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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SIDE:RED 第一章 金色牢笼

安娜躲在吧台暗处,直盯着周防看。

屈起小手小脚,双手抱住膝盖,维持着这姿势,半个身子隐藏在吧台角落,悄悄窥视周防。

周防似乎费尽所有力气,才得以假装没注意到这小小的监视者。

「喂……」

周防低得像发自大地的声音响起,在吧台内准备食材的草薙,故意装傻微笑。

「啥事?」

「那个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啊,就是对你感兴趣。好受欢迎喔你,真羡慕,受到这么可爱的女生注意。」

打笑地说完,立刻被杀人般的眼光怒瞪。

周防平常不会在意别人。早已习惯被人行注目礼,不管是别人看他的脸色,或是注意他的举手投足,这些事他也都视为家常便饭。

可是,毕竟现在是个小女孩从暗处探出半个头凝视着他,这状况似乎教他非常坐立不安。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不去在意安娜,周防故意朝另一个方向坐,时而焦虑抖腿,时而用手撑着下巴。但安娜始终面无表情却又深感兴趣地注视着这样的周防。

草薙默默微笑,虽然这并不是特别令人莞尔的一幕、

「哈哈,有什么关系嘛。好久没看到你这么毫不掩饰的烦躁啦。」

「少罗唆。」

最近的周防,似乎想透过磨灭喜怒哀乐的情绪来保持精神与力量的平衡。看到这样的周防对个孩子表现得如此幼稚,对草薙而言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

那小小的身体依然维持双手抱膝的姿势蜷曲着,但这次却往周防的方向稍微前进了些,改躲在椅子后面窥伺周防。

周防脸颊抽搐。

「喂、十束他们呢?叫他们来照顾一下。」

「喔——十束和八田他们一起去办点事。」

草薙这么一说,周防似乎就懂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时,一颗红色弹珠从安娜口袋里滚到地上。安娜吓了一跳,一边用目光追着弹珠,一边站起来。

弹珠在地上滚着滚着,滚到周防脚边。

周防轻轻弯身,捡起滚过来的弹珠。

已经从十束那里听说安娜可能有感应能力的事了。不只草薙,周防当然也发现安娜持有的红色弹珠应该就是她力量的媒介物。周防用几乎察觉不出对这东西感兴趣的动作,若无其事地往红色弹珠里看。

透过红色的弹珠,周防的眼睛看着安娜。

当感到那两人的眼神透过弹珠对上时,草薙不禁全身打了个冷颤。

——接通了。

莫名所以的,草薙有这种感觉。透过红色弹珠,接通了栉名安娜和周防尊这两个毫不相干的频道。

突然,安娜开始抽搐,小小的身体就这样倒下。

抢在安娜撞到地面之前,周防已踢开椅子站起来,伸出手臂捞起她。

「怎么了?」

草薙急忙从吧台里出来。被周防抱着的安娜,在身体痉挛了几次之后,颓然失去力气。

「救护车……叫了也没用吧……?」

「我想也是。」

草薙先让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感觉自己背上都是黏腻的汗水。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防所做的,只有捡起弹珠并隔着它与安娜对望。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草薙感觉到那两人「接通」了。

周防啧了一声。

「我太大意了。」

草薙皱着眉,看了看被周防抱着的安娜苍白的脸,又看了看周防。

「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这家伙的感觉太敏锐。」

周防用动作表示他说的是安娜,目光询问草薙接下来该怎么办。草薙默默指着天花板,代替回答。

没有做出异议,周防将安娜带到二楼,让她躺在平常自己使用的床上。

失去意识的安娜,得相当仔细才看得出到底有没有在呼吸,教人担心起她是否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草薙细心地为安娜盖上毛毯,回头转向周防。同时,周防也将手中的红色弹珠丢给他。

有惊无险地接住,草薙对着灯光举高弹珠。

透过红色玻璃弹珠望出去时,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红色。

安娜只辨识得出红色。草薙想起穗波说的话。安娜该不会是透过这弹珠看世界的吧。

「这是……」

「那只是普通的玻璃珠。」

周防没好气地说,在沙发上坐下。

「不过,对那小鬼而言,却是与世界相连的钥匙。」

「钥匙、什……这么说来,刚才那是……」

周防从口袋中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因为叼了香烟,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一个不小心,差点让她跟我连接通了。」

十束说,安娜可能具有能「看见」或「感到」什么的力量。要是那其实是能触及他人内在与记忆的力量呢?

周防的内在,是能够满不在乎地让七岁小女孩看的东西吗?

草薙深深叹了一口气,也取出自己的烟。

「怎么办好呢……」

「总之,先等那几个家伙回来吧。」

一想到恩师托付照应的这位小公主的未来,随着吐出的青烟,草薙又叹了口气。

七釜户化学疗法研究中心。

这就是安娜住院的地方。

对外名义只是个单纯的医疗研究所,还设有附属医院,来这间综合医院看病的一般人也不少。

然而,实际上成立医院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治疗异能相关事件中负伤的人,另一方面,研究大楼则是用来收容权外者,为他们进行教育、调查与研究的场所。

这里,就像是个融合了黄金之王表里双面的地方。

「背地里偷抓权外者,真是有够可疑。」

完全抱定潜入敌营态度的八田这么说着,引来十束的苦笑。

「不过话说回来,权外者几乎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拥有力量,为了防止异能被普通人发现而引起混乱,确实有必要设立一个能教育权外者,将他们从社会上隐藏起来的机构……听说是这样啦。」

那是听草薙说的。然而,十束也和八田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打消对这所「中心」的疑心。

打从昨晚八田和镰本遇上青色盟臣那件事后,八田就一直火大到现在。

在昨晚之前,并没将安娜是权外者的事告诉八田他们。然而一对他们说明了之后,八田立刻认定「那些家伙一定偷偷进行人体实验!」,就连镰本也跟着脸红脖子粗,嚷嚷着「八田哥说得没错!让我们去教训那些家伙一顿!」

只不过,今天该执行的任务是调查这间中心,绝对不是来找人打架。

说起来,十束就是负责看住八田他们的角色,但是要十束这个非战斗员一个人来又不放心,所以便拉了伏见一起。尽管伏见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最后还是没能拒绝,一起来了。

十束、八田、镰本加上伏见,四人穿过了综合医院宽敞的玄关大厅。无视病患来来往往的挂号柜台,径自朝医院后方前进。姑且不论外表比较正常的十束和伏见,腋下抱着滑板的八田和染金发、戴墨镜,标准不良少年打扮的镰本,在医院里实在是非常引人侧目。

「……太惹人注目了吧,这样好吗?」

伏见在十束斜后方咕哝着。

当然称不上好,但也没办法。

「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倒是猴子啊,这中心的研究大楼,是往这方向对吧?」

「……请从后方的楼梯上去。」

伏见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携带型电脑一边回答。

在到这里来之前,伏见骇进了中心的电脑,取得建筑平面图。综合医院部分的平面图很普通地贴在墙上,但研究大楼这边的平面图当然不会在任阿地方公开。

跟随伏见的引导,在对初次造访的人而言宛如迷宫般的巨大医院中前进。进到后方之后,人烟一口气变得稀少,伏见刚才说的楼梯前方立着一块「非相关人士请勿进入」的立牌。但是他们当然视若无睹,直接从旁边通过。

沿阶梯上到四楼,走廊上一片鸦雀无声。

经过储藏室和机械室等几乎无人出入的场所,在走廊上拐了几个弯之后,前方出现一扇门。

「这扇门后应该就是通往研究大楼的走廊。」

伏见看着手中的电脑说。

八田突然伸手去推上了锁的冰冷白门,想用蛮力打开它。伏见从旁踹了他一脚。

「很痛!你干嘛啦!」

「你以为这样打得开吗,白痴。」

看到伏见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八田生起闷气,把滑板往地上一丢,单脚踩上去。

「这种东西,轻轻松松就能破坏。」

话才说完,八田身上开始溢出红色光芒。十束赶紧按住八田的肩膀。

「喂喂喂,等一下!」

「什么事啦!」

八田身后的伏见刻意地叹了口气,直接往前跨一步,伸脚踩住八田的滑板前端,阻止八田滑出去。

「住手好吗,你这个单细胞生物。」

「你说啥!」

被伏见说得像是自己无可救药,八田脸都红了。十束趁机抽走八田的滑板。

「草薙哥不是说了吗,别把事情闹大。遇到障碍物就想破坏的心态能不能收敛一下。」

十束这么一说,八田就像个撒赖的孩子般嘟起嘴。

「那不然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放弃吗?」

十束态度轻松地耸耸肩。

「不。这时回去,今天来此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把事情闹大招来太多耳目,一样是没有意义吧。让我来。」

