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失误小忍
录入:浔箐
修图:浔箐
初校:雪风·帕尼托捏
黑暗中,一名男子等待着那个瞬间。
点点繁星布满整个夜空,臭氧的气味笼罩了男子全身。黑夜里交杂清脆悦耳及吵闹刺耳的虫呜声,初秋的气息悄悄溜进夜晚的树林中,再过不了几周,枫叶就会渐渐染红山坡。
他心中既不紧张,也不兴奋,只是静待那一瞬间。
男人静静坐在树林中的斜坡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意识朦胧的打瞌睡,双手无力的垂在膝上,表情放松,仿佛做着好梦。
其实,他的内心清醒,等着开关打开,只持续微微消耗着待机电力。
融入黑暗中,忘却感情,放松肌肉,却又不能让身体真正陷入沉睡当中。这是为了在开关开启的那一瞬间能够马上反应过来,一股脑儿的将所有积蓄的能量爆发出来。
他的伙伴就埋伏在附近。
比起伙伴,自己是多么的性急,而伙伴的气息令他感到安心。
虽然其他和自己一样躲在黑暗中的男人们也是值得信任的专家,却还是比不上这名伙伴带给他的安全感。这种透过夜里的空气传递存在彼此之间患难与共的信赖,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注:「化现」乃佛教用语,意指化现形像。即佛、菩萨为救度众生,变化成种种形像,示现于此一世间。)
他瞄了手表一眼。表面的影像宛如海底梦境般浮现,再度令他想起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的事实。
所需时间越短越好。从闯入到撤退,时限是三分钟内。
*
一周前,八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多。
那是一个与喧嚣吵闹完全沾不上边,属于高原独有的晴朗早晨。
炎夏炙热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然而澄净的空气和冷冽的寒意却令人无法完全忽视,这是秋季的征兆。
避暑胜地透露着夏末的疲惫与焦躁,一名男子穿越商店街,从干燥的柏油路步行十五分钟后,来到了一个绿树成荫、散发高贵气息,令人难以靠近的角落。这里是有名的别墅区,建筑风格各异其趣,优雅细致的建筑,如同花朵盛开般一簇一簇的坐落于平缓的斜坡上,营造出低调奢华的氛围。
男子缓步走在通往别墅区的路上。
他的年纪约莫四十上下,五官端正而深邃的脸庞,令人明确的感受到他的良好教养。精壮的体格没有一丝赘肉,但却手持拐杖,缓缓踏步而来。他身穿麻布白衬衫、宽松的黑色棉裤,从胸口露出来的银饰和手表展现出品味高雅,不着痕迹的炫耀身上配戴的都是名品,一身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行头,绝对够格造访这个高级别墅区。
他有一名伙伴同行,那是一只毛色漂亮、体格结实的牧羊犬。它或许是熟知主人的走路速度,正以规律的步伐,稍微走在主人前方。
闪烁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柔和洒落在树林里、空气中和地面上。男人眯起眼睛,抬头看树梢,徐徐踏在别墅区内的主要道路上。
夏日假期已然结束,好像有许多人家早就搬离,无人居住的房子,有一种独特的寂静,尤其是那些稍早之前还有人居住的房子,宛如蜕壳般留下一股若有似无的生气,格外突显出人去楼空的寂寥。
男子悠然而行,比对脑中的地图和附近家家户户之间的位置,一边远眺着鱼板型的铁制邮筒,一边从一户户别墅旁走过。
○制纸董事长别墅——住着董事长夫妇、长女夫妇、三女、三名孙子,以及一只柯利牧羊犬。明天过后,这里也会变成空屋。位于其后方的是董事长夫妇的长男最近盖的别墅,长男忙于保险事业,今年夏天并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别墅里。
隔壁是M银行行长的别墅,夫妇二人正居住其中。行长目前在东京和别墅区之间两头跑,二十五日才会举家搬迁回东京。当天早晨司机会来接送。
右手边有一扇低矮的木门,门上攀着藤蔓。
那是K大学教授的别墅。教授专攻宇宙物理学,大学同学和朋友总在夏天接连来访,目前的住客尚在调查当中,他预定待到八月底;除此之外,还有两只柴犬、一只三色猫。K大学教授从前应该也和那名男子有深交,只是如今好像断了音信。
这时,原本走在他脚边的牧羊犬抽动了一下,男人看了左手边一眼。一名弱不禁风的少女手上提着大篮子,脚步轻快的从林中冲了出来。
少女好像吓了一跳,依序看着男子、狗、男子的拐杖。
「你好。」
少女稍稍低头致意,以无忧无虑的眼神从正面迎视男子,剪齐的浏海底下露出一双天真烂漫的明眸皓目。年纪看起来约莫十岁左右,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十岁左右的女孩不在名单上。
「你好。」
男子也慢条斯理的回礼。
「您的脚受伤了吗?」
少女毫不掩饰的直接看着男子的拐杖。
「已经好了。但是左脚稍微变短了一点,没想到走起路来会不稳,所以走这种斜坡的时候,我会拄拐杖。」
「是喔。」
少女好像已经对他的脚失去了兴趣,她轻轻的将盖着蓝色餐巾的篮子放在地面,在牧羊犬前面蹲了下来。
「它叫什么名字?」
「亚历山大。」
「好有气势的名字。」
亚历山大摇了摇尾巴,它难得这么亲近人。
阳光透过树梢之间洒落在少女和狗身上。男子霎时对于这幕平和安适、如牧歌般的景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帮人跑腿吗?」
男子盯着少女提起的篮子直瞧,红色的小菊花从篮子的缝隙露出。
「嗯。奶奶请我去办事。」
少女望向斜坡上一间朴素的平房。
原来如此。那里从以前就有一间房子,里头住着一对替熟人管理别墅的老夫妇,这个女孩大概是那户人家的孙女。
「我的父母经营店铺,听说现在面临关键时刻,所以我来奶奶家过暑假。」
男子没问,少女便自顾自劈哩叭啦的说将起来。这些大概是父母和祖母一再告诉她的话,这种年纪的女孩要变成大人、思考这些还嫌太早。
「寂寞吗?」
「不会。我喜欢一个人发呆,和人来往很累的。」
少女这句早熟的话令男子噗哧一笑。
「叔叔来放暑假?」
男子在心中苦笑,被叫「叔叔」果然令人伤心,他轻轻摇头。
「不,我来工作。叔叔的亲戚住在前头那里。我是为了讨论工作上的事情而来。」
「是喔。特地跑来这种地方,真辛苦。」
男子手指着前方Y字分岔路中右手边那一条的深处,少女一脸同情,男子则露出多半能带给人好印象的那种有礼笑容。
「可是这里的空气清新,而且环境幽静,我很高兴能过来。」
「工作加油喔。」
少女一面爬上左手边的陡坡,一面对男子挥手,男子也挥手示意。
