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永远的代价 BOY & GIRL

18

「优娜,优娜。」

感觉到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优娜睁开眼睛,发现提达正注视着她。提达后方是陌生的天花板。

「呼,吓死了我。完全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死掉的是谁啊吁」

话说出口的瞬间,头颅深处一阵刺痛,优娜不由得伸手按住额头。

「你没事吧?也可能是撞到头了。」

令优娜惊讶的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完全记不得。只剩下模糊的印象——提达似乎遇上了很危险的事,为了救他——

「我觉得,我好像只是大哭了一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懂。」提达说,在优娜身旁躺下。「只是全身都在痛。」

「我们发现了布条对吧?想说一定有村庄之类的地方,在森林里寻找。」

「嗯。想要走进卢切拉的雕像俯瞰的森林——但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不起来了。」

「——嗯。」

循着记忆回想,感觉到一片朦胧的哀伤。

「我好像跑了起来?好像在追逐什么东西——」

想到也许还会感觉到头痛,优娜小心翼翼地起身。

「不要多想比较好。我有这种感觉。」

「这很难耶。就是会去想啊。」

「一定是因为躺在这种昏暗的地方。我们到外面去吧。」

「呃,这里是——」

优娜环顾房间内部。有种讨厌的气味。恶臭的来源恐怕就是这房间本身——或是此处空气的气味吧。那甚至令优娜感到想吐。缓缓站起身之后,优娜这才第一次发现到身上穿着衣物。是一件浅绿色的长袍,下摆与袖口绣着几何图样般的纹路。

离开石砌的小房间后,是一连串漫长且构造复杂的走道,墙面同样为石砌。

走道旁不时可发现与两人醒来的房间几乎相同的小房间。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房间内基本上都空无一物。有时可发现某些物体,但早已腐朽到完全无法判别那原本是什么。恶臭仍旧如影随形。优娜忍耐着恶心感,穿梭在走道上。

优娜并不知道往哪边走会遇到什么。但在这两年内优娜已经学到了,置身于陌生的场所,这类赌一把的勇气是不可或缺的。

「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啊。感觉不太舒服。」

「有种很古老的感觉。还有,有一点点——你别生气喔。第一次走进寺院时,印象中有闻到这种味道。」

「你是说比塞德的寺院?我一直在那边生活耶。」

「所以我才叫你别生气啊。优娜闻起来一直都很香。寺院的味道也很快就习惯了。」

但是,没过多久后优娜明白提达的直觉并非完全错误。那是在迷宫般的走道上走了一段时间后察觉的。

「这里很像试炼的回廊。比塞德寺院深处的——前往祈祷者的房间时,一定会经过的回廊。」

「啊,你是说那里。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什么?优娜觉得,要直接下结论还太早。

一旦把此处当成试炼的回廊,优娜的脚步便随之轻快起来。不过也只是相似而已,并非完全相同。这个迷宫的规模较大。有时发现雷同的景象,但拐过转角却又与预想中不符。再说,应该根本没有转角才对。

「好像大上很多?」

提达问道。

「嗯。啊,对了。如果把多的通道和房间埋起来——」

就会变得和比塞德一样吗?感觉好像也不会。

「真受不了!」

「怎么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根本搞不懂!」

况且,就算得知了想要知道的事,也不晓得事态会不会好转。

「不可以太贪心啦,优娜。」

那自以为了解的语气令优娜感到一瞬间的不快。这时,提达牵起了优娜的手。

「我想,坏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为什么?」

「住在这里的人,救了我们对吧?如果想要杀了我们,或是捉弄我们,应该不会帮助我们才对。」

两人牵着彼此的手,推开了回廊最深处——又或者是入口处——的大门。推开大门后两人发现,大门矗立在一道长阶梯的顶端。阶梯下方是一个圆形的宽敞空间。

「形状和比塞德寺院一样。」

优娜喃喃自语。

「但是,那不是大召唤士的雕像。」

墙壁旁排列着大小不一的石像。优娜的直觉告诉她,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都已经死去了。不由得更加握紧了与提达彼此交握的手。

「优娜——那边那个,应该就是卢切拉妹妹的雕像吧。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悲伤的感觉。」

「嗯,很悲伤。不过,为什么会有悲伤的感觉呢?」

「大家都死了。这里——只剩下悲伤的过去。」

「嗯。但是,为什么我们会知道这件事呢?」

「一定是有人希望我们能知道。我想应该就是救了我们的人吧。」

「我们能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吗?」

「不知道耶。」

「我们先去找出那个人吧。」

「说得也是。毕竟优娜的个性就是这样。」

「就因为这种理由?」

优娜开玩笑地说着,瞪向提达。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也最重要的理由。」

两人开始调查这个「看似比塞德寺院的场所」。恶心的感觉不知何时消失了。

两人首先着手调查排列在圆形大厅墙边的石像。所有的石像都设置在底座上,幸运的是,底座上刻著名字般的铭文。

提达眼尖地发现了岛上四处可发现的老人雕像。

头戴帽子,背着一个大布袋,手中拿着拐杖。拐杖的握柄刻着鸟的嘴喙与兽尾。

「原来不是大赤屋。」

提达一面笑,一面念出了底座上的文字。「旅行者之神,安利。于陆于海,指引我等方向。接下来,看看这个。」——提达得意地说着,为优娜介绍刚才他刻意挡在背后的石像。

那是一尊少女的石像。半裸的身体穿戴着沉重的防具,手持细长的剑。

「战神卢切拉,请赐予我等战斗的智与勇。请以双翼守护我等。」

原来那个女生是战神啊——提达说道。山丘上的卢切拉就是为了守护这个场所而祈求。在提达的催促之下,优娜一面走一面观察周围的众神雕像。

“丰穰之神库施,请赐予我等食物与家族。”

“异界的守护神瓜鲁德,请赐予我等安息与爆炸。”

“职技之神阿尔布,请掌管我等的睿智。”

“秩序之神瓦尔姆,请赐予我等安定。”

“月神卡娜耶拉,请于黑暗中守护我等。”

“复仇之神史罗恩,请消除我等的仇恨。”

“太阳神玫优,请赐予我等光辉。”

「神就是指那个吧?童话,或是传说中的那个神明。胜利的女神啊请对我展露微笑吧,之类的?」

「好像是这样喔。」

优娜从未想过此处的居民仍留有祭祀神只的风俗。优娜所知的祈祷对象,只有大召唤士像、沉睡在寺院深处的祈祷者。随场合不同,有时过去的耶朋领导者——老师也会成为祈祷的对象。

「也许在耶朋的教诲传开之前,人们的信仰就是这些神明吧?」

「对喔。你是说耶朋禁止祭祀这些神?比方说,各位千千万万不能说出这些名字喔?」

提达模仿着曾经身为史匹拉的实质统治者——麦加老师的说话方式。

会做这种事的,全史匹拉大概只有提达一个人吧。而且,那位老师也许真的会这么说——优娜这么想着。

「啊,优娜,看看这个。」

顺着提达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有一面相当大的浮雕。上头并非刻着众神的模样,而是刻着许多的名字。

「——召唤士护卫官们。」

优娜的心脏猛然一跳。

「上面写着召唤士?」

「嗯。那边——」

优娜循着提达的指示,仔细一看,浮雕上的确写着召唤士这个名词。

「瓦尔姆、史罗恩——」提达看着碑文念出的似乎是护卫官们的名字。

「那不就是那些神的名字吗?」

「啊,真的耶。不过上面真的是这样写的。」

「嗯。」

「我比较在意的是——这里怎么会有召唤士?」

「就像这上面写的一样吧?这座岛上有召唤士和召唤士的护卫官——啊,护卫官就是护卫嘛!?然后,岛上的大家都信仰神明。」

「但是,召唤是耶朋的秘术啊——」

「这一点会不会就是误会的来源啊?」

提达试探似地说。神情似乎不大自在。

「也许在耶朋的寺院或教诲出现之前,就已经有召唤术了。当然也会有召唤士。优娜,你之前有告诉过我吧?以前贝薇尔和札纳尔坎德之间发生了一场战争。当时召唤士就活跃在战场上了,对吧。该说是活跃还是牺牲,我也不晓得就是了。」

「这件事我没有想过。我一直认为创造祈祷者是耶朋的秘术——但是我错了。原来是这样。感觉好不甘心,明明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发现,但我连想都没去想。」

「在史匹拉长大,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提达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同情。「一定是因为战争结束后,耶朋寺院独占了所有的事物吧。也没有人敢说他们是错的。」

「就算真有那样的人——」优娜回想起不服从寺院的阿尔贝德族所受到的对待。

「好可怕。」

「嗯。」

「先出去吧。」

「嗯。」

优娜点了点头,提达踏着略显急促的步伐,走向出口——若对照比塞德寺院的构造,那是正面大门的方向。正要追上他的背影时,优娜突然间注视着地面。

(这里曾经有过召唤士。)

既然如此,为了让召唤士得以成为召唤士,祈祷者理应也在此处。

「优娜?」

「抱歉抱歉。那个,我想去一个地方。但是必须要回头——」

「去哪?」

「我想找出祈祷者。」

「啊,对喔!既然这里曾经有召唤士,换句话说也可能有祈祷者罗!这样优娜又能使用召唤术了。」

「是啊。」

「太棒了!不对——先等一下。如果现在正在战争呢?优娜会不会也被卷进战争里?」

「我想应该不会。因为我绝对不会听他们的。」

「说的也是。然后呢?优娜知道祈祷者在哪里吗?」

「如果距离不远,对方也希望被我召唤的话,就能知道。应该会有感觉。不过目前完全没有——」

「也就是说,位置有点远。」

优娜思考着另一个可能性。若祈祷者不愿意与召唤士交流,那么召唤士就无法察觉祈祷者的所在位置。一般大众大多不知道,召唤的主导权并不在召唤士手中,而是属于祈祷者。

「嗯。应该不在这附近。」

「所以说——」

「祈祷者的房间。大概比我们醒来的那个房间,还要更往深处走。」

「好,走吧。」

提达开始走在从大厅通往回廊的楼梯上。

「算了,先等等!」

「又怎么啦?」

「这件事,之后再说吧。先等我们更了解这地方的事情。因为这里不是耶朋的世界——」

提达正在等待答案。但是,优娜有点难以启齿。

「召唤一定要和祈祷者心意相通才行。手法有很多种——在耶朋之中随着祈祷者不同,方法也不一样——」

提达走近优娜身旁,伸出食指轻触优娜的嘴唇。

「我知道了啦。会害怕吧?」

「嗯。」

「那就之后再说吧。听你说要和祈祷者心意相通,我也觉得不太爽。要是祈祷者是男的,我也不太愿意。」

提达试着勉强挤出笑容。

优娜看向阶梯的顶端,叹了一口气。优娜从未想像过,召唤居然会令人感到害怕。上次召唤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自己的精神强度也和当时不同了。如果无法承受,也许心灵会被召唤兽啃食殆尽。

优娜已经不想再召唤了。很可怕。但最后恐怕还是非召唤不可吧。

能回到原本世界的可能性,优娜已经察觉了。

提达推开了阶梯左侧的门。门上刻着几乎磨损殆尽的「内一号」。若与比塞德寺院对照,这是通往僧侣房间的门。

门内一片昏暗,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斜坡道。一阵阵浓烈的铁锈气味自前方飘来。进门之后,低沉的震动声连绵不绝。优娜回想起岛上正在运转的橘色机械。

「这里是作什么的啊。」

斜坡走到底是一个大房间。比起上面的大厅更加宽敞。房间内摆满了用途不明的无数机械。房间中央有一条长台座,台座旁摆着椅子,机械似乎围绕着台座与椅子而设置。椅子旁有一张小桌,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而这一切,除了地面——大概是通道——之外,全都被相当厚的尘埃所覆盖。

「这里是用来制造的吧。摆在这里的机械是用来制造机械的机械吧。」

「应该是——工厂吧。」

工厂、工房——优娜曾经听海鸥团的神罗提起过。从残存的机械数量来看,在过去的世界应该到处都有工厂。

「这里味道有够重的。差不多看看就离开吧。你看,里面还有门。」

提达朝着那扇门跑去,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里面是——哦哦,有好多床耶。上下两段式的。很宽敞喔。大概可以睡一百个人。不过真够臭的。」