「咦,你行吗?」

八田表露出近乎失礼的诧异。

十束笑了笑,往门前一站。手搭在门上轻轻一拉,确认门锁位置。

幸运的是,门锁本身的结构很单纯。

十束盯着门与墙壁的间隙,也就是上锁的部分。接着,就这样把力量集中在视线上。

瞬间,十束的身体发出微微红光。脑中开始发热,仿佛那热度将要烧断脑中回路。咬紧牙关忍受这痛苦的感觉,全心全意把力量专注在视线上。

将体内的力量集中、拉长使其变得尖细锐利,想像红光从眼瞳射向目标物。

维持了数十秒。

一方面感觉到身边的八田等得不耐烦而心不在焉,一方面还是持续集中精神,将体内细长的力量全部灌注在视线上。

「啪!」从十束凝视的部位迸出小朵的火花。同时,十束体内也如断线般精疲力尽,身体微微倾斜。不过,踉跄地踏出半步就又站稳了。

「应该……成功了?」

喘着气笑道,十束试着伸手拉门。因为门锁被整齐切断,很容易就拉开了。

「……这样不算破坏吗?」

听见八田难以置信的声音,十束面不改色地回答。

「安安静静地破坏就没关系。」

镰本用手抚摸门锁的横切面,佩服地喃喃自语:

「话说回来,破坏得好巧妙啊!」

今天早上被草薙说过的话,又被镰本说了一次。

在赤色王盟——吠舞罗中,几乎所有成员都拥有破坏级的力量。然而,只有十束在战斗方面的能力落后许多。相反地,当不能只是单纯破坏的时候,只有他能够「巧妙地」使用力量。

比方说今天早上展示给安娜看的,仿佛变魔术般的火鸟,或是刚才做的那种以高热瞬间切断小型物体的技术。

这些技术的前提都是安静且可集中注意力的环境和时间,十束的能力容量也少得可怜,所以在战斗时派不上用场。不过,有需要时倒是很方便。

「但是这很累……抱歉,让我休息一下……」

耗尽力量后的虚脱感,使十束发出哀求,人也蹲了下去。

「什么都还没开始耶。」

八田即使傻眼地望着已经筋疲力尽的十束,还是等了他一会儿。当十束匀缓呼吸,镇定地要再站起来时,也是八田伸手帮了他一把。

潜入门锁被破坏的研究大楼后,八田东张西望,镰本则是将双臂盘在肚子上,伏见把眼镜往上推。

「来吧,去揭发他们做的坏事罗!」

在八田的吆喝声下,四人踏进中心的研究大楼。

又做了那个梦,令人厌烦。

周防站在烧得光秃秃的荒野之中。周围只看得见少许颓圮的建筑残骸,除此之外只有袅袅薄烟。成为一片除了烧焦味外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在这块地的中央,周防一个人站着。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任何活人。

——不对。

「不要随便跑进别人的梦里好吗——」

一边用轻佻的语气说着,周防一边转身。

在他背后,有一个穿着青色花边洋装,宛如洋娃娃般的少女。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并不是自己这个梦的产物。站在眼前的小女孩,与周防的明意识、潜意识都无关,是拥有个别人格的清楚存在。

少女——安娜面无表情地歪着头。

「对不起。」

安娜道歉,却不带丝毫歉意。周防轻声叹息,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不用道歉啊。倒是让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不好意思啊。」

这恐怕是在安娜的力量下,透过弹珠和周防「接通」的一环吧。两人共享了彼此的梦境。

安娜缓缓环顾四周只留下烧焦痕迹的荒野。

「尊。」

忽然,她开口呼唤周防的名字。

周防略显惊讶地睁大眼,自己应该从未对安娜报过名字。一时之间以为是穗波告诉她的,又马上察觉这个想法太愚蠢。

安娜和自己已经「接通」了。别说名字,就算安娜知道周防过去的一切也不奇怪。

「这是尊造成的吗?」

明明连话都说不好,安娜的声音听起来却莫名老成。周防没有回答,在烧剩的瓦砾堆上坐下,抽起他的烟。

这么说来,周防才发现这或许是第一次听见安娜的声音。

「你知道迦具都陨坑吗?」

面对周防的疑问,安娜只是歪着头。

「那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了,以前这个国家的地形稍微有点不一样。可是有一天,关东以南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陨坑。」

安娜不说话,抬头仰望周防。

「听说那是一个人类的力量失控所造成的。」

正确来说,应该是上一代赤之王的力量。

成为王的人虽然拥有超越人类知识的力量,一旦失去驾驭那力量的平衡感,力量就会爆发,王则会遭到「达摩克利斯之剑」整饬。

这时的整饬,不只是消灭王,还会使周遭承受莫大的伤害。因此,唯有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的事态,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

「……尊也会变成那样吗?」

面对小女孩率直的疑问,周防自嘲地笑了。

「谁知道呢。」

老实说,也曾有过觉得那样也不坏的瞬间。

想放任激昂的情绪失控并使尽所有力量的瞬间。

然而若真这么做了,在那之后等着自己的,就会是这混帐梦境中的光景。

这里是被周防的力量破坏殆尽的镇目町。对周防而言,就算哪天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安娜默默直视着周防的眼睛好一阵子。接着,她缓缓开了口:

「你有无法舍弃的东西。」

安娜的话令周防皱眉。心想,这小鬼真敢讲。

有时,周防会受到难以遏止的破坏冲动侵袭。使他亟欲释放盘旋于自己内在的一股力量,亟欲享受热血沸腾的瞬间,亟欲解开束缚自己的枷锁。

然而周防自己也知道,只要这么做了一次,将会失去什么。所以,每当被那种冲动侵袭时,为了抹煞那股冲动,他只好将自己的情感与霸气削除到极限,成为一副行尸走肉。

这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不受自己伤害的手段。

「尊。」

安娜突然开口。

「尊,你好美。」

活到现在从未有人用这词汇形容自己,周防露出讶异的表情。

这么说来,周防才想起安娜无法辨识红色之外的颜色,她能看得见自己散发的红色力量。

周防轻吐一口气。

「你这小鬼也真难搞。」

睁开眼,看见撑起上半身坐在周防床上的安娜。

周防自己则以躺在沙发上的姿势,脸朝向她。

将透过弹珠感应了周防而倒下的安娜抱上床后,周防自己也无聊得决定在沙发上打个盹。就是这时不小心共享了梦境的吧。

「……你没事了吗?」

安娜的脸色已不像昏倒时那么苍白。被周防这么一问,她轻轻点头。

「这样啊。」

一边想着,真是个怪小孩,周防一边再次闭上眼睛。

面对电脑的伏见,眼镜因荧幕反射而发光。十束和八田站在伏见身后,窥看他正在操作的电脑画面。

成功侵入中心研究大楼的八田等人潜入了资料室,破坏了那里的电脑安全系统,正打算偷看里面的资料。

「喂,怎么还没好啊。动作不快点的话,等等人就来了。」

「你很吵耶,闭嘴啦。」

面对急躁催促的八田,伏见不耐烦地回答。镰本则在资料室入口把风。好几次走廊有人经过,都让大家捏了几把冷汗。

「……就是这个吗?」

伏见低声说着,打开检索画面,在那里输入「栉名安娜」。随着「检索结果一件符合」的文字闪烁,画面上出现安娜的脸。

像个洋娃娃的安娜照片下,显示着她的个人档案。在那份个人档案中,也记载了安娜父母的死亡日期及状况。

栉名哲哉、亚悠梨夫妇,死于车祸事故。起因是煞车失灵,导致汽车冲撞围墙。两人均当场死于脑挫伤。

轻描淡写的事实,令八田皱了眉。一想起面无表情的安娜不符年龄的老成,心情差点变得黯淡,赶紧甩甩头。

伏见继续卷动画面,个人档案下方的记载虽然密密麻麻地写得稍嫌复杂,但即使是八田也看得出那是关于安娜能力的纪录。

安娜的能力被记录为「高度感应能力」,还注记着「危险度高·有监视必要」。

八田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孩子的力量真这么危险吗?简单来说不就是能看到各种东西吗?哪有那么危险啊?」

听了八田的话,伏见目光还盯着荧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换句话说,她或许不是单纯的千里眼所以具有危险性,又或者是想把『因为很危险所以必须监视』的理由加诸在她身上,只有这两种可能。」

正当八田想问这是什么意思时,镰本有了动作。

从把风的门边迅速后退,压低声音说「有人往这边来了!」

伏见啧了一声,关掉显示安娜档案的昼面,同时强制电脑关机。

四人躲进桌子阴影下的同时,房间的门也正好被打开。

喀啦一声打开门走进来的,是个穿白袍的男人。

「嗯?是哪个家伙没收拾就走了。」

白袍男人发出狐疑的声音,朝这边接近。电脑虽然关了,桌上却还有好几个资料夹打开着。

从桌下阴影里盯着男人的脸,八田思考。

在地板上匍匐逃离吗——四个大男人一起行动不可能不被发现。

看来只有用蛮力解决了。

八田决定揍得他闭嘴,正要站起来时,抢先察觉他企图的十束压住了他。「做什么啊?」「你冷静点!」两人无言地进行了大概是这意思的沟通。十束依然压着八田,用单手对伏见做出拜托的手势。

