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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深深坐进椅子,当我闭上眼睛,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法坛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摇摆;橘红色的火花飞舞,彷佛附和著从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每次我都想不透,为何又见到这幅景象?
距离我十二岁的那夜已经过了二十三个年头。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也包括出乎意料的惨痛意外。这些事情,彻底颠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但为何最先从我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晚的光景?
难道我被下的催眠暗示真的那么强?
有时甚至认为,自己到现在仍未摆脱洗脑控制。
我到现在才愿意写下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有原因的。从万物化为灰烬的日子以来,十年光阴流逝。十年这个单位并没太大的意义,只是堆积如山的悬案接连破解,新体制也逐渐上了轨道,我却讽刺地在这时开始怀疑未来。近来的闲暇时刻,我钻研起过往历史,重新发觉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流下多少泪水、尝到多少次教训,总会在事过境迁后忘得一乾二净。
当然,我们每人都不可能忘记当天心中难以言喻的思绪,也发誓绝不会再引发当时的悲剧。但若是在遥远未来的某天,人们的记忆随风而逝,是否会重蹈我们愚昧的覆辙?我怎么也放不下这样的担忧。
于是我赶忙提笔,拟起这本记事的手稿,途中一直犹豫不决;因为记忆像被蛀得七零八落,想不起重要细节。为了确认细节,我拜访几个当时的关系人。但人似乎会捏造印象好塡补记忆空缺,众人的共同经验,不时成为互相矛盾的记忆,令我错愕不已。
比方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筑波山因为双眼疼痛,我忍不住戴上红色的墨镜,接下来才见到拟蓑白。但不知为何,觉却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戴什么墨镜。不仅如此,他还若有似无地暗示,发现拟蓑白是他的功劳。当然,压根就没这回事。
我有些赌气地寻访我想得起的相关人士,对比一切矛盾之处,却在过程中被迫承认无可辩驳的事实: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记忆篡改到对当事人有利的方向。我不禁苦笑,并将自己对人类愚蠢程度的新发现书写下来,却突然发现没理由只有自己置身事外。在他人眼中,我想必将记忆窜改得对自己有利。
所以我要声明,这份记事只是我单方面的诠释,是我扭曲事实为自己辩护而写的故事;尤其我们的行动,可说是往后造成许多生命消散的导火线,而我的潜意识中应该也有这么做的动机。
话虽如此,我仍希望捜索记忆,诚实面对自己,尽量精确描写细节;并希望透过模仿古代小说写法,尽力重现当时的想法与感受。
这份草稿用不褪色的墨水,写在不会氧化而得以保存千年的纸上。完成后会装入时光胶囊,深埋地底,之前不会让人读到内容(我或许只会让觉看,听听他的意见)。
封存前,我会另外拷贝两份,共留下三份。如果未来哪一天,旧体制或类似的体制复活了,回到审核所有书籍的社会,这份手记就须严加保密。在保密的前提下,三份已经很勉强了。这份手记是一封给千年后人们的万言书,信件重见天日的时候,人们应该就能够明白我们人类是否真正改变,迈向新的道路。
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的名字是渡边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出生于神栖66町。
我出生前,发生了各种异常的气候变化,百年开花一次的竹子突然百花齐放;连续三个月大旱不雨,接著却在盛夏飘雪。最后在十二月十日的夜晚,天地漆黑,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空,如浑身金鳞的飞龙穿梭云间,映入众人眼帘。
……上面这些事,一件都没发生。
二一〇年是非常平凡的一年,我与其他出生于神栖66町的孩子一样,平凡无奇。
但对妈妈来说可不是如此。她怀我的时候年近四十,原本还担心这辈子都生不出小孩;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三十好几已经是标准的高龄产妇。而且,我妈妈渡边瑞穗肩负要职,是图书馆司书。她的决定不仅影响町的未来,甚至可能让许多人丧失生命。每天承受沉重压力,又要注意胎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爸爸杉浦敬是神栖66町的町长,也是诸事缠身。我出生后,司书这职位的责任便远大于町长。虽然现在司书的责任也很重大,但比不上当时。
妈妈在发现新书籍的分类会议上,突然剧烈阵痛,虽然比预产期早一个多星期,但羊水破了,不得不立刻送进町外的妇产科医院。不过十分钟,我呱呱落地。倒楣的是,分娩时脐带缠住我的脖子,我脸色发紫,一时哭不出来,助产士是第一次上阵的年轻人,慌得手忙脚乱。幸好脐带轻松解开,我才大口吸入世界的氧气,发出响亮的啼哭。
两星期后,那家医院的托儿所又多了一个女孩,她是我后来的好友秋月真理亚。真理亚是早产儿,胎位不正,出生时和我一样脐带绕颈。但她远比我严重,刚出生时几乎是假死状态。助产士因为有接生我的经验,这次能冷静处理。要是手脚再笨拙一些,晚一点解开脐带,真理亚肯定没命。
我每次听到这件事都非常高兴,自己间接挽救了好友的性命,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五味杂陈,如果真理亚没诞生在这世上,最后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丧失性命……
回归正题。总之我在故乡美丽的大自然中,幸福地渡过童年时代。
神柄66町是由方圆五十公里内零星分布的七个乡组成。八丁标是本町与外地的分隔线。千年后,八丁标也许不复存在,我在此先说明:八丁标是结上许多纸垂(注:白色卷纸条)的注连绳,大剌剌挡著路,防止外界的坏东西侵入。大人们总严厉禁止孩子跑出八丁标,说外界随处可见各种妖魔鬼怪晃荡,一个孩子独自跑出去会碰上惨事。
「可是,究竟什么鬼怪那么可怕?」
我记得某天这么问过爸爸,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说不定还有点口齿不清。
「很多种啊。」
看著文件的爸爸抬起头,抚著他的尖下巴,对我投以关爱的眼神。那温暖的棕色眼眸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未对我不假辞色,我只被他大吼过一次,但那是因为我走路东张西望,如果不吼住我,我一个不小心就要摔进平原上的大洞。
「早季不是也听过化鼠、猫骗和气球狗之类的故事吗?」
「妈妈说那些都是传说,实际上不存在啊。」
「其他我不知道,但至少化鼠是真的存在哦。」
爸爸随口一句话,让我大受震撼。
「骗人!」
「真的。之前町里办的互助工程,也派了不少化鼠过来呢。」
「我怎么都没看过?」
「因为不能让小朋友看见呀。」
爸爸并没说明为什么,我心想,化鼠一定长得丑恶狰拧,不好让小朋友看见。
「可是化鼠会听人话,应该不可怕吧?」
爸爸将看过的文件放在矮桌上,举起右手,口中低吟咒语。纸张的细小纤维开始躁动,渐渐浮出复杂的花样。那是代表町长批准的画押。
「早季听过阳奉阴违这句话吗?」
我默默摇头。
「意思是嘴里说服从,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欺骗对方,图谋背叛。」
我听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这种人!」
「是啊。人类不可能辜负人类的信任,但化鼠与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这才害怕起来。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可是化鼠不是会进町里工作吗?」
「那时候一定要有大人监督才行。」
爸爸将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势,木盒与盒盖慢慢融合,形成一块空心的漆木。旁人不会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意象,因此爸爸以外的人想不破坏木盒就拿出文件,可说是难如登天。
「总之千万别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你在学校学过恶鬼和业魔吧?,」
我不自觉噤声。
居民从小到大不断听人说恶鬼与业魔的故事,已经深植于心。而我们在学校听的仅是儿童版本,就已经吓得我们恶梦连连。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还有业魔吗?」
「嗯。」
爸爸为了消弭我的恐惧,露出温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传说吗?现在应该没有了……」
「没错,过去一百五十年来从未出现,但凡事总有万一。早季也不想跟采药草的少年一样,突然就碰到恶鬼吧?」
我默默点头。
这里我要大略介绍恶鬼与业魔的故事。不过这不是儿童版本,是进入全人班后学到的完整版。
恶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有名在山中采药草的少年。他采药采得忘我,不知不觉就来到八丁标的注连绳前。八丁标内的药草已被采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面还有许多药草。
从小到大,大人都会百般叮咛千万不要走出八丁标;如果非得出去,务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当下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一会,心想一下子应该没关系。药草不过就在眼前,快快出去,摘了药草后回来就好。
少年穿过注连绳,纸垂晃动,沙沙作响。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仅是违背大人的教诲,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抚自己,没事,就往药草走。
没想到恶鬼出现在眼前,并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恶鬼的个子与少年差不多,但长相无比狰狞,他彷佛要烧尽一切的愤怒,形成烈焰般的背光,汹涌不停地旋转。恶鬼所经之处,草木接连枯萎倒下,接著开始爆炸,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脸色铁青,却忍著不敢尖叫,静静后退。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恶鬼应该就看不见他了。但此时少年踩断枯枝,发出劈啪一响。
恶鬼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少年,彷佛终于找到发泄怒气的对象,紧盯他不放。
少年穿过注连绳,拔腿就逃。进入八丁标中就没事了。
没想到回头一看,恶鬼也钻过注连绳追上来!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滔天大错,将恶鬼带进八丁标之中。
少年哭著在山路上狂奔,恶鬼在身后紧追不舍。
少年沿著注连绳,奔向与村子反方向的河谷。
回头一看,从树丛中隐约可见紧追在后的恶鬼,两眼炯炯有神,嘴边挂著笑意。
恶鬼打算让他带路进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把恶鬼带回村子,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过最后一道树丛,眼前剩断崖绝壁,脚下深渊传来湍急水声。河谷上架了一座崭新的吊桥。少年没走上吊桥,沿著断崖继续往河谷上游奔跑。
他回头看,恶鬼也来到桥边,发现他的身影。
少年继续奔跑。
没多久,前方又出现一座吊桥。
跑近一看,吊桥长年承受风吹雨打,破旧不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频频招手般毛骨悚然地摇曳著。
这座吊桥随时会崩塌,已经十多年没任何人过桥,村人总吩咐少年绝对不能走这座桥。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桥。
搭桥的藤索承受少年的重量,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脚下踏板腐朽不堪,随时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桥中央,吊桥猛然剧烈晃动,回头一看,恶鬼跟著踏上吊桥。
随著恶鬼接近,吊桥晃得愈来愈厉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软的谷底。
再抬头一看,恶鬼近在眼前。
当他清楚看见恶鬼狰狞的脸孔,便挥舞藏在手上的镰刀,砍断支撑吊桥一边的藤索。吊桥的踏板立刻翻转拉直,少年差点滑落河谷,死命攀在一条藤索上。
恶鬼摔下去了吗?少年定睛查看,恶鬼竟然和他一样紧抓藤索,恶狠狠地慢慢瞪向他。镰刀已经落入谷底,无法砍断另一条藤索了。
这下如何是好?少年绝望地向天祈祷。神啊,这条命我可以不要,但千万别让恶鬼进入村庄!
是神明听见了少年的心愿,还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撑不住如此重量?吊桥断成两截,摔入万丈深渊。少年与恶鬼再也不见踪影。
从此至今,再也没有恶鬼出现了。
这段故事有几种含义。
小孩听了就知道千万不可走出八丁标。年纪再大点,或许能体会村庄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献精神。但愈聪明的孩子,就愈难发现这故事的真正含义。
究竟几个人会想到,这个故事真正的意义,是告诉大家恶鬼确实存在?
业魔的故事
这是距今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里有名头脑非常聪明的少年,他只有一个缺点,而年纪愈长,缺点就愈明显。少年以自己的聪明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面上对学校与长辈的教诲倒背如流,却从没把这些珍贵的教诲放在心里。
少年嘲笑长辈的愚笨,讽刺世上的伦理。
傲慢种下了业报的种子。
少年渐渐远离朋友,以孤单为伴,与孤单交谈。
孤单成了业报的沃土。
孤单的少年愈来愈常思索,最后想起不该想的事,怀疑起不该怀疑的事。
负面的思考使业报无尽蔓延。
于是少年不知不觉累积恶业,慢慢失去人形,成为业魔。后来村人害怕业魔,搬离一空,业魔住进森林;久而久之,连森林里的生物也消失殆尽。
业魔所经之处,早木扭曲变形,变得稀奇古怪,腐朽丑恶。
业魔所碰过的食物,都成致命毒素。
业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后业魔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存在世上。
于是业魔走出阴暗的森林,张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来是深山中的深水湖。业魔走入湖中,心想洁净的湖水或许可以洗净身上一切恶业。但业魔身边的水瞬间化为一片漆黒,就连湖水也满是剧毒。
业魔不该存在世上。
业魔理解到这一点,默默消失在湖底。
这个故事的含义应该比恶鬼的故事简单得多。但我们当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义,直到那天,在无尽的绝望与哀伤中,见到业魔真正的模样为止……
一提笔写作,种种回忆便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先回到孩提时代。
前面提过,神栖66町由七个乡所组成。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在七个乡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树林中的松风乡有零星分布的大宅;东边沿海开阔地带是白砂乡;茅轮乡南边邻接水车乡;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视野开阔的见晴乡;西岸南方则是水田区黄金乡;最西边有栎林乡。
我出身的故乡是水车乡,这名字就不必说明了。神栖66町布满从利根川分流的数十条水道,民众搭船往来于水道间。不过大家可是历经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脸,只是还不太敢拿来喝。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红白相间的鲤鱼悠游,岸上成排的水车是乡名由来。虽然每个乡都有水车,但水车乡的数量特别多,十分壮观;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包括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许还有更多。每种水车都有各自的任务,用来捣米或者磨麦,不再需要人力执行这单调无趣的劳动工作。
每个乡都有唯一一座金属叶片的特大水车,用途是发电。水车产生的宝贵电力用来供应公民中心屋顶的扩音器广播。根据伦理规定,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其他用途。
将近黄昏时分,扩音器都会传出相同曲调。那是名叫《归途》的古老交响乐一部分,作曲家有个怪名字叫做德弗札克。
我们在学校学到这样的歌词。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在原野上嬉戏的孩子一听到《归途》就会携手踏上归途。我每次想起这首歌,脑中就会反射性浮现黄昏景色。夕阳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松树林,以及数十亩水田,如明镜般映出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成群的红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夕阳。
闭上眼睛就会浮现一幅光景。那时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天气已经不知不觉凉起来。
「该回家了。」有人开口。
竖耳聆听,确实传来微弱的旋律。
「那就是平手喽。」
觉这么一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纷纷从藏身处冒出来。
八岁到十一岁的孩子从早上就玩起大规模的抢地盘游戏。这就像冬天打雪仗游戏的延伸,孩子分成两队,互相抢夺地盘,从对方地盘最深处夺走旗子的就算赢。当天,我这队刚开战就失误,眼见就要战败了。
「太奸诈了。我们差一点就赢了。」
真理亚嘟起嘴。她的皮肤比其他人白,有著浅色的大眼睛;火焰般的红发更是异于常人。
「你们投降啦。」
「对啊,我们占上风。」
良附和著真理亚,真理亚从那时就有女王的天分了。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投降?」我气呼呼地反驳。
「因为我们占上风啊!」良相当固执己见。
「可是旗子还没被抢走啊。」我望向觉。
「是平手。」觉相当严肃地宣布。
「觉是我们这一队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
真理亚对觉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
「没办法,因为规矩就这样啊。时间就到日落为止。」
「太阳还没下山不是吗?」
「别鬼扯了,那是因为我们在山头吧?」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指正真理亚。虽然我们平时是很合的好友,但真理亚胡闹起来真令人生气。
「哎,回家了啦。」
丽子担心地说道。
「听到《归途》就一定要马上回家。」
「所以只要他们投降就好啦!」
良复述真理亚的话。
「别闹了。喂,裁判!」
觉有些不耐烦,开口喊瞬。瞬站在离大家一段距离的山丘,看风景看得入迷。他身边蹲坐著一只叫做「昴」的牛头犬。
「怎么了?」
他慢了半拍才回头。
「什么怎么了,裁判要说清楚啊。这场平手!」
「对哦,那今天就平手吧。」
瞬又回头欣赏风景。
「我们要回家了。」
丽子说完后,一行人就慢慢走下山丘,他们得各自找船搭乘,回到自己的乡里。
「等一下啦。还没完。」
「我要回家了。要是一直待在外面,猫骗会跑出来。」
虽然真理亚等人面露不悦,但游戏还是流局了。
「早季,我们也快点回去吧。」
觉开口喊我,但我走向了瞬。
「你不回去?」
「嗯,要啊。」
瞬这么说著,双眼却像受到魅惑般紧盯著风景不放。
「你在看什么?」
「喂──回家了啦!」
觉在我的身后焦急地喊著,瞬则默默指向风景。
「看那个。看得到吗?」
「什么?」
瞬指向远方的黄金乡,水田区与森林的交界处。
「看,是蓑白。」
我们从小就学到保护眼睛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大家的视力都很好。即使当时那个生物的白色身影远在数百公尺外,还在夕阳光影交错的田埂上缓慢移动,我们依然看得见。
「真的吔。」
「什么啊,养白又不稀奇。」
平时沉著冷静的觉,语气不知为何有些不悦。
但我不为所动,应该说不想动。
蓑白用蜗牛般的速度从田埂走上草地,消失在森林中。我看著蓑白,心却飞到一旁的瞬身上。我当时并不清楚心中的情感如何命名,但与瞬并肩欣赏夕阳下的乡村风景,心中满是酸甜滋味。这也许是记忆虚构出来的情境,融合数个类似片段演出,撒上感伤的调味料……
即使如此,当时的光景至今对我仍有特别的意义,那是我在完美时代中最后的回忆,当时一切都遵照正确的秩序行进,对未来没有分毫担忧。即使再过不久,一切都要被无尽的空虚与悲痛呑没,当下的初恋回忆,至今如夕阳闪耀。
2
让我再说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神栖66町的儿童到六岁就须上小学。我上的小学叫做「和贵园」,町里还有其他两所小学,分别叫做「友爱园」与「德育园」。
当时神栖66町的人口仅有三千出头。我调查过古代的教育制度,如此人烟稀少的町内就有三所小学,算是历史中的特例,但也正是最不可动摇的铁证,解释我出生的社会本质。我再举另一个数字,当时社会上约一半的成年人都从事不同方面的教育工作。
构筑于货币经济之上的社会应该无法想像这种体制。但我们町的社会体制基础是互信互助,无私奉献,根本就没有货币,人才自然流往需要之处。
和贵园离我家二十分钟脚程。利用水道就可以早点抵达,但撑船用的篙又大又重,走路反而轻松得多。
小学就盖在町中心附近的宁静地段。和贵园在茅轮乡的南边,是黑亮的木造老校舍,从高处俯瞰呈现A字形,全是平房。走入位于A字形横杆处的大门,第一眼会看见墙上匾额的四个大字「以和为贵」。据说这是古代圣人圣德太子撰写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节,意思是珍惜和平。听说这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我就不知道友爱园与德育园的匾额写些什么。
在A字型的校舍中,A的横杆处是教职员办公室与教室,沿著右边走廊下楼到A字右边尾巴为止,坐落著许多教室。全校学生总计不过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应该有二十间以上。左边尾巴是管理部,禁止学生进入。
A字形校舍正前方的校园,除了运动场、单杠等运动器材,还有各种生物的饲养区,养著鸡、鹅、兔、天竺鼠等等,由学生轮班照顾。校园角落坐落著孤伶伶的白木造百叶箱,用途不明,我上了六年的和贵园,没见过它派上用场。
由A字顶端中三面校舍围成的中庭极神秘,不仅严禁学生进入,平时在校园也不会出现非要经过中庭的状况。不过,管理部有面向中庭的窗,一探究竟的时机就只有碰巧遇到教职员开门前往中庭的时候。
「……你们知道中庭里有什么吗?」
觉带著诡异的微笑环视众人,大家都屏气凝神。
「等一下,觉应该没亲眼看过吧?」
我看觉把气氛搞得太紧绷,忍不住开口。
「我是没直接看过,但有证人啊。」
觉因为话被打断而不高兴。
「谁啊?」
「早季不认识啦。」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毕业了。」
「什么嘛。」
我露出一脸不相信他的表情。
「那根本不重要啦,快说看到什么了?」
真理亚开了口,众人齐声附和。
「呃,这个,不信的人可以不必听啦……」
觉对我投以揶揄的眼神,我只好装傻,我可以选择离开,但还是想听。
「如果有学生在场,老师绝对不会开门进中庭,对吧?我说的门就是管理部前面的槲木门,可是老师当时刚好没确认身后有没有人,就把门打开喽。」
「这你讲过了。」
健忍不住催觉。
「中庭里面啊……有一大堆坟墓,数量多到吓死人!」
虽然觉吓唬人的招数很老套,但每个人还是故意上勾。
「哇……」
「真假?」
「好可怕!」
真理亚甚至捂起耳朵。我却嗤之以鼻地问道:
「那些是谁的坟墓?」
「啊?」
觉因为鬼故事效果出奇得好而得意洋洋,这下被踩到痛处。
「我问你,那一大堆坟墓,是谁的?」
「这我哪知道?总之就是有一大堆坟墓。」
「为什么要专程在学校中庭建坟墓?」
「就说我不知道这么多嘛。」
觉很狡猾,他打算把无法解释的事全推给传闻,一问三不知。
「……说不定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学生?哪时候的?为什么会死这么多学生?」真理亚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有人没办法从和贵园毕业,半途就消失了……」
我们町上三所小学,每学年的入学时间都一样,但毕业典礼各自不同,我之后会说明理由。而健这句话似乎触碰什么大忌,我们无言以对。这时,坐在一旁看书的瞬转过头,窗外洒落的阳光衬出他长长的睫毛。
「根本就没有坟墓。」
听瞬这么说,大家都松口气,但紧接著就产生巨大的疑问。
「什么叫没有,你怎么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发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坟墓。」
「咦?」
「瞬看过?」
「真的?」
「骗人吧?」
众人如洪水溃堤一般不断提出问题,觉因为被抢去主角光环,独自闷闷不乐。
「我没提过吗?去年,老师出的作业一直收不齐,就是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要我把所有人的作业都收齐再拿来,我就进了管理部。」
大家屏气凝神等著下句话,而瞬则慢条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书中夹上书签。
「我从堆满书的房间往中庭看,里面有怪东西,不过不是坟墓。」
我见他准备结束话题,打算一连抛出十个问题,深深吸一口气,就在此时:
「开什么玩笑!」
觉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焦躁声线。
「什么叫怪东西,快说清楚啊。」
你还不是什么都不讲?但我也想听听瞬的答案,所以没出口。
「嗯……是什么呢?中庭有一个大广场,里面是砖头堆成的小仓库,五间排成一列,每间都有扇巨大的木门。」
瞬的答案完全无法消除我们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维妙维肖。觉不打算逼问下去,仅仅咋舌作罢。
「觉,你说哪个毕业生看到什么了?」
我趁著这个机会落井下石,觉发现自己屈居下风,只好含糊其辞。
「就说我是听来的,不清楚详情。说不定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当时还有坟墓啊。」
这就叫自讨苦吃。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我不清楚……不过你们知道吗?那名毕业生看到的恐怖东西,不只有坟墓。」
觉被逼急了,巧妙地转换话题。
「他看到什么?」
真理亚简直像一条呆鱼,看到饵就上钩。
「不能马上问,你要等觉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觉也动了气。
「这不是骗人的。那个毕业生真的看到了,只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他究竟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健忍不住问。觉内心一定在偷笑,但还是保持面无表情地说了。
「是超大的猫影子。」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当时真的很佩服觉的说话技巧。如果有一行是专门编鬼故事吓人的,觉一定是业界龙头。不过,任何社会都养不出这种无用的行业吧。
「那该不会是……猫骗?」
真理亚多余的猜测,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小学附近好像常有猫骗出没。」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抓小孩啊!」
「听说秋天傍晚特别常出现。」
「我还听说猫骗会闯进人家里,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们对黑暗总是又爱又恨,非常爱听各种怪力乱神的鬼故事,猫骗的故事尤其让人毛骨悚然。在儿童的耳语流传中,猫骗长著各式各样的尾鳍,但基本样貌是与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猫,它有一张猫脸,但四肢异常细长,盯上小孩就会像鬼影般紧追不舍。当小孩到没人烟的地方,猫驱就从背后攀上来,用前脚压住小孩肩膀,小孩便像中了催眠术,全身麻痹。猫骗的血盆大口可以张开一百八十度,它咬住小孩整颗头,然后拖到他方。小孩被带走的当下,一滴血都不会流,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然后呢?那个毕业生在哪里看到猫骗?」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猫骗,因为只看到影子。」
觉方才的慌张已经烟消云散,口气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应该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从外面根本没路可以进中庭啊。」
「因为不是从外面进来。」
「咦?」
我总是对觉说的话存疑,但不知为何,这时却觉得背脊发凉。
「他是在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门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大家都哑口无言。虽然不甘心,但最后还是著了觉的道。这仅仅是小朋友无关痛痒的灵异事件分享罢了。至少我当时这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在和贵园的那段时光真的很幸福。上学就可以见到朋友,每天都无忧无虑。
我们从早上就要学数学、国语、社会、自然等无聊科目,而教室里除了教学的老师,还有另一人负责注意每位学生的进度,不懂的就仔细解释,没有任何人会落后。此外,学校考试极多,三天就考一次某种考试,但几乎与学科本身无关,而是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开头完成散文,负担不会很重。说起来,最难的应该是表达自我作业。
前面提过的画图、捏黏土都算有趣,可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写作文,实在让人受不了。但因为这些锻炼,如今我写这份手记才得心应手。
撑过上午无聊的讲课与作业,下午是开心的游戏时间,加上周休二日时可以尽情在大自然中奔驰。
刚进和贵园,我们沿著蜿蜒的水道探险,远望家家户户的茅草屋,后来长途跋涉到黄金乡。秋天一到,这里的水田就结满整片金黄稻穗,因此得到这个名字。但最有趣的是春夏两季,这时瞧往水田,可以发现水黾在水上走、泥鳅与大肚鱼在悠游、鲎虫在水底忙著搅拌淤泥,避免杂草丛生。农业的渠道与水塘里还有大田鳖、红娘华、水螳螂、龙虱等昆虫及鲫鱼等鱼类。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我们用木棉线和鱿鱼乾来钓河蟹,整天下来钓满整桶。
此外,许多鸟类也会飞来黄金乡。
春天在天空飞舞的云雀唱出悦耳鸟鸣;初夏时,稻米伸长稻杆,朱鹭在水田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树上筑巢;秋天一到,雏鸟大举离巢,朱鹭的鸟鸣不甚悦耳,但成群粉色朱鹭迎风而起,十分壮观。另外,罕见飞至地面的大老鹰、棕耳鹌、山雀、金背鸠、膨雀、三羽鸦等鸟类也常见于此地。
除了鸟,有很低的机率见到蓑白。蓑白为了找青苔与小动物,有时不自觉从树林跑上田埂。蓑白是益兽,可以改善土质、驱逐害虫,因此受到保护,农民更将它当成神明下凡、福徵吉兆。普通的蓑白体长从数十公分到一公尺,鬼蓑白可以大到两公尺以上,浑身长满触手,蠕动著细长的身体往前爬,充满威严的模样确实足以称为神兽。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还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锦蛇的黑子(乌蛇)。但两种蛇碰上蓑白就会从头被呑掉。当时的民间信仰如何诠释这种现象,如今不得而知。
孩子们上高年级后要继续远征,前往本町最西边的栎林乡;或是到比白砂乡更南之处,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丽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开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边有琵嘴鶸与白鹭鸶,偶尔会见到丹顶鹤。我们会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寻找大苇莺的巢,或上山钻进芒草原找芒筑巢的巢,这都很有趣。尤其芒筑巢的假蛋,是爱好恶作剧的小鬼最顺手的玩具。
