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着轮到第十二位男客。
我非常喜欢摄影——只是业余嗜好,技术尚待加强,但因为实在沉迷,无法满足只在东京市区或近郊拍照,所以常趁着工作闲暇之余,拍逼全国各地。其间当然也经历了不少失败和冒险,里头有一个符合今天主题的故事,发生在四年前的秋天,我计划去福岛拍照的时候。
那次我是只身前往,朋友介绍我到白河町找一位横田先生。我和横田先生素不相识,但朋友E君和他是老交情,要我到白河一定去拜访,还慎重其事写了封介绍信,我便在归途中顺道造访。横田家经营和服店,似乎是当地望族,生意规模不小。朋友介绍给我的是他家少爷,对方也热爱摄影,所以对初次见面的我大表欢迎,请我住进另一栋房子的内宅客房,招待美食美酒,让我受宠若惊。
天黑之后,横田先生来到我的房间,两人一直聊到深夜。说着说着,横田先生开口道:
「这附近实在没甚么值得入镜的美景,不过您专程前来,我想介绍一个有点特别的地方。距离这里五里半将近六里处,有一座龙马之池。路程有点远,但可以搭共乘马车坐到半途,徒步的部份只有一半。如何,想不想去看看?」
「我经常出外旅行,路程远一点对我来说不算甚么。龙马之池的景色如何?」
「与其说风景漂亮,应该说因为林木茂密,另有一番幽暗神秘的味道。原本是座很大的池塘,如今却只比东京的不忍池稍微大些。古早时候有龙栖息其中——我想应该是大蛇或山椒鱼之类的吧。正因为传说有龙,古代才称它为龙之池,后来改名龙马之池。这其中有段奇怪的传说,这次之所以想带您去,也是出于那个原因……不过您大概累了,想休息了吧。」
「不,我熬夜也不打紧。那奇怪传说是怎么回事?」
我满怀好奇地问道。
「要是不先讲这个故事,带您去就没意思了,我看还是先说给您听听吧。」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耳边传来微弱的蟋蟀鸣声。虽然才九月底,却已经冷得让人想靠近火炉取暖。横田停了停,开始揭开龙马之池的秘密。
「听说是奥州的秀衡的全盛时期,所以应该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在距离龙之池一町【注:距离的单位,一町约为一〇九·九公尺。】处,有一个名叫黑太夫的富农。发音听起来是九郎太夫,不过头一个字是『黑』。您也知道,奥州是马的产地,附近的三春有个大型马市,黑太夫家也养了许多马。然后,龙之池旁边有一座古老神社。虽然不知道兴建于何时,历史似乎颇为久远,当地人管它叫龙神神社或水神神社,前面立了一匹木马。普通神社的御神马都是活马,此处则摆放一匹和真马同大的木马,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何人的作品,但雕工极为精细,简直让人误以为真。因此有人开始传说木马会到池边喝水,或曾在正月初一嘶鸣三声,当地人对种种传闻深信不疑。有一天,木马不见了。因为有先前的传说,大家以为它跑出去了,过一阵子就会乖乖回来,没想到三个月过了,半年过了,木马却再也没有出现。因为神社原本就不大,没有神官或别当【注:总管寺务之人。】驻守,所以也无人知晓木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不可能是遭窃,因为小偷偷了也没用。大多数人都说,这匹有灵性的木马可能是沉入池底了。那年秋天,来了一场暴风雨,池水泛滥,淹没了邻近村庄,甚至开始流行疫病。木马失踪之后,种种灾厄降临村里,人心惶惶。
「最担心的人莫过于黑太夫。他拥有辽阔土地和庞大家族,只要村里出事,损失最惨重的总是他家。于是他和村民商量,由他出资制作新的木马,供奉在龙神神社前。当时奥州并没有杰出的雕刻师,平泉虽然有不错的佛师,但之前的木马实在太精致了,想找到技艺相当的师傅并不容易,黑太夫对此也很头痛。某天夜里,他家来了个山僧要求借宿,黑太夫欣然答应。两人聊着聊着,谈起木马的事情,山僧提供了一则好消息。奥州的平泉将要兴建金色堂,许多佛师、木匠将从都城南下,其中有位知名佛师佑庆,除了神像以外,雕刻花、鸟、龙、凤凰都相当在行。或者您到路上等候,请他帮忙?我早先是在宇都宫遇见他的,所以一两天后,应该就会到达此地。
「黑太夫听了非常高兴。山僧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黑太夫立即准备妥当,带着四五个下人等在大街上,果真让他等到一个名叫佑庆的人。可是他和黑太夫心里想像的完全不同,年仅二十四五岁,他真有山僧所说的那么厉害吗?不过黑太夫还是叫住佑庆,请他帮忙雕刻木马,佑庆却表示必须赶路而拒绝了。黑太夫不肯放弃,继续游说,硬把他请回自己家中,要他先看看场地再决定。佑庆在带领下来到龙神神社,环顾龙之池后,说道,既然你们如此坚持,我愿意帮忙。不过佑庆提醒,只雕马匹的话,马儿很可能再度擅离职守,所以无论如何要多加一个控制缰绳的马夫。
