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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下 Ⅴ 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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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清水洗过白萝卜、牛蒡、红萝卜等根茎类蔬菜,然后切成方便食用的大小全装进大碗,拿去放饲育室的裸鼹鼠巢箱。裸鼹鼠原本是在地底挖洞生活的动物,现在生龙活虎地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大玻璃管架中。

我打开饲料盒的盖子,将碗里的蔬菜全倒进去,裸鼹鼠们听见饲料滚落的声响,立刻从玻璃管各处聚集而来。裸鼹鼠适应地底生活,视力不佳,但对声音与震动极为敏感。

每只裸鼹鼠身上几乎都没毛,活像皱巴巴的火腿长出肥短手脚。按照出生顺序,工鼠依序取名「公一」至「公三十一」,并将名字用可以渗透皮肤的颜料写在身上,方便辨识。对了,用『公』字取名,除了有公家饲养的意思,还有日文片假名「火腿(ハム)」的谐趣。

当工鼠吃起饲料,一只大一号的裸鼹鼠忽然出现,它在玻璃管中撞见工鼠公八,依然毫不犹豫往前冲,公八拚命后退,但不够快,不得不忍耐著被这只大个子践踏过去。

大个子就是这个嵩的女王沙裸美。它的体色比工鼠更暗红,还有深褐色与白色斑点,让我想起Salami火腿,因此取这个名字。

沙裸美身后跟著三只裸鼹鼠,身上标著「♂1」至「♂3」的符号。这三只是鼠窝少数具生殖能力的公鼠,完全不需执行收集食物、保卫鼠窝等的劳务,唯一任务就是与沙裸美交配,繁衍子孙,不过它们也都是沙裸美生的儿子。

当沙裸美出现在饲料盒中,工鼠连忙让位,让女王沙裸美和它的儿子们独占饲料。

很少生物在外表和习性上都这么令人作呕吧?虽然在饲育过程中,多少对它们产生一点感情,但它们不时展现某些特色,正是它们的后代──化鼠身上最令我厌恶的部分,让我总是退避三舍。每次看到它们丑恶的样子,我忍不住要怀疑,数百年前的人类究竟打什么主意,特地改良这么丑恶的生物品种,让它们拥有接近人类的智力?

当然,没有其他哺乳类像这样拥有蜜蜂般的真社会性(注)、工鼠服从女王的绝对权力。但如果只是弄个生物当人类的仆从,应该还有更像样的对象吧?同样过著团体生活的穴居性哺乳类中,狐獴就可爱得多,也更平易近人,不是吗?(注:真社会性(Eusociality)是一种在生物的阶层性分类方式中,具有高度社会化组织的动物。早期只有部分无脊椎动物归类为真社会性动物,目前所知符合真社会性定义的物种,散布在昆虫中的数个目、十足目里的枪虾科,以及一小部分的囓齿目。)

无论如何,饲育裸鼹鼠的责任落到我头上,但这不是我的本业。我的职务是在茅轮乡町立卫生所的异类管理课中负责调查与管理化鼠。

现在是二三七年七月,我二十六岁,六年前从全人班毕业,选择町上的卫生所就业。咒力成绩优秀的同学都在光荣的抽签会议上接受各大工房指名,极为礼遇地被请去就业,而我这种咒力普通,学业不错的学生,通常会进入町的管理部门。

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发展,伦理委员会在我毕业时出现,要我当町上未来的候补指导人,我从此前程似锦。但富子女士不知道为何默不作声,我不至于那么自负,以为刚毕业就可以进入町的核心中枢。不过因为众多纷扰,我对教育委员会与学校机关隐隐抱持怀疑(应该说是厌恶)态度,而且又想早早离开妈妈的庇荫,所以不考虑图书馆这个梦幻职场;再加上当时爸爸还在当町长(当时他的任期之长已经打破纪录),我想避开町公所直属的部门,最后仅剩卫生所有职缺。

不过各位别误会,我绝不是只靠删去法来选工作。

我不太清楚原因,但总觉得化鼠身上带著不祥的预兆,将来必定引发某种灾祸,而这已经成为我的信念。我隐约察觉危险的原因之一,正是大多数人依然只认为化鼠是比猴子聪明一点,又臭又恶心的生物。因此当我进入卫生所就立刻申请异类管理课时,旁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甚至不禁失笑,看来大家认为我喜欢闲差。

「早季,有人找你哦。」

传声管传出很有特色的拉长音,是绵引课长。

「是,马上过去。」

我火速整理剩下的饲料,洗洗手,离开饲育室。这个部门鲜少访客,我想不出谁来找我。

打开异类管理课的办公室门,登时见到绵引课长亲切的笑容。他四十年前从全人班毕业后就一直在卫生所工作,异类管理课课长是他退休前最后一个职位,手下职员有我一个人。课长为人认真稳重,是个理想的上司,不过他本人认为异类管理课是普通闲差,我对此有点不敢苟同。

「听说早季跟朝比奈是同学啊?」在绵引课长视线的彼端,正是觉。

「……是的。」我回答,不太清楚状况。

「这样啊──虽然还有点早,不过你们先去午休如何?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工作。」

「那怎么行!」我坚决反对。

「呃……绵引课长,我今天是为了职务上的事来拜访。」觉也颇伤脑筋,但职务上的事又是关于什么呢?

「好啦好啦,那我先去休息好不好?你们两个在这里聊聊。」

绵引课长一脸暧昧地快步离开,我不能对上司说现在休息还太早,只好跟觉单独留在办公室。

「课长自己胡思乱想,真是够了。」觉尴尬地敷衍。我们之前因为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已经一个多月没讲话,但现在连争吵的原因都想不起来。

「那今天你有何贵干?」我的口气很冷淡,不是宣布还要继续冷战,只是想知道什么叫「职务上的事」。

「啊,哦……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化鼠的事。」

觉的声线是爽朗的男中音,他小时候像只小笨狗,青春期后判若两人,长成白皙挺拔的优秀青年。虽然我的身高比女性平均值高,但早习惯抬头与觉交谈。

「现在哪些地方的鼠窝正在打仗?」

觉的问题非常出人意表,我忘了要继续装客套。

「打仗?现在应该没哪里在打仗啊。」

「你是说真的?连小鼠窝之间的纷争也没有?」

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几张文件,邀觉到会客茶几边面对面坐下。

「你看看这个,化鼠要打仗前有义务提出这些文件。如果不交,最坏的情况就是鼠窝被消灭,所以不可能有鼠窝忘记交,更别说故意不交了。」

觉从我手上拿过文件,好奇端详。

「『异类A式文件⑴:鼠窝间战争行为等许可申请书』?它们就算要偷袭对手也得先交这种文件吗?」

「反正情报不会泄漏给对方。」

「后面还有『异类A式文件⑵:鼠窝间整合废弃申请书』跟『异类B式文件⑴:幼兽等管理移转申请书』啊……难怪每个鼠窝都要有懂日文的禀奏官。」

觉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是啊。每份申请书都要有化鼠禀奏官,还有女王或摄政官等最高管理负责者的鼻纹……哎,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啊?」

「你不觉得这种工作很无聊吗?公所的工作都是例行公事,本质上对町的发展毫无贡献,跟你的工作差多了。」

「没那种事。」被我说中,觉开始含糊其辞。

觉的咒力与学业都是全人班的前三名,各大工房邀约不断,最后靠抽签会议决定他的出路。但他利用本人可以指名公家机关单位的制度,获得妙法农场的职位。这选择跟我一样让众人跌破眼镜,但知道他进入生物工程第一好手建部优的研究室,忙著研究品种改良与基因工程,只能说他判断正确。

觉本来就擅长操作光线,这阵子应该在创造咒力辅助的新型显微镜。

「可是怎么说……用词很特别。早季这个课不是负责管理化鼠吗?用汉字写『化鼠』就好,为什么特别改写成『异类』?」

「『化鼠管理课』也太难听了。」

我想起长久以来的疑问,公所内部完全不用『化鼠』字,宛如禁语,无论什么情况都会改写成『异类』,不小心说出来还会被纠正,相当严格。

「……先不管这个,你怎么会问化鼠有没有打仗?」

「嗯,我想早季也知道,我们研究室经常委托化鼠收集实验样本,因为无论是森林深处还是沼泽水底,它们都有办法弄来。」

「妙法农场好像是委托食蛛蜂鼠窝跟步行虫鼠窝?」

「对啊,之前请食蛛蜂鼠窝到栎林乡收集黏菌,可是昨天早上听说它们被偷袭了。」

「偷袭?」

「不知道对方是哪个鼠窝,突然万箭齐发,食蛛蜂鼠窝的化鼠没准备,只能逃命,还死了好几只。」

「……是不是打猎不小心误杀的?」

「不是,食蛛蜂鼠窝的化鼠当时走在开阔处,不可能看错,尤其对方躲在暗处偷袭,明显是故意的。」

我沉思一会,化鼠虽然是爱好战争的种族,但目前并没有局势那么紧张的地区,当下想不到会动用武力的鼠窝。

「当时走在开阔处,意思是对方知道那是食蛛蜂鼠窝?」

「这我不清楚,怎么了?」觉流露出气愤的模样,鼻翼微微掀起。

「我第一个担心的点就在于,遇袭的鼠窝不是弱小鼠窝,是食蛛蜂。食蛛蜂鼠窝的战力颇强,又是虎头蜂的直属鼠窝,这就等于对虎头蜂鼠窝宣战啊。」

「所以这鼠窝不怕触怒人类,又大胆挑战最强的鼠窝……那就是外来种喽?」

我们想起土蜘蛛,确实只有外来种会无视地区规定,采取鲁莽行动。

「可是最近这带没看到外来种啊。有外来种的斥侯出现,一定会有哪个鼠窝注意到,呈报给我们。」

觉起身到窗边,交叉双臂望向窗外。

「我还以为到这里就会明白,没想到更难理解。」

「所以食蛛蜂是找你投诉被害吗?」我发现事有蹊跷,皱眉问道。

「不是,我们农场里的人碰巧在森林撞见遇袭的食蛛蜂鼠窝队伍,它们受到攻击,请求保护,我们的人立刻搜查附近一带,可是敌方消失无踪。」

「嗯……」

怎么想都不对劲。通常化鼠受到其他鼠窝攻击,绝对头一个报告给异类管理课,申请报复许可,食蛛蜂鼠窝为什么到现在都闷不吭声?

「如果不管这个状况,问题会很严重吧?不只样本收集困难,连人类颜面都会扫地。」

「是啊,好吧,我马上查。」

「如果找到出手的鼠窝,要怎么处理?」

「至少得给点惩罚。不是命令虎头蜂鼠窝代为处罚,就是请哪个课出差。」

卫生所中经常与异类管理课共同执行业务的单位,就是环境卫生课和有害鸟兽对应课,尤其后者一旦正式出动,目标鼠窝就会被完全消灭。

「不过……」觉一脸忍著笑意的表情。

「怎么?」

「没有啦,总觉得早季现在一手包办所有业务,好像你才是异类管理课的课长。」

我俩相视而笑,芥蒂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当时我俩都很开心,因为一个愚蠢鼠窝的鲁莽行动,让我们重修旧好。

但町上最提防化鼠的我却没发现,这件事情竟然会是日后惊悚惨案的开端。

卫生所的例行月会一直都由各课轮流报告又臭又长的平淡内容,无聊至极,因此二三七年七月的月会报告,将所有出席的卫生所职员吓得目瞪口呆。

首先,卫生所负责人金子弘所长的身边坐著町上的三巨头来担任观察员,分别是职能会议代表日野光风先生,安全保障会议顾问镝木肆星先生,以及伦理委员会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前两位是町上咒力最强的两大巨星,是真正的高手,富子女士就不必多做说明。

正常来说,这三人鲜少同时出现,更不可能对卫生所的例行月会感兴趣,大家肯定在想,是不是爆发什么新瘟疫?

「本次有优先议题,因此省略各课例行报告。」金子所长开口,语气比平时更为严肃。「大约一周前,食蛛蜂鼠窝受妙法农场委托,派出六只化鼠采集样本,却遭不明对象攻击,其中有两只身中毒箭死亡。」

会议室一片哗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很严重,而是讶异不过几只化鼠被杀,为何特地列成优先议题?

「目前并没批准任何异类……化鼠的『战争行为等许可申请书』,也没有未裁决的申请书,这是明显的违法行为,应该要列为惩罚对象。目前正有两只异类代表在其他房间接受侦讯,将根据证言决定处罚内容。在此之前,要由异类管理课说明目前异类界的势力分布,为各位补充知识。渡边早季小姐,请。」

「是。」

我紧张兮兮地起身到会议室中间,墙上挂了块白板,我在白板前转身敬礼。这本来是绵引课长的工作,但目前最了解化鼠的是我,不得不扛起责任。

「关东近郊的异类鼠窝经过最近十年演变,已经凝聚为两大集圑,目前双方势均力敌。」

我在咒力感应白板上画出简单的资料表,可惜我的咒力书写水准还是像本人字迹一样是鬼画符。

「第一个集团是虎头蜂集团,虎头蜂鼠窝本体约十万只的兵力,旗下较强的鼠窝有长脚蜂、食蛛蜂、黑山蚁、步行虫、斑蜇、埋葬虫、大螳螂、无霸勾蜓、大锹形虫、龙虱、蟋蟀、斩首蚱蜢、灶马等十三个,总兵力达五十万只。以上全是效忠人类的鼠窝,在人类不适合执行的工作上,可说是珍贵的劳动力。」

「我们这些观察员可以发问吗?」

举手发问的是镝木肆星先生,他的发线最近往后退一点,但戴著墨镜的容貌依然气势慑人。

「请说。」金子所长立刻答话。

「化鼠……应该说异类们的鼠窝,是怎么互相合作?集团彼此紧密结合吗?」

「关于虎头蜂集团,您可以想成封建制度下的主仆关系,每个鼠窝都是独立国家,拥戴至高无上的女王,又彼此签订盟约,推举虎头蜂鼠窝担任盟主,若攻击其中任何鼠窝,都等同于攻击整个集团。集团间会交换具有生殖能力的公鼠,或者在女王衰老退位时,从其他鼠窝招来新任女王,强化血缘羁绊,所以不可能互相背叛。」

镝木肆星先生听了点点头。

「另一个集团是盐屋虻集团,盐屋虻鼠窝的兵力估计五万五千只,旗下有密斑虻、螟蛾、灯蛾、夜盗蛾、棘蜈蚣、人面蜘蛛、寄生蝇、浮尘子虫等八个鼠窝,总兵力在二十五万至三十万只左右。该集团基本上对人类言听计从,还常要求人类将专门分配给虎头蜂集团的工作分给它们做……再回答您方才的问题,盐屋虻集团之间的鼠窝合并模式非常先进,各鼠窝的名称只会留在城池名称与军事行动的师团名称中。」

「这是什么意思?」镝木肆星先生问。

「首先,盐屋虻集团的鼠窝全透过革命推翻女王的支配,并透过选举选出代议士,执行鼠窝内的决策程序。而鼠窝会各自派出代表,负责为集团表决。女王的职务剩下生殖。」

又是一阵哗然。这变化在化鼠社会中宛如地壳变动般剧烈,但一般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刻意不提这些鼠窝的女王已经被当成家畜豢养。

「这两个集圑二分天下,目前几乎没有独立鼠窝,唯一较有力的独立鼠窝,应该只剩自大陆归化的马陆鼠窝了。」

「原来如此……攻击虎头蜂集团中食蛛蜂鼠窝的很可能是盐屋虻集团,或是马陆鼠窝?」

镝木肆星先生持续逼问,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得这么肯定,望向金子所长。

「……我们慎重鉴定现场遗留物,发现攻击食蛛蜂鼠窝的是木蠹蛾鼠窝士兵。」

「木蠹蛾鼠窝?」镝木肆星先生狐疑地问,「表格上没这个名字,也没列在独立鼠窝里,这怎么回事?」

我赶紧接下问题。

「木蠹蛾鼠窝在十多年前宣布中立,主张是独立鼠窝,自两大集团中除名,但依目前状况来看,算是关系非常贴近盐屋虻集团的鼠窝,因此基本上并没特别列出来。」

打死我都不会说十二年前,让双方有机会结盟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日野光风先生肥嘟嘟的脸上露出笑容,一颗秃头亮晃晃的。他往众人看了一轮,大剌剌地说,「所以这个问题,可能不是消灭一个鼠窝就能解决。如果跟盐屋虻集团有关,可说是对人类的叛乱,或许要驱除这附近大概一半的化鼠喽!」

