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炸猪排店内响起简短的冰冷电子声。
放在靠近天花板棚架上的电视正在转播棒球,电视突然传出戏剧性的音效,而萤幕中出现「新闻速报」几个字。
店内的客人闻声将目光转向电视萤幕。
萤幕上方浮现白色粗体字。
美国西南方的军事设施发生大规模爆炸意外,可能造成多人死伤。
「咦,哪里?」
「搞什么,原来是美国啊。」
「吓了我一大跳。」
「那个新闻速报的铃声一响起,就会让人吓一跳。」
一群坐在餐桌用餐的上班族,各自一脸微醺的发了几句牢骚,再度回到说公司坏话的乐趣中。
坐吧台的客人们好像也对新闻速报失去了兴趣,垂下视线啜饮味噌汤,眼神再涣散的盯着球赛转播。
一对男女坐在店内一隅,两人停下用餐的手,面无表情的直盯着电视。他们似乎都在等待新闻的后续,但是萤幕中担任解说员的前棒球选手,没完没了的持续炫耀当年英勇的事迹。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迟迟没有继续动筷。
十几分钟之后,双方都获得很多分、毫无精彩可言的比赛终于结束,采访完最佳选手,播完速食食品嘈杂的广告之后,萤幕中改播简短的新闻节目。主播垂目宣读一旁递过来的新闻稿,从他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刚才插播的新闻速报后续。
一群上班族看也不看新闻一眼,吵吵闹闹的站了起来,计算手掌中的零钱,开始结账。
但是,隔着他们的头盯着电视的那对男女,身体仍然一动也不动。
「美国新墨西哥州的美军研究设施发生了大规模的爆炸意外,目前火势完全没有减缓的趋势,尚未掌握详细损害状况。州政府宣布紧急情况,要求军方出动,疏散半径五十公里以内的居民,粗估已经造成了两百多人死伤。根据政府的声明,这起爆炸的原因可能是恐怖攻击或意外,研究设施内虽然没有核子物质,但有大量弹药,有可能再度发生大规模的爆炸。然而,部分学者及居民则认为地底下有核武军事设施,担心辐射外泄的声浪陆续传出。」
这时,两人终于互瞄了一眼。
视线碰上的那一瞬间,彼此明白在思考同一件事。
*
白色。这里是白色的空间。
人工的空气气味。完全受到控制的空气有些干躁,发出陌生的气味,看来这里是和外部隔离的立方体空间。
墙壁使用特殊的金属制成,遥完全感应不到隔绝在她眼前的墙壁另一头有什么。
怎么可能呢?
遥心想,照理说我应该看得见才对。现在身在巨大建造物中一角的立方体房内,明明可以感知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却无法感觉到墙壁另一端的世界。上下左右隐隐传来巨大建造物的气息,但却无法感觉到呈什么形状、采取何种隔间。
遥躺在白色的床上。
即使闭上眼睛,也不难察觉这是一张具备多用途功能特殊的床。能根据情况因应而改变用途,至于是当作手术台或是束缚器,端看躺在上面的是重症病患或重刑犯而定。我正躺在它上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现在的我属于何者呢?重症病患?或者是重刑犯?
体内的感知器苏醒了。从开始感觉到白色立方体空间的那一瞬间起,我体内的神经细胞传送各种电气讯号,尝试侦测自己身处的环境。
但是,我似乎不是处于正常的状态。
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刚才应该在化为废弃屋的社区和驻日美军作战,明明应该抬头看着一大片像小行星般飘在半空中、破裂四散的水泥块。
——我是来找遥的。
当时,听见了某个人的声音。一个耳熟的声音、一个感觉关系亲密、令人怀念、寻求已久的声音。
——你马上就会习惯。我想,你不久之后就能驱动更大的力量。总之,跟我一起来。
习惯?习惯什么呢?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这时,遥横躺的身体感觉到某种振动,迅速的对全身发送讯号。
在摇晃。这个房间正在微微摇晃。不只是这个房间,而是包围这个房间的整个巨大世界正在轻轻震动。似乎不是地震。摇晃的方式令人感觉是某种人工的大型力量。
突然间,伊势崎遥完全清醒了。
但是,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醒了。
光线幽暗,但是能够清楚看见房间内部,要亮不亮的房间,犹如黎明前的梦境般飘渺又虚幻。
遥转动眼球,试着环视房内。
如同之前感觉到的一样,是白色立方体的房间。她被固定在床上,身体不能动弹。遥试着稍微动一下肩膀和指尖,没有特别的疼痛,好端端的,看来并没有哪里受伤。
如果不是伤患,那就是说,自己目前是重刑犯。
遥缓缓转头看房间。部分墙面上镶了大镜子,肯定是单面透视镜,应该有人在镜子对面的房间透过镜子看着自己。
房间内空无一物。床四周摆了几个看似某种检查仪器的东西,但乍看之下,不晓得做何用途。
仔细一看,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呈抱枕状的绷布。
原来如此,这里似乎是顶级的单人牢房,做了「贴心的」特别设计,以免犯人用头撞墙自杀。
虽说世界无奇不有,但也只有极少数的私人组织才能盖出这种既具备机能性,又所费不赀的豪华单人牢房。
遥面无表情的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仿佛巨大的萤幕般,开始鲜明的播放自己躺在这里的始末。
敲门声打断了这场放映会,门缓缓的开启。
遥的视线瞬间移向那边。
「嗨,你好像醒了。」
一名穿着随性的年轻女子端着放了马克杯和餐具的托盘现身,令遥大感失望。她是个个头娇小,体态优美的女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知性美。
「你睡得好熟——因为你有点脑震荡,之后我要再拍一次断层扫瞄。就算你现在没事,之后也难保不会有后遗症。头会不会痛?指尖会麻吗?」
从这段话的口吻来看,遥猜想这名女子是医疗相关人士。
军医。这两个字浮现脑海。肯定没错。这里是美军的设施。她的外观看起来完全是日本风格,而且日语说得无懈可击,但是仔细观察声音的抑扬顿挫和眼神,便会发现她的内在是个美国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在哪里?
「这种状态下的话,根本不晓得是因为被捆绑而麻痹,或者因为神经受损而麻痹。」
遥看了一眼控制自己行动的床,以不闹脾气也不表示友好的表情语气冷静的回答。
「说得也是。」
女子一副完全同意的样子点了点头,迅速的开始解开绑住遥手脚的束带,遥越来越迷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对我毫不提防吗?