但无论再怎么五花八门,八丁标内的大自然都不真实,只是观赏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说町上曾经设置过动物园,关著猛兽的铁笼内侧在本质上与外侧并无不同。我们见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都是咒力创造的拟象、假狮、长颈鹿骗,就算逃出铁笼,对人类也没有危害。
八丁标内的环境,对人类来说彻底安全。我后来得知这件事时十分气愤,但儿时无论在山林中如何闯荡,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虫叮,我们从未怀疑过什么。八丁标内没有任何一只有毒牙的蝮蛇、赤炼蛇,只有无毒的青蛇、缟蛇、白斑蛇、黄颌蛇、腹炼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里的桧木、花柏等树木会分泌极强的气味,杀死对健康有害的孢子、虱子、恙虫与细菌。
孩提时代也少不了年节喜庆。我们町上许多历史悠久的庆典与节气,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节奏。随手列举就有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称怪物节)、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冬天便让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义长祭。
小时候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追傩仪式。
传说中,追傩的历史长达两千年,是最古老的仪式之一。孩子在追傩当天被叫到广场,戴上白粉涂抹黏土做成的「纯洁面具」,担任仪式的「侲子」。
我从小就很怕这项仪式,因为出现在仪式中的两张鬼面具实在太骇人。
鬼面具有「恶鬼」、「业魔」两种,「恶鬼」看来是一张哄堂大笑的邪恶笑脸。关于仪式的知识在往后解禁,我查了恶鬼的由来,还是不清楚设计典故。最接近的应该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类化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为「生成」、「般若」、「蛇」三阶段,蛇是最后阶段;「业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种风味,充满让人惶恐的苦闷,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傩的仪式程序如下:广场铺满白沙,东西两边点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个侲子进入广场,以独特节奏边跳边唱:「赶鬼呀──赶鬼呀──」接著,饰演驱鬼人的方相氏从后方登场。方相氏穿著传统服装,手拿大矛枪,最抢眼的是脸上的四眼黄金面具。
方相氏与侲子一起绕圈唱著:「赶鬼呀──」,到处撒出驱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观众身上,观众须合掌承受。接下来突然进入恐怖的场景,方相氏一个转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秽在其中」,侲子跟著齐声附和:「邪秽在其中」。两个孩子负责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听了这喊声便要拔下脸上的「纯洁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恶鬼」与「业魔」面具。
我在仪式中扮过侲子,这幕始终让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边的侲子突然变成恶鬼。接下来,侲子要拋下恶鬼,一哄而散,大家应该真的被吓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秽去其外」,拿起矛枪追赶两只鬼,两只鬼假装抵抗一会,等到全员喊起:「邪秽去其外」就逃得不见踪影,仪式到此结束。
我现在还记得,觉拿下侲子面具时,他的脸色让我吓一跳。
「你脸色好差。」
觉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
「早季还不是一样?」
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心底的恐惧。
此时,觉瞪大眼睛,抬头作势要我往后瞧。我回头看到方相氏回到后台摘下黄金面具。全町公认咒力最强的人才能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在我的记忆中,镝木肆星先生从没让出这个位子。镝木肆星先生察觉我们在看他,对我们露出微笑。不可思议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后,下方还有一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来相当平凡,但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诡异的压迫感。
「吓到了吗?」
镝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浑厚,觉敬畏地点头。镝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你还挺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应,僵住不动。
「不知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先生带著有些轻蔑的微笑离开了。我俩像著了魔,好一阵子愣在原地,觉率先低声开口。
「听说他要是认真起来,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两半呢……」
我不认为觉的鬼扯有什么可信度,但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幸福的时光总要结束。
我们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时间的烦恼却是孩提时光太过漫长。前面提到,每人从和贵园毕业的时间都不同,班上第一个毕业的是瞬。少年成绩无人能及,眼神聪颖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无踪;班导真田老师看著其他同学,于有荣焉地宣布他光荣毕业了。
往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快点毕业,与瞬念同所学校。不过,我见到班上同学纷纷消失,怎么都轮不到我。当好友真理亚拋下我先行毕业,孤单的心境笔墨难以形容。
樱花凋零时,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与觉都还留著。平时口气狂妄的觉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确认彼此还没被选上才松一口气。我们心底都想,同时毕业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愿望完全破灭。时至五月,我最后的心灵依托──觉也毕业了。没多久又有两人离开,最后剩两人。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慢、最不显眼的学生,但这不是忘记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觉封住自己的记忆。我回家后,愈来愈少说话,每天窝在房里,父母也很担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妈妈摸著我的头。
「早早毕业没什么特别,班上同学先毕业也许让你觉得孤单,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才不孤单。」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毕业没什么了不起。跟咒力的强度与素质也完全无关。你知道吗?我跟你爸爸都不是很早毕业。」
「至少不是最后一个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不想吊车尾啊。」
「千万别说这句话!」
妈妈难得说了重话。
「你从哪学来这句话的?」
我没回应,脸埋在枕头中。
「毕业时间是神明决定的,你乖乖等就好。进度很快就会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毕业呢?」
妈妈突然噤声,随即开朗地笑著说。
「哎,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傻孩子,别怕,你一定可以毕业,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有人毕不了业?」
「有呀,但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
我从床上起身,注视著妈妈的双眼,她似乎有些动摇。
「妈,听说不能毕业的人会被猫骗带走,真的吗?」
「傻孩子,世上根本没有猫骗。你都要是大人了,说这种话会被人笑。」
「可是我看过啊。」
不会错,妈妈眼里闪过一抹恐惧。
「你胡说什么?只是错觉。」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语气,刺探妈妈的反应。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但只有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转头一看,像猫骗的东西一闪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见了。」
妈妈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听老人家说过,枯芒草像鬼摇。如果你心底害怕,看什么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猫,要不就是黄鼠狼。黄昏时,东西大小看不清楚,这很常见。」
妈妈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说声晚安就熄了灯,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睁眼,毫无安详感。心脏跳得飞快,手脚发冷,浑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挤满邪恶的东西发出若有似无的声响,以尖爪枢挖著天花板内侧。
难道是猫骗来了?
我被鬼压床,半晌都动不了。
忍耐一阵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动身体。我轻轻下床,蹑手蹑脚拉开拉门,就著窗外洒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时节已是春天,但赤脚走在木板上依然冰凉。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妈的卧室就在走廊转角。
我发现卧室门缝透出磷光灯的光线而松口气。正伸手开门时,门缝中传出声音,是妈妈在说话。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严肃沉痛的语气,一只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担心啊。这样下去……」
「像你这样操心,对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响。」
爸爸的口吻听来也十分沉重。
「可是这么下去……我说,教育委员会已经有动作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影响教育委员会。你也是有决策权的人,应该有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运作,我的职权无法插手此事,更别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亲。」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你太大声了。」
「可是早季说她看见不净猫!」
「或许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我悄悄往后退,爸妈的谈话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听见不该听的事。我一样蹑手蹑脚回到卧室。窗玻璃外停著一只水青蛾,水蓝色的身体大小如我手掌,据说是专程报凶的地府使者。天气不冷,我的身子却抖个不停。
究竟怎么回事?
这辈子第一次有种一丝不挂地只身站在天地间,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究竟怎么了?
天花板后方传来不舒服的嘎吱声。
什么要来了……
我感觉大到骇人的东西即将要来到身边。
啊!要到这里来了!
水青蛾振翅飞离,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无风的窗摇得喀喀作响。不仅持久,甚至愈来愈强,彷佛什么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户。
卧室的纸门是谁打开的?才这么想,纸门就猛然关上。
我开始喘不过气,胸口滞闷到想张大口多吸点空气。
啊,不行了,要来了,来了,来了……
突然,房里所有东西疯狂震动起来。桌椅像脱缰野马,铅笔宛如箭矢射穿纸门,床铺缓缓浮上半空。
我放声尖叫。
走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爸妈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开拉门。
紧接著,两人相继冲进我的房间。
「早季!没事了!都没事了!」
妈妈紧抱著我。
「这……这是什么!?」我大喊。
「不用担心,这是祝灵!总算轮到你了!」
「这到底是什么?」
看不见的怪物在房间大肆作乱的现象,在爸妈赶来后渐渐平息下来。
「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这代表我……?」
「这代表你今天就从和贵园毕业了。明天要去读全人班。」
飘在半空的书本骤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断线重重摔在地上。妈妈紧抱著我,她用力得连我的身体都痛起来。
「啊!太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温热的泪水沾湿我的脖子,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但妈妈那声悲恸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却依然回荡在耳中深处。
3
最近,我从古代文献中得知骚灵现象。
我从妈妈管理过的图书馆遗迹中找到这本书,封面烙印著一个诡异的文字「訞」。我们在和贵园与全人班只能阅读烙著「荐」、「优」、「良」的第一类书,「訞」字属第四类书,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处,不让一般人看见,因此逃过烧成灰烬的劫难,实在讽刺。
根据这本书,古代人类几乎都不具备咒力,但当时已有鬼敲门、碗盘飞舞、家具晃动、房屋嘎吱响的怪异现象。绝大多数出现这种现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适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学家经过分析,认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郁的心灵能量与性能量,不知不觉中转化为实际的念动力。
骚灵的别名叫做复发偶发性念动力,本质与找上我的祝灵一样。
祝灵显灵的三天内发生许多事。爸妈向町公所提报我的咒力显现了,教育委员会的人马上就来到家里。那三人分别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学校老师的年轻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带头的老太太花不少时间,详细检查我的健康与心理状态;我以为接下来就是批准我进入全人班就读,但好戏才要开始。
我被迫暂时离开家。老太太说这是就读全人班的前置准备之一,完全不必担心。爸妈紧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离开,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没设置窗户的屋形船(注:类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装在漆碗的液体,对方说这可以防止晕船。液体如黑糖般甜腻,后劲十分苦涩,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飞快航在运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只晃荡的幅度有变,又听到船外传来风声,或许驶到相当宽阔的河道。说不定进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开口问,但还是闭嘴,自认别多说比较好。搭船期间,有名女子不停问我问题,都是听过千百次的题目,她也没打算写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变换方向,航行三个多小时才靠岸。那是不见天日的码头。我们走上暗无天日的楼梯,一路上什么景色都看不见,最后进入一间像寺庙的建筑。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黑衣僧人,头发剃得乾乾净净。僧人一出现,陪我来的人就离开。我被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和室,床间(注:和室中部分墙壁外推而成的装饰空间)上挂轴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写些什么,但很像和贵园匾额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盘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静气。和贵园每天都有打坐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但后悔没穿更宽松的长裤。
我进行缓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尽快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其实不用这么急,因为等待的时间长达两、三个小时。打坐期间,太阳已经下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时不同。我脑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是无法专心想一件事。
随著房间暗下来,气氛愈来愈不对劲。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发现太阳下山,却没听到《归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无论身处哪一个乡,黄昏时分都会播放这首歌。如果我远在听不见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标外。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来了。我试著呼喊有没有人,但没回应。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在莺张走廊(注:有声响设计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声响,幸好走廊转角处就有洗手间。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头居然点起灯,进房就看见一位正襟危坐,驼背白须的老僧。他比当时十二岁的我还矮小,相当年迈,穿著粗糙褴褛的袈裟,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老僧要我尽快正坐在他的对面。
「如何?肚子饿了吗?」
白须老僧笑著问我。
「是,有一点。」
「难得你来一趟,应该盛情款待,但很遗憾,你得绝食到明天早上。你撑得住吗?」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点头。
「我是这间破庙的和尙,法号无瞋。」
我一听就赶紧挺直身子。无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无人不知。咒力最强大的镝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无瞋上人则是受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圣人。
「我……我叫渡边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无瞋上人微笑著点头道:
「他俩从小就很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们会成为领导町的人物,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很高兴爸妈受到夸奖。
「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很爱恶作剧。每天都拿芒筑巢的假蛋砸学校的铜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铜像哦。啊……对了,我当时还是和贵园的校长。」
「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无瞋上人当过校长,更难想像爸爸干过和觉一样的傻事。
「早季接下来要进全人班,成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这之前,今晚要在这里的本堂待一夜。」
「请问……这间寺庙在哪里?」
打断无瞋上人说话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这间寺名叫清净寺。我平时在茅轮乡的极乐寺担任住持,但要点燃成长的护摩火时就得到这里。」
「难道这里在八丁标外?」
无瞋上人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没错。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标。但你不必担心,这间寺庙周围设有强大结界,像在八丁标中安全。」
「是。」
无瞋上人平静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但护摩仪式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单纯的仪式。我说些简单的法话给你听,你不必战战兢兢的,我的法话会让人很想睡,不过想睡就睡,不必客气。」
「那怎么行!」
「别紧张,我是说真的。以前有个失眠的人到庙里,说他整晚睡不著,醒著发呆未免浪费时间,希望能够听段散播福气的法话。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开法会,过十分钟,大家都呼呼大睡。」
无瞋上人的口条流利,引人入胜,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松笑著听他说话。他的法话虽然不至于催人眠,但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内容。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他人著想。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很难体会。假设这样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与朋友两人上山,半途两个人肚子都饿了,朋友从竹盒里掏出饭团,只顾自己吃,不分给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颗饭团,朋友说,没差啦,没有必要。」
「为什么?」
「朋友说,因为你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痛不痒。」
我听得瞠目结舌。即使只是比方,这说法也太牵强。
「我想不可能有这种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但如果真有这种人,你怎么想?你认为那人的话有什么问题?」
「哪边有问题吗?」
我一时语塞。
「应该是……违反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摇头。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伦理规定应该不会规范。」
说得没错,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在内,妈妈图书馆里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应该厚到连八丁标都圈不住。
「这个答案若是用脑袋想,怎么也想不到。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抚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会想帮对方。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点点头。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吗?」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为己痛吗?」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为口试结束,但无瞋上人的反应超乎预期。
「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还不清楚无瞋上人打算怎么做,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并顺手出鞘,现出亮晃晃的刀身,吓了我一跳。
「现在我要试著让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吗?」
上人倏地将小刀刺入大腿,我吓得动弹不得。
「只要修行得够,人就可以忍受肉体上的痛楚。到了这把年纪,连血也流不出了……」
无瞋上人低声呢喃著。
「请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这是为了你好,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觉得到,我马上住手。」
「我感觉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没有感觉,你只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来感受。」
「怎么这样……」
我可以怎么做?我只能动也不动地保持高跪姿。
「你听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须保持这样。这是我开导你的责任。」
「可是,我该怎么……」
「不是想像,是体认,体认到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无瞋上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
「知道吗?是你让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么拯救上人?
「请你、救救我吧。」
无瞋上人的声音更低,更细了。
「请别这样,请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当下的气氛,明知道这根本不合理,但逐渐觉得我确实在折磨上人,我的双眼热泪盈眶。
无瞋上人开始痛苦呻吟,紧握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接著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视野渐渐从周围缩小,胸口紧绷,喘不过气。
「请你……别杀我……」
这句话成了引爆点,剧痛宛如利刃一般从我的左脑刺穿头顶。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卧在榻榻米上。
心脏要停了,喘不过气!我就像离水的金鱼,痛苦地开阖嘴巴。
无瞋上人从高处注视我的神情,看起来彷佛在观察实验室的动物。
「请你振作点。」
他的声音非常空洞。
「早季,没事了。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蒙矓之中,我看见无瞋上人若无其事地起身,一点伤都没有。
「你仔细看,我没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里面有机关,绝对伤不了人。」
无瞋上人用手指按压刀刃,刀刃便缩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不觉,胸口不再痛了,手脚也可移动。我勉强支撑起身体,却无法开口。虽然气得想大声抗议这个糟糕的玩笑,但身体的异常更令我害怕。
「你吓了一大跳吧。但这么一来,你就通过最后一场考试了。」
无瞋上人恢复慈祥的面容。
「你确实亲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让我传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但还是只能乖乖点头。
「但请你别忘记方才的痛楚,随时都要回想起来,铭记在心。」
无瞋上人的话语渗透进心底的深处。
「你要知道人与兽的区别不仅是咒力,更是这份痛楚。」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一类的东西扔进护摩坛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在我耳中回荡。斋戒沐浴后,庙方让我换上穿起来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双手合十,坐在祈祷僧的后方。
护摩仪式彷佛永无止境,我疲惫至极。应该快天亮了?千头万绪如泡沫般来来去去,我无法条理分明地思考。据说每往火堆中扔一次东西,就烧掉我身上一些原罪与烦恼,仪式如此漫长,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满烦恼。
「想必你的身心都轻盈许多。接下来,我们要烧掉最后一个烦恼。」
身后传来无瞋上人的声音。我合掌一拜,这下总算可以解脱。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声响似乎并非来自无瞋上人,而是遥远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视护摩坛上的三角火炉及炉上舞动的火焰。
「试著控制火焰。」
「我做不到。」
祝灵来访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用过咒力。
「不用担心,你可以。试著摇晃火焰吧。」
我又注视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摇晃……」
专注并不容易,但眼睛没多久像对上焦点,火焰突然烧得更旺盛,我看见最鲜明闪耀的内焰。焰心几乎透明无色,而最外围的外焰烧得最剧烈,亮度也最低。
动啊,动啊。
不对,不是火焰,我猛然惊觉火焰是一团发光的粒子,实体太稀薄。
要挪动空气。
我更加专注,连外焰外的光晕都看得一清二楚。旁边有一股温热透明的气流缓缓升起。
我又更专心一点。
流动,流动……空气流动得更快一点。
光晕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风而剧烈晃荡起来。
成功了!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我没实际出手就随心所欲地操控物质,真不敢相信竟然办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再一次将意识的触手伸向火焰。
「到此为止,停手!」
一声斥责传来,我的注意力像扑克牌塔般溃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你最后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我一时还不明白话中的意思。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我难以置信,为什么要拋下难得到手的咒力?