「这……这部分还没做出任何决定。」

金子所长连忙否定,但日野光风先生的发言改变会议室的气氛。如果最后要消灭多达三十万只化鼠,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难怪同时出动三个超重量级观察员。

「应该把待命的异类代表叫过来问话,分别是虎头蜂鼠窝主席司令官奇狼丸,以及盐屋虻鼠窝代表野狐丸。我想应该先听奇狼丸的证词,各位意下如何?」

一直默不作声的富子女士,突然出言反对金子所长,「我们是观察员,没颐指气使的意思,不过我不认为应该分别问话,如果两边说法不一,当面对质不是更清楚明白吗?」

「原来如此,您说得是。我立刻照办。」

金子所长深深鞠躬。绵引课长知道这是他的任务,迅速起身离开,不久就带两只化鼠进会议室。

奇狼丸身穿白袍,身高与人类相当,但身势稍微前倾,脚步迟缓,气质比十四年前更稳重,但略显老态。化鼠虽然老化速度比祖先裸鼹鼠慢,但还是比人类快。

野狐丸跟在奇狼丸身后,一样穿著白袍,体格小许多,但正值壮年,比以前更威风凛凛。两只化鼠站在会议室后方,但彼此拉开距离,看都不看一眼。

「那先问问虎头蜂鼠窝的奇狼丸。」金子所长严肃地开口:「食蛛蜂鼠窝,可是虎头蜂旗下的鼠窝?」

「正是。」

奇狼丸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铿锵有力。

「距今一星期前的上午,食蛛蜂鼠窝有六只士兵遭不明对象攻击,两只死亡,你可知道?」

「知道。」

「这件事情是谁做的,你可有眉目?」

「从生还士兵口中打听的结果,知道直接动手的是木蠹蛾鼠窝的士兵。」

「直接动手?意思是别有黑手下指令?」

「是。」奇狼丸睁大眼睛瞪著野狐丸,「木蠹蛾鼠窝和盐屋虻是一伙的,想必是受盐屋虻鼠窝的命令行事。」

野狐丸想说些什么,但看了会议室里大批人类,只能低头。

「那接著问盐屋虻鼠窝的野狐丸,你可有命令木蠹蛾鼠窝攻击食蛛蜂鼠窝?」

「天大的冤枉啊!」野狐丸双手合十,大声呼喊。「向天发誓,我等绝没有下这样的命令!」

「但木蠹蛾鼠窝在你旗下,甚至可说是你鼠窝的一部分,不是吗?」

「我等确实多次接触木蠹蛾鼠窝,要求它们与我们合并,但至今依然没达成目标,原因有二。第一,木蠹蛾鼠窝仍有多数成员受限老旧思维,无法摆脱拥戴女王的体制。第二,虎头蜂集团的各鼠窝,长久以来都对木蠹蛾鼠窝虎视眈眈,虎头蜂集团甚至放话威胁,若是木蠹蛾与我等合并,便立刻发兵攻击,所以木蠹蛾不敢轻举妄动。」

「奇狼丸,野狐丸这番话是真的吗?」

「一派胡言,鬼扯狡辩。」

奇狼丸咧嘴大笑,嘴角直达耳根。

「实在可笑。神尊千万别让这油嘴滑舌的家伙给欺骗了。关于它提出的第一点,我们可是听说木蠹蛾鼠窝的女王已经遭到禁锢,更不用提第二点,我等从来没有威胁过木蠹蛾鼠窝。」

「野狐丸?」金子所长再次将矛头转向野狐丸。

「哎呀呀,真是不敢相信,你说木蠹蛾女王遭到禁锢?究竟是哪来的胡说八道?女王依然健在,君临鼠窝,而政务都交给能干的摄政官奎奇。」

「没想到你在神尊之前竟敢谎话连篇,是否要我撕裂你那脏嘴?」奇狼丸恶狠狠地说。

「奇狼丸,没问你不准说话。」

金子所长开口斥责,奇狼丸深深一鞭躬。

「你叫野狐丸?我想问你几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说:「你刚说木蠹蛾鼠窝的女王健在,但政务由摄政官代理,这件事是真的吗?」

「正是,绝对不假。」

野狐丸回话的口气得意洋洋,但它可能知道富子女士的身分,几乎五体投地。

「哦……不过你对木蠹蛾的内情这么清楚,不就证明你跟木蠹蛾的关系,比奇狼丸它们更加密切吗?」

「呃……这个,其实,诚如方才所说,我方长久以来努力建设良好关系……自然了解木蠹蛾的内情……」

野狐丸发现说溜嘴,开始满头大汗。

「可、可是再怎么密切,也绝不可能违背神旨,下令攻击食蛛蜂鼠窝!谁不知道一旦这么做,会即刻受神尊责罚?我等为何要做这种自杀行动呢?」

「意思是木蠹蛾鼠窝擅自攻击吗?可是依你的说法,这也不太对劲吧。」

「是,其实这点我另有考量,不知可否在此说明?」

野狐丸在千钧一发的险境中,试图重整旗鼓。

「可以,说来听听。」

「无论是我等下令也好,木蠹蛾一伙擅作主张也罢,没有神尊应允就攻击其他鼠窝,无异是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一切都是食蛛蜂鼠窝自导自演,神尊认为如何?」

奇狼丸突然双目圆睁,狠狠瞪著野狐丸,眼里彷佛喷出绿色火光,野狐丸却一脸若无其事。

「只要有心,木蠹蛾鼠窝使用的弓箭盔甲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弄到了东西,再自己分饰两角,装成受害者呢?我等与虎头蜂集团可说是势均力敌,如果正面冲突,双方想必会死伤惨重。我实在是不敢说白,但虎头蜂一伙或许打算欺瞒神尊,企图不伤一兵一卒就消灭我等……」

我看见奇狼丸紧握的双拳不停发抖,彷佛随时会扑上去咬死野狐丸,但它铁一般的自律抑制住燃烧的怒火。

「但食蛛蜂鼠窝不也死了两只?」金子所长插嘴问。

「对它们来说,牺牲几只想必算不上什么。这点在我等鼠窝就完全不同,我等鼠窝以民主主义为基本概念,每只化鼠都有平等权利,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由女王独霸的旧体制之下,士兵只是棋子,只是消耗品啊!」

野狐丸这只化鼠肯定天赋异秉,拥有三寸不烂之舌。不仅回避所有指控,还立刻还以颜色,实在了得。虽然在场所有人多少都有点怀疑野狐丸,但它辩才无碍,实在找不到破绽反驳。

「这野狐丸的话……可信吗?你刚才不是非常肯定,凶手就是木蠹蛾鼠窝的士兵?」富子女士询问金子所长。

「没错……虽然一般人难以相信它的说法,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毕竟我们并未检讨过全是阴谋的可能性。」金子所长支吾其词。

当天直到散会都没有结论。毁灭的脚步近在眼前,我们却失去最后的机会,没能先行摘除危险的嫩芽。

十万大军满山遍野,实在壮观。仿照虎头蜂设计的黄黑双色甲胄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震慑敌军。整只军队宛如巨兽,数千军旗鼓动著相同节奏,低沉战吼令草木震颤。

「一小时内必定歼灭敌军,让神尊见识我等的厉害。」

身穿铁甲的奇狼丸轻松说道。它英姿焕发,信心十足。

「初战一场,大概就清楚八、九成对方的战略。明知正面交战胜算不高,敌方仍减少军队数量,想必是要尽量分散来打游击战,在数量领先的战场上决战吧?但光靠如此粗浅的计谋不可能获胜,让我给它们一记刻骨铭心的教训。」

「预祝武运昌隆。」

我站在旁边,揣著文件,跟战场一点都不搭。

「不过我们终究保持中立,一旦敌军攻到这里就会立刻撤退,当然也不会出手帮忙。」

「明白。」奇狼丸像狼一样咧嘴笑道,「但无需担心,我保证敌方一支箭都射不到这里。」

「好。我看看,你们的兵力是虎头蜂鼠窝总队十万,对方是密斑虻、螟蛾、灯蛾、夜盗蛾、人面蜘蛛、浮尘子虫等鼠窝的联军,估计十四万只……咦,怎么没有盐屋虻总队?」

我边填报告书边问。

「这应该问那群孬种的家伙。就算数量再多,也没胆上战场挑战我等军威。或许打算牺牲密斑虻一伙,多少消耗我方数量。嘴上振振有词地说著什么民主主义,但盐屋虻根本视部队的性命如草芥。」奇狼丸不屑地说。

「原来如此,那就请尽力一战。」

「明白。」

奇狼丸振臂一挥,虎头蜂鼠窝的大军缓缓进军,敌方联军现身呼应,展现壮盛军容。对方数量明显比虎头蜂鼠窝多。

「渡边小姐,最好后退一点。」

同行担任护卫的鸟兽保护官乾先生,好意提醒我。

「站在那里可能会被流弹波及。」

「流弹是什么?」

「最近化鼠战争不只使用弓箭,还用火绳枪。这种武器速度快到肉眼看不见,用咒力也撞不下来。」

我连忙退往安全地带。两军彷佛就在等这一刻,战场上的嘶吼震天价响,开始交锋。先是一阵箭雨来去,接著是响亮的火枪声与一片硝烟弥漫。

我们在小山丘上眺望整个战场,敌方联军几乎排成一列,手持弓箭与火绳枪,虎头蜂军则排成箭头阵形往前冲。敌军打算藉扫射阻止虎头蜂军冲锋,然后一口气反击,却意外乱了阵脚,因为虎头蜂士兵在枪林弹雨中依然奋勇向前。

仔细一看,领头的士兵每几只就扛著一面奇妙的大盾前进。

「那就是防弹盾。」

乾先生向我解释。他是个中年男子,比我矮小,但体力好到能够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翻山越岭,又有担任鸟兽保护官的丰富经验,是卫生所里最可靠的人。

「火绳枪的子弹威力十足,可贯穿绝大多数盔甲,不过你看看那些盾,是不是中央突起,形成特殊角度?这样就可以让子弹往两边错开了。」

乾先生接著解释防弹盾的构造。用三排绿竹做成V字型的盾牌,表面铺著多层坚韧的麻布,上胶强化,再涂满厚厚的蜡,重点部位还安装铁管,大大提升防弹能力。

「古文明战国时期曾经发明『竹束』,就是用竹子绑成的盾牌,但加上麻布、蜡、铁管这些材料提升强度,并且改变盾的形状防弹,就是化鼠的创意了。」

「虽然我知道它们挺聪明,但还真难以置信啊……」

「我不清楚它们是不是知道战国时期的装备,但应该不可能全部凭空想像?只能推测是从哪里得到知识了。」

我登时想到拟蓑白。十二年前到盐屋虻鼠窝时,觉就怀疑过它们可能抓到拟蓑白,虎头蜂鼠窝自然也可能抓得到。不过拟蓑白这件事属于禁忌,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乾先生说。

不知不觉中,虎头蜂军明显占了上风。虎头蜂军的枪手早就蓄势待发,同时发射火绳枪,而且发射间隔明显更短,一支枪就发挥了三支枪的效果。

「像这玩意也是,火绳枪发射一次后就成了烫手山芋,得清理枪管、放火药、装子弹、用长棒塞紧枪膛,才能准备射击下一发,但虎头蜂几乎省略所有步骤。远古日本发明过一种原始子弹,叫做早合,但只是稍微简化步骤,但数量一个都没少。不过虎头蜂它们可是彻底改良了火枪。」

仔细一看,枪手开枪之后就将新的弹药塞入枪口,长棒塞一次就能开下一枪。

「我不太清楚枪的详细构造,大概就是用油纸包住火药与子弹,装进去就能立刻发射下一发……有时候它们的聪明才智还真吓人。」

虎头蜂军的火力完全占上风,足以选择长距离取胜,但它们还是直接冲进敌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乾先生对化鼠真是瞭若指掌,我还以为自己研究得够多了。」

「哪里哪里……我各方面的知识还是比不过渡边小姐,只是工作上有机会参观鼠窝内部罢了。」乾先生黝黑的脸颊泛起微笑,「你知道它们私底下怎么称呼我们鸟兽保护官吗?它们称呼一般人『神尊』,却叫我们『死神』呢。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

鸟兽保护官的职责与名称刚好相反,大多隶属有害鸟兽对应课,主要职务是驱逐企图反抗人类的化鼠。

「……总之见过这么多鼠窝,还是虎头蜂的部队最强,尤其像这样打肉搏战的时候,其他鼠窝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

「为什么它们会这么强呢?」

乾先生奸笑道,「它们说秘密不便泄漏,所以我也没有呈报,不过就破例告诉渡边小姐吧。其实在开战之前虎头蜂鼠窝的士兵,会服用某种药物。」

「药物?就像毒品那样吗?」

「没错,鼠窝会栽种大麻,再混入从女王尿液中提炼的亢奋物质,详细配方是机密。服用这种药物,思绪就会敏锐,使命感高昂,同时攻击性会提升到极限,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恐惧。于是,无敌的士兵就诞生了。」

我听得寒毛直竖。在战场上奔驰的虎头蜂士兵,确实毫不犹豫地扑向敌军,与我十四年前的记忆相互交叠。那群疯狂战士面对三倍大的土蜘蛛变种兵依然毫不犹豫,未免太过勇猛。

约莫一个小时,战争就结束了。敌方联军虽然有数量上的优势却遭击垮,一半四散奔逃,另一半成了荒野的悲惨尸首。

「我竟然没能信守承诺,实在颜面无光。」

亲自前往前线指挥的奇狼丸回来了。

「实在难以置信,消灭这点敌军竟然花了一小时以上。」

奇狼丸咧嘴大笑,双眼闪烁著野狼般的诡异绿光。

我回到卫生所,整理战争经过的报告书。此时,绵引课长突然慌慌张张地现身。

「辛苦了。」

「啊,早季,结果怎么样?」

「……虎头蜂军大获全胜,盐屋虻鼠窝方面大受打击,应该很难复原吧。」

「这样啊,既然是奇狼丸指挥的总队,当然会赢了。」

想起满山遍野的尸首,胸口便一阵闷痛。虽然化鼠是囓齿动物,但我还是见证高智慧生物的大屠杀。不过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如果任尸首腐烂下去,会有迸发传染病的危险。接下来应该是环境卫生课的工作,先命令化鼠暂时停战,再看要掩埋尸体或用咒力将所有尸首化为焦炭。

「课长那边如何?」

「结果有点意外。」绵弓课长有些不开心。

「也就是说,木蠹蛾那边赢喽?」

「嗯……可以这么说吗?其实食蛛蜂鼠窝临阵叛变了。」

「咦?」

我哑口无言,这实在难以置信。我还以为自己完全理解化鼠鼠窝间的关系运作,但食蛛蜂鼠窝竟然在这种状况下背叛奇狼丸,投靠野狐丸阵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原本不就是食蛛蜂鼠窝的士兵遭到木蠹蛾鼠窝攻击才有这场战争吗?当事者竟然背叛前来支援的一方,倒戈加入敌方阵营……这时,我猛然想起,食蛛蜂鼠窝受到攻击后,向碰巧经过的妙法农场职员控诉受害,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对异类管理课提出受害报告。

究竟为什么?化鼠原本就是非常记仇的生物,绝不可能为了避免纷争而打落牙齿和血呑。或许是对方太过强大,自知没胜算,于是为了鼠窝存续而忍辱负重,但目前有虎头蜂集团撑腰的食蛛蜂不是明显占优势吗?