提达皱着一张脸回到优娜身边,说着「接下来嘛——」,左顾右盼之后指向别扇门。

「我去去就回!」

「优娜,你来一下。考虑到之后可能遇到的状况,这里不能随便放过。」

「有什么?」

优娜走到入口处仔细一看,门后是个用途简单明了的房间——武器库。

三面墙设有橱柜或武器架,摆着各式各样的刀剑。走进里头,发现还有箭头或铁鎚的前端部分似的铁球、斧头的金属部位等等。至于握柄等木制部分似乎早已经腐朽消失了。

「虽然都生锈了,不过还能用。」

左手拿着细剑,提达一面说,一面用右手在橱柜上翻找。

「优娜也找个什么吧。」

「嗯。」

虽然不太愿意,但恐怕会派上用场吧。

「有了。」提达拿着一个长方体的石块。「这个是磨刀石吧。要先把锈磨掉才行。」

「你有经验?」

「是没有啦——应该和厨房的刀子差不多吧?」

「大概吧。」

在这之后,两人花上大约半小时,整备了能当作武器的道具,装备在身上。提达选择了附有护手的双面刃细剑,优娜则带着短剑,金属刀锷上附有美丽装饰的轻盈短剑。刀柄部位上缠着的布条则是从身上穿的长袍下摆割下的。

「嘿!」

提达洋洋得意的高举起剑。但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吗?」

「磨得太起劲,好像一不小心磨过头了。铁锈这种东西,原来不只是表面,还会长到刀身里头。我以前都不晓得。」

优娜随口应了一声,不过其实她也不晓得。感觉一点也不可靠。一直以来武器都是向人购买或是从别人那边收下的,并非亲自准备的道具。

「希望不要遇上任何人就好了。」

「对啊。」

走出武器库之后,似乎已经没有该调查的事物了,于是两人沿着斜坡往上走,回到了大厅。提达说道:「接下来——」。还剩下阶梯右手边的房间。

「出发!」

提达用那远足般的态度推开了大门。虽然花了点功夫,不过将体重施加在门上,门顺从地缓缓打开。

「门上写着内二号。这里究竟是~?」

态度显得更加轻佻了。优娜明白,提达正担忧着某些事,轻佻的言行举止则是他的伪装。

「要看看吗?大概是餐厅之类的地方吧。有铁制的大桌子和椅子排在房间里,另一头看起来有点像厨房。怎么样?要进去好好调查?」

优娜摇了摇头。优娜明白,提达打算尽可能把前往祈祷者房间一事往后延。虽然他的关心令优娜感激,不过已经够了。

「我们走吧。」

优娜抬头看向长阶梯的顶端。

「那个,想不想呼吸外面的空气?」

提达用全身挡在优娜前方,这么说着。

优娜使劲地点了点头。

19

两人紧靠着彼此,充满戒心的推开了门,夜晚的温暖空气流入室内。

覆盖在头顶上方的茂密树叶的隙缝间,优娜看见满天的星光。

「这个是——」

提达指着粗如拳头一般的钢铁支柱。

钢铁支柱立于铺满了地面的石板上,许多同样的支柱彼此之间以等距离排列在眼前,距离相当于一个人敞开双臂的宽度。

在优娜头顶的遥远上方,所有支柱彼此之间以细绳连结,上方的茂密树叶则是攀附细绳生长的藤蔓的叶片。那是在比塞德岛从未见过的植物。

「他们就是像这样把建筑物藏起来吧。难怪从上面往下看,只看得到一片森林。完全被骗过去了。」

提达的语气带着几许欣喜。不过,优娜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时候,我们就是想要来这地方对吧?在树林里的小路发现布条,逐渐接近这地方。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不知道被谁救了,结果醒来时在这栋建筑里面。是这样没错吧?」

「嗯。」

提达像是要捉摸对话的走向似地慎重点头。

「这个景象很特别,看过就不会忘记,但我们一点印象也没有。也就是说,现场就在前面。」

「现场?」

「事件现场啊!」

提达一面说,一面举起了细剑。

「走吧。」

提达提高了戒备,向前迈开步伐。跟在他身后,优娜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无论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在那之后都受到了保护。比起提防对方的恶意,优娜更希望能相信善意。

缓缓地前进了一段距离后,提达停下了脚步。

「你看——」

压抑着兴奋的语气。他正指向上方。在叶片的细缝之间,优娜看见山丘的风景。在星光照耀之下,卢切拉雕像浮现在黑暗之中。

「啊——」

优娜立刻就发现了是什么事物令提达惊讶。

两个人按捺着兴奋的心情爬上通往山丘的坡道。

「那是男生?」

「咦?是女生吧?」

「啊!」

两个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四目相望。

「卢切拉!」

「嗯!」

沿着坡道往上走,山丘一度从视野中消失。虽然不需多久就能再走到能看见山丘的方向,但两人害怕如果时间拖太久那人影也许会消失,因此从途中便跑了起来。

优娜一点也不觉得有危险。她认为那人影肯定不会加害于两人。那人影正翩翩起舞。

山丘已经近在眼前。人影仍旧轻盈舞动。

「是一样的。」

提达一面说,一面轻扯优娜的衣物。与那人影穿着的薄长袍一模一样。

「是那个人救了我们?」

「应该是喔。优娜,那个是不是异界引渡?」

在提达眼中,似乎所有舞蹈都是异界引渡。

「不是啦。」

如果那是异界引渡,那应该会出现飘游在四周的幻光。虽然随着幻光的浓度或周围的环境,有时候并不显眼,但就算在这种状况下,优娜同样能看见。召唤士的资质中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对幻光特别敏感的体质。

「对喔,动作不一样。」

「那和是不是异界引渡没有直接关系。每个召唤士的舞蹈都不一样,也有人不跳舞的。」

「哦?那为什么要跳舞?」

「为了目送死者离开的人。有些人看不见幻光,不知道重要的人的灵魂有没有真的被送到异界。所以借由舞蹈,让异界引渡变成留存在记忆中的仪式。这些事,在史匹拉中也有很多人不晓得。」

优娜说完后,把带在身上的短剑平放在地面上。犹豫了一瞬间后,提达也把细剑静静地放在地面。

「打扰人家好像不太好?」

「嗯——」

这时,人影停下了舞蹈,面向两人。接着,招了招手。

「既然这样,就打个招呼吧。」提达的语气听起来朝气十足。但是表情十分严肃。「我走前面。」

没必要这样逞英雄吧——虽然优娜这么想,但她决定顺着提达的意思。

「晚安。今晚的星空也很美呢。」

女子开口说道。黑色的短卷发描绘出脸庞的轮廓,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与酒窝相当醒目。纤瘦的身体包在下摆长至膝盖处的长袍中,在腰部上方以衣带系住。头顶大概与优娜的双眼同高。从远方看会以为她是位纤瘦的男孩也是没办法的事——优娜在心中对着自己辩解。

「我是提达。」

「我的名字叫优娜。」

女人稍稍点了点头。

「我叫库施。」

「啊!」

提达张着嘴停住不动。库施浅浅一笑。那是个令观者也不由得一同感到欣喜的微笑。

「丰穰的女神,库施!?」

「看起来不像对吧?大家都这么说。」

「那个——」

话还问没出口,优娜打消了主意。

「对了,名字只是借来的而已。我并不是真正的女神。这该说是我们的习惯,或者说是规矩吧。要是我死了,就会有另一个人冠上库施的名字。」

「哦~」

应声之后,提达阖上了嘴。

「『我们』是指谁呢?」

「我们是神圣贝薇尔市民。」

神圣贝薇尔——优娜知道贝薇尔,但没听说过神圣贝薇尔。

「两位都不晓得吗?」

优娜与提达点头。

「意思是指神的贝薇尔吗?由神明统治的——那个,话说回来,真的有神明吗?」

想到库施也许会动怒,优娜不禁心里一凉,但她只是笑得露出酒窝。

「统治贝薇尔的是神授权统治的神宫政府。虽然说是神授权,但也只是自己声称的就是了。然后神真的存在,或是不存在——这个问题,其实光是说出口就会出事。」

「啊。」

提达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

「没关系的。会惩罚的人已经都不在了。我也觉得其实神并不存在。不过,一起相信世上的确有神,我们就能把彼此视作同志。在每个不同的季节或人生的重大日子,大家一起参加同样的祭典,能让大家认为彼此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伙伴。以神的名字自称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有个仪式叫冠名式。」

话说到这边,库施伸手指向天空。

「那一颗看起来特别明亮的星星,叫做什么名字呢?」

优娜回答「夜之莓」的同时,提达得意洋洋地大喊「水斗球之星」。

「我们称之为『安利之眼』。安利是旅行者的守护神。」

库施说完后笑了。看着她,优娜也跟着露出笑容。

「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长大,现在却一同齐聚在此处,各位不觉得这是件很难得的事吗?」

「嗯。我也这么觉得。」

「真的!」

「不过,两位真正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吧?」

库施伸手掩嘴说道。优娜在心中寻找着问题。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呢?

「那个——」提达开口了。「这里是怎样的地方啊?」

这样问好像有点怪——优娜想着。库施也歪过了头。

「这里是哪里呢?」

优娜补充问道。

「啊,是这个意思啊。不好意思,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名称是战争局南方支部。但位置我不能说。」

「战争局——南方支部?」

「是的。话说回来,你是召唤士吧?」

优娜默默地点头。

「而你是护卫官?」

优娜与提达的视线一瞬之间彼此交会。光从字面上的意义来看,并没有错。提达曾经是守护召唤士优娜,并且一同旅行的护卫。

「嗯。召唤士优娜,和护卫官提达。」

提达如此回答。听了提达的回答,库施的视线一瞬间挪向一旁。优娜迅速地转身。有个矮胖的人影站在身后。

「神罗!?」

神罗是优娜在海鸥团的伙伴,是阿尔贝德族的少年。总是戴着旧式的防毒面具,身穿连身式防护服般的服装。与他同样打扮的人影出现在优娜面前。和神罗的不同之处只有体格。眼前的人影身高已经算得上成人。

「它不会说话。我也希望它有这种机能就是了。啊,忘了解释。这是伪装贝德鲁。以前有许多具,但现在只剩这一具而已了。」

库施一面说,一面对着贝德鲁举起手掌。

「不要紧。不是敌人。回想一下,是刚才搬运的对象。记起来。优娜和提达。没有排除的必要。」

「你说排除——」

提达说到一半,库施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优娜说道:请说出名字。优娜听从她的指示后,接下来她也对提达提出同样的要求。

「由于视觉装置已经失效了,似乎只能用听觉装置来辨认对方的身分。也许寿命差不多快到了,但我不晓得详细的构造。这些先不管,伪装贝德鲁是为了排除敌人而制造的,要是被视为入侵者,就会遭受攻击。一旦过上就请报上名字。为了以防万一,请再说一次。」

「我是优娜。」

「我叫提达。」

两人再度说出名字后,贝德鲁点了点头,静静地沿着坡道离开了。

「那个面具。」目送着贝德鲁离开,优娜问道:「还有服装,有特别的用意吗?」

「目的是欺骗旁人。因为贝德鲁们全都是那样的打扮。让真的和伪装的无法分别,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我搞不懂耶。真的?伪装?贝德鲁又是什么啊?」

「贝德鲁是指事各种劳动的低等市民,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尽可能更加轻松,创造了各式各样的装置。其中一项就是伪装贝德鲁。」

「这群人真是厉害。」

提达喃喃说着。

「他们是群非常恐怖的人。因为他们创造出的装置,成为了战争的原因。有需要彻底管理他们。政府使用魔法在贝德鲁身体的一部分施加了刻印,又为了防止他们与一般人交流,让他们只能使用不同的语言。不过,这条戒律只是更加助长了贝德鲁的气焰——」

战争,她说的就是机械战争吗?政府的魔法又是什么呢。她口中的贝德鲁令优娜联想到阿尔贝德族。恐怕是不会错了。优娜身体中流的血,有一半来自于阿尔贝德族。也许阿尔贝德族就源自于库施的世界。

