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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猿之眼

接着轮到第四位女客。

我出生于酉年文久元年,今年正好六十五岁。明治元年,也就是江户幕府结束的那一年,我八岁;明治五年十月颁布「娼妓解放令」时,恰好是我十二岁的冬天。各位应该都知道,那年的十一月因为改用新历,所以十二月三日成了正月一日。唉,年纪一大,讲起话来没完没了,开场白就说到这里,应该要回归正题了。我要说的不是甚么有趣的故事,不值得在各位面前献丑,但是因为依照顺序正好轮到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场了,还希望各位不要见笑。

讲起来难为情,当时我家就住在吉原游廓里,以仲介娼妓营生,也就是所谓的引手茶屋。以前在江户经营妓院或仲介娼妓的人,通常颇通风雅之道,不仅懂得创作俳谐、欣赏书画,和文人墨客更是来往密切。我的祖父和父亲当然也不例外,喜多川歌麿绘制的屏风、抱一上人的挂轴,诸如此类的文物,家里收藏了不少。祖父在我三岁时过世,明治元年,江户改为东京时,当家作主的是我父亲,名叫市兵卫,那一年三十二岁。我们家历代主事都使用这个名字。因为大环境骤然发生种种剧变,经济非常不景气,芝居町和吉原等娱乐场所当然也跟着萧条,加上新富町又出现了名为「新岛原」的新兴风化区,原有的客人全都被抢了过去。我父亲原本打算趁此机会一举收手,但在母亲和同业的劝阻下,决定再多观察一阵子,视时局的变化再决定,孰料新兴的风化区因位于京桥中心的地理位置备受批评,新吉原不久便遭拆除,所有妓院又移回旧地。大伙才刚松了一口气,明治五年却又发生了我之前提过的娼妓解放事件……因为当时的政府认为以往买卖娼妓和艺妓的作法并不合理,因此下令解放。现在称为「娼妓解放」,不过当时大家就称为「解散」。这下大事可不妙了。简单说,这可是严重到让吉原风化区彻底瓦解的转变。

但是在那个时代,所有的事都是上面的政策决定了算数,谁也无从抱怨。不过,吉原当然并没有因此就消失,没多久大伙又重振旗鼓,继续开张大吉了。但是我父亲市兵卫原本就有结束营业的打算,加上这种种发展,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于是决心就此结束家传一百多年的生意。不过贸然开始新事业似乎稍嫌冒险,之前又有许多士族经商失败的前车之监,加上我们家在田町和今户边还有五六栋房子可赖以维生,父亲便乐得当个寻常百姓,逍遥度日。

父亲从年轻时就非常喜欢俳谐,我虽然不清楚他的程度究竟是好是坏,不过他身为夜雪庵第三代门人,得号「罗香」,同时已完成「立桌」【注:所谓「立桌」乃门人经老师同意、其他弟子亦认可之情况下,首次以俳句师父的身分在俳句会中坐于桌前。】仪式,应该算是具备宗师身分。结束生意正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悠游于俳句世界,还可以依靠着对生活有点帮助,因此以俳谐师父的身分在世间立足,对父亲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但由于我们的新居不如以往宽敞,没有空间可以摆放过多家当,父亲认为用不着的东西不如卖了换钱比较实际,所以,不只是家里多余的装饰品,连祖父那一代开始搜集的字画古董也大部分变卖掉了。各位应该知道,明治初年古董字画根本不值几个钱,菊池容斋、渡边华山等人的名画经常是标上一圆五十钱或两圆的价格,囤积在旧货店里;喜多川歌麿、抱一上人的作品行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全都以两捆三文之类的贱价卖掉了。这种时候,母亲、朋友都说实在太可惜了,父亲却不做此想,觉得要干脆一点,于是毫无眷恋地把所有东西都处理掉,只留下七八幅他特别喜欢的书画、一对屏风和五六件古董。