「……实际战况是怎么回事?」

「食蛛蜂军团突然脱离战线,跟木蠹蛾军团会合,前来支援食蛛蜂军团的斑蜇、步行虫、黑山蚁各军团不知所措,所以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攻防战,木蠹蛾军团就获胜了。」

「真吓人。」

「还真是无奇不有。」

「这么说来就是一胜一败,等于局势又回到原点了吗?」

「有这种事?我刚才也提过,这场仗没有真正打起来。虽然食蛛蜂军团完全投靠敌方,但一来一往的胜负相差不少,不过实战大获全胜的虎头蜂集团还是占优势吧。」

可惜四天后,绵引课长的乐观臆测(虎头蜂集团效忠人类,胜战后的处置会简单许多)被打得粉碎。

没想到来通知我的是觉。

「早季!你听说了吗?」

觉突然脸色苍白地冲进来,吓我一跳。

「听说什么?」

「战争啊!虎头蜂跟盐屋虻的总队不是要对决吗?」

「这我还没听说,虽然开战前要交申请书,可是每场战斗通常都是偶然引爆的……事先知道时间的交战我才会到场观摩,然后提出报告。」

「所以你还不知道结果?」

「嗯……觉知道吗?」

「我碰巧经过战场附近。因为有些样本非拿不可,又不能找化鼠收集,只好自己去找了。」

「太危险了,战区应该是禁止进入的吧?」我皱起眉头。

「是啊,不过实验也很紧急……我发现的时候,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一整天了。有个身负重伤、捡回一命的士兵躲起来,我帮它包扎,顺便询问发生什么事。」

严格来说,疗伤也算是干涉化鼠的战争,受到明令禁止,但我更想知道结果。

「所以怎么了?应该是虎头蜂赢了吧?」

觉却摇摇头。「不对,刚好相反,虎头蜂军团全军覆没了。」

「这……怎么可能?」我倒抽一口气。

「士兵的日文很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只知道虎头蜂全军覆没,被杀得片甲不留……只有奇狼丸死命逃走,现在下落不明。」

2

安全保障会议一开场,气氛便无比凝重。

「关于刚才朝比奈觉的证词,谁想要发问?」

担任会议主席的镝木肆星先生低声发言,但一片寂静。

这次町上的主要干部全都到齐,包括伦理委员会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职能会议代表日野光风先生、图书馆司书(家母)渡边瑞穗、町长(家父)杉浦敬、卫生所所长金子弘及所有职员。一百多岁的无瞋上人没露面,但两位僧侣代表清净寺出席。

第一个开口的是爸爸。

「朝比奈,我想听你说说,虎头蜂鼠窝的士兵是怎么被杀的?」

觉舔舔嘴唇,「老实讲,我也不清楚。战场上堆满虎头蜂鼠窝士兵的尸体,感觉是单方面遭到屠杀。」

「你认为士兵的主要死因是什么?」

「这我也不敢说,尸体大多被箭射穿,但死后受到的破坏更严重,几乎死无全尸。」

「什么样的破坏?」

「我看到许多尸体被大卸八块,或被当枪靶射成蜂窝。」

「你所询问的虎头蜂士兵,说了些什么?」

「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话语,内容大致如下:『虎头蜂,被杀,杀光,奇狼丸,逃走……』我问发生什么事,它吓得过度换气,不断用化鼠语尖叫。」

「能够翻译吗?」

「没办法,它伤势太重,最后还是死了。」

全场再度笼罩在沉默之中。

「议长。」富子女士抬头问道,「实地勘验的结果如何?」

所有人都望向镝木肆星先生。

「是。昨天听了朝比奈的报告,我前往现场勘查,可惜证据全遭湮灭。」

「证据被湮灭?怎么回事?」

「现场撒满油性液体,放火烧光证据,能烧的都成了焦炭。」

现场一片哗然。

「化鼠故意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的内情?」鸟饲宏美女士喃喃自语。

「唔呼呼呼呼。」日野光风先生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难听笑声。

「所以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个人见解,但没明确证据,打算最后再报告。」镝木肆星先生格外慎重。

「我认为焚烧尸体绝对不是基于卫生考量,而是隐瞒屠杀的手段。」这次换妈妈发言。

「你说屠杀手段,是有什么线索吗?」富子女士注视著她的眼神,就像慈母看著女儿。

「这……我还不确定,但化鼠最近发展迅速,积极扩张军备,显示它们可能掌握了某种资讯来源。」

「你是指拟蓑白?」

「是。旧国会图书馆的移动式终端机还有几架残存,化鼠可能抓到终端机,从而获得知识。」

「这么说来,以往的图书馆政策不就有问题了?光是将拟蓑白的存在视为禁忌,不让人靠近,反而怠于将其消灭殆尽,导致后患无穷?」

镝木肆星先生咄咄逼人,光听他对妈妈的严厉指控,就吓得我浑身发抖。

「完全消灭拟蓑白,等于完全消灭人类的智慧财产。而且,目前的作法经过伦理委员会核准。」

妈妈挺身反驳,富子女士也出声帮腔。

「这件事情,伦理委员会确实审核过,结论是如果偶然捕获就要立刻破坏,但不刻意去消灭。而且现在不是讨论图书馆政策的场合……瑞穗,倘若化鼠从拟蓑白身上获得资讯,是否可能包括某些手段,足以屠杀虎头蜂的士兵?」

妈妈陷入沉思。

「……这是第四类知识,属于第三种『殃』的事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得提起。」

「安全保障会议应该凌驾所有规定之上,如果你不说,会就开不下去。」镝木肆星先生不耐地说。

「不是要你公开书籍,只需说说记得的部分,毕竟事态紧急……究竟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轻松消灭所有虎头蜂士兵呢?」

富子女士都这么说了,母亲无法再抗拒回答。

「古文明有几种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使用这些兵器,可以瞬间毁灭化鼠军团,但这次应该没有使用任何一种。」

「这是为什么?」

「第一,就算有知识,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制造出这些兵器。制造这些兵器需要极高的科学技术与生产设备,但化鼠目前根本尙未达到这个阶段。第二,一且使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必定会留下特殊痕迹。」

「请详细解释。」

妈妈犹豫一会,还是只能继续说。

「破坏力最大的是核武器,但不构成问题。因为现在不可能取得原料,也不可能制造,如果使用这武器,破坏力匹敌上次的业魔事件……」

妈妈似乎想到我在,觑我一眼。

「无论如何,核武器会引发大爆炸并残留辐射能,所以绝不会是核武器。第二个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就是毒气,但化鼠几乎不可能制造毒气。」

「……可是土蜘蛛也曾经用毒气进行攻击啊。」我忍不住发问。

「我说的毒气,并不是燃烧硫磺或塑胶那种低水准的毒气,而是神经毒气、窒息毒气、糜烂毒气等,可以轻易毁掉整个町的恐怖兵器。」

妈妈语带告诫,毕竟我不是安全保障会议的议员,只是出席准备回答与化鼠有关的问题,幸好没人责备我的唐突发言。

「同理,使用致死病毒的生化武器也非常难以制造,而且不像前面两种武器有速效性,并不构成问题。另外可能造成大范围伤害的还有地震产生器、雷射武器等等,但目前连人类都不可能制造,也不符合现场状况。」

「也就是说,你断定过去曾经出现的武器都与这次的事件无关?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富子女士洞悉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地追问。

妈妈叹了口气,缓缓道出:

「……硬要说哪项武器符合现场状况,只有超级集束炸弹吧。」

「这是什么?」

「它通常是由飞行器空投,当母弹爆炸,内藏的数百枚子弹就会四处飞散,然后爆炸,散射出数万枚孙弹。每颗孙弹除了炸药,还塞满金属珠或螺旋桨型金属片,一旦爆炸,孙弹方圆数十公尺内的软目标会被打得千疮百孔。这项兵器不会在现场炸出弹坑,也能够说明数万只化鼠的尸体为何残破不堪。」

我并非首次怀疑古代人的人性,但听了母亲的说法就心生反胃。说我缺乏想像力也好,但我真的想不到设计这种兵器的理由,连气球狗都比这种惨无人道的武器可爱得多。

「但化鼠做不出来吧?」镝木肆星先生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以它们的技术,当然不可能制造新炸弹。」母亲愈说愈痛苦,「不过……目前可能还存在超级集束炸弹,或者其他种类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

「当然,千年后这些兵器的堪用机率微乎其微……但如果化鼠从拟蓑白身上得到资讯,确实很可能挖掘并回收这些兵器。」

「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富子女士皱起眉头。

「这件事情,只能由图书馆司书代代相传。」

「这些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目前藏在哪里?」

「绝不能在此透露。」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只能说地点并不远。」

全场一阵哗然,如果化鼠找到这种东西,又万一能使用,对町上可是一大威胁。

「杀啊杀啊杀啊!咿嘻嘻嘻嘻,坏老鼠就要杀光光──」日野光风先生出奇开心,摸著光头哼歌。

「听完你的高见,接著由我说明直接勘验现场的感觉。我不认为那是炸弹造成的现象。」

镝木肆星先生话一出口,众人鸦雀无声。

「肆星,别再卖关子。你究竟怎么看这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

「即使大不敬,我也非说不可。无论怎么隐瞒证据,让虎头蜂全军覆没的真凶,显然是拥有咒力的人类。」

众人哑口无言。

「……你怎么会这么想?」

「虽然现场化为一片焦土,但我发现有些东西没被烧焦,就是箭矢。」

「箭矢又怎么了?」

「虎头蜂军团与盐屋虻军团使用的箭矢,箭头与箭羽的形状并不相同。战场上留下几支明显出自虎头蜂军团的箭矢,每支都毫无损伤。」

「这是什么意思?」

「箭矢无论射中什么,被什么挡开,或者落空插在地上,一定会受损。被咒力挡住的箭矢才会毫发无伤。」

这话由镝木肆星先生说出口格外可信。

「啊,这么说来……对不起!」觉不禁大喊,连忙住口。

「没关系,你说说看。」富子女士看著血缘隔上好几代的觉,像看著亲孙子一样。

「是。我看到现场的时候就觉得有件事很怪,虎头蜂军团的士兵尸体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当然可能是被胜利者抢走,但那些折断破损的武器应该会被扔在原地……如果它们所有武器都被咒力夺走,就能说明这种怪异的情况。」

「可、可是,本町不可能有人站在盐屋虻鼠窝那边,帮忙歼灭虎头蜂鼠窝吧?当然更不可能是鸟兽保护官或其他卫生所职员了!」金子所长慌忙反驳。

「当然不可能是町上的人。可能的话……我想想,会不会是其他町出手干预呢?」

镝木肆星先生一句话就差点引发骚动,但富子女士立刻摇头否认。

「绝不可能,距离神栖66町比较近的是东北的白石71町,北陆的胎内84町,还有中部的小海95町,都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因为富子女士长年与其他町互相交流,并且严密监控。」鸟饲宏美女士小声插嘴。

「我确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其他町的状况,每个町都一样,平时不与其他町交流,也非常害怕其他町上发生什么大事,却被瞒在鼓里。所以全国九町组织恳谈会,频繁交换关于安全保障的重要资讯,包括恶鬼和业魔的现身等等。我敢保证,目前各町都只想安稳过生活。」

「原来如此,制造不必要的紧张,对他们确实没有好处。」镝木肆星先生乾脆地撤回意见。「这么一来,可能性又减少了。如果不是町上的人,也不是其他町的居民,会不会是之前离开町上的人呢?」

我心头一惊,这明显指的是真理亚她们。

「不可能。」

富子女士沉稳地回应。

「那两个孩子早就去世了。」

骗人,富子女士一定在帮那两人脱罪,不然……

「我也听说遗骨回收的事情,记得应该是失踪之后两、三年左右吧?」

「没错,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遗骨……难以置信的对话内容搅乱了我的脑袋。

「但现在这件事也引人疑窦。毕竟宣称发现遗骨并带来上缴的,正是引发这次事件的元凶野狐丸。」

我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回过神来,因为我想起十二年前野狐丸说过的话。

「造假需花不少时间,但若顺利,甚至可以准备遗骨送交神尊,想必众神尊也会相信。」

「我等骨骸某些部位与神尊圣骨如出一辙,若是身高较高者,更与青稚神尊相去无几。因此刻意用石块磨擦骨骸,便能……」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野狐丸送来假的骨骸,它这么老谋深算,弄假骨骸易如反掌,一定是拿化鼠骨头做了巧妙的加工……

「那骨骸确实是真的。」

我怀疑听错了。富子女士究竟在说什么?

「遗骨鉴定可是无比谨慎,那确实是人骨,年龄与性别也完全吻合。最后的关键证据,是保管在和贵园中的学生齿模,但我们为防万一,还委托妙法农场的技术人员做过DNA鉴定。」

这不可能,骗人,绝对没这种事,真理亚怎么可能会死?绝不可能!我满身大汗,头晕目眩。

「秋月真理亚与伊东守百分之百确定死亡,与本案无关。」

富子女士像阎王般无情宣判。

我后来怎么了?记忆相当模糊,只回想得起片段的影像与声音。会议讨论不出结果。众人还花了一番时间争论,怎么找出使用咒力帮助盐屋虻集团的凶手,但化鼠的处置似乎早就决定了。

我也记得在混乱的会议中,觉不断投来关心的视线。

另一方面,鸟饲宏美女士提出临时动议,询问一个星期后的夏祭是否有必要延期,但众人觉得她又过度紧张,一笑置之。最后的结论是,先静待事情发展,而要不要找出凶手则悬而未决,至于盐屋虻鼠窝及同盟鼠窝虽然没订下明确罪名,但众人一致通过要全部驱逐和抹杀。

会议上介绍了以乾先生为首的五位鸟兽保护官,大家热烈鼓掌。每位都是驱逐化鼠的老手,技术高超,可以完美阻挡弓箭火枪一类的反击,在短时间内驱逐成千上万的化鼠。人类凭一己之私消灭化鼠,在化鼠眼里确实就像死神。

安全保障会议散会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爸妈和觉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们一起离席。我泪流不止,不断呢喃著真理亚的名字,但混乱的脑海一隅,不断冷静地发出疑问。

十二年来,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的相信真理亚她们依然活著吗?还是单纯假装相信罢了?

说不定许久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真理亚她们的死亡。

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无脸少年带来的失落感,所以学习蜥蜴断尾求生,切除心灵一部分,然后静静等待死亡,是不是这样?

神栖66町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庆典,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还有冬天的雪祭、新年祭,左义长……其中宗教气息与仪式性最薄弱,而且大家也都最喜欢的庆典,就是夏祭,又名怪物节。

名字听起来有些吓人,但节庆主旨并非找人扮成怪物到处吓人,而是由节庆执行委员扮成怪物,头戴斗笠,再用头巾或面具遮住脸,分送御神酒给过往行人。夏祭总选在新月夜举办,为整个祭典酝酿出非日常的空灵气息。当晚整个町都要熄灯,路上成排篝火和竿灯(注:灯笼串),不时绽放在天空中的烟火则会发出光芒。

在漆黑的夜里,我们的町摇身变成华丽的嘉年华会。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彰显出我们这个町的孤立。广大的日本列岛如今剩下九个町,即使我们神栖66町死命维护日本人的风情特色,但早已从数千年的历史中脱轨,漂流成为时光的孤岛……

町上每种节庆活动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这些都是在古文明崩溃之后,根据影像纪录与文献再造的活动。怪物节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节庆,后来谨慎地挑选各种节庆元素加入其中,变成我们町上的节庆。

我有时不禁自问,就算是借来或捏造的,但持续上百年,是不是就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呢?

