天空渐渐转暗。宴会预定在日落后开始,肯定就在不久后之吧。提达抱着枕头幻想着优娜满怀歉意地前来迎接自己的模样。
不过,出现的人是瓦卡。
「傍晚的渔船回来了,要帮忙运鱼。这是野牛队的义务。你也一起来。」
在半路上,野牛队员们提议抵达海湾之后,在渔船抵达之前就先练习水斗球,气氛十分热络。而且奇巴还说要赛跑到海湾处,表情仿佛挑衅似的。提达虽然答应了,但顺着下坡一路往下冲刺时,提达的脑海中仍旧想着优娜。
也许现在她正在找我。我待在村子里会不会比较好——
「提达哥,你很慢喔!」
听见有人叫他。
提达回过神来发现,虽然他自认拿出了全力奔跑,但身后只剩下瓦卡一个人。
「喂~!天色暗了!会跌倒喔!不要勉强自己!」
「瓦卡大哥!」跑在远远前方的队员们回答。「拜托你弃权吧,会受伤喔!」
「少多嘴!」瓦卡的回应声中带着笑意。
「你们通通给我停下来!」
似乎是因为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试着要拖缓队员们的脚步。配合瓦卡的卑鄙战术,提达也跟着放慢速度,没过多久便停下了脚步。
「瓦卡,你这次真的引退了吧。」
提达捉弄般说着,满身大汗的瓦卡一面喘息一面点头,缓缓迈开步伐。
「和你一起出场的路加的大会——那已经是两年前了——我原本计划那次大会之后就引退。我应该跟你讲过了吧?之后我真的退出了队伍,变成教练照顾队员。结果,我们在下一次的大会上惨败。之前每年都输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那次败北让人很不甘心。不只是我,每个人都这么想。在那之后,就开始进行相当正式的训练。整天都在练习。村里人分配工作时也特别优待我们,让我们有办法专心练习水斗球。托大家的福,野牛队的技术越来越好。感觉像是抵达了新的境界一样。看着达特和雷提他们,我又开始觉得想要回去当选手。不过,你也知道的,正好那时优娜说她要参加海鸥团,村里又是一阵慌乱,露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而且我现在有点类似村子里负责照顾大家的人——虽然干劲不输给任何人,也还很年轻。但是——你懂吧?」
瓦卡说完耸了耸肩。无法果断下决定的个性似乎一如过往。
「结果,每天都被露骂。」
瓦卡害臊似地搔了搔头。野牛队员们已经超前两人好一段路,就连人声都消失了。
提达一面走一面想着遗失的两年时光,突然间瓦卡带点犹豫地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肩膀。
(啥?)
提达想着,过去瓦卡曾像这样接触过自己吗?提达一面搜索记忆,一面让那条手臂拖着,沿着被村民们称为「瀑布之路」的,环绕岛屿外侧的道路往海岸走。从悬崖处坠下的瀑布洒落雾气般的无数水珠打湿了提达的全身。这时瓦卡的手挪到了提达的头顶上,胡乱搔着提达的头发。提达终于按捺不住。
「怎样啦!」
提达使劲甩开了瓦卡的手。
「抱歉。我只是想确认看看。」
瓦卡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了歉意。
「你……是真的提达吧?不像异界的那玩意,不会只是幻象吧?」
「我是这么觉得的啊。当然,我就是真的我。」
「说的也是喔!」
瓦卡像是要拂拭尴尬似地发出豪爽的笑声。
不过,瓦卡口中「异界的那玩意」却在提达心头挥之不去。
只要凝神思念,就能见到死者现身,甚至可以与之对话的场所——异界。提达回想起第一次进入异界时的经验。听了优娜的提议后,试着回想起母亲,于是真的见到了母亲的身影。现在的自己,和当时的母亲同样是「异界的那玩意」——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瓦卡,那玩意真的是幻影啊?」
「就幻影来说,是真的。」
「什么啊?」
「我没想过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幻影啦。但是,幻光虫对参访异界的人的脑袋里的想法产生反应,变成那人想见面的对象的模样,这个说明现在的我可以接受。对话也是呼唤出幻象的人自己想出来的。所以,对方只会说我们想听的话,我们希望被鼓励,那玩意就会鼓励我们,想要挨骂,那玩意就会严厉责备我们。」
「哦——」
简单易懂的说明,不大符合提达记忆中瓦卡的风格。提达突然间明白了。
这位亲切但顽固不知变通的年长友人,得知了自己自幼相信的耶朋教义满是欺瞒。尽管如此,人生还要继续下去。尽管失去了心灵的依靠,仍然要活下去。为了走过剩下的人生,瓦卡正努力尝试,不透过耶朋的教义去理解这个世界。这才是这简单明快的回答的真正由来。
「这里是比塞德,不是异界吧?换句话说,我是真的。」
提达说着,伸手朝瓦卡的侧腹捏了一把。发出夸张的喊痛声,瓦卡拔腿向前奔跑。
2
虽然这是片渔产丰富的海域,但比塞德岛的渔业规模仅止于岛上自给自足的一部分,渔获量几乎全数消费在岛内居民的生活上。
岛上的主要外销产品是比塞德岛独特的纺织品,再加上最近与大召唤士优娜有关联的地点成为观光客的目标,观光客们的消费也滋润了岛上经济。寺院的一部分也改建为住宿设施,其他为旅行者搭建的帐篷在岛上也随处可见。
抵达海湾时,天空已经转为橙红色,但渔船尚未归来。
「不是那艘船吗?」
指着停泊在码头木桥旁的船只,提达开口询问。
「那个喔,那就是王牌号啦。」
瓦卡洋洋得意地回答。
练习船野牛,王牌号。在这半天内听队员们提起不知多少次的船,看起来比想像中要小上许多。船首处形似纪念碑的装饰品,应该是模仿水斗球大会的优胜奖杯的设计。由于涂装不是金色而是黄色,看起来相当廉价。
「是因为有那艘船,野牛队才真的变了。」
比塞德岛周围被浅海所包围,即使游到海湾的出海口水深仍然不够,若要离开海面往上高跳,就会伴随着相当程度的危险。由于比塞德野牛队尽可能避免具危险性的练习,因此缺乏垂直方向的机动力。
不过,拥有了专用练习船之后,野牛队随时都能前往水深充足的海域,于是野牛队的战术发生了飞跃般的进化。例如上层与下层之间的高速来回等,野牛队成功掌握了运用球型斗技场顶端与底部的战术。
「可说是我们的水斗球革命。」
波兹挺起胸,提达则带着赞赏之意轻撞那胸膛。
「这原本是基利卡的小货船,是我们自己改装的。改装费和船的修缮费是靠村里大家的资助。当然不能背叛大家的期望啊。」
已经颇具队长架式的雷提发号施令,众人开始做起暖身运动。
各队员放松筋骨的同时,瓦卡开始进行编队。达特、雷提、波兹、贾修、奇巴、新来的雷修与梅斯卡、卡拉姆,再加上瓦卡和提达一共十人。瓦卡将之分成两队。
在雷提响亮的口哨声中,练习赛开始了。
练习赛采取只在海面上比赛的半场水斗球。无论手中是否持球,只要全身沉入水中就会遭到扣分。在短时间内提达就吃上了两次扣分。没办法适当操纵自己的身体。
「别在意别在意!」
听见队员的鼓励,让提达更是消沉。
当初的实力差距可说是相当于明星选手与乡下地方的业余玩家。究竟是提达退步了,还是野牛队进步了呢——
「贝克雷姆冲击!」
波兹在狂吼中踢出的一球命中了提达的脸部。贝克雷姆是直到最近为止负责锻链野牛队的教练。提达还记得,队员们说训练非常严苛。
提达被陌生男人传授的陌生球技彻底打败。想把无地自容的心情转变成玩笑,提达试着装死。放松四肢任凭身躯漂浮在海面上时,提达听见了满是顾虑的说话声。
「下一球就当成最后一球吧。再拿一分的队伍获胜。」
提达恢复成立泳的姿势,正好撞见说话者奇巴脸上僵硬的笑容。
「反正天也黑了,看不清楚球在哪了。」
奇巴连忙补上了这句话。
没过多久,灯火通明的渔船回到港湾,野牛队员们开始协助船只停泊与渔获的搬运。选手与负责分配的渔师将装满了木箱的新鲜鱼只分装在袋子中,扛到肩上。
「咦?我呢?」
没有能让提达搬运的货物。
「收获不好。没办法符合期待——」
负责分配的渔师说到一半打住。他眯起眼睛注视着提达。留着胡须,体格相当精壮,但肌肤特别白皙。
「我叫提达,多多指教。」
「我是布莱亚。」
布莱亚一面说,一面递出了三叉戟。示意要提达搬运这把武器,而非鲜鱼。
「全都是用这玩意抓到的?」
布莱亚微微摇头。
「捕鱼用网子捕。那是武器。」
「哦,对付怪物。」
「可以借点时间说话吗?」
「咦?」
布莱亚并不回答,向瓦卡搭话。提达虽然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但从瓦卡的表情就能了解大致上的内容。野牛队队员一面争论鱼的烹饪方法一面走远,只剩下布莱亚与提达留在海湾处。
明亮月光照耀下的海面平稳无波。半透明的果冻状的怪物并未察觉提达与布莱亚,摇摇晃晃地横跨沙滩,消失在远处的树丛。一想到附近有怪物,提达不由得感觉到不安。现在的自己还能战斗吗?会不会就像水斗球一样,成为了过去的荣耀呢?
「他们居然忘了这玩意。」
布莱亚看着脚边的球,喃喃自语。
「传给我。」
提达说。希望这能成为对话的开端。不过,布莱亚不理会脚边的球,只是注视着提达。提达想不出办法,只好正面接下他的视线。
黑色的长发在海风中摇曳。提达一开始以为他已经是中年,不过这似乎是误判,大概还很年轻。遮盖了整张脸下半部的胡须让人看不出来。此外,最具特色的是眼睛。蓝色的眼眸令人连想到饱受风吹雨打而褪色的玻璃珠。
「这双眼睛——」
布莱亚突然开口说道。提达连忙把三叉戟刺向地面,跑向水斗球。
「太过专注于注视远方了。」
「哦。」
听起来像是长谈之前的开场白,但对方在说完后却再度陷入了沉默。提达把球高高踢过头顶,以右手接住落下的球,顺势传向左手。接下来接连传向膝盖、头、左右双肩——一连串的动作仿佛刻印在身体中一般熟练。
「你两年前不在比塞德岛吧?」
也许他是那种别人不主动攀谈就不会出声的家伙,提达放弃与他比拼耐性。
「是啊。只是希望有机会能认识大召唤士。」
「哦。」
「我现在在僧侣的指挥下管理寺院。大概一个月前从贝薇尔被派遣到这里。你知道新耶朋党吗?」
「嗯。」
「不过是群懦夫。」
提达暧昧地笑了。在心中发出赞赏的同意。
「哦,原来是群懦夫啊。那青年同盟呢?」
「——愚民。」
「渔民?」
「一群笨蛋的集合。」
「还真过分。那马吉那派又算什么?」
提达注意着别让顶在额头上的水斗球掉落,同时等待着对方的回答。期待能听见令心情为之畅快的回答。
「你来岛上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
咦?提达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视线注视着布莱亚。水斗球落在沙滩上。
「白天,接到无线电通知优娜要回来,于是我与村里人一起来到海湾。就在那时候,我正好看见你从海的方向游过来。」
「是喔。」
「你是怎么抵达那个地方的?」
提达无法回答,但也不希望随便回答破坏第一印象。这个男人也许和耶朋党之类的团体有关系,若引发冲突,不知道会对优娜造成什么麻烦。
「你在两年前从札纳尔坎德来到这里。而且不是遗迹的那个,而是灿烂华美的札纳尔坎德。虽然好像没有人相信,不过我愿意相信。」
「谢啦。」
「那时,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听说你是搭乘着『辛』来到这里。」
「——是没错啦。」
「如果能再搭上『辛』,你觉得能回到札纳尔坎德吗?」
谁晓得呢。提达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辛」已经被优娜打倒了,想确认也无从确认。唯有一件事再清楚不过——
「当初我在的札纳尔坎德已经消失了。因为那是被召唤出来的都市。」
「告诉我详细情形吧。」
提达耸了耸肩。
「那时我中了『辛』的毒气,脑袋一片混乱。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那也无所谓。最近有不少预兆,告知我长年来的谜题就快要解开了。」
「谜题是指什么?」
「这就是最大的谜题啊。」
布莱亚的肩膀摇晃着。似乎是在笑。
「你在耍我吗?你到底想讲什么啊。想要认识优娜?贝薇尔派你来的?想和我聊聊?到底哪个是真的啊?」
「要是让你感到不快,我道歉。如果要当成故事来叙违,我的人生未免太复杂了些。虽然人习惯寻求眼前事物的因果关系,但那大多只是事后添加的解释。」
「像这种像在卖关子的说话方式,也让我不爽。」
气话才冲出口,提达立刻感觉到罪恶感涌上心头。面对沉默的提达,布莱亚留下了一句「自己小心点」后,逐渐走远。
「抱歉。」
以为对方已经走到听不见的距离,提达自言自语似地说。只见布莱亚缓缓地举起了手。
提达觉得自己似乎连同当初照顾提达的奥隆也一并否定了。如同布莱亚所说的,难以一语道尽的复杂人生,事实上的确存在。如果想将自那人生中学到的教训传达给别人,说起话来自然而然会变成那样拐弯抹角的风格吧。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海湾只剩下提达一个人,他走上了码头木桥,仰躺在木桥上。厚实的云层不知何时从天空的另一端漂流至此,星光变得稀疏。海风似乎也转强。波浪打在木桥支柱的唰唰声感觉也更响亮了些。
只要野牛队搬运的鲜鱼抵达村里,宴会应该就会揭开序幕吧。这样一来,能和优娜谈话的机会就更遥远了。这究竟是何种惩罚呢。是谁设下的陷阱吗。如果能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打倒那家伙就能再度与优娜一同生活——如果只是这么单纯,那该有多么轻松。
「虽然人习惯寻求眼前事物的因果关系,但那大多只是事后添加的解释。」
将不成话语的沉重感情转换成呼喊声吐出喉咙,脚底连连踩响桥面的木板。
咚咚的钝重声音响彻周遭。突然间,尖锐的声响呼应般传来。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又怎样了!」
提达跳起来环顾四周,马上就察觉了声响的来源。
声音来自于远古时代就被抛弃的机械之一,岛上居民称之为机械遗迹。其用途恐怕谁也不知道。在围绕着海湾的岩壁上,数根烟囱状的装置自岩壁突出,原本应该是橘色或鲜艳的黄色,但现今色彩已经斑驳。其中最靠近海的遗迹上,有一只体型庞大的海鸥。海鸥的脚边似乎有什么物体,只见海鸥不时以嘴喙去啄。提达听见的就是嘴喙的撞击声。
当、当当、当。
「海鸥啊——是是是,我知道了啦。」
了解了现况,提达闭上眼睛。
从海鸥出发,提达的思绪连想到海鸥团。与优娜一同度过两年时光的亲昵伙伴们。
尽管自己不在了,世界仍然持续运转,友人们——就连优娜也是——也依然能愉快度日,这个事实出乎意料地令提达感到不安。提达回想起身穿着看起来仿佛不同人似的快活服装的优娜的笑颜。那并非十七岁时,只能在接连不断的苦难中偶然瞥见的微笑。而是过着充实人生的,十九岁的从容笑靥。
「啊——」
难道你要她日复一日以泪洗面才满足吗——若有人这么问,提达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会点头。自我厌恶让提达躺在木桥上挣扎打滚。
入夜了。鱼都已经烤熟了,但优娜的身影仍未出现。如瓦卡所料,一部分的老年人也没有出现。
「又和老太婆她们在一起吗?真是的。」
瓦卡用谁也听不见的微弱音量自言自语。
瓦卡知道,老年人们满心期待着优娜回到岛上。比塞德岛上,比优娜年长的所有人,包含瓦卡在内:心中都怀抱着一份曾为了优娜的成长而贡献心力的自豪。
当初优娜身为大召唤士的孤女寄宿在寺院,扶养优娜长大的正是对耶朋的教诲忠心不二的老人们。
之后优娜成长茁壮,遵循老人们长年来的祈愿似地成为了召唤士,打倒了「辛」。为全史匹拉带来了盼望已久的安宁节。同时,所有人也都知道,以老师为顶点的耶朋教对众人的欺瞒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寺院本身的组织性事实上已荡然无存。
尽管如此,对于老人们而言,耶朋的教诲仍旧扮演着他们心灵的支柱。
「教诲并非全然错误」。
要相信什么都自由的时代来临了。所以,老人们要继续相信耶朋的教义其实也无所谓,但是,他们欠缺了一份对其他人的宽容。
在老人们眼中,年轻人似乎受到纷乱的外界所影响,走上了岔路。一直以来宛若一个大家族的村庄里,出现了世代间的鸿沟,这一点让瓦卡感到痛心。
年老一辈的人还无法适应时代的变化。主导时势变化的是巴拉莱与努吉等年轻一辈的领袖,即使位在如此偏鄙的小岛,他们一举一动的消息也只需一瞬间就会传来。三天前的新闻已经没有价值。长年生活在缺乏变化的世界,老人们会感到不安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如此多变的世界中,温柔而不忘恩的优娜,是他们心中的依靠。
(到底是想把优娜怎么样啊。)
瓦卡喃喃说着,大步走进寺院。将焚香与湿润岩石的熟悉气味一口气吸入胸腔:心也一瞬间回到了快乐的孩提时光。耶朋的恩赐书犹在耳。
(混帐东西!)