那些古董大概都是些摆在地板的装饰品、花瓶和小书桌之类的东西,其中有一件木头雕成的猿猴面具。那是父亲新买的。前一年,也就是明治四年十二月某个寒冷的夜晚,父亲经过上野的广小路,看到路边有一个铺着草蓆卖旧货的小摊子,一个前额有如浪人一般毛发横生,衣着单薄,年约四十的男子,和一个差不多九岁或十岁大的小孩,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草蓆上。当时街上确实经常出现这类摊贩,父亲立刻看出这对父子似乎也是家道中落、被迫变卖财物的落魄士族,父亲怀着怜悯之心,瞄了一眼他们的货色,像样的东西大概都卖光了,除了一个老旧的面具之外,剩下的实在不值一看。然而这副面具立刻吸引了父亲的注意。

「这也是要卖的吗?」

知道对方并不是普通的摊贩,父亲慎重客气地问道。对方也礼貌地颔首,表示如果父亲有意思的话不妨瞧瞧。父亲闻言,点了点头,拿起面具放在昏黄的油灯下细看,发现这副面具颇有历史,脸面虽已发黑,但因雕工细致,向来喜欢古董的父亲颇为心动。

「不好意思,请问您要卖多少钱?」

「随您意思意思就行了。」

这样的回答实在像士族出身的商人口吻。因为东西并不是粗糙得非杀价不可,而且摆摊的父子也引发了父亲的恻隐之心,于是告诉对方愿意出价三步【注:江户时的货币单位,相当于四分之一两。】,听到这个价格,对方非常高兴,说这东西不值三步,两步就绰绰有余了,但父亲还是硬塞给他三步,买下了这副面具。整件事听来好像有些本末倒置,不过在当时可是常有的事。结束买卖之后,父亲问男子说:

「请问府上自古以前就拥有这张面具了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是甚么时候买的。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家里有这件物品,只是如您所见,因为家道中落,必须处分家产维生,才在一个旧衣箱里发现它的。」

「原本是装在盒子里的吗?」

「没有装盒。只有一块鲜黄色的布包着。不过有一件事比较特别,那就是猿猴的眼睛被一块白布遮着,白布在面具后打了个结,看起来就好像眼罩似的。没人向我提过这块布是由谁、又是在甚么时候绑的,所以我也不清楚绑白布的原因。就连它到底值两步三步,我都不甚清楚。」

老板老实地将一切都告诉父亲。父亲听完之后,带着面具回到吉原家中,但是第二天仔细一看,却发现眼前这副面具和他昨天借着昏黄油灯细看时的感觉相去甚远,年代虽然十分久远,但刀法实在拙劣,如何都称不上佳作。父亲甚至有些后悔花了三步买下它,不过对方原本坚持两步就绰绰有余了,是自己硬要塞给对方三步的,也只好自认倒霉。

「没办法,就当作是帮生活困难的士族一个忙了。」

父亲说罢,便将面具收进橱柜深处,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这样东西,这回因为要结束吉原的生意,整理众多书画古董时,才又发现了。当时他虽打算把它和其他字画古董一起卖掉,一旦真要卖时,突然又舍不得。于是,正如我刚才所述,这副面具就和另外五六件古董一起留下了。父亲后来告诉我,他也不清楚自己为甚么会突然改变心意。

总之,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在明治六年四月,以新历法来算的话正好是赏花时节,搬离我们居住多年的吉原。新居是一栋位于今户的小房子,除了四个房间外,还有一栋四蓆半的独立小屋,从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隅田川。父亲就蝥居在四蓆半的小屋里,专心他的俳句创作。

搬家之后,忙了将近一个月,一直到五月中才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就新历来说,已经有夏天的味道了。或许因为父亲之前交游广阔吧,我们搬到今户以来,来访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其中有不少是父亲俳句会的朋友。离开吉原时,连只是个孩子的我也曾经心中感伤,往后恐怕会很孤单,没想到家里仍旧人来人往,根本无暇寂寞,我和母亲也高兴,没想到后来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刚才说过,我们的新家有四个房间,玄关附近的空周有三蓆大,女佣房四蓆半,饭厅是六蓆,起居室则是八蓆,我和父母平常就睡在起居室里。这天家里来了位客人,总不能让客人睡在玄关或饭厅,而父亲平常工作的独立小屋晚上正好没人用,就安排客人在那里过夜。这位客人是在四谷的井田先生,家里开设当铺。他也非常喜欢俳谐,黄昏时候来访,和父亲一直聊到深夜。加上外头正下着大雨。当时不像现在有电车或汽车可搭,从今户要回四谷可是路途遥远,于是父亲便开口要他在我家过夜,井田先生答应了。