「黑太夫当然只能答应,请他全权处理了。佑庆表示为了雕刻方便,需要有活人活马当范本,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模特儿。之前曾经说过,黑太夫家中养了很多马,佑庆挑了一匹大马,全身淡茶、四肢浅黄,也就是所谓的『白鹿毛』花色。大家正讨论要由谁担任马夫的模特儿,佑庆从众多马僮中选了一个名叫舍松的人。舍松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还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龙神神社前,被黑太夫家人捡回照顾,因为是弃婴,便取名舍松,一直扶养到今天,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童养马夫。正因他父母身份不详,黑太夫特别怜爱,他也非常努力工作。不可思议的是,舍松对马还真有一套,别看他年纪轻轻,无论多剽悍的马都控制得服服贴贴,在诸多马僮中算是佼佼者。或许就因为这样,佑庆才会选中他吧。总之,这位年轻佛师以少年马僮和白鹿毛为本、着手雕刻的时候,已经是旧历的七月底了,这附近已经充满浓厚的秋天气息。」
二
「佑庆是如何制作的?这部份在传说中并没有详细交代,只知道他要求在黑太夫宅子里的树林中盖一座新工坊,除了担任模特儿的舍松和白鹿毛之外,谁都不准进去。连主人黑太夫也不许探看。就这样,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大约五个月后,马夫和木马雕像完成了。听说佑庆有时会熬夜工作,夜里隐约可闻凿子和铁鎚的声响,工程似乎颇为浩大。
「大功告成、五个月来首次离开工坊的佑庆长发披肩,满脸胡须,两颊瘦削,眼眶深陷,看起来好像突然老了十岁,但是目光炯炯有神。少年和马匹状况也不错,黑太夫一家安下心来。完成的木马、马夫与模特儿一模一样、栩栩如生,看到的人都赞叹不已。黑太夫非常高兴,送了许多厚礼,佑庆却一一辞退,说甚么也不肯收下。他只剪下一小段胡子,交代拿到山里埋起来,立一块小石为碑,但不需特别注明是谁的坟墓,说罢便离开了黑太夫家。事情听来有些诡异,但还是依照嘱咐立了一块石头,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开始的,大家就称它为胡塚。
「十二月初,村人选定吉日,将木马安置在神社前,邻近村落的村民也打算来参加盛会,没想到前一天深夜却突然开始下雪。十二月下雪在当地不希罕,可是凌晨开始,雪愈下愈大,转眼间就成了暴风雪。黑太夫一家正左右为难,没想到,不知是因为已经习惯风雪,或是信仰虔诚,大家竟然无视恶劣天候,除了附近村民之外,还有许多人从速地赶来,仪式势在必行。近午时分,木马从黑太夫家运了出来,雪势正好也转小许多,众人更是精神百倍,将马夫和木马搬上大车,正准备拉出门外,这时,马房突然传出嘶叫声,那匹模特儿白鹿毛仿佛妖怪附身,硬是扯断缰绳,疯狂奔出屋外。
「大伙儿吓了一跳,正议论纷纷之际,只见舍松追了出来。马儿往龙之池的方向奔去,舍松紧追不舍。雪开始越下越大,一人一马仿佛被卷进白色漩涡一般,忽隐忽现。舍松好像半路上抓住了缰绳,这天却无法安抚马匹,只能被狂奔的马儿拉着在暴风雪中踉跄颠簸。其他马僮立刻追了上去,但雪势过大,马儿跑得又快,没人跟得上,只能在后面拼命地大声叫喊。
「暴风雪愈下愈大,愈下愈急,人和马都被卷进了漫天白浪之中,一转眼,连影子也看不见了。看来好像被风雪刮进池塘里了。众人更是一阵骚然,大举出动四处寻找,始终没有发现舍松和白鹿毛的踪影。看样子,他们和以前那匹木马一样,沉到池底了。大伙只好死心,将重制的人像和木马安置在神社前面,结束了当天的仪式。因为担心马匹会再度脱逃,黑太夫早晚派人到神社前巡守,不过马夫和木马都安然固守原处,时日一久,众人也就放心了,然而舍松和白鹿毛的死还是令他们悲伤不已。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马夫和木马简直就是舍松和白鹿毛的翻版,甚至还有人说是因为雕刻师的技艺高明,人和马的灵魂都被木雕夺走了,肉身只好消失不见。甚至有人穿凿附会,说新木马也会嘶鸣,舍松的雕像会开口讲话。至于佑庆那位著名佛师,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据说是在平泉惨遭杀害。他花了五个月雕刻马夫和木马,延误抵达平泉的时间,惹得秀衡非常不高兴,正式开始着手工作之后,情况也不甚理想,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失了魂的空壳子,秀衡更是恼怒,终于把他杀了。他之所以在临走前留下胡子,或许正是因为早已有觉悟吧。池塘原本叫做『龙之池』,在这件事情之后,便多加了个马字,变成『龙马之池』。」