一阵风穿过树林,轻轻吹起盖在少女手中篮子上的蓝色餐巾。
这时,男子看见看似航空信的信封,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
他清楚看见了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ISEZAKI」(注)几个字。
男子面无表情的目送少女的背影好一阵子,旋即催促牧羊犬往右手边的路前进。
*
前阵子接获伊势崎博士返回日本的第一手消息,无异于对「ZOO」组织投下了颗震撼弹。
因为博士在这七年间,完全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
而这段期间,「ZOO」表面佯装平静无波,实际上却暗潮汹涌,不停的持续搜索,但是博士不留痕迹的工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直没有被「ZOO」抓到尾巴。如今他突然光明正大的回到日本的避暑胜地,而且还是他名下的别墅,讯息传进「ZOO」的当天,任谁都以为这条资讯是误报,想必是派到日本的「BUG」误认了。
然而,隔天寄来的照片立刻让「ZOO」认清了事实。
伊势崎博士和他的儿子如今确实身在日本的长野。
于是,「汉德勒」领命现身。
*
男子踩着悠闲的步伐,走在路上。
(注:伊势崎的日文罗马拼音。)
一群小鸟灵巧的飞过林间的阳光,犹如电影的序曲般,轻快的哼唱活泼的旋律,男子则模仿鸟啭吹着口哨。
亚历山大加快了脚步,它知道目的地已接近了。右手边的白桦林深处,逐渐出现了一栋宛如画里山间小屋般的建筑物。
好棒的监视小屋。
男子嘴角扬起一抹讥讽似的笑容,跟在亚历山大身后推开了小铁门。
朝对讲机一说出暗号,门立刻开启,一名穿着PO」O衫、全身上下一副度假打扮的文雅中年男子现身,他的眼神毫无笑意,迅速又不着痕迹的环顾四周后才邀请男子入内。从远方看来,他们就像是一个正在休假放松身心的别墅主人,以及登门拜访他的访客。
亚历山大遵照男子的指示趴在入口。如果没有男子的下一个指令,它会一直趴在这里,直到冬天下雪为止。
「好棒的房屋啊。」
「哼。虚有其表。」
屋内还有两个男人等候着。他们也是一身棉裤和T恤的假日装扮,其中身材健壮的男人头戴耳机,坐在一个大型机器前面,而另一名年轻男子则坐在楼梯上,手拿双眼望远镜对着夹层的卧房窗户,一动也不动。
桌上放着空啤酒罐和威士忌酒瓶,但是男子十分清楚,他们没有喝半滴,也不打算这么做。一切只是他们演出愉快假日时光的摆饰,以防有人不小心注意到这间房子。
男人将拐杖倚靠在玄关旁,步伐飞快的走过来,身法轻盈,爬上梯子。
身穿PO」O衫的男人俯看拐杖,冷哼一声。
「汉德勒,你还随身携带这种玩意儿啊?」
「教授,我的左脚是真的短了半公分,但从小女孩到老奶奶都对我很亲切唷。」
「你长得眉清目秀,再加上手持拐杖,哪个女人不对你寄予同情?惊人的是,相当多女人喜欢脚有残疾的男人,对于她们而言,瘸子看起来性感的不得了。」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打断你的双脚,让你亲身感受一下受到女人青睐的滋味。我真想知道,如果打烂你的膝盖让你不良于行,你还说不说得出那种话。」
男人小心谨慎的盯着窗外。
「健,如何?」
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依旧将双眼望远镜抵在眼睛上,点了点头。
「确实在屋内。这两天都足不出户。」
「儿子也在一起吗?」
「在一起。他儿子完全没有外出。博士进出了几次,都是领取粮食的时候。」
「粮食?」
「管理员家的孩子每两天会送一次。」
他们之所以挑这间漂亮的房子当监视小屋,便是因为从这间阁楼就能够将博士的别墅一览无遗。在这里向外眺望,可以轻易看到博士位于半山腰上的别墅。
这间房子原本属于一名化学肥料公司的主任研究员所有,目前由他的长男继承,但是野心勃勃的继承人最近成立新公司,活力充沛的年轻董事牺牲了暑假,在亚洲和美国到处飞行洽商,最近似乎都在西雅图一带。
最重要的是,这间房子附近的别墅住户都已搬走,离这间房子最近又还有人居住的宅邸,都至少有五百公尺以上的距离。
男子从健手中接过望远镜,抵在眼睛上。
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少女将篮子放在大门前,按了门铃。说了两、三句话之后,就转身背对大门,一溜烟从来时路小跑步离开。
这时,大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男人的手,抄起篮子缩了回去。
「看来他好歹有所警戒。」
「可是,他胆敢回到这种地方,我只觉得他粗心大意。」
健出言调侃。健不是他的本名。他们不晓得彼此的本名。健的外表是个极为普通的爽朗青年,所以「健」这个名字,是旁人语带讽刺替他取的绰号。虽然有着平凡的外表,但他是会以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杀人如草芥的人。他精准无误、毫不迟疑的杀人技术,在「ZOO」中也颇受好评,伙伴也对他忌惮三分。虽然无人知道真假,但不断有人谣传他有恋尸癖,执行任务时对敌人的遗体会做出不当行为,因而从海军陆战队的高升名单中被剔除。
「原来如此。」
男子如此低喃,由慢而快的突然动手。
健看了男子一眼,然后看向自己的手边时,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一把军刀竟插在他放在窗边的指缝间。
「哇!」
健发出叫声,连忙把手缩回去,眼中充满恐惧的看着男子。
「粗心大意的人是你。博士熟知我们的本领,但是『ZOO』却一直无法找出博士的下落,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男子一面拔出刀子,一面低喃,随后若无其事的收起刀子,健则提心吊胆的注视着男子的侧脸。
「博士主动现身此地。这是怎么一回事?」
男子好像已经不把健放在心上似的自言自语。
*
男子在黑暗中思考,脑波和虫声同化。
他下意识的轻轻抚摸膝盖,思考着这条稍微短一点的左脚。
他并不感到怨恨,自己当时只是愚蠢而年轻。这条腿反而是个纪念,也是个教训,他对此心怀感谢。自己变得比之前更行动敏捷,思绪周延许多,能够存活至今,都多亏了这条腿。
他悄悄睁开眼,感觉脑中亮起了一个小型的警告讯号。
黑暗中,博士家的灯火清楚浮现。
这个杂念是什么?怀旧吗?若是平常的自己,不可能想起过去的事。不过,唯独在从前的某项经验会成为当下生活分歧点的情况下,大脑会下意识的搜寻过去的案例,以往的记忆偶尔会在一瞬间鲜明复苏。
这种状况。这种场景。
男子感到似曾相识。不就像当时吗?
类似我左腿被炸飞时的状况?