「贝德鲁的刻印是什么?」

提达全无顾忌地问道。

「眼睛里面有漩涡的刻印。为了让他们无论去哪都无法隐藏身分。」

「那不就是在说——琉克她们吗?」提达反驳的语气中带着愠怒。他察觉到贝德鲁就是指阿尔贝德族了。「说人家低等,太过分了吧。」

「那是他们自作自受。」

「也许你已经发现了?」优娜说。「你说的刻印,在我眼睛里面也有一点点。因为我的母亲是阿尔贝德——不,贝德鲁。」

「啊——」

在库施脸上流露出惊讶时,身体一瞬间绽放光芒。那是幻光的光芒。

「——地方不同,常识也会跟着改变呢。对了,优娜小姐?」

「请说。」

「你的家人中有召唤士吗?」

「父亲是召唤士。名叫布拉斯卡。」

「这样啊。布拉斯卡先生——」

「你没听说过吗?他是大召唤士耶?」

提达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不好意思。」

如果库施是其他世界的人,不晓得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库施——我可以叫你库施吗?」

「当然可以。」

「我们的世界是在什么时候彼此交会?又是什么时候分离的?」

库施垂下眼,不再说话。库施发出微弱的光芒,光芒在一瞬间消逝。

「咦?」

提达吃了一惊。但库施一动也不动。

优娜一语不发地伸出手,触碰库施的手。

库施全身再度发出光芒。这次光芒不再消褪,幻光渗出了体表。肌肤绽放的微弱光芒逐渐转强。最后,幻光激烈地喷出。

「召唤——」

优娜喃喃说道。

「在哪里!?」

不理会化作雾光逐渐消散的库施,优娜大喊。

「在哪里!?」

召唤士肯定就在不远处。

「请和我见面!我有话想问!我们只是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已。如果知道方法的话请告诉我。拜托!」

虽然库施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幻光并未消散。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密。优娜和提达就像是被幻光虫所环绕一股。

「优娜,糟糕了!」

优娜被提达拉入怀中,他用双臂环抱优娜的背。提达迅速地让视线扫过四周。

眼前——

整座岛正灿然发光。飞舞的幻光四处漂游。

这座岛,是被召唤出来的。整座岛都是幻光体。优娜回想起某些线索,好几次感觉身体不舒服,恐怕是受到浓烈幻光的影响吧。和「辛」的毒气是同样的现象。也许是随时间而逐渐习惯,也许是召唤士做了某些调整吧。

“那么,现在我要施展一个魔法。很困难的魔法。”

突然间,优娜听见了声音。一开始以为是提达在说话,但那似乎是借由环绕着自己的幻光流入内在的声音。

经由幻光,现在一切都联系在一起。当然,那名召唤士也与优娜彼此相连。只要能够传达意思。只要有办法与他沟通——

对了,那是个男的。优娜曾经见过他。但是他把曾经见面的事实消除了。

“记忆没办法消除,只能封印。”

那是多么高难度的技巧呢。优娜想着,那位召唤士肯定拥有自己无法比拟的强大力量。

「优娜,我们快逃吧。」

「要往哪里逃?」

「哪里都好!」

提达牵着优娜的手,拔腿跑了起来。优娜毫无抵抗地跟着他跑。就算逃也没有意义。没有必要逃走。那是因为召唤士正感到不知所措。也许因为精神上剧烈动摇——无法维持召唤。就只是这么单纯。赶紧告诉提达吧。

但是,优娜什么也说不出口。跑在前方的提达的轮廓变得模糊。与周围的幻光彼此交融。

「停下来!」

吃了一惊,提达停下脚步。

「停下来!」

优娜朝着夜空大叫。抬头仰望,在飞舞跃动的幻光的遥远彼端,在夜中的正中央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如果那是夜之莓就好了。如果那是夜之莓,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优娜就可以不知道这些事。

「优娜?」

提达脸上流露出不安。优娜使尽力气将彼此相系的手扯向自己,紧紧抱住了提达。

「怎么啦——」

「别说话。闭上眼睛。想着关于我的事。开心的事。什么都好!」

优娜一度放开提达的身体,要求他蹲下的同时抱住他的头。提达顺从地屈膝蹲下,优娜将他的脸紧紧按向自己的腹部。

「干嘛啦!很难过耶。」

「加油。」

不能让他看见他自己的模样。他还没有察觉到。

「你在想什么?说说看?关于我的事,开心的事。」

「——痣。」经过了一阵沉默后,提达用模糊的声音这么说。

「嗯。那一定只有你才知道。」

优娜苦笑着,同时尝试将自已的意识循着幻光送向召唤士。就像召唤中将命令传递给召唤兽一样的意识操作。

能够顺利成功吗。上一次召唤,是与「辛」战斗的时候了。

影像浮现在脑海中。

奇异的一群人走在森林中前进。那是比塞德的森林。

两根长棒的前后分别由一位贝德鲁扛在肩上。棒上铺设有木板,板子上头坐着一位穿着薄衫的女子。透过披在头上,质料同样单薄的头纱,可以看见她的后颈。短发。亮丽的黑色。

是库施。优娜想着。

一面戒备一面走在前头的,是一位健壮的战士。半裸的宽广背部上以皮革配件吊着一把剑。大概是护卫官吧。

突然间库施转过头来。满脸惊讶。景象就此消失。

下一个浮现的影像,是一个圆形而且不怎么宽敞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道螺旋阶梯。房间四周都开着窗口。影像靠近窗口,看见了外头的风景。正从高处俯瞰着远处的海湾。优娜知道这景象。

那是比塞德岛的海湾。唯一的差别大概只在岸边没有木桥码头。

视线从窗外风景收回到房内。

好几张毯子整齐地叠在一块,摆在地面上。有个挖空木块制成的食器,装着经过干燥的果实或树果。虽然优娜从未尝过,但甜味与苦涩却涌入脑海。

同调相当顺利。

突然间胸口感到一阵痛楚。感觉到憎恨,也感觉到翻涌不止的爱。这些感情彼此混合,简直像是情念的风暴般。

脚踢飞了食器,内容物散落一地。

(住手。)

男人的声音涌入脑海。年老而嘶哑的声音。

(你在哪里?)

(要见面也是可以,不过有条件。有件事想拜托你。)

(那件事我能办得到?)

(并非不可能。但是,那位少年应该能更顺利地达成吧。)

(我会和他商量。不过,先告诉我内容。)

经过一阵空白,嘶哑的声音回答。

(我想请你,杀了某个女孩。)

20

入夜之后,布莱亚绕了比塞德岛一圈。走过满布岩石崎岖难行的海岸线,平常不会有人进入的洞窟或森林深处也都巡了一次。

但是,他并没找到露露声称亲眼见到的,耶朋僧侣化身的怪物。

(有点棘手——)

尽管那怪物原本是人类,但布莱亚一般是不理会怪物的。但是,这座村庄里有两名前任护卫。那群习惯与怪物战斗的人,有可能会从怪物逐渐枯朽的精神中取得情报。要是优娜或提达也在,恐怕事情已经变得更加棘手。布莱亚认为要在事态发展之前先收拾掉怪物。

山丘已经近在眼前。抬头仰望天空,「夜之莓」正闪闪发光。

那不是「安利之眼」。是「夜之莓」。

布莱亚告诉那女人,那颗星名叫「安利之眼」后,那女人十分中意这名字,将从父母继承而来的小茶店取为那个名字。她曾对布莱亚说过,当时茶店已经濒临倒闭,她想在这名字上赌一把。结果,她输了。

某一天僧兵现身在店内,将她带往贝薇尔宫。从此没再回来。被带走时,她已经几乎要临盆。过了一段时日,僧兵带着一个装着婴儿的简陋木箱回来。精神饱满时常嚎啕大哭的婴儿,是布莱亚的女儿。

僧兵告诉布莱亚,他的妻子受到了拷问,最后生下了孩子后死去。耶朋的老师似乎执著于想问出,她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安利之眼」这个词。

她从未透露布莱亚的名字,直到死亡。

将女儿带回到布莱亚身边的僧兵同情两人的处境,建议两人逃亡的方向。僧兵告诉布莱亚,自己有位亲戚在马卡拉尼亚湖畔经营旅馆,正在寻找可以做粗活的人手。那位僧兵名叫杰古。布莱亚询问他名字的由来,僧兵脸上流露出疑惑。回答布莱亚,这名字取自族里立下大功的一名祖先。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布莱亚自己也不知道。就连整件事的起源「安利之眼」,布莱亚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在杰古的介绍下,布莱亚来到马卡拉尼亚的旅馆工作。旅馆主人的老母亲愿意帮忙照顾布莱亚的女儿。布莱亚将女儿取名为卢切拉。当这个名字浮现脑海后,布莱亚再也想不到其他适合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也出了问题。

在卢切拉满五岁的那一天,僧侣从马卡拉尼亚寺院来到旅馆,询问女儿名字的由来。布莱亚做好了接受拷问的心理准备,但事情并未发生。旅馆的主人和僧侣是旧识,布莱亚因此逃过了一劫。僧侣答应向贝薇尔报告并无问题,但作为交换条件,他命令布莱亚必须为女儿改名。

但是,布莱亚无法为女儿想一个新名字。只要是自己想到的名字,肯定会为女儿带来不幸。

最后,他与女儿和旅馆主人的母亲商量后,决定让女儿改名为摩拉。布莱亚认为,这个名字虽然平庸,但似乎能带女儿走上平稳无波的人生路。

摩拉满二十岁时,有人前来提亲。对方是旅馆的常客,听说是在屡次投宿之间,相中了摩拉。摩拉相当中意对方,旅馆主人一家也大力支持。既然女儿愿意,布莱亚没有其他意见。唯有一点,关于摩拉没有母亲的理由,布莱亚告诉对方是由于病死。

结婚宴会在旅馆的大厅热热闹闹地举行。邀请了结婚对象的众多友人、熟人、亲戚,对于盛装打扮的摩拉,人人赞不绝口。布莱亚站在宴会会场的角落守望着女儿的模样,细细品尝着同时涌上心头的欣喜与寂寞。

「你这家伙——」

这声音,布莱亚还记得是谁。

「你就是杀了梅璐的那个男人吧!」

酒醉的男人是新郎的父亲,生活在贝薇尔。

满嘴酒气的男人大声嚷嚷着,告诉前来与宴的宾客,布莱亚欺骗了梅璐住进她家白吃白喝,最后逼着她改了店名,结果害她因此丧命。他说的其实与事实相去不远。

男人是当时茶店的客人,据说是在布莱亚带着女儿离开贝薇尔后,听说了这些传闻。

布莱亚并未承认。旁人也大多认为男人只是认错人,或者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并未当真。直到男人这么说:

「你这家伙还真是诡异。你从二十年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我都已经变成秃子,小腹也凸出来了。你到底是什么玩意?怪物吗?死人吗?你到底要执著这个世界到什么时候!?」

原本神色不安地注视这场骚动的摩拉,突然间痛哭失声,旅馆主人一家也都垂下了头。

只负责粗重工作,尽量减少出现在客人前露面的机会,有时任凭胡须生长有时剃除等等,即使布莱亚用尽方法试图遮掩,但外观上年岁从未增长的事实,只要稍加注意观察便一目了然。

住在附近的人们顾忌旅馆一家人的感受而保持沉默,但摩拉似乎因为这件事,从小时候就吃上许多苦头。

布莱亚离开了旅馆,从此未再与摩拉见面。

但是,他时常从远方眺望。两人最后并没有成婚,隔年,旅馆主人的母亲过世了。三年后,主人与妻子外出旅行时受到「辛」的袭击,从此未再归来。回想起来,那时最初的「辛」尚未被打倒。

连连的不幸让摩拉成为了旅馆的老板娘,但是喜欢在这间不吉利的旅馆投宿的旅客年年减少,最后被迫不得不关门。将旅馆变卖之后,摩拉前往贝薇尔,成为尼僧深居于贝薇尔宫。

女儿究竟在想什么,布莱亚完全猜不透。也提不起劲为女儿做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身为父亲的爱情吧。自己肯定不该拥有家庭。

摩拉相当长寿。一直活到了八十岁。她成为了一位地位崇高的僧侣,丧礼举办得相当隆重。那时,长相从摩拉出世至今完全相同的布莱亚,从远方眺望着摩拉的丧礼。

妻子的容貌已经无法回忆,布莱亚也觉得自己无情。不过,第一次与她交谈时的事,布莱亚还记得。

在一间简陋的小茶店内,布莱亚喝着酒。从旁边客人的交谈,得知店长女儿的名字叫做梅璐。梅璐体格结实、工作勤奋,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诱人之处。但是,布莱亚一点也不在意,时常私底下与梅璐见面。梅璐这个名字深深吸引着他。那时他深信着,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也许总有一天自己的秘密也会得到解答吧。

“为什么我不会年老,一直活在世上?”