3
屋顶上有动静!
在一号吸排气通风管的最上层紧紧依偎的一对男女赶忙拉开彼此身体的距离。在昏暗之中,两人屏住呼吸,将精神集中在听觉上。又响了一次,是同样的声音。某种硬物敲击钢板的声音。敲响在头顶的声音绕过外墙,从通风管的开口处流入室内。
当——当当——当。声音没有规律性。
「这是——什么声音呢?」
库施急促地问道。
「鸟。以这个力道来看,八成是海鸥。」
听了瓦尔姆的回答,库施的神情流露出安心,让刚才撑起的上半身再度平躺在毯子上。似乎打算再休息一阵子。不过,瓦尔姆站起了身,开始把轻盈的皮革甲胄穿戴在布满柔韧肌肉的上半身。
「你为什么知道是鸟呢?」
「有办法爬到这上头的只有鸟或猴子。声音的力道听起来很强,而且也很响。其次,那是硬物撞击铁板的声音。比起拿着石头的大型猿猴,推测那是拥有坚硬嘴喙的鸟较为合理。符合条件的鸟,在这一带就只有海鸥。」
「真不愧是瓦尔姆先生。那么,海鸥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去问海鸥吧。」
「说的也是。」
库施在年幼时就被发现具有召唤士的素质,只认得贝薇尔的保护区与这座岛的她,无知的程度时常令瓦尔姆吃惊。她不时对瓦尔姆口中的话感到敬佩,也是出自这个原因。
三年前刚见面时,瓦尔姆以为她的敬佩是一种嘲弄,因此将她视为从小受到特别待遇,不知天高地厚的召唤士,打从心底轻视她;不过在知道原因之后,瓦尔姆对她的际遇感到同情。不知不觉间,同情转变成了爱情。第一次察觉自己的心意时,瓦尔姆感到十分困惑。他从未想像过自己会爱上一位召唤士。
召唤士,也就是对幻光的感应能力特别强烈的异能者。幻光正是死者的魂魄。对瓦尔姆来说,召唤士有一种被死亡缠身的不祥印象。但是,瓦尔姆发现库施——不仅止于库施,召唤士们都与瓦尔姆完全相同,都是拥有一般感情的人类。然而,政府规定召唤士必须加入对抗札纳尔坎德的特务部队,对召唤士的人生施加严苛的限制。
他们并非自愿加入军队。拥有召唤素养的人才十分稀少,完全没有选择。
召唤士们将人生奉献给政府,借此扶养自己的家庭。一个家庭若送出召唤士,直到召唤士死后二十年内生活都受到保障。
库施外表优雅高贵,其实出身于贫民之家,令同样出身的瓦尔姆感到安心。他也同样,没有活着离开这座岛的一天。他以这项誓约,拯救亲人于贫困之中。
「我先下去了。贝德鲁他们八成已经在下头等到不耐烦了吧。」
「知道了。那个,瓦尔姆先生。下次见面时可以不要有贝德鲁在场吗?」
「为什么。有受到影响吗?」
「没有。只是希望能两个人独处。」
「那谁来抬你的轿子。」
听了这话,库施轻声笑了。
「瓦尔姆先生。我可以用自己的双脚,走得和你一样——不,甚至能走得比你更轻快喔。」
「我想也是。不过敌人放出的毒虫正在附近繁殖,要是有个万一——」
「被那种虫晈到很痛吗?」
「地狱般的痛苦。」
「我不想去地狱呢。」
库施笑了。她脑海中浮现的地狱,是瓦尔姆小时候从祖母口中听来的故事。瓦尔姆曾经在伴她入眠时讲过。
只要离弃神的教诲,无论生死都会被送进地狱,那是个充斥着所有苦痛与不悦的场所。若不想被送进地狱,人就必须遵循神的规矩而活。如此一来,死后就能成为绽放在异界的花朵。花朵,否则就下地狱,这之间的落差未免也太大了——虽然幼时的瓦尔姆这么想,但祖母知道许多能将规矩正当化的寓言故事,反驳也只是浪费力气。成人后的现在,瓦尔姆早已了解。政府自称神的代理人,而祖母正是虔诚的教徒。
「有没有不借用贝德鲁的力量,也不被虫晈的方法呢?」
「也不是没有,危险的地方就由我抱着你走过。」
「听起来——很棒呢。」
「总之,快点穿上吧。」
为了先下楼对贝德鲁发出指示,瓦尔姆走向中央的螺旋阶梯。
回头一看,库施正在形似窗户的排气口前,跪着挺起上半身,看向外头。
那纤瘦的身形只有腰臀处特别圆润,宛如女神卢切拉般。甚至令瓦尔姆不禁疑惑那背上为何没有翅膀。原本披着的薄衫滑落一半,露出了右腰处的痣。心型的,惹人怜爱的形状。
「海岸边有人。也许是——」
瓦尔姆连忙走到库施身边,向外看。
下方的沙滩笼罩在明亮的月光中。
的确有个人影。似乎是个年轻男子。岸边有一艘残破的小型船只随波摇晃。看起来像是遇难而漂流至此。不过,即使真是如此,未经同意抵达这座岛,与丧失性命并没有任何不同。
瓦尔姆一面观察男人,一面催促库施尽快着衣。紧接着,他把食指与拇指圈成环状放进口中,准备吹响口哨呼唤贝德鲁。但是,吹响口哨的时机不好掌握。
男人仓促地将行李白船上搬出。是个布袋。解开了应该原本就没绑紧的袋口后,男人粗鲁地将圆形物体从袋中取出,放在脚边。没什么大不了的,是颗球。
他打算用那颗球干什么?
遇难者漂流上岸后第一件事是玩球,这绝对不是合理的行动。那么,该怎么判断才对?男人把侧脸朝向这边,抬头仰望天空。不,这只是伪装而已,他已经察觉此处了。瓦尔姆也察觉到.对方已经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才会如此行动。接下来,男人故作不经意地与球拉开数步距离。瓦尔姆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演技的确精湛。
「那颗球是炸弹!」
瓦尔姆一把拦下库施的腰,把她自窗边拖开,冲向中央的柱子。正当瓦尔姆打算沿着螺旋阶梯往下走时,爆炸在背后发生了。在失去平衡差点跌倒的同时,瓦尔姆把库施的头紧紧抱进胸口。下一个瞬间,瓦尔姆的背脊剧烈撞击楼梯,他不由得低声呻吟。硬物撞上了后脑勺,火药般的气味从鼻腔深处往上窜。这是失去意识的前兆。在这状况下也没别的办法。但是,等到意识清醒之后一定要马上去杀了那男人。
不能放任「异端的魔导士」对这座岛为所欲为。
4
飞空艇赛露西斯以近乎坠落的低速在飞翔在黑暗的夜空中。
派茵正在驾驶舱倾听伙伴们说话。正在交谈的是琉克、老大哥、好兄弟等三人。神罗一如往常地占据了荧幕操纵桌前的位子,不过他背对着伙伴们,埋头于手边工作。也许是飞行上不可或缺的计算,也许只是消磨时间的益智玩具。虽然防风眼镜和防毒面具遮盖了表情,不过从那蜷曲的背部,看得出他正集中精神在当下的作业。
「会有暴风雨来?」
派茵趁着对话短暂停歇时插嘴问道。以阿尔贝德语为母语的三人之间的急促对话,派茵连一半都听不懂。
「有一个很大的低气压来到了比塞德南方。满强烈的风暴喔。」
琉克自雷达抬起脸,说道。
「通知人家吧?」
「无线电又不通。」
神罗低声说。老大哥向他怒吼,不过神罗只是耸了耸肩。
「不只是比塞德。四处都不通。」
「为什么?」
「不晓得。反正我只是小孩子。」
神罗的态度虽然有时令人不悦,但只要说到机器的问题,如果连神罗都说不晓得,就不会有其他人可能了解。但是,老大哥并不像派茵那样尊重少年,像只狂犬似地连连怒吼。派茵不但听不懂话中内容,他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尖锐的声音更让派茵感到烦躁。
「先暂停一下。」
派茵低声说道,但声音似乎没有传进两人耳中。
「我叫你们闭嘴!老大哥、神罗!」
她改成大吼。
「啥!?」
老大哥摆着舞蹈途中突然暂停似的古怪姿势,僵硬不动。
「我们没有急着赶路吧?先回到比塞德告诉他们暴风雨要来了。毕竟那个村庄的民房,看起来都像帐篷一样。」
「嗯,说得对。要是被吹走,那就太可怜了。」
琉克同意了,但老大哥却哭丧着脸。
明明没有必要赶路,一群人却如同逃跑似地离开比塞德岛,是因为老兄弟体恤老大哥的处境。优娜与提达在一起的情景会对老大哥造成多大的冲击,这点无从预测。
「不,也许不需要。不过是场暴风雨,岛上的居民应该很习惯了吧。」
派茵轻易取消了刚才的意见。虽然老大哥在队上算是颇重要的人物,但是尊重他的人未免也太少,令派茵感到几分怜悯。
「难讲喔。规模很大喔——看雷达上面——咦!?」
琉克突然大叫出声:「雷达画面消失了!」
「哎呀呀。」
神罗不干己事似地说着。
「大概是机械的极限到了吧。寿命。因为是让差不多千年前制造的机器勉勉强强动起来的。什么时候失去功能都没什么好惊讶。」
「没办法造新的吗?」
「大家都会这样想吧。阿尔贝德族很懂机器,一定懂得怎么造。不过,实际上我们只是熟悉使用方式而已。从土里挖出来,思考用途,清洁干净,找出操作方法——当然有时候也需要研究或改进,但是,就是不懂怎么从零制造。阿尔贝德族宁愿受到耶朋教的敌视,坚持使用机器,但却连一张设计图都没有留下来。虽然法则或重要的算式已经渐渐查明,但那都是受到现实需求的逼迫,经过解析后好不容易发现的。不是以前的人留下来的。有点像是对子孙特别苛刻似的。这个什么都没流传下来的特色,就是阿尔贝德史上最大的谜题。」
5
提达为了打发时间而步上野牛,王牌号参观。这艘船装设了老旧的内燃引擎,若是航行在平静的海面上往来于岛屿和练习海域之间,听说尚能称职地轻快奔驰。
甲板上靠近船尾处设有舱门。打开来往内瞧,可以看见微微发光的内燃引擎。虽然舱门旁设有进入船舱的梯子,不过提达对内燃引擎并没有兴趣。
舱门靠船首的方向——与船首距离约三分之二的位置,有一间小屋似的掌舵室。狭小的室内设有舵轮,以及控制内燃引擎用的按钮与拉柄。似乎也有无线电收发机。
提达把布莱亚忘了的长戟搁在二芳,把球扔在地板上。舵轮的另一侧——后方的地面上有着往下的楼梯。
沿着朝向船首方向的楼梯往下走,推开楼梯底部的门,门后是一间船舱。
船舱是个狭窄的小房间,有着两人座的沙发,以及单人用的床铺,两者之间紧紧夹着一张小桌子。床铺与沙发两侧的墙上都有着圆形窗户,可在船身吃水线附近向外眺望风景。月光透过玻璃投入室内,带来微弱的朦胧亮光。
提达躺到床上。虽然这摆明了是一艘二手的老旧破船,但只有这个房间看起来经过精心布置。墙板全都用比塞德特产的手织布覆盖,宛如都会的旅社会出现的装饰布自天花板垂下。感觉起来是个莫名其妙的房间。整艘船应该有十来名船员,但这房间顶多只能挤进七个人,若要求舒适恐怕只能容纳两人吧。
「搞什么啊——」
不过,提达完全没有兴致去思索关于这艘船的疑问。该思考的事情堆积如山。比方说——提达闭上了眼睛——比方说哪些事呢?