*
那已是八年前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刚成为独当一面的「汉德勒」。
亚历山大的将来被寄予厚望,据说薪水比自己高出许多,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默默的累积经验,努力练习要适应亚历山大的能力,并且获得它的信任,而除了下苦功之外别无他法。
当时,伊势崎巧博士身边正好发生了难以解释的事件,所有人都有预感,博士和「ZOO」之间的关系,近期内将会有关键性的改变。
博士出身于九州的长崎,回溯他的家谱,自古以来就是藩医和军医辈出的医学世家,从父亲那一代起就在美国工作。博士就是所谓的天才儿童,接受早期菁英教育,十四岁上大学,国家付出相当丰厚的代价,将他培养成元老级的军医。
关于他的背景资料,仅止于此。当然不难想象,保密是为了让他能顺利从事国家机密相关的研究。
伊势崎博士的研究是「ZOO」的主干,从几年前起,博士身边就有二十四小时的护卫监视,然而,博士和「ZOO」之间的磨擦逐年明显并益加严重。理由很单纯,博土希望将自己的研究应用在更多地方,而「ZOO」不愿如此。这是研究者和资助者闲常见的老掉牙情节,但是,情况从博士带着所有研究资料失踪了的那一天起变得彻底失控。
*
「外子不在。请回。」
夫人一脸铁青,但是语气坚定。
博士八成做了周全的准备,但还是晚了一步动身。大概也可以说是追兵比他预料中早了一步到达,逼近九十天的长期临床实验让博士没什么时间可以打包。
夫人看到男子,吓了一跳,再加上同为日本人,似乎感到五味杂陈。她瞬间仿佛会露出求救的目光,但是立刻转变为愤怒和轻蔑的眼神。当然,男子并不在乎。
一群男人在夫人正打包行李时不发一语的闯入屋内,夫人虽然出声抗议,但所有人都充耳不闻。他们将夫人的物品从手提箱和波士顿包中倒出来,却没找到半样东西和博士的工作有关。
男人们在房内四处搜索。虽然追踪与博士去向相关的蛛丝马迹也是目的之一,但主要目的是要找到博士刚满两岁的儿子,只要扣住孩子,就等于抓住了博士。但是,屋中除了夫人之外,不见其他人影。一般在这种状况之下,母亲不可能丢下年幼的儿子,孩子应该是被安置在某处。
男人们严词逼问闷不吭声的夫人。
当时的带头者山姆,是个残忍的男人(这个名字取自『山姆的儿子(注)』,但是他甚至对此感到高兴)。他残暴的程度连同事都不敢恭维,男人们忍不住别开视线,耳朵却被强迫听着夫人的手指一根一根被折断的声音和惨叫。
尽管如此,夫人还是抵死不招。没想到那么娇小、柔若无骨的女人,会有如此坚强的意志,着实令人惊讶。看到白人男子激动时的眼神,男子也会不自觉打冷颤,如今想起山姆当时的眼神,仍是感到不寒而栗。山姆平常总是泛白的瞳孔,看起来白里透青,迸发精光,总觉得他眼底深处宛如日光灯一闪,发出「嗡」的声响。
山姆将夫人打倒在地,揪住头发把头拽起,像发疯了似的赏她耳光。夫人白晰的小脸越来越肿胀,血从鼻子和嘴唇流出。
尽管是上司,男人们对于山姆过分粗暴的行为还是看不下去,但制止他时,夫人已奄奄一息。
「这件事要是被上头知道会引发大问题的。」
有人不安的嘀咕,山姆重重的冷哼一声,将夫人像行李般抱到屋外。
「等等……起码让我拿提包。」
夫人的发音变得含糊不清,有气无力的低语,手伸向被丢在床上散落行李旁的小手提包,被打断的牙齿和鲜血一起掉在蓝色套装的胸前。
注:本名大卫·柏克威兹( David Berkowitz ),是美国的连续杀人魔。
男子迅速走到床边,拿起那个手提包,走回来递给夫人。
男子如今仍清楚的记得,那个袋口密封着、像钱包般的黑色小手提包,那个顶多只能装进口红和粉饼盒的手提包。
手指骨折的夫人摇摇晃晃的用手臂勾起手提包,被山姆拖上车。这里是长岛的高级住宅区,和近邻之间的隐私获得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保障,不必担心会被谁看到。
「没办法,得顺路先去研究所的医院一趟。」
山姆稍微恢复冷静,可能是认为如果夫人一直处于这种状态,确实会影响到自己的去留,坐立不安的向坐在驾驶座的部下发号施令。当时有四个男人,两人在后座左右包挟夫人,男子是最后一个,正要坐上副驾驶座。
「不!」
突然间,夫人看着后照镜的表情扭曲,声音沙哑的叫道。
男子总觉得自己听见一个尖叫「妈妈!」的孩子叫声掩盖了她的声音。他从后照镜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远方移动着,所有人都一起往后回头看去。
「如果我要去的是地狱,你们也一起同行吧。」
夫人扳开手中的手提包,忽然弯腰以嘴巴抽掉了什么。
那一瞬间,男子望向夫人的脸。
夫人也看着男子。两人四目相交。夫人晶亮的眼眸像小动物一样光芒闪烁。
那一瞬间,他脑中浮现了古老的成语——人急悬梁。
她的脸肿得像个包子,但那一瞬间确实笑了,男子竟然觉得那诡异的笑容好美。她口中衔着的是从手提包中抽出、沾满了鲜血的手榴弹插梢。
「快下……」
话还没说完,剧烈的闪光和爆炸声便中断了男子的意识、时间和空间,将全部化为一片空白。
男子尚未上车之前,身体就和车门一起被炸飞了。除了夫人以外,另外三个男人也当场灰飞湮灭。尽管车门保护男子免于直接受到爆炸气浪吹袭,但是着地时,压扁的车门插进了他的左脚膝盖下的位置。
医生花了四小时动手术,才将几近截断的脚接起来,当然,男子对此并没有记忆。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没有带还在训练的亚历山大去,因而感到放心。但是在此同时,脑海中也浮现「要是带亚历山大去就好了」的后侮念头。
如果带了亚历山大,应该就能在一开始找出当时躲在附近的博士儿子。这么一来,夫人就不必遭受那种凌迟、不会在车上自爆,而同事们也不需丧命。一思及此,男子的心情便很复杂。如果顺利抓到两人,博士也会立刻现身,这件事应该就会圆满落幕,但是千金难买早知道,他以「汉德勒」的身份回到「ZOO」之前,经历了好长一段痛苦复健的期间,深切的体认到那些假设丝毫无法抚慰人心。
「唧——唧——唧—」连绵不断的虫呜声在脑海中回荡。
夜里沁凉的空气浓厚。
是啊,夫人当时从一开始就在等他们找上门。
那个黑色小手提包内装的不是粉饼盒,而是手榴弹。夫人压根不打算获救。只要能拖延时间让儿子逃走,和一群男人一起下地狱也在所不惜。
男子下意识的抚摸左脚。左脚的鞋底垫高了半公分。
他冷静思考:心中浮现不祥的预兆。
难道现在的状况和当时不像吗?
*
男子一直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时的事。
他原本立志成为救人的医生,在研究过程中对动物的身体感兴趣,因而转攻兽医,进一步对调教动物产生兴趣;经过一再调职,在对狗进行特别训练的第五年,受命担任「汉德勒」。
「汉德勒」熟知,在动物面前伪装自己是没有意义的。
「汉德勒」静静的接近亚历山大,对它打招呼。
但是,他无法完全压抑内心的惊讶。
它明明只是一条幼犬,成熟度却令人惊叹。
亚历山大明明尚未接受正式训练,却已优雅而狡滑,沉稳的态度足以让一群带它来「汉德勒」身边、在伊势崎博士底下工作的科学家看起来显得愚蠢不已。
有哪里不对劲。它显然不是一般的狗。
「汉德勒」表面佯装平静,但是深受它吸引,震慑于它的气势。
亚历山大漆黑的瞳孔目不转睛的看着男子。它好像在对自己品头论足,令「汉德勒」感到忐忑不安。
对动物来说,真实就在它们心中,男子经常会感到焦躁和孤独感,好像人类总是被迫徘徊于真实的外围。
亚历山大俨然是真实的化身,它的眼神睿智,甚至令人感到神圣。
「汉德勒」沉迷于亚历山大,细心呵护,运用所有学习到的技术,使尽全力引导出它的潜能。
亚历山大令人惊叹的能力随着它的成长,甚至令「汉德勒」感到畏惧。
他有时会忽然感到莫名的不安。
是否接受训练的反而是自己?其实是亚历山大挑选了他?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亚历山大是否判断自己适不适合担任它的伙伴,对它有没有帮助,进而做出决定?