与茶店的梅璐相遇之前的人生,隐藏着某个秘密。宛若受到蠹虫蛀蚀般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大约二十来岁之前的记忆,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孔洞般遭到彻底消除。

只要能埋上那个坑洞,也许自己就能心满意足地死去了吧。

心中如此相信着,度过了数百年。抱着对梅璐与摩拉模糊不清的罪恶感,布莱亚一直活在世上。也许活过了一千年之久吧。

记忆只剩下残片。

大部分的时间,他作为贝薇尔的僧兵渡过了。

只要同僚之中有人发现他不会老去,他便辞去职务远走高飞。藏身于另一处的人群中,只消等个五十年,所有人便死了个精光。偶尔有人还记得他,只要推说认错人便能蒙混过去。等到风波过去之后,再回去成为僧兵。

执著于贝薇尔,原因是布莱亚感觉这里是距离答案最接近的场所。

但那是个错误。这座比塞德岛,才是布莱亚应该要更早拜访的土地。

(不,我恐怕不是第一次来吧。)

并非初次来到比塞德的记忆,模糊地存在脑海中。

他记得,寺院中只有两尊大召唤士雕像的风景。

(而且,这座山丘——)

——这里我走过了好几次。应该有一尊宛若少年般的女神像。

布莱亚闭上眼睛。

只有两尊大召唤士雕像的风景。这时女神像已经不复存在——

两份记忆分别来自不同的时代。但是,无论布莱亚再怎么找,仍旧完全无法回想起其他记忆。

重复体验同样的经验使得每一天的价值变得单薄,最后什么都不记得——并不是这类的记忆的磨耗。那就和人生最初的部分同样,被某个人消除了。不知被谁夺走了。

布莱亚无法忽视那深不可测的恶意。

布莱亚突然很想回到村中,与老年人们谈天。

就算不主动要求,老人们总是会再三向布莱亚诉说同样的故事。每个不同人生的故事,布莱亚已经几乎都熟记。尽管布莱亚逋忘了自己的人生,但其他人的——忠于耶朋教诲而度过的平凡人生,深深吸引着布莱亚。

「呦~」

布莱亚听见轻佻的招呼声。转身一看,打扮超乎常轨的二人组站在身后。搭话的人是个金色短发的男人,在夜里仍然戴着护目镜。另一个人坦露着胸部和腹部,胸口刺有火焰刺青,眼神带着几分疯狂。布莱亚马上察觉,这两人是优娜的同伴。

「晚安。」

刺青男嫌麻烦似地说着。用的是阿尔贝德族的语言。一阵痛楚自胸口传出。布莱亚讨厌阿尔贝德族。并非因为他无法摆脱耶朋的教诲,而是讨厌他们的语言。每次听见,胸口都会感到一阵刺痛。不知为何,对于布莱亚而言,那是种唤醒悲伤与憎恨之情的语言。布莱亚转身背对两人,等待他们离开此处。

「不理人喔。」

戴护目镜的男人说着。

「他讨厌阿尔贝德族啦。脑袋停在上个时代。」

刺青男唾弃似地说着。布莱亚感到想吐。

「住手啦。」

年轻女子的声音。背后有复数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大概是优娜的伙伴吧。那个吵吵闹闹的女孩,还有另一个不多话的短发女孩。布莱亚只希望他们早点离开。

「住手啦,老大哥。你在干嘛啦?」

「因为这个大叔很没礼貌啊,对吧。」

一开始的声音——护目镜男说道。布莱亚决定配合他们回答一句「不好意思」,一转过身,发现刺青男的脸就在自己眼前。从下往上瞪视般的挑衅眼神。那双眼中有着漩涡。

「你这是什么态度!低贱的贝德鲁!」

突然喷发的感情冲上脑门,布莱亚对着那张脸吐了一口唾液。男人突然间畏缩了。而且露出了似乎非常受伤的表情。

「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嘛!」

男人狼狈地大喊大叫。布莱亚连忙向后退开。

“你这是什么态度!低贱的贝德鲁!”

布莱亚因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语而讶异。那究竟是从自己内在的何处冒出的字眼。安利之眼、梅璐、卢切拉——和这些名词被封印在同一个场所吗?

「虽然是老大哥不好,但是吐口水有点太过分了吧?」

「哦哦,琉克,上啊!讲得好!」

护目镜的金发男说着。

「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嘛!」

刺青男还在嚷嚷大叫。

「真是的,安静的夜晚都被搞砸了。」

听见了新出现的人声。听起来年纪并不大,布莱亚看向声音来源——

「伪装贝德鲁!?」

感情在一瞬间达到沸点,眼前一片模糊。

(出现在我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护目镜、防毒面具、暗黄色的防护服——伪装贝德鲁就站在眼前。

“从背后朝着我开枪的,是身穿暗黄色防护服,看起来动作相当迟缓的伪装贝德鲁。夹在左脇的枪枝还在冒烟。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几枪。”

布莱亚无视金发和刺青男和一旁的女人,朝着伪装贝德鲁踏出第一步,双脚萎缩了似地使不上力,失去了平衡。他连忙站稳身子。模样看起来一定十分丢人吧。没想到居然会遭到贝德鲁们嘲笑。

(我是被贝德鲁杀死的。)

愤怒支配了布莱亚,他从腰间的刀鞘抽出了短剑后,听见了轻佻的声音说道「真的假的」。

这时,短发女人突然从旁现身,摆起架势,下一个瞬间,那人影朝着布莱亚踢出一记回旋踢。这女人不是贝德鲁——在布莱亚这么想的同时,冲击力命中了后颈部。

「你是怎样啊!」

半裸的贝德鲁少女蹲下身,从上方注视布莱亚的双眼。在那紧致的肌肉下,他看见肋骨的轮廓微微浮现。布莱亚没由来地感觉到遗忘许久的情欲在蠢动。

「为什么!」

对一个女贝德鲁?

「我们才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啊。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少女把脸靠得更近,鼓起了脸颊。

「噗!」

布莱亚不知所措地别开视线。视线的前方,站着一具伪装贝德鲁,缓缓地往自己靠近。

「从刚才就一直讲贝德鲁、贝德鲁的。贝德鲁是什么啊?」

「别过来!」

意识越来越朦胧了。

“贝德鲁甩了库施一巴掌。”

“我怒火中烧打算冲上前去,但伊法纳鲁紧抱住我的腰,拼命阻止了我。”

伊法纳鲁?

“贝德鲁又甩了一巴掌,库施睁开了眼睛。”

21

「库施!他突然这样大叫之后,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倒了。这个人到底是怎样?」

琉克如此说明。瓦卡的视线并非朝着布莱亚,而是露露。但是她沉默不语。

「也没必要绑起来吧?」

瓦卡试探性股问。在山丘的石碑前,布莱亚的双手手腕与双脚脚踝都被捆绑住,倒在地面上完全失去了意识。

「喂!瓦卡你是站在哪一边啊?」

「因为,这家伙从来不像你们说的那么粗暴啊。虽然认识他也只是这一个月以来的事啦,但是不只寺院的工作,村里的工作他也很愿意配合出力。更重要的是,老人家都很欢迎他。要是老太婆她们看见这一幕——哦哦,恐怖,有够恐怖!」

「可是~」

琉克似乎无法心服。

「追根究底还是因为老大哥胡闹跟人家结了梁子。看在这份上,就别太追究了吧?」

派茵仍一派冷静。「虽然他亮了短刀,不过该怎么说,他的敌人似乎不是眼前的我们,我有这种感觉。那个眼神,很不正常。」

「对啊,看起来很不正常。真的是那样。这家伙有危险啦。」

「露,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想,这个人的确有某些问题。但是,在这地方太惹人注目了,再说老人家们很中意他……这样吧,就运到寺院里这个人的房间吧。有话就在那边问他。」

露露对自己的提议稍稍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原本坐在地上等待结论的老大哥和好兄弟连忙站起身。

「好了,你们搬他到寺院吧。」

「遵命!」

老大哥立正不动,高声大喊。

「好啦,走吧。我担心伊那米。」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把她托在老太婆那边吗?」

「哎呀,不好意思。我觉得比起托给你照顾更令人安心呢。」

「呜喔!」

看着差点跌倒的瓦卡,派茵轻笑了一声。

「优娜、不见了、不准笑!」

解开绑住布莱亚脚踝的绳圈,老大哥一面说,一面与好兄弟从两旁撑起布莱亚的身体。

22

优娜到底去哪了了呢?

由于优娜想要一个人独处,提达勉为其难地提出了别走出口哨可听见的范围为条件,在中午刚过时目送她离开。现在已经几乎要日落了。

目前两人将「试炼的回廊」的其中一室当作自己的房间使用,提达离开房间走出了大门。抬头仰望,在树叶的隙缝之间,看见卢切拉的石像。石像旁有个人影。

「优娜!」

提达大喊,优娜似乎听见了,朝着此处挥了挥手。但是方向并不太正确。提达的身影隐藏在树林中,她看不见。

「提达先生。」

提达回头一看,库施正站在身后。虽然提达已经察觉她并不是人类,但还不晓得她的真实身分。优娜似乎已经察觉了,但好像不打算告诉提达。提达也不愿意硬是逼问招惹优娜心烦,于是只好保持沉默。

「我说,库施——」

试试看直接问她本人如何?

「你……究竟是什么人?该怎么说,也不是问身分,我是指——」

「她没告诉你吗?我是召唤兽。」

「呜哇!」

「关于我们的愿望,优娜小姐也还没告诉你吧?」

「愿望?什么意思?」

「我们向优娜小姐发出了请求。但是都已经过了两天了——」

「有事情要拜托我们?」

「不,是拜托你。」

库施稍稍歪过头,浅浅微笑。脸上酒窝洋溢着魅力。

「总之你先说说看。」

23

将布莱亚带进比塞德寺院的僧侣房间,将他牢牢绑在粗壮的柱子上束缚行动自由后,海鸥团与瓦卡便纷纷回到了各自该回去的场所。留到最后的露露环视恢复宁静的寺院大厅,向熟识的僧侣打过招呼后,离开了寺院。

布莱亚与其说是失去意识,更像是陷入深沉的睡眠中。监视他的工作交给居住在寺院的僧侣负责。这位头发剃得精光的僧侣来到比塞德寺院已有十年之久。

为了与地方居民的交流,以及招待造访寺院的观光客,这位僧侣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虽然除了谈论耶朋以及寺院之外,他的话极端地少,但露露相当信任他。在耶朋教这个组织崩坏后,态度诚挚地与心生不安的老年人们交流,露露因此得知他其实是个想法踏实且随机应变的人。

他诚恳地告诉人们,虽然耶朋的教诲有其错误之处,但各位的人生并没有踏上错误的道路。对村内精神面的祥和上有贡献。

在比塞德有另一位僧侣。就是那位变成了魔物的僧侣。特征是剃光的头以及粗黑的眉毛,是个青年男子。这位僧侣给人的印象,比较接近一位投身于研究的学者。

不问昼夜闭关在僧侣房间内阅读书籍,或是进入一般人禁止进入的寺院深处,勤于打扫或检查。

在优娜打倒「辛」之后,岛民们开始在岛上各处目击他的身影。

(那时他是在做什么呢——)

露露印象中,那名僧人到此赴任应该是在大概三年前没错。长年闭关在寺院中的男人,随着耶朋的崩坏,因此对外头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吗?