身体猝然摔落的感觉捉住了提达,令他连忙挺起上半身。
有种胃部向上浮起的感觉。
船正在上下摇晃。波浪相当高——风似乎变强了。
「不小心睡着了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已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刚才淡淡的光芒还从窗口照入室内,不过现在月光也消失了。星星或月亮似乎被云层遮掩了。从船身的窗口往外看,提达并没有看见沙滩。
「不会吧!?」
连忙翻过桌子,从另一边的窗口往外看。同样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船似乎已经远离了海湾。记忆中,船确实牢牢地绑在钉于沙滩的木桩上——
「拜托饶了我吧。」
一站起身,头便猛烈撞上不知什么物体。
「——!?」
无从发泄的怒意与痛楚令提达一面大吼大叫,一面在黑暗中摸索出口。正当急着想走出房间时,又让额头全力撞上了门框。
伸手按住马上就开始膨胀肿大的伤处,提达一面呻吟,一面爬上通往操舵室的短阶梯。
「咦?」
眼前,有个人影正抓着舵轮。人影头上披着白色头纱,身上长袍的袖口和裙摆处绣有红色三角型的图样。裙摆下方露出的脚,踏着一双皮制的凉鞋。传来一阵甘甜的香味。那是比塞德寺院的气息。
「优娜!」
喉咙哑了。而且几乎不成声音。
「优娜!」
再度开口仍旧相同。肩膀颤抖的她取下了头纱,转过身来。伸出手,指尖轻抚着提达的额头。
「早知道就该带幻光球来。」
「不痛了。已经不痛了。」
提达连连左右摇头,优娜轻笑道:
「抱歉让你久等了。」
「很过分耶!我等了——」
说到一半,优娜的食指贴上提达的嘴唇。
「我等了两年。」
「——嗯。」
指尖自唇间挪开。
「——对不起。」
「——别在意。」
「优娜——」
提达胆怯地向前踏出一步,优娜转身背对他。接着用明显不熟练的手势拉动拉柄——
「野牛,王牌号,出发~」
她歌唱似地说道。船舱内的内燃引擎发出沉重的低音,震动传遍整艘船。
「这艘船有另一个名字,你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能和优娜交谈是那么开心。但是,提达不由得面露不满。
「这艘船啊,野牛队的队员们,都叫它约会号喔。我来之前已经告诉大家,我们两个要借用一晚。」
优娜转过身,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但是,她马上害臊似地垂下眼。提达模糊地回想起操纵室下方的狭窄房间,紧接着,感觉到脸颊越来越烫。
「现在才刚驶出海湾而已,就这样沿着海岸线前进,先绕到岛的另一头吧?风越来越强了,先找个地方把船绑好——」
「没关系啦。风大不大,用不着在乎吧。」
提达站在优娜的背后伸出双臂,左手重叠在抓着舵轮的她的左手上。右手则把拉柄向前推。脚底下的噪音变得更响,身体感觉到和缓的加速。
「你懂操纵?」
「因为,我家在船上啊。」
提达一面说,一面回想。他从小时候就在父亲持有的船上生活。操纵方法也了然于心。正确地说,他现在才回想起自己其实知道操纵方法。直到这个瞬间为止,他完全忘记自己对船其实还算颇有认识,没由来的遗忘令提达十分在意。但是,参杂着海潮与寺院焚香般的气味自鼻尖前方优娜的发丝传来,搅乱了提达的理性。
「我们下去吧。」
「不先停在安全的地方会被冲走的。先绕到这前面的岩岸后面再——」
「别说了——」
6
带到岛上的炸弹和子弹已经全部耗尽。打倒了数名冲上来的敌人,正打算离开时遇上了这场暴风雨。空气的重量或风——理应是有其预兆的,但也许是因为兴奋或紧张吧,直到这个瞬间才察觉到风暴的逼近。
倾盆而下的豪雨遮盖了视野。自海面向空中吹起的强风将海水的水滴吹进双眼。小船摇晃不已,无法完全掌握身体平衡。母亲听了恐怕会晕倒的恶言恶语从胸底不停涌出。
「要冷静,要冷静。」
他这么告诉自己。要尽快离开这座岛。目的应该已经达成了。
在排气塔上露出脸的是目标的其中一人。
看起来纤瘦如少年,但那人并不是裘伊特。既然如此,那就是梅璐。与她在一起的应该是护卫官吧。也可能是兽芯候补。或许有血缘或其他特别的关系吧。
召唤士和兽芯之间的精神连系越强,召唤出的幻兽便拥有越强大的战斗能力。那两人都被球形炸弹炸死了最好。不然至少也得杀死召唤士。伟大的魔导士与他的女儿召唤妃,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其余人不得持有召唤的力量。
仿佛无止无尽的都市间战争的终结,也为了战后的和平,他献出了生命。
「不——」
暗杀者停下了手边工作,抬头仰望天空。风拍打脸颊,海水渗入眼眶。
「我的生命献给——」
事实上,打从远比自己出生更早之前就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漫长战争终结与否,他完全不在乎。驱动他投身于战斗的意念,单纯地只是想受到召唤妃的认可——成为她忠诚的仆从随侍在她身边——就只是如此。誓约的仪式时,自召唤妃的手背散发的甘美气息涌现脑海,这份记忆让暗杀者取回了冷静。
敌人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瓦尔姆爬过浅滩,只让眼睛以上露出海面逐渐接近。他看见了敌人的长相。还很年轻。还算是个少年。也许是被「魔导士」洗脑了,又或者是被「召唤妃」的美色所迷惑了吧。
也许是察觉了瓦尔姆的气息,少年——暗杀者转过身。瓦尔姆倏地挺身站起,跳上了小船,抓住少年的黑发把他拖向自己,同时把膝盖顶向对方的腹部。俯视着倒在甲板上捧着腹部开始呕吐的少年,瓦尔姆拔出了军刀。少年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
少年的幻光没过多久便从身体漏出,瓦尔姆瞥了一眼后开始调查小船。虽然没有武器类的物品,但付有内燃引擎的小船应该能派上用场。瓦尔姆打算呼唤同伴,但口哨和狼烟在这片风雨中似乎无法生效。
瓦尔姆把手举到额边遮挡风雨,注视着岛上的高台。
战神卢切拉啊,用您的爱,您的翅膀,守护我们吧!
战争局南方支部位在岛屿中央向下挖掘的地底,听不见外头的风雨声。
目前派遗至此的大部分部队齐聚的祭典大厅内,只有呜咽与啜泣声。
在大厅的中央——几乎被南国的花朵所掩埋的祭坛上,库施刚结束将死者送往异界的仪式,她走到史罗恩身旁,将手搁在他背上。牺牲者的兄长双膝跪在祭坛前哭泣着,挺直的壮硕身躯正不停颤抖。
安利——隐藏的本名为波朗——容貌完好宛若陷入沉睡般的死者,生前是位少年召唤士。他的灵魂方才踏上了前往异界的旅程。
「史罗恩——」职工长阿尔布以老人的嘶哑声音问道。「暗杀者怎么了?」
「是个年轻的女人。我把她砍成碎片了。」
「没有送往异界?」
「有本事就变成怪物出现在我面前。我再砍碎她一次。」
阿尔布眉心紧蹙。这时,全身湿透的瓦尔姆出现在大厅。
「你那边的状况呢?」
不知谁问了瓦尔姆,但瓦尔姆不吭声地注视着安利。不久后他走到史罗恩身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那些家伙,不可原谅。」
史罗恩低声说道。
「是啊。」
「我们的人数太少了。要让兵力配置更遍布岛上每个角落——」
史罗恩瞪视老阿尔布:「你们的伪装贝德鲁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参战?」
「还有几项问题。不过,在不远的将来有望解决。」
「将来?太蒙胧了听起来不太顺耳啊。实验体不够要不要我帮你选?」
「这一点我们应该已经讨论很多次了。这没有意义。只是减少贝德鲁和我们的时间罢了。暴力不会解决任何事。」
「既然这样,阿尔布你去和魔导士商量吧。」
史罗恩嗤之以鼻。
「阿尔布——」瓦尔姆介入对话。「你似乎满心专注在制造伪装贝德鲁,而且似乎很享受制造的过程。但我们不同。我们急切需要那份力量。你懂吧?只要敌人还在,我们就需要无穷无尽的战力。我们必须永久保护召唤士和兽芯。」
库施凝视瓦尔姆,表情仿佛泫然欲泣。只要话题一转到将来,她总是会露出这种表情。
「好,再一次搜索整座岛!也许敌人还潜伏在岛上。」
史罗恩注视着弟弟的尸身,声音响彻整个祭典大厅。
7
当瓦卡登上停泊在比塞德岛的赛露西斯时,驾驶舱内一场争论正如火如茶地正在进行。
老大哥、派茵与琉克,还有好兄弟跟神罗都在。而且他们之间飞来往去的尖锐话语声,瓦卡几乎完全听不懂。就连一开始顾虑到瓦卡而帮忙解释的琉克也放弃翻译开始怒吼。
「机体似乎故障了。」
派茵看不下去,对瓦卡解释道。
「也就是说,飞不起来?」
「是啊。原因不明。完全无从修复。如果没有回到这座岛,飞向路加的话,就能借由陆路与其他阿尔贝德会合,也许就有办法修复。回到这座岛就是个错误。是谁提出这点子的。就算回去也没有任何人懂得修理。总之就是这类毫无建设性的口角。」
「你们为什么回来?」
「回来通知你们有暴风雨要来。从路加附近折返回到这边。」
「有试过无线电?」
「岛上的无线电本来就坏了。」神罗说。「而且这艘船的也死掉了。」
「什么嘛,早点说嘛!我来是因为指望你们的无线电能用啊。优娜失踪了。」
这句话似乎也传进了其他成员的耳中。老大哥张大着嘴,双眼紧盯着瓦卡。
「优娜,不见了?」
「嗯。和提达两个人搭上船。原本以为会在另一侧的岩岸附近——」
听了瓦卡的报告,老大哥痛苦呻吟。
「海上风浪真的很大——」
看向外头,琉克不安地喃喃自语。
8
野牛,王牌号缓缓地——有时幅度小,有时则大幅度地上下摇晃。放弃掌舵之后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提达自己也不晓得。星月的光都被厚重的云层所遮蔽。
提达侧过身子,让右肩抵在床铺上,看着在黑暗中朦胧发光的头纱。随意地搁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
听见平稳细微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刚才看的时候,缩着身子静静沉眠的优娜将祈祷似地合拢的双手枕在脸颊旁,那脸庞就近在他眼前。
在黑暗之中,提达忘记了时间。无论是谁说的任何话语仿佛都无法消除的不安,优娜只用她的体温便将之拂拭。那是段充满了喜悦,闪闪动人的时光。
但是现在,郁闷难解的情绪宛若疲劳般覆盖了全身,愧疚感令肌肉紧绷僵硬。
腹部深处仿佛有一块罪恶感凝聚成的冰冷石头。
优娜微微地动了。想到她正凝视着自己,提达反射性地闭上眼睛。不久后,她小心翼翼地不碰触提达,翻越他的身躯,离开了墙边。站在桌子与床铺之间,从地面上捡起衣物穿上身。这一连串的动作,提达闭着眼睛也明白。
船身大幅摇晃,趁着这个机会提达睁开眼睛,正好与优娜的视线对上。
「抱歉,吵醒你了?我去外头看看。」
优娜浅浅微笑,弯下身亲吻提达。脑袋感到一阵朦胧。就把这个吻,当作转换情绪的契机吧。仔细一想,自己根本没必要感受莫名其妙的自我厌恶。没有任何问题。提达站起身,追向白袍的步伐。
走在楼梯途中,听见操舵室传来了沉沉的碰撞声。
一想像声音的来源,怜爱的感情止不住地涌现胸口,令提达有点难受。
深呼吸一次,一口气爬上短阶梯后,优娜的背影映入眼中。她紧握着舵轮,踩稳了双脚,眼睛看着窗外。
「什么也看不到呢。」
「这个先不管,刚才,你撞到头了吧。咚的一声,还满大声的。」
优娜发出了不自然的笑声,同时伸手遮住了红肿的额头。
「不用『啊哈哈~』啦。不用忍耐。如果觉得痛,至少喊声痛,『呜』一声也可以。没必要一个人抱着痛楚。不管是身体或心,痛的时候就要说痛。告诉我。」
「——嗯。」
「为了这件事,我才回到这里的。」
「——嗯。」
「讲点话。」
「——嗯。以后,我不会再吹口哨了。」
「咦?」
「因为,之后会一直在一起吧?」
「——是啊。」
提达让视线绕了一圈后,把脸挨近优娜。这一瞬间,优娜表现出抗拒,向后退开。
「抱歉。我有话要说。」
「啊——是喔。」
提达感觉无地自容,走近操舵室的窗口。
外头是一片黑暗。除了被风打碎的浪头激起白色的泡沫外,世界被黑色支配。
「岛上的老爷爷老婆婆们,从之前就一直拜托我,告诉他们旅程时的故事。你也知道的,寺院其实是那个模样。麦加老师其实是死人,心里希望的不是史匹拉的幸福,只想要让自己和寺院永远存在。寺院所教导的,打倒『辛』的方法,同时也是孕育新的『辛』的过程——」
「嗯。」
「这些事,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好好向大家说明。具体来说,只说了与我直接相关的部分。我所做的事是打倒了『辛』。让史匹拉变成了没有『辛』的世界。至于耶朋的教义只是方便支配者操弄群众的骗局、寺院这个组织不知何时变成了史匹拉的病源,以及我是怎么得知这些事的。这些我几乎没有解释。对一般的人,就是这样。」
「对那些一直相信的人来说,打击很大吧。」
「嗯。而且,也许会出现憎恨我,怨恨我的人。」
「——嗯。」
「所以,我告诉老人家,耶朋寺院这个组织在麦加老师死后,经过了真实运动等很多事件,变成了以巴拉莱为中心重建的新耶朋党。对喔,你还不知道吧。巴拉莱是——」
「没关系。我从琉克她们那边大概听说过了。好像是努吉还有基普尔的伙伴吧?」
「嗯。那个,所以说——」
「所以说?」
提达感到烦躁。
「因为我自己感到不安,所以除了打倒『辛』之外的,我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瞒着没说。但是,老婆婆们还是求我告诉她们。哭着求我。我那时想到——我真是自私啊。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做的事情错了,但是因为不想遭到误会就什么都不解释,这样太自私了。要是产生了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对吧。要是这样还没办法让大家认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你说了?满嘴谎话的麦加老头,还有他们自己在使用禁己i的机器,还有希摩尔那家伙做的事——」
「嗯。我说了。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呢?」
「老婆婆们,一面点头,一面听我说完了。」
「这样不就好了?」