无论如何,男子对于亚历山大挑选自己感到骄傲,毫无不满,「汉德勒」与亚历山大组成拍档,团结一致,陆续完成各项特别任务。
*
五天前。
男人们规律的轮流监视、补眠。
无论是在高原或镇上,做的事都没什么不同。这次只是稍微改变服装,以免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博士的屋子悄然无声,毫无动静。两人究竟住那间屋内做什么呢?撇开博士不论,正值爱玩年纪的儿子居然忍得住闭门不出,像这种被大自然包围的舒适环境,他想必很想出外走动。
目前几乎没有关于伊势崎遥的资料。他失踪时只是两岁的幼童,不晓得如何度过和父亲的逃亡生活,但是失去母亲,被迫过着隐居生活,父子两人肯定过着相依为命的岁月。伊势崎博士有可能亲自教育孩子,说不定他也是承继博士资质的天才儿童。
健出门到市区采买,不晓得还要在这里待几天,但是应该不会超过一星期。教授等人则继续窃听周围的人家,想确认住户从博士住家附近别墅搬走的时间。他们打算在附近都成为空屋的时候执行计画,以免留下证据。不过,为免博士在那之前就展开行动,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男人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就永远没机会再见到博士,这是唯一的机会。而且,绝对必须避免成为在日本发生的「事件」。博士必须在暑假回美国,然后再去某个地方。
男子手持拐杖,出外散步。澄净的空气带来片刻的解放感,但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博士的事。
柔和的阳光纷落,静谧的时光、带着亚历山大悠闲散步的男子,看起来只是夏末避暑胜地恬静风景中的一部分。
一名绑马尾的少女从道路对面走来,是前一阵子见过的少女。
她今天也提着篮子。
那个篮子吸引男子的目光。她是他散步的目的。
少女发现男子,开心的露出笑容。看到她腼腆泛红的脸颊,男子确定她不讨厌自己。不过,从过往的经验来看,他也十分清楚,很少有女性会讨厌他。不是他爱吹嘘,但是这一点在工作上的确很有帮助,所以他很享受这项优点。
「早安。」
男子落落大方的主动打招呼。
「您早。亚历山大,早安。」
亚历山大开心的摇尾巴,好像记得这名少女。
「你记得它的名字啊。」
「这么大气的名字,我怎么会忘。」
少女弯下腰来,抚摸亚历山大的头。
男子悄悄对亚历山大示意。
它「汪」的一声,吓人一跳,抬起前脚跟少女嬉戏。
「啊,不行啦,亚历山大。」
少女的语气变得慌张,篮子倾斜,餐巾掉落,物品七零八落的掉落地面,里面装了糕点面包、盒装牛奶和冷冻食品包。
「亚历山大!住手!」
男子也装出慌乱的语气,假装斥责。亚历山大发出驯服的声音,马上不停打转,退到男子身后。
「抱歉啦,它好像相当喜欢你。」
男子一面帮忙少女捡拾掉落的物品,一面不着痕迹的偷瞄篮中物。今天没有信件。如果有信,男子无论如何都想看到寄信人。从前一阵子偷看到的航空信来看,博士的金援者好像遍布了世界各地。
但是,在装了蔬菜沙拉的塑胶容器旁,男子发现了另一样物品:装着药物的白色袋子。
「有人生病了吗?」
男子佯装自然的关心,将视线转向药物。
「不晓得,我听说是止痛药。」
少女偏了偏头。
「止痛药?」
「我跟你说哦,有个脚不方便的男孩。他比叔叔您严重了很多,坐在轮椅上。」
少女天真无邪的低喃,小声的道了声谢,然后提着篮子站了起来。
「是喔。年纪还小,真是苦了他。」
「嗯。他的父亲寸步不离的照料他。」
「那么,再见啰。」
「再见。工作进展得如何?」
「马马虎虎。」
男子耸了耸肩,少女报以浅浅微笑,背对男子离去。
*
伊势崎遥坐轮椅。
这解开了几个疑问。
若是不良于行,也就难怪没有外出走动。如果是登山者就罢了,要坐轮椅在这个斜坡移动,想必并不轻松。
他八成是在夫人自爆时也被卷入了爆炸之中。虽然母亲舍身试图让他逃走,但是他也并非毫发无伤。这么一想,男子突然对遥感到莫名的亲近。
夫人当时熠熠生辉的瞳孔、那双骄傲自满、无所畏惧的眼睛,不自觉的浮现在男子脑海里。
「博士的邻居如何?有可能搬走吗?」
男子倚在窗边的墙上,边看外面边问教授。
教授卸下耳机,轻轻点头。
「嗯。隔壁的红屋顶明天离开。对面的圆木小屋是二十六号。」
「博士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我搞不懂天才的想法。」
健安静的听着教授和坦克发牢骚。年轻的他没见过博士,而且前一阵子「汉德勒」用军刀给他的下马威似乎相当有效。
「搬运轮椅需要卡车,留下轮椅会令人起疑。麻烦你跟东京方面连络,表明半夜明目张胆的搬运轮椅会引人注目,要请人开卡车在某个不显眼的地方待命。」
「哝!又增加了额外的负担。」
「相反的,只要抓住儿子,博士就不会逃,因为他儿子一个人无法行动。」
男子低声细语,望向已经看习惯、甚至开始感到亲切的博士别墅。
据说地球上最蓬勃繁衍的生物是昆虫类。
人类尚未正确掌握所有的昆虫数目、种类,但是昆虫朝各种方向发展,因此无论在数量上或种类上,都是目前最成功的生物。
人类至今以各种形式利用昆虫类、与昆虫类打交道已久,像是使蜜蜂集蜜、用于栽培虫媒花的果实、养蚕、工艺品、蛋白质来源等等。
其次是牛、羊、猪等家畜,常见用以辅助人类的家畜,以马和狗为首。马多半被视为交通工具,而狗则被当做畜牧和狩猎的随从,和人类一起持续发展。
狗用于军事用途的历史已久,除了用于搬运,像是拉雪撬等,它们最受重用于警戒和追踪,像是警戒敌人入侵、追踪逃亡敌人的踪迹等等,依照时代背景的不同,有的狗甚至被绑上炸弹,被迫进行类似神风特攻队的事。比较令人感到愉快的是,狗能用来寻找战地或灾区的幸存者,阿尔卑斯的救难犬和救灾犬就因此而广为人知,它们能在山区的战争,或是在地理条件恶劣的地方,找出不能动的受伤者,相当有效率的引导自己人到达那里。找出许多受伤者的狗会受到将军表扬,退休后备受礼遇、度过余生的狗也不在少数。现今,嗅觉优异的缉毒犬和警犬受人重用,自是不在话下。
动物武器这种事目前听来荒诞不经,但即使不到武器的程度,动物们仍有许多军事上的利用价值。它们有好几样与生俱来、令人类望尘莫及的能力,像是老鹰的视觉、狗的嗅觉、海豚的听觉、豹的运动能力、候鸟的方向感。若是妥善「培植」这些能力,使其更上一层楼的话会如何?如果能够方便的使用与控制,岂不更好?将那些能力数值化、软体化是不可能的吗?使用老鼠和猪,「培植」人类的脏器和肢体已经进入了实际使用的阶段。培植它们的「能力」,反馈到人类身上是否也可行?
非常粗略的说,伊势崎博士的研究就是起始于这种想法。第一阶段是组合药物和基因操作,制作拥有卓越特殊能力的生物。在这个研究过程中诞生的即是亚历山大。它的嗅觉比接受过训练的警犬强上数倍。
*
男子感觉到亚历山大在黑暗中忽然竖起耳朵。
他吓了一跳,全神戒备。
夜里浓重的空气流动,男子感觉到有人悄然靠近。
「是我。」
听到低沉急迫的声音,男子稍微解除警戒。教授压低身子靠了过来。
「怎么了?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了。」
男子没出声斥责,教授语气冰冷的回答:
「健被干掉了。」
「什么?」
男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话。
「被干掉了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里被干掉了。仅仅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内,被人朝延体一击毙命。」
「你说什么?!」
黑暗变得更加浓重,男子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在这里?难道有人潜藏在这片林中吗?