无论如何,遥很高兴身体获得自由。正想起身,女子像是要阻止她似的张开手掌。
「慢一点。慢慢来。」
遥并不觉得身体特别不舒服,但是决定遵照她的指示。
「你肚子饿了吧?」
女子将托盘放在床旁边的推车上,上面有玉米浓汤和鸡肉烩饭。经她这么一提醒,遥才感到的确有些饿了。
「这里是哪里?」
遥若无其事的问。
女子瞄了遥一眼,然后面露微笑的回答:
「——太平洋。」
*
「这是地狱。」
杰佛瑞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整个视野染成一片赤红。明明应该还是日正当中的时间,但是红艳吓人的晚霞挤满窗户。
干燥的大地就像放在火上的空平底锅一样,举目望去,都是火焰。
规模大小号称全美数一数二的研究所不见踪影,宛如未燃尽木炭似的漆黑建造物上缘像火柴棒般鲜红亮黄,四处炸出眩目光芒。从高空往下看,到处都冒起小规模爆炸的火星,不时发出「叭叭」的枯燥干裂声响,然后窜起新的火柱,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幸存者。
他的祖母是虔诚的日裔佛教徒,小时候只要一做坏事,祖母就会吓唬他:地狱是很炎热的地方,罪人被烧得火红的铁绳捆绑,放进锅炉烫煮,脚底板在灼热冒火的地面上被烈焰炽烧追逐,而且无论再怎么痛苦都不会失去意识,只能永无止境的反复遭受折磨。
我现在双眼所看到的,俨然就是祖母描绘出的地狱景象。
或许是错觉,连机内也感觉闷热异常。飞机正紧贴在像是着火平底锅一般的研究所上空飞行,偶尔受到剧烈热风的强力吹袭,眼前的景象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摇曳。他看过好几次怵目惊心的森林大火,但这次是自己之前没见过的景象,而且恐怕是没有任何人看过、种类截然不同的灾难。
「杰佛瑞,怎么样?看得见爆炸中心地点的样子吗?」
从无线电传进来冷硬的声音,令杰佛瑞回过神来。
爆炸中心地点。
淡咖啡色的大地闪烁着炽热的橘色光芒,显然已发生过好几起骇人的爆炸。四角形的研究所就像坍塌的豆腐般,变得溃不成形,这还只是研究所建地最外侧的部分,中心部分在更前方。除此之外,还看见了地面被炸出圆洞的地方,应该是地面之处深深向下凹陷。照理说应该是蓝色的天空,混浊成令人心里发毛的紫色,总是晴空万里的宁静世界彻底变了个样。明明从爆炸至今已经过了超过六小时,但是火势丝毫不见衰减,看来即使入夜,这团火光也不会消失。
「火势好大。目前,我在距离爆炸中心地点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机内温度已经上升了四度,实在无法靠近。新爆炸接二连三发生。我不能在这种地方让队员降落地面。接下来要折返。」
杰佛瑞以激昂的语气回答。
恍如作梦。没想过自己会看到这种地狱般的景象。
他其实早已死了心。虽然原本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唐突的展开。
「另外……」
杰佛瑞瞄了放在地板上的测量器一眼,平铺直叙的低喃:
「大量的辐射外泄。我们也已经受到少量的幅射照射。机外的辐射强度,肯定和微波炉不相上下。」
杰佛瑞感觉到身在无线电另一头的上司沉默了,他也知道杰佛瑞心里在想什么。
「糟糕的是,这个季节刮着强风。这个时期从洛矶山脉沉降的风大概会在几天之内,使辐射扩散至半径五百公里以上的地区。请跟气象台要资料,预测今后四十八小时的风向,立刻扩大疏散区域。」
美国政府一接收到意外发生的消息,马上成立由军方、州政府、大学、医疗机关、警察、消防队等数百人所组成的危机管理委员会。然而,因为研究所本身呈现毁灭状态,所以意外现场的资讯一无所获。虽然政府透过军事卫星开始接收到灾区画面,但是杰佛瑞等当地消防队员和军方所派遗的先遗队,毫无疑问的是最先亲眼目睹当地状况的人。
实际情况远远超过预期,令所有人哑口无言。
劫尽火(注)。
(注:劫尽火乃佛教用语,指世间趋坏之劫末时期烧尽世界之火。)
脑海中浮现这个字词,并且想起祖母温和消瘦的脸庞。
一旦做坏事,就会在地狱遭劫火焚身。劫火又称为劫尽火。它用来称呼世界毁灭时,烧光世界的火焰。
车诺比核子灾变都没这么严重,传闻中内藏在这地底下的钸,远比车诺比核能电厂更多,据说冷战终结之后不需要的大量核子弹头拆卸设施,也在这个机构地底下的某个地方。虽然概括的说是爆炸意外,但根本就是接近核爆的状态,在距离相当遥远的达拉斯,也接获了看见奇怪云朵的证词。
扩散的强烈辐射会破坏人类的染色体,先从抵抗力低的孩童开始出现影响,造成甲状腺癌、急性白血病。留在染色体中的伤痕,会对生殖造成重大的影响,纵然世代交替,也会在子孙身上留下复杂的后遗症,遭到污染的水和土壤更对生态系统带来巨大的破坏,植物和昆虫身上亦会累积不少辐射。
接着,杰佛瑞脑海中浮现住在距离这里一百公里以外的小镇,以及居住其中的年迈双亲,和不久前才刚道别的孩子的脸孔。
一切都留在已经消逝的另一个世界。之前理所当然地享受的健康,以及原本以为永远持续的和平,部已成过往云烟。
杰佛瑞确信这一点,同时感觉到眼前变成一片漆黑般的绝望。尽管如此,他的视野中依旧闪烁着有些疯狂的鲜艳橘色光芒。
*
在炸猪排店看到的简短新闻越到深夜,报导变得越来越长。
频道锁定NHK,但是陆续播放美国的新闻节目画面。角落标示「」IVE」的混乱画面中,拍摄出许多家庭将财物搬上车避难。平常自信十足、神态自若的新闻主播们如今都一脸僵硬,声音沙哑。
现在的字幕依旧是「美国新墨西哥州核子处理军事设施发生大规模爆炸意外」,恐怖的标题是「在研究所及周边设施上班的九百余名员工生存无望。辐射污染恐将扩大,美国政府下令撤离半径五百公里内的居民」。
高桥修女和神崎贡一直盯着电视新闻,持续上网和伙伴们搜集资讯。
萤幕中,核能专家们轮流说明预测着受灾规模。
听到「爆炸规模粗估是广岛核爆的二十倍」这句话,高桥修女轻呼一声。
「完全无法想象。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呢?」
「修女,美国的股票市场马上就要开盘了。农产品物格一定会上涨,小麦、黄豆、玉米价格应该会攀升。虽然疏散的地区不包含玉米带,但是谣传的威力不可小觑。这么一来,全世界的小麦价格会一口气冲上去,而且使用玉米小麦当饲料的牛肉和猪肉成本也会连带上涨——水相关产业也会涨价。日本有厂商生产能够马上将河水过滤成饮用水的机器,这种防灾用品几乎独占了市场,有着惊人的市占率,股市开盘之后,也找几支那种类股买进。另外,侦测辐射的机器应该也会大受一般家庭欢迎——最好也先买进生产检测仪器的厂商股票——对了对了,还有制药公司。」
神崎一面卷动网路的画面,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
高桥修女一脸怫然不悦的表情瞪视神崎。
「这种时候,你还叫我赚钱吗?如果美国的农业毁了,全世界的粮食也会完蛋。如果污染扩散,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呢?现在不是隔岸观火的时候了。」
「是啊,中国大概会趁机扩大商业版图,除了韩国之外,亚洲各国大概也会对美国及从美国进口蔬菜的国家展开农产品攻势。那些股票最好也先买起来放着。」
神崎不改一派轻松的语气。高桥修女转为错愕的表情,旋即变得一脸不安。
「我问你,你该不会是……故意将鲁卡……安排到那里的吧?」
神崎默默的卷动画面。
「你该不会认为这起事件和鲁卡有关吧?」
高桥修女趋身朝向神崎。
遥和亚历山大冲进那个社区以后,就此下落不明整整一个月。神崎和高桥透过组织与各种管道拼命寻找他们的行踪,依然音讯全无。遥只身闯进有美军进驻的废弃住宅区那天,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遥是死是活呢?拥有和亚历山大一样能力的狗,「ZOO」有没有介入这件事?如果有的话,又是如何办到、涉入的程度又有多深?
心中有太多悬而未决的疑问,但这些疑问完全没有获得解答。
两人的使命几乎已濒临失败。原本应该以遥的监护人的身份来决定她隐居生活的地点,如今最重要的遥却消失了。
两人受到痛苦,后悔与焦躁的煎熬,但接到上级指示继续留在这间公寓待命。组织似乎打算不屈不挠的寻找遥的下落,直到带回她为止。不过接获的情报指出,她似乎身在美军的设施之中。
所以她不是被「ZOO」绑架了吗?
从前,「ZOO」是政府设立的外围团体,但实际营运应该是由军方全权负责。不过,看来美军和「ZOO」之间似乎有一道鸿沟难以相互合作。不管怎样,起码确定她还活着——
尽管规模比不上「ZOO」,但是深入社会各个角落的程度不输给「ZOO」的组织,能够获得的情报仅此为止。看来要获得更进一步的情报,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认为……」
神崎依然看着电脑萤幕,生硬的说。
「这起意外说不定是遥引发的。」
高桥修女脸色一变。电视中出现居民犹豫是否逃命的脸孔,响起主播语带恐惧、像机关枪般滔滔不绝的声音。
但是,其实她也思考着一样的事。搞不好是遥破坏研究所的。同时,那也意谓着遥的死亡。像这么严重的事件,除了研究所内,连周边设施的员工都生存无望,遥不可能获救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遥又在哪里呢?