「天赐予你的力量,须奉还神明。今天起,你的咒力就要封进这张纸人。」
我没有抵抗的余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开纸张折成的纸人,纸人的头部和身体写满梵文与奇怪的符号。
「操作纸人,让它起身。」
这次的课题明显比较难,而且我心头纷乱,难以专注。但纸人在一会之后开始抖动,尺寸逐渐变大。
「将你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纸人之中。」
虽然是纸头、纸身、纸手脚,但确实拥有人形。我慢慢将感官与纸人重叠,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纸人轻轻站起来。
我心中充满喜悦与力量。
「渡边早季!将你的咒力封印于此!」
一声撼动佛堂的大吼,将我心中闪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飞散。这时,六支长针发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飞舞,然后贯穿纸人的头、胸口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祈祷僧粗暴地抓起被针刺穿的纸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冲佛堂天花板。
「你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连串的仪式。
「看著火焰。」
无瞋上人再次下令。
「你无法再操纵火焰了,试试看。」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我听话地注视火焰,但这次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怎么使力,内心多么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没有任何变化。难道那股力量再也回不来了?我脸颊上流过一道清泪。
「你全然皈依神佛,抛弃了自己的咒力。」
无瞋上人恢复温柔善良的语气。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传授你真正之真言,新聘精灵,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注: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双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头,此时诵经声更加洪亮。无瞋上人凑近我的耳边,传授给我的真言仅有我能听见。
下笔至此,我满是困惑。因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真言写在纸上。
真言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长辈严格告诫我们,这是向天地神佛祈祷,发动咒力的关键句,任意说出就会让言灵消失。另一方面,真言只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无意义的读音,写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心底明白这个道理,但潜意识深处抗拒著暴露真言,每当要写下真言就感到强烈的反弹。
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么回事的人,我要举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这是虚空藏菩萨真言,是寺方赐给觉的真言。
我当时的仪式还有很长一段后续,但不是非得写下来的内容。当时总算熬到结束,东方天空泛出鱼肚白,包括我在内的人都疲惫不堪。后来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一整天陪著清净寺的实习僧修行,隔天才能回家。
除了无瞋上人,清净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绿的樱花树下祝福我,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大概花两小时抵达水车乡。
爸妈不发一语,整整抱著我将近五分钟。我们那天晚上大肆庆祝,桌上摆满爸妈精心烹饪的佳肴,全是我爱吃的料理。从内部点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变过蛋白质构造,口感生鲜,实际上已经煮熟的比目鱼肉片;还有封存住虎蛱蟹鲜甜美味的胶浓汤。
那晚之后,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终告结束,隔天是新生活的开始。
全人班与和贵园都位在茅轮乡,但前者坐落在更北边,靠近松风乡。和贵园的老师带著我走进石砌校舍,要我独自前往教室,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拉开教室拉门,右手边是讲台,门口看得到墙上贴著全人班的理念标语;左手边延伸至教室后方是一阶一阶高起来的阶梯座,约三十位学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导远藤老师催促我上台时,我紧张得双腿发抖。这辈子从未在毫无准备下沐浴在这么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讲台,我还是提不起勇气抬头挺胸看著同学,不过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这里不是和贵园,但确实看过相似光景。怎么回事?班上怎么有一种灰蒙蒙的既视感?
「这位是渡边早季,以后就是各位的同学了。」
班导远藤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贵园的老师用手写,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显现文字。
「你应该认识所有来自和贵园的同学。但也要早早认识其他同学哦。」
台前响起掌声。这时我才发现班上同学的紧张程度不亚于我。我松口气,提起勇气观察同学,立刻见到三人悄悄对我挥手。是真理亚,觉与瞬。仔细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学。虽然各自进入全人班的时间不同,但编班按照年龄,同班机率上理应如此。至于我的紧张,虽然比初来乍到缓和,但如今想不起来第一堂课究竟教了什么。
下课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迫不及待地围到我身边。
「你好慢啊。」
这就是瞬的第一句话,我微笑以对,若觉也对我说这句话,我一定会生气。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烦了。」
真理亚从背后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头。
「大器晚成啊。早来的祝灵不一定是好灵,对吧?」
「不过你在和贵园就是吊车尾了。早季的祝灵太慢郎中啦。」
觉完全避而不谈自己的窘况。
「乱讲,觉还不是跟我差不……」
说到一半,我感到不对劲。
「吊车尾?怎么可能,我后面明明还有一……」
所有人骤然安静,彷佛戴上「纯洁面具」的侲子般面无表情。
「对了,你知道吗?全人班不只教学科,还指导咒力技巧。我的波干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击力交换完全没搞头啊。」
「老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创造意象啦。」
大家齐声聊开,我完全摸不著头绪。他们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课程,背后的优越感令我不舒服。不过我长久以来有一个习惯,当大家主动避谈某项话题,我会装作从来没这件事。
因为我跟不上他们的讨论,仅是静静聆听,思考著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不可思议,我好像在何处也有相同感觉。
下一堂课的上课钟响起,学生接连回座,我终于想起这股感觉来自何方。
「是妙法农场……」
觉的耳朵最灵,他听到我自言自语而回头。
「你说什么?」
我迟疑一会回答。
「这班跟农场好像。我们读和贵园的时候不是参观过妙法农场?」
一听到和贵园三个字,觉的态度就跩起来,像大人在听小孩的童言童语。
「全人班像农场?你什么意思啊?」
「气氛有点像就是了。」
我愈来愈压抑不住心中的不适。
「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觉似乎有点不愉快,而且开始上课了,对话就此结束。
妙法农场在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的校外教学时参观过这里。校方在我们即将从小学毕业前会匆匆忙忙带著学生到各地探访,让学生思索未来发展。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生产现场时,我们这群孩子两眼发亮,内心涌出迫不及待要长大的念头。
职能工会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员,带领我们参观如何用咒力生产一般烧结法绝对无法生产的强韧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当时许多学生下定决心,从全人班毕业后,要到这里拜师学艺。
但最震撼人心的,绝对是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是町里面积最大的农场,设置数个分布各乡的实验农园。我们首先参观的是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吃的米主要来自黄金乡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种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渗透现象来排除盐分。我们试吃海水田的米,有点咸,但依然可入口,相当惊奇。
接下来参观的是养蚕场,这些蚕正在结七彩闪亮的茧。从这些茧抽出的蚕丝不仅可以制作高级丝绸,而且不需染色,更不会褪色。隔壁的建筑物养著外国产的绢丝虫,当成品种改良的种类参考,包括可结黄金茧的印尼天蚕蛾、茧的体积比一般蚕大十倍的印度野蚕,及会一次聚集数百只,结成橄榄球大小巨茧的乌干达舟蛾。
压轴好戏是密闭房间中的常陆蚕。常陆蚕体长两公尺,有三个头、六张嘴,其中三张嘴拚命啃食大量桑叶,另外三张嘴日以继夜地吐丝。常陆蚕看起来已经遗忘结茧的目的,只知道往四面八方吐丝,工作人员须常清除观测窗上的蚕丝。农场导览人员解释,昆虫体型过大会造成呼吸困难,因此饲养室是装有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维持极高的氧气浓度,一点火就会爆炸。
养蚕场隔壁是一大片农田,种植马铃薯、山芋、葱、白萝卜、草莓等作物。参观时节正值寒冬,几块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盖,据说马铃薯与山芋很怕霜害,因此当气温骤降,农场里的苗圃沫蝉就会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温度。沫蝉原本是农业害虫,但受咒力影响而突变,成为保护田地的苗圃沫蝉。
田地周围随时都有巨蜂飞来飞去,深红甲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是剽悍无比的赤雀蜂,由残暴的虎头蜂与凶猛的胡蜂混种而成,会猎杀害虫,但对人畜无害。
穿过农田,农场深处就是畜舍。
小学毕业在即才让我们参观农场,想必就是因为这间畜舍。这里养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虫,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产肉机器的牛与猪、作为泌乳机器的母牛,以及变成毛毯状、方便剪毛的绵羊,内心肯定不舒服。接下来看到牛舍里养著长相普通的牛,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觉的神经竟然这么大条。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们吃惊得睁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亚大喊。
一头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饲料,它后腿的脚踝上确实有个像气球的小小白色肿包。
「是呀。这间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虽然我已经想不起导览员的名字,不过印象中是体格健壮的男性,他当时露出困扰的神情,也许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把袋子拔掉呢?」觉不顾导览员的尴尬,开口问道。
「呃……酪农间有种说法,长袋子的牛免疫力比较强,不易生病,学者还在研究这是真是假。」
即使我们之前看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家畜,但对袋牛的兴趣最浓厚。这是有原因的。要解释这一点须参考我手边的另一本书。书名是《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封面烙上「秘」字,代表本书属于第三类书,可能有害,要谨慎管理。
以下是部分节录:
袋牛曾被称为「牛袋」,由于前述因素演变为袋牛。这名称碰巧与袋虫十分类似,颇耐人寻味。袋虫(Rhizocephalan barnacle)是甲壳动物,藤壶的近亲,模样像袋子,乍看联想不到虾蟹等甲壳动物。这是因为袋虫经过演化,成为适合寄生在藻蟹等的甲壳动物。
母袋虫先是用介形虫的幼体形态寄生在螃蟹身上,变态成有刺胞的幼体后再将体细胞块注入螃蟹体内。当细胞成功附著,它会长出刺针并穿破螃蟹表皮,在外面形成袋状身体。体外最主要器官是卵巢,没有四肢或消化器官。体内细胞则会长出如植物一般的根部,吸取螃蟹身体组织中的养分。被袋虫寄生的螃蟹会失去生殖能力,此现象称为寄生去势。
(中略)
另一方面,人们自古以来将长在牛睪丸、子宫、鼠蹊部上的袋状肿瘤称为牛袋,而且认为牛袋是良性肿瘤,不会影响牛只健康;但近年发现,牛袋其实是独立的袋状生物,演化过程与袋虫类似,属于牛的一种。
袋牛的起源不明,不过最可信的说法是,母牛怀有双胞胎时,一胎吸收另一胎后转化为肿瘤,此现象经过演化而产生袋牛。
被袋牛寄生的公牛,睪丸精液会混杂大量的袋牛精子;若袋牛寄生于母牛,袋牛会于宿主交配时将精子散布到子宫中。无论寄生哪方,宿主一旦交配就会同时生出健康小牛与大量袋牛幼体。袋牛幼体长约四公分,无眼无耳,拥有两只细长的前肢,身体类似毛毛虫,尾端有类似昆虫产卵管的针状器官。
袋牛幼体诞生后会用两只前肢爬上牛的身体,再用尾端针器刺穿皮肤上较薄的部位,注入细胞团。细胞团于体内成长,成为新的袋状生物──袋牛。袋牛的幼体寿命相当短暂,完成任务后约两小时便会缺乏水份而死。
袋牛的幼体与成体乍看与宿主牛只不同,但在生物学分类上确实属哺乳类偶蹄目牛科动物。袋牛幼体前肢的钩爪如牛蹄般裂为两道,是追本溯源的唯一根据。
袋牛精子会在宿主的子宫内与牛卵子结合,一说这是受精,一说这仅是夺取卵子中的养分,目前学界争论不休。
不过,关于袋牛与牛同类一事,还有一则趣闻。据说袋牛幼体在攀爬牛只途中遭到捕捉时会蜷曲身体,发出牛的叫声。其他牛只听闻此声便会惶恐不安,齐声哞叫。笔者多次观察袋牛幼体,可惜从未听过。
在我眼中,这些身怀奇迹咒力,野心勃勃的学生就宛如被袋牛寄生、默默咀嚼著饲料的牛,实在不可思议。或许这是因为当时大家年少无知,不明白正被学校当成家畜管理,更不理解自己究竟背负何种重担。
4
扑克牌塔堆得愈来愈高了。
我瞄了一眼隔壁的觉,他进行得很顺利,已经叠上牌塔的第四层。觉一发现我在看他,立刻得意地操控扑克牌在空中转来转去。那是张红心四。
我压下不服输的心情,专注于眼前的扑克牌塔。这堂课的作业看似容易,只要将扑克牌组成三角形,再堆叠成一座塔。但试过就会明白,这项行动中包含锻炼咒力所需的一切要素。
最重要的还是注意力,一点风吹草动,扑克牌塔就会倒塌;此外,正确掌握空间与位置的能力也相当重要,而且塔的构造愈大时,还要观察整体状况,察觉和补足小问题,尽早掌握倒塌前的徵兆以修复危险的结构。
据说镝木肆星先生第一次在全人班挑战这项作业时,脑中精准想像出八十四张牌的位置,瞬间盖起整座塔。不过,这种事连大人都很难达成,应该是夸大的谣传。
我们过去在和贵园多次练习徒手堆叠牌塔,压根没想到是全人班能力开发教室的实作伏笔。
「早季,再快一点啦。」觉在一旁啰嗦。
「我们现在不分上下吧?放心,不会输你啦。」
「笨,自己组员竞争有什么用?你看第五组,他们超顺利的。」
我往旁边看一眼,第五组组员确实都用不分轩轾的速度行动,拔得头筹。
「我们这边还是只有王牌最厉害啊。」
说得没错,瞬是班上压倒性的第一名。他已经叠到第七层,而且开始扩充第一层,他同时操纵的两张牌宛如蝴蝶般飞舞著,精巧手法完全没人学得起来,让人不禁看得入迷。
「……可是也有人在扯后腿。」
觉叹一口气,朝我前面看,隔壁的真理亚叠扑克牌的速度飞快,足以和瞬匹敌,但叠得乱七八糟,局部还倒塌两次。不过她每次都会快速修好倒塌的卡片,进度和我与觉差不多。真理亚旁的守完全相反,他堆得非常小心谨慎,稳定度过人,勉强算是班上中段。
最大的问题,是离得最远的丽子。她连第一层都叠不好。
光看丽子操控的扑克牌就觉得难受。我在和贵园堆牌时,明白人愈紧张,手愈容易发抖;没想到就算使用咒力,扑克牌还是同样不稳晃动。丽子儿时就读黄金乡的德育园,我没机会见到她堆牌的情况,她想必从小就不擅长叠扑克牌塔。
丽子堆牌的模样笨拙得前所未见,她好不容易立起扑克牌,但马上就会坍塌,费尽苦心叠到一个阶段又再次功亏一篑。她就是这样不断重蹈覆辙。
「不行,看她这么烂,连我都要出包了。」
觉回头看自己的牌。
「丽子在,我们这组永远不会裸。」
「说什么话。丽子人很好啊。只是状况差了点。」
我也知道这是谎话。天野丽子无法掌控咒力,每次实作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先前班上有一次举办类似比手画脚,训练影像重现能力的实作课程。每组排成一列,第一人看完某幅油画之后用咒力模拟出油画的沙画版本,接著传给第二人。第二人只能看一眼,然后要尽力重现出看到的沙画。按照这种模式依序轮到最后一人,根据谁的沙画最能忠实呈现原来的油画,该组就获胜。
我们第一组无论影像或表现能力都高人一等,瞬即使在我们之中也天赋过人。他的沙画精准得如同冲洗出来的照片,第二厉害的是真理亚。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的精确度与艺术品味的确追不上她。
觉若是担任实作第一棒就让人有些担忧,幸好他很懂得复制沙画;我正好相反,我比较擅长从油画想像出沙画成形的模样;守很有艺术天分,两三下便画出漂亮的艺术沙画,不过正确性有待商榷。
我们每次六人合作,最后都会狠狠栽在丽子手上。说难听些,她的沙画就像螃蟹在沙地垂死挣扎,再怎么用心观察或者发挥想像力,旁人始终看不出端倪;无论她在第一棒、第六棒或任何一棒,我们第一组交出来的画总是惨不忍睹。
扑克牌塔堆叠大赛同样被她一人拖累。大赛规定成功叠好的扑克牌总数最多的一组获胜,但前提是所有组员都叠到第七层。
这次丽子又犯下致命失误。
我至今依然完全不懂,只是专心叠扑克牌的比赛,她怎么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丽子一张牌突然跳飞出去,弹到邻座隔壁,打中真理亚的扑克牌塔。真理亚的塔虽然稍微不稳,但总算叠到我们整组第二大规模,可惜瞬间夷为平地。
「啊……对、对不起!」
丽子理所当然露出非常狼狈的样子。真理亚愣了一会,随即加速重建牌塔,她果然已经习惯倒塌。但时间所剩不多,就算瞬与真理亚使尽全力也赶不上。果然,在真理亚的牌塔叠到第三层前,哨声无情响起,比赛结束。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比赛结束后,丽子还是不断向我们道歉。
「无妨,别在意。我还以为是自己弄倒呢。」
真理亚笑著告诉丽子,但眼神仍然空洞无神。
写到这里,来介绍我自己这组好了。我们的组员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天野丽子、伊东守以及我渡边早季六人。这么一写,各位应该明白班上组别是按照姓名五十音排序,原则上我应该编进第五组,但校方不知为何把我加进第一组。而第一组碰巧就有我三个好友,当时以为这是为了尽早让我习惯全人班的生活。
当天放学,我、真理亚、觉、瞬与守五人走在学校和水道附近的小路上。这不是在排挤丽子,我们六人过去常同进同出,但丽子惨遭上次的滑铁卢后觉得没脸见我们,也没人邀她同行。
「好希望快点随意使用咒力哦。」