船靠岸时,眼前正好有座篝火,照得我视线一时模糊不清,穿著木屐的双脚有些踏不稳。觉伸手搀扶,我才勉强站上码头。

「没事吧?」

「嗯。」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夏祭光景。那时我和真理亚都穿著新浴衣,好不开心。

「我们穿一样的浴衣呢──」

「对啊!一样的!」

我还记得那时的浴衣花样。我的是蓝底白点配红金鱼,真理亚的是白底蓝点配红金鱼。

真理亚蹬著小木屐,灵巧地转一圈给我看,模样真是惹人怜爱,我为她神魂颠倒。

「一起去过节吧!」

「可是不小心点,会被怪物抓到哦。」

「没事啦,在被抓到之前念咒就好了。」

「念咒?」

「嗯,这是我妈她们说的。这个叫做真言,我只告诉早季。」

在没有咒力的我们眼中,世上充满威胁,但因为我们还小,相信只要长大学会咒力就天不怕地不怕。

真理亚率先跑出去,背影逐渐缩小,我胆怯起来,伸出手不断喊著她的名字……

「……季,早季?」

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怎么了?」

「没事,发个呆。」

「这样……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像有什么表演。」

觉拉著我的手向前走,脚下木屐发出清脆声响。

运河两侧的大路点满昏黄篝火,但更前方就是一片漆黑,像一条从人间直通黄泉的长桥。在亮光处行走保证安全,若不小心误入黑暗,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懂事以来,每年都会参加夏祭,但第一次有这么奇妙的感觉。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前往节庆会场,他们穿浴衣,脚踩木屐,手拿团扇。大家有说有笑,充满欢愉,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杂乱如风声。

一群怪物出现在前方,两个穿戴斗笠与头巾,一个戴著天狗面具,看不见长相。怪物默默对过往行人分送御神酒,我俩也拿起纸杯喝一口,是微甜的清酒,一口就有点醉意。

「你看,竿灯来了。」

觉指著一支巨大长竿,上头的灯笼像成串铃铛。古文明祭典中,一支竿灯由一个人撑,但现在一支竿灯就将近一吨,人力无法支撑。七个乡在每年夏祭各出一支竿灯,但因为十二年前的天灾,朽木乡好几年都没参加,其间茅轮乡提供两支。今年朽木乡难得参加,总共出现八支竿灯。

巨大的竿灯缓缓飘浮在大路上,首先是我故乡水车乡的竿灯经过,灯笼上画著五花八门的水车图案,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

怪物经过竿灯的另一侧,高度矮如孩童,头戴斗笠,脸戴狐狸或猴子面具。

「你看,是小朋友怪物。」

我指向怪物时,他们已经离开,觉来不及看见。

「小朋友?怪了,有给小朋友扮过怪物吗?」

「可是刚才真的跑过那里。」

此时一声轰然巨响,这是今晚首发烟火,昏暗夜空中绽一朵火花,接著是第二发、第三发,颜色不同,样式如同菊花或牡丹。金光闪闪的火树银花尤其引人高声欢呼,因为这些烟火完全不用咒力施放,单靠火药与机关创造图案。

「……好漂亮。」我呢喃著。

「真的。」觉轻轻搭上我的肩。

烟火一放,节庆音乐开始演奏,独特的笛声配上太鼓、铜钹,浑然一体,营造出夏祭风隋。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一边走著,我自问。

得知真理亚的死讯后还不满一星期,虽然每天都紧咬牙关坚守岗位,但毫无欢祝节庆的心情。町上居民几乎都会参加夏祭,除了医院与托儿所的职员,没人待在家里,我不想在这时独处。

我答应觉的邀请参加夏祭透气,其实另有原因。神栖66町的节庆配合季节,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分别是祈求五谷丰收,驱赶疾病邪灵,还有消除邪秽;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则是感谢祖先,求神保佑平安,今天阴阳两界距离最近。

如果真理亚想见我,她或许会出现在庆典某处吧?潜意识催促著我到此地。

到夏祭会场时,现场驾起围著红白布帐的舞台。离祭典正式开始还有时间,人们早早飮下怪物分送的御神酒,个个心花怒放,在捞金鱼、打靶等摊贩闲逛;如果使用咒力,这些小游戏玩起来易如反掌,但除了操作竿灯等的工作人员,大家不习惯在夏祭时发动咒力。

「你等等,我买个棉花糖。」

觉走往摊贩,我两手空空,不经意往前一瞥,看见一名小女孩身穿著浴衣的背影。

真理亚……这不可能。我眨眨眼,一头及腰红发与银色发圈与儿时的真理亚一模一样,甚至连身上都是白底蓝点红金鱼的浴衣。

我缓缓走向女孩,相距四、五公尺的时候,女孩突然跑开。

我喊著「等一下!」追上去。

女孩离开祭典会场,一路沿著运河旁的昏暗大路跑。

「真理亚!」

我拼命追,但太心急,加上穿著不便奔跑的木屐,差点滑跤,好险赶紧用咒力撑住身体,但再次抬起头时,已经看不见女孩的背影。

「早季!怎么了?」觉从后方赶来,气喘吁吁地问。

「……抱歉,没事。」我回头道歉。

「没事?那你怎么突然跑走?」

「因为……」

我不敢说在追真理亚的幻觉,一时支支吾吾。我追著她一段距离,附近已经没几个参加祭典的人。

「你刚刚不是在喊『真理亚』?」

「你听到了?」

「是啊。你看到幻觉了?」

我默默仰望漆黑的夜空,不仅没有月亮,还阴暗得看不见星光。

「……不知道,可能只是长得很像的女生。」

不过她的背影和儿时的真理亚非常相似。如果她要见我,又为什么要逃?她像要引领我来这里。

耳边突然响起嗡嗡声,我不自觉闪开。

觉不高兴地嘟哝一句「蚊子。」。篝火附近出现缓慢飞行的蚊子时,它们登时炸裂成碎片。

「这里怎么会有蚊子?」

八丁标界内平常根本没蚊蝇,尤其大家都讨厌吸血的蚊子,一听到嗡嗡声就用咒力消灭。

「或许是谁从山上回来,顺便带进来的?」

「在夏祭这天登山?」

我不禁怀疑哪个傻子在今晚离开八丁标。

「或许是乾先生他们回来了。」

鸟兽保护官在上星期出发消灭盐屋虻鼠窝,发下豪语要在三天内驱逐二十万只,但现在毫无成果,野狐丸与它的大军也许以第六感发现「死神」即将来临,不知道躲去哪里。

「是吗……」

夏季野营的经验告诉我,单靠乾粮与山中采猎,露宿一个星期实在很辛苦,他们或许选择先回町上养精蓄锐;可是我觉得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不是乾先生他们的风格。

「好了,回去吧。烟火画大赛要开始喽。」

烟火画大赛就是用咒力调整烟火,看谁能在夜空中画出最美妙的光图。每年都由町里咒力最强的人上台挑战,接受观众喝采,这也是夏祭的重要活动。

「嗯……」

我至今仍不知道当时为何回头,但好像有人操纵我这么做。背脊宛如浸在冰水般一阵冷颤,我受到冲击似地吓得伫立在地。

「早季,怎么了?」觉察觉我不太对劲,开口询问。

「那里!」我举起颤抖的手,指向运河水面。

「那里怎么了?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我仅捕捉到一瞬间,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就站在那里!真理亚,守,还有无脸少年……」

三人就站在阴暗的运河水面,彷佛从另一个世界看顾我们,地府人间在此交会。

「早季。」

觉紧抱著我。

「……我的心情也一样,就算真理亚他们的鬼魂现身,也要见他们一面。可是……」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多心!」

「我相信你一定看见了。早季在参加夏祭前,不就觉得会见到真理亚他们?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怎么会?」

「看你穿的浴衣,一片深蓝,连我都比你花俏了。」

觉没有特别选跟我相同的浴衣,但也是深蓝条纹。

「我接你的时候,你穿得好像要参加丧礼。」

被他说中,我默不吭声。

「没关系,早季不就想见真理亚他们?这也是理所当然,你的思念太强,所以才在水面投射出影像。」

「……嗯。」

只能这么想了。但我心中还有一点无法释怀,三人在水面上的幻影或许真是我不自觉的投射,但从祭典广场跑到这里的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我们静静地拥抱好一阵子,觉在等我冷静下来。不知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背后就是祭典会场,篝火还点著,路上人烟稀少,想必大家都聚在广场准备欣赏烟火。

不对,那些怪物还在送酒。那些戴著面具的小怪物,一定是小朋友扮的。

我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感,直到一名男子喝了一口酒,突然昏倒在路上。

「觉!」我惊声尖叫,怪物们立刻一溜烟逃开。

「早季,怎么了?」

觉一定以为我精神失常,把我抱得更紧。

「不对!放手!有人倒下去了,在那里!」

觉总算因为我的话回头,他倒抽一口气。

「怎么回事?」

「他刚才喝了怪物分的酒……」

我们跑到倒下的男子身边,他刚才口吐白沫,痛苦挣扎,现在毫无动静。

觉闻闻男子的嘴角然后说:「死了……不是生病,是中毒。」

「毒?谁敢这么……」

「你刚刚说小朋友怪物?」

「嗯。」

觉的表情让我看了也跟著害怕起来。

「人类绝对不会这么做,那些家伙是化鼠。」

「化鼠?不可能,它们一旦公然反抗人类,就会瞬间被杀光啊!」

「它们就是知道早晚会被杀光才背水一战吧。」

「所以是盐屋虻它们……?」

我想起野狐丸,它的鼻子不断谨慎地嗅著周遭气味,小圆眼闪烁著策士的光芒。

「走吧!我们去警告大家!」

我们刚起跑,烟火已经升空,一发、两发、三发,闪烁的火花扭转成漩涡状,像水车般旋转,接著形成目眩神迷的复杂图样。

广场传来欢呼声,花火画大赛开始了。这下无论怎么大喊也没人听得见。我从没这么渴望自己能像真理亚一样飞上天空,但如果当时真的飞上天,我们的性命应该早就画下句点。

突然,大地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不是向上的烟火声,是要毁灭一切的爆响。接著是众人的哀号。

觉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回去。

「快逃!」

「可是……可是要警告他们!」

「太晚了!总攻击开始了!就算现在赶去也无能为力啊!」

我想抗拒觉的冷静判断,但还是忍不住后退。

「大家都在广场上……」

「没事,那里咒力高手云集,不可能被化鼠干掉。」

这句话让我安心下来。毕竟广场上有那么多能用咒力的人,不可能轻易被原始武器打败。但我边逃边感到不对劲,背对广场逃了一百公尺左右,我意识到天空有异,抬头一看无数箭矢破空而过,但无论怎么拚命看都只见到模糊轮廓,看来箭矢都涂成黑色。接著,数百只火绳枪同时齐射,怒吼与哀嚎彼此交错,后者逐渐压过前者,我不禁蹲下来摀住耳朵。

化鼠正在杀町里的人……一切宛如泡沫幻影。

「站起来!快逃吧!」觉拉著我的手,硬把我拉起来。

这时,我们前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响,一支大队正悄悄靠近。

是化鼠……我吓得全身僵硬,觉用食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趴下。

来了,比想像中多,约有两、三百只。它们在整条路上散开,压低身子小心前进。

多亏两方面的好运气,我们才没被化鼠发现。第一个,我们身处下风处,要不然化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肯定马上会发现我们;第二,我们都穿著深蓝色浴衣隐身在黑夜,一时被看见也不会即刻发现是人类。

这些微的差池,也要了它们的命。

化鼠部队中央的一只士兵,浑身燃起刺眼的火焰。

它发出哀嚎,痛苦挣扎,火光照亮呆愣在它身边的其他士兵。

「去死吧!」觉怒吼一声。

化鼠们的头部像一串鞭炮接连炸开,不到十秒,两百多只士兵炸成熟透的石榴,其他化鼠吓得无法动弹,别说反击,连逃都忘了逃。

「这些混帐!」

觉狠狠捣碎化鼠的尸体,鲜血飞溅,肉烂骨碎。

「够了!住手!」我起身制止觉。

「这些下贱的蛆……竟敢杀人类!」觉似乎听不见我的话。

我想起以前受到土蜘蛛攻击的时候,觉一度陷入这种情况。我俩当时在地洞不断徘徊,好不容易取回被封印的咒力,返回地面开始反击……觉只是十二岁的少年,模样却如恶鬼,吓得我背脊发凉。如今夜色中看不清觉的神情,但想必与当时一样,混杂无法控制的怒火,以及嗜血的狂乱……

「它们已经死了!在这里待太久才危险啊!」

觉总算冷静下来。

「说得对,先逃吧。」

走了两三步,觉又停下来。

「怎么了?」

「我刚刚杀的部队,跟攻击广场的部队应该不同,它们打算包抄逃出广场的人,但这数量充其量只是先锋队,后面应该有后卫。逃往这里也许会遇到化鼠。虽然危险,我们还是回广场。」

「可是……」

「不用怕,或许有人因为偷袭而牺牲,可是人类不可能乖乖挨打,现在局势应该逆转了。」

觉猜得一点也没错。

化鼠的战术是闪电夜袭,求的是心理战。

首先由扮成怪物的部队混入祭典发放普通的酒,在攻击前才换成毒酒,零星人类中毒死亡就会引发混乱。接著在发射烟火的同时,引爆安装在关键位置的炸弹,造成大范围恐慌。群众避难时,再趁机从远处射出大量黑箭,制造更多牺牲者,企图造成意外。一旦群众拥挤起来就更难以发动咒力,这时就用数百支火绳枪扫射,一扫而空。

野狐丸的计画到中盘都算顺利,但最后被两名最接近神的人打断逆转。

约两百多人在化鼠的波段攻击中牺牲,两千多名群众立刻陷入恐慌,但有一个人在空中画出图示,要大家保持冷静。这人并没使用烟火就在空中写出发亮的文字,往后没有任何人成功重现,也没人知道其中玄机。

「停住」。

两千名群众按照指示聚成直径十六公尺左右的小圆圈,为了避免咒力互相干涉,所有人都封住咒力。大家如此有条不紊地反应,来自对镝木肆星先生一个人的深深信任。他也不负众望地创造出只会出现在童话中的魔法阵,直径十六公尺,弹开所有攻击。无论黑箭或火绳枪的子弹都被看不见的半圆形屏障档开。

我们回到广场,看见镝木肆星先生连快到肉眼都看不见的物体都抵挡得住,只能惊叹连连。

化鼠军团的进击化为乌有,呆站原地。

此时,日野光风先生挪动著肥胖的身躯上前。

「嘻嘻嘻嘻嘻嘻嘻,糟呀糟,束手无策喽!」

他用团扇拍打自己的光头,哼著节奏怪异的歌。

「装神弄鬼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拔它的舌来翻个圈,太阳底下晒乾好!反抗人的坏化鼠,狠狠罚它好不好?一只只来碎骨碾肉,叠个三次做麻糬!」

群众拍手欢呼,每人都希望用最残忍的手段报仇,日野光风先生举起单手呼应大家,接著转头看向化鼠,登时整个人变了一个样。他肥脸上的眯眯眼猛然瞪得像乒乓球般突出,发出惊悚的叫声。

「杀──人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

他的独脚戏还没唱完,竟然用化鼠语高喊起来,或许想将刚才的话翻译给化鼠听。罗汉般的壮汉抖著脸颊发出超音波般的高亢声音,如果不是情况危急,这幅景像应该非常滑稽。此时,觉注意到一件事,开口低语。

「上风……不会吧!」

「怎么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它们从下风处来才闻得到我们的味道,为什么刚刚来自上风处?如果是这样……危险了!」

觉对著日野光风先生大喊:

「毒气!小心!他们打算从上风处放毒气!」

日野光风先生对著我们瞪大眼睛,接著笑嘻嘻地点头。

「这样啊,小弟弟,多谢喽。原来如此啊,看来它们也不蠢哦。」

这时,我们马上闻到怪味,这不是土蜘蛛用过的硫磺,而是连眼睛都感到刺痛的恶臭。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再次因为野狐丸的奸诈感到毛骨悚然,它随时都在推敲,制订出两重、三重的计谋,而且打从一开始就预料到偷袭战术不可能完全成功。

它同时也知道,没人猜得到这招把同伴都牵连在内的冷血毒气攻击。

3

我们屏气凝神地看著日野光风先生与镝木肆星先生这两位极优秀的咒力使用者,如何应付这阵毒气。但什么都没发生,日野光风先生的眼珠不知何时恢复原状,他似乎在大吼之后感到疲倦,拿著团扇搧风,镝木肆星先生事不关己般地盘起双臂,动也不动。

「风向……」最先发现的是觉。

风戛然骤止,恶臭几乎消失无踪。不对,风又吹了,虽然不大,但感觉得到。这阵风向和刚刚相反,而且从微风渐渐增强到强风。

「真不敢相信……竟然反转风向……」

我低声赞叹,无论是谁做的,我都见证不可能的奇迹。

「真的,我这辈子大概都办不到吧。」

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夏季野营受到土蜘蛛的毒气攻击时引发过龙卷风,将滞留在鼠窝上空的毒气一扫而空,但须趁现场本来就没风、风向变化不定,抑或局部吹著微风才办得到。

地球一旦入夜,风会从山地吹往平地,再从平地吹往海面,虽然风速非常缓慢,但要反转大气循环的巨大气流需要难以想像的蛮力。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模拟什么意象才办得到这种事。