伏见轻声叹了口气,在地板上匍匐移动,看准白袍男人走到桌旁的瞬间迅速起身,绕到男人身后。

伏见的手刀砍在男人后颈上。

动作看似很轻,却一招就让白袍男人闷哼摔倒。

八田不满地回头对压着自己的十束说:

「为什么阻止我出手,却让猿比古行动?」

「因为八田你刚才只是想普通地殴打对方吧?要是引起骚动可就糟了。」

听了十束的话,八田赌气地别过头。

因为被说中了,自己连声气也不能吭,可是却隐约感觉伏见比自己更受十束信任,实在教人不痛快。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的侵入迟早会被发现。」

把闹脾气的八田撇在一边,十束双手盘在胸前说道:

「若说还有什么想调查的……」

十束望了伏见一眼。伏见一脸没趣的样子回答:

「当然是去看看实际上收容权外者的地方,不是吗?」

靠着伏见骇来的中心平面图抵达的地方,呈现出乎意外的和平样貌。

与其说这里是收容设施,不如说充满一股学校宿舍的气氛,研判应该是权外者的人们也随性地走来走去。

搞不好,潜入这里之后,八田他们四个反而没有在综合医院那边时引入侧目。

既然处于随意走动的权外者之间,八田等人也没必要偷偷摸摸,意外地可以自然融入人群之中。

「没想到,这里好像挺自由的呢。我还以为会是更像监狱的地方。」

镰本说着,不住地东张西望。八田一手按住镰本的头。

「别这么探头探脑的!会被怀疑啦!」

「你自己还不是很吵。」

伏见说着,白了八田一眼,眼神再次回到手中的电脑,自言自语了起来:

「……这里之所以自由开放,纯粹因为没有力量强大的权外者吧。更重要或具有危险力量的家伙,应该被严密隔离了……从这里看起来,那大概是在地下。」

伏见斜眼望向十束。

「要怎么做?如果打算潜入那里,想不引起骚动……我认为不可能。」

伏见说得冷淡,似乎怎样都无所谓。十束却满不在乎地微笑。

「那样可就糟了,不可能做到那个地步。这次的任务必须尽可能在极力不引发麻烦的范围内完成。」

在不继续深入的状况下,如果还想尽量收集更多情报的话,能做的事就只有——

在八田抱着手臂思考的同时,背后传来一个轻松的声音。

「唷?没见过你们啊,新来的?」

向他们搭讪的,是个看来颇为友善的十七、八岁少年权外者。

来得正好。

八田堆起一脸笑容,装出开朗得近乎虚伪的表情接近那个主动搭讪的少年,一副熟朋友的样子用力搭着他的肩。

「不好意思喔,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好吗?」

面对八田逼近眼前的笑脸,少年的表情抽搐了起来。

「就跟你说了啊,我们是来调查你们是否遭受不合理待遇的。对吧?」

将少年带到无人的走廊上,八田依然搭着他的肩,语带威胁地说。

乍看之下,简直像是恐吓勒索的现行犯。

佯装亲切的小混混八田、用巨大身躯造成压迫感的镰本、懒洋洋地靠着窗框,一脸高深莫测眺望窗外的伏见,还有笑咪咪的十束。

那个少年完全吓傻了。

「……欸、不……没有任何不合理的事啊……食物也意外的好吃……」

「一定有什么吧!比方说以检查为名义的人体实验,或是把你们当成家畜对待,稍微反抗就被揍成猪头之类的!」

「呃……并没有……」

少年一脸不知所措,食指搔着下巴,眼神四处乱转,想找寻逃生路径。

「倒不如说,只要协助检查还能获得微薄的谢礼。甚至有些人是为了那个定期来中心回诊呢……应该说我就是啦……」

「啥?」

从事态的发展看来,这是个邪恶中心的说法似乎无法获得任何佐证,八田忍不住发出威吓的声音。

这太奇怪了。昨天晚上出现在安娜面前的青衣人分明就散发邪恶的气息。

「或许你是这样吧,不过,更强大的权外者受到的可能是不同待遇,你知道些什么吗?」

十束笑着问。

「不知道耶……不过,是有听过各种谣言啦。」

少年吞吞吐吐的这么一说,八田立刻跳起来大喊「就是这个啊!」

「什么嘛,果然有不是吗!快说说看!」

「不、可是那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谣言……说是犯了罪的权外者被抓到这里的地下,在那里进行秘密实验,改造成类似人体兵器的东西……」

「来了来了来了,就是这个!」

八田情绪高涨,眼神发亮。说话的少年却和他形成反比,显得无精打采。

「……真的只是谣言啦。根本没人把这话当真。」

「不对,直觉告诉我,绝对有权外者在这里被实验。」

八田双手交错在胸前,一个人频频点头。

「其他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十束这么一问,少年便困惑地歪着头。

「说不寻常,倒也没什么不寻常……不过一开始来这里时,看到『兔子』全体巡诊的异样光景时,确实大吃一惊……现在已经看惯了就是。」

「兔子全体巡诊?」

这句奇怪的话,让八田颦起了眉。

「你们不知道『兔子』吗?一群戴着奇怪面具的人啊。戴着那种上面还长出耳朵来的诡异面具,身上穿的是类似和服的装束……那些家伙会定期到这里来巡视整个中心。那模样可诡异了。毕竟那群人打扮特异,脸上戴着相同面具,身上都穿着和服,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与其说是人类集团,反而更像别种生物……」

「——是大人的亲卫队。」

十束说。

「一个绝对不会露出面具底下的脸,真实身分不明的集团。他们随侍在黄金之王身侧,奉他的密令行动……几位异能王者的存住之所以没在世间造成骚动,很大的原因是拜『兔子』的情报控制部队之赐。听说每当异能造成的事件即将引起社会混乱时,在他们的操控下,与事件扯上关系的人们记忆会变得模糊不清……所谓的全体巡诊,应该是他们前来视察这所中心的营运是否适切吧。」

十束望着半空,一边搜寻记忆中的印象一边述说。一旁的伏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既然亲卫队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进来视察,可见这所中心虽然挂名在黄金之王隶属之下,却不是那么受王信赖啊。」

对于伏见语带嘲弄的意见,十束也点头表示赞同。

听着伏见与十束的对话,八田嗤之以鼻地说:

「连自己的伙伴都不能信赖,这位黄金之王也太惨了吧。」

这在吠舞罗根本难以想像。八田心想。

不知为何,八田发现伏见正以冰冷的眼神望着自己。

十束苦笑着打圆场:

「哎,黄金王盟的规模比其他王盟大多了,像我们这种的不能相提并论啦。」

「你们是……赤色盟臣吗?」

少年轮番看了看八田他们说道。镰本朝少年逼近一步。

「不准把我们的事告诉任何人喔……还有,刚才你说的『兔子』全体巡诊?那群人来的时候,这里的人看起来有没有隐藏什么?」

在镰本低沉的嗓音逼问下,少年似乎正在脑中死命思考。

「啊……算是有吧……中心的人在『兔子』来之前总是显得心神不宁。这么说来,御槌先生也——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八田突然感觉后颈一阵寒意。

在辨明状况之前,八田已凭着本能推开正在说话的少年,自己也当场往旁边跃开。

一道犀利的银色闪光,随着撕裂空气的声音劈过刚才八田和少年站的地方。

脸颊一阵刺痛。

回头一看,正好看见身边的伏见从怀中取出几把短刀,摆出备战姿势。

出现在八田他们身后的,是个提着拔出剑鞘的佩剑,身穿青衣的家伙。黑色的长浏海下有双细长的眼睛,薄唇,给人平板印象的苍白脸颊。

「是你……」

八田瞪着青衣人。脸上有血流下的感觉,应该是被划破皮了吧。这家伙竟然连声警告都没有就从后方砍人。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青衣人说,那张能乐面具般的脸上浮起淡淡笑容。

是昨晚与八田及镰本起冲突的青色盟臣。

「上次说过吧,要是判断你会妨碍我们的任务,就算杀了你也无所谓。」

黑发青衣人身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褐发青衣人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着现身,语气中带着一丝愉悦。

「……八田?」

「这两个家伙,就是昨晚那对混帐双胞胎。」

八田眼光盯着双胞胎不放,嘴里回答冷静发问的十束。

背上渗着黏腻的汗水。虽然八田成为盟臣的经验尚浅,在能力上却天赋极佳。没想到,不但自己没发现,就连伏见也一样,直到青衣人一剑斩下之前,两人都未曾察觉他们存在的气息。