语气变得尖锐。提达看不出这段对话之后的方向。
「不——不太好。」
「老婆婆们对我说——优娜,既然这样,从今以后我们要相信谁的话而活呢?」
「什么跟什么啊。这种事自己想不就好了。」
「大家还问我,已经不能再相信耶朋的教诲了吗?」
「当然不可以啊。那是骗人的耶。」
优娜收起下巴,左右摇头。
「咦?」
「我也同样从小到大相信耶朋的教诲。虽然有几个很大的谎言,但除此之外,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因为,我一直都很幸福,也因此遇见了你——」
「优娜?」
这是耶朋的恩典——一想到优娜或许会这么说,提达打从心底发寒。
「如果老婆婆们想要相信,那也无所谓吧?自己思考过后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那就没关系吧?」
意见遭到反对,提达的心情更不愉快了。
「——是没错啦。」
「嗯。所以天亮之前要回到岛上才行。」
「啥?」
「我和大家约好了。到了早上,就和大家一起想新的祈祷方式。」
「为什么优娜也要一起啊。」
「因为夺走了老人家的心中依靠的人,就是我啊。」
「优娜已经为大家做很多了。」
「就算这样,也不代表我之后什么也不用做了,对吧?」
「我说优娜你——」
提达注视着优娜,发现她的耳垂吊着那串有蓝色流苏的饰品。记忆中刚才在下头的房间没看到。是什么时候卸下,又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呢。那是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优娜一直戴着的饰品。那苍蓝完全没有褪色。
「我……怎么了?」
原来改变的只有自己而已——提达这么想着。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既然这样的话,就赶紧回到岛上吧。不过得先找到方法。」
「嗯。对不起。」
优娜口中的对不起,以及使她道歉的自己令提达感到羞愧。提达心情不好的理由与优娜刚才努力诉说的事毫无关连,就只是因为索吻遭到拒绝。
「抱歉。」
提达觉得难堪,转身背对优娜。
「刚才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们并不是很了解彼此呢。」
从背后传来的优娜的说话声,听起来清晰而坚定。
「花上好几星期,一起巡回史匹拉的寺院,登上嘎嘎扎特山,和『辛』与耶朋·咒战斗,然后两年多没见面。也没办法写信,在无法见面的时候:心情却越来越强烈——昨天,终于又见面——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去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了彼此能够互相理解而努力。呐,你有听见吗?」
「嗯。」
「在十七岁遇见你,那时我真的很喜欢你。那份心情,现在重新见面——」
像是感到羞赧似地,优娜挪动身子。不久后,她像是自个儿接纳了什么似地点头。
「从今以后,我们就一起为生活努力吧?为了能够继续在一起。啊,别误会喔。这点一定要先说清楚。我喜欢你。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嗯。」
「嗯?」
「我也喜欢你。」
「太好了。」
提达以为优娜还想说些什么,但她转身背对提达,开始操作舵轮旁的面板。一段时间内,只有喀擦喀擦的按钮声接连响起。
「好像出了点问题?雷达没办法用。不知道船现在的位置。」
随后,优娜发现就连无线电收发机也无法运作。
9
花上一整晚悠哉地蹂躏比塞德岛的暴风,在黎明之前朝着北方离开了。
被冲上岸边的海藻——铜藻或红藻——散落在沙滩的各处。
低着头走在沙滩上的村人们正在寻找海藻之外的漂流物。每当有新发现的村人高声呼喊,瓦卡或野牛队的队员便冲上去进行辨识。目的是为了确认漂流物是不是属于野牛·王牌号的一部分或配备。
判断后归为无关的物品聚集在码头木桥边,点火焚烧。自潮湿木材冒出的黑烟,也许可以为优娜指示比塞德岛的位置。
资讯传达装置类的机器,目前已经完全无法使用。赛露西斯号和村庄,以及船上的无线电都是自比卡涅岛的沙漠的同样深度挖掘出来的机器,阿尔贝德族认为这就是同一时间全部故障的原因,但如果这消息传递全岛,只会让村民失去对阿尔贝德族的信赖,因此瓦卡并未对村民公开。
布莱亚注视着海湾口。昨晚最后一个见到提达的,就是他。
「不是你的错啦。再说风雨也已经过去了,只要船没沉,总是会回到岛上。就算船坏了,只要抓住一片木板也能浮在水面上。那家伙就是这么顽强。和那家伙在一起,优娜一定也不会出事的。」
「瓦卡。」布莱亚微微转头。「不能那么乐观。要是掉进海里失去体温——」
「让我乐观点,好吗?」
「——哼。」
「如果那玩意能修好,那就好了。」
瓦卡叹了一口气,他的视线指着停泊在海湾内的飞空艇赛露西斯。只要有飞空艇就能从上空进行搜索,但飞空艇也和无线电一样,完全没有复活的迹象。
布莱亚嗤之以鼻。瓦卡不悦地问他原因。
「这状况还真是滑稽。他们自己依靠机械生活还不满足,还要把机械散播到全史匹拉。使人们变得怠惰——然而,一旦出了事却又不懂得如何修理。简直就是罪恶的扩散。总有一天,『辛』会现身喔。」
「你是在说阿尔贝德族吗?这样的话,你话说过头了。」
「我想你应该正因为那架破铜烂铁飞不起来而松了口气吧?没有方法能去找优娜,让你感到安心。在沙滩上闲晃,收集木片,升起狼烟——啊啊,能做的事全都做了,既然这样还是找不到,那就是命中注定了。不是谁的错,自己也没有错。也就是说,你已经开始做心理准备,准备不受伤害地接受最糟糕的结果。」
「胡说八道!打从优娜七岁开始,我就相当于她的大哥了。少瞧不起我!」
「那就马上采取行动,瓦卡。」
「我知道啊!可是——」
说到一半,瓦卡猛力连连甩头之后,跳上了码头木桥。
「喂,大家听我说!」瓦卡高声呼喊,村人的视线纷纷齐众。「我想要更积极地去找优娜她们。大家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总而言之,要尽快把剩下的船修好。」
已经着手开始修理的老人一面持续手边工作,一面说。
「定期交通船的利基号也快来了。」有人说道。「拜托船长用利基号去找吧?不行的话,就拜托基利卡岛派出渔船请他们帮忙找,怎么样?」
「海那么大一片,从哪找起?」
「昨天的风由南往北吹。岛周围的海潮流向也都知道。不算完全没有头绪。」
布莱亚说。视线对上,瓦卡点了点头。
「飞空艇上有个家伙特别擅长这类计算。我去问问他。」
瓦卡说完,拔腿跑向停驻在海湾内浅海处的飞空艇。
「有没有谁手边有航海图的!?」
布莱亚扯开嗓门,雷提回答他有印象,随即跑向村里的方向。
以瓦卡和雷提的行动为契机,沙滩上的村人们开始动了起来。
「你好像很习惯领导别人呢。」
听见声音从背后传来,布莱亚转身一看,是露露。
「不是我。是因为瓦卡展开行动了。村里有很多人习惯听他的指示。我现在才发现,其实他比想像中更有声望。」
露露注视着一路跑到水深及腰处开始划水游泳的丈夫,点了点头。
「对了,布莱亚。你来到这座岛上差不多一个月了?」
「——是啊。」
「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把你送进这地方的新耶朋党,到底有什么目的?」
「为了管理寺院。因为有几座寺院遭到劫掠。目的是防范未然。万一有什么发现,必须贡献给全体而非小部分人的利益。不过,一个月前和现在,状况已经不一样了。应该还会有其他通知吧,在那之前,请照之前那样就好。我会服从村里的劳动分配,也想继续照顾老人家。」
「想要博取好印象?」
露露脸上浮现了艳丽的笑容。布莱亚缩起眼接下她的视线。
「你还记得那位失踪的前任寺院管理人吗?」
「记得。工作交接的时候见过。」
「有人发现那位管理人变成了怪物,在遗迹之路上徘徊游荡。」
「哦?」
「根据目击者所说的话,怪物不断喃喃自语,仔细一听,听起来似乎是在说布莱亚、布莱亚——」
「大概是听错了吧。一旦觉得怪物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就再也无法摆脱那种印象,这很常见。」
「也许真的是这样。」
「话说回来,是谁见到那怪物?」
「——是我。」
布莱亚与露露两人同时露出只牵动嘴角的微笑。
「喂——!」
沉痛的呼喊声从海面传来。
就在飞空艇旁,瓦卡脖子以下浸泡在海中,看起来似乎正在立泳。布莱亚振臂回答。
瓦卡双臂交叉作出了巨大的X。紧接着,高高举起了浮在海面上的黄色残骸。惊呼声自沙滩上接连响起。
瓦卡垂着头高高举起的,是通体漆成黄色的奖杯。
10
瓦尔姆从自己的影子得知时间已近中午。他正把排气管充当阅兵台坐在上头,凝视着聚集在岛屿北侧海岸的同志们。全员一共九十五人。男性六十三、女性三十二。年龄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瓦尔姆虽然才二十三岁,但已经被算在最年长的集团。
「看吧。大家精神抖擞,表情非常不错。」
最年长的史罗恩说。
「是啊。话说回来,午餐你打算怎么办?」
自从半夜里的球体炸弹骚动后就什么也没吃,一察觉到这件事肚子就叫了。
「你还吃得下?」
才刚送弟弟前往异界的史罗恩压低了声音反问。
「——抱歉。」
瓦尔姆垂下了眼。史罗恩哼声一笑后,伸手轻推瓦尔姆的肩膀。
「真耐得住打击啊,你这家伙。晚点你自个儿去吃吧,别太招摇。」
史罗恩抛下这句话,走到护卫官们集合排成的队伍前。史罗恩感谢伙伴们在他遭遇弟弟的死亡时对他展现的关怀,也感谢同伴们誓言复仇。
史罗恩低下头好一段时间,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们不能再继续失去召唤士了。还剩两人。如果守护不了还有什么好谈!?」
当初这座岛上有五名召唤士。但是,半年前失去了米卡和卡娜耶拉,而在今天早晨,失去了安利。仅剩下库施与伊法纳鲁两人而已。
贝薇尔持续不断生产机械兵器,目前其技术可谓登峰造极。机甲部队与重装兵团潜入札纳尔坎德,进行破坏。辉煌的战果,日日都有消息传来。然而,札纳尔坎德的魔导士父女最害怕的并非职工一族的睿智,而是与自己拥有同样力量的召唤士。
自亲卫队选出的暗杀者,接二连三地被送进这座岛,间歇性地引发战斗。至今为止已有二十八名护卫官因此丧命。
「全队分为两侧。十人纵队!」
史罗恩一声令下,队伍迅速完成整队。
「第一到第八纵队是搜索队。由我指挥。凯特,各班人员编组交给你。」
站在第一纵队最前头的凯特挺起胸膛,高声回答了解。
「第九第十队共十五员,负责本部警戒。与留守的十员会合之后,听从瓦尔姆的指挥。召唤士就交给你们了。以上,作战开始!」
近百名的武装兵团高声呼喝,展开行动。
(接下来——)
瓦尔姆从排气管跳下,对部下发出指示。
「我们直线跨越本岛回到本部。途中不要放松戒备。发现敌人立刻动手。就算是婴儿也不要犹豫。之前的错误绝不能再度重演。」
部下齐声表示了解。
那一天被送进岛上的暗杀者是个小孩。护卫官以为只是海难的幸存者而放松了戒备,让他进入本部的餐厅,引爆了身上的炸药。结果,召唤士米加因此丧命。
每当回想起当天与同志一起搜集四散在餐厅各处的米加残骸,愤怒便支配了瓦尔姆的精神,逼迫他在心中连连呼喊复仇之神的名字。他习惯以这份攻击性的感情,去掩盖庆幸牺牲者并不是库施的自私情感。
回到本部后,瓦尔姆让部下前去取来携带式粮食后,一面填饱肚子,一面在零号门附近徘徊。若情况需要,也许要考虑将这道门也封锁起来,于是瓦尔姆命令年少的杰古与罗曼德以幻光球拍摄零至五号门周遭的状况带来给他。
在充当抗炸裂弹装甲而铺设的石砖上,设置有粗钢铁棒组合而成的瞭望塔,由于塔的支柱上头贴有伪装用的草叶,若敌人并未十分靠近,这一带看起来应该像是森林的一部分。
钻过伪装草木的下方,继续往里走就是零号门的位置。一号到五号门同时也是遍布岛屿地底的吸排气通风管的末端,设置在岛上各处。为了伪装,每扇门外观形状各不相同,不过内部构造几乎完全一样。可从控制室操纵的吸排气风扇具有锐利的刀刃,身兼防止敌人由外侧入侵的防御装置。同志出入时自门旁的操纵面板输入密码,能使风扇停止旋转。不用说,密码也是每天更换。
若从零号门进入地底,就是祭典大厅。大小足以容纳除了贝德鲁之外的全岛同志。
众神的石像沿着圆形房间的墙壁等间距排列,石像们视线指着大厅中心处的祭坛。这个祭坛使用在各种场合,不只冠名礼或婚丧喜庆,同时也运用在事务方面的评议会上。
祭坛的更深处有着内零号至内二号的三扇门。
沿着长阶梯走到底是内零号,阶梯下方左侧是内一号,右侧则是内二号。
瓦尔姆为了前往居住区而踏上前往内零号的楼梯,就在这时,内一号门开了,库施的身影自门后走出。内一号门通往武器库,也通往职工贝德鲁的工房,同时也是他们的居住区。再往地下走,还有这座基地的动力区。肮脏贝德鲁的工作场所——虽然库施并未被禁止进入该处——对召唤士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库施——)
在瓦尔姆就要开口时,某人的手抓住库施的手腕,硬是将她拖回门内。
瓦尔姆连忙赶往内一号门。只见库施从敞开的门内冲出。
她用右手背使劲地擦拭嘴唇,之后才察觉到眼前的瓦尔姆。
「瓦尔姆先生。」
「怎么了?」
库施不知该如何回答,视线四处游移时,一位年轻男子——伊法纳鲁从门后走了出来。
他是比库施小一岁,目前十八岁的召唤士。包覆全身的肌肉并非来自于实际战斗或劳动,而是由日积月累的运动锻链而成,也许是为了凸显那健美的体格,他特别喜欢穿着紧贴着肌肤似的衣物。至于长相,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特征。形状普通的五官平均地配置在脸上,第一次见面后瓦尔姆差一点马上忘记。
瓦尔姆认为伊法纳鲁似乎也有自觉,派不上用场的肌肉与独特至极的服装,再加上染成通红的奇特发型,也许就是他的抵抗吧。不过,夸大的言行举止,有时是护卫官们私底下嘲笑的对象。同时,他所继承的名字「伊法纳鲁」是掌管美的神只的名字,似乎使得旁人更有机会借此大作文章。虽然他贵为召唤士,却遭到众人的轻视。
活得更自然点不就好了吗——瓦尔姆这么想。
话虽如此,他毕竟是召唤士。光是这一点,他就是本基地至关重大的人物,近百名的护卫官为了守护他而宣誓献出生命。既然如此,他究竟还想要什么?