原本位于上风处的化鼠毒气军团依然不见身影,但哀嚎四起,兵荒马乱。这也难怪,毕竟风向反转,毒气都飘回自己眼前。

「呜呼呼呼呼呼呼呼!」日野光风先生发出恶心的笑声,「肤浅肤浅,但肤浅要有限度,你们真以为这种苟且招术,杀得了我等神中之神?」

他的光头像烫过的章鱼一般红通通,不断摇著团扇,肥厚双唇挤出淫笑,好像要伸出舌头舔一口。

「好──玩啦好玩啦。肤浅的化鼠弟弟,究竟怎么打算呀?咿嘻嘻嘻嘻嘻嘻……看看,我来玩点骑马打仗。」

第一批偷袭的化鼠应该有四、五千只,它们吓得呆站在日野光风先生前,突然一半化鼠如机械般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列成一队。我以为它们准备发动突击,可是状况不对,重新列队的化鼠动也不动,宛如蜡像。另一方面,原来队伍中的士兵手足无措,长枪直指列队友军,而非人类。

「镝木仔,如何?要不要一把?」日野光风先生发出尖啸怪声:「选你喜欢的!」

「不了。」镝木肆星先生盘著双臂摇摇头。

「嗯──真可惜,一个人玩不够爽快,但也没辙。那,就开始呗!」

日野光风先生大吸一口气,接著拍响双手,响亮的嗓音回荡在广场上。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他打著拍子,眼珠再度凸出,吼得震天价响。

「啊──呀,哎!撒!撒!」

排列成队的化鼠突然全冲往原本队上的同伴。

「怎、怎么可能办得到这种事……?」觉目瞪口呆。

用咒力操作目标生物的大脑是难如登天的技术,光是引发愤怒、恐惧等强烈情绪都相当困难了,遑论控制目标进行复杂动作,需要配合目标大脑以重建意象,这不仅需要超凡的想像力,还要有超群的注意力。而且,日野光风先生虽然只操纵一半化鼠,但至少两千多只,同时操纵这么多高等生物的大脑非常人所能及,他的本事可比神明,这并非夸大其辞的说法。

受到咒力操纵的化鼠宛如发条玩具,它们以惊人速度冲上前挥刀舞枪,另一边拚命应战,但见到原本的伙伴中邪一般杀过来,想必惶恐无比。我想起觉曾经用相同的战术,操纵化鼠的尸体,成功让迷信的土蜘蛛士兵陷入恐慌,虽然技术等级天差地别,但心理效果差不多。

「一杀一杀又一杀,满天都是脑袋瓜,没毛老鼠吱吱叫,口吐白沫真好笑,一杀一杀再一杀,满天都是脑袋瓜!」

日野光风先生从鼓架上挪来太鼓,高声唱著乱七八糟的诡异歌曲,大批化鼠顺著节奏挥舞大刀,鲜血四溅,断头丧命,惨绝人寰。

「啊……」

觉看化鼠自相残杀看得入迷,突然发出声。

「怎么了?」

「被操纵的化鼠那边,有些化鼠动作都一样……」

日野光风先生大老远就听见觉的声音,对著我们吐舌,加上那一双凸眼真是恶心至极。

「哎呀呀,糟糕糟糕,失手喽。偷懒被人抓包啦?」

这时,若是观察被操纵的化鼠会发现很多动作相同,有些用刺枪不断戳往空气。动作模式也许总共十种。

「本来想让每只都做不一样的动作,不过这么多只真麻烦。更何况还喝了御神酒……」

他闲聊时,被操纵的化鼠依然持续活动。

「呜嘻嘻嘻,一边吓得慌,一边不要命,光靠这胡乱操作,也好分输赢啦。不过要是以为我光风只有这点本领,那就不舒畅了。来来,我再赏你们几鞭!」

被操纵的化鼠突然加快好几倍速度,超过身体负担,即使肩膀手腕都脱臼了,仍在疯狂突击。

「咿嘻嘻嘻嘻嘻嘻……!」

日野光风先生的尖笑,回荡在腥风血雨的广场上。

我们陶醉地欣赏残忍的屠杀秀,完全卸下心防,原本对化鼠的狂怒与憎恨在放松之后转为亢奋,这也是造成心理异常的原因之一。

我不敢相信,但野狐丸也许真料到这一步,否则皆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会这么凑巧。当原本两千多只化鼠兵剩下三分之一,胜负就要分晓,说时迟那时快,附近传来轰然巨响。那是连珠炮般十几发的枪响,以及天摇地动般的爆炸声。

当时我无法掌握发生什么事,或许在场所有人也是如此。但我们在之后收集生还者的证词,交互补足,总算还原真相。原来有几只化鼠目睹同胞被屠杀,静静等待机会,同时开枪,目标正是日野光风先生与镝木肆星先生。

我们傻傻以为化鼠打算杀一个算一个,就算被全部消灭也要做困兽之斗,至少在人类心中留下剧痛的爪痕。但野狐丸打从一开始就想要赢,要赢下这场战争,战略目标就是夺取日野光风先生与镝木肆星先生的性命。

飞来的子弹中,三发命中日野光风先生,一发打穿他肥厚的胸膛,他缓缓跌坐在地。

同时四名枪手不畏自相残杀,迅速散开后从四个方位对镝木肆星先生开枪,硝烟几乎遮蔽镝木肆星先生的身影。两只化鼠眼见机不可失冲上前去,它们身上绑满大量火药与铁蒺藜,一贴上去就引爆。

为什么化鼠能倏然现身,好像从天而降?每个人应该都有相同疑问,答案其实很简单。它们一开始就在附近,在镝木肆星先生守著的直径十六公尺的群众圈里。

每个人见到身边突然冲出拿火绳枪的化鼠,一定都目瞪口呆,它们怎么看都像人类。但进一步审视还是有破绽,它们脸型很像人类,但没有头发、眉毛与睫毛,皮肤像漂过般苍白,又有百岁人瑞的皱纹,而且嘴唇噘突,露出一点黄色门牙。

土蜘蛛鼠窝的女王曾经控制子宫孕育过程,创造出气球狗、丛叶兵之类的畸形怪物。按照此法,造出很像人类的「拟人」也不奇怪。

「拟人」的拟态有两个效果。第一就是可以潜入群众中,一般人看到陌生人,难免投以异样眼光,还可能被看穿,但化鼠发动偷袭,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向外侧环境,因此没人发现异类混入。另一个效果就发挥在狙击的当下。如果枪手有化鼠的外表,应该会瞬间被某人用咒力排除,可是人们在夜晚从远处见到与人相似的拟人,攻击抑制会自然发动,无法马上使用咒力,镝木肆星先生也不例外。我们心想,无论多么厉害的高手,在拟人的枪击与自杀炸弹攻击之下想必会没命。

但不知怎么的,爆炸并不完整,当火药烟散去时,镝木肆星先生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他左右两边各有一颗奇妙圆球,如直径两、三公尺的透明泡沫,火焰与烟硝在里面不停打转。原来镝木肆星先生用咒力完美封住两组自杀炸弹,一如觉以前控制住气球狗的自爆,但他封得完美无瑕。

镝木肆星先生看著趴倒在地的日野光风先生,沉默不语,似乎燃起熊熊的怒火。

「我来收拾它们,请各位别用咒力。」稳重的语气反而让他更有气势。

镝木肆星先生拿下他戴整天的墨镜。

众人大吃一惊,几乎没人看过镝木肆星先生的真面目。

他的眼睛又大又宽,清透澄澈,五官俊挺,如果没有诡异的眼球,算得上美男子。镝木肆星先生两只眼睛各两个瞳孔,一共四个,在暗夜中闪著琥珀色的光芒,据说这是镝木家代代相传的特殊遗传,是凡人望尘莫及的咒力证明。

【录入注:一只眼睛两只瞳孔也代表皇帝相,据说我国的仓颉、姚重华、颜回、项羽等人生来就有双瞳。】

肆星是由「四星」改成的讳字,「肆」字还有「杀」的意思。

「下三滥。」

他低声呢喃,封住爆炸的透明球裂出洞,被咒力抑制的能量一口气喷发,冲向剩下的两只拟人。拟人被包含著铁蒺藜的超高速气流撞上,上半身被刨开,留下半身倒地。

镝木肆星先生恐怖的双眼望向群众,大家吓得全身僵硬,吭都不敢吭一声。突然十几个人从两千人中飘起来,好像被隐形手臂腾空拉起,观察它们踢跃挣扎的样子,发现全是拟人。

「你们以为拟态骗得过我的眼睛?」

拟人如被巨大的弹珠机用惊人气势弹到夜空的另一端,步上超音速的黄泉路。

「危险!」我不禁大喊一声,因为在互相残杀中存活下来的化鼠兵使出仅剩的火枪弓箭,从镝木肆星先生的背后发动最后攻击。

但镝木肆星先生头也不回。

数不清的箭矢枪弹迫近镝木肆星先生,但速度愈来愈慢,空气骤然凝滞,最后全停住不动。

镝木肆星先生缓缓回头,四个瞳孔射出的视线越过停在半空中的箭矢与枪弹,注视化鼠。

霎时,残存的六百多只化鼠全身发出教人目盲的强光,蒸发殆尽,四周扬起滚烫的水蒸气往我们迎面扑来,如果晚一秒用咒力护住脸,应该会严重烫伤。

镝木肆星先生缓缓走到趴倒在地的日野光风先生旁,定在他身后的箭矢与枪弹接连落下。

「光风,振作点。」

镝木肆星先生抱起日野光风先生,对方勉强睁眼,口吐鲜血。

「我……怎么可能被这、这群下贱的鼠辈给……」

「抱歉,我太大意,没顾好后方。」

日野光风先生似乎听不见了。

「为何,神天之子,肉体……如此脆弱……」

觉与我跑上前,想看看帮得上什么忙,但镝木肆星先生只是对我们摇摇头。

「我心中的……艺术家……要断气了……何等,遗憾……」

日野光风先生不断呢喃。

「美的……残像……」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剎那间,空中浮现明亮影像,是一名女子,我看得神魂颠倒。纤细的少女一丝不挂地站在夕阳下的草原里著我们微笑,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美的景象。

正在想那女子是谁的时候,影像渐渐失去亮度,消融在黑暗中。

号称咒力霸主的日野光风先生,遗憾地结束了一生。

镝木肆星先生为他阖眼,然后起身。

「各位请冷静,目前危机已解除,在场可有安全保障会议的议员?」

人群中出现动静,第一个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是卫生所的金子所长,笼罩在夜色中的脸色明显铁青,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发现父母健在,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虽然我相信他们平安无事,但亲眼确认这项事实还是让我红了眼眶,忍不住跑上前紧紧抱住他们。

富子女士也冷静地跟在爸妈身后走出来。

「光风呢?」

「去世了。」镝木肆星先生回答。

「这样啊……与这件事有任何牵扯的化鼠都要消灭得一只不剩。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当然。」

「想不到竟然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富子女士的语气相当沉重。

「那只名叫野狐丸的化鼠竟能拟出如此多重的攻击计谋,智力不容小觑。光风虽有一身好本事,却看轻对手,命丧黄泉。你明白吧?」

「明白,但请别担心,任何攻击对我都没有用处。」

「也是,你的视野广达三百六十度,没任何死角或盲点,连遮蔽物都看得透,反应速度又远超过正常人的神经细胞极限,就连我也想不到要怎么打倒你……但我就是觉得心头烦躁。」

此时,包含我爸妈在内,安全保障委员会的议员开始收拾残局,担任町长的爸爸率先迅速下达指令。

「受伤需要治疗的人,请往这里,现场有医生或护士吗?」

我发现有个人不见踪影,于是去问富子女士。

「请问,鸟饲宏美女士呢?」

富子女士脸色沉了一些,缓缓摇头。

「咦?」

「她这个人最爱担心,也最谨慎,可惜头部中弹,当场死亡,真的很遗憾。回想起来,就宏美一个人在安全保障会议上坚持夏祭应该要延期,没想到……」

富子女士的语气低沉,毫无起伏。

「自从碰到恶鬼K之后,我未曾像今天这么憎恨过任何人。可恨的化鼠野狐丸必定要受到报应,我向你保证,要在没有任何生物体会过的痛苦之中,缓缓夺去它的性命。」

富子女士露出一丝坚强的笑容,接著召集伦理委员会的成员进行讨论。

此时,镝木肆星先生对著没受伤的群众喊话。

「各位,请回想起紧急状况的演练内容,立刻确认当时的五人小组是否健在。不满五人的小组,请与其他小组合并,千万不可低于五人……最先凑齐的小组请在町上巡逻,铲除剩下的化鼠,无论化鼠是否属于效忠人类的鼠窝或摇尾乞怜,都不要有任何犹豫,见到就杀。请迅速确实破坏心脏,或者折断颈椎。并随时确保五人同行,确认前后左右,绝不可形成死角,同时多加注意上空与脚底下。」

觉拉起我的手说,「走吧。」

「啊?」

「我们全人班那时的分组不是还算数吗?虽然当时有五个人,但现在剩两个,所以要跟其他不满五人的组合并啊。」

「嗯,可是……你有什么打算?」

「还不知道,不过我很担心。」觉不再多说。

我们很快就找到三个人的组,并在觉的提议下合并。三人都是锻冶工房的工匠,领队是姓藤田的老先生,接著是三十出头、町上消防团成员之一的仓持,最后是比我大两三岁的冈野小姐,他们原本是相同工房的同事小组,其中一个住院没参加庆典,另一个中了化鼠的毒箭丧命,三人都非常伤心和愤怒。仓持摆明要找化鼠报仇,冈野一直为今晚被攻击丧命的同伴伤心落泪。我们担心另一个还在住院的同伴,决定前往医院。

「早季,要小心哦。」

我对妈妈说要出发巡逻,妈妈抱了我好几次,热泪盈眶地送我离开。

「你听好,就算五人都有咒力,分散还是很危险,绝对要紧紧靠在一起,懂吗?」

爸爸反覆叮咛,有点啰嗦。

「我知道,没问题的。」

我的回答强而有力,但心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不祥之感,不断扩散。

神栖66町只有一家医院有病床,在离町中心有段距离的黄金乡,四周都是水田,绿叶中正结出稻穗。我们搭乘小船航行在阴暗的水道,大家都想尽快抵达目的地,但须缓缓前进,确保安全,教人心焦。毕竟离日出还有段时间,必须提防化鼠的埋伏,我们操纵一艘无人搭乘的小船在前面航行当诱饵,但不能保证对方上钩。

「哎,觉,你为什么说很担心?可以说理由了吧?」

「嗯……总觉得哪里不太合理。」

「比方说呢?」

「首先,野狐丸为什么要打这场没有胜算的仗?你不也知道它的个性吗?它没有充分胜算是不可能赌一把的。」

「你们跟野狐丸很熟?」

在船舷戒备的藤田先生,起身到我们身边。

「是啊,偶然碰上的。当时他的名字还是史奎拉。」

觉简单说明夏季野营的经过。

「原来如此,听来就是个奸诈狡猾的家伙,不过接下来无论风往哪边吹,化鼠那边都不可能有胜算。今晚的偷袭就是它们全部的筹码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觉欲言又止,「刚才我们在通往庆典广场的路上,又碰到另一队化鼠攻击,只是那一队被我收拾了。」

「哦哦,干得好啊。」

「是啊,不过我看了那些化鼠尸体的刺青,发现不是盐屋虻的士兵。」

「咦?是吗?」

我感到错愕,明明自己才是管理化鼠的专员,却一时没注意到这小细节,实在遗憾。

「它们额头上刺了『别』字,那是食蛛蜂鼠窝的符号。」

「食蛛蜂?不就是最先被盐屋虻攻击的鼠窝吗?为什么投靠了盐屋虻?」操纵小船的仓持听见我们对话,连忙插嘴询问。已经许多人听说食蛛蜂化鼠遇袭的经过了。

「是啊,所以我想不透,为什么食蛛蜂鼠窝会想投靠敌营呢?」

「嗯……你的推论是?」藤田先生问。

「我想食蛛蜂鼠窝认为盐屋虻阵营一定会赢,为了生存才大胆背叛虎头蜂。」

「所以你觉得它们有胜算?想太多了吧,虽然好像有点道理就是了……」

藤田先生笑著摇摇头。

「可是我还担心另外一件事,盐屋虻阵营让虎头蜂全军覆没,但奇狼丸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麾下又有号称最强的化鼠军团,为什么会被这么简单打败呢?今天晚上偷袭的这些手段,在化鼠交战上应该没什么帮助吧?」

藤田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所以,它们手上还有王牌?」我问觉。

「目前还不知道王牌是什么,说不定是你妈说过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觉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说,「但是,镝木肆星先生当时也说……」

他说消灭虎头蜂军团的,一定是有咒力的人类。

「嗯。」

觉用眼神告诉我别多说,如果其他三个人听了,肯定更加慌乱。

「……好吧,它们或许真有比弓箭及火枪更强的武器,我们还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藤田先生谨慎地说。