「哈哈。」

黑发青衣人笑了。

「呵呵。」

褐发青衣人也笑了。

「你们几个,是入侵者吧?」

「对我们来说,是需要驱逐的对象吧?」

这下就连十束的笑容也透露出紧张,目光交互看了看双胞胎。

「……要是乖乖投降的话,他们会愿意谈谈吗?」

「不可能的,十束哥。你退后一点比较好。」

八田放下滑板,单脚跨上去,做出备战姿势。

对手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愿意善了的类型。从刚才开始,那两人就毫不掩饰地散发着杀气。

十束听话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就听你的忠告,不过现状是我们理亏,不要太乱来喔。目的是从这里平安撤退。」

「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啊。」

伏见低声嘀咕。

褐发青衣人慢慢拔出佩剑,两人一起举剑指向前方。

「Scepter4,凑速人。」

「同为Scepter4,凑秋人。」

「以剑制剑!」

「我等大义无霾!」

青衣双胞胎用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轮流说着。

「……孤陋寡闻的我想请教一下,两位口中的『大义』,是什么呢?」

被十束这么一问,两人嘴角更加上扬。

「对犯规者的制裁。」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说。

八田和伏见往前踏出一步,与双胞胎对峙,十束和镰本则退居他们身后。

如果不采取这个阵形,十束或许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第一个目标。

黑发青衣人——速人采取行动,朝八田的方向攻击。八田踩着滑板向另一边闪避,同时右拳蓄势待发。聚集了力量的拳头发出红光,在速人一剑砍落之后击向他的侧腹。

然而,同一瞬间也感到背后袭来的气息。

不知他是何时移动的,总之褐发青衣人——秋人已经在八田身后了。趁八田的注意力被速人的攻击吸引时,秋人悄无声息地朝他身后挥剑。

——糟了。

这两个家伙会以二击一。

这件事昨晚就该知道了。在八田为自己的疏忽咂嘴时,一把带红色光芒的短刀瞬间飞来。

秋人的剑因此立刻脱离朝八田背部劈下的轨道,转为击飞那把短刀。

铿!响起刀剑互击的声音。

是伏见。伏见将灌注了自己的力量而发出红光的短刀拿在手中。愤怒的眼神警戒地盯着双胞胎,和平常有气无力的他几乎无法联想在一起。

「……你们两个的作风,就是先把弱的那个打倒吗?」

伏见的说法令八田一阵火大。根据经验,八田也知道这两个家伙不做光明正大的一对一对决,但他无法认同「先打倒弱的」这种说法。

可是,双胞胎却笑着承认了。

「对啊。」

「给我等一下!这什么意思?难道我比猿比古还弱吗?」

「十束哥。」

不理狂吠的八田,伏见冷静地呼叫十束。

「要保护你会很吃力。」

对伏见没头没脑的这句话,十束却立刻点头。他知道伏见的意思是自己在这里会成为包袱,于是抓起被八田推开后一直跌坐在地上的少年,准备一起脱离现场。

「猴子、八田,别忘了目标是什么。」

一边从逐渐成形的战场撤退,十束一边问。伏见不耐烦地回答:

「当然是离开这边吧。」

「对,不要被干掉罗!」

「请快走吧。」

伏见烦不胜烦的模样令十束苦笑起来,飞奔离开。

「镰本,你也一起去!」

八田斜眼看着身边的镰本说。

「八田哥……」

镰本担心地交互看了看与青衣二人组对峙的八田和伏见,又往十束的方向看了看,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说不定还有其他青衣人,你得和十束哥一起!」

「是、是!」

或许是八田的话,让镰本下定决心,赶紧尾随先行离开的十束冲出去。

「那么……」

八田额上冒着青筋,狠瞪着青衣双胞胎。

「算我再次领教到你们卑鄙的战术。很好,一起上啊!」

单脚踩在滑板上,红色光芒看似从八田全身上下喷发。红色光芒带有热气,一口气提高了室内温度。紧握的右拳中,红色光芒具现为火焰的形状,火舌发出劈哩啪啦的烧灼声。

在焦躁感与战斗时的亢奋相辅相成下,八田瞪着双胞胎的双眼熠熠发光。

「别一个人逞英雄,也不想想刚才是谁救了你。」

「罗唆!少一副以救命恩人自居的样子,刚才就算靠我自己也躲得开!」

「哼,是吗……算了,就当是你说的这样吧。不过美咲一个人负担太重了,我来帮你一把。」

「要我说几次,别用名字称呼我!跟你联手,我才是不得已呢!」

在一来一往斗着嘴的八田与伏见面前,双胞胎歪着头说:

「有结论了吗?」

八田与伏见重新转向双胞胎,同时朝地面一蹬。

察觉后方追上来的镰本,十束边跑边回头。

「啊、镰本你也来这边啦?」

十束悠哉的声音,引得镰本无奈地大喊「真是的!」

「八田哥说可能会有其他青衣战斗员,要我跟十束哥一起走!」

「这样啊,原来是我害你们担心了。谢谢……不过,我现在要故意去更危险的地方喔,可以吗?」

「你说啥?」

十束望向被他半拖半拉着走的少年。

「刚才你说到一半的『御槌先生』,就是这所中心的负责人吧?」

不明白十束为什么这么问,少年只是眨着眼睛点头。

「是啊……」

「那,你可以带我们到那个御槌先生那里去吗?」

「十束哥!?」

镰本发出惊呼。

「不是说要先逃出去吗?」

「是啊。」

「什么是啊……不是吧!」

看到镰本焦急的样子,十束冲着他一笑。

「镰本,你愿意自己先逃脱吗?」

「才不要呢!」

在问理由之前,镰本就先皱起眉头怒吼了。十束凝视这样的他,轻声笑了起来。

「……以伏见和八田的力量,是足以与那对双胞胎抗衡的。而考虑到他们俩的性格……尤其是八田,大概不会愿意在面对这样的敌人时不战而逃。可是,战斗一旦拉长,想必会引来其他战斗员。到那时候,不管伏见和八田再强,被抓起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所以,你要直接去找这里的头儿谈判吗?」

面对一脸为难的镰本,十束爽朗地笑着回答:

「也不是你说的这么夸张啦。我只不过是想去试探对方打算怎么出手……所以,就算对方持攻击态度我也不准备抵抗,虽然不至于要你保护我,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情形你也不愿意先逃脱吗?」

镰本不高兴地噘起嘴说: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说声『好,我知道了』,然后丢下伙伴自己逃跑吗?我们吠舞罗的做法不是这样的吧?」

十束不由得眨着眼睛打量跑在身边的镰本。

两秒之后,十束才开口说:

「抱歉。」

一边交谈,三人已一边穿过走廊,沿着阶梯跑上最高楼层。

从带路的少年脸上表情看来,他虽然还很混乱,倒似乎不用担心他丢下两人逃跑。

「不好意思,害你被波及。」

听十束这么一说,少年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

「真的是耶!我干嘛乖乖帮你们带路啊!」

「啊哈哈,抱歉抱歉。等你离开中心之后,欢迎到『HOMRA』来,我请你喝酒。」

「我还未成年欸!」

「『HOMRA』的咖哩也很好吃喔。」

「这样我不划算啦!」

交换着和眼前状况不搭调的对话,少年指着走廊尽头的转角处说:

「从那里再往前,就是中心的职员室。虽然我不确定御槌先生是不是也在……」

话还没说完,十束等三人已经来到转角处。

转过弯——

一抹青色映入眼帘。

是青衣人。

意识到这点时,十束的身体已经腾空了。

而当他理解自己是被人抓住手臂摔出去,则已经是身体撞击地面的时候了。

重摔在地的身体随即被人拉起,被迫形成膝盖跪地的姿势,右手臂则被人扭在身后。

「十束哥!」

镰本大喊。

十束在单手被封住,无法自由行动的姿势下抬起头。

眼前是镰本焦急的表情,一转头,看见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

视线直接往上移,看到黑色长裤、一尘不染的白袍、挂在脖子上的金色链子上似乎挂着一个名牌。最后看到的,是一个大约三十几岁,轮廓深邃的男子。

「我接到有人入侵的报告。」

男人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说道。语气固然和善,这和善的语气背后,却令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首谋是谁呢?」

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十束,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

「应该算是我吧?」

白袍男依然带着亲切的表情,口中却傲然说道:

「报上名来。」

「第三王权者,周防尊的盟臣,十束多多良。」

男人故作亲切的表情,蒙上一层侮蔑。

「……喔,我听过这名字。没记错的话。明明是早期的盟臣,战斗能力值却明显低落……」

「哈哈,你这种记法真讨厌。」

十束苦笑了一下,立刻换上另一个表情。从平常的笑容,换成真实的表情。

「这位应该就是御槌先生吧?」

男人眯起眼睛,或许是五官深邃的缘故,眼睛四周罩着阴影。

「没错。我就是这所中心的所长,也是第二王权者,国常路大觉的盟臣,御槌高志。」

报上名号之后,御槌瞄了带路的少年一眼。尽管十束被押着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从他紊乱的呼吸也能明白他非常紧张。