「坦克呢?」
「我还没告诉他。发现之后,我就直接过来这里。」
男子不发一语的呼唤亚历山大,开始在林中移动。
「我认为你是白费工夫。」
教授看到亚历山大,露出死心的表情。
男子看到健俯卧倒在山白竹树丛中的身影那一瞬间,明白了他为何露出那种表情。
「这是什么味道?」
一种刺鼻甘甜、令人排斥的强烈气味。
男子感觉到亚历山大裹足不前,咂了个嘴。
杀害健的家伙,喷撒了大量的芳香剂,以免被亚历山大追踪。
因为拥有灵敏的嗅觉,所以亚历山大的鼻子害怕刺激的味道,那会使它的鼻子受到刺激,暂时失去嗅觉。
男子指示亚历山大离开这个地方,绕到上风处。亚历山大发达的嗅觉或许也对大脑造成影响,比一般狗更能正确的听懂人话。不,像这样在一起几年,男子有时候觉得,它只是不能说人类的语言,也许几乎完全理解人类的话语。
男子默默的俯看脚边。
健化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呈现受袭后随即躺下的姿势,肢体摆放自然,没有格斗过的痕迹。他仍保留生前的动作,看起来像是酩酊大醉,倒卧在地,被人以俐落手法一刀刺中的后颈,没流几滴血,看来是完全出其不意的中刀。
男子这才切身体认到事情的严重性,这里有其他人在。除了自己和教授之外,有人潜藏在这个狭窄的黑暗之中。我们是有一定经验的个中好手,有谁能反将我们一军呢?
伊势崎博士?
男子下意识的在口中嘟嚷那个名字。
*
四天前。
男子散步的同时,感到些许焦躁。
一切装置应该都已经准备就绪,如果博士使用行动电话或室内电话,所有对话内容都会传入自己耳中,但是博士完全没用。
不时会看见一颗小脑袋在窗户对面移动,影像之所以滑行般水平移动,大概是因为坐着轮椅。
博士则很少靠近窗户。他们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这样岂不是过着坐困围城般的生活吗?
现在只有两人,所以无所谓,但是万一有人登门造访的话,事情就会变得麻烦。
男子想设法趁他们两人独处时闯进去,但是附近的别墅里还有别人,博士的别墅和左右的别墅较近,所以半夜闯入被人察觉的可能性高。今天早上有一家人已离开,另一家人则必须等到明天。
负责监视的成员也开始散发出焦虑,除了完全无法掌握博士的动向之外,还必须及早决定执行日,并且安排卡车和飞机。日本政府自是不在话下,更不想让民间人士听闻半点相关的风声。
男子粗鲁的将拐杖拄在地面,缓缓走在林中小路。亚历山大或许是彻底熟悉了这个地方,步伐轻快的走在前头。
忽然间,它停下脚步,对着林中「汪」了一声。
男子往林中看去,一名老妇人静静的在管理员家前面摘茄子。
今天没有看见少女的身影。
老妇人一下子抬起头来,望向这边。她身穿灰色长袖毛衣、黑色长裙,弯腰驼背,骨瘦如柴,眼窝凹陷,脸色不佳,好像身体微恙。原来如此,难怪不得不拜托孙女跑腿。
男子低头致意,老妇人轻轻点头回礼。
男子为了抓住和她交谈的机会,让亚历山大悄悄的爬到老妇人身边,它动作敏捷的爬上斜坡,对老妇人友善的摇尾巴。来到这里之后,它的心情便格外得好,说不定是因为平常没有机会接触女性。
「你是鲁卡说的那位先生吧?」
老妇人以手掩口,有气无力的问,好像已从孙女口中听到了男子的事。带着狗又拄拐杖的年轻男子并不多,所以要锁定对象并不困难。
「是的。我见过她几次。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不不。她只是会说话。」
「她今天外出吗?」
「嗯。和外子一起上街。」
「 这样啊 。她叫做鲁卡吗?请代我向她问好。」
说完,男子一面环顾周遭的景色,一面在脑中迅速思考获得博士资讯的方法。
靠近管理员家一看,发现是一间朴素的平房建筑,可以说是随时都会毁坏。屋后是陡峭的悬岸,密密麻麻的覆盖着深绿色的藤蔓。
老妇人又慢吞吞的开始摘茄子,虽然勤作缓慢,但是看得出手臂的肌肉相当强健。
「大家陆续搬走,越来越冷清了耶,」
男子一派悠哉的说。
「是啊。这个时间最冷清。因为大家会像是缺齿的梳子般,三三两两的回去。」
老妇人轻轻的频频点头。
「听说你的工作很忙碌。劳碌命的人不管去哪里都还是很忙。」
她对男子的工作稍微表示感兴趣。男子面露苦笑。
「所谓穷人没闲,我也只是配合客户的行程到处瞎忙,只有地点改变,做的事总是千篇一律。」
老妇人对自己感兴趣,男子获得了深入话题的勇气。
「从我住的地方会看见那栋有两面破风(注)的房子。喏,就位在那个山丘上。」
男子手指博士家的方向,尽量佯装自然的好奇心。
「噢,伊势崎老师家的别墅。」
老妇人遥望远方,轻轻点头。
「天底下居然有人一直待在家里,闭门不出。」
「是的。他说平常很难有空陪儿子,所以想和儿子一起静静的度过时光。他好久没回来了,这次吓了我一跳,我们连事先打扫的时间都没有。」
「打扫」这两个字令男子感到在意。
老妇人一面将茄子丢进圆篓中,一面自言白语似的挽。
「可是,听说他就要回去了,又要前往远方。据说他在全世界到处跑,」
男子竖起耳朵。
「咦?他要回去了吗?这样啊,看不见那户人家的灯光会令人感到寂寞的……他什么时候回去?」
男子压抑雀跃的心情,始终演出自然的好奇心。
回答我!告诉我确切的日期!你是管理员,应该听他说过了。
男子像念咒语似的在心中如此大喊。
「欸,他说是二十九号早上。那一天是他夫人的忌日,所以要顺路去扫墓之后再回去。」
老妇人十分爽快的回答了男子期望听到的答案。
*
夫人的忌日。
原来如此,经她这么一说,那也是盛夏接近尾声的时候。
夫人身穿蓝色的短袖套装。流淌在套装胸口的鲜血。肿胀的脸。
一剎那的微笑。
「妈妈!」这个尖叫声和她的脸同时浮现。
男子已经不再懊悔和遗憾,八年多的时间,心中只有岁月带来的回忆累积。
夫人的娘家在长野,所以,博士回来这里了。
又一个疑问解除,男子感觉到确定要执行任务的念头正一点一点萌芽。
「二十九日黎明执行。」
男子轻描淡写的说明计画。焦躁从其他三人脸上消失,浮现平静的表情,接着,四人迅速确实的分头行动:安排车辆、能够直接载博士一行人回本国的飞机,准备闯门对于男人们而言是例行公事,立刻便就绪。
(注;日式建筑中山形墙上的人形板。)
*
出乎预期的情况,令两个男人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反复粗重的呼吸。
「怎么办?先撤退吗?」
教授努力假装平静的问。
「不,不行。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大概就再也抓不到博士了。他起码又好几年不会现身。」
男子立即否定教授的提议。恐惧和混乱消失,内心涌现熊熊的斗志。
「一定要在今晚抓住他们。三个人就够了。」
「可是,健他……」
「待会再解决。一切结束之前,先保持目前的状态。」
听到男子不容分说的语气,教授只是轻轻点头,不再多话。
「你和亚历山大在这里等。如果有它在,应该就不会突然受到袭击,我去警告坦克。」
男子话一说完便开始在黑暗中移动。他将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眼睛和耳朵,确认黑暗中是否有其他人存在。
*
三天前。
男子拄着拐杖出门散步。今天有确切的目的,也或许是心理作崇,走路的速度也较快,比平常早出门是有原因的。
今天留下亚历山大出门。如果看到牧羊犬的身影,就会泄露自己的行踪。
男子环顾四周,一确定附近没有人,马上迅速进入林中,隐身在树荫下或草丛,身法轻盈、动作机敏的爬上斜坡。
绕一大圈前进,他看见管理员的家就在不远处。
「奶奶,我出门了。」
耳边响起鲁卡清脆的声音,男子将头缩进低矮的树丛后。
他看见绑马尾的少女提着篮子,朝气十足的跑了出去。
老妇人出来目送孙女离去,或许是要修整庭院,又提着篮子慢慢下斜坡。
大门似乎没有上锁,玄关的拉门依旧敞开。
男子等老妇人走得够远,一溜烟悄悄溜了进去。
静待眼睛习惯乱七八糟的漆黑屋内后,男子寻找电话和厨房。
男子猜目标大概在电话旁边,也确实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它。
按键电话旁的墙上,果然安装着灰色的钥匙盒。
管理员的打扫工作提醒了他,管理员夫妇应该会保管别墅的备份钥匙。
但愿钥匙盒没有上锁。
男子如此祈祷,食指一搭上把手,它发出「叽」的一声,拒绝开启。
呿,上了锁啊。
男子发泄怒气的使力一扯,感觉门嘎一下的打开了,原来只是纯粹难开而已。
其中吊挂着好几支装了老旧钥匙圈的钥匙。
男子迅速的扫视钥匙圈上标示的名称。
伊势崎。
最角落的红色钥匙圈很轻易便被发现上头写着这个名字。
男子快手快脚的拆下那个钥匙圈上的钥匙,替换成口袋中预备好的假钥匙,再放回钥匙盒。按照情况来看,男子猜测管理员短期内不会使用博士别墅的钥匙。
男子将钥匙放进口袋,和来的时候一样一溜烟跑出屋外,静静的走下坡再冲进林中。
*
男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移动。
一股热意在脑海中翻滚。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适度的兴奋很好,但是过度的兴奋会误导判断。
男子试图客观的观察自己。怎么样?我欠缺冷静吗?