高桥修女闷不吭声,神情恍惚的将视线投向电视。
*
遥迅速闻了一下气味,确定没有下药之后,开始进食。
食物的香味与口感刺激着遥的食欲,虽然感觉自己吃相难看,但是仍狼吞虎咽,一转眼就将餐点吃个精光。
那段期间,女子倚靠在墙壁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遥。
这是什么视线呢?遥强烈感受到女子的视线,这种奇特的视线既非观察,也不是敌视。可是,这种视线似曾相识。
遥搜寻记忆。
脑海中一下子浮现美惠子的脸。
痛失爱女的美惠子。试图杀害我的美惠子。
没错。简直就是美惠子第一次看着我时的那种视线。
「你是谁?」
遥不假思索的低喃道。女子从墙壁移开身体,从之前朦胧的凝视,变成了透露想法的目光。
「我?我是春子。」
遥仔细端详自称春子的女子。
「那是什么?代号还是什么?」
春子浅浅一笑。
「本名啦。我叫做春子·艾美·上原。家父替我取了一个像日本人的名字。但我知道现在的日本连教科书中部没有人取这个名字了。」
遥有些尴尬。
「对不起。那,你是谁呢?」
遥重新从正面看春子的脸。这名女子感觉个性率直,遥猜该开门见山的有话直说。
春子的表情变得严肃,坦荡荡的注视遥。两人的视线交会。
「我是你的主治医师、教官兼引导者。」
春子轻描淡写的回答。
「你是军医?美国海军的军医?」
春子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看着遥。
「海军?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
「太平洋——这里是轻型航空母舰内——独立号航空母舰。」
遥一面抬头看天花板,一面缓缓呢喃。不知道为什么,她依然无法一眼看穿这整个建造物。或许是因为先前在废弃社区内使用了超乎预期的能量,几乎耗尽遥的精力。但是,她偶尔会「感觉到」在停机坪内一字排开的几十架飞机。
约莫四十多架——美国海军最大级的航空母舰能够收将近九十架,所以这是比它更小的轻型航空母舰。
春子表情僵硬的凝视遥。
「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被抬进来时有意识吗?」
遥看着春子的脸,撒谎是她的拿手绝活。
「只是从你所说的话和微微摇晃的感觉来推测而已。」
遥不太清楚春子对于自己的能力知道多少。春子大概猜到了遥的智力水准和运动能力,但是春子不太可能知道,遥在今年春天踏入到了新的阶段。而且遥认为,别告诉她这件事方为上策。
「我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你内心应该也一片混乱。你不想知道自己体内正在产生何种变化吗?」
那种带有弦外之音的言词及语调,令遥困惑了。
该信任这名女子到什么程度才好呢?她知道多少?目的是什么呢?
「彼此彼此吧。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你是『ZOO』这一边的人吗?」
遥反问,令春子面露苦笑。
「我不是『Z00』的成员。」
春子简短的回答,令遥进一步追问。
「我听说『ZOO』原本是军方的组织,而现在我搭乘的是美国海军的航空母舰,你却说你不是『Z00』的成员?」
春子有些不以为然的嗤之以鼻。
「事情没那么单纯——那个体系庞杂又毫无弹性可言的组织,怎么可能那么团结一致。之所以拆散你和彻,分置于不同的地方,也是一种对『Z00』的牵制和保险作法。彻最近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是拜『ZOO』的日本分部几乎被歼灭处于停止的状态所赐,否则他和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彼此的存在。『Z00』的日本分部被歼灭对军方而言,是一个好机会。军方对此感到庆幸,也借机向总部施加压力,趁这个机会企图缩小和吸收『ZOO』这个组织。」
「也就是说,彻是用来找到我的猎犬吗?」
「可以这么说。」
春子爽快的点了点头。
「『食人犬』云云全是意料之外的副产物——彻应该会在『ZOO』开始恢复实力之前在日本找到你。他是第一次去日本,但拿破仑太醒目了,他对拿破仑进行了各种训练尝试,但没想到拿破仑会撞破兔子窝。」
遥噗哧一笑。原来它们叫做拿破仑和亚历山大啊。两者都是大人物的名字。但是,她旋即变得一本正经。
「可是,当时军方是当真想要杀害彻。」
春子倏地别开视线。
「——麦可是个优秀的男人,但是人格上有点问题。」
麦可,金谷麦可。据说遭到「食人犬」杀害的国防总部的男人。
「他是个经验老道的恋童癖者,尤其喜爱东方男童。看来他似乎盯上彻很久了——麦可死之前,我们也没有察觉到他的癖好。他之所以藉工作之便一起来到日本,大概是看准有机会和彻两人独处。日本对于恋童癖的感觉很迟钝,是个对色情和残忍画面从宽处理的国家。那家伙会被拿破仑杀害,恐怕是彻基于正当防卫所做出的决定。总之,他来到日本,变成了一具无用的尸体。大家好像都喜欢在旅途中放纵自我,害我们花了好一番力气替他收拾善后。要是先被民众发现就糟了。不过也因为这样,结果『食人犬』的谣言传开了,这算是『因祸得福』吗?我问你,『因祸得福』这样用正确吗?我经常会搞不清楚。但你也是那样上钩的,终究算是幸运吧?」
遥因为不悦而皱起眉头,侧耳倾听。
「军方内部有人主张,彻的存在令人感觉不舒服,坚持要求取他性命,认为彻迟早会杀了他们,所以,纵使他们想趁这个机会让这起事件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试图杀害他也不足为奇。」
遥感到喉咙深处泛苦。当时他们的恐惧和憎恶在心中鲜活起来。是谁制造了我们?我们有什么责任呢?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当实验材料解剖吗?」
遥对春子投以冰冷的视线,春子面无表情的耸了耸肩。
「不晓得。我不太清楚上级的想法。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会转变成怎样而已。」
「这是基于你的好奇心?」
「是的。你也可以说成是身为医生的兴趣。」
春子太过直截了当的回答,令遥瞠目结舌。
「你是个怪胎——刚才你说你是教官兼引导者,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既不是『ZOO』的成员,也不是军方的人。」
这简直是在打哑谜。说出这种话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尽管受到她的坦率个性吸引,遥仍然没有疏于提防。
当然,这个房间受人监视。遥的耳朵听见,有人待在单面透视镜对面,而且她的胸前有麦克风,这个房间本身也安装了窃听器。
春子在念这段台词给谁听吗?她在对谁演戏吗?假如这是在演戏的话,她倒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
春子大动作的看了一眼手表。
「上午要检查你的体能。你有兴趣吧?隐居生活想必很无聊,而且博士也已经不在了,无法告诉你你身体的变化,你应该也想知道自己处于哪种状态吧?」
春子端起放了餐具的托盘,就要离开房间。
那一瞬间,遥突然起了想试探她一下的念头。
遥悄然无声的偷偷靠近打开门的春子身后。
忽然觉得有一股静电流窜。
下一秒钟,遥迅速拨开飞到眼前的马克杯。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马克杯「眶啷」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遥出神的盯着那个马克杯。
她抬起头,春子便冷静从容的转身注视着她。
「别胡闹了。现在请你相信我。除非你要带许多人一起上黄泉路,否则要逃出这里是不可能的事。」
春子动作缓慢的捡起马克杯,快步走了出去。
门「砰」一声的在遥眼前关上,从门外传出清脆的「喀嚓」锁门声。
然而,遥为了避免被人察觉自己发现了些什么,茫然盯着关上的门。
春子控制了马克杯。
遥的脑海中反复浮现马克杯在绝佳时机飞到眼前,瞬间阻止了自己的动作。
春子移动了马克杯。速度比我绕到她身后更快,那不是一般人的反射神经。
新的混乱思绪和困惑撼动了遥。
她到底是什么人?