不过,刚才瓦尔姆全都看见了。从库施与依法纳鲁两人的模样,他已经完全理解了。
伊法纳鲁丝毫不在乎护卫官们的想法。他的一举一动全都是为了吸引库施的目光。
虽然他的行为明显对库施完全不起功效,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请问两位有什么争执吗?现在外头状况并不安稳。有问题必须尽快解决才行。」
不过,伊法纳鲁并未回答,反而说出了出乎瓦尔姆意料的话。
「伪装贝德鲁已经完成了。」
虽然瓦尔姆认为这只是为了回避眼前危机而随口编的,但内容无法忽视。
「哦?」
瓦尔姆一展现出兴趣,伊法纳鲁立刻露出了谄媚似的笑容。
「我让它记得我的声音了。可以吧?我要叫了喔?出来吧!甲型伪装贝德鲁!」
伊法纳鲁得意的表情仿佛在宣示这是自己的功劳似的。至于库施——她像是要躲到瓦尔姆背后似地,拉开与伊法纳鲁之间的距离。
身高如同库施一般,比瓦尔姆想像中还要矮上两个头的矮小伪装贝德鲁很快就现身了。暗黄色的含棉防护服包裹着全身,头部被披风与防毒面具以及护目镜所遮盖。不管把标准放得多低,瓦尔姆一点也不认为它能打倒敌人。
「就——这家伙?」
「是啊。距离完成还有点距离就是了。」
跟着伪装贝德鲁走出门的,是老阿尔布。语气与话中内容相反,显得得意洋洋。在视野的一角,伊法纳鲁趁这个大好机会离开了大厅。瓦尔姆决定之后再找他谈谈,现在的重点是伪装贝德鲁。
「不是我要说——这家伙弱不禁风的。能战斗吗?」
瓦尔姆拔刀,刀锋指向贝德鲁。在这一瞬间,对方似乎流露出胆怯。
「懂人话吗?」
瓦尔姆问,贝德鲁点头。阿尔布得意地说道:完全符合要求。
「既然这样,拿出武器。」
贝德鲁从背后取出了鞭状的钢索,开始挥动。但钢索的前端描绘着不规则的轨迹,战斗能力显然相当低。
也许是因为今天早上的争执,阿尔布想用完成度低落的半成品来敷衍吧。
阿尔布根本不懂——瓦尔姆忿忿不平地想着。护卫官们满心期待的并不是讨人欢心的机械小丑。而是能派上用场,能立刻补充战力的贝德鲁。
「愚蠢至极。」
瓦尔姆挥刀,斩断了贝德鲁持钢索的那只手。
手随着离心力向外飞,鲜血喷溅而出。
阿尔布抓着贝德鲁的手肘硬是把它拖回门内后,找借口似地说:
「实战时会装备枪枝。因为锁链和钢索有空间掌握上的问题。」
「就那个程度来说,精准度完全无法期待。至少要能够闪躲飞射武器吧。再说,有必要流血吗?」
地面上残留着红色的血渍。
「为了欺骗敌人,这是必要的。只要流了血,对方也会满足。你刚才也觉得那其实是人类吧?」
「能动员几具?」
「三天后五十具,不,可以更多。」
比想像中还多——瓦尔姆满意地说。
「职工们在地底下也不只是光在玩。」
矮个子的老阿尔布的语气像是在挑衅似的。那表情令人不悦。
「不要省略,称呼他们职工贝德鲁。关于伪装贝德鲁,把血的颜色换掉,没办法的话,不流血也无所谓。容易误会的不只是敌人。要是把受伤的贝德鲁误以为是同志,也许会让精锐队员陷入危险,这绝对要避免。只要远远看上去像人就够了,没必要欺骗到那么彻底。」
瓦尔姆在说话的同时了解到,他所期待的强力无比而且可以永远战斗的机械士兵,终究是虚幻的想像。至少现在只能用这尚未完成,而且流着格外真实的血液的伪装贝德鲁来凑数。
「瓦尔姆先生。」库施问道。「外头的状况怎么样了?有敌人在吗?」
「恐怕有。不过,史罗恩他们会逼出敌人的。毕竟是为了帮弟弟报仇。他会拿出不愧于那名字的成果吧。」
史罗恩是复仇之神的名字。
「那我就安心了。」
「为防万一,你先躲到个人避难所。顺便告诉伊法纳鲁——算了,我自己告诉他吧。」
两人之间维持着尴尬的距离爬上阶梯,走过内零号门前往居住区。
「刚才和伊法纳鲁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不过,这不是必须劳烦瓦尔姆先生处理的问题。而是必须由我们来解决的问题。召唤士减少了,我们该怎么去应对——政府愿意补充人数那是再好不过,但是——您觉得,会有支援吗?」
预定上七天后会有运输船送物资到岛上,不过恐怕不包含人员补充。为了确保安全,也许会有召唤士或补充的护卫官随船到岛上,但实际上至今为止补充人员的要求从未实现。照理来说政府应该也晓得,这座岛目前已经失去太多召唤士了。
「支援啊。恐怕很难吧。据说最近有很多人隐藏自己拥有召唤士的资质。」
「那种人——就会下地狱吧?」
语气听起来并不严厉。大概是想要改变话题吧。
「呐,瓦尔姆先生,如果有新的女性召唤士来到这边,您会怎么做呢?而且是男性特别喜欢的那种,胸脯丰满的,看起来软绵绵的召唤士。」
「男人们应该会聚集在那名召唤士身边吧。兽芯候补随手可得。」
「男人还真是单纯呢。」
库施略带夸大地表现出轻蔑。
库施是丰收女神的名字。然而体态纤瘦的她与那名字并不相衬,就像拥有独特美学的伊法纳鲁一样,是爱开玩笑的护卫官们最好的目标。,
「是啊。托他们的福,瘦巴巴的才能由我独占。」
11
风浪恶化到在船上连站都站不稳,是深夜时的事。
提达与优娜割开了床单,将布条当成绳索般绑在彼此的躯干上。提达站在操舵室向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提达将床单——生命线的另一端交给优娜,走到甲板上。在黑暗之中,忍受着迎面扑来的暴风雨。但是,无论他再怎么凝神注视,仍旧什么也看不见。
绑在腰间的床单传来往后拉的力量,是优娜在叫他回头。
「不行。看不见。」
回到操舵室后,提达一面说,一面擦拭不断滴落的参杂着海水的雨滴。
「看来还是只能等风暴过去才行。再过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到时候就能明白方位,然后——」
优娜说到一半,眉头紧蹙。即使知道方位,也不见得能回到比塞德岛。
「——也许天亮后就能看见岛了吧?嗯。没问题的。而且大家一定也会来找我们。只要海鸥团从空中搜寻,很快就能回到岛上。」
「优娜,你还满镇静的嘛。」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在岛上长大的。而且也经历过许多危险。」
「这句话,听起来好老气。」
话中听起来带着批评,但提达夸张地皱着脸让优娜明白他在开玩笑。
「好过分。」
优娜鼓起了脸颊。没过多久,四目相望的两人同时放松了表情。
「嗯,我想应该会没事的。」
「就算出点事也没关系吧——开玩笑的。」
整艘船倏地向下沉。恐怕是正从波的顶点朝着底部滑落。提达感觉胃似乎向上提起。优娜的表情转为紧绷,闭起了眼睛。提达正打算向前踏出一步。
就在这时,船身发出了惨叫似的倾轧声,并且剧烈摇晃。提达失去平衡,头部朝着操舵轮扎扎实实地撞上。随着火药炸开似的气味,提达的意识消失了。
清醒时,天已经亮了。
狂风暴雨已经过去,船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看似甲板的一部分,顶多只能让一个人坐在上头的木板。而提达就趴在那块木板上头。
「走开——不要看这边——」
孱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转头一看,提达看见了优娜的后脑勺,她的肩膀以下浸泡在海中。
而在优娜面对的方向,有一只怪物。形状近似于乌龟,但体型大上数倍。甲壳的绝大部分与头部露出海面,眼珠混浊。提达嗅着轻微的腐臭。
「优娜——」
优娜回过头来,表情极其憔悴。眼睛周围看起来仿佛塌陷一般,黑眼圈十分明显。提达想到,她究竟保护自己多长一段时间了呢?