夜幕低垂,脚步踏在草上,发出规律的声音。
手脚还正确的在动。我还没问题。
四人分头从斜坡底下往上爬,包围博士的别墅。差不多快到坦克待命的地方了。
这么一想的一瞬间,男子意识到强烈的刺激呛鼻味。
他全身抽动一下,僵硬不已。
这个气味是……
这是记忆中的气味。这个味道在短短几分钟前,遍洒俯卧在地的健周围。
「坦克。」
男子不禁低呼。
他看见有人坐在绣球花丛的对面。
「是坦克吗?」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
男子架起安装灭音器的手枪,屏气凝神的绕行绣球花丛。
坦克一脸惊讶的坐着。
周围笼罩着刺激的强烈芳香。
坦克放松的双手抱膝。
男子悄悄伸出手,触碰如同其名、像装甲车一般健壮的结实身体。
下一秒钟,坦克的身体大幅斜倾,无声无息倒向地面。
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的脖子上。和健完全一摸一样,几乎没有流血,被人施以毫不犹豫的一击。
男子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紊乱。
他缓缓环顾周围。
看着坦克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对着黑暗中发问:在哪?你在哪里?现在也在黑暗深处看着我吗?
总觉得好像有数不清的人在周围,又好像是完全空无一人。
博士?你在哪里?
男子不断的对着黑暗发间。
*
前一天早上。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感到心情舒畅,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好好休息。
男子也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带着亚历山大出门散步。
少女在半路上蹓跶。那个篮子放在她脚边。
「你在做什么?」
男子平静的问她。
「我以为您已经回去了呢。」
少女一脸使性子的表情,回头转向男子。
「因为这几天都没遇见你。抱歉抱歉,工作很忙。」
「大人都是一个样。老是把工作挂在嘴上。」
「我帮你吧。」
少女好像稍微心情好转,看来她似乎是在这里等他出现,女孩儿家的企图令人莞尔。
「我在采集紫茉莉的种子。」
「噢,真的。全部都已经结成种子了。」
或红或黄的花辫都已凋谢枯萎,中心附着一点一点的黑色种子。
那一带全是紫茉莉的群落,数量相当多。
「您采黄色紫茉莉的种子,我采红色的。」
少女一本正经的对男子下指示。
「OK。」
亚历山大在后面摇尾巴,乖乖坐着。
男子伸手摘种子,将一大块黑色种子托在掌心,它的外形俐落优美。
「长得好像灯笼,真令人怀念。有几年没摘紫茉莉的种子了呢?」
男子自言自语的说。
「不可以摸鱼唷。」
少女以小大人的口吻提醒。
「是、是。」
男子耸了耸肩,试着以手指捏烂掌中的种子,湿润的白粉瞬间从中满溢出来。
是啊,这就是紫茉莉,已经完全忘了这称东西的存在好多年了。
「要采集多少?」
「越多越好。因为我要在家里做香粉。」
少女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坚定说道。
「好!」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摘种子。
少女摊开在地面的手帕上,聚集越来越多黑色种子。
「好棒,采集了这么多!」
少女看着逐渐累积的种子,高声欢呼。
男子专注的采集种子。
一旦开始采集,就会欲罢不能。那里也有,这里也有,脑满子只有映入眼帘的黑色颗粒。男子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在公园的树荫底下,忘我的捡拾被杂草埋没的橡实,直到天黑。
总觉得时间静止了。
阳光穿透树叶缝隙照在两人和紫茉莉上,无聊的亚历山大在两人身后甩尾巴。
男子将掌中积累的种子,轻轻的倒进少女掌中。
「涂上真正香粉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男子对少女说。少女将装了种子的手帕打结。
「是吗?」
她的声音听来非常冷淡,令男子心头一怔,但少女下一秒钟抬起头来,又是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对着男子。
「谢谢您。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少女和男子互相挥手,各自踏上了岔成两条的路。
*
前晚日落的同时,开始准备行动。
四周沉入寂静之中,众人活力充沛的在屋内四处走动。
首先,必须整理屋内。他们完美无暇的将房屋恢复成进入前的状态。用到一半的卷筒卫生纸的量、堆积在玄关角落的枯叶状态,任何细节也不放过。
一开始进入屋内时,早以数位相机拍照记录一切房屋状态,回复原状的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使用过的机材包装好放在玄关旁以便搬出去,完事后卡车抵达时,就能立刻堆上车。屋主大概作梦也没想到有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天。
然后他们默默穿上自己的装备:防弹背心、针织面罩、靴子和雨衣。
虽然天气预报是晴天,但仍必须做好夜露湿衣的准备。
所有准备结束,他们默契十足的互相点头示意。
众人沉默的在黑暗中解散,赴往各自的岗位。
漫漫长夜开始。
呼吸声和心跳声在不知不觉间重迭。
冷静。要冷静。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使自己存活至今的直觉。
男子深呼吸,集中精神。渐渐好像成功冷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冷静的侦测周围的动静。
没有人,这里没有半个人。
男子睁开眼睛,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
多么荒唐啊,必须坦然接受敌人的技术与能耐优于己方的事实。贸然离开很危险。既然如此,只好先跟教授和亚历山大会合,再从正面突围;我方有火力强大的枪械,纵然博士是再强的士兵,肯定也带着不良于行的孩子。
男子再次深呼吸,再度在黑暗中迈开脚步。
但是,自我安慰立刻转变为强烈的不安。
好安静。未免太安静了。
不管怎么到处走,也找不到教授和亚历山大的身影。
这个斜坡并非相当宽敞。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男子一面和像雪球般越滚越大的不安交战,一面耐着性子到处寻找,但是毫无所获。
姑且不论教授,找不到亚历山大更令人费解。如果低声呼喊,即便距离相当远,也应该也会飞快的冲过来。如果有人试图伤害它,它会顽强反抗。
它的敏捷度和运动能力凌驾于受过训练的人类,就连「汉德勒」也不可能赢得了它,任何人在用枪指着它的那一瞬间,就必须做好气管被咬断的心理准备。亚历山大消失无踪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对它下了什么药吗?
男子一直忍着想要发足狂奔的冲动。
直接闯入吗?先行撤退,重新展开行动吗?