大概在两个月前,露露听说他要回到贝薇尔。

随后以接班人身分从贝薇尔派遣到此处的,就是布莱亚。

在那之后不久,粗眉毛僧侣便从寺院中消失。但他并非悄悄回到了贝薇尔。夜深时还有人看见他在岛上,隔天早上却消失无踪。尚未打包的私人物品仍残留在房间内。

(其实他变成了怪物——)

那嘶吼着布莱亚的名字四处徘徊的身影,目击者就是露露自己。露露深信自己并没有看错,也不会是听错。

凝视着僧侣房间的房门好一段时间后,露露离开了寺院。

「她终于走了。」

神罗躲藏在寺院的后方窥探状况,确定露露走回自己的帐篷后,用阿尔贝德语压低了声音说。

「那就尽快搞定吧。」

「光头就交给老大哥和好兄弟。我去跟布莱亚聊聊。」

「我也有话要跟他说啦!」

「老大哥不行。因为讲话太吵。」

「死小鬼!」

「嘘!好啦好啦,早点搞定吧!」

「算了,就这样吧。海鸥团男子组,出发!」

三人蹑手蹑脚地移动,推开了寺院的沉重大门,马上就被僧侣发现。

「哦,是阿尔贝德的三位先生。有东西忘记拿吗?」

「对。」

老大哥沉沉地点头,走向通往寺院深处的楼梯旁边的门。

「那边是优娜大人的房间喔。」

「哦?喔喔——」

老大哥将全身歪向一旁转换方向,朝向布莱亚所在的房间前进。

「故意的吧。你明明就知道吧。」

好兄弟吐槽。

「闭、嘴。」

「话说回来,三个人一起去是要干嘛啦。和刚才讲好的又不一样了。」

「真没办法。虽然我也不想动粗——上吧!」

话还没说完,好兄弟已经冲向僧侣。僧侣感觉到危险朝着大门打算逃走,但好兄弟速度远比他更快。他将双臂穿过僧侣的腋下,勾起下臂把僧侣整个人架起。这时老大哥刚好赶上,摘下了死党脸上附有偏光镜片的护目镜,戴到僧侣头上。

「你们想做什么!」

无视僧侣的抗议,老大哥一面取笑好兄弟暴露在外的纤长睫毛和圆滚滚的双眼,一面调整偏光镜的透光度。

「眼睛!眼睛看不见了!你们做了什么!」

「现在才遮人家眼睛也没有意义。嘴巴,嘴巴比较重要。」

「对喔!」

老大哥连忙堵住了僧侣的嘴。

「剩下就交给我。」

神罗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走进僧侣房间。

虽然背后似乎又起了一阵骚动,但是房间内布莱亚如刀刃般锐利的视线,令神罗动弹不得。

「把门关上。」

听见他低声命令,神罗直觉自己敌不过他。虽然脑袋里想着自己应该求救,却不知为何照他所说的,关上了房门。

「很好。贝德鲁就该这样。」

24

两人待在一起令优娜觉得难受,于是她一个人在岛上四处游荡。但是,她终究找不出任何答案而回到了此处。希望能与他一同分担苦楚。想要依赖他。优娜不禁这么想:这么做会不会比较好呢?就算拿不出结论,但至少不像「不想待在一起」这么痛苦,不是吗?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希望你杀一个人。”

如果说出了召唤士提出的委托,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实行。只要这是实现优娜愿望所必须的条件,也许他真的会下手。

优娜也觉得自己或许太过高估自己在提达心中的分量,但是提达不时展露出的那些为了博取好感的言行举止,令她放不下心。

「不对。他不是那种人。就算是为了我——」

「想要一个人独处?」

库施斜靠着众神石像的视线汇聚之处的祭坛。

「不是。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很难过。我不擅长隐瞒事情,他又能敏感地,感觉到我的情绪。那种他好像在顾虑我的感觉,很难受——」

库施耸了耸肩,笑了。

「怎么了?」

「他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知道你心里想要一个人独处喔。这真的叫人非常羡慕呢。」

优娜感觉自已受到捉弄,开口就要反驳。但一想到对方是幻光体,她打消了主意,她快步走向祭坛。库施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优娜也不管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集中意识。库施的手腕化作幻光。

「那是你的意见?召唤士先生?」

(——没想到你手段这么强硬。)

「那是你太不讲理了。简直就像——对,就像优娜蕾丝卡一样。」

(我像召唤妃?令人无法接受的批评啊。)

「可以请你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对方没有回答。优娜看着众神的石像,一个接着一个念出名字。卢切拉、瓜鲁德、阿尔布、瓦尔姆、卡娜耶拉、史罗恩、米卡、杰古、罗曼德、安利、伊法纳鲁——库施的身影一阵摇曳。

「伊法纳鲁?呃——赐予我等美丽。」

(那是个我配不上的名字。)

「本名叫做什么呢?」

(裘伊特——生于姆路加。)

那声音变得柔和。

「姆路加?」

(大陆南方的——)

「喔,路加。」

(——应该是吧。)

「请问,我们能见上一面吗?」

没由来地,优娜模仿库施的口吻说道。

对方一阵沉默。一段时间后,一声轻咳与一句好吧,同时传入优娜脑海。

(先说好,我是死人。想要自己选择消失的时候。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我不会引渡您。我应该要去哪里呢?」

(你就待在原地。我来准备会面的场所。)

「啊——」

由于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使得优娜不由得忘记,但眼前风景全都是借由召唤术创造的。手法远远超越了优娜的知识。虽然同样叫作召唤,但技术似乎差异相当大。

(我们看见的大概是同样的事物,但选择了不同的诠释。而且我们相信了各自的幻想。会有差异也是理所当然。)

约有半身变得像热空气般形影不定的库施发出了眩目的光辉,优娜赶忙闭上了双眼。

25

「我想起来了。」

手脚被绑,粗绳绑着身体连到柱子,整个人倒在地面上,但男人的态度却显得从容自在。那是神罗至今从未见过的态度。

神罗不由得想称赞自己过去下的决定——用护目镜和面具隐藏表情参加海鸥团。无论拥有多么优秀的头脑,缺乏人生历练是致命的缺点。就算对上蠢蛋也可能让他抓到自己的弱点。光是遮住双眼,狼狈不堪时游移的视线或受到严厉的怨怼或责备时湿润的眼睛,都能免于被对方得知。光是这样就已经好上太多了。但是,神罗没办法隐藏颤抖的声音。

绅罗决定在自己冷静下来之前,暂时先别说话。幸好,对方似乎想要对他陈述些什么。

「虽然我回想起很多事,不过没什么该告诉贝德鲁的。更别说是告诉一个小鬼头。」

神罗耸了耸肩。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虚张声势。

「但是,也曾经有同志因为敌人是小孩,放松了戒备,结果遭到杀害——」

布莱亚喃喃说着,的确有过这档事。像是自己想通了什么事之后,他缓缓地蠕动身子挺起了上半身,盘腿坐在地板上。神罗提高了警觉,静待对方下一步的行动。他接下来打算开始说那位丧命的同志的故事?或者会情绪激动地采取危险的行动?

「看来你不打算去搬救兵?」

绅罗点了点头。

男人轻哼一声后,不再说话。神罗趁着这个机会观察男人。头发和胡须让神罗难以看清他的表情。眼睛似乎灰蒙蒙的,令神罗觉得有点稀奇。那似乎隐藏着某些秘密。露露似乎也因为某种原因,对这男人抱有疑心。

男人瞪着神罗一段时间后,低声要求神罗让他一个人独处,说完便垂下了头。原本挺直的背脊蜷曲起来,刚才支撑着男人的激情般的感觉消失了。

神罗认为,要开口得趁现在。

「请问你说的贝德鲁,是指什么呢?你看到我,说我是贝德鲁,又是为什么?」

神罗下意识地用了礼貌的口吻。虽然神罗觉得自己失言,但如果特别去订正,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错误。男人抬起了脸,哼笑道。

「因为贝德鲁所有人都打扮成那样。啊,虽然现在叫做阿尔贝德,不过以前大家都称呼你们叫贝德鲁。因为领导者是个叫阿尔布的男人,所以又叫做阿尔布的贝德鲁。也有些人用阿尔贝德鲁来称呼,不过耶朋寺院决定选阿尔贝德。大概是因为这名字骂起来比较顺口吧。和他们的教义一样,没什么深意,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完全没有流传下来。」

神罗对自己谦逊的态度感到不快。不过,这态度似乎在从对方口中引出解答上有所贡献。布莱亚流露出几分同情似地点了点头。

「许久以前,比这世界开始之前更久远的时代,世界受到异能者的支配。拥有魔法体质或技法的人压倒性的有利,血脉与知识全都被独占。什么也没有的民众,日复一日过着严酷的生活。你想像看看,只有依赖魔法才能点火的时代,也是曾经存在的。而改变了这种状况的,就是贝德鲁们。他们发明了取代魔法的技术,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机械、马吉那之类的玩意,传遍了全世界。当然,支配者们也视他们为眼中钉。话虽如此,机械的确有实用价值。与其压抑,不如助长,然后利用。也就是所谓的共存共荣。」

听着布莱亚的话,神罗的身子不由得前倾。谈论史匹拉的历史,总是会从「在古代,曾有过一场机械战争」开始。至于在战争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是神罗第一次听见有人谈起。

「接下来嘛,两边都没好到哪去。贝德鲁越来越嚣张,统治阶层开始镇压。你们的祖先还是老样子,不停在发明与制造机械,但身分却被降到比家畜还低贱。」

「受到那种对待,为什么——」

「为什么还继续制造吗?因为不这么做会被杀啊。发明战争的工具、制造、整备。比起抗拒而灭亡,贝德鲁选择生存下去。」

沉重地说完,布莱亚苦笑。

「但是贝德鲁们更奇怪,他们开始在自己人之间区分身分高低。独占制造技术的贝德鲁、只能做简单手工的贝德鲁、只能干粗活的贝德鲁——」

男人露出带着几许悲哀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贝德鲁的后裔吧。」

「你刚才说的阿尔布呢?你说因为他是贝德鲁的领导者,所以才有阿尔贝德这个名字。」

「八成是因为耶朋的治世容不下他的存在吧。甚至用不着我动手杀他。」

「咦!?」

神罗原本以为他正在听一个十分了解历史的人崭露知识,但似乎并非如此。是精神有问题吗。神罗听说过,狂人能够煞有其事地向别人说明只存在于自己眼中的世界。这个男人口中的话,也许就是那一类的疯言疯语。

「我认识的只是冠以职技之神阿尔布名字的其中一人。不过那家伙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大概都没什么差别吧。」

男人说完,眼神飘向远方。不知道是集中力耗尽了,或者是在回忆的大海中游泳。

「喂。」

突然,男人用带着几分亲昵的语气说道。

「你的名字叫什么?」

「神罗。」

「神罗啊。可以帮我解开这些绳子吗?」

「这我办不到。」

「如果用手解不开绳索,用刀子割断就好。」

「我又不是小孩。」

神罗想也没想地反驳。但是男人并未表现出轻视。

「你们的船飞不起来吧?」

「是没错啦。」

「如果我说,我懂修理的方式?」

「——真的?」

「那一类的道具,本身就含有定期失去功能的设计。」

「为什么!?」

「目的有两个。机械需要检查。如果永远持续运作,那麻烦的检查工作谁也不会去做。万一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制造的贝德鲁会受罚。所以强迫性的让机械无法运转,逼人一定要检查。再加上,阿尔布等人独占了重新启动机器的知识。只要这些机械仍然存在,他们就有必要存在,如此一来血脉就不会被统治者们铲除。」

「结果还不是都死光了。」

「恐怕他们也没料想过吧,统治者居然决定舍弃遍及史匹拉每个角落的机械所带来的繁华。」

男人轻声一笑。大概是觉得事不关己吧。

「那你为什么会修理?你明明就不是贝德鲁啊?」

「我之前在贝薇尔工作。贝薇尔内部是什么模样,你知道吗?」

「机械——」

「没错。但耶朋总不能让阿尔贝德族进入寺院内。因此需要几个人学习调整机械的技术。我曾经就是其中一人。真正的故障,或是遭到破坏的机械我没办法修理,但定期调整的范畴交给我没问题。」

「难道说,你连原理都知道吗?比方说,引擎核心之类的。」

「有些懂,要看机型。」

「好厉害!」

「因为不准写成文字,全部都装在我的脑袋里。」

「太厉害了!超厉害的!」

神罗兴奋地跑到男人身旁,解开了他的束缚。

「快点—布莱亚大哥!赛露西斯在等着你!」

「谢谢你,神罗。」

面对孩子气地打着节拍摇晃身子的神罗,布莱亚缓缓地站起身,猛力提起膝盖击中神罗的胸口。原本打算瞄准腹部,但失手了。不过,少年马上就不再动弹。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但一想到他是贝德鲁,布莱亚没有感觉到任何罪恶感。

「接下来。别再叫我布莱亚,叫我史罗恩吧。」

同志曾经使用的复仇之神的名字,现在正是借用那名字的时候。

男人连自己是幻光体的事实都回想起来了。他将右手高举到眼前,似乎带着一层模糊的光芒,幻光似乎正从表面飞散。他不禁想着,现在自己已经有所自觉,在这状态下,身体与自我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无论如何,时间应该不长了。」