那只怪物应该是优娜让它安分下来的。仔细一看,怪物的脖子处插着一根棒状物。那是折断的三叉戟。打渔归来的男人——还记得名字叫布莱亚——寄放在提达那边的武器。
优娜奋战的情景浮现在脑海,提达可以想像,在这段时间内,自己恐怕就像个累赘一样漂浮在一旁吧。
「——抱歉。」
那是提达清醒后第一句说出的话。优娜露出虚弱的笑容,左右摇头后,阖上了眼睛。
「优娜?」
她缓缓地沉入海中。像是要追逐她一般,怪物也将头埋入了水中。
「优娜!」
提达在摇摆不定的木板上坐起身,踩稳双脚,随即使出全力拉动绑在腰间的布条。
优娜的头部很快就浮出水面,提达连忙把优娜拉向自己,而怪物也像是受到引诱般逼近。提达把优娜拉到身旁,让她转为仰躺,双手穿过腋下一口气把她拖到木板上。提达从优娜背后抱着她,用脚跟与臀部的力量往后退,好不容易终于救出了优娜。
话虽如此,这里是摇摇晃晃的木板上。而且怪物的脸就在不远处,几乎是一伸手便可触及的距离。提达怀里抱着优娜,面前就是怪物空洞虚无的双眼,以及相对来说格外真实的白森森的尖牙,提达不禁注视着藏在牙齿后方时隐时现的红色舌头。
臂弯中的优娜虚脱似的疲软。失去了意识的身体,感觉似乎就要四分五裂股纤瘦而柔弱。提达回想起那份感触。
在马卡拉尼亚的泉水,第一次亲吻。现在这个当下躺在怀中的,与那一天的优娜无异。
记忆唤醒了强烈的感情。那是打从心底涌上的情念。
「不能原谅。」
这句话的对象究竟是怪物,抑或是自己。提达自己也无法判别。
「我要保护优娜。」
尽量不让震动传至优娜,提达缓缓站起身,开始着手解开腰间的绳索。但是,要解开吸了水的布条并不容易。
怪物逐渐靠近,打算把下颚压在木板上。
若木板的一端没入海中,两人都会摔进海里。
提达下定决心,一跃跳到怪物身上。越过了怪物的头部,于甲壳上落足。提达立刻转身,站在甲壳上俯视怪物的头部,随即趴下身子,伸手摸向敌人的颈部。
指尖找到了仍然深深刺在怪物颈部的,折断的三叉戟。
那是优娜奋战的痕迹。提达拔起了那把武器,使尽浑身力量高高举起,刺向怪物的头顶。
提达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三叉的钢铁连提达都感到惊讶地轻易刺穿了敌人的头骨。怪物的头部缓缓地沿着木板滑落,很快就不再动弹。
「呼——」
自怪物的头部与恶臭一同流泄的液体在海中逐渐扩散。
那情景令提达感到不安。
应该要赶紧离开那怪物——在他这么想的瞬间,半怪物化的鲨鱼自海中猛然跃起。普通鲨鱼所没有的鳞片覆盖着它的全身,给提达爬虫类般的印象。鲨鱼越过提达与优娜的头顶,落入另一侧的海面。
提达听见了「咻——」的尖锐高音。它在呼唤同伴——提达大略猜测。仿佛要称赞他的想像是正确答案似的,同样的怪物在海面各处高高跃起。而刚才在极近距离入水的鲨鱼在海中逆转方向,张口咬住提达脚下的怪物的颈部。
这成了讯号。众多鲨鱼肢解吞食猎物的飨宴就此开始。
站在化做鲨鱼饵的尸骸上,提达愣了短暂一瞬间。他必须尽早带着优娜离开此处。但是,现在进入海中恐怕不是什么聪明的方法。有什么办法可以脱离吗?
「只能赌一把了。」
提达低声说着,把三叉戟从怪物头部拔出,回到优娜躺着的木板上。
提达首先把过长的布条缠绕在自己的腰间,避免妨碍动作。在不稳定的木板上要把优娜背到背上,比想像中更加困难,但在花上一番功夫后勉强成功了。
在这段时间内,提达发现目前正被啃食的怪物的甲壳,比现在两人搭乘的木板更加稳定。考虑到之后的计划,提达判断那玩意应该比木板更适合,于是尽可能将身子挪向木板的边缘,直到木板几乎要翻覆的极限后,一次深呼吸。
接下来,提达将意识集中在脚边全力一跃。优娜的体重对飞跃距离的影响比想像中更大,提达并未成功踩着甲壳,落入海中。
「呃啊!?」
一股强大力量猛烈拉扯提达的腰部。一时之间,提达无法分辨目前状况。转头一看,发现连接在提达与优娜之间的安全绳被一匹鲨鱼的背鳍勾着,两个人就这么被它扯向海面附近。
在这个瞬间,鲨鱼画了个大弧,回头转往猎物身旁。
(也许是个好机会!?)
提达没想太多,一头潜入海中。只要自己越往海中下潜,优娜的身体就会以鲨鱼为支点往海面上浮。鲨鱼似乎并未察觉两人的存在,专心啃食着龟形怪物。
提达一面祈祷着别惊动其他鲨鱼,同时游过鲨鱼的腹部下方,再朝上游往优娜的方向。最后提达在优娜身旁浮出海面,让绳索在鲨鱼的背鳍前方环绕鲨鱼身体一圈。
第一目标达成了。紧接着提达为了爬上鲨鱼背脊而苦战。提达并不熟悉对方的习性。虽然在争先恐后的鲨鱼群中不时受到推挤,但似乎并未成为它们的目标。意识似乎集中在眼前的猎物上。最后提达紧抱着露出海面的鲨鱼背鳍,成功地爬上了鲨鱼的背部。
「呀呼~!」
轻佻至极的声音窜出喉咙。因为心情就像这样。提达原本试着要借由绳索把优娜拉上鲨鱼背,但要在晃动不已的圆滑背部上固定优娜,提达觉得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优娜、优娜。」
提达呼唤优娜,希望能让她能清醒过来自己挪动身子。
「优娜,我们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所以快醒醒!相信我!」
优娜的上半身斜靠在鲨鱼身旁,而从她身边,另一只鲨鱼高高跃出海面飞越两人的头顶。再度传来「咻——」的声音。
提达突然间灵机一动,吹响他擅长的口哨。与蓝天相衬的高亢声音响彻周遭。优娜突然间有了动静。
「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边。我在这边,优娜。」
优娜左顾右盼,最后抬头仰望,发现了提达的位置。她马上反转身体恢复自然的姿势,抬起头看向提达。
「现在是怎么回事?」
「战斗进行中。不过,别担心。胜利就在眼前。我们是不可能会输的!」
「嗯。」
优娜使劲点了点头。
倒霉的鲨鱼填饱肚子之后,离开了宴会的场所,在逼近海面的深度缓缓游动。
「它打算去哪啊?」
「希望它往那边去——」
优娜指向海的另一端,这么说着。
「不会吧!」
风平浪静的水平线上,提达看见了清晰的岛影。形状看起来似曾相识。
「比塞德!?」
「嗯~」
优娜显得不太肯定。
「不管了,管他是什么岛。反正一定比鲨鱼的背上要好。」
「越离越远了。」
身长大约为提达三倍的巨大鲨鱼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正带着两个人,朝着远离岛屿的方向前进。
「喂喂~?」
试着与鲨鱼搭话,理所当然地没有反应。
「没办法了。」
提达举起了他一直紧抓在手中的戟,朝着鲨鱼的左侧面——对人类来说相当于脸颊的位置,刺了一下。
「别潜下去喔——」
万一它潜入海中,那提达就得跟着潜入海里刺它的腹部。到目前为止提达已经体验过三次了,放任怪物的体液流入海中是件危险的事,必须尽量避免,况且在海中行动的同时必须承受鲨鱼的速度带来的水压,那并不容易。
鲨鱼的身体颤抖了一阵,与提达的意图相同,前进方向转向右——也就是岛屿的方向。
「对不起。」
背后传来优娜温柔的声音。
提达并没有对鲨鱼感到任何一丝歉疚。在吃与被吃的斗争中,支配敌人的感觉。要在这世界活下去,面对史匹拉严苛的现实,这是不可或缺的能力。提达感觉到自己似乎取回了那份能力。
如果想要守护自身安全,就得舍弃妇人之仁对抗威胁自己性命的存在。这就是史匹拉的规则。与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们建立起友谊之后,所能感受到的深切温情,也许就是对抗残酷已极的生活环境而产生的反作用力。
因此,在这样的史匹拉世界长大,会对怪物诉说歉意的优娜,也算是相当少见的怪家伙。
提达注视着趴在鲨鱼身上,紧抱着那身躯的优娜。
优娜甫成为召唤士后唤来瓦尔法雷——她的第一只召唤兽——的情景,浮现在提达的脑海。
召唤兽究竟是野兽还是怪物,提达也无法判别。但提达知道,那是能在转瞬间夺走无数生命的强大存在,而召唤士能与之心意相通。在这样的史匹拉,召唤士仍然是十分特别的身分,要求优娜「做个普通人」恐怕是错误的想法吧。
提达想着这些事同时注视着优娜,突然间愉快的心情涌上心头。自己非常了解优娜身上与一般女孩无异的部分。肯定没有其他人如此了解她私底下的一面。公众场合下的优娜,就如同大多数人所知道的,事事认真且顽固不知变通。
不过,自己认识谁也不认识的优娜,与其他人不同。
「怎么了吗?」
「咦?」
「你在笑。」
「有吗?没什么啦。也许是累坏了,没办法控制脸上的肌肉。」
前方越来越靠近的小岛,中央有一座隆起的山,岛屿整体被绿意所覆盖。不管是比塞德岛或者是其他岛也好,要取得水或食物应该不会伤脑筋,提达想到这里不由得浅笑。
「总觉得——」
「嗯?」
「你在打歪主意。」
优娜轻声嘻笑。
12
史罗恩麾下总数八十一名的搜索队最后找出了四名暗杀者。
其中三名在发现的同时立刻遭到杀害,最后一名则为了侦讯而被带到了东方的海岸。史罗恩与二十名部下留在岸边,围绕着脖子以下全被埋进沙滩中的年轻男子。
「快点杀了我。」
男人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棘手的是,这些「魔导士」的手下一但知道自己非死不可,性情马上就会变得极端顽固。不管问什么,恐怕都不会回答吧。况且就算得知了敌人的情报,在获得命令之前不被允许离开岛屿的史罗恩等人,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移居至到这座岛之后,所能采取的战略一直都是被动防守。奉献刀剑予战神卢切拉并领受复仇神之名的史罗恩对此感到焦躁,但他总告诉自己,至少要忍耐到安利与他的第一位兽芯结下契约。
然而安利已经不在了。史罗恩憎恨,同时也深爱着那位手脚笨拙但嘴巴上从不饶人的小弟。当初得知他拥有召唤的资质时,史罗恩无比骄傲。
那家伙已经不在了。我该守护谁才好?
魔导士与其女儿只是区区召唤士,却成功爬上了敌方都市札纳尔坎德的权力颠峰,贝薇尔神宫政府认定魔导士父女与其信徒为邪教,但并未将两人逐出自身教门。有些流言蜚语认为,贝薇尔为了在战争中获得胜利,需要那对父女的群众领导能力。只要在魔导士的领导之下札纳尔坎德舍弃机械兵器,贝薇尔的胜算也会飞跃性地提升。真是扭曲的谋略。但有朝一日战争结束后,也不能放任否定众神的邪教徒活着。所以,利用完之后,必须抹杀。生活在这座岛上的护卫官与召唤士,就是为此而准备的部队。不过魔导士父女也看穿了贝薇尔的算盘,将被洗脑的疯狂亲卫队接连送进这座岛。
转念一想,我是不是也被政府洗脑了呢?
就连小孩子也知道,众神不过只是想像的产物。但是,每个人都能在脑海中清楚想像众神的模样。共享同样的幻想,能强化同志之间的羁绊。甚至连性命都能交付给对方。
这肯定是种洗脑没错。
「史罗恩,要侦讯吗?」
部下凯特问道。
「反正他什么也不会回答——」
突然间,想要问问看。
「你见过召唤妃了吗?听说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实际上长得怎样?」
史罗恩问道。男人并不回答,只是咧开嘴角仿佛凝视着远方。大概是在脑海中回忆那身影吧。
「真是不懂分寸。你只不过是被利用了,被抛弃了而已。不会有人来救你。」
但是,沙中男人的眼神一瞬间飘向空中。
(会从空中来?)
虽然史罗恩没有亲眼见过,但他知道飞行在空中的船只已经实际运用在都市间的战争。那是足以扭转战争胜败的兵器。
「快点杀了我。」
男人又这么说。
「你会死的。不过,得等到涨潮。到时候你的嘴巴会被海水盖过,只能用鼻子呼吸。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其他人都在那个时间张嘴想要尖叫结果溺死。你会不会也这样呢。」
「哼。真是残忍。」
「你的伙伴杀了我弟弟。虽然下手的不是你,不过这只是谁碰上谁就倒霉的问题。你和伙伴来杀我弟,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不会死得太轻松。憎恨这世界,怀抱着怨恨而死吧。然后变成怪物出现在我面前吧。下次我会好好把你剁成碎片,烧成灰烬。」
史罗恩还没说完,男人已经笑了起来。其中一名部下为了让他闭嘴而向前踏出一步时,笑声消失了。男人仰头瞪着天空。
在场全员一齐望向天空。陌生的刺耳噪音正逐渐逼近。「咻——」低沉的口哨声响起,来自砂中的男人。
看起来像是从岛屿另一侧的海岸方向飞来的巨大物体,缓缓飞过战神卢切拉雕像的遥远上空。
巨大的楔子。
首次亲眼目睹飞在空中的船只,这是史罗恩的第一印象。
虽然声音大到几乎要撕裂耳膜,但速度似乎并不怎么快。飞行船缓缓地抵达了史罗恩等人的头顶上,随后当场开始低速回转,结束后才开始下降。史罗恩与部下们为了远离沙滩而拔腿狂奔。回头一看,船身的一部分开敔了,船内抛出了数条绳索向下垂。借由那些绳索,轻装备的士兵垂直下降。
他们的胸前挂着短枪,双手抱着长剑,降落在沙滩上。而且他们背上的网状囊袋中,装着三个瓦尔姆不久前提起过的球状炸弹。
降落到沙滩上的敌兵总数约在十五到二十名之间。其中一人并未对埋在沙滩上的男人头颅多瞥一眼,举枪开始扫射。那颗头无力地垂下。』
他是个有胆识的好士兵。史罗恩这么想着。如果他是同志,也许能够好好相处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
史罗恩说到一半打住。部下们以为他要下指令,纷纷闭上嘴静静等候。
「我原本还以为生命是更有价值的东西啊。」
史罗恩自嘲地笑了。紧接着,表情立刻恢复严肃,命令部下。
「向本部的瓦尔姆报告状况后,听从他的指挥。移动中的指挥交给凯特。」
史罗恩高举起剑,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啸声,朝着敌群的中央冲刺。
要是我死了,史罗恩这个名字应该由瓦尔姆来继承。
比起秩序之神的名字,复仇神之名更适合给那家伙。
史罗恩将指挥权交给了凯特,但在抵达本部之前,凯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部下。飞过空中的船只似乎把敌兵散布在岛上各处。接连不断涌现的敌人令凯特疲惫至极。死亡似乎不远了。但是,凯特并不害怕。凯特甚至觉得在卡娜耶拉死后,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候这一刻到来。
「卡娜耶拉——」
凯特低声呼唤半年前被杀害的召唤士的名字。
两人曾经是死党。但是卡娜耶拉最后并未成就任何事而失去了性命。在卡娜耶拉已逝的当下,若想被选为荣誉的兽芯,自己还剩下多少可能性呢?