*
水泥块缓缓的飞向空中。
不,看起来缓慢充其量只是遥的感觉。对于身在外头的美国士兵而言,看起来大概是建筑物爆炸了。
当时,遥在逐渐崩塌的社区中,沉醉于极度的认同感、极度的喜悦之中。
对于和自己身上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能够和自己真正互相理解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遥感到喜悦。只需心领神会,无需用言语交谈。彻的声音在遥脑海里响起。
我是来找遥的。我直到最近才知道遥的事。我一直在军方的设施中长大,第一次来到日本。心情难得如此雀跃,拿破仑或许也很兴奋,所以情绪失控才……发生了好多事。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死了——欸,算了,好歹能够像这样见到了遥,真是太好了。
两人听见彼此声音的时间很短,恐怕不到一分钟。两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互相确认了彼此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你见过爸爸和妈妈吗?
没有,我一生下来被被军方的设施领养了,双方似乎约定好了,遥在「ZOO」,而我在军方长大。我最近开始协助军方的工作。我听说,「ZOO」的机能已经几乎停摆,所以我们今后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外头的美国士兵说要收拾彻。
一天到晚都这样。那个中士只要一有机会就想杀我,因为我在训练时和实验时,杀了不少他的部下。他们不知道我是来找遥的。因为调查「ZOO」的日本分部实际情况才是他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而我的目的是找你,对他们而言,今天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他们想趁我在这里等你们来的时候,借机取我性命。
这种力量属于你吗?你从什么时候得到这种力量的?
不久之前吧。不过我想,我的力量也和遥的力量产生了共鸣。遥还不能移动物品吗?
我最近才刚体验了移动四周的物品,还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好好控制。
你马上就会习惯。我想,你不久之后就能驱动更大的力量。总之,跟我一起来吧。你至今和博士过了好几年逃亡生活吧?明明未知的能力好不容易就要觉醒,真是浪费时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你。
我也是。可是,目前的这种状态,该怎么办才好呢?
别的部队马上会来。他们要来带我和遥走。现在待在外头想杀我的人等于是无视命令、不听指挥的叛徒。放心,他们打不赢我们,马上就会撤退。
亚历山大呢?
我想,它现在应该和拿破仑在一起——它们应该会跟上我们。
遥意识到脑袋渐渐变得沉重。原来像这样听彻的声音远比到处跑更消耗体力,遥的身体暂且无法跟上刚拓展的能力。
眼前逐渐暗了下来。
尽管意识急速远去,遥心中仍旧充满了喜悦。然而,遥也意识到了那份喜悦边缘镶上了一圈紫黑色的东西。
和彻的简短对话中,她毫无疑问的确信彻是自己的亲人。在此同时,遥也重新体认到自己和彻是杀了许多人的怪物。
彻没有迷惘。和不久前的我一模一样。令人畏惧的孩子,毫不迟疑就能杀人的孩子。他的冷酷无情令遥觉得自己好像在照一面能反射出真实自己的镜子。但现在我晓得迷惘为何物,但是彻尚未明白这一点。如果这样的他获得了那种强大的力量,他未来会成长为哪种人呢?
昏迷之前,她心中只留下了这种担忧。
遥睡得很沉很沉。连梦都没有作,像死亡一般的沉睡。
后来好不容易再醒来时,她就身在这个白色房间内了。
遥一面静静回溯记忆,一面让身体躺在床上。
彻现在在哪里呢?
遇见自己亲人的喜悦仍在遥心中没有消失,而且,他是唯一一个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想起那份快乐时,她再度切身体认到自己之前饱尝的强烈孤独感,就连父母都无法理解她的孤寂,她作梦也没想到有人能够理解。
但是另一方面,遥开始慢慢产生一种预感,彻的存在可能是一把双面刀。他在简短对话中展现的冷酷以及对一般人展现出的优越感,令遥感到惶惶不安。我说不定会跟他对立。我有可能会和他的意见相左。到时候,彻会怎么做呢?我该怎么做呢?而且如果有人以彻当作盾牌,我就无所遁逃。
遥思考这件事的同时,感到一丝恐惧。
假如我是军方人员的话,大概不会轻易的让我和彻见面,八成会将我们分别隔离,以偶尔能见面当作悬挂在马匹鼻头前面的胡萝卜,来诱使我们协助军方。就像是让彼此成为对方的人质。
结果,我仍然依照彻所说,乖乖的被军方绑架了。没有对高桥修女和神崎贡做任何解释,如今,他们想必拼了命的在找我。他们俩会怎么做呢?我消失不见,两人即使住在那间公寓也没用。他们会回到圣心苑重振旗鼓吗?
不过,既然知道了彻的存在,无论身在何方,心都等于被挟持了。就连亚历山大感觉到拿破仑的存在,也忍不住冲过去,正因为我们是异类,所以才更容易受到同类的强烈吸引。我已无法弃彻于不顾。我不晓得彻作何感想,但是他应该依旧也是孤独的,应该多少会展现出对我的执着。
彻说他在协助军方的工作。那是怎样的内容呢?我也会被迫协助吗?
新的疑问和不安接二连三的涌上心头。
但是,已经无法走回头路。如同这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一样,一旦启航,要掌舵改走别条航道就不容易了。
*
「彻在哪里?亚历山大呢?」
听力检查结束之后,遥一面卸下耳机,一面问春子。
「彻正在别的地方接受训练。亚历山大也在别的房间受到妥善保护。」
意料之中的答案。结果应该是检查出遥的听力优于一般人十几倍,但是春子一脸沉着的看着数据。
「什么训练?」
「接下来你也要接受的训练。」
「我也要接受?」
「是的。为了将来让你们两人一起替军方工作。」
「两人一起?你们会让我跟彻见面吗?」
「那当然。」
这名女子的作风处处都不像军人。反倒是往往能够从官僚口中问出的各种资讯,这名女子却都四两拨千金的避开。
我既不是「Z00」的成员,也不是军方的人。
脑海中浮现春子的话。那是什么意思呢?她有可能是民间的研究学者吗?或者是政府相关人士?
遥看着春子乌溜溜的秀发,感到奇怪,现在年轻女性留着这种黑发,不会被人以为不是美国人吗?
遥在这里醒来之后,还没见过春子之外的人。当然,遥大概是被隔离开来了。知道遥搭乘这艘舰艇的人应该屈指可数。
彻在哪里呢?他肯定和自己一样,身在被隔离的环境中。他在舰艇的哪一带?有可能接触到他吗?
遥悄悄抬头看天花板。
因为是舰空母舰,所以墙壁都是以金属制成。遥曾听说过,金属难以透视。无法环顾四周的环境,令她觉得喘不过气。
如果像当时一样,能够听见彻的声音就好了。
在这里连彻的存在都完全感觉不到,遥自然也没有预感会听见他的声音。
遥感到焦躁不安。
蓦地,遥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听见振翅声,似乎是小虫子在房间的某个地方飞。因为是隔音墙内侧,所以那个声音感觉起来就像是黑色污垢般明显。
春子瞄了天花板一眼。
遥心头一惊。
难不成……?
遥一面佯装面无表情,一面观察正在确认数据的春子。
春子或许是基于下意识的行为,不时抬头看天花板。
她也听见了。
遥确信,她也听见了那只不到橡皮擦屑大小的小羽虱,在天花板附近飞动的声音,而且她移动视线,正以目光在追那只羽虱。遥突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湿淋淋的沿着她的背部淌下。
难不成她也是?