26

优娜身处在一艘钢铁打造的船只的甲板上,甲板锈迹斑驳。有几处似乎曾被开过大洞,有着补修的痕迹。船只大小大概相当于联系比塞德岛与基利卡岛间的利基号。船首设置了一尊眼熟的雕像——旅人之神,安利。

优娜环顾四周,发现这一艘船正独自浮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右舷方向可看见熟悉的岛影。

「嗨。」

听见背后传来人声,坐在木箱上的优娜,整个人转向后方。在同样的木箱上,坐着一位老人。

「您好,召唤士伊法纳鲁。还是我该称呼您裘伊特比较好?」

「叫我裘伊特吧。」

纯白的长发长达胸口处,嘴边与下颚的白胡须也留到差不多的长度。与身上穿着的黑袍呈现明显的对比。斗篷的边缘盖住了眉毛,但在他身子微微颤动时,优娜看见他的眉毛同样自如雪花。

「我活到了九十岁。因为有些事必须持续下去,才成为死人——」

他的肩膀稍微摇晃。

「直到死了以后才发现,早在更年轻时死去还比较好。你来见我这样的老头子,也没什么意思吧?别看我这样,我在年轻时可是染着满头红发——」

肩膀又是一阵颤抖。

「啊啊,真是愚蠢。」

老召唤士说完后不再开口。但优娜没办法陪他消磨时间。

「裘伊特?」

「可以叫我裘伊特先生吗?」

「当然可以。」优娜感到一丝烦躁。「裘伊特先生,这艘船也是您召唤的产物吗?」

「嗯,差不多。遗憾的是,我和兽芯——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祈祷者——之间,没办法进行深层的连结。因此,我只能召唤祈祷者熟知的事物。岛算是最拿手的吧。将召唤士与祈祷者之间的强烈牵绊借由幻光化为实体——如果把这个手法称为召唤,我的就是牵绊浅薄的召唤吧。哎呀,可别取笑我。那时我不知道,制作太多兽芯会造成的副作用。」

「您是指,」优娜大吃一惊。「召唤士能够自己创造祈祷者?」

「是啊。我们的召唤术——不,该说是自古传承的,原本的召唤术吧。为了方便统治,耶朋寺院改写了召唤术。用耶朋给予的祈祷者,只召唤出祈祷者想要的形体。我猜召唤士必须提供自己的思念让他们食用,来增幅召唤兽的力量。如果只是专门用于战斗的召唤,那样也算是不错的做法吧。」

「总觉得——很受打击。」

「打击?」

「该怎么说,以前相信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事实——」

「怎么会呢。你那样相信着活到现在。对你来说那就是事实。这样想不就好了吗?」

「但是,我之前一直以为召唤兽已经从史匹拉消失了。因为祈祷者已经全部消失了。而且我也一直觉得,再也不想召唤了。因为那是战斗用的技术。但是,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如果能召唤出岛或船,也许还有很多运用方法,能为大家带来方便——召唤士的人生也不仅止于听人诉苦和异界引渡吧?一想到这里——!?」

优娜说到一半,裘伊特那满是皱纹的手碰触了优娜的手。老召唤士的身体与手散发光芒,意识——不,知识流入了优娜脑海。兽芯——也就是祈祷者的制作方式。

「呃——」

目睹了对方送来的影像,优娜不由得满脸通红。

「不好意思。那就是我的手法。如果能创造出同样的精神状态,其他方法也无所谓。后来我想到了更简单的方法。不过因为类似于偷工减料,没办法召唤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这些先不管,兽芯是半死半生,令人陷入那状态是非常残酷的。所以你要慎重。只因为想要一艘船就制造祈祷者,这我可不建议。」

裘伊特耸了耸肩,眺望远方的岛影。优娜也跟着看往同一方向。这时,她突然间心生疑问:

「请问,那座岛是借由多少位祈祷者召唤的呢?」

梦中的札纳尔坎德是以多到无以计数的大量祈祷者所召唤的。

老召唤士的眼神一瞬间飘向甲板。

「咦?」

优娜也注视着甲板。接下来,她理解了老人的意思。背脊不由得发凉。

「你想去看看吗?」

「不了。」

「希望你务必亲眼瞧瞧。这是答应你的愿望的条件之一。」

声音中蕴含着几许不由分说。「你想回到原本的比塞德吧?」

优娜抬起了脸,看见裘伊特正指着甲板的一角。在该处有一扇舱门。优娜站起身,抓住舱门的把手拉开之后,看见通往下方船舱的楼梯。

楼梯下方传来铁锈与死亡的气味。

27

黑暗包围着提达。提达双手抱膝,身处半梦半醒之间。突然间,影像浮现在意识的中心。提达无法确定,双眼捕捉到的景象究竟是不是原本就存在于记忆中的景象。

他正与一名少女面对面。她的手握着提达的双手。

宛如少年般的一名女孩。

名字——我知道——对了,她叫做库施。

“来找到我。”

“一个名叫布莱亚的人知道我在哪里。不,就算他不知道,他一定也会引领你抵达。”

“如果你完成了与我的约定,优娜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只要找到就够了?)

“不——我希望你,推一下我的肩膀。”

(啥?)

“我正坐着,从窗户往外头看。我希望你,轻轻推动我的肩膀。”

(哪里的窗户?你在哪里?)

“只有这点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布莱亚一定晓得。他会发现。去见布莱亚。”

(——我懂了。我会帮你,不过优娜就拜托你罗。)

“当然。”

(然后呢?要怎么离开这座岛?搭船?)

“你游泳就能抵达。只有你能办到。朝着海湾的出海口,一直游到力气用尽。心中想着想去的地方,一直游过去就可以了。”

(力气用尽了,会怎么样?)

库施发出一阵强光。

(什么?刚才是怎么了?)

“我对你施展了魔法。让你能抵达心中想去的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注意。不可以耗费太多时间。你会变得不再是你。一开始只是些小事,但是渐渐地会连重要的事物都失去。一定要好好珍惜认识你的人们。该走了,快去。赶在魔法消失之前——”

视野转为清晰。黑暗与自身的境界线清楚浮现。提达明确地感觉到,他已经与昏暗的混沌分离了。

(走罗!)

提达很快就感觉到境界线已经逼近至头顶。划分了「这里」与「那里」的境界线。也许那象征了辉煌灿烂的世界吧,提达看见一道光之墙正招呼着他似地闪烁不定。往上、再往上。提达最擅长的就是游泳。

(我回来了——)

28

甲板下方如同仓库一般。

船舱被划分为数个区块,里头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其中参杂着数种优娜也曾经见过的物品。在武器库发现的各式武器。目前身上这身长袍、两人使用的毛毯,以及数尊神像。走进动力室,优娜惊讶地发现了沉眠中的陆行鸟。伸手触碰,便看见幻光飞舞。是幻光体。眼前的陆行鸟或许也是由召唤创造的。

走出机关室后,灰暗的走道上有个人影朝着优娜走来。定睛一看,那不是人。是伪装贝德鲁。它似乎察觉了优娜的存在,动作变快了些。

「优娜。我是优娜。」

优娜说完,伪装贝德鲁立刻停下了脚步,优娜摆了摆手,它便转身背对优娜。它扛着一个网袋。袋子里面,装着球。

「啊!」

记忆苏醒了。球滚了过来,而提达打算捡起球时,爆炸了。

提达的脖子被扯断,他——

之后,我唤回了他——借用那位老召唤士的力量,灌注了我所知的一切,取回了他。从谁的手上取回?从何处取回的?

思绪一片混乱。优娜感到一阵晕眩,伸出手想扶墙支撑自己。但那处是一扇门,优娜跌倒似地撞进房间。

光闻到气味她已经明白。

祈祷者——老召唤士口中的兽芯,一、二、三、四——一共有三名男性、四名女性。

「大家都是贝德鲁。」优娜知道裘伊特就站在背后。「我们想要脱离那座只能坐以待毙的岛。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我和贝德鲁们串通好了,就等待逃离的日子。我们原本计划,他们的同伙搭着每十四天来一次的补给船来到岛上,在他们卸下物资之后,我们就夺船逃走。但是,在还差七天的时候,受到了那个基地设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攻击。惨透了。死了很多人。都被杀了。整整两天内岛上就如同地狱一般。第三天敌人离开,第七天船来了。我们一直在海上流浪,但是无论往哪边去都有敌人在,于是只好又回到岛上。一段日子内,很和平。毕竟是座曾经遭到屠杀的岛。直到耶朋开始统治史匹拉,建设寺院的一群人来到岛上——我们原本认为我们顺利隐藏在居民之中,但是耶朋开始猎杀贝德鲁。一抓到,就处死。在彻底死去之前,我把他们变成了兽芯。你知道我的方法吧?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一定很滑稽吧。不,也许很恶心也说不定。」

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优娜虽然同情,但脑袋正思考着别的事。

现在她正用手支撑着身体。手扶在墙壁上。触感异样地真实。裘伊特只要情绪激动就无法维持召唤,但优娜并没有发现散逸的幻光。

「是真的!?」

这艘船是真的!?裘伊特回答:是的。优娜连忙冲出房间,回到甲板上。望向岛屿。岛屿和船的位置改变了,优娜看见海湾。和召唤的岛似乎有所不同。

「啊——」

在海湾各处露出的机械遗迹,呈现斑驳的橘色。那是真正的比塞德岛。

「提达在哪里!?」

优娜一直以为他正在被召唤的岛上等待。但是,现在裘伊特什么也没召唤。既然如此,提达人呢?

裘伊特缓缓地从船舱走上甲板。

「提达呢?」

裘伊特耸了耸肩。

「我说那是为了你,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29

布莱亚感觉到,自己化为幻光移动时,自己内在的某些事物似乎一点一滴地流失。传闻中人死后若变成怪物,最后会连灵魂都彻底变成怪物,那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那么,如果反复持续下去,最后会剩下什么呢?那应该就是自己人生的核心吧?虽然布莱亚想亲眼瞧瞧那是什么,但还有些事情必须去达成。

他站在海湾看着海。

闭上眼睛,努力试着在脑海中回想起风景。在朦胧的意识中,最后见到的景象。只要全心全意去想,自己的身体就会在那个地方重新组成吧。不管失去了什么,只要复仇的意志还在就足够了。

布莱亚让意识凝聚在眉间。浮现在脑海的景象,是在海上前进的船只。船首摆着一尊安利像。

「等着我吧!可恨的伊法纳鲁—史罗恩啊!赐予我力量!」

30

在船首处,幻光不知从何处聚集而来,凝聚为发光的球体,在光芒收敛之后,优娜看见光球中走出了一名男人,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曾在比塞德寺院交换过只字片语的男性。优娜记得他名叫——

「护卫官!?被你发现了吗——」

裘伊特急促地说着。

「你是说这个场所?还是我的真实身分?算了,无所谓。好久不见了,伊法纳鲁。你这副德性是怎么回事?配不上美神的名字啊。你的红色头发和装饰用的肌肉到哪去了?」

「那时的我扛不起那名字的压力。要是活得更自然点就好了。」

老召唤士的语气,听起来仿佛像孱弱的少年。

「看来我们都后知后觉啊。」

「那个——」

优娜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您有见到提达吗?」

「只有在暴风雨来之前见过一次。我有一份别的世界的记忆,难以书喻地真实。带着那残片的我,究竟该如何才能抵达不存在于这世界的场所,那家伙从札纳尔坎德来到这里,我原本以为他或许会知道——大召唤士,多亏了你那群阿尔贝德的同伴,我取回了被封印的记忆。」

裘伊特像是抗拒着什么似地一面摇着头,一步一步地缓缓后退。

「然后,对于封印我记忆的人,我可得好好回敬一番。」

老召唤士双手合十,指尖抵着前额。优娜困惑地猜测他是不是在道歉时,在优娜的眼前,随着炽热的幻光的气味,出现了大小足足有一人环抱的大型老鼠。巨鼠一面用鼻子嗅着气味,一面靠近护卫官。