女佣将他带到主屋旁的小屋就寝。我和父母则如往常一样睡在起居室里。两名女佣睡在厨房隔壁四蓆半的房间。大雨夹带着强风,滑门被吹得嘎嘎作响。因为我家位于今户的河边,隅田川河水拍岸的声音可以传到枕边。不知道为甚么,我总觉得那晚的气氛特别恐怖,但我依旧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不久之后,却被父母亲的说话声吵醒了。

「井田先生怎么了?」

母亲不安地说。

「听起来好像在呻吟?」

父亲一脸疑惑。他们的对话让我心生恐惧。此时夜已深了,强风骤雨和河浪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

「还是去看看吧。」

父亲点燃枕畔的烛火,走向外头窄廊。母亲也起身坐着看到底怎么回事。独立小屋虽在屋外,不过因为就在院子里,父亲没撑伞过去,进小屋之后跟井田先生说了些甚么,但因为风雨交加,听得不甚清楚。不久父亲回来对母亲笑道:

「井田先生也实在太嫩了,他竟然说房里有妖怪!简直开玩笑。」

「发生甚么事了吗?」

母亲半信半疑地问道,父亲又笑着说.,

「说他嫩也二十二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三更半夜胡言乱语,搞得人担心,真伤脑筋!」

结束谈话之后,父母就又睡下了,我却越来越害怕,怕得无法入睡。真的会有妖怪出现?在这样的夜晚不无可能。想到这里,我更是清醒过来,胸口跳个不停,更别说能安心睡觉了。就在我暗地祈求赶紧天亮时,耳边传来浅草寺报时的钟声敲了两响。这时,小屋也传来铿铿锵锵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也不顾会弄乱头发,拼命扯紧身上的被子,身子蜷得死紧,适时,我父母又醒了。

「他又在吵甚么?真伤脑筋呀。」

父亲嘴里抱怨,又拿着烛火出去,突然间,传来父亲的惊叫声,唤母亲赶紧过去。母亲也吓一大跳,跑到窄廊,没多久又回头来急忙点燃座灯。看样子大事不妙,我也因为好奇心的驱使,虽然害怕,还是偷偷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只见父亲冒雨搂着井田先生进屋。井田先生脸色苍白,一句话也没说,他好像从小屋里跑出来,在院子里跌倒,睡觉时穿的白色浴衣沾满了泥巴。母亲叫醒两名女仆,从厨房提水帮井田先生擦洗手脚,顺便帮他换上新的睡衣。一阵忙乱之后,井田先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要一杯水喝。他喝过水虽然平静许多,脸色却依旧苍白。

「没你们的事了,回去睡吧。」

父亲让女仆回房之后,问井田先生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井田先生低声说:

「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就像我刚才告诉您的,我在屋里就寝,头一沾枕,正要睡着时,突然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像有人扯住我的头发死命拉,我实在忍痛不住大叫,才会吵醒你们,还麻烦老师过来看我。您虽说可能是我作了噩梦,但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梦是真。我准备再次入睡,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胸口不舒服,好像又有人在拨弄我的头发,这回拼了命起身查看枕边,结果在黑暗中看到有个不知甚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我心惊胆战地仔细一看,竟然发现挂在柱子上的猿猴面具……那双眼睛正闪着蓝色火光,盯着我瞧。这实在太吓人了!我慌慌张张想往屋外跑,却发现滑门怎么拉都拉不开,好不容易拉开之后冲到院子,却又因为地上的泥土被雨淋湿而滑倒……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从井田先生的表情可知,他绝对没有说谎。从平日的相处也知道,他并非爱开玩笑或胡言乱语的人,因此父亲听到这样的事情,也感到不可思议,慎重起见,还是决定回小屋一探究竟。母亲觉得不妥,拉住父亲的袖子想阻止,但父亲生性固执,根本不理劝告,一意往小屋去。不一会儿,他回来叹着气说:

「真是怪了!」

父亲的话让我又吓了一跳。既然连父亲都这么说,表示井田先生所言不虚。母亲和井田先生则是不发一语看着父亲。

猿猴面具原本一直放在橱柜里,最近才拿出来挂在小屋柱上,因为没有人睡在那里,将近一个月以来都没人知道它的眼睛会发亮。今夜由于井田先生留宿,才发现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木雕猿猴面具的眼睛出现鬼火般的青色光芒,光听都让人毛骨悚然。最后,大人们决定天亮再去看个究竟,只好委屈井田先生在饭厅暂宿一晚,当天的骚动就此告一段落,不久,东方一片鱼肚白,风雨也静下来了,一直到耳边传来八幡神社乌鸦的叫声,我都还无法入睡。

天亮后出现的是最近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隅田川混浊的河水上是一大片蔚蓝天空。初夏晴朗的早晨让人神清气爽。由于昨晚彻夜难眠,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但当我从客厅的窗户眺望河面,清凉的晨风徐徐吹来,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早餐在不久之后上桌,父亲和井田先生面对面用餐,我则负责在一旁伺候。

两人吃饭时又谈起昨天的事,父亲将猿猴面具的由来详细地告诉井田先生。

「不只是你,连我都看见了,所以这绝不是一时鬼迷心窍或看走了眼。」

父亲停下筷子说道。

「我想起来了,当时卖面具给我的那个人说过,他也不知道是谁、在甚么时候,曾用白布将猿猴的眼睛遮住了。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现在仔细一想,可能就是因为猿猴的眼睛发生甚么异象,所以才会有人用白布把它遮住吧。」

「哦?有这么回事?」

井田先生也停下筷子,想了想,又说:

「那么,您知道那个卖面具的人住哪里吗?」

「不知道呢。这已经是前年底的事了,而且,那之后我还是经常路过广小路,不过再也没遇到过那个卖旧货的人了。或许已经换地方做生意,也有可能搬家了。」

饭后,父亲和井田先生前往小屋,找个光线明亮的地方将面具好好研究一番,我、母亲和女仆们也因为好奇,戒慎恐惧地远远跟着后面一探究竟,没想到却听到父亲和井田先生异口同声地直说太不可思议了!问他们发生了甚么事,那张面具竟然消失不见了。昨天晚上井田先生拉开滑门冲出屋外后,直到天亮为止,再也没有人过去小屋里,难道是有人趁乱溜进去把面具偷走?但其他的东西却都还在,只少了面具,这让父亲非常纳闷。但无论大家再怎么讨论,再怎么揣测,面具消失是不争的事实,讲再多也没用。众人除了觉得百般不可思议之外,对眼前的事还是一头雾水。到了早上,井田先生似乎还未从昨夜的惊吓恢复,脸色苍白地早早就回家了,父母亲也因为心有愧疚,送他出门。不知是否肇因于此,井田先生在那之后病了好久,拖到当年的十月就过世了。他临死前留下一首辞世诗,我忘了前五个字,听说后面是「难忘猿猴眼,深沁秋风中」。这句话让父亲心有所感。

「他连辞世诗也还在提猿猴面具,或许他的死真是因为那面具作祟。」

话虽如此,父亲依旧如常在独立小屋中埋头创作他最喜欢的俳句,甚至还培养出不少弟子,越来越有一代宗师之风。平安无事过了三年,明治十年,发生了众所皆知的西南战争。当时父亲四十一岁,我十七岁,那年三月底,有个名叫孝平的男人找上门来。他原本在吉原的妓院负责酒宴时助兴的工作,之后被逐出师门,无法继续在游廓讨生活,便在下谷经营一间小古董店,直到现在,但同时仍为以往的熟客在酒宴中助兴,和父亲是以前就相识的了。许久不见的他找上门来,带了一样东西,希望父亲能够看看。你也知道,早在搬家时我就已经处理掉代代相传的古董字画,虽然不知道你带来甚么,给我看也没用,父亲这么说。然而孝平却死皮赖脸地表示先看看再说,不喜欢的话再拿到别处推销,他打开包袱,拿出一个古老的面具盒。