觉说著伸个懒腰。所有人想必都有同感。我们目前还在实习阶段,不准在町中使用咒力。就算读了全人班也要撑过比和贵园更长更累的学科课程,才可进能力开发教室,获准使用咒力的权利。
「我倒希望觉再等一阵子才可以尽情使用咒力。」
听到我的调侃,觉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
「我可以完全掌控咒力了!早季看起来还比较危险。」
「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棒啊。」瞬打圆场。
「我可不会因为瞬这样说就开心起来。」
觉将脚底的小石子踢到水道对面。
「为什么?」
瞬好像真的不明白理由。
「我说真的啊。你们两个都很棒,扑克牌至少不会飞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真是的……别再提那件事了。」
真理亚摀住耳朵,叹了口气。
「啧,瞬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我们啦。早季也这么想吧?」
我确实这么想,嘴上的答案却不一样。
「别把我算进去,他瞧不起觉而已。」
「吼!哪有这样的!」
觉嘟嘴抱怨,但突然默不作声。
「怎么了?」
真理亚一问,觉指向六、七十公尺外的岸边。
「看,那里。」
众人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两道身影全身包著土黄色的布斗篷。
「……化鼠?」真理亚玩著自己的红发。
「真的。它们在干什么?」
瞬相当好奇,我也如此,我从没近距离见过化鼠。
「我们最好别盯著看。」
守看起来退避三舍,他顶著一头像随时会爆炸的自然卷。
「读友爱园时,大人说看到化鼠时千万不要靠近,也不要盯著。和贵园没教过吗?」
当然教过,但愈禁止就愈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我们缓缓接近化鼠,观察它们的行动。我想起爸爸在我小时候说过的故事。化鼠看起来是被吩咐来清理水道,因为水道的转弯处容易堆积淤泥和上游漂来的垃圾。化鼠拿著前头装著网子的长竹竿,努力捞起大量落叶和树枝。
若使用咒力三两下就搞定,但想必太单调乏味,人类不愿意花心思在这种事上。
「好勤奋啊。」
「但那双手应该很难拿网子吧?」真理亚语带同情。
「说得也是。化鼠的骨架跟人类不同,光用双腿站立就很辛苦了。」
瞬说得没错,虽然化鼠用斗篷遮住脸,但握著竹竿的两只前脚和嚼齿类动物一样细小,支撑著体重的后脚似乎颇不牢靠。
「……就说最好不要看啦。」
离我们一段距离的守撇过头,明显不想面对化鼠。
「唔……他们到底行不行啊……啊!危险!」
我们距离化鼠二、三十公尺时,觉突然大喊一声。其中一只化鼠试图捞起满网的树叶,但浸水的树叶超乎想像沉重,化鼠摇摇晃晃,最后居然往前扑倒。另一只化鼠发现不对劲,想拉它一把却晚一步,对方滚落水道。
伴随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我们不自觉跑上前。
跌落水中的化鼠在离岸一公尺左右的位置踢打水面,看来不谙水性,加上水面铺满厚重落叶,化鼠穿著覆盖全身的斗篷,几乎动弹不得。岸上另一只化鼠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连伸出竹竿网救同伴的智慧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
「早季,你想做什么?」
真理亚惊讶地看著我。
「救它。」
「咦?怎么救?」
「不要跟化鼠扯上关系比较好啊!」
守畏缩地从身后警告我。
「没关系,从水里捞到岸上就好,小事一桩。」
「喂,难不成……」
「不能擅自使用咒力啦。」
「我也觉得别插手比较好。」
这群人的反应全都让我生气。
「放著不管,它会死的!」
我静下心,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诵唱真言。
「这样做真的不好。」
「老师不是教我们,要对一切生命慈悲为怀吗?」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载浮载沉的化鼠身上,但棘手的是化鼠沉入水中太久,混杂了枯叶与垃圾,我无法确切掌握化鼠的形体。
「……连周围的树叶一起捞起来就好了。」
瞬察觉我的踌躇,给了明确的建议。我以眼神道谢后照做。
四周的喧嚣逐渐沉寂下来。
我在心中描绘出意象,用精神力将零散的垃圾凝聚起来往上提升,一团巨大物体摆脱表面张力从水中浮起。数条水柱渗漏下来激烈敲击著水面,精神力掌控不到的树叶飘零。化鼠应该就在这团垃圾中,不过目前肉眼看不见。我将之缓缓引导到岸边,所有人往后让出空间,我将垃圾轻放在路上。
幸好,化鼠还活著。
化鼠趴在树叶和垃圾中挣扎,发出痛苦呻吟,同时咳出不少水。近距离一看,化鼠体型不小,直立时应该有一百公分以上。
「好厉害,就像用大网子打捞。这是完美的飘浮。」
「哪里,多亏你的建议。」
瞬才夸完我,觉立刻泼冷水:
「怎么办?如果学校发现这次违规……」
「不让他们发现不就好了?」
「不让他们发现?我就是问如果被发现该怎么办啊。」
真理亚出言相助,「为了早季,这件事情大家要守口如瓶,懂吗?」
「好啊。」瞬像借人抄笔记般乾脆答应。
「觉也明白吧?」
「我不会打小报告啦。可是会不会被抓包?」
「又没别人看见,大家都不说就没事了。」真理亚回过头。「守呢?」
「什么?」
「什么是什么啊……」
「今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跟化鼠有什么牵扯。」
「很好,乖孩子。」
「可是它们呢?」觉皱起眉头,睥睨被救上岸的化鼠。「它们会不会告诉别人?」
「告诉谁?化鼠会讲话吗?」瞬饶富兴致地问。
化鼠完全没起身,我走近它,心想它也许哪里痛,但看向另一只化鼠时,它也用同样姿势趴在地面。这时,我意识到化鼠非常惧怕人类。
「哎,我救了你们哦,听得懂吗?」
我尽量放软语气。
「不要跟化鼠讲话比较好。」守从远处以气声喊著。
「听得见吗?」
湿淋淋的化鼠上下摆动斗蓬下的头颅,像在点头。化鼠明显趴著比较轻松,它爬向我,作势亲吻我的鞋。
「这件事情不能说出去,知道吗?今天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
化鼠又点点头,看来沟通相当顺利;我突然有股好奇心,想看看它们的长相。
「哎,看看我这边。」
我轻轻拍了下手。
「早季,别这样啦。」
连真理亚也受不了。
「我说过了……别管化鼠啦。」
守的声音听起来比刚刚更遥远。
「听得懂我说话吗?抬起头来。」
化鼠怯怯地抬起头。
我以为化鼠的脸会像田鼠般可爱,但我大为震撼。化屋在斗蓬底下的脸,是我见过的生物中最丑陋的脸。它长了短短的朝天鼻,不像老鼠,反而像猪,白皮肤松垮垮又皱巴巴,还长著许多汗毛,而皱褶中的小眼睛宛如弹珠般发光;因为上唇中央有一道大大裂口,露出铁锹般的黄门牙,乍看宛如直接从鼻子长出来。
「西些,西些,机机机机,莎莎莎莎,怎怎怎怎……撙。神,尊。」
化鼠突然发出鸟啼般的高喊,吓得我浑身僵硬。
「说话了……」
真理亚嘟哝一声,另外三人哑口无言。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问,化鼠像唱歌般喊著:「㊣*+✕□*¥」,嘴角流下白沬。我知道它的名字,但无法写成文字,也记不下来。
「看来不必担心它打小报告了。」觉松一口气。「毕竟没人听得懂它说什么啊。」
众人放下重担而笑出声;但我仔细端详化鼠的脸后感到一股恶寒,好像触动心灵最深处的禁忌回忆。
「虽然我们不懂它们的名字,但还是想个方法辨认它们比较好。」瞬若有所思。
「看刺青就好啦。」
躲得远远的守难得提出有用的意见。
「刺青?在哪里?」
「应该在额头附近。」守背对著我们说。
我心惊胆跳掀开化鼠头上的斗篷;化鼠尽管裸露出头顶,却像乖巧的大型犬动也不动。
「有了!」
高高的额头与头顶之间,刺著一串蓝字「木619」。
「这串字是什么意思?」
二定是鼠窝的记号。」瞬回答。
化鼠这种生物,具有三项罕见特徵。
第一,正如其名,长得像无毛的老鼠,体长六十公分至一公尺,若以双腿站立,可达一点二至一点四公尺;有些体型较大的化鼠身高与人类相当。
第二,化鼠是如假包换的哺乳类,但拥有蚂蚁、蜜蜂一类的社会性,组成鼠窝,以女王为生活重心;据说这项特色遗传自化鼠祖先──东非的裸鼹鼠。小鼠窝内住著两、三百只工鼠,大鼠窝更是成千上万。
第三,化鼠的智能远高于海豚与黑猩猩,甚至可说与人类相当。对人类效忠的「开化」鼠窝,透过进献贡品与劳务来换取生存保障。效忠的鼠窝会分配到一个汉字窝名(通常含有虫字)。譬如势力最庞大,最常派化鼠投入神栖66町土木工程的「虎头蜂」鼠窝。
当时,我们的町四周还分布著「黑山蚁」、「牛虻」、「无霸勾蜓」、「食蛛蜂」、「盐屋虻」、「大锹形虫」、「灶马」、「长脚蜂」、「步行虫」、「虎甲虫」、「木蠹蛾」、「龙虱」、「蟋蟀」、「棘蜈蚣」、「大螳螂」、「浮尘子虫」、「螟蛾」、「灯蛾」、「寄生蝇」、「马陆」、「人面蜘蛛」、「斩首蚱蜢」等鼠窝。
「有个『木』字,应该是『木蠹蛾』。」瞬说。
「全写出来的话,笔划太多,化鼠也看不懂。」
「它就是木蠹蛾鼠窝的工鼠喽。」
木蠹蛾鼠窝总数两百只左右,是个小窝。
化鼠对觉的话语产生反应。
「木,度恶,木─度─恶,吱吱、五喔、咕噜噜噜……」
说完,化鼠像突然冻僵一般身体直发抖。
「它好像很冷。」
「跌成落汤鸡,原本又住在洞穴,体温应该不高吧。」
听瞬这么一说,我们便放化鼠离开。两只化鼠五体投地,目送我们远去;我在途中回头一次,它们还是跪著不动。
「看来只有滚粪金龟法可以用了吧?」真理亚说。
拯救化鼠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太普通了。」觉发出异议。
「每组肯定都先想到这招,而且应该也抓不稳球的方向。」
我们看著桌上的一大团黏土热烈讨论。
「那就做个大圈圈,球放进里面如何?左右转动,圈圈就会前进,也可以控制球的方向。」
我坐在桌边晃著双腿说道。这是天外飞来的念头,感觉挺不赖。
「这圈圈转到一半,强度应该会降低吧?而且球可能滚出圈圈。」
觉又挑毛病。我气得想反驳,但瞬一语道破我的盲点。
「整个圈圈都贴在地上转也不容易。而且只要一部分浮空或许就会犯规了。」
「……也对。」
我只好乖乖放弃。
「就算想破脑袋都没答案吧?先把黏土分成两半如何?我想这样大概就知道要分推球员多少重量的黏土了。」
我们按照真理亚的提议将黏土分成两堆,假设一半用来当推球员,另一半当攻击员。
「只有这样?」觉失望地说。
「球大概多重?」
真理亚一问,瞬叉起双臂思考。
「球是大理石做的,应该十公斤以上。」
「黏土总重差不多是这样,所以推球员大概只有一半重喽?」觉嘀咕。
「可是黏土烤硬或风乾后应该会很轻吧?」
「对啊!所以推球员的重量最后会是球的三分之一左右。」
这一次,瞬赞成我的意见。大家眉头深锁,当下我是唯一露出笑容的人。
「那果然还是只能从后面推。」守嘀咕一句。
「绕一大圈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了。」
滚球竞技赛将在五天后举行。每组须在短短五天内决定基本战术,用黏土制作推球员、攻击员与防守员,而且还要勤加练习,直到能随心所欲操作球员。
说明一下滚球竞技赛的规则。
两组分别担任进攻方与防守方,滚球方要滚动巨大的大理石球穿越球场,若将球滚入球洞中就得分;防守方全力阻止球进洞。双方各有十分钟攻守直到得分,得分时间较短的组别获胜;双方皆无得分,由双方同时进行进攻与防守的大混战,先得分的一组获胜。
竞赛从头到尾都用咒力进行,但有很大的限制,不能直接对球场与球施加咒力。我们只能操作用老师给的黏土创造出的球员。进攻方的球员是推球员与攻击员,防守方的球员是防守员。而且禁止球员离开球场表面,球员在空中推球,等于学生本人间接推球。
球场搭建在学校内部的庭院中,宽两公尺,长十公尺,表面铺满细沙,还有零星分布的草皮,学生要非常专注才能够勉强操作球员让球笔直前进。在每场比赛,防守方都可在球场上任何位置挖掘球洞,但不得对球场进行其他动作,包括挖陷阱或堆小山。
此外,只要符合总重量限制,球员的形状和数量都可以任意变化,但数量太多会难以控制。
另外还有一条重要规则,不可以攻击进攻方的推球员,否则比赛一开始,防守方肯定会猛烈攻击并毁掉其他组的推球员。不过可以免受攻击的只有事先申请的一名推球员,如果操作多名推球员、多余的球员便遭无情攻击,因此每组基本上只设一名推球员。
「推球员就做成这种形状喽?」
瞬的额头渗出些许汗珠。虽然组员七嘴八舌,毫无共识,但组中只有瞬有本事自由操纵黏土。推球员外型呈浑厚的圆锥体,底部是像船底的钝角三角形,方便在球场滑行;正面长著两只夹角一百二十度的手臂,控制球的左右方向,像个张开双臂的人。
「不错啊。虽然简单,但挺有型的。」真理亚说。
「那就剩下攻击员。瞬要专心操作推球员,剩下就由我们包办了。」
觉不知何时成了会议主持。
「第一组讨论得如何?」
远藤老师笑盈盈地走过来。他有张圆脸,搭上浓密得和头发分不清的落腮胡,获得太阳王的怪绰号。
「我们总算决定推球员的造型了。」
觉得意地秀出刚完成的雏形。
「哦,短时间就有这样的成果。」
「是呀,我们打算拿它去烧结。」
「推球员由谁来操作?」
「瞬。」
「果然没错。」远藤老师大力点头。「那瞬之外的四人就是攻撃员了,要好好分配。」
「好!」
我们神采奕奕地回答。后来在谈笑间,大家做出五名攻击员,瞬同时操作推球员与一名攻击员,其他人各负责一名攻击员。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组里不是应该还要有另一人吗?
我们签运不错,第一场的对手是第五组,赛前预测是第三组球员准备相当完善,最有冠军相。如果要说第三组有什么对手,就是我们第一组和平时不按牌理出牌的第二组。
我们猜拳决定攻守顺序,我们是先攻。第一战毕竟令人紧张,但还是趁机偷看第五组的防守员。防守员六名,体型像一面墙,左右来回晃动,足以阻挡我方在球场上的去路。
我们五人组成圆阵,各自默念真言。
「不出所料,是最平凡无奇的战术。」真理亚开心地轻声说道。
「看来连三十秒都不用哦。」觉扬起嘴角,彷佛已经夺冠。
「从中间突破。」瞬轻声告知所有人。「这种防守从哪里前进都行,而且场地中央看来最平坦。」
当我们的推球员与攻击员一上场,第五组的同学立刻变了脸色。
推球员举起双手,在球场上缓慢滑行,坐镇在球后方。接著五名攻击员整齐散开,三名在球前方摆开三角阵,两名保护球的侧翼。先锋三名的攻击员体型是钝角三角锥,尖头朝前,身体中心面触地,像一架纸飞机;防守侧翼的两名是低重心的扁圆柱,表面许多突起。其实这些突起没什么用意,仅是让外表看起来相当坚固。
「双方公平竞争,彼此互相帮助,尽力而为,懂吗?」
太阳王严肃说明后,吹哨宣布比赛开始。
三名前锋攻击员缓慢前进。推球员慢慢增加力量,但沉重的球动也不动,让球从静态开始转动真的相当困难。如果心急而太用力,推球员可能会坏掉,但瞬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防守方的六面墙根本没勇气上前,无谓地左右摆动,看得出态势混乱。
球动了。
球慢慢向前滚动,愈来愈快,在球场上挺进。三名前锋也配合球的速度往中央冲刺。第五组总算发现我方企图,试图将防守员聚集在正中央,但慢了一步。我们所向披靡,虽然对方组成的墙壁比我们的攻击员更具份量,但被三名前锋轻松撞开。我负责操作左后方的前锋,与对手的接触仅仅一瞬间。
防线被突破时,第五组束手无策,眼看大理石球如入无人之境,发出爽快的声响掉入球洞。只花了二十六秒,这个结果竟然比觉最乐观的预测还要快。
「这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更努力点,根本没得比啊。」觉说。
「没错,对方的防守员有跟没有一样。」
平时寡言的守也跟觉一个鼻孔出气。但如果太掉以轻心,后来可能会出错。
「接下来还有对方的进攻。」我试著拚命重振我方散漫的精神。「现在还不算赢哦。」
「现在不就等于赢了吗?对方不可能在二十六秒内达阵啦。」觉依然在傻笑。
「不到最后很难说,我们不能大意。」瞬提醒。
五名防守员被送上球场。但我们一看见第五组准备的球员不禁傻眼。因为对方刚刚的防守了无新意,我们卸下心防,以为进攻方的球员没什么了不起,但事实完全相反。敌方显然使出破釜沉舟的手段。
「那、那是怎么回事?」真理亚低声问道。
「六名球员形状都一样吧?」
没错,第五组的球员全是长条状,而且都有撞槌般的手臂。
「他们六名都是推球员。」瞬呢喃著。
此时,太阳王在如出一辙的球员中选出一名,用红笔画上双圈符号,代表这是唯一不可攻击的推球员。
「不过其他的推球员都可以攻撃吧?这样就没有防守员了……」
觉听完我的话后回答:
「他们应该不怕弄坏一、两名推球员吧,他们打算全力推球,靠球的威力冲散防守方。」
不出所料,开赛哨声一响,球就动起来,而且愈来愈快。
我们这边四名防守员长得像门挡,企图要钻到球底下阻止球的前进或改变方向;但对方推球速度太快,其中两名防守员还没钻到下方就被撞飞。剩下两名从侧面攻击没红圈的推球员,一名被漂亮击倒,但另外五名推球员势不可档。
「不妙!这样下去……」觉不禁大喊。
对方的球速比我方快许多,如果达阵,我们的时间肯定落后。此时,我们第五名王牌终于出现在球场中央,对准球的前进方向。
「瞬!靠你了!」觉大喊。
第五名王牌是浑厚的圆盘,接地那一面的中心有个巨大突起,当对方的球压上来时,圆盘转一圈就能反转球的路径。这是瞬的天才创意。
球虽然充满魄力地冲过来,但瞬一定可以抓准时机地转动圆盘。然而,过快的球速竟然引发意想不到的状况──球撞上地面的小突起,稍微弹了一下。
瞬骤然拉退圆盘,避免球跳过。
大理石球撞击圆盘的一瞬,硬物碎裂的刺耳声响迸裂而出。虽然圆盘迅速转动,但球在圆盘上又跳了一次,路径几乎没有改变。
「完蛋了……」
球如果用这种速度达阵,根本不需二十六秒,十六秒就够了。在我们沮丧放弃的当下,真理亚突然高声惊呼。
「啊!那是怎么了?」
抬头一看,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由于球速过快,第五组完全无法控制方向。一名推球员被滚动的球卷走而摔在球前,随即被球压碎。失去单边推球员的力量,推球施力变得不平衡,球转了大弯。
这下根本停不住。球高速掠过球洞,一路滚出球场。
「判定第五组无法继续比赛,第一组获胜。」
我第一次觉得太阳王的声音宛如天神之音。
「太好啦!」
「第一轮赢了!」
「第五组自取灭亡,那战术太乱来了!」
我们开心地握手庆祝,突然发现瞬闷闷不乐。
「怎么了?」
我一问,瞬转过头。他手上拿著第五名防守圆盘,神色相当阴沉。
「糟糕,有裂痕了。」
「咦?」
大家群聚到瞬的身边。圆盘特别采取高温烧结,强度应该不成问题,即使受到沉重的大理石球碾压,水平旋转就可以支撑下去,但怎么也没想到大理石球会腾空飞起,从上方撞击。
「它撑不了一、两场喽?」真理亚问。
「应该不行。下次光被球压到就会裂成两半吧。靠水平旋转改变路线这招行不通了。」
「下次只能靠四名球员比赛……」
我们试著讨论补救办法,但情急之下无法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法,只能视对手的做法重新考虑作战方针。
五组比赛淘汰赛,因为数字是单数,无法顺利两两成组,因此全人班中采用以下方法:抽签决定哪两组比赛,两场胜组再进行抽签,抽赢的直接进决赛,抽输的和第一轮种子队伍对决,赢的进决赛。换句话说,签运好的话,可能赢两场就冠军,签运不好就须三连胜。
总之先观察第三组与第四组的战况。第三组如预测一样强,攻守俱佳。第三组的推球员呈复杂的马蹄状,控球近乎完美。攻击员的造型与我们差不多,但更洗炼。
他们防守策略更惊人,两名小人偶拉开一条软黏的黏土绳,而且绳面湿润,增加黏性。两名小人偶悬空拉起黏土绳,将绳子水平拋弃在球的路径,接著断绳离开。这么一来,球通过黏土绳时就会自然沾上黏土,无法直线前进,即使最后达阵也会损失大把时间。
「竟然想得到这种招数。」觉悻悻然地说。
「我们误以为黏土非得烤乾不可,失算了。」
「他们很有信心,只要让对方多花点时间就能获胜吧。」
「决赛对手就是第三组了。」真理亚难得流露敬佩之意。
第三组以二十二秒对七分五十九秒的成绩,痛宰第四组。接著由我们与第三组抽签,幸好抽赢了,直接晋级决赛。
「太好运了。」
「趁现在想想决赛怎么比吧?」
「圆盘修得好吗?」
「我的咒力还没好到可以修复高温烧结的陶器,顶多只能应应急。」
我、瞬与觉三人重新检讨战术,真理亚与守观察第三组与第二组的准决赛。
「先把圆盘的裂痕补上吧。」
「可以要黏土来补吗?」
我一提出意见,觉就跑去问太阳王,原来放弃现有球员就可以得到同样重量的黏土。但放弃的球员都经过烧结了,最后却换来湿软黏土,损失不少分量。
「这也没办法。刚才锥形防守员受损得挺严重,拿去换黏土吧。」
我们将黏土抹在圆盘裂痕上,瞬则施咒加速硬化。剩下的黏土怎么处理?我拿起黏土,捏圆拉扁成一张薄薄的碟子。
等等,这或许……
「早季,别玩了啦。」觉气呼呼地数落我。
「哎,这说不定能赢第三组。」
「你在说什么啊?」
瞬修好圆盘后望向我:「你想到什么点子了?」
我用力点头,将脑中乍现的灵感解释给两人听。
「真棒,这点子太天才了。」
瞬赞不绝口,我的脸忍不住红起来。
「嗯──这招实在够阴险,不过对方一定想不到。」
觉还是老样子,虽然夸奖我的主意,但一定要在嘴上占我便宜。
「觉,动手吧。没其他办法了。」
「没错。」
「没时间了。」
我们各自将换来的黏土拉平并补在圆盘周围。一同修补同一名球员时,我们没办法用咒力,只能实际动手。好不容易赶在开赛前一刻完成修补,真理亚与守突然冲进房里。
「糟糕了!准决赛结束啦。」
「反正对手是第三组吧?我们找到对抗方法喽。」
觉的口气听起来像这全是他的功劳。
「不是他们。」真理亚说。「第三组输了,我们的决赛对手是第二组!」
5
前往学校庭院的路上,我们碰上正要回来的第三组。
「我们还以为决赛对手一定是第三组。」
我向抱著推球员的弘搭话。
「原本是我们占上风的。」弘相当懊恼。「如果没发生那个意外……」
弘把马蹄形的推球员递到我们面前,摩擦地面的部分伤痕累累,但更糟的是侧面剥落一大块。
「怎么回事?」