「马夫和马匹的雕像现在还看得到吗?」
我等不及他把故事说完便问。
「还有一段故事呢。」
横田先生静静地说。
「后来才听说,佑庆这位佛师并非日本人,而是宋朝时渡海过来的中国人。如果是日本人的话,应该会剪下头发,而他却剪下胡子,所以被认为应该是中国人没错。过了七八百年,当地也有诸多改变,黑太夫的宅邸如今只余『黑屋遗迹』之名,早已破旧不堪。龙马之池也因为山崩和洪水改变了形状,现在不到以前的一半大小。即使如此,龙神神社直江户末年都还健在,但明治元年奥羽战争中,东西军在白河激战,神社因此被烧毁了。后人没再重建,址上如今是一片荒烟蔓草。」
「木马也被烧毁了?」
「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也无人追究它的下落。但大约过了四十年,也就是日俄战争结束的时候,有个出身白河、目前在南京经营杂货店,名叫堀井的男人,因为生意关系,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来到四川成都郊外六七里的一处村庄。这个荒僻村庄外有一条小河,边上有座龙王庙,古庙前有棵大柳树,柳树下有一匹木马。姑且不论这匹木马的模样,木马旁有个手握缰绳的木雕少年,根本就是日本人的长相,堀井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堀井生于明治之后,当然没见过龙马之池旁的木雕人像和木马,但眼前的情景和他听过的故事十分相似,加上木雕马夫的长相气质竟和日本少年如此相似,更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当地各处询问,却无人知晓这两尊木雕是甚么时候、从何而来。他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却坚持它们一定是日本的东西。如果真是这样,木马和人像当然不可能自己跑去中国,一定是有人趁着战乱将它带离当地,卖给横滨附近的中国人之类的。但是,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动和活人活马一样大的雕像呢?这又是一个疑问。就算佛师佑庆是中国人,人像木马也不可能在几百年后自己回中国去。更何况堀井也从来没看过龙马之池池畔的雕像,所以无论他怎么说,还是无法证实他看到的真是那两座雕像。」
故事愈听愈离奇,我只能默不做声听横田先生继续讲述。他最后说道:
「我讲了这么久,不过,最近龙马之池又有新的怪事发生了。」
听到又有怪事发生,让我有些惊讶。我不发一语盯着他直看。两人都没注意到火盆里的炭都已经烧成灰烬了。
「我之所以想带您到那里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横田先生说道。
「那是距今七年前的事。宫城县有个中学老师带学生到龙马之池拍照,照片冲洗出来,水面上浮现一个手握缰绳的少年,把他们吓坏了。此事传出之后,便有许多人前往龙马之池拍照,东京方面也来过三四个人。我们当地人,除了专业摄影师之外,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也络绎不绝前往,希望能拍出同样的照片,却鲜少有人成功。倒也不是全然不成,十个里面大概有一个可以拍到木马和少年马僮的模样。」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叹了一口气。
「您拍到了吗?」
「不,很可惜我没成功。我试了六七次,总是无功而返,我已经死心了,不过幸好遇上您来这里,我明天就带您去吧。」
「嗯,那就麻烦您了!」
我的好奇心愈发浓烈。更何况,若够拍到只有十分之一成功机会的奇特照片,不也值得骄傲?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明天早点到来。
三
很幸运,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一早就做好准备,和横田先生一块出门。他也携了相机,带着店里一个小仆人随行。龙马之池附近没有用餐的地方,所以他把便当和啤酒等食物放在篮子里,要小仆人拿着。