「胡说八道,不管它们有什么武器都不可能赢过咒力,我们先发制人就没问题了吧?」仓持不耐烦地说,「而且现在情况危急,就算它们躲起来,我们把整栋建筑砸烂就好。不把化鼠杀个精光,怎咽得下这口气!」

「我懂你的心情,不过还是冷静一点,它们可是有万全的准备才来挑战,粗心大意会吃亏啊。」藤田先生告诫他。

「好好,我知道啦。」

仓持没好气地回答,但船只稍微摇晃动一下,显示他心中动摇。

这时,安静聆听的冈野突然抬起头说:

「我……我也想杀光光那些邪恶的生物,可是我更担心在医院的大内。」

「也是,不过别担心,医院有五、六十个人,就算有病在身,还是能使用咒力,不可能被化鼠轻易摆平。」藤田先生鼓励她。

「是啊……一定没事。」冈野自言自语。

「没事,别担心。」我搭著冈野的肩,发现她微微发抖,便温柔地拍拍她,安抚她。大内或许是冈野的恋人,这让我想起自己也曾经这么安慰真理亚,不禁悲从中来。

诱饵船与我们的小船先后抵达码头,虽然有条小水道直通医院门口,但两旁都是水田,化鼠可能隐身在稻梗或泥浆中,直接穿过实在太危险。

「大家看那边。」

觉指著三层楼的木造医院,那边一盏灯都没点起来,鸦雀无声,门口笼罩在深邃的黑影中,但正门似乎大开,仔细一看四周几块木板被掀起。

「怎么搞的?门坏了吗?」

「对啊,好像破了个大洞。」

「怎么会!」

冈野差点尖叫出声,藤田先生连忙摀住她的嘴。

「嘘……没事,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应该早就逃难了。我们先调查医院里面。」

两艘小船无声无息前进,我、觉与藤田先生紧盯左右两边的水田,现在随时可能被化鼠偷袭,我的心跳声大到连旁人都听得见,手心满是汗水,不时用浴衣擦乾。

两艘小船漂到医院正前方,大门果然被整个挖空,出现直径两公尺左右的圆形大洞。

「如果这是化鼠干的,怎么挖得出这种洞呢?又没有火药味。」

藤田先生百思不解,四处嗅闻。

「这种事情随便啦!快点进去吧!」仓持从小船中起身。

「等等,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啊。」

藤田先生好意劝阻,但仓持已经下船。

我们无言地看著他的背影离去,他可不是镝木肆星先生,这时被偷袭必死无疑。

不过四周依然鸦雀无声,仓持大步往前,探头瞧往大门的洞里。

「……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是树枝,好像是用大树干把门撞破。」

仓持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响亮。

「早季,你不觉得有点怪吗?」觉在我耳边紧张地说。

「怎么了?」

「未免太安静了吧?」

「这么说也没错……」话说到一半,我惊觉周围连虫鸣都没有,怪了,这个季节的水田里应该会有震耳欲聋的蛙鸣。

「……难道化鼠就躲在附近?」

「对,而且数量应该不少。」

「怎么办?」

觉招来藤田先生与冈野,说明状况。

「……它们应该在等我们所有人都下船,趁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发动总攻击。」

「那我们要不要先动手?」

「当然,不过如果现在动手,仓持就会变成唯一目标了。」

「快点叫他回来!」冈野颤抖地呻吟。

「不行,这么一来它们就知道我们发现埋伏,乱枪打鸟反而更难应付,仓持也很难全身而退。」

「那该怎么办?」我问。

「等仓持从大洞走进医院,进到掩蔽物里,我们就先发制人,歼灭它们。」

仓持在黑暗的大洞前犹豫不决,建筑内部比外面更暗,要是点起火把反而更危险。

「喂──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不过来啊?」他焦躁地回头看著我们大喊。

「马上就去,请你先等一下,我们观察一下附近情况。」觉回答。

「啧,怎么,你们怕啦?」仓持不屑地说,然后下定决心走进洞中,消失踪影。

在那个瞬间,觉一个手势,我们各自对准一块区域发动咒力。

水田里的稻子,全扬起连天空都会被烧尽的熊熊烈火。

头两、三秒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以为自己多心,下一秒,伏兵一口气从水田的泥浆里窜出来,数量应该有好几百只;它们掏出藏在稻田里的武器,知道再也瞒不下去,弓箭与火枪全部齐发。不过从埋伏被发现的时点开始,化鼠们已经居于下风。

燃烧的稻梗照亮了敌军的位置,习惯黑暗的它们反而一时眼花撩乱。箭矢枪弹大多从我们头顶上掠过,仅有几发打中船身。

另一方面,我们四人在水田起火后不再有后顾之忧,开始发动无情攻击。大家内心充满恐惧、愤怒与仇恨,纷纷创造出割喉、敲碎头骨、折断腰椎、捏烂心脏的残忍意象,空间不时发出咒力互相干涉的虹彩闪光,但没人在意。我们彻底投身杀戮中,脑中充斥唯一执念,要杀得它们片甲不留。

即将迎接秋收的水田满是稻穗的爆炸声与化鼠的垂死哀嚎,血染成鬼哭神号的地狱。

「够了!大家住手!」

过了十分钟以上,觉大声制止我们,田里的稻穗几乎被烧个精光,敌人没再反击。

「杀光了吗……?」藤田先生激动不已,挺起身子问。

「是啊,敌军应该全死光了。」觉回答。

当火焰自然熄灭在水田的水里,四周又恢复一片黑暗,空气中充满焦肉的恶臭。

「我……我竟然……」冈野话声一顿,从船舷探出头呕吐。

「这也没办法,冈野你放松点,本来就没人想做这种事,就算要杀的是化鼠也一样啊。」

我抚著冈野的后背安慰她。

藤田先生也反覆喃喃自语著:「放轻松,没事没事……」接著像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向仓持大喊:

「喂!仓持!你怎么啦?没事吧?」

但等半天,都没有回应。

「怎么了?」藤田先生疑惑地问。

「不知道,希望别被流弹波及。」

「应该没有化鼠了吧?是不是去看看比较好?」

「也是,不过可能还有同伙躲在医院里?」

「嗯……也对,那该怎么办才好?」

藤田先生在出发的时候还是领队,现在完全靠觉指点,而他本人应该觉得是以长辈身分徵询年轻人的意见吧。

「我去。」

「真的?你行吗?」

「觉!你在说什么啊!」我不禁大喊。

「没事啦。伏兵已经全军覆没,不会再被谁从背后偷袭了。」

「话是没错,不过……」

「你们就掩护我吧。」

觉默默下船,脚步沉稳地走向医院玄关,谨慎地检视大洞周围状况,然后回过头。

「仓持他不在这里,可能到更里面去了。」

「这样啊,你能不能看得更仔细点?」

藤田先生轻声细语地要觉深入险境,这令我火气上冲,绝对不能坐视有人要让觉涉险。

「不行,我们要叫支援来!一个人走进建筑物太危险了。」

「可是大家现在都很危险吧?找人支援应该也找不到。」藤田先生像在告诫我。

「请不要躲在安全的地方说这种不负责的话!那你要不要自己进去看看?」

我一步也不肯让,藤田先生只能摸摸鼻子放弃。

「觉!千万不能往里面去!」

觉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不情愿地回头。

「可是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啊,早季。」

「你死了就有完了吗?」

我的口气一定很凶悍,觉也被我震慑住。

「也不是啦……」

因为好奇心就忘了分寸,简直跟十二岁的时候一样,毫无长进。

「唔……好啦好啦,渡边说的也有道理。」藤田先生打起圆场,「那我们破坏掉医院好了,反正也没别的方法,就算里面有化鼠也会……」

「组长!你在胡说什么啊!」这次竟然换冈野大吼大叫,「里面说不定还有生还者吧!大内也在,仓持也在,你竟然说要破坏医院……是打算牺牲所有人吗!」

「怎么会,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只是想说一点一点慢慢拆掉建筑物……」藤田先生畏缩起来。

「啊,看,看那边!」我抬头看三楼窗户大喊,因为里面闪著微微光线。

「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啊?」

觉同时发现光线。光很微弱,不时闪烁,但在我们刚来医院时并没有这道光线。不过若是在焚烧水田的期间发光,我们应该也看不见。

「里面有人……」觉又往医院走,「那不是萤火虫,是咒力创造的光。」

虽然我没用咒力做过鬼火的经验,但觉是光线专家,说出口就是特别有说服力。

「应该是有人在求救,我们非去不可。」

「这也可能是陷阱吧?如果能用咒力发光,直接开窗求救不是更好?」

觉摇头否定我的反驳,「这说不准,或许里面的人身负重伤,动弹不得,总之我进去看看,不管里面是谁都不该见死不救吧?」

这次觉应该下定了决心,我也挡不住。

「好吧,那我也去。」

「不要吧,早季还是……」

「如果觉只有一个人,谁从背后偷袭不就没辙了?」

我下了船,脚上还穿著木屐,有点摇摇晃晃。

「我也要去。」冈野的声音很细,但很坚决,「三个人应该更安全吧。」

「呃……太多人去反而更危险也说不定……」藤田先生故意大声感叹,但没人理他。

「我要去,一定要确认大内跟仓持平安无事。」冈野下船,跟上我和觉。

「好,那我在这把风,所有人都去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你们碰到什么事,记得大声呼救。」

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是懦弱的藉口,但就战术上或许是正确答案。最后藤田先生独自留在船上,我们三人探索医院。觉、我以及冈野三人依序穿过圆洞进到医院一楼。仓持说的没错,地板上满是破碎的木片。

我们各自捡起木棒或木板点火做成火把,火光可能让对方发现我们,但不靠光线连前进都有问题。

一楼是大厅,右边有挂号台,正面是通往二楼的左右两道楼梯,原本应该先调查一楼全部房间再往上爬,但现在须尽快赶往三楼,如果求救的人受伤了,须立刻进行抢救。

觉带头上楼梯。因为平时都用咒力运送病患,楼梯设计不良,我注意左右两边,冈野注意后方,脚上木屐踩得木地板嘎吱作响,相当刺耳。

「仓持跑到哪里了?」

冈野受不了沉默地低声呢喃,我和觉连安慰的回答都想不出来,默不作声。二楼到三楼时,气氛更是难以忍受的紧绷,毕竟仓持下落不明,里面肯定有什么古怪。

带头的觉在进入三楼走廊前,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尽力压低声音问。

「刚才的光就在走廊右手边,照在窗户上。」觉低声回答。

「早季,冈野,你们让火把飘到前面去。」

我们两个照办,两支火把飘在半空中,缓缓沿著楼梯前进,照亮三楼走廊。

「还不现身吗?」觉开始集中精神,走廊中段附近忽然凭空浮现一个发光方块,方块正对著我们,原来是觉做的镜子。他逐渐改变镜子的角度。

火把的光线照出走廊的右手边,没人,不对,有人倒在地上,但动也不动,似乎死了。

觉接著翻转镜子,照出走廊的左手边。

有了。四只化鼠茫然地伫立在地,透过镜子直盯著我们,其中一只急忙吹出吹箭,细箭穿过觉做的镜子,飞往右手边。

「杀了它们!」

我对觉的指示有点犹豫,毕竟不曾用咒力影响过非肉眼目测的目标,这时四只化鼠中的一只飘起来,应该是觉抓的。我和冈野慢了半拍,但学著觉仅靠镜中影像,对没实际出现在视野中的化鼠发动咒力。

觉抓到的那只化鼠头部被扭转一圈,冈野抓住放吹箭的化鼠,打飞它的头。我也总算将意象套在左右相反的镜像上,内心已经对残杀人类外的生物完全麻痹。我用隐形镰刀砍下化鼠的头,鲜血直喷,化鼠往后躺平,这时觉已经搞定最后一只化鼠。

「是不是留一只比较好?」

「不用了,反正没办法沟通,一部分知识阶级的化鼠才会讲日文。」

我们总算上到三楼,因为依然担心是不是哪里有陷阱,走得非常慢,但最后发现应该是没有化鼠了。

冈野走近倒在走廊上的人,忍不住放声尖叫。

「仓持……怎么可能?骗人!」

「你最好别看。」

觉把冈野从尸体旁边拉开,我紧抱著啜泣的冈野。

「他的表情没有痛苦的样子,应该是当场死亡。」

觉喃喃自语,我想的跟他一样。仓持一进入医院,我们就放火烧水田,他应该会回头看发生什么事,这时刚才那批化鼠突然用吹箭或其他武器从背后偷袭,再把尸体搬到这里。它们想必想让我们掉以轻心,再趁机杀害。

「往里面看看吧。」觉走往右边的走廊。

「小心!」

「没事,怎么看都没有伏兵了。我比较想知道从外面看到的光是怎么回……」

觉突然闭上嘴。

「怎么了?」

「早季!快过来!」

觉冲进走廊右边的一间病房,我和冈野立刻追上。

我们看见了超乎想像的光景。

4

天花板垂下三个巨茧般的物体,怪模怪样吓我们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绷带将床单捆得如同埃及木乃伊。顶端露出黑色的发丝,里面是人,而且胸部微微起伏,还有呼吸。

「放他们下来吧。」

我们联手让木乃伊飘起来,然后切断绷带,缓缓降在地上。

打开床单后,里面果然有人,三人分别是为我看过病的野口医师,以及护士与清洁工,名牌上印著关与樫村,三人双手被反绑,朦住双眼。我们马上解开他们身上的绷带,但三人眼神涣散,还像小动物般不停颤抖。

「你们没事吧?」觉问,但三人毫无反应。

「这些人可能受伤了,撞伤头之类的。」

冈野说著,检查三个人的身体,但只发现轻微擦伤。

「是不是被下了什么药?」觉依序看著三个人的眼睛,倾首不解。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幅景象让我寒毛直竖,若病房中仅剩下被千刀万剐的三具尸体,我不会这么害怕,但现在感到哪里很不对劲,很不正常。

可是,我不明白原因何在。

「请问……我们在底下看到萤火虫之类的光,是他们之中哪个人做的吗?」冈野疑惑地问。

「应该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如果他们还可以使用咒力,应该能自行切断这些束缚吧?」

「不行吧……这些人被绑得非常巧妙,眼睛又被朦住,看不见目标,这样很难使用咒力。而且被吊在半空中会产生不安感,害怕掉落,更不敢切断绷带。再说还有化鼠在附近监视。」

「所以才做出那道光?」

「应该是吧。在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下,顶多凭著记忆中的医院光景,套上萤火虫飞舞的影像。他们希望有人看到光而发现自己。」

我听著觉与冈野的对话,突然发现房里状况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觉……你想这些人为什么会被俘虏?」

「咦?不就是因为被化鼠攻其不备吗?这没什么好惊讶吧。野狐丸不已经用诡计杀死很多人了?」

「血肉之躯从背后被偷袭当然是死路一条,不过他们竟被活捉,还被蒙眼……正常来说这不可能发生吧?」

听我一说,觉也愣住了。

「……这根本不可能吧?」冈野惊恐地说。

「无论什么状况,就算被当成人质,都可以用咒力解决问题,更何况这里还有三个人……」

「这说不准吧?搞不好化鼠狠狠殴打他们,让他们失去意识,或用麻醉药。但实际上用了什么把戏我就不知道了……」觉盘著双臂沉思。

「……啊,啊,啊。」此时,野口医师蓦地回过神,发出声音。

「你醒来了吗?我们是来救人的。别担心,这里的化鼠已经被我们杀光了。」觉蹲在野口医师的面前告诉他。

「快……快点逃……」野口医师拚命地咳呛出几个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快,快回来了……趁现在,快逃!」

「回来?什么要回来?」

「大内……医院里的病患们都平安吗?」

觉与冈野同时询问野口医师,此时,关护士高声尖叫。

我们根本听不懂她在吼什么,只听见赤裸裸的恐惧,即使方才发生过那么多恐怖的事情,她的叫声依然令我丧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人类发出这样的声音。

「关护士?你振作点!没事了!」

冈野硬是克制心中恐惧,试图安抚关护士,但不仅毫无效果,反而让她更激动,惊悚的尖叫回荡在半废墟化的医院中。

这道声音刺得清洁工樫村回神,猛然坐起身。我们还没来得及对他说话,他看了我们一眼就转身冲出去,而且出乎意料地健步如飞,听得出他是半跑半跳下楼梯。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望向觉。