「我们的推球员发生意外,狠狠撞上对方的防守员。」弘怜惜地抚著推球员受损的部分。「当时球往反方向滚,我们花一分钟才拉回路线。」
「结果是一分三十六秒对一分四十一秒,第二组获胜。很惨对不对?」
班上个头最大的美铃搭在弘肩膀上叹气。
「对方撞过来的,是他们不对吧?」
「没办法,毕竟是意外啊。」
弘虽然这么说,但口吻中藏著相反的意思。
「你们小心点。」弘和我们告别前说。「没人知道决赛会发生什么事。」
不可否认的是,赛前听见第三组这么说,多少造成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们因此在意起那些和竞技本身无关的枝微末节。因此,当看到第二组先攻派出的推球员时,我们哑口无言。
「那……是装了车轮吗?」觉难以置信地低语。「我们也考虑过车轮,但轮轴强度不够就放弃了。奇怪,比赛不是不能用黏土之外的材料吗?」
瞬眯起眼睛注视前方。
「不对,仔细瞧,那不是轮轴,是球。」
第二组推球员的身体下方有个大凹槽并嵌进一颗球,不过从旁边只看得到一半,难免误认成固定在身上的车轮。
「这就像坐在球上一样,撞一下就脱落了吧?」觉泼了冷水。「都这么干了,乾脆嵌深一点就不会脱落啦。」
「不行,球轮嵌得太深会卷进砂石,下场惨不忍睹。不过,这样推球员就没办法马上推动球吧。」瞬也提出质疑。
「卷进太多砂石动弹不得时,说不定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用滑的?也可能是要趁球轮还能动的时候冲破我们的防线。」真理亚冷静分析。
然而比赛一开始,我们的疑问一扫而空。
「两个人联手……!」
我不禁脱口喊出。
第二组两大王牌良与明的视线明显集中在推球员上。想必是由良控制推球员来推球,明则负责控制球轮不致脱落,同时撞开砂石和杂草,防止卷进异物。不过,两人份的咒力同时在这么窄的范围内交错使用,实在相当危险,而且光一个推球员就让两人控制是种浪费,不过确实制造出很好的效果。
球轮与地面摩擦较少,咒力顺利透过推球员推动球体,所以第二组的球速不输第一轮第五组的横冲直撞,还能够稳定控制方向。
我方的防守员拚命追上对方,但对方推球员灵活地左闪右躲,三两下就闪过。觉控制的推球员打算转头防守,守控制的防守员却反应迟钝,不小心撞上觉而摔出场外。
「失算了。」我叹口气,对瞬说道。
「真的,那种推球员很了不起。现在只能靠早季的点子。」
我们不再操纵防守员,呆站著观战。第二组的人一看这情景,相信胜券在握,意气风发地推球前进,却突然停下来。很明显他们愣住了。
「怎么搞的?没有球洞啊?」
第二组的学向我们大喊。
「有啊。」瞬语带嘲讽。
「有?在哪?」
「没必要告诉对手吧?」觉揶揄。
「喂,暂停!这不对啦!」学嘟嘴大喊。
「不行,别管他们说什么,千万别暂停。」
真理亚狠狠地对计时的第四组同学说。
「开什么玩笑!没有球洞怎么继续比赛?」
「就说有啊。」瞬看著气得起身大喊的学,态度依然镇静。
「找吧。用你们的时间来找。」
觉嘻皮笑脸地说,他这副样子连同组的我都看不下去,对手一定更难忍受。
「明明就没球洞,打算浪费我们的时间吗?」
「说有就是有,如果真的没有,就是我们犯规认输,如何?」
瞬淡然回应。学闭上嘴,眼神充满猜疑。这段唇枪舌战的过程很长,耗费将近两分钟。
「……藏起来了,是吧?」
第二组总算发现这件事,瞪大双眼检视球场,还是找不到球洞。
「这根本犯规!」学对我们紧咬不放。
「没规定不能把球洞藏起来吧?」
「明明就有!对球场动手脚就是犯规!」
「不好意思,我们完全没在球场上动手脚,要给你们提示吗?」
我担心得意忘形的觉说溜嘴,赶紧打断他:
「破哏就等最后。现在不是你们的时间吗?不快点找,时间就到喽。」
学赶紧回头找球洞,花了一分钟才找到。这也没办法,盖在球洞上的圆盘表面伪装得与球场沙地一模一样,还像躲在海底的魟鱼一般上下摇晃,让沙子盖住圆盘边缘,因此根本看不见圆盘的轮廓。(虽然觉得意洋洋,但由于规定不可以对球场加工,这招真的是游走在犯规边缘)
第二组花了一段时间试图以攻击员搬走球洞上的圆盘,但徒劳无功。最后他们总算想到踏实的手段,将大理石球推到圆盘上方。临时用黏土补强的圆盘无法承受十公斤以上的重量,不到两秒就一分为二,球直接掉入洞中。
「哎,果然一下就破了。」
「不过算达成使命。对方超过三分钟,我们赢定了!」
觉还是保持乐观的心情,但我们当下也被乐观的气氛所影响,认为第二组的防守员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可能挡住我们三分钟。
接下来攻守交换。推球员登场时,我们依然信心十足。
但第二组派出十多名防守员进行波段攻击,情势变得有些危险。对方每名组员都负责操作两名以上的防守员,完全不担心毁损,疯狂冲撞我方攻击员。由于对方数量众多,没办法完全抵挡得住,几名漏网之鱼就从侧面撞球。
对手十分难缠,但瞬冷静推球。毕竟有三分钟的底线,没必要心急。球快五十秒才进到球场中段,球洞就在眼前。对方防守员数量很多,但每一名都不重,不足以有效阻挡球,胜利就快到手。
此时,球突然停下来,彷佛被什么物品卡住。瞬的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试图对推球员施力让球继续前进,但意外在下一秒发生。
一名防守员飞快从斜前方冲来,掠过球边,撞上推球员。伴随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陶器碎片迸散而出。
我们倒抽一口气,全身一僵。撞上来的防守员弹飞到场外,但我方推球员左臂也断了。比赛尙未停止,我们与第二组都停手,只有一人除外。
一名防守员从斜后方靠近,推动我们的球,大理石球慢慢滚出场外。
谁干的?我茫然地环视第二组组员,发现学露出邪恶的笑容,我吓得转开目光,宛如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喂,干什么啦!」觉怒吼。
「怎么……怎么会……」事出突然,我哑口无言。
「对不起,这是意外。」学说得一派轻松。
「意外?这不算藉口吧?」真理亚高声质疑。
「好!停止计时!」
太阳王现身介入的时机极为巧妙,他应该全程在某处观察我们的比赛。
「非常遗憾,由于偶发意外,决赛就以平手收场。」
「怎么这样,不是对方违规吗?」瞬罕见地用强硬的口吻抗议。
「不,刚才是偶发意外。我宣布第一组与第二组同为冠军,可以吧?」
老师都这么说了,学生也无言以对。
全班疯狂热中的滚球竞技赛,就在出乎意料的状况中谢幕了。
「真不敢相信,他们一定是故意撞上来的。」真理亚满腹怒火。
「就跟比赛前第三组对我们说的一样。」
「没错,一定不是意外。」守附和。
「这都他们算准的啦。」觉兴致缺缺,「擦过球边、撞上推球员的手臂,这都算好的,瞬也这么想吧?」
瞬始终交抱著双臂,不发一语。
「怎样啦?连瞬都相信那是意外?」
瞬摇摇头,「没有……我反而比较在意之前的事。」
「什么之前?」
「我们的推球员突然停下来,好像撞到墙壁什么的。」
「咦?」
「真的假的?」
「真的。感觉非常奇怪,地面上又没什么大起伏。」
我们沉默不语。瞬的感觉比谁都灵敏,也不会胡说八道。
这么一来,也许是谁用咒力档住我们的推球员。直接在球上施加咒力是犯规,对他人施加咒力的目标物出手干涉更是严重──这明显违反伦理规定。万一两股咒力强碰即可能产生彩虹般的干涉现象,甚至扭曲空间,这是很危险的局面。
也就是说,在第二组的组员中,有人能够面不改色践踏一切规则。光想到这里我们便无比惶恐,彷佛脚下大地分崩离析。我们默默踏上归途,想必大家都很害怕。那时,我们尙不清楚心墙的另一端,藏著什么样的「恐怖」。
一些青春期的孩子碰到小烦恼就像遇上世界末日般严重,但灰暗的情绪不会常驻在这些活泼青春的心灵中,烦恼的内容过一阵子就忘得精光。然而讽刺的是,「遗忘」虽然是心灵的防卫机制,但也会导致严重的问题被当成不足挂齿的小事从记忆中抹去。
滚球竞技结束后,下一个让人引颈期盼的就是全人班最大的例行活动──夏季野营。活动名称听起来很有趣,其实充满刺激,孩子们独力划独木舟溯利根川而上,搭帐篷露营七天。老师会调整日期来避免各组撞期,但其他计画全交由学生处理,这是通过仪式以来第一次离开八丁标,内心的紧张与兴奋简直不输登陆其他行星。
期待与惶恐两种情绪交织成焦虑,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不断膨胀。我们天天坐立难安,每次见到面就狂热讨论大量来路不明的传闻、无凭无据的猜测及心中的计画。尽管没有具体结论,但大家分享资讯,互相交流,多少能减轻惶恐。
因此,就算滚球竞技赛的结果留下负面的余味,也没在心中滞留太久,更没发现长期缺席的天野丽子名牌倏然消失无踪,也毫不关心另一名学生片山学曾几何时从班上消失。
这证明了我们的思考全受到精巧的诱导和管理。
「早季,用力划啦。」
后方的觉已经抱怨三十次左右。
「我有用力划啊。是你没配合好吧?」
我也回答三十次左右一样的话。原则上,双人独木舟由男女两人一前一后搭乘,若双方划船的步调搭不上就会抵销彼此的力量,怎么划都无法前进。签运使然,我与觉是天底下最烂的搭档。
「哎,为什么另一组就差这么多呢?」
真理亚与守的独木舟航行得一帆风顺。我们出发前一天仅上过约两小时的教学课程,但他们看起来像多年搭档;守难得这么游刃有余,他划船期间还有心力用咒力在河面造出喷泉,折射出绚丽的彩虹来讨好真理亚。
「你看,守是不是都乖乖配合真理亚?前面的人看不到后面,你要好好配合我啊。」
「因为真理亚在前面划,他们两人才搭得起来啦。早季只会看风景,根本没划吧?」
觉鸡蛋里挑骨头,碎碎念不停。
我们航行在宽阔的河面上,夏初微风清爽宜人。我暂时放下桨,脱去草帽,微风撩起发丝,我解开胸前披肩,想风乾汗湿的T恤。橡胶救生衣相当碍事,但没人知道独木舟何时翻覆,因此绝不能脱下。
放眼望去河岸尽是芦苇,不知何处传出大苇莺的吱啾啼声。
下一秒,我惊觉独木舟乘风破浪,一路上前所未有的顺畅,我以为觉痛改前非拚命划船,但完全不是这样。回头一看,趴在独木舟上的觉擦著脸,另一手贴在水面上享受速度带来的畅快。
「你在干什么?」
我用严肃的语气说,觉稍稍抬起头。
「河水好舒服哦。水花又不像海一样咸咸的。」
他完全答非所问。
「是觉自己说尽量别靠咒力,看看单靠桨可以撑到哪里,不是这样吗?你放弃了?」
「笨哦,顺流而下就算了,靠手划怎么可能逆流而上?」觉打了一个呵欠。
「所以只要用咒力抵销河水流速,其他还是……」
「既然要干这种麻烦事,不如一开始就用咒力比较轻松吧?反正回去也要用手划。」
觉完全切换成懒散模式,和他争论是浪费时间,我重新欣赏风景。但仔细一看,意气相投的真理亚和守搭档,以及单独划船的瞬都明显使出比抵抗水流还强的咒力,看来人的天性就是偷懒。
沿著河岸前进的瞬突然举手挥舞,桨指著芦苇丛。另外两艘独木舟像有生命般转换方向,靠向瞬的独木舟。
「看,大苇莺的巢。」
瞬指向一个小鸟巢。它的位置高度与我们身高相当,我将独木舟移到巢边,转身站起窥探里头。独木舟剧烈摇晃起来,觉连忙使力保持平衡。
「真的。可是这个……」
直径七、八公分的杯状鸟巢搭在三支粗壮的芦苇柱上,地基稳固到令人赞叹。巢里存有五颗小鸟蛋,像鹌鹑蛋一样长著棕色斑点。
「这真是大苇莺的巢吗?不是芒筑巢做的?」
老实说,无论当时或今日,我都分不出两者的差别。
芒筑巢正如其名,会在芒草原上筑巢,但绝大多数都在河边以芦苇筑巢。
「那是真的哦。」觉坐在独木舟上,「芒筑巢须一次做很多巢,里面也没养雏鸟,做工很随便。而且这个巢的位置,从天上很难发现吧?芒筑巢的位置通常都很显眼啦。」
「看巢的边缘就能分辨。」瞬补充。「如果是大苇莺的巢,成鸟会停在巢边,巢缘比较平坦。但芒筑巢组好巢后就放著,边缘还是尖尖的。另外大苇莺的巢通常夹杂成鸟的羽毛,芒筑巢就不用说了,身上一根羽毛都没有。」
男生小时候就喜欢偷芒筑巢的假蛋,深知这是很棒的玩具和整人工具;至于女生从不会对这种臭气薰天的东西产生兴趣。
我们将大苇莺巢的地点记在笔记本上,加上简单插图,继续沿著河岸前进,寻找鸟巢。夏季野营不仅是试胆活动,也是学业的一环,各组要选择露营过程中值得研究的课题并在回来后发表;我们第一组选的主题是「利根川流域生态」,仅管范围很模糊,但也是经过漫长讨论而敲定下来,契机是觉说的鬼故事(我就认了这点也没关系)。
「气球狗?」我爆笑出声。「怎么可能有这种怪生物。」
「还真的有。」
觉认真地加重语气。他总微微露出冷笑,搭配反覆不断的牵强话词,听众一开始还能一笑置之,渐渐便会半信半疑。只是这次的故事讲得太过头了。
「而且最近还有人看到气球狗。」
「谁看到的?」真理亚问。
「我不知道名字。」
「看,又来了。毎次都说有人作证,有人目击,但问你到底是谁,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话我听起来都像在对觉赶尽杀绝,但他没生气,反而继续说书。他这股热情究竟从哪里来,非要逼人听他说不可?
「打听一下就问得到他的名字。那人说他去筑波山的时候,在山麓一带看到气球狗。」
「筑波山?跑去筑波山干什么?」
真理亚又上钩了,她立刻把目击者的问题搁著不管。
「好像是教育委员会的工作,要到山上调查什么,不过详情不能告诉小孩。他探索筑波山山麓时,发现气球狗从一个大洞穴里慢慢爬出来。」
该从哪里戳破觉吹起来的牛皮?我这么想的时候,守发问了。
「气球狗长什么样子?」
「大小跟普通的狗一样,全身黑色,身体肥胖,但头只有狗的一半,而且位置离地面很近。」
「那真的是狗吗?」守又发问。
「谁知道?应该不是吧。」
「听起来不危险。」真理亚说。
「嗯。不过如果敌人惹它生气,他的身体会像气球一样变大。敌人被吓跑还好,如果敌人没跑,气球狗膨胀超过极限……」
「就会爆炸吧?这故事会不会太蠢了?」
没想到觉早就想好说词来应付我的吐槽。
「问题就在这里。」
「咦?」
「这故事是不是非常没头没脑,天马行空?如果编故事骗人,不是应该编个更真实的吗?」
虽然脑海浮现很多反驳方法,但我哑口无言。如果这逻辑说得通,不就代表愈夸张的故事愈可信吗?不过,觉误以为自己将我一军。
「听说气球狗是山神的使者,不过我觉得是普通生物。世上很多动物会膨胀身体来吓跑敌人吧?气球狗应该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它爆炸后,敌人不死也奄奄一息。」
觉得意地为自己打圆场,可是默默聆听的瞬突然插上一句。
「那不可能。」
「为什么?」觉马上垮下脸。
「如果气球狗持续威胁,不就比敌人还早死?这样气球狗应该会马上绝种。」
简单又无懈可击的反驳。觉交叉起双臂,假装在思考生物学上的繁枝末节,但我认为他无话可说。他挣扎半晌,竟然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对了,那人说他看到气球狗后,还看到恶魔蓑白。」
我差点从椅上摔下来。
「对什么对啊?哎,气球狗的事情怎么办?」
「那人一看到气球狗膨胀就偷偷溜走了,气球狗也没爆炸。不过,爆炸这件事可能是空穴来风。」觉就像一只壁虎,切断自己话语捏造出来的尾巴。「那人在筑波山的登山路上又碰到恶魔蓑白。」
觉无视我们对他的侧目,径行说下去。
「恶魔蓑白,就是叫做拟蓑白的生物吧?」守问。
「嗯。乍看跟蓑白没两样,但仔细看就知道不一样。」
「那为什么是恶魔?」
听到真理亚的问题,觉皱起眉头。
「因为看到恶魔蓑白的人都活不久啊。」
这种回答实在太牵强了。
「那你说那人在筑波山看到恶魔蓑白,怎么还没死?他应该还活著吧?」
觉被我穷追猛打却丝毫不显慌张,继续鬼扯:
「或许就快死了。」
如果在这时打断觉,最后这个话题就会如往常般随意收场,瞬却提出意外的建议。
「夏季野营的课题就选这个,如何?」
「恶魔蓑白吗?」我吓一跳。
「这也可以算进来,还有气球狗和其他不明生物。机会难得,我想确认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
「挺有趣的,不是吗?」真理亚和其他人也跃跃欲试。
「等一下,你们明白吗?如果碰到恶魔蓑白,我们可能活不了多久。」
觉果然担心谎言被拆穿,试图阻止大家。
「不可能会死的。」真理亚嗤之以鼻。
「可是要怎么抓它们?我忘了说,咒力对恶魔蓑白没用啊。」
「什么意思?」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想知道觉怎么收自己闯下的烂摊子。
「呃……我其实也不清楚咒力没用是什么样的情况啦。」
「说清楚啊。」
「……」
最后觉受到众人无情的言语炮火攻击,举起白旗投降,夏季野营的课题便决定要寻找不明生物。
不过仔细想想,这种珍禽异兽不可能三两下就找出来,因此我们对太阳王提出的研究主题范围非常广泛,即是前述的「利根川流域生态」。我们一方面担心大人因为某些顾虑而打回票,另一方面则盘算如果找不到目标物就用普通蓑白、芒筑巢的观察结果来充数。
总之,回到夏季野营的话题。
发现大苇莺巢不到十分钟,我就轻喊一声。
「你们看那里,有巢,好大哦!」
瞬担心地皱起眉。
「好像是黄小鹭。」
「没错,那个大小应该是黄小鹭。」
觉也同意。两人难得意见相同,这种状况可信度就很高。
「不过这巢的位置也未免太随便了。」
三艘独木舟同时靠向巢边。巢的位置比大苇莺低很多,近乎贴在河面,视力够好的人也许从对岸就瞧得见。
瞬从独木舟上直起身子窥探巢内。
「五颗蛋。」
我让独木舟跟上去,我们船头相碰,差点要碰到瞬衣服下露出的肩头,不禁令我心跳稍微加速。为了掩饰紧张,我赶紧询问巢与蛋的情况。黄小鹭是鹭鸶中最小的一种,不过还是比和麻雀体型差不多的大苇莺大一倍多,鸟巢甚至大两倍,蛋的外观像缩小版的鸡蛋,表面带浅蓝。
瞬从巢中拿出一颗蛋仔细端详,接著惊讶地开口。
「哇──吓我一跳,我就猜会不会是这样。」
「什么?」
「早季拿拿看。」
瞬修长的手指把蛋放到我手心,蛋很冰凉,摸起来像陶瓷。
「这颗蛋怎么了?」
「你分不出来?」
瞬又从巢里拿出一颗蛋拋给觉。他竟然对鸟蛋这么粗暴,吓我一跳。
「等一下,这搞不好马上就要生小鸟了,这样太可怜了。」
「嗯。」瞬露出微笑,「这是假蛋啦。你看。」
瞬再从鸟巢取出一颗蛋放在岸边的岩石上,接著忽然用桨柄把蛋压碎。蛋壳碎裂成片,但从裂缝中飞溅的不是蛋白与蛋黄,是散发恶臭的黑色粪块。更奇妙的是,还有一大堆像小鹿角般的尖刺迸散,像惊奇箱里的惊吓人偶。
「这是什么?」
「这是『恶魔手掌』,你听过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捏起一段奇妙的尖刺,简直像纸一样薄。
「边缘很利,小心点。」
『恶魔手掌』的中心盘著叶脉般的纹路,整体具弹性,边缘也和瞬说的一样如同剃刀般锋利,而且长满倒钩的尖刺。
「平时这玩意就在蛋壳内侧,蛋一破就会跳出来。」
「跳出来做什么?」
原本在我身后的觉回答了这个问题。
「青蛇、念珠蛇以为这是普通鸟蛋吃下肚,蛋壳就会在胃里裂开,然后『恶魔手掌』会弹出来刺伤它们。就算想吐出来也会被钩刺勾住,愈挣扎愈导致胃里的柔软黏膜被割破,染上粪便里的毒素。」
真过分。
念珠蛇是一种将蛋当成食物的突变蛇,它会攻击鸟巢呑食鸟蛋。它通常会一口气呑下很多蛋才在体内弄破蛋壳吃掉和消化,因此乍看像一串念珠,得到「念珠蛇」这个名字。念珠蛇如果呑下这么多恐怖的假蛋,后果惨不忍睹。
原来在这些蛋中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我拿出笔记飞快速写著破掉的假蛋。
「松风乡中很多模仿大苇莺的假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黄小鹭版本的。」
觉拿起假蛋正对著阳光欣赏,不禁赞叹起来:
「生下这么大的假蛋,它的体型应该不小。」
「没有,它的体型应该跟普通的芒筑巢差不多。」瞬说。
「你怎么知道?」
觉转头问他,瞬没回答而望向前方。
我们顺著他的视线看去,大吃一惊。
一张小脸倏然从茂密芦苇丛中探出来,和鹭鸶一模一样的细小嘴喙叼著几枝枯草,脸上的眼睛没有眼皮,布满鳞片,眼尾还有一条长长黑线。这种生物明显不是鸟类。
芒筑巢缓缓抬起头,卷住粗大的芦苇,滑动细长的身躯。芒筑巢的身体通常是土黄色或深棕色,这条蛇却是鲜艳的黄绿色,整体只有嘴喙与鸟类无异,其他部分与祖先缟蛇相去无几。
观察这条黄绿蛇的去向,我们发现前方还有新搭的巢。蛇咬著枯草插入巢边,灵巧地搭起巢。黄小鹭是将芦苇茎折弯搭巢,而蛇做的假巢构造比较接近大苇莺,但骗得过其他生物就够了。
「生假蛋的应该也是它,芒筑巢的天性就是在行经路径上依序筑巢。」
我回头看著觉,他从刚才找到的巢里偷走三颗假蛋塞进背包。巢里剩一颗蛋。
「你拿那个做什么?」后方独木舟上的真理亚问。
「如果找不到气球狗或恶魔蓑白,就拿这个当夏季野营作业。类似黄小鹭的假蛋很少见啊。」
「可是你把蛋偷走,芒筑巢不就伤脑筋了?」
「假蛋应该一颗就够了。杜鹃它们不会觉得这是空巢啦。」
觉的歪理似乎讲得通,但若是如此,芒筑巢最初生一颗假蛋不就好了?因此就算觉提出这种解释,而我也知道这种形状古怪的蛇天性狡猾,还是认为他做得有些过头。
芒筑巢的计谋,是巧妙利用鸟的托卵习性。
所谓托卵,就是将蛋产在其他鸟的鸟巢,由其他鸟来养育,省去自己搭巢孵蛋的功夫。待在其他巢中的蛋很快孵化成雏鸟,并将原本在巢中的蛋踢出巢外;虽说为了生存,但真的很残忍。听说栖息于非洲大陆的向蜜鴷还会用喙上的尖刺刺杀宿主的雏鸟。
根据我的爱书《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记载,千年前只有几种杜鹃科的鸟出现托卵行为,但如今几十种鸟都会这么做。有些是随机应变型的托卵鸟,它们平时乖乖筑巢养鸟,找到条件不错的巢才会托卵,有些鸟还会给同类托卵。鸟类的世界真没天理。
芒筑巢仿造鸟巢,生下大小形状都类似真蛋的假蛋来欺骗其他鸟类,之后定期巡视自己搭的巢就可以等到新鲜的真蛋。
我在自然课上看过芒筑巢的骨骼标本,脊椎骨下方的突起显现出它的下颚比其他蛇发达,宛如长著臼齿的下颚方便弄碎蛋壳。吃下蛋后,它不会排出蛋壳,而是以脊椎骨磨碎来消化吸收,当成制作假蛋的原料。由于体内囤积许多钙质,芒筑巢的蛋和鸟蛋一样具备坚硬外壳,刚孵化的幼蛇也可用硬喙破壳而出。
不过青蛇与锦蛇会抢蛋,于是在假蛋中暗藏「恶魔手掌」好排除竞争对手。我亲眼见过这种场面才得知此事,想必是我上课都在睡觉吧。
我不是要放马后炮,不过当时总觉得这不对劲,光靠课本告诉我们的「突变」与「物竞天择」,真能让生物对天敌演化出如此的「恶意」吗?