我们搭着共乘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三里,然后穿过田间小路、森林和山坡,步行了三里左右,好不容易来到山边。横田先生和小仆人是在地人,这一点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甚么,而我也因为习于旅行,没怎么大惊小怪。随行的小仆人名叫昌吉,今年十六岁,身材比同年的人来得高大壮硕,看起来聪明伶俐,颇得横田少爷欢心,无论到甚么地方都带着他一同前往。
「昌吉和我昨晚提过的那个舍松,身世相同。」
横田先生边走边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这个叫昌吉的少年也是个弃婴,同样不知自己的父母和出身,三岁时就被横田家收养。听到这事,我不禁又想起马夫舍松的故事,不由得觉得他今天和我们一起前往龙马之池拍照,算是一种缘分。昌吉果真聪明伶俐,一路上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们在近午时到达目的地,眼前的情景,和我根据横田先生叙述所想像的大不相同。的确有不少大树,却不是大白天也阴阴暗暗的地方,视野非常良好,让人相当舒服。
「又被砍了。」
横田先生自言自语说道。最近几年这附近的树木不断遭到砍伐,所以四周愈来愈明亮,完全没有以前的神秘气氛。其实到处都一样,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不过,龙神神社的遣迹已经长满比一人还高的杂草,无法轻易进入。
我们三人在池边大树下略作休息,接着昌吉开始打理午饭。横田先生似乎准备了不少东西,篮子里有水壶,似乎准备在这里烧水泡茶。一大早就放晴的天空湛蓝耀眼,一点风也没有。只见树梢的大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池水安静无波。除了一小段岸边长满了芦苇和芒草,池内连一点水草也没有,异常清澈。一想到这里就是蕴藏了许多传说的龙马之池,我不禁有些失望,感觉上好像被横田先生唬弄了。
「我去提水。」
昌吉说罢,便提着水壶离开。池塘北边某棵巨樱树下,有清澈的涌泉。横田先生告诉我,可能是有泉水灌入池塘,所以即便夏天,池水也如冰一般寒冷。
「趁茶还没泡好,我们先开始工作吧。」
横田先生取出相机。我也跟着把器材拿出来,两人从不同方向拍了四五张照片之后,昌吉却还不回来。
「这小子在做甚么?」
横田先生大声喊他,没有回应。一转头,却发现水壶已经放在篮子边,里面已经装满干净的水。看样子我们正忙着拍照时,昌吉已经把水提回来了,但是却没见着他。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于是横田先生在四周捡了枯枝落叶,我也帮忙起火、烧水、泡茶,就这样吃起午饭,昌吉还是不见人影。我们两人开始觉得不安,互看了对方一眼。
「昌吉究竟在干甚么?」
「会不会出事了?」
我们草草吃完午饭,开始在附近寻找昌吉。两人绕着池塘走了一圈,更去到附近的森林和草原,就连龙神神社遣迹的草丛也没放过,整整找了两个小时,就是不见昌吉。横田先生和我失望地坐在草地上。
「没办法,我看还是回家一趟再来好了。」
横田先生说。
我们把篮子留在原地,赶紧动身回家了。我们在日落时分回到镇上,将事情告诉店里的人,大家都吓了一跳,店里员工、来往的客户和附近居民,大约二十余人,大伙一同前往龙马之池找人。横田先生负责带队,再次出发了。
「您大概累了吧。请先泡个澡休息一会儿吧。」
横田先生说罢便出门去,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忐忑不安地等着搜索队回来,直到深夜,才见到横田先生和其他人返家。
「就是找不到昌吉。」
听到这话,我更加惊愕。在此同时,我也不由得开始怀疑,下落不明的昌吉该不会也和舍松遭遇同样的下场了吧?
第二天我继续留在横田先生家,希望能得知昌吉的下落,这天连警察和青年团也出动,进行大规模搜索,还是无功而返。因为不好意思一直在别人家叨扰,我决定次日离开,在宇都宫过一夜后,直接返回东京。但因心中挂意昌吉的事,我写信向横田先生打听后来的发展,两三天后,我接到回信,信中是这么写的:
前略
难得大驾光临,却发生如此意外,令您挂心,实感抱歉。昌吉依旧下落不明,他并无离家出走的理由,我们除深感不可思议,未免怀疑其与舍松同遭不测,虽已搜寻龙马池底,却无功而返。
另有不可思议之事。当日在下拍摄五张照片,其中之一隐约可见少年身影,影像模糊,未尽清晰,然而看似昌吉。
您拍摄的部分如何,尚候赐告冲印结果。
信中大意约莫如此。我也将自己拍摄的照片冲印出来,却无任何人影。至于横田先生的照片究竟出现何种景象,我没见到实物,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