男子焦躁的思考。从状况来说,先行撤退另谋他法才合理。失去两名伙伴,剩下的成员也下落不明。而且,独自进攻在屋内闭门不出的人是不可能的事。
结论出来了,但男子仍无法采取行动。
我想闯入。
男子的内心如此吶喊。不,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我想见博士。论如何都想和他见上一面。我想当面听他的声音。然后,我想见一见遥。当时,他和我隔着火焰,身在同一个地方,和我一样受了脚伤。我想和他互诉那一瞬间。
如此希望的心声在男子脑袋中喋喋不休的响起。
我想见他们。我一定要见两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涌起如此强烈的情感。
我想见他们。见了之后,自己愿受千刀万剐。如果这次在这里让他们逃走,意谓着将有严厉的惩罚等着自己,因为已经不可能有下次挽回的机会。
男子谨慎的展开行动。
他架起手枪,小心翼翼的朝斜坡上的博士家而去。
*
博士家的灯光熄灭了。
男子在玄关附近松了一口气,摸索口袋中从管理员家偷来的钥匙,冰冷的钥匙触感比任何事物都更令他心安。
好。这下一片漆黑反而好。
男子屏气凝神的集中精神,再度侦测黑暗中的气息。
没有人。这间房子四周没有任何人。
男子悄悄靠近玄关,伸长手臂,将钥匙插进钥匙孔。
钥匙正好纳入钥匙孔,顺畅的转动。
大门缓缓开启。大门对面绵延着浓重的黑暗。
男子望进那片黑暗中,蹑手蹑脚的一脚踩进去。
那一瞬间,脚底下有粗糙的触感,靴底发出刺耳的声音,脚底一滑,发出了有物体弹开的闷响。
心脏瞬间冻结。
完了!
下一秒钟,有什么在屋子内侧闪了一下。
男子反射性的举起手,架起手枪。
「汉德勒,你竟然有胆上门。好久不见啊。」
巨大的声音响彻屋内,男子目瞪口呆。
是博士的声音。确实是博士令人怀念的声音。但是有点不同。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男子抬起头来。
看见一台大电视摆在玄关内侧的客厅桌上。
有人正从那台电视萤幕中对他说话。
画面的粒子粗糙,感觉是故意使画面模糊不清。
博士?
男子仔细注视画面,凝眸细看。
画面中是博士的面貌。但是,总觉得有点古怪,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感受?
「怎么了?八年不见,一声招呼也不打吗?我们原本不是同事吗?亚历山大帮了你很多忙吧?」
画面中的那张脸语调悠哉的说着。没错,这确实是博士的说话方式。无论是天大的好消息,或者天大的坏消息,他总是像这样从容不迫的说话,所以面对面时,自己仿佛总是变得无能,总会感到焦躁不安。
不过,这个声音不对劲。博士的声音没有这么尖锐。为何是这种奇怪的声音?简直像是对声带动了手脚——
「我等你很久了。日本的『BUG』最好换更聪明一点的家伙。明明应该定期监视这间房子,却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察觉到我回来,令我等得不耐烦。」
男子心头一惊。
仿佛要将画面看穿似的死盯着它。
我看过这张脸。而且是非常最近的事。来这里之后、不久之前。男子咕嘟的咽下唾液,张口结舌。
是管理员。
从画面中注视男子的,就是自己从她手中偷走钥匙的管理员老妇人。
天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男子的思绪一片混乱。
那确实是女人。看起来脸色不佳,身材削瘦,老态龙钟。
博士离开美国,接受变性手术,变成了女人。所以才能逃亡整整八年,而且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老妇人严重驼背。明明骨瘦如柴,手臂却肌肉隆起。弯腰是为了掩盖身高吗?
「喂喂喂,你终于发现了吗?我回来日本时,好久不曾以『伊势崎博士』的打扮现身。『BUG』好不容易发现我,拍了照之后,我又恢复成女人的样子。如今完全习惯了这副模样。我这才明白,动物原本都是雌性,后来才辛苦变成了雄性。我的声音也变成了这样,不过,你对我说话时,我还是紧张的变声了,幸好因为生病而面容憔悴,你完全没有认出我。」
男子的脑海中,浮现了装在篮子里的药袋。
止痛药。那是博士在用的止痛药。遥已经坐在轮椅上生活了好几年,如今不可能还使用止痛药。看那副憔悴的模样,博士肯定已经是重症末期了。有吗啡、奎宁。在别墅和管理员家来来去去的期间,他也一直在服药。
「怎么样?钥匙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吧?钥匙孔和大门都事先上了油,以便你进来。」
原来大门悄然无声的缓缓开启,是设计好的在等我的。
「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更快。在这间房子和管理员的家之间来来去去相当折腾人。真丢人,如果更有体力的话,我也想和你们正面对决。饶是精明如你,好像也没察觉到位于斜坡上的这间别墅和管理员家后面的悬崖之间连通的,如果抓住藤蔓爬上爬下,不到十分钟就能来去自如。因为从你们监枧的房子,看不见这间房子的后面。假如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看一看后院,一出后门就能看见管理员家。」
博士在管理员家和别墅之间来来去去。一人分饰两角。所以只露出手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现身,马上就会暴露出博士和管理员是同一人。
「亚历山大呢?教授人又在哪里?」
男子下意识的叫道。
他踩进屋内一步,脚底下又有什么缓慢的东西弹开,滑不溜丢的,令人感到不愉快。
「哎呀,我把亚历山大要回来了。话说回来,它原本就是我制造出来的,它也马上就认出我们。如同你所察觉到的,它乖乖的回到了我们身边。」
电视中的博士,以像是在施行催眠术般的语调,慢慢的持续说着。
博士身在哪里?摄影机在哪里?
男子在黑暗中左右张望。
忽然间,男子在黑暗中感觉到某种动静。
有人在附近。
「遥(yū)?在那里的是遥吗?」
男子进一步踏入屋内。
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他察觉到电视旁有人坐在某种沉重的东西上。是轮椅,有人坐在漆黑房间的轮椅上。
「哎呀,不要那么随便叫我孩子的名字。他可是被你们夺走母亲的孩子唷。你们知道自己的母亲在眼前被夺走的孩子,会受到何种打击吗?」
博士语气中略带焦躁的低喃道。
「而且,你叫错我孩子的名字了。真是失礼。」
男子「咦?」的低呼。
叫错名字?
房间的灯光倏地亮了起来。
太过明亮刺眼,令男子霎时失去了视力。
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习惯光线,一个坐在电视旁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
坐在那里的是脸色森白的教授。
他似乎已经断了气,靠在椅背上的脖子上插着一把短刀。
他膝上抱着那个看惯了的篮子,上头盖着蓝色餐巾。
「遥(yū)?」
男子一脸恍惚的左右环顾屋内。
顿时,男子的视线停在轮椅附近。
一具木偶被丢在那里。
一具小学生大小的男孩木偶,身穿PO」O衫和短裤,画上天真无邪的五官。
为何有木偶?
男子的思绪停止。
蓦地,他俯看脚边,散落在自己脚边的东西夺走了他的目光。
黑色种子。
许多紫茉莉的种子撒满了整片地板。
「我的名字不是yū,是haruka(注)」
这时,从桌子对面传来低沉的嗓音。
曾经听过的声音,听过许多次的声音。
男子缓缓抬起头来。
一名少女在电视里面,慵懒的站了起来。
她是伊势崎博士的女儿。
天真无邪、弱不禁风的少女、流露自然笑容的少女、一起摘紫茉莉种子的少女。
这样啊。她叫做鲁卡(Haruka)吗?