当我们重新回到利根川时,这个暧昧不明的问题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第一天的独木舟行程结束,我们在天还亮著时上岸,沙地隐约可见上一组扎营的痕迹。
首先得扎营。我们在沙上挖洞之后搭起竹架、盖上帆布,接著绑好皮绳,这段过程看似简单,但做起来意外费力。经过一番苦战,效果最好的做法是一人用咒力让竹架与帆布飘在半空,另一人徒手组装竹架固定绑绳。大家按照这种方式分工合作。
接下来准备晚餐。每艘独木舟可载重三百公斤,我们带了不少食物。
接下来,大家从河岸收集枯枝与木柴,用咒力生火,铁锅里是经咒力过滤的河水、生米、随便切的蔬菜、肉和乾豆皮,刚好是一锅大杂烩。尽管仅用盐巴与味噌随性调味,但运动整天,十分饥饿,大家胃口大开,两三下就清空锅子。
不知不觉间,日暮西沉。我们用完晚餐后围著火堆聊天。
那天的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劳动整天的身体筋疲力尽,精神却十分抖擞,营火烧出的烟让我稍稍湿了眼眶。这是人生第一次离开八丁标的大冒险,我们比往常兴奋。当天色由青转靛时,大家的脸都染上营火的绯红。
老实说,我想不起当时前半段聊了什么。我一字不漏地记住白天对话,但最愉快的夜晚却想不起来,实在不可思议。不过无论聊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因为我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营火对面的男孩身上。
「……早季也没看过吧?」
觉突然把话题拋给我,我不知所措。到底是没看过什么?总之先敷衍一下。
「嗯……有没有呢……」
「咦?你看过?」
没辙了,我只好摇头。
「是吧。就说你没看过。」
觉的口气斩钉截铁,我想出声反驳,但连要反驳什么都不清楚,只好作罢。
「我跟你们说……」
不知道为什么,觉很亢奋。
「我跟瞬两人前阵子第一次看到了,对吧?」
火堆对面的瞬点点头。我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最近变得这么好。
「很不简单,戒备森严。」
「对啊,至少不像和贵园一样碰巧就看得到。」瞬用他特有的悠然嗓音回应,脸上带著笑意。「就算开了门,正面还有挡墙,根本看不见全人班的中庭什么模样。老师要开关门时也特别谨慎。」
他们进到全人班的中庭?这种胆量吓到我。全人班的中庭在口字型建筑的中央,类似和贵园的中庭。虽然没明令禁止学生进入,但附近连一扇可以看到中庭的窗户都不存在,什么都看不见,因此没人想靠近。
「我偷看太阳王开过两次门,内侧门闩位置记得一清二楚。」
我无法想像千年后的门锁是什么样子,以前人类用有刻痕的铁片插入锁孔中开锁,锁头构造非常复杂,如时钟般精细;但我们这个时代没几个地方需要上锁,形式非常单纯。
门的周围设置著呈辐射状的十二道小门闩,门外看不见门闩,携带门闩配置图或正确回忆起门闩位置的人才可以用咒力开门。
「……所以我把风,瞬开门,一走进中庭就马上关门。我们屏住呼吸,绕过挡墙。」
觉停下来,环视火堆周围,确认他故事营造的效果如何。
「里面有什么?」真理亚问。
「你觉得有什么?」觉微微扬起嘴角。
「你该不会要说跟和贵园中庭一样,有坟墓吧?」
听我一说,不知道来龙去脉的守瞪大眼睛。
「咦?和贵园的中庭有坟墓?」
觉板起脸:「没有啦,我也是听说而已。」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里面有什么?」
「……跟我在和贵园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啊。」瞬回答。「中庭有些草木,其他就是没用的空地。不过深处有一排五间的小砖屋,装著厚重的木门。」
「你们开过门吗?」
听完真理亚的问题,觉立刻回答:
「我们走到砖屋旁边,但马上就回头了。」
「为什么?」
「因为闻到很讨厌的味道,不想久留。」
爱吹牛吓人的觉含糊其辞,反而强化了恐怖效果。
「什么讨厌的味道?」
「就很刺鼻的……氨水味。」
「那些砖屋可能是厕所?」
觉完全不想理会我的取笑。
「不只这样,我不是很确定,但好像听到声音。」
瞬此话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怎、怎样的声音?」我很怕知道答案,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个仔细。
「不太清楚,好像是动物的呻吟。」
这两人一定是串通好要吓唬大家。我心底这么想,但背脊依然有些发凉。
但我们之后继续谈天说地。隔天还要早起,聊完其实该早早入睡,但大家想多品尝冒险的余韵。守难得主动提议来独木舟夜游,真理亚立刻双手赞成。
我们靠著星光航行在河面,我最初抱著一些不情愿的心情,因为伸手不见五指,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恐惧。但我更不想一人留下来,因此参加了抽签。我们用抽签决定两艘独木舟各搭两人,剩下一人照顾营火,因为营火熄了就无法在漆黑的河面上寻找营地。
前面忘记说,我们为每艘独木舟都取了名字。我与觉搭樱鳟Ⅱ号,真理亚与守是白鲢Ⅳ号,瞬划的是乌鳢Ⅶ号。我们在筷子前端插上两种树果做成签,按照抽签的结果,我与瞬搭白鲢Ⅳ号,真理亚与守搭樱鳟Ⅱ号,觉留下来照顾营火。
「刚刚有人作弊!」觉不服气地抗议。
他一直相信吊车尾的人运气才会好,总是守株待兔,最后一个抽。
「你们看,从上面往罐子里看,连罐底都一清二楚。」
「也要有人这样看啊,可是都没有哦。」
负责做签的真理亚泼觉一盆冷水。其实根本没必往里头瞧,仔细观察就知道是哪一种签,毕竟筷子插上树果后的直立方式不同。
觉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火堆边,我们将拖上岸的独木舟推下水。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瞬说。
「为什么?」
「老师教过吧?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
瞬先搭上白鲢Ⅳ号并伸手拉我,我心跳加快,登时忘记航行在漆黑河面的恐惧。
独木舟缓缓驶向黑暗世界。
在视线不佳的地方立刻使用咒力难免不安,我们一开始用桨划船。习惯黑暗后,眼前还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见河面倒映满空星斗。河道宛如无止境的小路,两支桨翻搅的水声令人心旷神怡。
「好像在作梦。」我恍惚地低喃。「不知道前进速度多快。」
「手放到水里就知道了。」
瞬在我身后说。停下桨的我轻触漆黑的水面,水流迅速划过指尖。前面远处传来笑声,是真理亚。不知是夜里万籁俱寂,或回音在水面荡漾,笑声听起来远比白天清脆。
此时瞬也停了手,桨收回舟上。
「怎么了?」
「划水就会有水波……」
我回头望见瞬凝视著河川,更远处的觉还顾著营火。我们顺流而下,没多久就将营地拋在脑后。
「嗯……河水就是会起波浪,静不下来。」瞬默念起真言。「注意,我要消除水波了。」
顺流的白鲢Ⅳ号周围荡开一圈圈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圈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厉害……」
河水宛如急遽凝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白鲢Ⅳ号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烁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微风捎来远方的微弱叫喊,是觉。我回头一看已见不到营火,我们离得太远。
「差不多要回去了?」瞬问道,我默默摇头。
我想多留一会,我想和瞬一起留在这完美的世界。
独木舟摆荡在星空中央。我看著前方轻轻向后伸手。不久,瞬的手贴上来,修长的手指握住我。我希望时间冻结,永远和瞬待在一起。
时光不知流逝多久,觉急切断续的叫喊终于将我唤回现实。
他应该很慌张,因为怎么唤都唤不回人。
「回去吧。」
瞬这么说,我点点头。一直放著觉不管太可怜了。
白鲢Ⅳ号的船头转回上游。
瞬用咒力推移独木舟的瞬间,河面星光碎裂成千千百百的光点隐没水波。我迎面享受速度的畅快,但一阵让我晕眩的惶恐猛然袭上心头。
现在前进的速度究竟多快?
水流与岸边景色逐步消散在模糊的夜色中,看也看不清。
如果人的五感如此暧昧不清,那与神力极为类似的咒力,对人类来说不就像浮木般飘忽不定?
接著,我又进一步想到──
如果我们的感官被封锁起来,还可以行使咒力吗?
这时我才想到──
为什么町内的居民,没任何一人失明或失聪呢?
6
《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提到许多历史学家、生物学家、语言学家绞尽脑汁在探讨「蓑白」一名的起源,相当耐人寻味。目前最有力的说法来自古代人民身披「蓑代衣」的模样。但我找不到任何书籍说明「蓑代衣」的外观,因此无从想像。
除了「蓑代衣」外还有几个有力说法,例如用「蓑」加上白色身体而命名「蓑白」;民间信仰认为蓑白是死者灵魂栖宿之处,故称「灵代」;还有平时陆生却会回海中产卵的习性,故称「海社」等。关于海社还有追加说明,蓑白会在海藻或珊瑚上产卵,卵群类似红色或黄色花瓣,宛如海底龙宫的摆饰。
过去还有一派说法,蓑白碰上外敌时会扬起尾巴,类似古代城堡天守阁顶端的鮍雕像,因此由「美浓城」演变为蓑白。但经日后研究,安置著鮍雕像的名古屋城并非坐落在美浓,而在邻国尾张,因此这派学说登时失势。(注:「灵代」、「海社」、「美浓城」的日文发音与「蓑白」相同。)
民间尙有无数说法,像「白」与「四郎」同音,而蓑白体长达到一公尺以上,故称「三幅四郎」(幅是和服布料的单位,三幅约一百八十公分);又说在蓑白身上蠕动的无数触手如同蛇身,故称「巳四郎」等等,众说纷纭。(注:「三幅四郎」、「巳四郎」的日文发音与「蓑白」相同。)
在古代的传说中,四郎是一名青年的名字,他受到白蛇诅咒而化成蓑白,但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其他细节上的文字描述,因此难辨真伪。
我认为每种说法都有真实性。至少远比书中谈及的蟾蜍由来更浅显易懂(书中表示,该物在筑波山中四处爬行,且「以气吸引小虫食之」,故称蟾蜍)。谁会相信「蟾蜍具有咒力」的偏门说法?
蓑白之谜还有一桩。那就是,即使查遍古文献也没见到蓑白的记录。虽说千年以前发行的书籍大多遭禁阅,但书中完全见不到「蓑白」之名太过奇妙。这也许代表,蓑白是在短短数百年间诞生。但按照演化常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期间产生新物种。
其实不仅是蓑白,千年前的生态与现在之间有巨大断层。旧有物种一夕灭绝不稀奇,但包括蓑白在内,数百种新生物竟然彷佛从天而降般纷纷出现。针对这点,近年某个新假设逐渐成为主流学说。包括蓑白在内的大量生物,是受到人类不经意的影响而大幅加速进化。
这种讨论似乎太艰涩了,就点到为止,先说明最近发现的蓑白直系祖先,那是栖息在房总海岸等地的蓑海牛。蓑海牛是体长仅三公分左右的生物,让人很难相信它后来进化成如此庞大的蓑白;但观察蓑海牛蓑状的腮,不得不承认这和蓑白有几分相似。如果蓑海牛是蓑白的祖先,「蓑」一字就是共通点,这可能意味著同样使用汉字「蓑」的「蓑代衣」和「蓑白」的两种说法为真,但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为何提到蓑白?因为我们在夏季野营途中碰到拟蓑白,要理解它就须对拟蓑白的模仿对象「蓑白」有正确认知。如果千年前世上没有蓑白,千年后就可能绝种。因此就算前面提过数次蓑白,这里还是要重新解释。
蓑白整体外观像毛毛虫或马陆,长数十公分至一公尺。头部长有两支分叉的触手,呈Y字型,触手前端有一对小触角。蓑白细小的眼睛埋在皮肤内侧,因此视力应该有限,仅能分辨明暗;侧腹如毛毛虫与马陆一般长出成排短小步行肢(从这点看来,蓑白并非海牛等腹足类动物),速度相当快,而且许多小脚同时行动的模样宛如行军。背侧长满白、红、橙、蓝等五彩缤纷的触手与棘突,乍看像是披上蓑衣。它的触手呈半透明,或是前端发出明亮的萤光。
蓑白是杂食动物,苔、地衣、真菌、昆虫、蜈蚣、蜘蛛、土壤内的小动物、植物种子等都是它的主食。蓑白可以安全摄取毒物并将毒素装入囊泡存在体内,具备净化土壤的功能;尤其蓑白全身在饱食苔藓后会转成鲜绿色,这点又相当类似海葵为主食的蓑海牛。
当蓑白碰上外敌时,会竖起触手与棘刺进行威吓,外貌看起来宛如无数的蛇在蠕动,若生物无惧这项恐吓而继续接近,便会受到剧毒刺胞的攻击;但在此我要特别强调,蓑白绝不会用刺胞攻击人类。
蓑白科另有鬼蓑白(体长两公尺以上,全身长满银色硬毛的稀有品种)、赤蓑白(全身呈半透明红色)、青蓑白(触手前端泛蓝)、七彩蓑白(长有如蝴蝶鳞粉般的细毛,呈现金龟虫一般的美丽光泽)等亚种。
由于蓑白体型庞大又有剧毒,非常难吃,因此几乎不存在天敌。不过潜伏在沙滩上的虎蛱蟹会捕食蓑白,蓑白每年会回海中产卵一次,通常会在这时遇袭。
保险起见,顺便说明虎蛱蟹的特色。
虎蛱蟹是凶猛的肉食蟹,学界普遍认为它的祖先是海生的梭子蟹。菱形的蟹壳两侧尖凸,具黄绿色与沙色的两种保护色,蟹壳宽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公分。蟹钳巨大,钳齿尖锐,额上有三支尖刺,蟹壳正面则是锯齿状。虎蛱蟹可巧妙藉划水用的后脚在沙地上旋转藏身,猎物接近时,可从沙中跳出两公尺以上攻击。虎蛱蟹多见于波崎海岸,但也会远行至草原、森林、山腰等地。它们不挑食,蛇、蜥蜴、青蛙到小型哺乳类、海鸟,甚至搁浅的鱿鱼、领航鲸都照吃不误。此外,它的蟹壳如金属般厚实强韧,尖牙利爪皆无法穿透,虎蛱蟹彼此碰头会自相残杀,但不会危害人类。学者目前已知,蓑白受虎蛱蟹攻撃,夹住部分身体而无法逃脱时,会发生绝无仅有的趣味现象。
和贵园毕业前一年的初夏,我目击过这幕场景。
「早季!你看那边!」真理亚轻声喊道。
「怎么了?」
小山头上有一个树丛满布的的秘密基地,可俯瞰沙滩。天气晴朗的下午,我们会待在这里杀时间。
「蓑白被虎蛱蟹抓住了……」
我挺起身探出树丛。海风吹得鼻子搔痒,岸边空无一人。我朝真理亚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距离海水二、三十公尺的沙滩上,一只蓑白正要步向黄泉。它奋力蠕动身躯想爬到海里,全身却动弹不得,像在沙滩上生根。
我仔细观察,惊觉蓑白身上几条步行肢被黑褐色的蟹钳夹住。
「得去帮它才行!」
我刚要起身,却被真理亚拉住手臂拖了回来。
「笨蛋,你要做什么啊?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明明就没有人啊。」
「谁知道何时有人来?男生偶尔会到附近的海岸钓鱼。」
光著身子在沙滩上狂奔确实行不通,我们赶紧穿上衣服穿过树丛,滑下斜坡冲出海岸,带保护色的虎蛱蟹像怪物一样从沙中现身。虎蛱蟹用双钳夹住蓑白的步行肢与棘突,看来正在思考如何料理这道好菜。
我吓得停住脚步。虎蛱蟹只是螃蟹,但它的力气足以猎杀成年黑熊,就算不攻击人类,对没有咒力的孩子来说还是难以应付。
我从未像这刻一样希望有男性待在身边。神啊,我不贪心,不必是瞬,至少让觉到这里来……
「怎么办?要不要拿沙扔它,吓吓它?」
我当下慌了手脚,但真理亚镇定分析状况。
「等等,没事的。蓑白好像在和对方协商了。」
拚死挣扎的蓑白正用无数触手安抚虎蛱蟹的蟹钳,而虎蛱蟹如雕像般静止不动,静静吐著白沫。
这时,蓑白的背上突然竖起三只巨大触手向虎蛱蟹招手,接下来这些触手猛然从根部断裂掉在沙滩。断裂的触手像蜥蜴尾巴般在沙滩上不停扭动。但虎蛱蟹还是用两只蟹钳夹著蓑白,若无其事地吐著泡沫。
蓑白挣扎一阵又竖起两只触手,抽搐般在虎蛱蟹前左右晃动,又自动断裂掉落。五只触手在沙滩上蠕动著,虎蛱蟹还是不为所动,蓑白终于停下来。
经过三十秒左右,蓑白出现新动作。这次不再保持友善,而是充满敌意。蓑白挥舞起长触手,上头的剧毒刺胞狠狠撞击虎蛱蟹的蟹壳。两、三下后,蓑白竖起一只棘突,接著变硬,从根部断裂的棘突撞上虎蛱蟹的蟹钳后掉在沙滩。虎蛱蟹这才松开夹住蓑白的蟹钳。蓑白登时使力挣脱,手忙脚乱地扭动著身躯径自逃进海里。虎蛱蟹连蓑白的背影都不屑一顾,两只蟹钳夹起还在蠕动的六条触手,自在地用起餐。
「协商成立了。」
真理亚笑著说,但她不太喜欢生物,笑得有些勉强。我想她对蓑白的生死并没多大兴趣,纯粹为了我才跟过来。
「可是蓑白好可怜,断了六只触手。」
「换回一条命挺划算吧?要是谈不拢,整只都会被吃掉呢。」
蓑白被虎蛱蟹抓住后自知无法逃离,切断背上几只蠕动的触手;虎蛱蟹为了吃触手就会松开蟹钳,蓑白即可趁机逃脱。这是绝无仅有的有趣现象。蓑白会与虎蛱蟹协商切断几只触手,最后的切断数量,取决于蓑白残留多少体力及虎蛱蟹的饥饿程度。
一旦协商破裂,蓑白会挥舞剧毒刺胞拚命反击,虽然虎峡蟹的力道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万一被蓑白刺胞刺进蟹壳空隙并注入大量毒液,还是可能丧命。
双方并非高智慧生物,但每次都会如此折冲来找出合理选择,这段过程让人实在惊奇。虎蛱蟹认为蓑白是稳定的食物来源,不必杀死蓑白就能获得触手,放它一条活路还算合理。
再回到夏季野营的话题。
第二天早上我们煮起米饭,吃了比昨天晚餐更丰盛的早餐,剩饭则做成午餐饭团。接著我们收起帐篷,把固定帐篷架的洞与火堆恢复得与大自然的原样并无二致,再将行李堆进独木舟,整装好出发。
我们在微微起雾的河面上使用咒力边用桨划水。左侧岸边不停传出鸟鸣,啼声尾音比麻雀要长,应该是草鵐。天空一早就乌云密布,让人心情有些黯淡,不过空气清爽,深吸一口,睡意立刻消失不见。
河面明显比昨天更宽。右岸溶在雾中,看不清楚。
我想起在和贵园上地理课的时候,学过霞浦与利根川的演变史。
两千年前,霞浦是名为香取海的巨大海湾,与目前利根川河口的海面相连;利根川的流域比现在更往西靠,注入东京湾。
德川家康这号人物为了整治多次泛滥的利根川,增加耕地,下令将利根川东移,花费数百年将利根川河口迁至犬吠埼;香取海因为泥沙淤积,面积缩小,转为淡水湖霞浦(我对发起国家大业的德川家康十分感兴趣,可惜翻遍地理与历史课本就只有这里提及他的名字)。
最近一千年,利根川与霞浦再度改变。首先许多流入东京湾的河川,转与利根川汇流。理由不消说,东京这块受诅咒的不毛之地不需要河水滋润了。当利根川水量增加,再度泛滥时,就用运河连接霞浦进行疏通;因此目前的霞浦面积扩大,可比当初的香取海,至少已超越琵琶湖,成为日本最大的湖泊。
此外,利根川下游在我们住的神栖66町附近细分成交通用的几十条运河及水道;我们溯利根川而上,第一次进入真正的河流时,实在感动莫名。
「喂,速度再快一点啦。」
三艘独木舟并排时,觉建议。
「为什么?你不调查这一带的芦苇丛?」我问。
「跳过跳过。反正这里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生物。」
「可是按照露营计画表,再过一小段就要扎营了,不是吗?」守担忧地插嘴。
「说这什么话,你忘了这次露营真正的目的吗?是寻找恶魔蓑白跟气球狗吧?少啰嗦,我们快点冲进霞浦再登陆吧!」
「唔……太阳王不是说不能进霞浦内地吗?而且登陆未免太赶了……」
平时大胆的真理亚,这次多少犹豫起来。
「没问题啦,快快上岸,随便看看,马上回来就好。」
觉用桨拍打水面,说得一派轻松。
「瞬,你怎么说?」
我向单独沉思的瞬徵询意见,答案却出乎意料。
「被发现确实不太妙,但我也挺想瞧瞧。毕竟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再来这里。」
瞬的意见顿时扭转局面,觉提出的鬼点子掌控一切。我们航行到今晚扎营的地点,挖好营钉洞,刻意制造出营火灰烬后埋掉。
「这样一来,下一组看到场地,就会以为我们在这里住过一晚啦。」
觉一脸得意,但如果做的是正当差事,他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再次回到湖面的独木舟用超乎常理的速度疾驶。小燕鸥翱翔天空,大胆地和我们竞速,仅仅来得及跟上樱鳟Ⅱ号几秒。惨败的鸟儿掉头飞开,不知去向。
我伸了大懒腰,坐在船头享受强风,为了避免草帽被风吹走而取下来,发丝却被风吹得往后飞扬;绑在胸前的披肩毛巾随风剧烈摆动。
三百六十度的四周尽是一片水景,却不让人厌烦。阳光悄悄从云间探头,恣意散射在澄澈乾净水面,反射出炫目的光景。飞驰著的独木舟溅起水花,阳光在上头染出小巧的彩虹。我出神地欣赏风景,过了半晌才发现视野中有异处,顿时眼冒金星,景物只剩五颜六色的残影,缓缓划过眼前。回头一看,觉认真地凝视湖面。
推动漂浮在水面上的船只须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以念力缩短水面与船只的距离,等船只产生一定的速度后就开始想像水面出现排斥力,将船只往前推,同时还得保持船底滑行。
无论哪个动作都需要极为专注的精神力,时间一长就相当疲劳。而且水波会使船只上下摇晃,光是盯著水面就要晕船。觉看我回头,会错意而松一口气。
「我撑很久了,该换你了吧?」
我慢慢摇头。「我没办法。」
「没办法?为什么没办法?」觉看起来很不爽。
「眼睛怪怪的,应该是强光看太久了。」
我描述症状,觉听了无奈,却只能接受。
「没办法,那我来推进独木舟啦。」
向觉道谢后,我想起背包中放著一副红色墨镜,便拿出来戴上。那是爸爸要我带的墨镜,玻璃师傅聚精会神制造出精纯的玻璃,再混入一层细薄而平均的红褐色染料,阻挡刺眼蓝光。一开始戴上就不至于伤眼睛,我真粗心。
戴上墨镜后,霞浦景色宛如夕阳西沉,但目眩的情况好上许多。
我们一旦视力出现些许不妥就被严格禁止使用咒力。听说像镝木肆星那种水准的高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自由运用咒力。但我们这样初学者如果不看清楚目标,正确掌握状态,就会发生料想不到的错误。
我们花一小时越过霞浦,抵达最深处时,芦苇丛中响起巨大水声,接著一道黑影掠过水中,随即消失。那道黑影是宽菱形状,大概是虎蛱蟹。我们在陆地上见过虎蛱蟹,但从未想过它游得这么快,不禁咋舌。
芦苇丛间一条翠绿水流钻过苍郁森林注入霞浦。根据事前调查,这应该是樱川。筑波山就近在眼前,但再逆流往上一段,便发现山头被两岸茂密的树木挡住,不见踪影。途中河川分为两路,我们犹豫一会,选择左边较宽的支流。继续前进一公里多后,茂密的树影逐渐变得开阔。我们从筑波山西面溯樱川前进。