「还真是令人怀念啊。当初我们为老鼠伤透了脑筋。」

护卫官闷声笑着。优娜回想起老召唤士刚才告诉她的召唤术。由于和祈祷者之间的同调并不顺利,只能召唤出熟识的物体。

「不过,毕竟只是鼠辈。」

护卫官的身影发光,消失了。而在他再度现身时,手中拿着一柄细剑。那是原本摆放在船舱内的武器。

「只要知道方法,这副身体其实还满方便的。」

护卫官——对于同住在寺院内的优娜而言,可说是同居人。若优娜待在村内过夜时,他也许就睡在不远处。虽然彼此之间的交谈顶多止于打招呼的程度,但优娜对于自己为何从未察觉感到惭愧。

布莱亚举起了剑,冲向巨鼠,一剑横挥割裂了巨鼠的身躯。老鼠状的召唤兽化为幻光而消散。

「呜!」

布莱亚斜眼看向不甘心的裘伊特,再度化为幻光,随即在裘伊特背后实体化。

「布莱亚!瓦尔姆护卫官!你以为那具身体是谁给你的!」

「谁晓得。我记得的只有,你和库施背叛了我,而且和肮脏的贝德鲁联手设下陷阱陷害我——没错,那座基地,不是因为受到敌袭而陷落,是因为你们召唤士的背叛才会过上全员阵亡的悲剧。」

「那就是你的记忆吗?」

「没错,当时搞不懂的事,我现在明白了。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和库施——」

「我好不甘心啊,瓦尔姆护卫官。我一直在操弄你的记忆。每当你回想起库施而来到比塞德,我就消除你的记忆中关于库施的那部分。」

「为什么?」

「只是为了出一口气罢了!但是,只要你真正回想起库施,我觉得让这一切结束也无妨。但是,你回想起的却只有——你扭曲的心让你见到的世界。事实上,那是更美丽的。是你糟蹋了库施那深切又专一的心——」

在巨响声中,甲板的舱门打开了。在三人的视线齐聚之处,人影缓缓地沿着楼梯爬上甲板。那是伪装贝德鲁,双手中捧着球状炸弹。

「动手—让护卫官瓦尔姆从这世上消失吧!」

老召唤士命令,伪装贝德鲁朝着护卫官缓步前进后,以迟钝的动作将球放置在甲板上。紧接着,为了踢出球型炸弹而把脚向后勾起之后——静止不动。

老召唤士、护卫官以及优娜,三人凝视着不再动弹的贝德鲁。船随着波浪微微起伏,贝德鲁失去平衡倒在甲板上。

贝德鲁倒下时手正好触碰到球体,球缓缓地滚了出去。朝着老召唤士的方向。

响亮而愉快的笑声响彻甲板。过去冠以美神伊法纳鲁之名,现在期望能归于裘伊特的老召唤士,注视着滚动的球,开怀大笑。

「我家有三兄弟。但是,拥有召唤资质的只有我。啊啊——」

球慢慢地滚向他的脚边。

「裘伊特,快逃!」

优娜大叫。

「瓦尔姆护卫官!」裘伊特不理会优娜。「你不知道,库施有多么爱着你。库施多么希望你活下去。她不愿意把你变成半死半生的兽芯。所以她向我提议,要我把她变成兽芯。她说,只要自己不再是召唤士,那个人——护卫官——你也许就会选择离开那座岛屿。」

「离开岛屿?」

「库施原本应该会告诉你的。但是,因为敌人的那场袭击——」

缓缓滚动的球,最终停在了老召唤士的脚边。

「你中枪失去了性命。库施,大概是疯了吧。我这么认为。她灌注了自己所有的意念,让你身体喷出的幻光拥有了形体。现在这个瞬间,身为幻光体的你,同样是因为库施对你的思念才得以存在。」

自己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做了同样的事。当优娜察觉这一点时,球体爆炸了。曾经构成裘伊特的幻光,依依不舍似地在优娜与护卫官周遭飞舞。

「这一千年来,你都在做什么啊。」

护卫官喃喃说道。

在伪装自己,不断佯装的人生中,只有对库施的思念与曾经立下的约定是真实的。但是,老召唤士太过重视那份思慕了——

只要轻唤一声伊法纳鲁先生,优娜感觉自己仿佛就能看见那少年的笑容。

优娜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般,在甲板上翩翩起舞。花上好一段时间,细心地将死人的魂魄送往异界。

但是,召唤出化为祈祷者的库施,明知自己的心意永远不会实现,却仍然凝视着她的身影持续召唤——老召唤士的想法,优娜难以理解。

「库施在哪里?」布莱亚问。「变成兽芯的库施呢!?」

散发淡淡光辉的男人环顾四周,最后发现了仍然敞开的舱门,跑了过去。

「下面只有贝德鲁的祈祷者。库施应该不在这。」

优娜说。

「可恶!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你真的想不到吗?要快一点比较好。伊法纳鲁想要了结这一切——他大概打算破坏祈祷者。」

优娜没有说出,老召唤士把这件事交给了提达。

「既然我的身体还存在——也就是说库施还平安无事。」

优娜看向布莱亚,布莱亚正紧咬着下唇。血从伤口流出随即闪闪发光,消散在空中。

「抱歉把你卷进来了。」

说完,布莱亚消失无踪。

31

由于布莱亚从寺院消失了,比塞德村陷入了大骚动。这时,失踪的提达居然一个人回到村内,也没有带着优娜一起回来,使得骚动更加扩大。

「我说了啊!」

面对涌进讨伐队宿舍的村民们,提达扯开嗓子说明。

「我会负责的!优娜一定会回来。为了这件事,我希望大家帮忙我。帮我把布莱亚找回来。他不见了对吧?」

除了追究提达责任的声音,甚至有人吼着要将提达逐出比塞德岛。不过,瓦卡和露露安抚且说服了群众,这下终于动员了全村人力开始搜索布莱亚。

「一定找不到的啦。」琉克嘟着嘴说道。「那房间的石门超级厚的喔,他就这样咻~的消失了。那一定不是人类,说不定是怪物或其他某些东西啦。」

「某些是哪些啦?」

提达有点受不了地反问。

「比方说,异界的那个嘛。幻光凝聚变成的。说不定是那个跑到异界外头,一脸没事的走来走去。这种事,应该也有可能吧?」

「这些推理先放一旁吧?」派茵说。「寺院内的房间都彻底搜过了?有没有密道之类的?」

「我和老大哥、好兄弟已经查过了喔。」

瓦卡挺起了胸膛。

「看来再调查一次比较好。」

派茵走出帐篷,琉克与露露也跟在后头。提达向瓦卡说了声抱歉后,追上三人的脚步往外走。

「就说没有嘛。没有什么秘密出口。僧人都这样讲了。」

好兄弟懒散地说着。以清扫寺院作为交换条件,僧人原谅了好兄弟与老大哥的暴力行为。两人似乎刚好打扫到一个段落,坐在事发房间的地板上。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派茵随口回应,同时检查房间的各处。老大哥一面用阿尔贝德语抱怨着「没用啦没用啦」,一面在地板上躺平。

「呼。」无声的搜索进行了一段时间后,露露宣告搜索行动结束。「没有。秘密通道之类的出口,看来是真的没有。原本以为或许有疏漏,现在我也放心了。」

瓦卡双手抱胸,挑衅似地扬起下巴。

「我也一定要找到布莱亚。」

待在房间角落一语不发的神罗低声说道。

「如果你想报复,先等我的事情搞定再说。」

提达说完,神罗摇了摇头。

「那个人,一定知道很了不得的事。一定能够改变我的世界。」

「都被踹了一脚,你觉得没关系?」

一点兴趣也没有似的,好兄弟用一如往常的语气这么说着。

「胸口的痛,算他欠我的。」

神罗摩娑着胸口,才说完,一名年老女性说着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走进房内。她是长老群的其中一人。

「怎么啦?婆婆?有什么事吗?」

瓦卡不明就里地问道。

「在寺院的深处,也没有找到布莱亚对吧?」

「我们有派人在搜索。已经两次了,大概不在寺院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知道他可能在哪。」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老太婆语调平淡地陈述惊人的事实。

「原来那个人不是犯人。」

听完,露露尴尬地喃喃说道。

32

优娜现在已经束手无策。钢铁船越来越远离比塞德岛。她走进操舵室,试着操纵看起来与动力有关的把手和按钮,但没有一个有反应。由于裘伊特已经消失,动力室的陆行鸟也不复存在。最后优娜下定决心要自己试着召唤,走往船舱内祈祷者的房间。但是,也许是因为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祈祷者独特的玻璃化现象已经遍及整体。所有的祈祷者都在剐才爆炸的影响之下,变成了碎片。

有一部分也许早已经变成幻光了,但优娜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这些祈祷者——兽芯——的力量就是那么虚弱。

究竟是因为岁月,或者是裘伊特与当初成为祈祷者的人们之间,牵绊不够强烈呢。现在优娜已经无从推测。

「有办法游到吗?」

优娜知道自己肯定会在途中溺水。问题在于溺水之后的事。那一次有提达在身边。

就像他搭乘着「辛」越过了境界线一样,优娜也和提达一起,从现实世界跳进了幻想的世界。

只有一个人的话,哪里都去不了。

伫立在甲板上,优娜面对着远方依稀可见的岛影,将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成圈。那是提达以前教她的,口哨的手势。但是,吹响口哨真的好吗?

只要吹响口哨,他一定会来。

(但是,总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

33

在「遗迹之路」上,数名村人用绳索爬上外表色彩斑驳的机械遗迹,发现了可能藏身的开口部位,探头往里头查看。

他们是以比塞德野牛队的选手以及村里矫健的年轻人为主的布莱亚搜索队。

虽然机械遗迹早在村庄建立前便已矗立于此,但人们一直以来对遗迹视若无睹,当作不存在一般。现在有机会能一探究竟,年轻人们在调查时或多或少都带着兴奋。由于崇尚耶朋的教诲,长年来岛上的机械对于人们是种禁忌之地,现在年轻人们群众于此的光景,在比赛德岛上从未出现过。

虽然寺院已经失去了力量,但由于长年来受到禁止,几乎没有村民会特地去碰触这些机械。偶尔会看到岛外人爬上机械遗迹玩闹,不过就算遭遇这种光景,岛民们也只会装作视而不见。

「感觉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

提达望着攀爬遗迹的村人们,询问瓦卡。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令他不安。

「只要是为了优娜,这是当然的。」

「话说回来,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在寺院工作了好几年的僧侣之前突然下落不明。露因为某些理由,认为可能是布莱亚杀了僧侣。但是,别看布莱亚那样,老太婆老爷爷们都很喜欢他。而且没有证据,也不能随便举发他。况且,对露来说,如果那是寺院内部的纠纷,或耶朋自己惹出来的事,露已经不想再有所牵扯,所以才一直没说出来。」

「但是,僧侣的死其实是意外吧?」

「根据刚才婆婆的讲法,好像是这样。那名僧侣从机械遗迹上摔下来,受了重伤。这时把他送回寺院的人,就是正好从贝薇尔被派遗到这里的布莱亚。老人家们合力照顾重伤的僧侣,但最后人还是过世了。」

「为什么僧侣死掉的事,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瞒着大家?」

「因为老人家们反对公开这件事。她们说,耶朋的僧侣爬到机械遗迹上头摔下来,要是传了出去,对曾经在比塞德寺院祈祷的人而言,可是一辈子的耻辱。」

「拜托,脑袋太硬了吧。」

提达再度抬头仰望。虽然大略搜查了一遍但没有成果,参加者们纷纷沿着绳索滑降到地面。

提达还是觉得他们似乎很开心。

「那又为什么变成这个状况?为了找布莱亚,跑来调查当初那么讨厌的遗迹,理由我完全搞不懂。」

「布莱亚和濒死的僧侣说好了。要调查遗迹写成报告书,送到贝薇尔。报告书的预定完成日期就是今天。」

「啥——」

想不通个中原因。提达焦躁地在原地蹬着脚。

「老太婆她们说,布莱亚大概是为了遵守这个约定,才从那个房间逃了出去。至于怎么逃出去的,就先摆一边。」

「约定——在这种时候?这是说认真的吗?大召唤士优娜回到岛上、暴风雨再加优娜下落不明,岛上发生了这么多大事,然后布莱亚正为了报告书的期限到处调查遗迹?」

「是啊。老人家们每天都有事拜托布莱亚,布莱亚的调查工作一定因此赶不及完成。老人家们担心他会不会急着在遗迹爬上爬下的,说不定在某处受了伤动弹不得。」

「还真难想像。」

提达的神色带点敬佩。

「你是指,婆婆们的想法?」

「不是,我是说布莱亚。没想到大家居然这么相信他。他不是会踢小孩子吗?」

「啊,你说那件事。虽然我不认为神罗会说谎,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认识布莱亚那个人。他真的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要赶紧找到他才行。」

「是啊。不过,你找到布莱亚之后呢?你还没讲清楚喔。」

「因为布莱亚他知道。某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什么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找到那地方优娜就会回来啊?喂喂?」

「瓦卡。相信我。就像老婆婆她们相信布莱亚一样。」

回到比塞德后兴奋过头把瓦卡与众人都卷进这件事,现在提达感到后悔。库施对他的请托——他无法清楚说明他该做什么。

找到看着窗外的女孩,轻推她的肩膀。

提达也明白,这件事并不像话语中这么单纯。那绝不是带来幸福的行为。

面对着提达,她笑得露出酒窝。轻描淡写地告诉提达,轻推她的肩膀。

会一边抓着别人的手一边倾诉,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事。

关系并没有那么亲昵。

提达想着,那算是一种诱惑吗?她不这么做,也许就无法拜托提达去完成。这样的一件事,提达不愿意把任何人卷进来。

「瓦卡,抱歉。帮我跟大家打声招呼。顺便道个谢。毕竟人家拜托的是我,我决定还是一个人搞定。」

抛下还搞不清楚状况的瓦卡,提达跑了起来。穿过那群认真地,或者愉快地参加搜索行动的村人之间,沿着瀑布之路往低处跑,朝着海岸不停加速。

优娜现在还好吗?提达突然间很想见她。

“我对你施展了魔法。让你能抵达心中想去的地方。”

(就是这个!)