「这是从直属将军的武士家流出的东西,盒子上题为大野出目【注:江户时期著名的能乐面具匠师派别。初代名为是闲吉满。】的作品。货源很清楚,保证货真价实。」

父亲解开盒上的绳子,掀开盒盖,拿出面具一看,大吃一惊。出现眼前的竟然是那副猿猴面具。孝平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再弄出个大野出目题字的伪作箱子,试图高价出售。当时有不少古董商会耍这种伎俩,父亲也不特别意外,他只是很纳闷,这副猿猴面具竟然会如此曲折离奇地又回到我家。

在父亲严厉的质问下,孝平终于露出狐狸尾巴,老实告知是在四谷街上向摊贩买的。问他对方是个甚么样的人,他表示年约四十六七,快接近五十了吧,看来应该是个士族。父亲又问那人身边是不是带了个男孩,孝平回答只看到男子独自一人坐在草蓆上。询问了对方的长相等细节之后,父亲猜想应该就是先前在上野遇到的那个人。至于购买的价格,孝平说他花了十五钱。把十五钱买来的面具放在盒子里,再谎称是大野出目的作品,借此哄抬价格,就算当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孝平的作为也实在太过分了,难怪会被逐出师门。

这种人赶走也就算了,但父亲因为想再确定这副猿猴面具是否真的会发光,于是说要将面具留下两三天,孝平闻言,不说二话便点头答应,留下面具告辞了。

当时母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好,经常卧病在床,当父亲告知有这件事,她一脸不悦地说:

「你为甚么又把它给买下了?」

「我没有买。只是想看看它是否真会出现不可思议的现象。」

父亲毫不在意地说。

这回和前次不同,当时的我已经十七岁,不再只是一味觉得害怕,但想到井田先生因此丧命,难免还是有些发毛。父亲又把面具放回四蓆独立小屋,打算半夜再去看个究竟,当晚他和母亲两人睡在八蓆起居室。而我因为长大了,那时已经改睡在六蓆的饭厅。

我不确定那天相当于旧历几号,当晚天气非常暖和,满天乌云密布,隐约可见两三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父亲要我们自去睡觉别管他,但我对面具同样耿耿于怀,所以即使已经躺下了,还是一直无法入眠。就在钟敲响十二下时,我听见睡在隔壁的父亲悄悄起身,我也跟着坐起来,竖直了耳朵细听父亲的举动。父亲蹑手蹑脚走到庭院,往独立小屋去。就在他轻轻拉开门时,起居室突然传来母亲的叫声,我吓了一跳,赶紧拉开房门一看,发现座灯已经熄灭,甚么也看不见。我急忙再把火点上,发现母亲的身体有一半瘫在垫褥外,整个人趴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好像被人扯着头发拖出被窝,发髻凌乱不堪。我吓得失声大叫:

「妈!妈!你怎么了?」

女佣们听见我的尖叫声赶了过来。父亲也从院子赶回房间。我们忙着喂母亲喝水吃药,好不容易才让她恢复清醒。她告诉我们,好像有人突然抓住她的发髻,将她拖出被窝。

「唔。」

父亲叹了口气。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只猿猴的眼睛真的闪着青光。」

父亲的话让我全身汗毛直竖。

第二天,父亲找来孝平告知此事,孝平闻言,吓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父亲表示,此物留在身边肯定不会有甚么好事,不如把它摔破烧毁算了,孝平因为原本只花了十五钱购入,对此没有异议,便和父亲两人到院子里把面具打碎,烧成灰烬,再将灰烬放流到隅田川中。

「不过那个旧货商未免太可疑了。您要不要去确认看看他是否就是那个卖面具给您的人?」

在孝平的怂恿下,当天晚上,父亲专程前往山之手四谷大街,寻找该名旧货商,却一无所获。不过父亲发现,孝平所说遇见旧货商的地点,竟然就在井田先生家经营的当铺旁,即便是父亲那样的人,这样的巧合也不禁让他觉得诡异。在那之后,母亲虽然平安无事,身体却日渐衰弱,第三年上头就过世了。

「我的故事就说到这里。有人认为那副猿猴面具的眼睛可能被涂了某种药,却没有人能够解释,它为甚么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也没有人知道,玩弄井田先生的头发和拉我母亲发髻的,到底是谁。各位认为呢?」

「真是完全想不通哪。」

青蛙堂主人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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