继续航行应该会离筑波山更远,我们决定先登陆。
「太棒了,终于到这么远的地方。」
第一个登陆的瞬十分开心,我、真理亚、守依序下船,觉走在最后。他一直单独一人集中精神操控船只,现在一脸疲倦。下船后在树丛中吐了一会,我心中愧疚不已。
虽然在这么远的地方应该不会被大人发现,但以防万一,我们先将独木舟藏在芦苇间。保险起见,我们将船锚深深打入淤泥,避免被水流卷走。
「接下来呢?快中午喽。」守肚子饿了,一脸期待地环视众人。
「背点轻便的行李上山看看,在视野宽阔的地方吃便当也不错啊。」
觉觉得晕头转向,瞬扛起带头的责任。若觉说要出发,我会抱怨起来,但瞬说什么我都会听。我们背上背包登山。
走在没有开辟小径的山上比想像中更累。领队用咒力切除藤蔓杂草,但不到五分钟就喊累,换下一个人上来顶替。更糟的是,蚊蚋等吸血昆虫接连来袭,八丁标附近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恼人的昆虫,在这里却杀也杀不完,须不断用咒力铲除,大家都疲惫不堪,我又戴著墨镜,看不清楚小虫的位置,简直筋疲力尽。
当眼前出现诡异的废墟时,所有人不禁停下脚步。
「这什么啊?」
真理亚的语气带著一股嫌恶。但会感到害怕是理所当然,坐落在面前的尖顶建筑十分巨大,如同我们的公民中心,但爬满藤蔓与青苔,整座建筑宛如安静缓慢地融化成森林的一部分。
「……应该是筑波山神社?」
觉拿出旧地图比对。他的精神还没恢复到平时,但和筋疲力竭的我们不一样,他反而比刚上陆的时候好多了。
「神社?」
我反问时差点踩到脚下一只蟾蜍,差点尖叫出声。这座山上随处可见各种丑恶的生物。
「这座神社好像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就算是在千年之前也是老神社了。」瞬补充。
「在这里吃便当好吗?」
守开口问。每个人确实都很饿,即使在这里吃午餐也无所谓。
但我要开口反对的剎那,左手边传来低声的闷叫,又有人差点踏到蟾蜍?我转头却见觉怔著不动,而赶紧靠近的瞬也全身僵硬。仔细一看,除了我以外的四人都像成了木头,没人回应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歇斯底里起来,转头看向他们视线的方向,不禁放声尖叫。
那是前所未见的奇怪生物。
我脑中浮现「恶魔蓑白」、「拟蓑白」等称呼。然而,乍看确实很像蓑白,却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它约五、六十公分长,浑身如橡皮糖般不断伸缩,表皮膨胀又收缩,没固定形状。而且背上长满类似海胆刺的半透明尖刺,闪著七彩光芒,远比蓑白或萤火虫更明亮。千变万化的光线交织闪烁,在空中描绘出游涡波纹,即使我戴著墨镜也因为这幅美景而痲痹了思绪。
拟蓑白拖著七彩残影缓缓滑入神社大殿下方。
我被自己的尖叫唤回了现实,连忙对瞬与觉大喊。
「快啊,觉、瞬,把它抓住。它要逃了。」
但两人毫无反应,傻傻目送拟蓑白离开。
我当时试图发动咒力,却迟疑一下。我提过,多数人同时对相同目标发动咒力非常危险;只要有人的视线先聚焦在目标上,其他人无论如何都该回避。觉与瞬凝视著拟蓑白,正常来说早该使出咒力,但两人冻结一般僵住不动。
虽然好像经过很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拟蓑白轻松地溜进神社大殿下方,消失在藤蔓与杂草中。可是四人依然动也不动,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做比较好,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甚至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什么事。我想摇摇他们肩膀,但没来由地害怕一碰到就会害他们倒地断气,最后依然动弹不得。
没想到第一个摆脱定身咒的是守。
「……肚子饿了。」
他嘀咕一声,环视四周。
「呃……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接下来真理亚、觉与瞬也动了,他们跌坐在地。觉的脸色很难看,瞬低头用力揉眼睛。
「我们会死吗?」真理亚讲的话太惊悚了,其他人纷纷惊醒过来。
「故事应该是假的,别想太多。」觉连忙低语。他特别加上「应该」二字,可能想强调说谎的不是他。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动弹不得?」
「我也是。哎,觉,为什么?」真理亚忧心地环著肩膀。
「谁知道啊?看到那些闪光,脑袋就一片空白,没办法集中精神。」
「啊!」我惊叫一声,「这是不是跟我们在清净寺注视护摩坛火堆时的感觉一样……」
「原来如此。」瞬总算起身,点点头说道:「果然没错,刚才是催眠术。」
「那是什么?」
「好久好久以前操纵人心的技术。若是施加暗示,可以让人睡著或者说出心底话,对指示言听计从。」
不知道瞬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
「我们之中只有早季最不受影响,还大喊要抓它,这是因为太呆的关系吗?」
觉的猜测真让人气结。
「不是,是因为我戴著墨镜……」本来想说最呆的是守,但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我硬生生止住话。
「催眠术在闪动红光或蓝光时效果最好。红色墨镜大概将光线的效果减半了。借我看看。」
瞬又说出不知道从何来的知识,接过我手上的墨镜,他戴了一下又拿起来正对著天空。
「如果早季独自对那样东西发动咒力,追捕起来应该很吃力。它看起来喜欢往狭窄的地方跑。」
「说得也是。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真理亚难得怯懦起来。
「我们先回独木舟那边再吃便当吧?」
守的提议不知是出自怯懦还是勇敢。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没问题!抓得到!」
四人半信半疑,但听完我的说明都燃起成功的希望。坦白讲,扮演让大家重拾希望的角色还不错。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捕捉拟蓑白究竟会对未来产生何种影响。
「好,很好,这是大丰收哦。」
经过短暂休息,恢复精神的觉满意地说。
「说不定这些还挺好吃的。」守吃完便当,显得精神饱满。
「看到这幅景象还吃得下饭的人实在是前所未见。」瞬目瞪口呆,我也是。
眼前有三只虎蛱蟹飘浮在两公尺高的空中,它们放弃挣扎,口吐白沫。三只蟹壳都混著深绿、浅绿与棕色,花样各不同,最大那只壳上的图案挺像地图;中等的那只有著树根般的细纹;最小那只的斑点像青苔。
觉用咒力让地图虎蛱蟹在空中转了一圈,观察侧腹;但虎蛱蟹忽然凶性大发,见到隔壁的细纹虎蛱蟹便猛踢游水用的后腿,彷佛在半空中游泳,用力伸出蟹钳攻击对方。
「哇,搞什么啊。」
觉吓得差点要逃跑,但还是挤出笑容掩饰失态。
我们用坚固的木通藤绑住三只虎蛱蟹:即使使用咒力,同时要让虎蛱蟹可以自由活动又无法逃脱藤蔓,依然不简单。手巧的真理亚想到用两个绳圈套住虎蛱蟹蟹壳两端的突起,再往中央捆绑固定;但虎蛱蟹比想像中狡猾,藤蔓松垂到蟹钳可及之处便立刻出钳剪断。我们煞费苦心,找了几十公分长的竹子打通成竹筒,套在虎蛱蟹背后的藤蔓上,避免藤蔓垂降挨剪。
虽然捕捉虎蛱蟹比想像中辛苦,但成果令人满意。三条藤蔓套著三只虎蛱蟹,宛如远古渔夫以鹈鹕捕鱼的桥段。我们小心不让三只蟹碰头,开始搜寻拟蓑白。
原以为虎蛱蟹被藤蔓绑住,操控起来多少会比较轻松,但完全出乎意料。很遗憾,虎蛱蟹将攻击范围内的所有生物都抓来吃,贪梦的模样教人生气。
我们担心虎蛱蟹吃饱后懒得捜山,一见它们抓到猎物就用咒力放生,但被锐利蟹钳腰斩的青蛇与蟾蜍在地上挣扎的模样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最后只好放任虎蛱蟹捕食。
如果这场令人反胃的搜捕到最后一无所获,大家必定恨透我这个提案人。但在放出虎峡蟹的一小时后,真理亚负责牵著的最小号虎蛱蟹中了大奖。
「它好像又抓到东西了。」
真理亚不耐烦地往神社大殿的走廊底下瞧,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表清。
「这次好像有点大……」
我们屏息不动,大家都不想看虎蛱蟹捕食晡乳类的场面。
「拉出来看看吧。」觉说著就转过头。
「帮我啦。」
「你自己就行了吧?用咒力拉藤蔓就好了。」
「很恶心啊。」
真理亚投来哀求的眼神。我不得不谎称自己的蟹抓到东西,回绝知心好友的求助。不久前目睹觉的蟹将猎物大卸八块,余味真的很糟。
「那我来。」跳出来扮演白马王子的竟然是守。
两人使力将虎蛱蟹拉出走廊,三人躲得老远,如果抓到的是被开肠剖肚的兔子等可爱动物,想必感觉很差。
「啊……啊!哎,是不是抓到了?」
第一个发现猎物真身的是瞬。大家一同望向虎蛱蟹抓到的东西。
「是拟蓑白!」
真理亚大喊。我当时应该眼明手快地戴上墨镜。
藤蔓另一端,虎蛱蟹的钳子牢牢夹著猎物。没错,就是逃掉的那只拟蓑白。仅管它被虎蛱蟹猛力夹住,身体却没被切断,拚命挣扎著要逃脱。它忽然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半透明突起的前端闪耀出七彩光芒。
「瞬!觉!抓住它!」
我喊出口时惊觉状况又和刚刚一样。其他四人呆站不动,中了拟蓑白的催眠术。只好由我动手了。幸好这次身边有厉害的帮手──智慧低到完全不受催眠影响,一抓到猎物死不肯放开,还会吐白沫的凶残螃蟹。这次我不仅戴上墨镜,还刻意转开视线,不看光波,所以丝毫不觉头晕脑胀。我眯著双眼使出咒力,一个接著一个扭转并拔除发光的突起。
「请停止破坏行为。」
倏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轻柔的女声,吓我一跳。
「是谁?你在哪里?」
「您正在破坏的是图书馆用具,属于公共财产,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声音来自眼前的拟蓑白。
「那是因为你对我们催眠啊!」
「光学眩惑是终端机的自我防卫手段,由法令488722-5项授权执行。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你先停止催眠,我就不会继续拔发光刺。」
「再次警告,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拟蓑白的死脑筋让我火大,我不住放话:
「我也警告你!如果你不停下来,我也不会住手!你希望我把这些发光刺全拔光吗?」
没想到拟蓑白真的停止发光,这么单纯的恐吓居然奏效。
「大家没事吧?」我望向其他四人,大家脸上一片茫然。「马上解开所有人的催眠!不然我就拔秃你!」
听到我的怒喝,拟蓑白慌张地回答:
「光学眩惑的影响会随时间衰退,根据国立精神医学研究所医学报告第49463165号的内容所示,毫无后遗症。」
「快解开催眠!马上!要不然我……」
不必多说,拟蓑白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不禁摀耳蹲低,四人像大梦初醒般动起来。我慢慢回头望著拟蓑白,一大堆疑问剎时涌出喉咙,舌头差点没打结。
「你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是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
「图书馆?」
「若您询问机种型号,是Panasonic自走型档案库‧自主进化式SE-778Hλ。」
后面的说明教人哑口无言,即使是怪物,这种自我介绍也太出人意表。这就像走在大街上,一个人迎面走来就说「你好,我是活动中心」还是学校一类的东西。
「你是说,你就是图书馆?」我改以慎重的语气问。
「是的。」
我端详拟蓑白的身体,当它停止不规则的扭动与刺眼的发光时,确实带著人工制造感。
「那你的书呢?」
「纸张媒体的印刷介面皆氧化腐朽,或在战争与破坏行为中遭到烧毁,目前并未发现其存在。」
「我不太懂,总之你没有书就对了?那你就是空的图书馆?」
「所有资讯皆保存于档案库,使用容量890 Peta Byte的全像图记忆装置。」
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如果你故意用些听不懂的字句打迷糊仗,我还是要把这些像触手的东西全拔光。」
我真的不是平时就喜欢这样吓唬人。
「全部书籍内容皆保存于我体内的记忆装置,可随时叫出。」
拟蓑白即问即答,虽然意思还是不清楚,但比刚才好些。
「全部书籍是什么意思?」
觉总算可以开口,他立刻插嘴,但口齿仍不甚清楚。
「西元二一二九年为止,以日文出版的所有书籍,共三千八百二十四万两千五百零六册,以英文与其他语言所出版的参考图书,共六十七万一千六百三十册。」
我俩面面相觑。连茅轮乡中号称神栖66町最大的图书馆,平时也公开不到三千本的藏书,就算将地底大书库的所有书籍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本。这小不咙咚的玩意体内竟然藏了将近图书馆四千倍的书本,觉听到如此恐怖的故事想必会吓坏。
「可随时叫出,意思是随时都读得到?」
「正是如此。」
「那如果我发问,你就可以从那些……又小又多的书本里找到正确答案?」
我半信半疑地问。
「是的。平均捜寻时间为六十奈秒。」
拟蓑白──或说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的口气十分得意。我不清楚六十奈秒什么意思,难道跟六十秒差不多?
「那……那我就问喽!」
我兴奋起来,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几乎得不到答案,如今脑海中迸出上百个疑问。
「为什么附近这么多蟾蜍啊?」
但觉以分毫之差问了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为什么你这图书馆会长成这模样?」这是真理亚问的。
瞬好像想问什么,但催眠术让他头昏脑胀,听不清楚他的问题。
「我……我想问的是……」
我总算整理出最想问的问题。
「恶鬼真的存在吗?还有业魔呢?」
此话一出,我们便屏气凝神等待答案。但过六十秒、两分钟、三分钟,拟蓑白什么也不说。
「喂,答案呢?」觉无法忍受地逼问。
「必须注册使用者,方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害我们空等这么久,拟蓑白的语气却一点也不愧疚。
「为什么一开始不讲?」觉的语气稍微凶恶起来。
「怎么登记使用者?」
拟蓑白没把觉当一回事,回应真理亚的发问。
「注册使用者需满十八岁以上,证明姓名、住址、年龄,并提出以下资讯。驾照、健保卡(注明地址)、护照(需影印出生年月日与现居地址)、学生证(注明地址与出生年月日)、身分证(发行三个月以内)、公家证照及等同效力之证件。以上均需在使用期限之内。」
「十八岁以上?可是我们……」
「另外,请注意以下文件不可使用。员工证、学生证(缺少地址或出生年月日)、车辆月票、名片……」
拟蓑白列举的文件应该是老早前具有证明效力的纸张。我们在历史课学过,人类曾经活在将重心放在纸张上的奇妙年代,应该就是指那些东西。
「如果都没有这些东西,要怎么办?」我问。
「若未完成使用者注册,无法使用发问、捜寻服务。」拟蓑白的声线依旧高雅柔美。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把你大卸八块,直接看里面的书。」
「破坏行为将受到刑法惩罚。」
「怎么办?先把触手拔光,再切成两半?」
我和觉说,口气像在商量怎么做菜。
「切两半之前先把那层像皮一样的皮剥了,这应该不错。」
觉查觉我的企图之后露出奸笑。
「……文件手续已省略,现在开始注册使用者!」
拟蓑白的女性声线听来比刚才更舒服一些。
「注册方法如下。请使用者各自念出本人姓名,发音请力求清楚正确。」
我们按照指示,依序站到拟蓑白前念出姓名。
「瞳孔、声纹认证,及脑核磁共振影像认证完成。使用者注册成功,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等五位,自今日起三年内,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那我问你,为什么这附近蟾蜍……」
觉又要问愚蠢至极的问题,瞬立刻举起右手阻止他。
「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我想先听听早季的问题有什么答案……世界上真的有恶鬼吗?还有,业魔呢?」
这次拟蓑白思考的时间不到一秒。
「资料库中符合恶鬼一词的结果,共六十七万一千四百四十一项,可分为两大巨集。(1)零星分布于古代传说中的幻想对象,与恶魔、妖怪、食尸鬼等同属一类,但实际上并不存在。(2)前史文明末期所出现之精神病患,患有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别名『鸡舍狐狸症候群』。目前仍未确认该类病患之存在,但过往确实存在,将来再次发生的可能性极高。」
我们面面相觑。虽然不完全清楚拟蓑白说什么,但直觉明白大人绝不会教给我们这些知识,我们也不该学。
「业魔同样出现于前史文明崩溃前夕,是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重症病患的俗称。目前业魔与恶鬼皆无存活病例,但仍存在再次发生之风险。」
「那是……」
瞬正要问出口,却迟疑了。
我看著他铁青的脸色,深有同感。潜意识里的声音警告我,最好别再问。
然而,人类有史以来最难动摇的本性,就是忍不住打开禁忌的潘朵拉盒。
7
「前史文明直到西元二〇一一年才以科学力量揭开念动力,也就是PK长久以来的神秘面纱。」
拟蓑白静静说明。她抑扬顿挫的声音充满智慧,又有女性的甜美,非常迷人。但咬字过度清晰,反而冰冷又机械化得不像人类。
「之前,所有公开或受到科学家监控的实验,都以惨痛失败告终。然而二〇一一年,亚塞拜然共和国认知科学家伊姆兰‧伊斯麦洛夫,于首都巴库进行实验,获得完美成果。原本科学家已知在量子力学领域中,观察行为本身即会影响观察对象,造成改变;而伊斯麦洛夫这名科学家预告,透过PK可将该现象从微观世界扩大至巨观世界。原本观察员对实验结果不抱期望,潜意识自动抵抗PK发动,对实验造成严重影响。但伊斯麦洛夫采用多重盲验法,尽量细分观察对象,让所有观察员都无法得知实验内容及完整轮廓,包括伊斯麦洛夫本人在内,所有得知实验意图的人员皆不可获悉实验时间与地点……」
我们五人对拟蓑白漫长的故事无比著迷,虽然理解内容不到百分之一,但流进耳中的话语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间被我们吸收。以往对世界的知识总缺几片关键拼图,但它们现在就在这里。拟蓑白的话语塡补了空缺,滋润我们的好奇心。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知识同时带来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伊斯麦洛夫发现世上第一名超能力人士为十九岁之女性,叫诺娜‧马达诺娃,当时她仅能移动透明密封管中轻如羽毛的塑胶球。但有如化学溶液一旦形成结晶,便会逐渐在周围形成相同结晶,她正是扮演促进全人类进步的新型结晶。从她开始,全球接连出现力量觉醒的案例。」
不知何时,真理亚走到我的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人类如何获得神明的咒力?这段起源总在我们的历史课本中模糊带过。
「……获得PK的人类急遽增加,最终达到全球总人口的0.3%,进入高原期。之后社会长期混乱,统计资料消失殆尽,仅有残余调查结果显示,PK能力者罹患人格分裂症的比例较高。」
「只有百分之零点三?」
觉不安地低喃。这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剩下的99.7%人类又怎么了?
「社会处于混乱状态是什么意思?」真理亚问。
「混乱初期,普通人类对PK能力者发起反对运动。能力者初期仅能发挥微小能力,但极可能破坏社会秩序。日本少年A所引发之事件成为反对运动的导火线。」
「少年A?那是他的名字?」守皱眉。
「当时未成年人一旦犯罪,几乎不以全名报导,因此以字母A称呼。」
「少年做了什么?」我问,最糟的事情想必也只是偷人家东西。
「A的能力虽然微弱,但他某天发现使用可轻易打开任何锁具;于是他以该能力多次于深夜入侵公寓大楼,性侵十九名睡梦中的女性,并杀害其中十七人。」
我们全僵住了,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什么。
性侵害,杀人……也就是夺人性命。
「等一下,怎么可能?乱讲,不可能,A不是人吗?人怎么会跑去杀人!」
觉用哑声嘶吼著。
「是的。A遭到逮捕后又发生多起相同案件,大多数皆无法锁定嫌犯,侦查陷入胶著。而且凶手都使用PK破坏监视录影机等等。结果普通人的怒气转向所有能力者,不断发生各种暴力事件,从轻度骚扰至公开凌虐皆有。能力者组成各种防卫组织,其中最激进的组织主张淘汰普通人,建立能力者社会,最后开始以PK进行恐怖活动。全球充满复杂的政治、种族与思想冲突,进入混乱与战争的年代。连前所未有的万人规模交战也成为家常便饭。」
我们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恐惧剥夺了我们的表情。守更直接摀住耳朵蹲下来。
「……最后,军事强国美国爆发了铲除能力者的内战,由于简易判断仪器可透过电击辨别能力者,加上全国各处皆有枪械,北美大陆之能力者一时由总人口之93%降至0.0004%。」
觉猛摇头,不断反覆呢喃著:「骗人……骗人的……」
「……另一方面,科技大国印度成功找出能力者与非能力者之间的基因差异,加快脚步研究如何透过基因改造,赋予全人类PK。很遗憾,这项实验并未成功,但实验资料日后以不同形式造成贡献。」
我像从梦中醒来,看著被虎蛱蟹抓住的奇妙生物,或说机械。这会不会是地狱派来的恶魔,目的是妖言惑众,让我们心神失调?