「那边那个权外者,是被我们威胁才不得已带路的。」

十束这么一说,御槌便用下巴轻轻指使:

「你走吧。」

感觉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会,接着才听见奔跑出去的脚步声。

「然后呢?我给你个辩解的机会。」

「你知道栉名安娜这个孩子吧?」

十束开门见山地说,御槌挑了挑眉。

「……她怎么了?」

「这孩子,对我们来说不是外人……昨晚,监视这孩子的青色盟臣,和我们的成员起了冲突。」

「是有接获报告。不过,那又如何?具有危险性的年幼权外者暂时回归社会时,为了预防意外都会派人监视,这是正当的危机管理。」

「可是,我们就是觉得可疑。」

瞬间,一阵沉默降临。

御槌脸上依然带着浅笑,虽然这对他而言应该相当于面无表情。维持这样的表情,御槌的目光望向十束身后。应该是在看扭着十束手臂的那个人。

「……昨天负责栉名的,是凑家兄弟吧?」

「是。」

十束背后的人简短回答。在转角处冲突并被他摔出去的瞬间,只来得及看见他身上的青色制服,无法确认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时从他的声音听来,这人似乎并不年轻。

声音里听得出意志力,但空洞洞的没有霸气。

御槌听了押着十束的青衣人回答后,点了点头。

「这样说虽然不是很好,但昨天和你们盟臣接触的那两个人性格有些问题。因为这样所以让你们觉得不愉快了吧……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怀疑本中心的话,只能说这误会太大了。难道你们会因为一家公司的警卫性格恶劣,就去怀疑他的雇主所做的工作吗?」

押着十束的人微微颤抖。

十束在内心与他共鸣。自己的盟臣被非我族类贬成警卫,心里不可能保持平静。

「——希望可以由赤色王盟来照顾那孩子。」

十束这句话,令御槌表情为之僵硬。

「……什么?」

「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做?」

御槌不屑地笑了:

「不可能。她是棘手的权外者。以暴力为信条的赤色王盟,不可能给她良好的教育。她的未来,必须由我们守护。」

「可是,要是那孩子选择我们,你们就没有权利阻止了吧?」

「她不可能选择你们。」

御槌断言的口吻,令十束一时为之语塞。

「话说回来,你们可是擅自侵入其他王权者领地的罪人。与其开这种玩笑,不如担心一下自身安危。」

背后传来镰本咽下口水的声音。感受到镰本的紧张,十束反而放松了心情。

「你要制裁我们吗?」

十束用刻意温和的口吻询问,使御槌瞬间穷于应答。

「……是应该这么做。」

听了御槌的答案,十束点点头。

「可以啊。」

十束面向御槌,脸上又恢复平时笑脸迎人的模样。

「要制裁其他王者的盟臣,需要经过一定的手续……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后台是否够肮脏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事。」

御槌的太阳穴微微抽搐。

「十束哥。」镰本压低声音劝阻他。

一小段沉默之后。

御槌叹了一小口气,用眼神对押着十束的男人做出指令。

下个瞬间。

将十束手臂向后扭转的男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体内霎时发出啪叽声。

肩膀窜过一阵剧痛。然而,十束咬牙忍住差点情不自禁发出的嚎叫。咬破了嘴唇,嘴里一片血腥味。

「十束哥!」

十束伸出自由的那只手,阻止镰本冲上前来。

关节持续嘎嘎作响,肩膀被扭转上提,朝不正常的方向扭曲。无法承受那股力道,肩胛骨和肌腱仿佛都发出了哀号。

对方控制着游走在破坏韧带边缘的力道,持续加诸痛苦给十束。逐步进逼的恐惧感使他全身冒出黏腻的冷汗,然而十束仍强忍疼痛,抬头望向御槌。

御槌以毫无感情,仿佛盯着某种计量表的眼神观望十束的状况。贴着一层假笑面具的脸上,那双眼睛令人发寒。

欲制裁其他王者的盟臣,需要经过一定的手续。

名义上,这的确是经过协议的确定事实。然而实际上,全凭当事人的拿捏即可决定(别的不说,吠舞罗就绝对不做申请手续那种麻烦事,向来按自己的规则解决)。

即使如此,以性质来说,黄金王盟必须作为七王的典范,他们也应该有义务比其他王盟更确实遵守这项协议。

正因如此,御槌才会无言采取这种方式对十束施加痛苦,为的就是等十束自己认错求饶。

十束怀着牺牲掉半边肩膀的觉悟,始终贯彻沉默。

这是一场毅力的比拼,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中,只听见十束的关节发出磨损的声音。从肩膀到手肘的剧痛,已逐渐转为麻痹。

要是沉默再持续久一点,面临极限的不是十束的韧带或骨头,就是镰本的忍耐程度了吧。

不过,在那之前,御槌先开了口。

「……我身为最强大的黄金之王的盟臣,背后不可能有任何肮脏的后台。这所中心也在『兔子』的监察下按照规矩营运。」

御槌轻轻挥了挥手,暗示青衣人不要搞坏十束的肩膀。青衣人立刻放开了十束。

在紧要关头从痛苦中获得解放的十束,按着肩膀吐出忍了好久的一口气。钝痛取代了剧痛,随着脉搏的跳动一阵一阵地袭击肩膀。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导致对我们如此的不信任,但这里没有任何必须遭受怀疑的理由……只不过,真要制裁赤色盟臣,多少还是会对我王造成烦扰。我不想为了这点小事那么做。」

御槌用睥睨的眼神望着十束说着,转过身去。

「你们走吧。」

目送御槌背影离开后,十束深深叹了口气。镰本冲到他身边,跪了下来。

「十束哥!请不要再这样乱来了!」

「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还说呢,肩膀不是差点没救了吗!」

「先别管这个了,得去回收八田和伏见……」

十束抬起头,刚才还拽着他手臂的那个青衣人,正在用对讲机下达指令:

「凑速人、凑秋人,这是停战指令。不须再继续与入侵者交战,赶他们出去。我重复一次……」

十束跪在地上,望着那差点扭断自己手臂的青衣人。

这是第一次从正面看见男人的长相。他看来大约年过四十,外表比听声音时想像的还要年轻。只听背后传来的声音时,还以为是个接近老年的人物。

「……你是青色盟臣?」

青衣男没有回答,只瞥了十束一眼。从那双眼中很难看出感情,然而那与御槌的冷酷无情又不一样,看得出来他是刻意「扼杀」自己的感情。十束从他疲惫的眼眸深处,感受到某种强忍耻辱的情感波动。

「可以请教贵姓大名吗?」

「……塩津元。」

十束对这名字有印象。没记错的话,他是目前青色王盟的首领。

「你是……」

「闭嘴。」

塩津摆明不想多说。

「到此为止,我无意与你交谈。走吧,没有第二次了。」

看到回来时的十束,周防板起了脸。

「啊哈哈……」

十束只得先笑着打个哈哈。

四个人都各自遍体鳞伤。尤其是八田和伏见,因为与持剑的对手战斗,衣服被砍得破破烂拦的,身上也处处是皮肉伤。

周防朝上勾勾手指,示意十束过去。

十束嘻皮笑脸地朝周防走近。

才刚走到他身边,周防便冷不防伸出手抓住十束右肩。

「啊……!」

一直掩饰到刚才的钝痛又转为剧痛,十束不由得哀叫起来。

周防叹了口气表达心中的无奈。

「……你再嘻皮笑脸啊,看这样子,韧带是断了吧?」

「什么?真的吗!」

八田惊讶地探出身来。和尽管伤口不深却满身是伤的八田或伏见不同,十束看来并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十束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摇了摇。

「没有啦,肌腱没断呀。对方在这方面很专业呢。你看,比起我来,八田和猴子都成了那副德性。总之你们俩快上去冲个澡,也把伤口洗干净。」

八田犹豫不决,和伏见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伏见动也不动,和平常一样不耐烦地抬起下巴说:

「你先去啦。」

听了伏见的话,八田又迟疑地看了看十束与周防,战战兢兢地说「可是,上面……」。

酒吧二楼是周防的地方。见八田有所顾虑,周防粗鲁地说了句「没关系,去用」。

「是!那我就不客气了!」

八田低头行了个礼,先是担心地看了十束一眼,才走上二楼。

「安娜在上头睡觉,别吵醒她了喔!」

草薙先提醒了正跑上二楼的八田,再一边叹气一边从吧台后方走出来。

「十束、伏见,在那坐着,给你们处理伤口。」

草薙搬出急救箱,让十束和伏见在椅子上坐下。

「那个……真的很抱歉。」

镰本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走到十束身边突然低下头道歉。十束也傻眼了。

「咦?什么事?」

镰本惭愧地低着头,对着脚下说:

「我明明跟你一起去,还让你受了伤……」

十束眨着眼,花了几秒才好不容易听懂他的意思,不由得露出窝囊的苦笑,眉毛垂成了一道八字。

「不不不……别这么说啊……保护不了自己完全是我的责任。」

「可是……」

这状况实在教人无地自容,十束无可奈何地搔着头。

明明是「吠舞罗」的人,自己却「毫无战斗力」。

十束的个性基本上不拘小节,平常对这事也没什么自卑感。即使如此,遇到这种场面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有什么关系嘛,这家伙弱归弱,意外地是只打不死的蟑螂,你不用在意啦。」

草薙一句话,让镰本和十束双方都有了台阶下。

十束也顺着他的话,「对啊对啊」地点着头。

伏见用无趣的眼神看着镰本和十束,就在这时,二楼传来裂帛般——不、应该比这还粗一点的哀号声。

「呀啊啊啊啊!」

是男人的声音。老实说吧,就是八田的声音。

已经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却像个女孩子似的尖叫「呀啊啊啊啊」。

十束先是和镰本交换了个视线,彼此眼中有的都只是问号。

接着,十束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伏见。

伏见讶异地皱着眉,抬头往二楼看去。

「搞什么……?」

草薙放下正要打开急救箱的手,一样一脸讶异地和周防四目交接。

在场的人谁都提不起劲「上去看看」,但放着不管又很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伏见第一个带着厌烦的表情起身,接着依序是十束、镰本、草薙、周防。

上了二楼,走向浴室。

映入五人眼帘的,是小女孩站在脱衣间门口的背影。

接着,视线再往内,看到站在热气氤氲的脱衣间,满脸通红的全裸八田。他似乎是很快洗了个战斗澡,已经走出浴室了。或许因为全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服顺地塌下,那模样令人联想到被雨淋湿,体型小了一圈的狗儿。

众人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怎……怎样?请问什么事啊?」

八田用拔高的破嗓音和奇怪的遣词用字问安娜。

安娜面无表情地盯着八田的裸体,却完全看不出对他有任何兴趣或因此受到震撼,倒教人有点同情起八田来了。

「我来洗手。」

她这么说。

大概是去上厕所了吧。之后为了洗手,才会打开设有洗手台的脱衣间的门,和刚洗好澡的八田撞个正着。

「等等……欸?」

只有八田似乎还非常混乱,甚至忘了遮掩一下重要部位,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像跳着莫名其妙的舞般不必要地挥着手。

「……要暴露自己还是处男也该有个限度。」

伏见厌烦地说着,语气像是看到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可、可是谁知道会有女人突然进来……!」

「这还不算女人,只不过是个小鬼。」

「这、这样对她的教育不好!」

「既然如此还不快把你那对教育最不好的猥亵物收起来!」

在伏见和八田斗嘴时,十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转过安娜的身体,让她背对八田。

「呼,虽然知道应该只是无聊事,没想到比想像的还无聊。」

草薙叹了口气,转动肩膀走出脱衣间。至于周防更是不发一语,带着根本没看到这无聊一幕的表情转身就走。

「八田哥……」

只有镰本用同情的眼光递了一条毛巾给八田。

趁着八田还没穿上衣服,镰本在脱衣间里帮他处理伤口,轮到伏见进去浴室洗澡时,十束则在拉下店门的酒吧里接受肩伤的处置。

肩膀关节似乎内出血了,右肩一带红肿发烫。

盖上毛巾,再用装了冰水的袋子敷着,一边冷却发烫的肩膀,十束一边和安娜闲聊。关于在中心发生的事,在离开中心后已经立刻打电话报告草薙了,完全没有在安娜面前提起的必要。

「白天你做了些什么呢?」

「……睡觉。」

「睡午觉啊,真好。有睡好吗?」

「做了尊的梦。」

「欸,什么啊,你们之间的距离什么时候缩得这么短啦?而且还叫他尊?」

「……多多良。」

「唔、糟糕,我心动了。不过安娜的年龄实在超出守备范围太多了啦。」

「你啊,这话可别在穗波老师面前说。要是害她担心安娜的人身安危就伤脑筋了。」

「哎呀,老师太心胸宽大了,让她多担点心对她比较好喔。」

安娜已经不像初次见面时那么顽固,也肯回答十束的问题。十束和草薙开的玩笑虽然不至于逗笑她,但也感觉得出她愿意亲近的意思。

十束心想,真不错。

白天周防和安娜之间发生了些出乎意料的事,这十束也听草薙说了。说不定那反而起了好的作用,原先安娜心中对以周防为首的吠舞罗成员筑起的墙,好像也稍微矮了一点。

不只如此——

最近动不动就郁郁寡欢的周防,今天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安娜和周防之间一定有什么只有彼此能共享的东西。

要是那能逐渐疗愈这两人就好了,十束偷偷祈祷。

拜冰水之赐,十束的肩膀不再发烫,草薙帮他贴上药膏,用透气胶带固定。

「好了,不过这只是暂时应急的处置,你的韧带应该受伤了,还是得去医院。」

「谢谢,不过不用了,就这样放着自己会好啦。」

「我说你啊,要是有什么异状我可不管喔。」

做好紧急处置,正当十束穿起衬衫时,安娜的眼神突然停留在十束背上。

「那个——」

望着十束的背,安娜说。

「那是什么?」

顺着安娜的视线,十束扭着脖子想看背上有什么,但这太困难了。不过,他也马上就知道安娜指的是什么。

十束背上——应该说左肩胛骨上,有着吠舞罗的「印记」。这是他身为赤之王周防尊盟臣的证明。

「美咲也有。」

是在脱衣间喧哗时看到的吧。十束笑着,为了让她看清「印记」,走到安娜面前背对着她蹲下。

「这是我们身为周防尊盟臣的证明喔。」

安娜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歪着头。

「所谓的盟臣,就是由王赋予力量,和王共存的意思。」

十束深深望进安娜玻璃弹珠般的眼瞳。

「……你也想成为盟臣吗?」

话才刚说完,就被人从后面拍了脑袋。发出「啪」的清脆声响。十束抱着头说:

「好痛!」

「不准说那种无聊的话。」

周防一脸受不了地低头对十束说。

「快点穿上衣服。」

「是是是。」

十束一边把手伸进衬衫衣袖,一边把脸凑到安娜耳边。

像说悄悄话那般对依然面无表情的安娜说:

「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喔。」

安娜抬头看了十束一眼,又立刻低下头。

「还是不好吧。」

穗波不知所措地环顾屋内。

「没关系没关系,我才觉得这房间脏兮兮的过意不去呢。」

「没这回事,这房间简单朴素的很好啊……可是,这里是给周防用的房间吧?」

「你不用在意他,还有别的空房间,让他在那里睡就好了。像是储藏室之类的。」

草薙笑着对在周防房门口歪头犹疑的穗波说。被这么一说,周防尽管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却也毫无怨言,兀自靠在走廊墙上抽烟。

穗波看了看铺上新床单的床,转身面对周防。

「不如周防也在这睡?」

用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穗波如此提议。

周防苦着一张脸对穗波说:

「你白痴啊,不怕我偷袭你。」

粗鲁地丢下这句话,周防便走进对面被当成储藏室用的房间了。

草薙对瞪大了眼的穗波苦笑。

「不要这样戏弄年轻男人的心呀~」

「讨厌,我才不可能这么做。」

穗波笑着说。并不是故作天真,而是出自信赖,以及仗着安娜也一起的放心。话虽如此,对周防而言不管哪样都很痛苦吧。

打从穗波下班到酒吧里之后,安娜就紧跟着她不放。现在也是,拉着穗波的手,半个人躲在她脚边。

虽然和吠舞罗成员之间的隔阂已经稍微打破了,对安娜来说,还是待在穗波身边最安心吧。现在这样看起来,她就和对母亲撒娇的普通孩子没两样。

「那,今晚我把十束也留在这罗。要是有缺什么就跟他说,别客气。如果只有尊那家伙在,肯定招待不周。」

草薙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穗波脸上就浮起温柔的笑容。但是,那笑容中不只有温柔,还带着一丝恍惚,令草薙有些担心。

「真谢谢你们,做了这么多……我明明是老师,却老要你们帮忙。」

「……别这么说。」

一边回答,草薙这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穗波柔弱的一面。

对草薙而言,从高中认识穗波,她就一直是个有点脱线、难以捉摸的人,但同时也是绝对可靠的存在。

她敢训斥周防,虽然少根筋却心胸宽大又坚强。穗波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一点即使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然而,现在草薙知道,就算是她也会有不安的时候。