「总之先离开这里。把这两个人放上船,先离开再说。」

「刚才逃掉的人呢?」

「之后再想。」

我们伸手拉起医师与护士。

「快、快、快点逃……」野口医师仅仅清醒片刻,接著又喃喃自语起来,关护士好不容易停止尖叫,却像癫痫发作一样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当我们下楼梯时,外面有人大喊。

「怎么了?」觉跑回三楼往窗外看,我紧跟在他身边。

只见一名男子死命跑往远方,在星光之下看得不甚清楚,但应该是樫村。

「喂!怎么啦?可以不必逃喽!」

声音源自藤田先生,他在船头上大吼,但樫村头也不回。

觉将窗户拉开一半对著藤田先生喊,「藤田先生!他……」

「……住口!你大声喊,就会被发现我们在这里!」野口医师在下楼梯的半途出生警告。他的声音不大,但听得出大事不妙,我们反射性离开窗边。

「怎么回事?化鼠已经……」

「才不是化鼠!是那家伙……那家伙会回来啊!」

关护士又开始鬼吼鬼叫,声音非常刺耳,好像是邪恶的怪鸟。

「快让她闭嘴!」听野口医师一说,冈野立刻堵住关护士的嘴。野口医师的口气充满魄力。关护士先是疯狂挣扎,然后像断线一般浑身虚脱。

「那家伙是谁?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觉抓著野口医师的肩膀,想问个清楚。

「我……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是谁,只知道医院员工、病患、所有人都被杀了。」

冈野听了,浑身僵硬。

「只有我们三个人存活,应该是想抓来做人质吧……」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不可能反抗啊。所有想逃的人都被杀了。」

我听见细微的喀喀声响,正感奇怪,顿时发现声音来自野口医师的口中,恐怖的记忆让他的牙齿直打颤。

「快、快点逃,要不然……」野口医师的眼神陷入疯狂。

「觉!我们先逃再说!」危机迫在眉睫,我朝觉大喊。

「好!」

我们不发一语,飞快下楼梯到一楼大厅。

就在那刻。

「救命啊!」

门外传来可怕的叫声,我们透过玄关的大洞看见樫村正往这里跑来,大概还有七、八十公尺远。

「喂──我们在这里!」藤田先生大声回应他。

「太晚了……正门不行,从后门逃!」

野口医师说完后连忙转身,蹒跚地往医院后门去。我们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愣在原地。

下一秒,往我们跑来的樫村全身迸发出刺眼的火光。

「这……这怎么可能……」

觉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简直像在做一场恶梦,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樫村在火焰中挥舞双手,痛苦挣扎,突然一阵强风吹来,火焰近乎全数吹熄。

我们发现藤田先生正在用咒力灭火。

「快去帮忙!」我打算发动咒力帮忙扑灭剩下的火焰。

「住手!」觉抓住我的肩膀。

「不快点救他怎么行!」

「快逃!」觉硬是拉著我的手走向医院后门,我在途中往外看。

火比刚才烧得更旺,樫村倒地不起,烧成焦炭。

我看见藤田先生下船要往樫村那里走,但随即转身往我们跑来。

倏地,他停住了。

我倒抽一口气,果然……但这不可能发生……

藤田先生飘在半空中,但不是凭他自己的本事。

是被咒力吊到半空中。

我呑回冲到嘴边的尖叫。

人类看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会失去行动准则,呆然在地,就像当时的我。

距离我短短四、五十公尺处,有个人被吊在半空,面临即将活生生遭五马分尸的命运。

「别看!」

觉硬把我的脸扳向另一边。

「呃啊啊啊啊啊……!」

我身后响起凄绝的悲鸣,空气骤然变得湿黏,还夹带著血腥味。

觉默默抱著我的肩膀,赶往医院后门。

「快,这里走!」野口医师小声对我们招手。我们最初没发现楼梯后面有一条细细的走廊通往后门,后来才知道这是遗体运送通道。

「那究竟是什么?」觉用颤抖的声音逼问野口医师。

「你们这下懂了吧,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就是……」

野口医师突然闭嘴,作势要所有人安静。

我吓得竖起耳朵,不敢出声。

听见了,是脚步声,听起来并不沉重,步伐也不大,正缓缓接近医院玄关。脚步声穿过玄关的大洞进入医院,嘎吱嘎吱地走上楼梯。

我不经意望向关护士,她的那张脸深深震慑了我。关的表情惊悚扭曲,随时开口尖叫。如果她这时候尖叫,一切就完了。但在关护士尖叫前,冈野先发制人地将关护士的头按在胸前,安抚似地拍她的背脊,关护士一时死命挣扎,但还是慢慢放松下来。

其间,脚步声经过楼梯间走向二楼。

野口医师缓缓挥手向前,我们屏气凝神走向医院后门,野口医师握住门把就要开门。

打不开。跟在后面的我们差点吓破胆,门上原来还插著一道小门闩,一拉开,门板发出微微声响。门开了。

我们像从充满腐臭的棺材中,走向一望无垠的地狱。

野口医师关上门,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医师,不是那里!」

觉出手拉住医师,但医师狠狠甩开他。

「别跟过来,滚远点!」

「请等一下!」

「你们听好,我们要分头逃,虽然最后还是会被杀光,但如果运气够好,或许会有一人活命。」

医院里突然传来怪声,像是人的啜泣,又像野兽的咆哮,实在诡异。想必那家伙在三楼发现化鼠的尸体,又知道俘虏消失。我们得立刻逃走才行。

「分头逃会被干掉,现在应该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这有什么用?」

野口医师微微笑开,露出牙齿。身后的医院正传出从三楼往下跑的脚步声,没时间了。

「你也看到刚刚那两个人被杀吧?不管五个人还是一百个人,都一样。」

「可是……」

「你打算怎么跟恶鬼打?少废话,滚一边去!」野口医师往觉的胸口推一把。

恶鬼……光听到这两个字,我就吓得浑身血液结冰。

理性与常识告诉我这不可能发生,为什么化鼠攻击的同时,碰巧又有恶鬼现身呢?

但我亲眼见到证据,人类被咒力放火燃烧,五马分尸,除了恶鬼外没人办得到这种事。

「没办法,我们往反方向逃。」

觉看著野口医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准备动身。

「等等!」我拉住觉的袖子。

「怎么了?」

「来了……我们绕到医院另一边!」

我听见风中发出细微声响,连忙竖起耳朵。不会错,虽然声音不如在医院里那么清楚,但确实有什么正在踩踏砂石,拨开草丛,靠近这里。觉默默作势要我们回头,悄悄打开刚才的门。

他不知何时脱下吵人的木屐拿在手上,我和冈野连忙照办,左右围著关护士回到死寂的医院,觉等我们都进门才进来,接著小心关上门。

真是千钧一发,当我们停住不动时,就听见脚步声来到门外,距离我们应该只有两、三公尺。同时,我们听见诡异的呻吟,那是喉头深处的鼓动声,又是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宛如低沉的诅咒。

恶鬼……就在薄薄一片门板的外头。

如果恶鬼发现这扇门……

我拚命祈祷。

神啊,请保佑我们别被发现。

请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祈祷途中,我惊觉门外悄然无声,没有脚步声,没有诡异的呻吟。但之前并没有任何生物离开的声响,代表恶鬼还在门外;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肯定是屏住气息。

恶鬼正在仔细聆听后面的声音,一想到这里,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彷佛度日如年。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中,我看见恐怖的光景,门把正缓缓转动……

完蛋了,我吓到差点晕过去。

但门并没打开。

「Grrrrr……★$¥°C£▲!」

恶鬼发出异常高亢的恐怖声音,接著像发现猎物的猎犬般快步跑开。我们来不及庆幸自己获救就听见令人丧胆的哀号。

我摀住耳朵。那是野口医师的声音。

「混帐!别过来!该死的恶鬼!」

接著是教人难以忍受的惨叫,恶鬼并没有把野口医师一击毙命,而是徐缓凌迟。

「快!这里!」

觉快步穿越医院回到玄关,他从大洞小心观察外面状况,我们三人紧跟在后。因为脚上没穿鞋,木片刺伤脚底,地上血迹斑斑,但心理状态超出极限,几乎没什么痛楚。

「你……你到底是谁──!」

医院后方传来野口医师的临死悲鸣,我咬紧牙关摇头,自己无能为力,现在别听,别想!只要想怎么活著逃走就好……

「船好像没事,快点!」

觉走出大洞之后向我们招手,我们连忙赶上,却不得不停在大洞前。因为关护士怕得浑身发抖,双腿僵直,死也不肯出去。

「你在干什么?听话!我们得逃走啊!」我心中充满绝望!

「早季!快过来!别管她了!」觉冷酷地吶喊。

「可是……!」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杀光!如果没人回町上警告恶鬼现身,町就完蛋了!」

「请你们两个先走。」冈野静静地说,「我跟她一起躲在这里,请你们之后再来救我们。」

她的声音冷静平稳,早有赴死的准备。

「这怎么行!」

「没其他办法了吧?再说搭船逃走或许还更危险,或许那家伙根本想不到有人还躲在这里……好了,快去吧!」

「早季!我们走!」觉抓著我的手硬往大洞外面拖。

「对不起!」我双眼泛泪,向冈野道歉后转身与觉一起全力跑向小船。我在半路瞥见焦黑的尸体,冒出少许黑烟,更前方是藤田先生四分五裂的尸体,我拼命地冷静心神,却止不住颤抖。

一上船,觉立刻解开缆绳,我俩躺平隐身在船舷之下,慢慢让小船调头,开始航行。鬼屋般的医院耸立在夜幕之中,我害怕恶鬼随时出现,吓得浑身无力。

觉巧妙地操控小船,沿著狭窄水道远离医院,他根本看不见前后左右,怎么还有办法操纵小船?我看著觉,他仰赖星光,持续在小船上方制造小镜子来获得四周资讯。

小船缓缓拐了大弯。

「……已经没事了,从医院看不到这么远。」觉小声说。

「那……快点,全速逃走吧!」我小声哀求,但觉摇摇头。

「暂时还不能发出声音,这附近可能不只有恶鬼,还有化鼠,我们现在离水岸太近,如果被火枪偷袭一定逃不掉。再过一段路上了大运河就全速前进吧。」

我们心惊胆颤地把头探出船舷,小船在阴暗的水道上前进,发出微弱的水声。

「冈野她们……会不会有事?」

觉没有回答,他应该知道怎么安慰都不可信。

「那真的是恶鬼吗?」

觉稍稍倾首,「没其他可能了吧?」

「可是……恶鬼是从哪来的?我们町上应该一个异常人都没有吧?教育委员会盯得那么紧……」

「不知道,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为什么奇狼丸率领的虎头蜂军全军覆没。无论多勇猛,碰上恶鬼也是不堪一击。」

「是啊……」

「还有一件事,野狐丸胆敢开战的原因。虽然我还不知道化鼠跟恶鬼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我猜得没错……」

觉突然住嘴。

「怎么了?」

「安静……动作不要大,继续稳稳讲话。」

「你在说什么?」

「语气不要变。」

「好好,这样行了吧?快说究竟怎么了?」我努力保持语气平静。

「大概一百公尺后面,有船跟著。」

「咦?难道……」我全身都凉了。

「应该是我们刚才拿来当诱饵的小船,船上一定是恶鬼。」

我偷偷用眼角瞥望,透过水面反射的星光,看见尾随在后的船影。

「怎么办?恶鬼怎么不攻撃呢?而且……」

「语气不要变,如果对方知道我们发现了,一定会把整艘船毁掉……恶鬼不马上攻撃我们,应该是想让我们带路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吧。」

真是最糟的情况,如果就这样与町民会合,等于带死神入町,但一时又想不到该怎么甩掉恶鬼。我拚命思考如何逃出困境,但恐惧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混乱。

「上了运河……发挥全力逃得掉吗?」

「不,不可能。」觉毫不迟疑地回答,「运河几乎都是直线,视野太好,恶鬼看到我们加速就会用咒力逮住我们,必死无疑。」

这么说来,任何妨碍对方小船的动作也派不上用场,因为我们稍微展现敌意,恶鬼就会发动攻撃。而且我们已经在恶鬼眼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等一下,难道我们已经完了?」

「等等,我正在想,你继续说话,说什么都行。」

现在只能仰赖觉的冷静,我照他说的继续讲话。

「没想过竟然发生这种事,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夏祭之夜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而且就死在我眼前?我一个人也救不了……不只这样,我们还拋下冈野她们……应该说是见死不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究竟我们哪里做错了?」

泪珠不禁沿著脸颊滑下。

「我不想死在这里,绝不能糊里糊涂就结束人生,这不就像是突然被踩扁的虫子吗?至少我要知道为什么非死不可才愿意丧命,否则我一定死不瞑目。」

觉似乎在专心沉思。

「真理亚死了,我也不敢相信这件事情,不想相信,因为我爱真理亚……可是她今晚救了我,你记得吗?我们正要到广场的时候,我看见她小时候的幻影。我们追上去才没受到化鼠偷袭。如果当时去了广场,可能已经中箭中枪身亡,就像鸟饲宏美女士……我真的很讨厌她,因为她随便就派出可恶的不净猫杀死我们,像杀小白鼠。可是我现在知道,她只是胆小,满脑子想避免像今晚这么恐怖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还是不会原谅她对真理亚他们做的事。还不只这样,我也不原谅她对我们的好伙伴无脸少年做的事。」

我心头一疼,不得不换口气。

「我爱他,打从心底爱他。绝对不能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就死掉……觉,我也好爱你,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整理好对他的想法,在整理好之前,我没办法更进一步,所以……」

「早季,我的心情跟你一样。都这样的年纪了,实在有点说不出口,可是因为我的记忆被抢走,所以还放不下他。」

「觉……」

「我们不能死在这里……虽然还想不到击倒恶鬼的方法,但应该能骗过恶鬼逃走。」

「怎么做?」

我彷佛见到一丝希望的光芒,觉开始说明。

「问题在于怎么上岸,一且进入宽广的运河就麻烦了,我们须在狭窄的水道区找到登陆点。」

我灵机一动提出点子,「……不对,宽广的地方比较好!我知道有个地方,恶鬼绝对不会想到我们能登陆!」我说出点子,觉听了之后扬起嘴角。

「好,就这么办。我没让人飞过,不过应该不成问题。一进运河就动手。」

「好的。」我不断思索著自己该做什么,虽然关键在同时完成两件事的觉,但如果我失手也一样完蛋,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小船保持稳定速度前进,我在船上忐忑不安,突然加速会让恶鬼起疑,现在只能静静等候。

前方水道终于开阔,狭窄水道与宽广运河的交会点就在眼前。

我突然意识到,四周景色开始变得鲜明,这不只是因为眼睛习惯黑暗,更因为黎明将至。

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比较适合施展障眼法,但现在不能要求太多。

觉不断用眼角往后瞥,目测距离,恶鬼的小船一直紧跟在后,保持一百公尺左右。

我们的小船从水道进入九十度交会的运河,接著往左前进,运河宽达几十公尺,我回想起利根川主流。恶鬼的小船还没进入运河,但眼前毫无遮蔽,我们的船一定也进到对方的视野中。

觉谨慎地计算时机,趁著恶鬼小船驶入运河的一瞬间,他在后方展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几乎与河面一样宽,这是他做过最大的镜子。我们就这么航行两百公尺左右,恶鬼的小船依然紧跟在后,不过恶鬼目前看到的并非我们的小船,而是自己小船的镜像。

「准备好了吗?要冲喽!」

「……好!」

下一秒,我的身体从船上飘起,接著从船舷边飞出去,我紧贴水面,像老鹰一般高速滑翔。我们并没有学会真理亚那样的空中飘浮术,但有办法用咒力搬运彼此的身体。

小船离我愈来愈远,我的身体突然像撞上一张气垫,速度大减,落在运河岸边。一倒在草地上,我立刻匍匐在地,确认小船位置。觉与小船已经前进好一段距离,恶鬼似乎在注意镜中影像,没发现我被飘浮大镜掩护的身影。

这次轮到我了,我用咒力从远远举起觉的身体,小心不要超出镜子范围,一口气往我这边的河岸拉来。觉双手抱膝转一圈,以高速接近岸边,我半途发现操作速度太快,连忙减速,但出手太慢,觉在地上重重摔一下,滚了好几圈。