库施会选择瓦尔姆吧。那个人一定能成为非常强大的召唤兽。伊法纳鲁会选谁呢。他似乎爱上了库施,但库施并不理会他。况且,让召唤士成为兽芯,这种事政府会允许吗。那根本是浪费召唤的能力。
既然如此,应该还有自己可以介入的余地吧。听说召唤士和成为兽芯者之间,必须要有彼此思慕的强烈感情。
如果对象是卡娜耶拉应该不会太难。但若是伊法纳鲁——
光靠追求名誉的情绪,要把生命托付给没有好感的对象,困难度难以想像。回想卡娜耶拉之死,凯特感到惋惜与悔恨。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从不远的位置传来。总攻击,这个字眼掠过脑海。若飞在天上的巨大船只将满舱的士兵运到这座岛,我方恐怕没有任何胜算。
这一刻凯特下定了决心。放弃成为兽芯,化身为复仇者吧。啊啊!史罗恩!赐与我力量吧!
回想起与卡娜耶拉之间的快乐时光令心情激昂的同时,凯特穿越了树林。不久后抵达可以看见本部入口的山丘上。
「啊——」
三号门已经遭到破坏。同志倒在附近,是杰古与罗曼德。他们似乎并非白白丧命。倒在周围的敌人身上插着俊美少年们持有的眼熟的剑。
凯特发出不成声的呐喊,冲向零号门。
来到已被破坏的大门前,因门内冒出的浓烈血腥味而感到刺鼻的瞬间,凯特感觉到背上似乎被谁猛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没看见人影。不过,一颗球掉在脚边。听见喀擦一声的下一个瞬间,球体膨胀起来。在眼睛失去视力的同时,炽热的冲击波炸飞了凯特。
(我能成为异界的花吗——)
瓦尔姆正在寻找库施。
直到刚才为止,祭典大厅内形同野战医院,但在无法抵挡敌人的入侵后,大厅成了死亡横行的最前线。
自尸体抽离的魂魄绽放着幽暗的光芒四处飘荡。听见入口的爆炸声后,有人喊着凯特的名字,另一个声音回报她已战死。没有人有余力去保护受伤的同志。虽然聚集在岛上的护卫官个个都是精锐,装备却停留在上一世代的水准。面对接连将新锐武器投入战场的札纳尔坎德,完全无法与之抗衡。但是——
(时候到了。我们之间的心灵羁绊比什么都强韧。)
成为兽芯。就是现在。要逆转眼前的战况,只有这个选择。
通往内零号门的阶梯各处塌陷,落在地面上的石材碎片被烤成焦黑。恐怕是敌人用上了球状炸弹吧。跨越支离破碎的部下的身躯,瓦尔姆向异界的守护神瓜鲁德祈祷。
(请照看同志们。)
瓦尔姆爬上阶梯的同时环顾四周,检视大厅内的遗体。库施并不包含在内。瓦尔姆对露骨地感到安心的自己感到羞耻,爬上了阶梯。
新出现的三名敌人入侵大厅,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内一号门开启,模样古怪的——换个角度来看,带着几分滑稽的一群新士兵自门后走出。他们是头戴防毒面具,身穿宽松防护服的伪装贝德鲁。动作相当迟缓,虽然挥舞着手中的锁链武器,但是几乎不成战力。转瞬间就在敌人的扫射下接连倒地。
瓦尔姆回想起阿尔布之前说的,还需要三天的说词。但是,经过这段在黑暗中摸索般的三年岁月,要在最后三天提高战斗能力终究是不可能的事。他口中的三天究竟是指什么呢。
「瓦尔姆。」
阿尔布自门后现身,大叫。
「我要放弃工房!原谅我!」
对着表情疲惫已极的阿尔布,瓦尔姆表示同意之后,阿尔布朝着地下发号施令后,大群的伪装贝德鲁鱼贯走出聚集在大厅中。
「等等,把这些家伙送去战斗。」
「没用的。只会碍事而已。」
看着阿尔布与贝德鲁们摇摇晃晃地跑向紧急通道,瓦尔姆走到阶梯顶端。打开通往居住区的内零号门后,瓦尔德再度扫视大厅,当作最后一眼。
祭坛的花朵散落四周,飞溅的血液与曾经属于人体的部位彼此混合,形成一片凄惨的光景。四处游荡的幻光更添增了几分不属于人间的气氛。
「别想逃!」
敌方的青年高举着剑冲上阶梯。
对方没用枪应该是因为子弹已经耗尽了。如果没有「飞射武器」,那么瓦尔姆仍有充分的胜算。
「异端的爪牙!」
瓦尔姆唾弃道,持剑猛力横挥。与魔物战斗时不同的,令人生厌的感触自剑柄传来的同时,敌人的侧腹至肚脐被剖开。确认了敌人的状况,瓦尔姆将剑使劲抽回,高举过头。同一时间,青年的腹部喷出鲜血,整个人向后仰倒,顺着阶梯滚落。
他们的魂魄全都会在短时间转化为怪物。必须加快脚步。
转身背对大厅时,瓦尔姆听见下方传来临死前的惨叫。
暗黄色的防护服被血染红,伪装贝德鲁瘫倒在地。突然,瓦尔姆想起了应该正待在工房内的无数贝德鲁们。他们数量应该比护卫官少,但他们身兼技工与负责粗活的人力,应该有相当程度的数量才对。虽然真正把握人数的只有阿尔布,但阿尔布已经带着他的研究成果「伪装贝德鲁」连忙逃走了。瓦尔姆从未将贝德鲁们视作人类,但第一次觉得他们很悲哀。
这时,惊人的情景发生在大厅中。伪装贝德鲁们聚集在倒地的贝德鲁身旁,扶起了正在流血的同伴。
那模样不就跟人一样吗?
不——到了这个地步,瓦尔姆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伪装贝德鲁。到了最后阿尔布仍然没办法完成伪装贝德鲁的研究。反而把「伪装贝德鲁」当成自己逃亡的手段。
听着自己的臼齿紧紧咬合的声音,瓦尔姆缓缓走下楼梯。
「阿尔布!」
老人的身影早已经看不见,只剩数名伪装贝德鲁——身穿的服装是为了欺骗我方而非敌方。他们一同抬头看向瓦尔姆。
「转告给阿尔布!无论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出你,要你为你的背叛付出代价。」
伪装贝德鲁——代替人类参加战斗的,梦想中的士兵。瓦尔姆现在才察觉到,那个梦想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重要的支柱。虽然身为护卫官,但心中真正希冀的却是不需要自己战斗的世界。这真正想法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贝德鲁们像是要辩解似地张开双臂,对着楼梯上的瓦尔姆说话。但是,瓦尔姆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因为贝德鲁们使用的是只有贝德鲁使用的低贱语言。
「闭嘴!」
贝德鲁随意向他搭话的屈辱令瓦尔姆不由得激动起来。同时,他回想起那一天从那道门走出来的库施。
(那时她在那里究竟在做什么?)
「瓦尔姆!敌人入侵居住区了!」
瓦尔姆听见部下的声音而回过神来,寻找声音的来源。浑身是血的部下正从内零号门探出头。
「快点——去——召唤士们那边——」
部下瘫倒在地。
(库施!)
居住区由迷宫状的通道与无数的房间所构成,同时也是最后的防卫据点。没想到敌人已经渗透到居住区内部。可能是利用了零号之外的入口,或者是—
「阿尔布?」
如果有人通敌,除了那个老头之外不会有其他人。接连浮现心头的疑惑与愤怒几乎令瓦尔姆感到目眩,但他仍然朝着库施的房间前进。
长发的敌人——大概是女性——靠着墙面支撑身体同时往居住区深处前进。似乎受了伤,拖着一只脚。瓦尔姆立刻追上她的背影,将剑锋刺进她的颈项。感觉刀锋刺进脊髓的同时,使劲扭转刀刃。女人倒向地面,瓦尔姆不只狠狠践踏女人的身躯,还朝着她的腹部补上了一脚。
瓦尔姆有着自己的行为十分残忍的自觉。他想着,战场似乎对自己的精神造成剧烈的影响。自战死者的身躯喷泄而出的幻光带着愤怒与悔恨,徘徊在四周。
「卢切拉——守护我吧。」
口中念诵着女神之名,瓦尔姆拔腿奔驰。在战场上,唯有不被狂乱气氛所吞噬,头脑保持冷静的人才能残存下来。瓦尔姆告诫自己,必须恢复成平常的他与库施见面。他必须是库施尊敬、思慕的护卫官瓦尔姆。
召唤士的居住区块位在复杂迷宫的最深处。并排在通道上的十扇门之中,标记了「三」的大门是库施的房间。瓦尔姆很快就抵达了刻着那数字的房门前。
不久前瓦尔姆护送库施与伊法纳鲁回到居住区,现在再度回到此处,状况已经截然不同。罪恶感令瓦尔姆动弹不得。
「可以借一点时间谈谈吗?」
「现在不行。部下都在战斗。」
「这样啊。」
「你这什么反应。别闹脾气了。」
瓦尔姆晈紧了牙根,踩歪了一步差点摔倒后,使劲甩头,将额头撞上门板。
如果指挥官只顾着和女人打情骂俏,任何城寨都会轻易沦陷吧。背叛者的通敌行为,恐怕并不存在。
「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瓦尔姆按照既定的节奏按下大门的操作面板。面板三度发出微弱的光芒。铃声铁定已经在房间内响起。但是,房门内没有传来反应。敌人虽然还没抵达,但战场的气味已经飘到此处。火药、血的铁锈味,再加上幻光的淡淡甜味,那是死亡的气味。
(库施——)
瓦尔姆再度敲打面板。
面板发亮,但是门仍旧不开。没有反应。瓦尔姆转念一想,走过四、五号门,来到六号门前方。
这是伊法纳鲁的房间。瓦尔姆操纵面板等待房内回应时,一颗球滚到脚边。
是炸弹。
瓦尔姆反射性地想要把炸弹朝着滚来的方向踢回去,但一想到也许会因此爆炸,瓦尔姆焦急地向后跳开,连滚带爬地逃离球状炸弹。十号门之后通道有个直角的右转弯。就在瓦尔姆冲过转角,藏身于墙后时,炸弹爆炸了。
「呜哇!」
听见伊法纳鲁的惨叫声。肯定是他开门时正好爆炸。瓦尔姆咒骂着他的噩运,自避难处的墙角后冲回通道上。
通道的另一端——一号门前,敌人正朝着此处前进。为了迎敌,瓦尔姆拔刀向前冲刺。经过六号门前方时,他大吼:把门关上!