春子突然从正前方望向遥的脸,遥不禁向后畏缩。
「我是突变体。」
简直像在说「我喜欢蛋糕」一样,春子满不在乎的如此宣告。
「咦?!」
遥一时之间没有听懂这句话。
「很怀念吧?小时候在科幻剧中经常听到的字。突变。仔细想想,这是个太过露骨的字眼。『露骨』这样用恰当吗?」
遥一面思考春子这段话的意思,思绪一片混乱。
「总之,我和你是同类。差别只在于我是自然产生的怪物,而你是疯狂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怪物。如果我是哥吉拉,那么你就是科学怪人。」
「真的是……自然的?」
遥无法相信。她虽然某种程度上相信超能力存在,但是大部分的人的能力都不稳定,一般人有时在危急状况也可以发挥出超人的力量,而且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高低起伏,不同人之间的能力也有落差,所以遥一直认为没有人足以称为所谓的「超能力者」。然而,眼前的春子不但能弄飞马克杯,还能听见远超过常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范围。
「呵呵。连超乎常人的你也无法相信?明明自己会使用超能力。」
春子面露有些冷酷的微笑。
遥心头一怔。原来如此。因为能力而被人歧视的人明明习惯了被歧视,但是也会歧视和自己一样的人。
「欢迎光临。你也要开始训练了。我会协助你的。」
春子打开门,催促遥出来。
*
两人穿越毫无异样的狭窄走廊,在春子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房间。
春子手摸墙壁,「喀嚓」一声打开了开关。
天花板的小灯点亮,像聚光灯般照出固定在桌上的东西。遥不禁被吸引了目光。
玻璃展示柜中有奇怪形状物体。
错综复杂的电线、纵横交错的细铁管,上头安装了大小各异的气阀和螺丝钉。外观看起来像是孩子做的收音机妖怪。
展示柜底部,散落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开孔扁弹珠以及小弹珠。
「这是什么?」
「你坐到那边的椅子上。」
两人隔着桌子而坐。
那个白色房间的隔音设施也相当周到,但遥发现,这里包围着更厚的墙壁。房间内极度接近无声。墙壁的材质似乎相当会吸音。
「集中精神。来,试着和我做一样的事。」
春子一抱起胳膊靠在桌上,马上静静的注视玻璃展示柜中。
一样的事——?
遥心不在焉的盯着展示柜中,想起了小时候玩过乐高玩具。这时,她意识到了正在发生什么事。
咦?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
螺丝钉正在动。
螺丝钉正在缓缓转动。安装在一堆杂乱机械各处的螺丝钉,一起开始缓慢的以相同速度转动了起来。
这是春子正在做的事吗?
遥交相看着展示柜中和春子的表情。
春子沉着稳重,一直盯着展示柜,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专注到心无旁骛的地步。
不久,陆续抽出来的螺丝钉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掉落在展示柜底部,原本以螺丝钉固定的细铁管,也从主体脱落。
遥思绪混乱的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好厉害,真的没有什么戏法吗?
遥忍不住左右张望桌子周围,但是春子依然将手臂靠在桌子上面,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原本掉落在底部的开孔扁弹珠轻飘飘的浮到半空中。
因为太顺畅的轻轻浮起,所以几乎令人感觉不到发生了异样的事情。
扁弹珠飘向展示柜角落竖立着的四根细金属棒。
眼看着扁弹珠的孔穿过金属棒,「喀嚓」一声,掉落至底部。
五彩缤纷的扁弹珠不断浮上来,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分别穿过四种颜色的金属棒,一共有四十个扁弹珠,各自穿过四根金属棒,每根十个扁弹珠,
多么快速啊。如果是一个一个来,遥还能够接受。但是,她同时让好几个扁弹珠浮起,区分颜色分别让孔穿过金属棒。
遥仍旧半信半疑。
春子微微一笑。她好像看穿了遥的心思。
扁弹珠再度开始移动。这次是从最边缘的棒子脱落。原本积在底部的扁弹珠一起迅速的浮到半空中,宛如滑行般从棒子脱落,然后像幽浮一样呈一列飘起。这时,它们突然一起掉落底部,接着,一旁金属棒的扁弹珠也一样脱落,在空中排成一列之后又向下掉落。另外两色的扁弹珠也一样脱落、继续掉落。
不久,原本掉落在底部的铁管毫无停滞的竖立起来,吸附在主体的螺孔位置,戛然停止动作,接着,螺丝钉像生物般飘起来,被吸进各个孔中滴溜溜旋转,将管子栓在主体上。
一转眼工夫,一切恢复到了一开始的状态。
「这真是你做的?」
遥不死心的继续询问。春子面露苦笑。
「我没有使用任何戏法。再伟大的魔术师,在这里也无用武之地。」
「你怎么办到的?」
「你也办得到。无论是锁得再紧的螺丝帽,彻都能拆卸下来。」
遥茫然的盯着玻璃展示柜中的物体。
想要移动它们的心情,以及现在如果移动它们就无法走回头路的恐惧,在遥心中交战。
「该怎么想象才行呢?」
喉咙干渴欲裂,犹豫和恐惧盘据在胃的底部。
「这个嘛。」
春子露出思考的表情。
「心想,移动。不是移动它,而是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遥注视着红色的扁弹珠。
但是,扁弹珠纹风不动。遥暂时在脑海中勾勒一样的画面,但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春子静静看着她,再度开口说:
「你身在庭院中,好一阵子没有修剪庭院的树木,所以叶子随意生长。你想要修剪树枝,可是,想剪的树枝在上面,手构不到的高度。你手上拿着长柄的剪刀,伸手动剪,剪刀在离你的手很远的地方剪断那根树枝。咔嚓。你现在手上拿着剪刀。扁弹珠在那里。而你想剪扁弹珠——」
遥想像庭院树木的画面。
蓝天之下,绿叶闪烁光芒。美国家中的柠檬树。在长野看过的金桂。不断伸长手,以庭院长剪剪断上方的树枝——
不是移动它,而是在那里的东西移动。
突然间,红色扁弹珠微微移动了五公厘左右。
遥大吃一惊。
春子轻轻点头。
「就是这样。试着让它浮起来。」
「太难了。我实在办不到。」
「不要认为你办不到。你要心想:扁弹珠轻飘飘的浮起来。」
在此同时,扁弹珠忽然浮起来了。
「这是我做的?」
「是的。是你做的。」
遥不晓得那是不是自己做的,毫无驱动它的真实感,而且总觉得只是扁弹珠自己浮起来了而已。
其实是春子做的吧?就像孩童练习骑脚踏车时,有人跟在后面代替辅助轮一样,会不会是春子助了我一臂之力呢?