「……讽刺的是,残存的PK能力者长期面临生死关头,在庞大压力下急速进化。一开始科学家认为,PK是大脑将分解醣分产生的能量投射于物体上,但不正确,其实可使用的能量没有上限。当时最强的能力者力量已经超越核子武器。于是能力者发动反攻,扭转局势,地球上所有政府瓦解。目前史册上未记载的前史文明自此完全停摆,时光倒流,回到黑暗时代。世界人口由于战乱、饥荒、瘟疫等影响而大幅减少,估计仅剩全盛期的2%。」
我头晕脑胀,非常不舒服,虽然想制止拟蓑白继续说,但不知如何开口,就连发出声音都有困难。想必其他人也是。
「……黑暗时代持续约五百年,期间无法正确叙述世界状态,基础建设崩溃,网际网路自然消失。资讯再次受到地理障碍阻绝,人类又回到封闭的狭小世界。」
拟蓑白继续说著,似乎相当开心。
「但黑暗时代依然发行些许书籍。当时最可靠之文献显示,东北亚的人类社会分为四个水火不容的集圑。讽刺的是,人口骤减反而达成某种程度的区域隔阂。第一集团,是由少数能力者统治多数普通人的奴隶王朝;第二集团是不具超能力,透过隐居山林、不断迁徙,逃离奴隶王朝威胁的游猎民族;第三集团是以家族为单位,不断使用PK攻击杀戮的掠夺者族群;最后一个集团,使用前史文明遗产维持电力供应,持续传承科技文明。当然,持续发行书籍的便是第四集团的人类。」
「书籍……就是你说身体里那些很小的书?」
瞬清清喉咙打破我们的沉默,总算改变话题,终于能稍微松口气。
「不,是重现古老活版印刷技术所印刷的普通书籍。我们图书馆则是扫描书籍,存取文字资料。」
但拟蓑白到关键部分又不知在胡说什么。
「你们跟第四集团是一伙?」
「我们定期接触,但并非长期共同行动。图书馆的存在意义是保护人类知识财产,可惜的是,图书馆从某时期开始成为多数人攻击目标。因此透过机器人工学进展,想出具有回避能力的自走型档案库。各大都市生产过可在下水道中自由活动的机种,然而都市受到核子攻击,档案库停止运作,仅剩仿照野生动物的机种。该机种可承受野外风雨,自行摄取能量,保持功能完整,并且受到进一步改良,可顺应环境改变自我外型,称为自主进化式,也就是我。」
拟蓑白洋洋得意。
「自行摄取能量……你吃什么?」依然蹲著的守抬起头。
「大小合用的生物,例如水中微生物,可直接吸收消化。此外,我们具有吸血功能,若时机恰当,可捕捉小型哺乳类吸血。」
光想就毛骨悚然,我把视线从拟蓑白身上移开。
「……后来怎么了?从黑暗时代到我们这个时代之间发生什么事?」
瞬又把话题拉回来。
「刚才说黑暗时代有四个人类集团对吧?意思就是其中哪一个……」
我们肯定是四大集团之一的嫡传子孙。
「四个集团中,以掠夺者集团最先式微。」
拟蓑白这句话让我们松了口气。
「掠夺者是由数人至二、三十人组成的血亲团体,毫不犹豫对敌人使用PK,有时甚至杀光整个村落,嗜血屠杀的作风令人闻风丧胆。但掠夺者团体相当不稳定,无力消灭奴隶王朝人民或游猎民族,因此掠夺者在其他团体眼中仅是危险的害虫,因此非能力者会不择手段驱逐掠夺者。」
「什么叫不择手段?」
我想叫觉别问了,但他还是问出口。
「掠夺者喜欢以前史文明遗物中的自动二轮车移动,理由不明。当时已经无法制造引擎与轮胎,掠夺者将钢铁车轮装在钢铁骨架上,以PK操作数百公斤重的钢铁车辆,时速可达三百公里,在原野上疾驶时会擦出火花,攻击各村落。对无念动力的村民来说,地平线上的沙尘与巨响等于死神的丧钟。因此村民在掠夺者的行进路线上挖掘陷耕,并在底部插满削尖竹枪,或在颈部高度的位置设大量肉眼看不见的细线。不然就是用简单但杀伤力强大的地雷,设置诱饵,在被抢夺的食物中添加慢性毒药,或挑选女孩作为牺牲品,染上致死传染病之后由掠夺者掳走施暴等等。」
我又一阵恶心,强忍著不吐出来。
「当然掠夺者的复仇更激烈,以PK毫不留情地消灭许多村落。但掠夺者凋零的决定性因素,却是掠夺者之间的抗争与互斗。虽然彼此有血缘关系,但结党目的在于击败共同的敌人与猎物,因此成员间只要感受些微敌意,便容易产生失控的被害妄想,企图先下手为强,最终招致毁灭。」
我们痛苦不堪,不是擦著汗就是抱著头或按著肚子,守终于忍不住吐在树丛里。
「别说了!闭嘴!」觉大吼。「大家别再听这家伙说话了!」
「不……等一下。我想再问点事情。」瞬脸色铁青。「掠夺者的事情就算了。其他三个集团怎么了?」
「约十九个奴隶王朝割据东北亚,约定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延续六百年以上。期间日本列岛的四个奴隶王朝互相合并,但我的纪录中仅有支配关东区至中部地方一带的神圣樱花王朝。神圣樱花王朝统治长达五百七十年,仅次于关西以西之新大和王朝,共传九十四代。」
「我才不要听九十四人份的传记。」真理亚皱眉说道。
「为什么要换这么多代国王?」
瞬看起来是最不舒服的,但还是咬紧牙关问下去。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一书,引用前史文明历史学家J‧E‧阿克顿之名言『权力使人腐化,绝对权力使人绝对腐化』。支配奴隶王朝之PK能力者,掌握人类史上前所未有,接近神力的绝对权力,因此付出无与伦比的沉痛代价。」
拟蓑白的叙述流畅,我们不禁听得入迷。
她说神圣樱花王朝的权力机构,原本是数名PK能力者组成的极权专制,经过接连不断的肃清,最后收缩为单一能力者的绝对王权。
「帝王不会透露行踪,有无数替身随同,但王朝中既然有许多能力者,只要见人便能动念夺命,因此不可能完全防堵暗杀企图。故自从掠夺者消失之后,仅由一个具备PK能力的家族统治数十万国民。即使如此,也未能求得真正的和平。」
「……我们回去吧?我觉得好累,而且喉咙好渴。」
守摀著耳朵哭诉,但没有任何人要离开。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针对掌权最长久的六位帝王进行考察,分析共有的特殊精神疾病。这项调查迫使『地区历史调查学会/樱花观察团』牺牲十多位调查员性命。」
除了守之外,或许我们四人都中了新的催眠术,拟蓑白的声音贯穿鼓膜,直达脑中。
「六位帝王死后皆按照生前功过追封谥号,同时亦有民间自封之恶谥。历史记载,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登基时,要求民众欢呼三天三夜不可停歇。原以为仅是单纯夸饰,但事后调查发现确有此事。因为最早停止拍手之一百人被选为庆典祭品,以PK点燃人体,苦闷挣扎的焦尸成为宫廷装饰。民众因此封大欢喜帝恶谥为阿鼻叫唤王。」
拟养白心平气和地继续说:
「第十三代爱邻帝,恶谥为酸鼻女王。每天早上以惨绝人寰方式处决不从己意的人,并且乐不可支。因此宫廷侍者习惯于上工前绝食,避免呕吐。」
「……第三十三代宽恕帝,在世时便有犲狼王的恶名,死后沿用为恶谥。皇帝随意散步于街上之后留下野兽啃咬般的惊悚尸堆。宽恕帝的PK宛如巨兽血盆大口,喜好撕咬活人四肢。据说部分遗体甚至留有宽恕帝本人齿痕。」
「……宽恕帝之子,第三十四代醇德帝,恶谥为邪门王。十二岁时,趁宽恕帝于长椅上休憩,活生生扯下宽恕帝头颅喂狗,反而获得民众欢呼。然而事后醇德帝心中萌生恐惧,害怕自己亦会遭到杀害,因此无论亲弟、旁系兄弟、任何皇室儿童,一长大便夺其性命,遗体则喂沙虫、海蟑螂等等。然而当PK能力者逐渐减少,醇德帝权力基础面临另一个危机。无念动力民众企图暗杀皇帝,终究导致醇德帝走火入魔,异常沉迷将活人喂食低等动物,敌我不分。」
「……第六十四代圣施帝,远自登基前便有夜枭女王之恶名。热中怪异神秘学,创造出怪物一般之猫头鹰,每到满月之夜便掳走孕妇,剖腹夺胎,以尖刺刺穿后献祭给诡异神明。深信此为自身使命。」
我听了浑身发抖,我经常以相同的想像来发挥咒力,如今脑中更浮现清晰的巨大猛禽,飞翔在黑夜。
「……王朝末期,继承人杀害先王夺权已是司空见惯。当继承人进入青春期,发动PK的那一刻,先王性命形同风中残烛。因此皇室子女随时受严密监控,如果皇帝见到一丝反意,便先行杀害或毁其双眼,监禁地牢。这些事都不足为奇。第七十九代慈光帝,九岁生日时发现自己可使用PK,于拂晓时分前往皇宫,隐身成排巨大花瓶后,正巧可见到龙椅。其父诚心帝现身坐上龙椅之瞬间,他便停住诚光帝之心脏,使用PK使诚心帝保持生前姿态,将前来谒见之先王心腹头颅尽皆扭下,藏入花瓶。当天遭到夺命者达二十余人,但对于神圣樱花王朝史上最残暴之屠杀凶手慈光帝来说,不过是牛刀小试。慈光帝号称杀人不眨眼,有时甚至不经意使出PK,滥杀臣民。在位时王朝人口减半,尸骨遍地,街道随处覆满黑蝇,腐臭飘荡数公里。如今慈光帝名号不复记忆,仅留恶谥尸山血河王,而离经叛道的个性依然留传至今……」
「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觉大声叫吼。「这些话有什么意义?说不定全都是胡扯一通吧?瞬,别再听了,光听都觉得要疯了。」
「……我也不想听这些啊。」瞬舔舔惨白的嘴唇,凝视拟蓑白。「我们的社会怎么诞生?我只想知道这个。你听好,什么废话都别说,说我们的社会如何成立就好。」
「五百年的黑暗时代,随著奴隶王朝灭亡而落幕。当时大陆间已互无来往,而支配日本列岛的所有王朝,经过惨痛的世代淘汰,PK能力者完全绝种。王朝失去重心后开始分裂抗争,而游走山林的游猎民族对失去帝王的奴隶王朝村落发动攻击,村落也藉合纵连横进行抵抗,战火不断扩大。短短数十年间,牺牲者便远高于过去五百年受到虐杀的死者总数。以往坚守历史观察家身分的科学文明继承者挺身而出,试图结束混乱。」
果然如此。我放下心中大石,体内涌起一股暖流。我们既没有奴隶王朝的血统,也不是掠夺者的子孙,而是人类理性守护集团的后裔。
「……可是这么一来,怎么会有现在这样的社会?再说奴隶王朝的人民和游猎民族都没有咒力……没有PK对吧?那些人跑哪里去了?」
瞬紧接著发问,拟蓑白的答案却令人失望。
「那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仅有极少数可靠文献供参考,因此很遗憾,本问题无法回答。」
「为什么?科学文明继承者不是持续出版书籍吗?」真理亚嘟嘴问。
「黑暗时代确实如此。但为了整治乱象,建立新社会,他们采用新方针。所有知识皆为双面刃,须受到严格管理,大多书籍有遭焚毁之虞。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也就是我,经综合判断认为处境危险,因此决定与众多备份暂时躲藏于筑波山中。」
看来在拟蓑白的时间观念中,几百年也算「暂时」。
「我改变图书馆外观,模拟具无数触手的蓑白,并且研发追加发光功能,即使被具有咒力的人类发现,亦可使用催眠术逃离,另外……」
「不对!我不是问这个!」
瞬焦急地逼问。
「我们的社会究竟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不对,应该一样吧?建立这个社会的不是科学文明继承集团吗?如果他们是我们的祖先,应该也有咒力,但为什么不像奴隶王朝的帝王或掠夺者一样互相征战呢?为什么?」
「这不是理……」
我正想说理所当然,又把话呑回去。
因为我发现这不是理所当然。如果这个丑恶的说书人讲的都是实话,以往人类历史只能说是血流成河。也就是说,如果人类这种生物的天性无比残暴,连虎蛱蟹都退避三舍,为什么只有我们的社会破天荒地与世无争呢?
「前史文明末期,人类透过研究发现PK具无穷潜力,另一方面也具惊人破坏力,因此如何防止PK攻击人类成为最大的难题。人类根据心理学、社会学、生物学等各领域对此研究,但并无资料显示最终使用何种方法。」
「那有过哪些方法?」我问。
「最早被指出的方法是重视教育。人类彻底讨论过所有教育方法,从幼儿期的情操教育、母子关系,乃至于道德、伦理教育,甚至洗脑性的宗教教育皆有。然而,教育的重要性固然不可忽视,但无论怎么完备教育制度,皆不可能完全抹消人类的攻击天性。」
拟蓑白的话语应该是许多书籍中的串连节录,但流畅的口条宛如在诉说自己的信念。
「接下来探讨心理学方法。利用愤怒管理、禅学、瑜珈、冥想等方式锻炼精神,更研究出以药物控制精神的极端手段。虽然各有成效,但人类立刻发现以上皆非万灵丹。然而藉由心理测验或性向测验,可以达成近百分百的机率事先发现引发问题的儿童,这项重要研究结果带来了下一个重要里程碑『老鼠屎理论』。之后主流方针便转向事先排除有危险因素的儿童。」
我冷汗直流。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怎么样也压不住这个念头。
难不成和贵园与全人班现在还在沿用这套作法?
「即使如此,仍不足以完全排除危险。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个性温和,亲友众多,过著圆满的社会生活,但仍有愤怒发狂的时刻。根据研究显示,人类的压力来源九成以上来自他人。瞬间产生的狂怒与敌意就足以粉碎眼前人的头颅,究竟如何维持平稳的社会生活?」
拟蓑白辩才无碍,我们毫无反驳余地。现在回想起来,那流畅的口吻或许是拟蓑白的自我防卫技能之一。
「当心理学方法碰到瓶颈,便产生了补强手段,以精神用药管理大脑荷尔蒙平衡,但须随时对所有人类用药,于是立刻面临困境。此时另一套崭露头角的方法是动物行为学,其中最受瞩目的研究方向是灵长类巴诺布猿的社会型态。巴诺布猿是黑猩猩的一种,又称侏儒黑猩猩。一般黑猩猩经常攻击同类,甚至丧失生命,但巴诺布猿同种间几乎没有斗争行为。」
「为什么?」我问。
「巴诺布猿的个体间产生高度紧张压力时,会以亲密的性接触来消解压力。不仅成年雄体与雌体间会发生性行为,同性与未成年个体间也会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为。巴诺布猿正是藉此预防斗争,维持团体秩序。因为,灵长类研究家与社会学家主张人类社会须加快脚步,从黑猩猩型的斗争社会转型为巴诺布猿型的亲爱社会。」
「转型?是要怎么转型?」
「在《迈向亲爱社会》一书中,提出三阶段建言。第一阶段是频繁进行肉体接触,包括握手、拥抱、吻颊。第二阶段是奖励幼儿期到青春期间的异性爱接触及同性爱接触,人类便可习惯透过疑似性行为的高潮来舒缓紧张的人际关系。第三阶段是成年人间的完全自由性爱,但此阶段需要简单可靠的避孕方法。」
我们面面相觑。
「……以前的人不是这样吗?」
真理亚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地问。
「手上没有目前状况资料,无法比对。在前史文明中,肉体接触有各种层级禁忌,并且许多地区压抑或避讳同性爱,自由性爱亦然。」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随时会与他人互相接触。男孩与女孩,女孩与女孩,男孩与男孩,成人与成人,儿童与儿童,成人与儿童。人与人的亲密交流是基本的善;但造成怀孕的性行为会受到特别规范,须满足特定条件,获得伦理委员会批准才可进行。
「然而事后发现,如此尙不够完备。根据电脑模拟,即使完整执行上述所有手段,社会仍会在十年内完全崩溃,结果令人震撼。原因相当明显,PK化社会代表所有成员手上都握有核子飞弹发射钮,其中一人失控,便会引发整个社会崩溃。」
拟蓑白的话我们还是一知半解,但感受得到她说的事情多严重。
「透过教育、心理学、剔除劣质品的生产工程等方法,人类行动获得某种程度的控制。若将人类看成单一灵长类,亦可用动物行为学提高安全性。然而若要维护社会这道大坝,连针孔般的小洞也不容许。因此学者提出最后的解决手段,将人类降阶,重新定位为具社会性的哺乳类动物。」
实在讽刺。人类好不容易获得神力,却为了控制无比强大的力量不得不自贬成猴子,甚至是哺乳类。
「前史文明的动物学家康拉特‧劳伦兹指出,野狼、渡鸦等动物具强大伤害力又具有社会性,还拥有一种避免同类互相攻击的生物机制,即为攻击抑制。另一方面,老鼠与人类等动物并不具有强大攻击力,自然缺乏攻击抑制,同类间经常发生过度攻击与杀戮行为。因此拥有PK之人类,若要维持团体社会生活,须套用强大的攻击抑制。」
「套用,是要怎么套用?」瞬低声地自言自语。
「唯一有效的方法,便是改造基因。人类已经成功解析野狼DNA,找出掌控攻击抑制的基因。但攻击抑制的强度须配合攻击能力调整,直接套用该基因仍嫌不足。」
「所以人类体内套用的攻击抑制能力,远远超过野狼?」
「手上并无资料显示目前基因改造之套用进度如何,根据旧有资料,推测应有两种机制被植入人类基因中。第一种与野狼相同,属于普通的攻击抑制,第二种则称为『愧死机制』。」
她的话深深震撼我们的灵魂。我们从和贵园时代就不断学习「愧死」一词,深深烙印脑海。因为这是对所有人类来说最可耻的死法。
「一开始学者研究出『良心机制』来补足攻击抑制,当人类以PK攻击他人,大脑机制便会妨碍思绪集中;但该机制效果不稳定,最终无法实现。之后研发出更单纯且效果确实的替代方案,便是『愧死机制』。『愧死机制』的作用程序如下:当人类认知自己要攻击同类时便会无意识发动PK,停止肾脏与副甲状腺功能,此举会引发恐慌、心悸、盗汗等警告作用,并可透过学习、植入动机、催眠暗示等方法强化效果。绝大多数人会于此阶段停止攻击,但若持续下去,会引发低血耗,导致全身僵硬,窒息死亡,或快速增加血钙浓度而停止心跳。」
「这……这怎么可能……」
觉发出悲鸣。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们以往的信念究竟是什么?我们学到人类具有崇高道德才获得神力。实际上人类却是比野狼、渡鸦更愚劣,不套上死亡戒律就会斗到天荒地老的动物?
「这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真理亚不愿承认。
「但说得通。」瞬低语。
「你相信她说的话?」我问。
瞬没有回答,他向拟蓑白提出下一个问题:
「……恶鬼是之后才出现吗?」
瞬的问题令我皱眉。我们的问题确实从这里开始,但拟蓑白刚才的话究竟和恶鬼有什么关系?
「不是。纪录显示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病患,俗称恶鬼,在前史文明崩溃前便存在。根据纪录推断,俗称业魔之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亦于同时出现。但在之后的混乱时期、黑暗时代、战乱时期中,两者并未引起关注。」
那时,我们依旧不清楚拟蓑白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回想起来,在暴力支配的时代下死亡和鲜血随处可见,想必掩盖住恶鬼与业魔的踪迹。
「我们目前这个社会诞生之后,恶鬼与业魔才受到注意?这不就代表现在这个社会系统是为了防止恶鬼和业魔诞生?」瞬口吻冷冽地询问。
「手上并无现行社会体制资料,无法回答。」
「可是为什么恶鬼就没有被刚才的愧死机制……」
「等、等一下!」觉连忙插嘴。「瞬可能懂了,可是我不懂啊!恶鬼……就那个库洛基斯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业魔跟恶鬼又有哪里不一样?」
「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正如其别名……」
我们竖耳倾听,却再也听不到后续。
被虎蛱蟹夹住身子的拟蓑白,骤然和虎蛱蟹一同陷入白热的火焰漩涡。
我们不禁立刻跳开,呆愣著目睹事情发生。就连顽固的虎蛱蟹也不得不放开拟蓑白,逃离火焰。虎蛱蟹疯狂挥舞蟹钳向前冲刺,摩擦地面,却无法弄熄超自然的火焰。最后虎蛱蟹发出刮玻璃般的高亢尖叫,十脚朝天,静止不动。
拟蓑白也扭动身体,分泌大量黏液泡沫灭火,但无法抗拒地狱的业火。众多触手因高热扭曲而化为黑炭,全身上下的橡皮皮肤烤得千疮百孔,烧得一乾二净。
突然,著火的拟蓑白上方出现奇妙的影像。
那是立体影像,一位抱著小婴儿的母亲。母亲双眼泛泪,正对著我们泣诉。我们顿时无法呼吸,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古怪的是,火焰在母子影像出现后立刻消失,然而遗憾的是,拟蓑白的王牌出得太迟,影像开始闪烁出奇怪线条,逐渐变暗消失。不久,拟蓑白像虎蛱蟹一样动也不动,表面烧得焦黑,冒出恶臭的白烟。
「是谁?」觉环视众人之后细声问道。
「什么是谁?」愣住的真理亚反问。
「你刚刚也看到了吧?那不可能自己起火,一定是咒力点火吧?是谁干的?」
「是我。」
答案从身后传来,我吓得跳起来。
后方有一名僧人,他身高惊人,眼神如老鹰般锐利,头发剃得乾净,脸型颇长,额头还在冒汗。
「那是妖言惑众的妖魔鬼怪,一见到就须烧毁。你们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觉本想回答,但找不到好藉口,无言以对。
「出来夏季野营,倒溯利根川。」真理亚赶紧接话。
「学校批准你们到这地方来吗?」
僧人交抱双臂,表情变得更严肃。要是继续说谎,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对不起,学校没批准。我们不小心就跑到这里了。」瞬乖乖回答。
「原来是不小心吗?不小心抓了螃蟹来玩,碰巧抓到妖怪,更巧地听了恶魔的鬼话?」
没人敢回话。这情况根本无从辩解。
「我是清静寺西堂干事的离尘,你们几个,我熟得很。」
西堂就是寺中负责教育的最高单位。我回想起在清静寺举办成人礼时,这名叫离尘的僧人就坐在无瞋上人的身旁。
「你们几个跟我回寺里。没有无瞋上人的许可,不能让你们回町里。」
「请等一下,在回庙里之前,请告诉我们一件事。」瞬指著拟蓑白的残骸。「这玩意说的都是假话吗?」
我和其他几人听得直冒冷汗,这种事情何必问?离尘师父的眼中闪著异样光芒。
「你认为是真的?」
「我不知道,那些话跟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有天壤之别,但因此格外符合逻辑。」
瞬说出大家的心声,但这时诚实不一定是美德。
「你们破坏规矩,擅闯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离尘师父冰冷的声音宛如要冻结我们的灵魂。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我必须立刻在此冻结你们的咒力!」
离尘师父从怀中掏出一叠纸片,那是用两张八开纸折成的纸人。他将五张纸人放在我们面前。我见到纸人头身的梵文与奇怪图样时,猛然记起清静寺的仪式,无瞋上人暂时封住我咒力的光景。我心底抗拒起来,拚死也不愿失去咒力。我不要再尝到从和贵园毕业前,那股仿徨孤单的无力感。但我们无力抵抗。
「现在开始,要将你们的咒力封入这纸人中。」
离尘师父宣告。
「各自操作纸人起身!」
我让眼前的纸人起身,一道眼泪滑过脸颊。
「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
离尘师父放声大喊,声音在山中回荡。
「将汝等咒力冻结于此!」
离尘师父手中飞出的无数细针像大群赤雀蜂飞向纸人,精准刺穿纸人的头身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离尘师父低声吟唱咒语,五张纸人瞬间起火,灰飞烟灭。
不过是幌子罢了!这是单纯的催眠暗示,不可能阻止我使用咒力!会有效,只是因为之前我还小,咒力还不属于自己!现在咒力完全属于我,没人可以抢走!
我拚命说服自己,但离尘师父的冻结仪式尙未结束。
「你们应该记得自己曾在清净寺拋弃咒力。无瞋上人赐给你们正确真言,证明大日如来慈悲,方能新聘精灵,再获咒力。」
离尘师父的嗓音压得更低,严峻的口吻直达心底。
「但你们违背佛道,精灵飞去,真言消失。听清楚了,从此你们再也无法想起真言!」
成人礼时,他们想必在我们的潜意识埋入暗示机关,利用机关就能任意操作我们的心灵,下达新暗示。他的暗示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发挥了魔法般的效果,刻骨铭心的真言霎时消失无踪。
我抱著一丝微弱的希望环视朋友的表情,但大家都一样。觉哭丧著脸,对我摇头。
「好,走吧。」
离尘师父瞥了我们一眼,彷佛注视著家畜。
「别慢呑呑的,我打算趁太阳下山前回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