敌人一共三名。通道为了限制入侵者的行动而刻意建得狭窄,敌人只能以一路纵队前进。最前方的黑褐色青年举枪射击,瓦尔姆扑向地面,翻滚躲过子弹,乘着翻滚时的速度挺起身,一刀斩下青年的头颅。
第二人和第三人比起领头的青年还要年轻,似乎也没有坚定的觉悟。
目睹了浑身沾满敌人鲜血,汗水淋漓的瓦尔姆,两人明显地畏缩了。第二人停下了脚步,第三人撞上了他。瓦尔姆压低身子,抓住了倒在地面的领头青年的枪,朝着第二名敌人开枪。子弹贯穿血肉之躯,第二人当场瘫倒,第三人则向后退了数步后倒向地面。
「门关不起来!坏了!」
伊法纳鲁狼狈地冲到通道上,目睹眼前惨状而蹙眉。
「必须舍弃这个房间。伊法纳鲁,请逃脱。」
但伊法纳鲁只是站在原地。
「对了——您知道库施现在人在哪里吗?房间里面没有人回应。」
红发召唤士转头朝着自己的房间瞄了一眼。接下来,尴尬地搔了搔下巴,最后指向自己的房门内。
里头是个单调的四角形房间。石墙裸露在外,没有任何装饰。与自己的外观相比,伊法纳鲁似乎并不在乎房间的模样。一眼看上去,甚至像无人的房间。
「她在里头。不过,希望你先让她安静一会。等等,先听我说——」
瓦尔姆发现屏风的另一头,有一张附有床顶蓬的床铺,他快步走近。
「库施!」
他粗暴地一脚踢倒屏风,看见半裸的库施正仰躺在床上沉睡。
「瓦尔姆护卫官。该怎么说才好——他们只教我这种方法——虽然应该有很多方法,但是我知道的只有——」
瓦尔姆转过身的同时挥拳击倒伊法纳鲁。紧接着,他抓住库施的肩头使劲摇晃。
「库施!」
库施微微睁开眼睛。下巴无力地松弛,半张着嘴。
「到底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当瓦尔姆打算硬是抱起她而让手绕过她的身躯时,他发现库施的双眼显得有些混浊。
「这究竟是——库施!?」
「护卫官!」
听见伊法纳鲁的喊叫声而回过头,瓦尔姆看见敌人。那是刚才他以为已经打倒的其中一人。
对方高举起剑冲向床铺。瓦尔姆手上并未持剑,如果躲过对方的刀锋,库施肯定会被砍中吧。
瓦尔姆做好了觉悟,压低姿势,打算用身体冲撞对方。就在这时,敌人的头颅突然间从脖子上滚落。被切断的颈部喷出鲜血,无首的身躯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撞上瓦尔姆后翻倒在地。
站在房门口的伪装贝德鲁洋洋得意地收回了刚刚才抛出的钢丝。伊法纳鲁站起身来似乎抱怨了几句。使用的是贝德鲁的低贱语言。两个人避开呆站在原地的瓦尔姆,走到床铺旁,搀扶起库施的上半身。
库施的意识似乎仍然迷蒙不清。这时,贝德鲁甩了库施一巴掌。瓦尔姆怒火中烧打算冲上前去,但伊法纳鲁紧抱住他的腰,死命地阻止了他。
贝德鲁又甩了一巴掌,库施悠悠睁开了眼睛。
贝德鲁缓缓地取下护目镜和防毒面具后,露出了一张满是胡渣的脸。瓦尔姆曾经见过他。他是平常为库施抬轿子的其中一人。男人说了几句话,令瓦尔姆吃惊的是,库施居然也回答了。她甚至没有特别去遮掩裸露的上半身——也没有看瓦尔姆一眼。
目前场上仍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察觉到这一点,瓦尔姆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瞬间流失了。但是,在胸口深处沸腾冒泡的昏暗感情,命令他站稳双脚。
「史罗恩啊。我到底该从谁开始杀才好?」
尽管瓦尔姆再三告诉自己,激愤之情来自于战场的暴戾之气,但没有效果。库施终于把视线转向他。那张脸上浮现了惊愕,之后是久久不散的不知所措。最后,她连忙遮掩自己的胸脯,孱弱地微笑。
13
距离岛屿仍然很远,那距离就连提达也没有自信能游到岸边。隔着这一段距离,鲨鱼怪物失去了剩余的所有力气。腹部朝上随波飘摇,两个人则抓着它的胸鳍,隔着魔物的身体彼此交谈。尸体冒出的幻光掠过提达的脸,随风而逝。
「想吃这孩子的魔物会靠近,要快点离开才行。」
优娜一面说着,牙齿一面打颤。虽然气温不算低,但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的身体已经逐渐失温,体力也不断流失。
「嗯。」
提达重新抓稳了鲨鱼的胸鳍,在水中把膝盖拉回身旁,让脚底紧紧抵着鲨鱼的身体。
「出发吧。」
让呼吸恢复平稳之后,提达双腿使尽全力一蹬,大幅度的一跃,尽可能拉近了与岛屿之间的距离。回头一看,优娜正在对鲨鱼说话。
提达吹响口哨,对优娜挥手。优娜点了点头,向鲨鱼告别。以动作和缓的蛙式逐渐靠近提达。确定优娜跟上之后,提达也用蛙式朝着岛屿前进。
「加油——!」
提达将泳姿转为仰泳,拉起头看着优娜。他发现优娜循着「数到一、二时吐气,数到三就挺起身子大口吸气」的韵律换气。必须让优娜尽可能长时间维持这个步调前进。如果之后有伸出援手的必要,提达想让自己的体力保存到那一刻。
(一——二——)
「三——!」
在优娜要吸气的时间点,提达出声提醒。为了让优娜的几乎维持固定的节奏。
不知在第几次时,优娜似乎察觉了提达出声的用意,轻声一笑。但是,也许呼吸的节奏因此被打乱,让优娜不小心吞了一大口海水。
提达靠近剧烈咳嗽的优娜,伸出手。发现优娜的疲劳比想像中更严重。
「抱歉抱歉,是我多事了。」
虽然恢复了立泳的姿势,但优娜仿佛似乎下一秒就要溺水了。提达绕到优娜背后,将下臂勾在优娜的下巴处,就这么往前游。
「对不起。」
「不过,这样比较轻松吧。」
「嗯。很轻松,也很有罪恶感。」
「别在意别在意。」
「这个,脱掉好了。这样应该比较好吧。反正底下穿的那种刚好也能当泳衣。」
在优娜身体周遭随波摇曳,有时缠着她阻碍游泳的长袍,提达也很在意。
「嗯,就这么办吧。」
「不要看喔。」
优娜打趣似地说着,语调轻快。
「知道啦。」
一小段时间内,提达感觉到臂弯中的优娜东摇西晃。
「啊,怪物聚集起来了。」
提达看见优娜的后脑勺、以及她抱在胸前的,揉成一团的长袍,以及白皙的腹部和双脚,视线再往后移,他看见发泡的海面。要是决定下得更晚一些,眼前优娜的身体恐怕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
优娜一定也想着同样的事。好一段时间内两人一语不发。
「在比塞德岛附近,没有怪物化的鲨鱼栖息喔。」优娜突然打破沉默。
「我们来到了距离相当远的地方。」
「会不会是因为怪物被卷进风暴里,搞不清楚方向?」
「你是说,迷路了才会跑到比塞德岛附近?」
「嗯。我在想,我们的船坏掉的位置,真的离比塞德那么远吗?会不会是因为晚上太暗了,或是早上雾太浓,岛明明就很近但是我们都没察觉到,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所以,现在前面那座岛就是比塞德岛?」
「嗯。不过关于岛还是优娜比较熟,如果你说不是,那应该就真的不是吧。」
提达转变方向,让优娜也能看见岛。
「形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气氛不太一样。」
「气氛啊——?」
「水也很冷。这一点你不觉得,不太像比塞德?」
「啊,你也这么觉得?」
提达也很在意脚底的海水仍然冰冷。如果是在浅海包围的比塞德岛附近,这个距离应该能感觉到些许暖意了。
「那个——」
优娜的语气仿佛顾己i着什么。提达为了激励自己而大声回应:怎么啦?
「和岛的距离,好像没有拉近?」
优娜说的没错。提达想着,也许他以为自己正朝着岛前进,但实际上却只是平行移动。
(糟糕。这状况,好像很糟。)
该不会是正被海流牵着走吧。要是正好遇上涨潮或退潮的巅峰期那就更糟了。提达绝望地眺望远方的岛。划水的右手臂已经快要抵达极限。
这时,圈着优娜脖子的左手腕被往上推,优娜把自己的头从那臂弯中抽出。
「谢谢你让我休息。照正常姿势游比较轻松吧?我已经没问题了。」
优娜以立泳的姿势说着。吸呼似乎也不像刚才那样不规律。
「那你游前面。」
「不,我跟着你游。这样心情比较轻松。」
抛开了揉成一团的长袍,优娜浅浅一笑。脸色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知道了。我先。」
提达把视线自优娜挪回岛屿。岛——似乎又离得更远了一些。
「好了,该走了!」
听见优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提达点了点头,缓缓地开始向前游。提达心想也许看得到底,将脸埋进水中。但是,视线所及的最深处只装满了黑暗。简直就像是昨天白天,在史匹拉的海中苏醒时一样。自己是不是就要回到那片黑暗中了呢。
那像是在命令提达,胸怀着与优娜之间的新回忆,消融在黑暗之中。
——是谁?
提达为了抗拒逐渐消沉的心情,抬起脸。岛依旧很远。
「优娜——」
提达恢复成立泳的姿势。感觉到体力的极限。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喂,优娜——」
回头一看,没有人影。只有平静无波的海面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不会吧——」
提达为了潜入海中而吸足了气。但身子却一动也不动,他无声地将之缓缓吐出。
胸口和鼻腔的深处,仿佛着了火似地发烫。
事态的严重程度让胃猛然紧缩。
「好了,该走了!」
为了拯救史匹拉的人民于「辛」的威胁,接受了死亡命运的优娜展露微笑。
在这一小时之间见到的笑容,也许和当时见到的是同样的笑容。
(一点都没变啊。)
与岛屿之间的距离,已经无法再缩短了。绝望支配了提达。
(已经什么也改变不了。)
提达看了岛屿最后一眼。虽然没有靠近,但也许是位置关系改变了吧,风景不同了。占了岛上绝大部分的绿意之中,出现了一抹橘色。定睛一看——那是一座褪色的桥色的塔。在比塞德岛四处可见,自地面冒出的古代机械。
「优娜!」
绞尽剩余的最后力量,提达以比赛时的速度朝着黑暗深渊游去。
相信这么做就能找到她,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反复呼唤优娜的名字。
提达感到羞耻。
两年前,「辛」呼唤他,奥隆引领提达前来史匹拉,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变化,而他们期待着提达也许能成为引发改变的中心人物。
这次是不是也相同呢?史匹拉又需要我的力量了。不,至少优娜需要。一定是这样的。她希冀改变却又无法改变。因此,需要我的存在。
(可恶!)
应该已经潜到相当深的地方了,却仍然找不到优娜的身影。抬头往上看,白色物体漂浮在海面附近。那是优娜的长袍。提达缓缓地旋转身体,同时仔细观察四周。与水斗球用的水不同,海水令双眼刺痛。
(要先浮上海面一次吗?)
一面犹豫一面使劲踢水的同时,全身的肌肉发出了惨叫。想要获得休息而高声抗议。
以前在札纳尔坎德的比赛上曾经体验过。陷入这个状态之后,身体就再也动不了。
当时提达在全场观众的面前溺水了。那是选手生涯的第一年。
观众们的表情映在脑海中。
(不对——)
那些都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只不过是提达心中认定曾经发生的记忆。只有在史匹拉的体验属于现实,札纳尔坎德时代,只是某人的梦——
胸口很难受。自己是真的溺水了,或者只是溺水时的记忆缠身,提达分辨不清。
(爸爸——)
曾有一段时间,提达这么称呼自己的父亲。
提达第一次溺水,是因为被父亲扔进海里。那就是父亲教导儿子游泳的方法。在提达学会游泳之前溺水了不知道几次。在札纳尔坎德的海,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提达看见父亲游过来救他。那个人游起泳,就像鱼一样。
(爸爸——好难受——救我——)
紧闭着眼睛,寻找着父亲的身影。
(他已经,不在了——)
提达感觉到,自己正置身于现实与并非如此的世界之间的狭缝。一旦放弃,他就会脱离现实,被拖回该处。
(好痛——)
全身,特别是脚特别疼。疼痛属于现实。
提达缩起膝盖,将疼痛抱入怀中。
他看见了漂浮在黑暗中的自己。
(是谁?)
黑暗中的自己渐渐靠近。
(逐渐靠近我的——是谁?)
(这感觉——我体验过——)
就像被「辛」吞噬后第一次来到史匹拉时一样。
提达分不清现在双眼正睁开或阖上,但他看见了模糊的白色人影。
(优娜!?)
那肯定是优娜。但是,有一团黑暗包围着优娜。那和周遭的黑暗不同,那黑暗具有某种光泽——仔细一看,那黑暗的形状像是一个人。大小恐怕是优娜的五倍大的漆黑人影,一手抱着优娜朝着自己冲来。
(是谁啊——)
提达睁圆眼睛注视。很痛。这是现实。
提达看见了巨大的父亲。游泳的模样敏捷如鱼。
右手抓着优娜——他朝着我伸出了左手——
(谢啦——)
14
瓦尔姆原本想要成为兽芯,永远活下去。
与库施一同活着,直到她有一天成为异界的花朵,便与下一位召唤士结下契约,活在战斗的世界中,直到永远。
化身为兽芯后,梦中的情景会是什么样的色彩呢——化身为召唤兽之后,双眼看见的世界会是什么景象呢。瓦尔姆也曾经想像过。但是,现在自己似乎将会以人类的身分死去。
从背后开枪把子弹射进瓦尔姆的身躯的,是浑身暗黄色防护服,看起来动作相当迟缓的伪装贝德鲁。夹在左脇的枪枝还在冒烟。瓦尔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几枪。房间里的所有人——除了开枪的贝德鲁之外——哑然无语。不久后,一开始进入房间的满脸胡渣的贝德鲁厉声斥责开枪的贝德鲁。库施尖叫着站起身,但马上又倒回床铺上。双脚似乎还站不稳。伊法纳鲁支撑住她的身驱。
意识逐渐远去。库施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但是,瓦尔姆没有力气能回应。更强烈的感情是烦躁。贝德鲁们扯开嗓门争执的声音令人心烦。开枪的贝德鲁举起右手,嘶吼着。那是只没有手掌的手腕。手腕处包着染血的绷带。
(原来如此——我遭到了报复吗。)
一只手换一条命,感觉不怎么划算。和花朵或地狱,似乎有几分相似。
「你还好吗?」
伊法纳鲁问道。瓦尔姆想回答他「问什么蠢话」,却挤不出声音。
「会痛吗?」
他又问道。感觉不到痛楚。已经没救了。
瓦尔姆只能转动眼珠,看向库施。库施一脸呆滞,任凭伊法纳鲁抱着她的肩膀。就生前最后一刻的景象来说,大概属于最糟糕的那一类。
这样下去,自己恐怕会变成怪物。
「伊法纳鲁。」
虽然只挤出了些许声音,但对方似乎听见了。红发召唤士支撑着库施的肩膀,蹲下身。
「送我到异界。怪物或地狱,我都不要。」
「瓦尔姆护卫官,我——」库施终于出声。「——对不起。」
「召唤士伊法纳鲁——继承美神之名的召唤士啊——送我,去异界。」
「瓦尔姆先生——」
库施哭倒在地。但是瓦尔姆只想刻意忽视她。现在能施加于她的惩罚,就只剩这样了。
「护卫官,你误会了。」
伊法纳鲁的表情扭曲。虽然瓦尔姆想听他把话说完,但视野已经转暗。光很快就会离我远去吧——瓦尔姆想着,主动闭上了眼睛。
要斩断所有眷恋。如果对生者的世界抱持眷恋,就会转化为怪物。地狱正等着他。瓦尔姆曾听说,如果死者的情念太强,有时召唤士会无法将之成功送往异界。他必须让自己处在容易离开生者世界的精神状态。
「快点——送我走——」
「我不要!」
库施大叫。瓦尔姆感到困惑。
不把我送往异界?
要我成为怪物?要我前往地狱?
「啊啊——」
瓦尔姆明白了,原来受到惩罚的是自己。
继承了秩序之神的名字,却一脚踩进了恋爱这摊最为失序的混沌中。这就是一切过错的原因。原来如此,的确值得地狱的惩罚。
到底有什么样的刑责在等着我呢,瓦尔姆——隐藏的本名为布莱亚——不禁感到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