遥反复好几次让扁弹珠浮起来,但顶多是忽然稍微让它浮起来,感觉无法完全控制。遥心浮气躁的集中精神,但是没多久之后就精力耗尽,感到非常疲惫。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再继续。今天睡觉之前,继续练习想象就可以了。」
春子起身开门。
*
每天持续训练。遥习惯了规律的克己生活,但是从未经历过如此完全按表操课的日子。
然而,遥纯粹是对训练感兴趣。
开发自己新能力的练习很有趣,能够忘记其他事情。
一旦学会如何控制,遥能力的精准度和强度立刻突飞猛进。她很快的掌握了开关锁紧的气阀、拴紧螺丝钉、同时移动数个扁弹珠的诀窍。遥刻意不去想,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一味的集中精神,磨练移动眼前物品的技术。
不久,遥有一天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随心所欲的使用那种能力,终于开口问春子,,
「这种训练是为了什么呢?」
春子以称得上是笑容综合紧张的奇特表情看着遥。
这一刻终于来了。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遥也晓得,春子等她这个问题等很久了。
春子轻轻的弯腰面向桌子,一面看着遥的眼睛,一面低语呢喃的回答:
「这种训练是为了拆卸核子导弹。」
*
美国政府终于承认,那是一起核子导弹拆卸作业中的意外。核子导弹的拆卸作业虽然在联合国的批准之下,顺着计画进行,但比预期延迟许多,为了达成作业目标,正要增加处理量时发生了意外。
尽管爆炸平息了,但是研究所即使过了两天仍然持续燃烧,灭火和现场作业完全不知要进行到何时。因为意外现场周围的辐射浓度过高,因此无法在户外作业。风势强劲,辐射以惊人的速度向周围四处扩散。在距离爆炸中心地点五十公里处开始筑起防风的高耸石墙,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可能阻止辐射扩散。
舆论和国际社会的谴责声浪升高的同时,人们立刻开始歧视灾区和从灾区逃过来的居民。尤其是住在爆炸中心地点——新墨西哥州的居民,被人拒绝住宿饭店或滞留镇上,四处碰壁的居民身心俱疲,感到绝望。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很快会变成无处可去的难民。政府为了让这些难民有处去,开始准备兴建临时营区。
自治团体接连举办健诊,周边居住者疯狂抢购声称持续服用就能将辐射排出体外的药物,药价一飞冲天。
对于辐射的担忧也延烧到了国外,墨西哥和加勒比海诸国也立刻展开行动,向美国要求补偿。另外,主张反核的人们在先进国家的核能发电厂周边进行示威游行。
高桥修女和神崎压抑着内心深处毫无根据的不安,不断努力搜集资讯。
「喂,弄到研究所滞留者的名单了。」
神崎看着电脑萤幕低声叫道。
「可是,名单上头有鲁卡吗?就算她曾经待在那里,会不会已经不在了呢?」
「不,人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奇怪的隐藏方式反而更显眼。人要生活下去,需要许多东西。名单也好,如果有会计纪录就万无一失了。」
「名字八成是伪造的,不过可以看年龄。无论如何,十多岁是骗不了人的。」
两人凝眸注视,浏览为数甚多的名字。发现「十一岁」这个年龄,停下目光。
「会是这个吗?」
「上原太郎,是男孩唷。」
「鲁卡看起来是有几分男孩样没错。」
「而且太郎这个名字十分可疑,感觉是捏造的。」
「可是,没有必要特地伪装成男孩吧。这样看来,研究所里有很多人和家人住,鲁卡要混入其中虽非难事。但我认为,在封闭的环境中,正好处于青春期的鲁卡要隐瞒自己是女生反而更辛苦。」
「那倒也是。」
神崎也点头同意,继续搜寻名单,但是好像仍对那个名字耿耿于怀。
高桥修女一脸不解的看了神崎的脸一眼。
「总觉得令人在意。只有这个像日本人的名字。」
「上原太郎吗?」
两人嘀嘀咕咕的嘟嚷那个名字。
*
一开始,遥对春子的话感到半信半疑。
她认为不可能让像自己这样异于常人、又是见面才不到半个月的孩子从事国家机密的那种工作。
然而,专家隔天就找上了门,携带许多模型,开始进行专业的解说与指导。实际上,他们要求遥担任忠实的执行角色,而他们负责思考与指挥,遥只要依照吩咐行事。
遥虽然心底还不相信,但是另一方面想着,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这说不定是让身为怪物的自己活命的方法。说不定一辈子会处于软禁状态,再也不会被军方释放,但是如果能够从事这种工作,起码在死之前,能对世上有所贡献。
遥总觉得,心中照进了一道曙光。
没错。那最适合自己。毕竟,只有自己能够在不用手触碰的情况下,从远方操作卸弹作业。那份工作岂不是该由自己来做吗?
这个想法在遥的内心一隅点燃了小火。
遥认真的学习拆卸导弹。她不晓得军方是否当真,但如果办得到的话,她打从心底想那么做。
纵然时常承认自己是怪物,而且是真正孤独的生物,但要习惯这一点还是很困难。「人唯有透过付出才能成长」,遥的脑海中掠过圣心苑苑长的这句话。唯有不求回报的给予他人什么,人到最后才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自己能给予他人什么呢?
就寝之前,遥自问。
然后她告诉自己:说不定可以。
全盘学会拆卸之后,遥开始和彻合作。
然而,遥还是没有和彻面对面。
拆卸的练习是在一个像小型摄影棚的地方进行,中央有像工作场的区域,四周被小隔间包围着。遥从隔间内透过玻璃看见导弹,灯光只照在导弹上,无法透过玻璃看见其他隔间内部,彻八成在导弹对面。
专家从隔间内发出指令,遥和彻一人负责一半,从两侧进行作业,一起抬起、放下零件。这种技术,遥也已经驾轻就熟。
作业时机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令遥产生一种恍惚感。不时会听见彻的声音,但后来习惯了作业,甚至不需要对话就可以完成拆除工作。两人的速度一天比一天更快。
唯一令遥挂心的是,见不到亚历山大。
不管遥恳求多少次,春子就是不让遥见亚历山大。
「这是舰艇的规定。等到登陆,抵达研究所之后,你才能见它。」
春子如此反复安抚了遥好几次。
总觉得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它了。
遥想起亚历山大的触感。它现在在想什么呢?大概和拿破仑在一起吧,两只狗在聊什么吗?
而彻……
「遥大概也意识到了——不能将你们放在同一个空间里吧?你们会产生共鸣。不,或许说成共振比较正确。」
那一天的训练结束,回到房间的途中,春子自吾自语似的说。
「共振?」
「你知道物质经常在摇晃吧?以及各种物质具有固有的振动数。」
「嗯,我曾经听说过。」
「这种现象因为墨西哥或某个地方的地震而成名,明明距离震央遥远,但是只有特定的建筑物和震央一样引发剧烈的倒塌。那是因为地震的震动波长和建筑物具有的固有震动波长一致,因此引发了剧烈的摇晃。」
「你的意思是,我和彻的震动数一致?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
「听说你在那个社区体验过了。我听彻说,建筑物膨胀毁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你们会使彼此的力量加乘。」
「哪有可能。就算我们是双胞胎,也只是异卵性双胞胎,所以基因并不相同。有可能会发生那种事吗?」
「我觉得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遥的心情忐忑不安。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彻时感觉到的负面预感。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将会如何?
进入房间时,遥发现已好一阵子没见到太阳。
*
好不容易看到睽违已久的天空,是抵达研究所那一天的晚霞。
舰艇到达港口之后,过了一整天以上。
遥他们被当作装载的货物,装进一个大木箱中从舰艇搬运出去,直接放上卡车。为了减缓路上颠簸的痛苦,遥服用了安眠药,在摇晃的箱子中昏昏欲睡。似乎有许多木箱,遥知道彻在哪一个木箱中,但顶多是在浅眠时,隐隐感觉到彻不时对自己说话的声音,对于时间的感觉完全模糊不清。
遥?就快到我住的地方啰。我从那里往返研究所。地下有大型的停机坪——我从小就看着导弹长大。总有一天要销毁它是我的工作。我是春子老师带大的。这里的天空十分宽阔,季节转换时风势强劲,沙尘令人很头痛——
是喔。原来彻果奠是在军方这个摇篮中长大的。他的归属意识强烈、热爱工作是起因于此。
遥稍微放心了。他大概是在不知道所谓的「社会」的情况下成长。
彻过去那些和自己迥然不同的岁月,令遥感到十分遥远。她自懂事起过着每天逃亡的日子,妈妈在眼前惨死,爸爸变成女人,四处辗转为家,担心「今天会被发现吗?明天会被抓住吗?」,过着无时无刻观察周围的每一天。
另一方面,彻在与世隔绝的研究所成长,在无菌状态下,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他已被军方彻底洗脑,军方灌输他要为了军方、为了国家而活。
遥不知何者比较幸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自己的亲弟弟。这种亲近感、认同感,证明了他确实是我的亲人。
遥感觉到货车驰骋于空旷的平地上。
货车马不停蹄的行驶了好长一段距离。
大概开了一整天。那段期间,遥时而迷迷糊糊的睡着,时而惊醒。不可思议的是,一旦遥醒来,彻好像也会醒来。
遥?遥?你在那里吧——?
彻,我在这里呀——
遥在睡梦中听着彼此的声音,像婴儿般熟睡。据说野生动物一在动物园被人饲养,就会躺下来睡觉。
我简直就像被饲养的长颈鹿或斑马一样,遥想不起来究竟上一次如此尽情熟睡是什么时候。归属于大型组织,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不必自己决定未来,有人替自己决定一切,心情多么安稳啊,虽然对高桥修女和大家过意不去,但是我没想到在军方的保护伞下是如此毫无压力,而且心境这么放松。
之前总是龇牙咧嘴的作战,但是像这样蜷缩身体睡觉,内心会涌现被一股大型力量保护着的真实感。
原来彻和其他孩子们是在这种感觉下长大的啊。
这么一想,遥就觉得自己很悲哀,感到可怜,并且切身感觉到之前是多么勉强自己。
而且你杀了许多人。
总觉得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如此低喃,遥吓了一跳,全身颤抖。
忘了那种事情吧。现在的你是受到保护的孩子,完全不必担心那种事情。大人们、老师们会替我们解决一切问题。
什么都不用去想。你只要依照老师们的指示,拆卸导弹即可。那么一来,就能帮上大家的忙。有人会抚摸你的头称赞你。
*
好不容易从木箱出来之后,眼前是一个摆放小型家具和一张大床的普通房子,长途跋涉令遥头昏脑胀,她被外面的景象吸引到窗边。
暮色迟迟。巨大的天空澄澈透明。
尽管如此,好久不见的蓝天仍令遥感到极度目眩神迷。
如同彻所说,这里的天空确实辽阔。
这幅宽广无垠的景色,是之前从未见过的。
多么遥远的地方。我为什么会身在这种地方呢?