失去了兄嫂,单身还得工作的她,突然成为一个年仅七岁还可能罹患重病的小女孩监护人,怎么可能不感到不安。

穗波对安娜的爱是毋庸置疑的。

从拥有「看见」力量的安娜对穗波展现的单纯依赖也能理解这一点。

可是,正因为爱,所以在守护与养育安娜这条路上,穗波难免会有不安。

「……穗波老师。」

听到草薙叫她的声音,穗波收起刚才无意间流露的恍惚,带着一如往常的宽容微笑,歪着头看他。

「要是我们能帮上你什么忙,请不要客气随时跟我们说。」

穗波一脸欣慰地说「谢谢」。

黏着穗波的安娜拉了拉穗波的手。

「啊,抱歉安娜,你困了吗?」

穗波蹲下来迎合安娜视线的高度。安娜看着穗波的眼睛说:

「念书给我听。」

尽管口吻一如往常的平板,还是能从中感受安娜这年龄该有的撒娇语气。

在安娜要求下,穗波笑着答应,从大包包里拿出几本书。

安娜从穗波递给她的书中选出一本绘本。穗波拿着那本书往床上移动。

两人在床上并排坐下,为了让安娜方便看到绘本内容,穗波将书摊开放在安娜膝盖上,开始念给她听。

穗波的声音温柔地在室内响起。

草薙忽然想起学生时代的事。穗波是英文老师,她朗读英文的声音顺耳好听,连很多讨厌英文课的学生都喜欢听穗波朗读。

她的声音像在歌唱。

绘本的内容是老掉牙的奇幻故事。被魔王掳走的公主。

安娜的身体紧贴穗波,一脸稚嫩的表情,入神地听她朗读的声音。这时的安娜,不像平常仿佛无生命的洋娃娃般筑起与他人之间的隔阂,而是恢复了年幼孩童该有的模样。

看着在床上相依偎着读书的女人与女孩,突然产生一种类似偷窥的罪恶感,草薙用不打扰穗波与安娜的声音轻轻道声「晚安」,便离开了房间。

在打烊后的酒吧内,草薙与十束隔着吧台讨论今天这件事接下来的处理方针。

十束面前放着打算在店里开卖的最新创作鸡尾酒。就算问他试喝后感想如何,基本上他也只会说「好喝」,根本无法拿来参考,令草薙非常无奈。

「在你们去中心这段时间,这边也委托情报贩子调查了,总之,可疑的谣言不少,但却找不到超越谣言程度的佐证。」

「那,就跟我这边的情况差不多……」

草薙站在吧台内,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威士忌。慢慢含一口美丽的琥珀色酒液,将身体轻靠在吧台边。

「御槌高志。身为黄金盟臣,也是权外者研究设施的所长……」

草薙喃喃自语,十束拿鸡尾酒当果汁喝,边喝边抬起眼睛看他:

「关于那个所长,有掌握到什么吗?」

「没有,只问到简单的个人资料。御槌成为黄金盟臣,是大概十年前的事。在那之前他好像是个医生——医学研究员。你知道黄金王盟『契约仪式』的事吗?」

「契约仪式」。指的是接受王赋予力量,成为盟臣的仪式。

在吠舞罗几乎不讲这个字,而是以「测试」称呼。吠舞罗的做法是,只要能握住周防带有火焰的手,并接受那火焰进入体内,就能成为盟臣。大多数情况下,赤色盟臣都能因此获得火焰的力量和高度体能——并且得到「印记」。

「黄金那边的做法……是引出『才能』来着?」

「对啊。我听说过黄金的『契约仪式』能以最大限度激发人类拥有的才能。也有人说,因为战后许多被黄金之王激发『才能』的人在社会上大大活跃,才会有今天的日本。」

草薙说着,取出一根烟,用ZIPPO打火机点火。随着打火机「叮」的一声,香烟前端点燃了小小的红色火光。

「……也就因为这样,黄金王盟固然强大,拥有战斗力的却只是一部分的盟臣。毕竟有些盟臣只拥有世间一般所谓的『才能』,并非拥有『异能』。」

「所以那所中心才会把Scepter4的人当警卫用吧……中心的所长呢?」

「他似乎也有异能喔。据说是恢复能力和再生能力那类的。中心附设了治疗异能事件伤者的医院,身为所长拥有这种能力倒是很理所当然。」

「光这样听起来,那似乎是很温和的能力……受黄金之王激发的『才能』是治愈他人的能力,不像是个坏人啊。」

喀啦喀啦摇着玻璃杯中的冰块,十束这么说。草薙望着十束的眼睛。

「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对草薙的问题,十束一如往常地笑着回答:

「肯定有问题。」

「这样啊。既然如此,就当这样来对付。」

「只靠我一个人的印象就决定了吗?」

见草薙毫不犹豫地点头,十束不禁苦笑。

「有什么关系,只要被你认为『这人不行』的大概都真的不行。如果只是普通的废物,你一般都能跟他们处得不错。」

「欸……就算是我对人也是有喜恶的好吗?」

「所以啊,要是被你讨厌的话,那人也就玩完了。」

这算是被信任的意思吗。十束五味杂陈地笑了。

「不过,我倒是想跟那人再说一次话……我是说青色盟臣。」

「跟八田他们交手的双胞胎吗?」

「不是,是差点毁了我肩膀的人。塩津元。」

「喔……」

草薙转着眼珠,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

「这名字,好像是青色王盟的代理司令嘛?」

「是啊。」

两人突然莫名沉默下来。

「失去了王,尽管是以代理名义坐上了那位子,想来还是很难为呢。」

「嗯……而且,还被黄金盟臣当成警卫使唤。」

草薙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吧台上。

「青之王辞世至今,已经十年了。」

十年来都失去王的王盟。

一想到这是什么样的一段岁月,不禁无限感慨。

十束这时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

「啊、这么说来,青之王既然是十年前死去的,算起来那对双胞胎未免太年轻了。」

「几岁左右?」

「我想,顶多大我一点吧。迦具都陨坑发生时我九岁。」

换句话说,上一代青之王把十岁左右的孩子收为盟臣。

「嗯……不过,讲出让赤色王盟来照顾安娜的你,也没资格说别人。」

「啊哈哈,那时我一心想先试探对方的反应……不过,说真的,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你这家伙,想让安娜加入吠舞罗吗?」

被草薙用带点谴责的眼光这么一说,十束为难地搔着脸颊。

「哎呀,这也是一个选择嘛。」

「我说你啊,想让那么小的孩子走上歹路吗?要我拿什么脸去面对穗波老师!」

「可是,只要加入吠舞罗,就算是黄金盟臣也不能对她出手了吧?也不能用生病的事欺骗穗波老师,把安娜关在那所中心里了。」

「话虽如此,安娜自己可是说她想回设施啊。而且,我可没自信说在这里一定比权外者的教育设施更能引导那孩子走上正途。」

「可是,那设施很可疑啊……」

「十束。」

草薙用指责的口吻叫了十束一声。十束立刻噤声。

「别说漂亮话了,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十束一时无言以对,苦笑着说「败给你了……」。

「……担心安娜当然也是真的喔。不过,事实上我自私的想法是,要是那孩子能来我们这就好了。」

要是那孩子能待在周防身边就好了。嘴上陈述着为安娜好的事实,内心却是这样的想法。这自私的念头被草薙察觉,令十束尴尬地抓抓头。

草薙叹了口气。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香烟,叼了一根。

「……如果研判那孩子成为盟臣对她最好的话,我就会去找尊商量这事。在哪之前,你别做什么干扰那孩子的判断。」

「我知道了。」

十束点头。

「还有……」

草薙眼神一沉,望向十束的肩膀。

「你这家伙别再乱来了。自己不是也说了吗,你基本上是保护不了自己的。」

再次被戳中痛处,十束的苦笑更苦涩了。

「啊……你说的是……」

十束边叹气边说,把脸趴在吧台上。刚才镰本向他道歉的事,到现在还让他心里有点受伤。

「干嘛,这样太难看罗。虽然经常令人火大,但不知沮丧为何物不就是你的优点吗?」

听着草薙一副受不了的声音,十束半边脸颊贴在吧台上,不满地尖起嘴抬头看他。

「我也是有烦恼的好吗——」

「别这样,不知为何你一沮丧我就会跟着沮丧。」

「那又是为什么。」

十束苦笑。突然想起,这么说来,他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十束举起手遮住店里的灯光。光线透过手掌,使掌缘看来发出红光。