从某处传来自己的声音。
每天见面的少女、在岔路等待自己的少女。
「我问你,紫茉莉派上用场了吧?」
少女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亚历山大像影子般贴近她。
「亚历山大!回来!」
男子气愤的叫道。
不能被这种孩子抢走,不能失去努力做复健,终于能再度摸到它的毛时的喜悦。
或许是心理作祟,总觉得亚历山大露出困惑的表情,尾巴无力的摇了摇。
遥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它原本就属于我们。我和它就像是一块出生的兄弟姐妹。就算你是优秀的『汉德勒』,也没有我和亚历山大那么亲近。」
(注:yū和haruka皆为「遥」的日文发音,前者为音读,后者为训读。)
「亚历山大!回来!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不是吗?」
男子大声的对亚历山叫道。
亚历山大之所以从一开始就那么习惯两人,原来是因为它记得他们。
在那里的并非男子认识的少女。
但他很熟悉那双冷酷的眼神、那种冰冷的表情。
接触过多起死亡的眼神。自己也参与过的那些命案的眼神、曾经赌上自己的性命,在紧要关头捡回一条命的眼眸。
那个满脸笑容的早熟少女去哪儿了?说着父母两人开店忙碌,所以自己在祖母家帮忙跑腿的少女,跑去哪里了?
但是另一方面,她在黑暗中的行动清楚的浮现眼前。
个头娇小、像小树枝般纤细的女孩,那种身材瘦弱、体重轻盈的身体,不会让体格强健的男人感觉到气息。男子在黑暗中使注意力能集中于前方,压低身体,这个高度正好让少女使用双手,施加自己全身的体重,使短刀没入男人的脖子。
她像妖精般在黑暗中敏捷移动,短刀停在男人们的后颈上,令他们陷入永远的沉睡之中。少女下手快、准、狠,使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醒来。
少女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无误,即使看到鲜血横流,眼皮也不会眨一下,恐怕如同博士一样,她身上也没有流着女人的血。
此外,少女对于亚历山大的能力瞭若指掌,知道它的鼻子、它的脚、他的牙齿,是多么敏感且经过千锤百炼的武器。
她像老人一样十分谨慎,不会在黑暗中留下自己的痕迹,仔细喷洒使亚历山大的鼻子失去作用的芳香剂,悄悄的消失无踪。
而且,少女也十分清楚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就如同「汉德勒」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会带给女性何种印象一样,她能够滔滔不绝的诉说符合自己外表的台词。
少女以看似悲伤的冷静眼神,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
窗户开着,风灌了进来,白色窗帘像恶梦般颤抖。
蓦地,少女看起来格外巨大。
男子陷入一种错觉,她那毫无表情的老成双眸,仿佛化为巨大的眼,向自己袭来。
「妈的!」
男子低声咒骂。
少女的眼睛和那个女人熠熠生辉的眼睛重迭。
「妈的!妈的!」
男子将手枪指向少女。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满不在乎的杵在原地。
男子思绪混乱:心想:她宛如圣母。简直像是圣母玛丽亚的石膏像,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明明只是十岁的孩子而已。
这种挫败感、这种绝望、这种焦躁,男子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
「别看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失去了一条腿。我的脚变短了,花了将近一年才能行走。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一开始医生说我再也不能走路了,我好痛苦,我好难受。」
男子摇摇晃晃的往前进。
「每次睡着,都会梦见自己和车门一起被炸飞,每晚都都感受到压扁的车门刺进脚的触感;有一阵子甚至无法入睡,必须服药,差一点就用药成瘾。」
「我的妈妈死了。她为了保护我免于受到你们的伤害,以染满鲜血的牙齿抽出手榴弹的插梢。我躲在户外庭院的角落,听着妈妈被殴打的声音、尖叫,和她被折断手指的声音。」
少女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
「我看到了妈妈被抬上车时,满脸鲜血。」
「闭嘴!给我消失!滚到一边去!」
男子在屋内走来走去,开始粗暴的对天花板和地板乱开枪。
子弹反弹的声音经由墙壁和地板产生回音,发出打穿物体的刺耳声音。
然而,少女和狗纹风不动。
「遥,差不多该说再见了。他好像也累了。」
在此之前,电视中一直默默无语的博士突然开口。
男子赫然回神,望向画面中的博士。
这时,原本停在桌子旁的轮椅无声无息的开始滑动,朝男子靠了过来。
男子的耳朵听见某处发出「叽叽叽」的刺耳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男子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汉德勒』,现在是个方便的时代。如今透过远距操控,也能够轻易的做到这种事。」
教授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放着那个熟悉的篮子。在男子看来,篮子上的餐巾像慢动作似的轻轻落下。
那里有一个橘色的筒子——一捆导火线正在缩短的炸药。
「『汉德勒』,再见。我们阴间见。」
电视中的博士轻轻点头致意。
在此同时,少女说道——
「你会下地狱。之前的那些人黄泉路上有我妈妈同行,这次你只有一个人。」
那一瞬间,男子终于百分之百确定站在眼前的少女是谁了。
两岁,仅仅两岁。但是,当时她的耳朵已经听见了家中母亲的声音以及车上母亲的声音。
博士的研究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将数值化、软体化的能力反馈到女儿体内的阶段,使人类拥有相当于动物能力的阶段。
男子从眼前的少女身上,察觉到了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时的相同感受。
不属于这世上的真实。
我们无法拥有的睿智。
如此感觉的瞬间,恐惧和厌恶交杂在一块,穿透四肢百骇。
那,这名少女是人类,还是动物呢?
是哪一种呢?
在他发现答案之前,响起轰然巨响,他在溶为一片空白的意识中,化成了破坏房子的火柱一部分。
*
耳边传来许多消防车和警车从远方靠近的声音。
简陋的屋外宛如白昼。
有人发出尖叫,从路上跑走。
几辆轿车十万火急的驶过。
别墅燃烧,熊熊火势发出「劈劈啪啪」的巨响。
少女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坐在躺在床上的老妇人身旁。
亚历山大静静的坐在少女脚边。
老妇人已如风中残烛,看不见少女的表情。
少女一动也不动地紧握她的手掌,注视着横躺的老妇人的脸。
「……遥,快走。这样还能拖延一阵子。但是,时间不多。你明白吧?」
老妇人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少女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的嘴唇,轻轻点头。
「你知道自己的使命吧?我把一些你需要的东西都教给了你,接下来你必须一个人作战。但是,你必须达成使命。」
老妇人已经开始意识朦胧。
少女察觉到了这一点,但还是轻轻的频频点头。
「你有亚历山大。但是,最后必须使用它。那不是坏事,因为亚历山大是为此而生。」
「——那么我是为了什么而生?」
少女像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喃,不过她的声音似乎已经无法传进老妇人的耳中。
少女吓了一跳,摇晃老妇人的肩膀。
老妇人微微睁开目光迷离的眼睛,在口中嘟囔了什么。
「——烧光——一切。」
她的头颓然垂下,少女明白一切都已结束。
少女听着警笛声靠近,坐在那里许久。
完全看不见少女的表情。
但少女突然霍地站起来,将原本堆在屋内的报纸一迭迭的摆放在床边。
接着,她点燃火柴。
随着「咻叭」的轻快声响,霎时照亮屋内。
老妇人的尸首躺在床上,脸上浮现安详的表情。
少女呆立不动,注视她的脸。
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将火柴靠近报纸堆。
火焰「轰」的一声大幅摇晃,报纸立刻延烧,形成一大团火球。
接着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沿着房子的墙壁窜上天花板。
少女摇摇晃晃的走出屋子。亚历山大在屋外等着少女。
火焰肆虐,在夜空中瞬间吞噬简陋的木造民宅。
赤红燃烧的火炬,在夏季尾声的空中张牙舞爪。
少女抬头看了那团火焰好一阵子。
被映照成橘色的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少女抬头仰望天空,仿佛要将那团火焰烙印住视网膜上似的直视。不久,她背对火焰,和牧羊犬一同悄悄隐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