总觉得一切都是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吗?能够每天往返研究所,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吗?但是除了这么做之外,已经没有别条路可走,我已经和国家机密扯上了关系。
春子替遥加热比萨,遥用牛乳硬将披萨灌下肚之后,上床睡觉。明明睡了那么久,但还是好困,全身精疲力尽。
「长途跋涉累坏你了,但是明天马上要在实地试着进行拆卸作业。因为预定进度大幅落后了。」
遥一面听她说,一面进入梦乡。
忽然间,一个疑问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连一次都还没有仔细看过彻的长相。在那个住宅的瓦砾堆中,只有感觉到他的身影而已。
那个声音真的存在吗?
彻真的存在吗?
*
遥隔天一早醒来。鸟叫声传遍辽阔天际。
春子已经起床,正在准备早餐。
「听说彻和专家已经前往现场了。」
「彻他……」
遥一面戳荷包蛋,一面不经意问了。
「真的存在这世上吗?」
春子一脸错愕的看着遥,随后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说过担心你们会共振,不让你见他,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吧?」
「我连一次都还没有见过彻。即使我想看他,也像是隔着一层雾而看不见。真奇怪。在舰艇上连一次也无法看遍全身的模样,明明之前能够看得那么清楚——可是,却听得见声音。我感觉到彻的存在。我们一起进行拆卸作业,而且对他有认同感,但是我却不知道他确实长什么模样。这样岂不是很奇怪?」
春子目不转睛的看着遥。
「是啊。是挺诡异的。明明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不能和自己的弟弟见面吗?我们互为人质吗?我知道事到如今已无法恢复到原本的生活了。我也会好好进行拆卸作业,所以请让我见见彻。」
遥提出请求。
「——好吧。」
隔了半晌,春子爽快的答应了,豪迈的态度令遥怔了一下。
「等今天的作业实验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吃午餐吧。我答应你。彻是真有其人,如果你怀疑他的存在,他未免太可怜了。彻可是非常仰慕你的。」
两人离开家门搭车。
看来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离开了小村落,眼前是一片干涸的大地。早晨的世界充满了暗藏着活力的沉默。
「彻说过,这里的天空很宽阔。我真的没看过这么宽阔的天空。」
宽敞的马路上没有半辆对向来车,这些道路只是为了研究所而铺设的道路。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可见小机场,机场内停着几架直升机和轻型飞机,看到它们像玩具般的大小,遥再度切身感觉到这个研究机构的建地之广。如果有心的话,说不定能够过着一辈子不和谁见面的生活。
「好安静。多么宁静的地方啊。如果不知道的话,谁会晓得这里有这么大的设施呢?」
从地平线突然突出的一座巨大岩山,有几个像豆腐的扁平白色建筑物并排于它前方。
「军方挖穿那座岩山,把要销毁的核子导弹安置在地底下。」
即使春子这么说,遥还是没有真实感。放眼望去,空荡荡到近几不毛的大地,地底下不可能隐藏着那种东西。
「多么笔直的道路——在日本很少能看到这种笔直的道路。」
遥在车内朝岩山奔驰、像用尺规测量过般延伸的直线上,感到莫名的恐惧。
「听说是那样没错。这条道路会通往毁灭唷。」
春子嫣然一笑。
「我经常在想,世界一定会在像这样的早晨结束。天空这么晴朗蔚蓝,澄澈透明,世界十分宁静,我一个人驱车行走,假如世界在这一瞬间结束的话,那该有多好。」
遥望向春子。
「研究所在这前方,耗费天文数字的税金雇用近千名员工,每天都在研究使世界毁灭的东西。我想,美军是男性的最后象征,而世界原本是女性,后来才『变成』男性的。就连生物原本也是先以雌性的姿态诞生,因为染色体和荷尔蒙才终于变成男性。如果生物自己不希望『变成』男性,就无法变化。人类诞生之后,世界总是以男性的世界为目标——男性是一种概念极为抽象的世界。主义、主张、征服、统治、秩序,男性制造的社会永远充满了理论和理念,那些使世界变得死板。可是,他们至今建立在妄想之上的世界,终于开始脱序了。我想到美军的时候,就会联想到逐渐走向毁灭的男性世界。世界的潮流迈向更具体且柔和的女性世界走,美军是男人最后的堡垒。」
春子好像意识到遥听得一楞一楞的表情,侧脸露出了笑容。
「我并不是女性主义的信奉者。每次行驶在这条路上,我经常就会思考那种事情。然后认为这条是逆着时代走的毁灭之路。」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如果在公共场合讲这种话,逐渐流于保守的美国卫道舆论想必不会闷不吭声。
「你到底是谁?」
遥再度问道。她真的打从心底想知道这个答案。无论在任何地方,她都独自一人行动,几乎没有看过有人在她身旁随行。不管是航空母舰,或者是研究所,她都自由进出。
春子再度无声的以侧脸露出微笑。
「我?我是鬼魂,没有实体,所以才能出入任何地方。」
眼前类似纪念碑,峭立的岩山逐渐逼进。
*
地狱底层。
站在那个地方时,这几个字浮现在遥的脑海里。要进去那里面,需要通过重重岗哨。
沁凉的空气,深不见底的漆黑。
假如我是偶然造访的外星人,大概会认为这是人类文明的遗迹。
凿开的洞窟中冷冷清清,冷战的负遗产(注)堆积如山。
(注:泛指所有因冷战而产生,存留至今的废弃物、资料和情绪与价值观。)
巨大的空间寂静无声。
「今天还没开始搬进来。导弹每天都会从全美各地搬进这里,需要拆卸的核子弹被埋进地底深处,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才好,只能掩埋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为止。在这里,大人不断地反复进行那种像孩子一样逃避的事。」
前方矗立着一栋像大型长方体箱子的黑色建筑物。
一栋像是将训练时使用的设施等比例放大的建筑物。被强化玻璃遮住的隔间像包围着铁舞台一样,一间一间的并排着。
灯光霍地亮起,放在铁舞台上的大型导弹映入眼帘。
遥感到紧张。
「这个已经拆卸弹头了。先从将它解体开始吧。」
遥进入阴暗的隔间。
*
遥,早安。你终于要上场了。我也是第一次在现场作业。昨天睡不太好,心情七上八下。
遥感觉到彻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强而有力,而且温暖。这种存在感果然是真实的。他确实存在。
像这样感觉到彻时,遥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存在。
今天学者没来。两人依照春子的指示抬起导弹,手脚俐落的依序完成了解体。因为反复训练想象能力及以模型进行训练,所以看来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项作业。
「看来没有问题。既然这样,再稍微多试一下吧,左边内侧有五个白色导弹对吧?将它一一搬到舞台上。」
遥看着重达几百公斤的导弹,像生物般顺畅的飘浮在空中,从这里看不见的起重机正在运作。
避依照吩咐,开始机械性的解体。作业十分流畅且有节奏的持续进行。
过程中,导弹微微摇晃。遥和彻之间的节奏出现了一点微妙落差。
彻?怎么了?
抱歉抱歉,我刚才有点不舒服。已经没事了。
彻有些慌张的回应,但是如同他所说,马上恢复了精准的时间掌握。
春子毫不迟疑,干净俐落的给予指示。
总觉得步骤和平常不一样——
尽管作业顺利的进行,但是遥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间,遥觉得看见了某种亮光。
咦?