「……明明我也和大家一样,由王赋予了力量,战斗时却几乎派不上用场。」

十束不只能力容量小,体能也和还是普通人时没什么差别。说起来,就是个能像变魔术似的操控火和热的一般人罢了。

「说不定,你真的不适合吠舞罗。」

被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十束沮丧地垂下眉。

「草薙哥,讲这样我真的会受伤喔。」

「不,我没有恶意啦。」

草薙隔着吧台伸出手。

「正因如此,所以才需要你。」

草薙伸出手搓揉十束的头发,十束一边苦笑一边躲开。

刚和他相遇时——那时十束还是个比现在八田他们小的国中生。记得那时,草薙经常这样对自己。对当时的十束来说,草薙看起来就像个大人。然而,成立了吠舞罗,渐渐加入其他少年后,不知不觉十束也和草薙一样被分类为「大人」了。

「总之,今天你在这过夜吧。明天早上我不会来,酒吧临时休息一天。」

「……你上哪去?」

「再说。」

草薙吐出细细的烟,给十束一个别有所图的笑。

「十束,明天要是有空的话,把安娜和尊拉出去走走。」

「欸?」

草薙从吧台探出身子,在十束耳边说悄悄话。

做了个溺水的梦。

无法呼吸啊,这么想着,周防睁开了眼。醒来的同时难以喘息的感觉随之消失,重新能够呼吸了。

这似乎是个和平常不同方向的恶梦。光是能够冷静地这么判断,就知道并不是个特别令人焦虑的恶梦。

不过,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光景,却令人有点焦虑。

「……喂。」

周防睡在二楼已被当储藏室用的房间里。

在架子和纸箱中间的狭小空间摆上一张破破烂烂,海绵都跑出来的沙发,周防就躺在那上面睡。可是,不知为何,原本该跟穗波睡在一起的安娜,现在却趴在周防肚皮上。

「喂……你在这干嘛?」

而且,安娜正在发抖。动作不大但是激烈的颤抖。

周防皱起眉头,抓着安娜肩膀强迫她抬起头。

安娜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发抖。

「……安娜。」

周防试着呼唤安娜的名字。安娜的眼神这才缓缓转向周防。

被她依赖的目光注视着,周防觉得很困惑。

看安娜似乎随时可能痉挛起来的样子,无计可施的周防只好将她搂在胸前抱着。

一开始,感觉到安娜的心跳异样快,可是渐渐地,那心跳便和周防心跳的节奏融合同步,稳定下来了。

原先冷得几乎失温的安娜身体,也感染了周防的体温而变得温暖。颤抖的状况逐渐减轻。

「做恶梦了吗?」

安娜趴在周防胸口点头。

「是我害的吗?」

因为和周防「接通」,安娜才会昏倒。难道不只如此,她连周防的恶梦都分担了吗?

虽然担心会是受此影响,安娜这次却一边用鼻头磨蹭周防胸口,一边摇头否认。

尊的梦,没什么。」

「那,你是怎么了?」

「…………」

安娜不说话了。

周防更加不知所措,他从来不懂如何安抚一个做了恶梦的孩子。

虽然已将她抱在身上,但即使她就这样平静下来,周防也不知如何应付。

带着这几年从未感觉过的困惑,他抱着安娜站起来。

既然她特地跑到这里来,就表示不愿意被带回穗波那儿吧。周防像拎着行李般抱着安娜直接下楼。

屋里是暗的,但窗外天空已慢慢开始发白,微光中看得见酒吧里的情形。沙发上有个突起的东西盖着白色毛毯。

周防靠近那东西,把安娜放在毛毯上。

「咕呜!」

毛毯发出呻吟。

那团白色的东西蠕动起来,从里面探出十束的脸。

「咦、怎么……?」

那张睡傻了的脸东张西望,发现身上的安娜时不由得睁大了眼。

「安娜?怎么啦?」

「我醒来她就在了。你想想办法。」

把安娜塞给他,十束脸上还带着困意,讶异地看着周防。接着,保持不让安娜跌落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起身。

「睡不着吗?」

一边不经意地问着,十束一边伸手碰触安娜的肩膀。瞬间,十束的手指像被烫到似的弹开。

「唔唔……」

带着些微扭曲的表情把手放开的十束,手指已经像烫伤一样红肿。

周防皱起眉头。

安娜望着十束的手指,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

十束的反应非常快。

一看到安娜惊恐的表情,立刻抱起她哄着说什么都不用怕。

「啊——不要紧不要紧。刚才那大概是某种力量泄漏出来,这是常有的事。像安娜这种情形还算可爱的呢。」

力量的泄漏。或许真是如此。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太奇怪了。体内栖宿着火焰的赤色盟臣在控制力量失败的时候,确实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可是,安娜的能力应该是感应能力。为什么会让十束「烫伤」了呢?

十束似乎也怀有相同疑虑。手中抱着安娜,对周防使了个眼色。

略作思考后,十束继续抱着安娜,试着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携带型电脑。电脑上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四点半。虽然还太早,但也算是早晨了。

「安娜,你要再回去睡吗?」

安娜摇头否定十束的问题。

「那,虽然有点早,不如我们就起床吧!早饭想吃什么?」

把安娜放下,十束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在刻意用开朗的态度和安娜说话的十束身后,周防静静地凝视安娜。

做梦了。

是恶梦吧?

不过这个梦不像周防那样反映内心的不安,而是直接将现实中发生的事搬到梦境里。

安娜认为自己不能待在穗波身边。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没问题。

那个拥有非常美丽的红色的人。

拥有安娜唯一能感受的颜色的人。

安娜静静垂下眼。

——不行。不能期待。不能伸出手。

安娜能够「看见」广大的世界。

然而,安娜能够「接触」的世界却非常狭隘。

安娜抬头仰望正在把土司面包放进烤箱的十束。他的手指很长,那是刚才接触到自己的手。十束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手指却早已又红又肿。

这里的人,都很亲切温暖。

不能让这里的人接触到自己的内在。

安娜闭上眼睛。

静静地,刻意地,将自己封闭在自己内在的世界中。

为了不让自己内在的东西伤害任何人。

为了不让声音泄漏。

幕间

看草薙挂上电话后一脸凝重,十束皱起了眉。

「草薙哥?」

「……十束,你暂时别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闲晃。」

听了草薙的话,十束脸色沉了下来。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面几个小弟遭人袭击,现在被送去医院了。等一下我要过去看看状况,你也一起来吧?」

「嗯。」

十束老实地点点头,视线望向窗外。

窗外在下雨。雨滴打在窗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店内响起。或许因为天气的关系,外头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沉淀的空气像是停滞了一般。

「……最近治安很差耶。」

「是啊。」

「来投靠草薙哥的人也变多了。」

「为什么会跑来我这啊,我又不能做什么。」

「虽然你总是这么说,可是草薙哥无法见死不救。你又是个万事通,人面也广,还有——」

「还有尊也在这,对吧。」

抢了十束最后要说的话,草薙苦笑起来。

现在称呼周防为「King」的人已经不只十束了。

不带一丝嘲弄,只是纯粹地,一心一意地称周防为「King」的人们。

对生活在社会边缘的那些街头不良少年而言,最近治安恶化的镇目町使他们处于随时可能遭遇危险的状况。

他们需要能够庇护自己的人。而在他们眼中,周防尊就是一个兼具力量与领袖气质的男人。

到了现在,与周防本身的意志无关,半自然地形成一个以周防为中心的团队。

「King啊……」

支着下巴,十束一边望着窗外的雨,一边喃喃自语。

就连王都当得上的人。

曾经用造句话形容他的,是十束自己。

十束是真心这么认为,就算被他嫌烦仍跟在他身后。

当然,十束并不认为目前的状况是自己那句话造成的,这样想未免太抬举自己。

可是,即使如此,看到周防在非自愿的状况下被拱上王者之座,仍不禁产生某种类似罪恶感的念头。

忽然,草薙伸出手朝十束头上轻轻一敲。回头一看,他一脸困扰的苦笑。

「别沮丧啊,不知为何,你一沮丧我就会跟着沮丧。」

「抱歉。」

尽管从未如此宣扬过这个名号,以周防为中心的团队却因为酒吧「HOMRA」的缘故,开始被人称为「吠舞罗」。

酒吧「HOMRA」原本的经营者,也就是草薙的叔叔过世后,由草薙继承了下来。现在这里的存在意义,与其说是间普通的酒吧,不如说更像是吠舞罗成员聚集的场所。

吠舞罗拥有周防这个具备强烈向心力的「King」,也有草薙的智慧与谋略,再加上十束如润滑剂般整合了那群龙蛇杂处成员之间的人际关系,勉强维持住一个团队的形状。

「现状就是我们特别容易被盯上啊。总之你小心点。」

「嗯……King呢?」

才这么一问,草薙就臭着一张脸说:

「我是会给他忠告啦……但想也知道他不会听。」

见草薙故作夸张叹气的模样,十束轻声笑了起来。草薙用手指去戳那张笑脸的鼻尖。

「十束,你就这样不负责任的笑吧。那样最轻松了。」

如他所说,十束露出一如往常的乐天派笑容,说着一如往常的台词:

「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草薙也笑着回应:

「也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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