但那是真的吗?

让优娜的身影浮现于脑海,提达向前狂奔。他没过多久就抵达了海湾,虽然沙地让他差点摔跤,但他什么也不管,只管向前跑。结果,跌倒了。

提达紧闭起眼睛准备忍受痛楚时,感觉到出乎意料的冲击感。

「好痛!」

地面的触感很硬。提达在潮湿的地面上翻滚,直到撞上了某种柔软的物体后停下来。

「别这样好不好?」

听见愠怒的声音而睁开眼睛,发现优娜就在眼前。

姿势像是跌坐在地板上,用两手支撑着身体。

眉头深锁,直瞪着提达。

「别这样好不好!」

她缓缓地站起身,整理好身上衣物后,双手插腰。

「——抱歉。」

「反正先道歉就对了——这种习惯可不可以改掉?」

「啊啊,对不——」

提达阖上嘴,连忙站起身。

「超厉害的,优娜。库施对我施了一个魔法,要到哪里都能去喔!刚才也一样,我原本跑在比塞德海边的沙滩上,但是心里想着想要去的地方,于是就——我超厉害的吧?话说回来,这是哪里?」

「你不是想来这里吗,怎么会不知道?」

「你明明就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真的所愿再度见到优娜,让提达不禁洋洋得意。提达也有自觉。提达像是在比赛中截球一股飞快地紧抱住优娜,嘴唇压上她的脸。一瞬间后松开她,她浅浅微笑,但连忙装出不情愿般的表情。

「感觉到气势来了,就要一鼓作气!这可是水斗球的铁则!」

「那接下来呢?」

「得去见库施一面才行。我想找她谈谈。」

「到哪里找她?」

优娜脸上流露出讶异。

「我也不晓得。」

只能相信魔法了。提达绕到优娜背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优娜的手盖在提达紧抱着她的手上。提达闭上眼睛,回想起库施。全身的皮肤发痒,但提达并不理会,只顾着集中精神。由于嗅着了幻光的气味,提达疑惑地睁开了眼睛,发现两人正置身于白光之中。

「咦?」

光太过于刺眼,令提达无法睁着眼睛。

提达感觉到好像有某种事物正从自己的后脑勺向外流出。

似乎有某些事物正从自己的内在消逝。

虽然提达知道自己正在丧失,但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令提达感到莫名的焦虑。

同时也感觉到恐惧。

「好像——不太妙。」

「别放开我。」

优娜坚定的说话声,传入意识中。

「嗯。」

源自她的手掌,某种力量流入了提达的内在。那力量赋予了提达自信与踏实感。

「这就是爱,对吧。」

「你说呢?」

优娜故意装傻。

——在同一瞬间,提达感觉脚底传来硬质的触感。

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发现白光已经消退。

提达仍然紧抱着优娜,站立的姿势与在船上完全相同。

两人正置身于一个锈痕斑驳,仿佛早已腐朽似的房间内。铁制的支柱切割出窗户般的四角形孔洞,并排在眼前的墙面上。

「我知道这地方。比塞德。外面应该能看见海湾。」

两人正站在窗边。位置相当地高,提达自窗口向下俯瞰,优娜刚才说的风景映入视野。这时,从遥远的下方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真是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啦。」

是琉克。海鸥团一行人正沿着通往村庄的道路走向这里。提达反射性地离开窗边,蹲下身子。

「为什么要躲起来?」

在提达身旁一样蹲着的优娜,笑着问道。

提达一面笑一面转身,接着看见了房间内的少女。

「库施——」

她纤瘦的身体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薄袍,坐在椅子上。在这空无一物,一切早已几近朽坏的房间中,只有那把椅子,格格不入地精致。

「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希望?」

优娜走近库施身旁,轻触她的肩膀。紧接着,吃惊地抽回了手。从库施的肩膀和优娜的指尖,一缕幻光散入空中。

提达再度仔细观察库施。

库施挺直了腰杆坐在椅子上,双手一同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双眼轻闭,稍稍低着头。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浅眠。

整体来看,没有一丝生气。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她并非活人。但是提达无法确定她已经死了。

「优娜,我们之前见到的库施是……?」

「召唤创造的库施。」

「啊啊,原来是这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吧。我记得是在,被召唤出来的比赛德岛的山丘上?」

「那座岛也是召唤?那召唤士呢?召唤士到底是谁?」

优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祈祷者。

「曾经有一位深爱着库施的召唤士。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优娜脸上流露出几许悲伤。

「库施要我伸手推她的肩膀。要是这么做——」

「一推,就会倒下去。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想……库施就会像玻璃一样摔碎吧。」

「那是她的心愿吗?」

提达心中突然间萌生疑问。

「咦?那是谁的意思?所以那不是库施,而是召唤士想让我去做的事?」

「很难说是谁的意见。祈祷者不愿意做的事,召唤士没办法强迫她。」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晓得。」

优娜的声音中透出倦色。提达感觉到外头不知何时似乎有许多人正逐渐聚集。他听见了琉克响亮的说话声。他们正在找提达。

啊,发亮了。提达听见不知道谁这么说,同一时间,库施——以及房间整体都被包围在炫目的光芒之中。

「怎么了!?」

提达跑到优娜身旁,把她拉进怀中。靠向与海湾反方向的墙边,静观房间内部的状况。

提达盘算着,要是发生了意外,接下来要飞往哪边去?

房间中的光芒消散之后,一名男人站在房中。正是布莱亚。

「布莱亚!」

提达不由得大喊。但对方只是将空洞的眼神转向提达。视线立刻自提达身上抽离,缓缓地在房间内部四处游移,最后——驻足在库施身上。

布莱亚走到库施面前,单膝着地,蹲下了身。伸出右手,盖在库施置于膝盖的手背上。伸出左手,触及库施的膝盖。

「库施——」

自两人相触的部位,散发幽幽光芒的幻光缓缓流泻。

在提达眼前,幻光由下而上划过视野而飞散。提达定睛一看,那是从他自己与优娜之间冒出的幻光。

「咦?」

提达疑惑的声音仿佛成了开端似的,布莱亚站起身。弯腰让自己的额头,抵在库施的前额上。

「库施,原谅我。让你等太久了。」

这是一幅洋溢着爱情的光景,但布莱亚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优娜,还有——你是提达对吧?」

突然,布莱亚转身面对两人。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嘛。」

提达抗议后,布莱亚快步走进,伸出双手——同时触摸提达与优娜。

「我不是猜对了吗?」

「是没错啦。」

「不好意思。到处飞来飞去的,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为什么我没有一开始就想到这地方呢——」

布莱亚脸上浮现苦笑。

「伊法纳鲁的魔法,力量很强吧。」

优娜说道。

「是啊。又给我找麻烦。」

布莱亚说着,语气中并未带有憎恨。

他的视线看向库施,然后转向窗外的风景——从布莱亚的位置大概只能看见天空——之后,依序看向优娜与提达,最后又注视着库施。

「我打从心底所爱的,是梅璐与摩拉。也许,伊法纳鲁看不惯这一点,才会对我施加魔法吧。」

「不是库施?你的第一名不是库施喔?」

「我很感谢她。库施让我活着,给我机会遇见那两人,是我的恩人。失去了许多事物后我终于明白了。伊法纳鲁的魔法也已经消失,现在的我,就只剩下让我之所以是我的意念。」

「那库施呢?」

提达感觉到一股说不清楚的愤慨。

布莱亚凝视着库施,用那张满是胡子的脸笑了。那是张开朗的笑脸。

「初恋,或是青春之类的吧。都是许久之前的故事了。」

说完,布莱亚浑身散发出强烈光芒。

「喂!」

「而且也和库施重逢了。我已经满足了。」

「真够自私的耶。」

「是啊。虽然应该要向许多人道歉才行——对了,帮我转告那位阿尔贝德族的孩子,告诉他我很抱歉。还有,顺便帮我带上一句」异界的守护神瓜鲁德,请赐予我等安息与爆炸……控制爆炸的技术,让贝德鲁建立了地位。异界似乎也有秘密,但详情我也不晓得。剩下的就自己加油吧。就这样。」

「你好像跟人家还有约定吧?对了,报告书!报告书!」

提达绞尽脑汁打算挽留一心只想离开的布莱亚。

「那个嘛——」

布莱亚笑着说道:「关我什么事」,转变成完全的幻光体。

一开始仍然维持着人形的幻光的光芒逐渐向外扩散,消失了。

些许残留的幻光虫,像是舍不得离去似地在库施身旁飞舞,随后像是被吸入虚空般消散于无形。

「他离开了。」

「啊!」

库施的身体,也散发出同样的光芒。

「库施也要走了。」

「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

提达完全搞不懂。他在心中描绘的模糊愿景是库施与布莱亚感动的重逢。

「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用成熟的口吻说完.优娜悄悄伸出了手。

将面露不安的提达的手掌,包在自己的掌心中。

34

优娜与提达一同来到了札纳尔坎德。现实中的札纳尔坎德遗迹。两人尽可能沿着与两年前经过的相同路径旅行。由于飞空艇仍然无法飞行,提达的「魔法」也已经无法使用——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魔法——因此旅途上大部分都是徒步前进。

与两年前相同,遗迹内幻光虫漫天飞舞。这地方没有丝毫改变。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优娜知道答案,但不打算说。一旦他有所自觉,那就结束了。优娜脑海中浮现了布莱亚那张眼神空洞的脸。她回忆起,把抉择不断向后延的裘伊特。

「祈祷者们,把散成一片一片的我的思念收集起来,变成了现在的我。大概是这样吧。」说完后,提达沉默了一段时间,加上一句「也许,我还是梦」。

这并不是梦。总有一天必须面对的现实正等着两人。就像库施下定了决心一样,优娜也必须做出抉择。顺应命运,或者抵抗。

「也就是说,总有一天还是会消失——」

不对。无论是谁,总有一天都会消失。永远并不存在。心中想到这里,优娜觉得轻松了点。无论时间早晚,离别肯定会造访每一个人。直到那一刻来了,到时候再考虑吧。

「只要我心里重视优娜,优娜也重视着我,这样一定就没问题。」

那明明什么都不晓得却自信满满的表情,让优娜觉得好可爱。于是,不由得想捉弄他。

「祈祷者这样告诉过你?」

「刚才——我想到的。」

「刚才——我想到的。」

注视着优娜的背影,提达笑了。

“无论何时都希望能保持微笑。”

提达回想起当初相遇不久时优娜所说的话。

优娜转过身来,提达对她展露笑容。

她送还给提达的微笑,内敛但充满了喜悦。

提达选择相信那张笑颜。

提达想着,从今以后我要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相信最喜欢的优娜,相信优娜的笑容。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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