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确实有什么在闪烁,导弹旁安装了测量仪器。测量仪器的小型萤幕正在发光。
「那、那,那是……」
遥轻声叫道。五个导弹陆续开始闪烁,显然有什么被启动了。
「辛苦了。今天到底为止。」
遥听见春子沉着稳重的说,仿佛要阻止遥叫出来似的。
「春子,那是什么?五个都在动!」
「遥,我让你见彻。出来外面。」
春子打断遥接近尖叫的声音,麦克风的开关突然关掉。
遥打开门的那一剎那,「呜嗡~~呜嗡~~」的警示音在挑高的天花板回响,遥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哪里的操作错误了吗?
遥捂住耳朵,抬头看天花板,察觉到眼前有人。
一名坐轮椅的瘦弱老人。春子站在他的轮椅后面,明明震耳欲聋的尖锐警报器响着,但是他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
「遥,我跟你介绍——他就是你想见已久的彻。」
彻?这名老人是彻?
遥惊讶地凝眸注视那个人,接着感到错愕。
仔细一看,坐在轮椅上的确实是和遥同年纪的少年——但是,他是老人。无论是脸部、喉咙,或是放在膝盖上的手,都像几十岁的老人一样干瘪,而且布满了许多深邃的皱纹,然而不管怎么看,表情和体型都是十多岁的少年。
「彻?」
遥。我好想见你。
遥总觉得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想开口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他不能发出声音,只能直接对遥的内心说话。
他的声音明明是如此年轻。
虽然身体是已濒死的老人,但内在潜藏着超人的生命力,两者之间的落差令人无法置信。
春子以平静的表情开口说:
「遥,谢谢你的协助。托你的福,我们三人成功的打开了开关。」
「开关……」
「是的。我今天早上也说过了吧?世界会这样开始走向尾声。宁静的早晨,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地下停机坪,随着平凡无奇的一天悄悄展开的同时,世界开始走向尾声。」
「不会吧……」
遥回头转向导弹所在的方向。
「再过十分钟就会爆炸,导弹会冲进停机坪内侧。至于会造成什么程度的连锁反应,要等到结束才会知道。」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遥的脑袋中变得一片空白。
爆炸——停机坪内侧——连锁反应——核子燃料。
我刚才在那里做了什么?这名女子做了什么?这名女子让我做了什么?!
遥哑口无言的注视春子。春子泰然自若的对彻微笑,彻也拼命的挤出表情,试图回应她的笑容。
这两个人疯了。
全身战栗,冷汗一下子从她的太阳穴飙出。
警报器终于刺穿了耳膜。
解体。必须将导弹拆解。
「没用的。」
春子冰冷的叫唤正要冲进隔间的遥。
「安全装置解除了,已经无人能够阻止。」
居然只有三人在场,
遥的脑海中浮现那句话。明明世界即将结束,亲眼见证着却祇有这么么寥寥几人:两个孩子,一个女人。多么可惜。
「为什么?」
或许是读了遥的嘴唇动作,春子以十分冷静的眼神看她。
「彻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爸爸。」
一时之间,遥听不懂春子这句话的意思。
「伊势崎博士得到我的卵子,植入自己的细胞,以电气给予刺激,制造了自己的复制人。」
遥望向彻的脸。彻不发一语的盯着遥微笑,他大概已经无法移动身体了。
「博士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让受精卵回到我的子宫,使我受孕,让我当他的代理孕母,替他生下了自己的复制人。和你一样的能力反馈在彻身上,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以男性尝试反馈。除此之外,也想配合你的诞生时期,实验性别会产生何种程度的差别。」
「你骗人。爸爸……爸爸不会做那种事。」
「他偏会。他是个不惜以亲生女儿当作实验材料的男人。像我这种怪物,只是令他深感兴趣的实验材料。」
「可是、可是,彻他——」
「彻是我养大的。博士和军方大概也认为这样很好,给了我房子和工作,这倒是无所谓,我不后悔生下彻。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儿子。彻是博士的儿子,我的儿子是太郎。上原太郎。春子的儿子是太郎。」
春子在彻的身旁蹲下,万般怜惜的抱紧他。
彻任由春子抱着。他的表情毫无改变,无法看出任何情感。
遥看到那一幕的剎那,感觉剧烈的刺痛窜遍四肢百骇。
满身是血的妈妈。美惠子的眼泪。幸夫的笑容。
各种表情在脑海中倒转。
唉,尽管如此,这个人——春子——还是爱着爸爸。
尽管爸爸对她没有一丝爱意,甚至完全没有把她当成人来看待,被迫受孕,受到纯粹是实验动物的对待——她还是一直深爱着爸爸。
所以要将他的女儿弄到手,使她一起按下灭亡的开关。
「我不容许有人加害于你。金谷麦可多么卑劣啊。我只有一击送他上西天,他就该感激涕零了。」
春子的眼中浮现强烈的憎恶。
原来杀死麦可的人是春子。
一个恋童癖者会想染指这种模样的少年?脑海中忽然浮现那种俗世的疑问。
春子好像连这一点都看穿,发出冰冷的笑声。
「这孩子和遥一模一样。其实他原本像天使一样美丽,是这几个月才变成这种摸样的——我老早就认为,或许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没想到这么早,而且这么迅速。」
春子轻轻抚摸彻的脸颊。
据说复制的成功率,即使是现代的动物实验中也顶多只有百分之五。即使复制生物诞生,大多也无法长寿,多半死于原因不明的疾病。彻的模样酷似老人病。人类的细胞中建置了生命时钟,一辈子分裂的次数有限,一旦次数用尽,就会因为衰老而死亡;但是,次数因人而异,有的人的次数极少,在小时候就用光了一辈子的量。
彻身为复制人,身体的生命时钟大概异于常人。或许是正因如此,他的精神感应力才会如此发达。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着世界共赴黄泉?」
遥强忍心中的疼痛低喃道。
她没有感受过这种疼痛。为何会如此心痛呢?为何心情会如此悲伤呢?自己并不怕死。她早已下定了决心,紧急情况下会自我了断,但是,这样好过份。这样太过份了。明明还没做好任何准备,仍然心乱如麻。
「天晓得。没有什么理由。只不过是厌倦了男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适合像这样突然结束。我想上帝制造出这种世界肯定也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某种恶作剧,或者一个不小心,这个世界就形成了,所以,这个世界适合因为疯狂女子的一时兴起而一下子结束。」
遥甚至觉得,春子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嘀嘀咕咕。
遥。
遥无计可施地茫然伫立,脑海中响起彻的声音。
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请你原谅春子老师——我的妈妈。
原谅?要原谅什么呢?我能原谅什么呢?我能原谅谁呢?原谅我之前杀害的人吗?
远方响起「嘎啦、嘎啦」的重物移动声音。防火门关上了。然而,即使现在逃走也无济于事。
忽然间,遥觉得自己看见了某处发出白里透青的光芒,正在引发某种化学反应。
「如果未来有一天,能够在哪里……」
春子低喃道。
「见到大家就好了。」
大家?大家是指谁?
遥脑海中只有无以复加的孤独。
眼前有一对互相依偎的母子。但是,遥还是独自一人。在最后的这一刻,她还是孤伶伶一个人。
她总是一个人。老是、无时无刻一个人。
遥神情恍惚的抬头看白里透青的光芒。光芒终于开始闪烁膨胀。她不晓得是什么在发光、是什么在燃烧。
烧光一切。
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
爸爸,原来你指的是这件事吗?你早有预感我会这么做了吗?这就是我的使命?命中注定会如此吗?
遥看见火焰,烧光世界、吞噬一切的火焰。
爸爸,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世上呢?
为了烧光世界?为了领略真正的孤独?
巨大的洞窟中充满了令人眩目的光芒。
好美。
遥的脑海中响起彻天真无邪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遥的视线扭曲了,她呆立不动的静静哭泣,已经看不见春子和彻的脸了。
我为何哭泣呢?为了世界的结束吗?为了已经不在的某个人吗?为了最后听到的弟弟的声音令人不舍吗?或者是为了直到最后一刻,自己还是孤伶伶一个人呢?
光芒终于逐渐增加气势,吞噬了所有事物的轮廓。
接着几分钟后,令世人匍匐拜倒的神圣闪光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