同时,两艘小船间的镜子粉碎成数不清的小水珠,烟消云散。笼罩在昏暗的天色下,恶鬼分不出我们的小船与自己的小船。

还有事要做,我让无人小船加速,快到船底都飘起,几乎滑行在水面上;操纵远处的船比操纵自己搭乘的船要简单许多,恶鬼的小船追不上,距离愈拉愈远。

觉的猜测成真了。我们的小船骤然闪烁一阵强光,熊熊燃烧。

我抽回操纵小船的咒力,小心不与恶鬼的咒力互撞,燃烧的小船失去动力后靠惯性航行一小段,撞上河岸停住。小船在河岸边烧了一阵子,船头开始进水,慢慢打转沉没。

火光一熄,四周恢复昏暗。

觉压低姿势往我跑来,匍匐前进趴在我身边,他似乎摔到腰而揉个不停,另一只手与我紧紧相握。

恶鬼的船来到沉船点附近,不甘心地徘徊著。恶鬼在做什么?我们焦躁地看著,恶鬼还在,我们就不能轻举妄动,这次被发现就真的无处可逃。最后恶鬼的小船缓缓调头,当小船经过眼前,我们屏住呼吸,全身寒毛直竖。直到小船驶往来时方向才总算得救,浑身虚脱。

不过不能光是开心,恶鬼的小船又从运河回到通往医院的水道,不禁心头一沉。只能祈求冈野她们有足够的时间逃,如果她们还躲在医院里,那就……

「好了,走吧。」觉起身对我伸出手,「小船没了,只能徒步回去,得赶路才行。」

「那我们互相扔对方怎样?这次就扔到那座山头吧。」

我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在哭,死命地开了玩笑。

「饶了我吧。刚才被你狠狠摔了一记。」觉苦笑著。天还没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东方的天空露出曙光,丘陵与地平线染成一片玫瑰色。

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血红黎明。

我们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赶紧与町上的人会合,告诉大家我们的所见所闻,但路上可能有化鼠设下的陷阱,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而且我们两个都是打赤脚,我在医院伤了脚底后就血流不止,觉看了立刻撕开浴衣帮我做一双简单的布鞋,可是双脚疼痛难耐,怎么也赶不了路。我心中百感交集,拚命想清除脑中痛苦不堪的经历,专注眼前的状况,脚上的疼痛或许有助于忘记昨晚的恐怖经验。

但最后我还是开始逃避眼前的痛苦事实。

后来我应该都在思索关于古文明的事情。

听说当时并没有咒力,却还是创造许多奇迹,绝大多数都是现在办不到的事情,而我们的文明在两个层面上与当时望尘莫及。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缺乏通讯手段。据说古文明的机械装置可以透过电波瞬间交换大量资讯,现在我们短距离内还可以用传声管交谈,但当然无法涵盖整个町。除了镝木肆星先生那种在空中写字的特例之外,就只有信鸽、狼烟之类低科技的玩意,古人看了都会笑。这点在平时并没有什么困扰,但直到现在我们才了解通讯手段在紧急状况下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点,我们的移动方式有限。神栖66町是水乡泽国,运河与水道像血管一样四通八达,有效运输人与货,但除了冬天的冰天雪地可使用雪橇,我们缺乏陆地的交通工具。现在我们最恨的也是这一点。

当然,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野狐丸的巧妙战术就是专攻这一点,让町上暴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绽。

言归正传,我们两人被迫伤痕累累地急行军,半途发现一间民房,总算能够休息。我觉得找到这间民房,也是真理亚冥冥之中的保佑。真理亚就像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时,会在耳边呢喃、在背后推一把的守护天使,但觉说是我太多心了。总之我们找到这间民房的机率低到可谓奇迹,因为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其他房子。无论这是谁家,我们的伦理道德观都绝对不允许闯空门,但这种时候,紧急避难原则是第一优先。

我俩脱下破破烂烂的浴衣,换上乾净朴素的衣服,但屋里不巧只有男人与男孩的衣服,我只能穿棉布短裤与卡其T恤,觉穿牛仔裤与粗染花衬衫,幸好我们都有找到合脚的鞋子。而且厨房好像准备做面包,放了正在醒的面团,我们把面团放进锅里,随便加些蔬菜与味噌,用咒力瞬间加热,做了面疙瘩来吃。

小屋后门放了用途不明的推车,这是两个木头车轮的普通平板推车,但对于双腿疲软的我们来说,简是顶级的交通工具。抢夺他人财物让我们良心不安,但还是坐上推车,打算日后再道歉。推车轮轴相当坚固,用咒力操控可以跑得很快,不过路面凹凸不平,震得我们东倒西歪,而且只有两个车轮,移动过程左摇右摆,非常不舒服。

「我……不行,忍不住了!」

我下了推车拚命忍住吐意,刚才吃的面疙瘩在胃里猛打转。

「这果然不适合给人坐啊。」觉的脸色也很难看,而且昨晚都没睡,更是一大打击。「没办法,走水道吧。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会到。」

「可是没有船啊。」

「用它就好。浮力不够的话,就用咒力来补。」

我看著推车,漂在水上的话确实也有几分木筏的样子。

「可是如果半途被化鼠攻击怎么办?」

这玩意在水道上航行,从周围来看可是一目瞭然,不知何处会飞来冷箭。

「是有风险,不过现在说这个太迟了……我们有两个人,不碰上恶鬼总有办法应付吧。」

我也不清楚觉这么乐观的论点是经过审慎考虑,还是单纯累过头而懒得想。

我们穿越比人还高的茂密草原通往水道,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

「什么声音?」

觉表情严肃地说,「战斗还在继续……」

这时又传来一声,又一声,愈炸愈响亮。

「现在不清楚情况,瞎猜也没用,尽快跟大家会合。」

之后又炸了七、八次。每一次的爆炸都重重敲击我的心,我确实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至少人类攻击化鼠时不会使用炸药。

我们总算见到通往町中心的运河,觉轻轻将推车放在水面,我们两人和推车一起在水中载浮载沉,水淹到车台,相当不稳。我们不得不拆掉木车轮外圈的铁圈试图减轻重量,但波浪一来依然溅得一身湿。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觉专心往前推,我负责不让推车沉没。我们转动车轮,妄想增加一点浮力,可惜毫无效果,而且车轮一转,车台就猛往后倾,差点把我们甩下水,我们连忙抓住前端,结果发现这才是最稳定的状态。稍稍抬起车台前端并且用咒力往前推,部分推力就会成为升力,推车像冲浪板一样乘风破浪。

接下来几公里一帆风顺,幸好正值夏天,淋成落汤鸡没什么大不了。但紧抓车台相当辛苦,又不断使用咒力,脑袋有点晕,而且这个姿势看不到前方,我们很担心会不会撞上什么,更是劳心劳力。不过比起沿路提防敌方埋伏,拖著疼痛的双腿走路,现在真是轻松多了。

在运河干线转入支线前不远处,推车突然在水底撞到什么,顿了一下。

「怎么了?」

觉停下推车,将倾斜的车台放回水平状态,车台贴著水面晃荡。

「……应该是右边车轮撞到什么。」

「石头?」

「运河正中央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石头,这附近水深至少四、五公尺吧。」

我们从车台上探出头来往水里瞧。

一开始,那玩意大到我们看不清全貌,幸好水质清澈,我们隐约看见有东西趴在水底。

「……这什么东西啊?」觉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东西的颜色跟运河底部的泥沙相同,很难分辨,但长达二、三十公尺,两端较尖,像个梭子。简单来说就像超巨大的海参。

「刚才撞到的就是这个?」

「从位置来看,应该不只是擦到……」

觉把脸贴到水面上仔细端详不明物体,我照著做。一颗岩石从附近的水中浮起,然后缓缓飘来,原来是觉用咒力操作岩石。我连提醒他小心的时间都没有,岩石像生物一样在水里前进,一股脑压在巨大生物的尾端上(我们不知道哪边是头,为了方便起见就把我们前进的方向当成头)。

巨大海参的反应激烈,突然扭动庞大身躯踩踏水底,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游起来。我立刻用咒力抓住它的尾巴,怪物惊觉被抓,头猛然掉转,吐出像墨汁的漆黑液体,黑液多得吓人,附近水面顿时染成一片黑,完全看不清楚。

「糟糕!快上岸!」

我俩从水面抬头,让推车靠往左手边的河岸,水一片漆黑,不知对方从哪里发动攻击,所以我们立刻跳上岸躲在茂密的草丛中,尽量前往高处俯瞰整条运河。

黑水污染了运河前后一百公尺的范围。

「该不会是毒吧?」

觉听我一问,抬起被黑水沾湿的手掌端详。

「不对……这不像乌贼或章鱼墨汁。」

「这黑黑的不是液体……」

我在透明的水中清楚看见黑色颗粒。

「应该是很细的碳粉。」

觉看著漆黑的运河水面,诵念真言。

咒力让黑色碳粉快速沉淀,漆黑水面逐渐恢复清澈。当河水恢复七分清澈,再度看见刚才躲在水底的怪物,怪物似乎发现隐身的黑幕消失,试图游水逃走。但我们这次有备而来,稳稳抓住软趴趴的巨大身躯拉出水面,一时水花四溅。

怪物很认命,完全不挣扎,但开始东张西望,彷佛想找出把自己拉起来的人类。

我们看到怪物的脸就大吃一惊,虽然那身躯大如长须鲸,头部大小却与人类差不多,一双大眼睛像海豹一样又圆又黑;尤其是它的嘴大概两、三公尺长,教人想到鳄鱼嘴或鸟喙,但如果不看尺寸,其实最像蚊子的口器。

「这家伙也是化鼠的变种个体。」觉说。

如果不是看过土蜘蛛创造的丛叶兵和气球狗,肯定无法相信。我们也看过像青蛙一样的士兵从泥浆里现身,但眼前这怪物已经特化为水栖生物。

「……原来这家伙想吐墨汁,染黑运河啊。」

染黑透明的水,就可以掌控町上四通八达的水道。这让我更害怕野狐丸一伙的奸诈。

「可是它的任务真的只有这样吗?」觉看看手掌,「如果要把水染黑,像章鱼或乌贼一样吐墨汁不是比较好吗?为什么它要吐碳粉……」

觉说到一半,恍然大悟。

「不对,它有别的目的……对!我知道了!是刚才的爆炸!」

「什么意思?」

这时怪物看见我们,黑亮的眼珠眨都不眨,死盯不放。我们这才发现怪物头顶长了一排细长的突起,像鱼鳍般随风摆动。

「危险!」

觉大喊,接著怪物把细长的嘴对准我们,喷出一大片黑雾。

5

黑雾瞬间遮蔽眼前,这正是生死关头。

一旦吸入细微碳粉,就会堵塞肺泡导致窒息,就算用咒力做出防卫墙,我们也会被大量粉尘包围,动弹不得,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无暇起风吹散粉尘。

拉起怪物的咒力手臂消失,重达五十吨的巨大身躯摔落下来,它水袋般的躯体在坚硬地面上摔得扁平,这次的撞击肯定造成内脏的致命伤,但怪物仍然抬头,不断从口器中喷出乌黑粉尘,而且在短短几秒内就喷光储存在体内的大量粉尘。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难想像,当大量空气与粉尘快速通过怪物的细长口器,摩擦生热,瞬间达到数百度的高温。高温可能引发火焰,或者口器过热炸裂,火花随著气流飞散以达到点火的目的。最后,火焰登时延烧至喷发出来的全部粉尘,引发爆燃,这就是粉尘爆炸。一般碳块的燃烧缓慢平稳,但碳粒容易与周围氧气结合,剧烈燃烧起来引发爆炸。

爆炸半径达数百公尺,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不可能在爆炸中存活。

黑雾遮蔽视线的剎那,我一心想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要救觉。而觉似乎只想救我,幸好我俩不久前为了逃离恶鬼彼此拋掷身体,成了一次很好的演练。

黑雾一遮住我的视线,我立刻改变抓起怪物的吊臂意象,转为投石器意象,勾起觉的身体往上空猛拋。同时我也感受到强大的加速度,大脑一阵晕眩,这才发现地面远远在我脚下。

原来当我把觉往上拋的同时,觉也将我往上空拋,幸好我迅速用咒力护住耳朵,鼓膜才没被气压压破。我连忙用鼻子呼气平衡压力,接著处于无重力状态地坠落,但胃彷佛被往上挤,我差点吐出来,脚下又吹来强风,近乎撕裂我的短裤与T恤。

我究竟飞多高?我可以俯瞰整座神栖66町,还有周围的树林与筑波山,但没见到觉。

地面覆盖了大片乌黑粉尘,像一朵诡异的黑香菇正在缓缓膨胀增长。

这样下去会再次摔入黑雾,我赶紧张开手脚控制姿势,试图让身体飘在空中,但不知道如何揣摩飞天的意象。

下一秒,下方的云雾发出刺眼光芒,炸得惊天动地。

我坠落的身体又被狂风抬起,一眨眼就被吹到远方。

我飞在天上,竟没有感到任何一丝恐惧。虽然我有自信用咒力缓冲坠落时的部分撞击力,但应该是这辈子第一次飞在这样高的天上,为何毫不畏惧?

耀眼的阳光在大气中散射,澄澈的蓝天里挂著棉絮般的白云。

此时,我看见了幻觉。

明亮的蓝天像挂上负片滤镜,突然翻为黑夜。

天上的月亮无比巨大,每个陨石坑都清晰可见,光芒正照耀著大地。

啊,这是……

我相信这是真实的经验。

这是一段被抹消的记忆,彷佛零零碎碎地扣在其他记忆的细节里,如今聚集再现

我只能透过月光看见□的小屋。

眼前的土地全往下凹陷。

四周地面像土石流一般往小屋的位置倾泻而去,大地发出低吼,树木连根拔起折断。

世界末日的景象不断离我远去。

我的身体画出大拋物线地往后飞开。强风把我的外套吹得猎猎值响,一并扯下发圈,发丝在夜空飞舞。

摔死在某处也不错。

怀著这个念头。

随即睁开眼。

□用最后的力气救我一命。

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转向正面,正对强风,不再闭上眼睛,泪珠随风往后飘远。

幻觉仅出现剎那,再度恢复到明亮的空间,四周依旧洒落白日灿烂的阳光。

我总算想起来,我被无脸少年救过一命,就像刚才觉救我一样。

我随著爆炸气流飞了好长一段距离,高度急遽下降,看来我被吹到町中心来了。

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我知道那里是茅轮乡的大街,也是町里最热闹的地方,但现在的景色吓我一跳,因为房舍大都被破坏,成了残破的废墟,而且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我并不是缓缓下降,而是差点被重力拖去撞地,因此赶紧用咒力推挤地面减速。跌在水里应该比较好,就算没有完全减速也不至于受重伤。

但我眼角瞥见的水道,却一滴水都不剩。

水被抽乾了……

我没空闲探究为什么抽乾水道,只能赶紧换一招。我想像一对翅膀,打算往前再滑行一段。可以平稳著陆的地点有限,我看到一片黄色区域,似乎是向日葵田。为了榨油,向日葵的栽种密度很高。我辛苦转向,试图降落到向日葵田里。真不知道真理亚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松地在空中飘浮。

黄色花朵逼近眼前,不妙,减速效果不如预期,我马上用咒力手臂猛推地面一把,扯断几支向日葵飞上半空。我在著地瞬间不禁闭上眼,断裂的向日葵花茎擦过我的脸。

我重重摔上地面,虽然有向日葵当缓冲,但撞得胸口一闷,倒在一片花海中。

我醒过来时正面趴在地上,我慢慢活动手脚确认状况,手掌擦破皮,但应该没有骨折或内伤之类的重伤。我竖耳聆听周围的声音,小心起身。

这是清爽的夏日早晨,彷佛听得见鸟啼,但实际上周围鸦雀无声,什么也听不见。

觉到哪里了?我试图回想在粉尘爆炸之前把他拋往哪个方向,但记忆有点模糊。我相信他平安无事,但忍不住担心。

咒力用得太多,有点头昏脑胀。我大概昏倒五到十分钟,几乎没休息的效果。如果现在碰上化鼠或刚才的怪物必然很难保命,更别提碰到恶鬼。不过在这里犹豫不决也是浪费时间,须尽早与町上的人会合。

我小心地注意四周,迈开步伐,走出向日葵田进入杂木林,中途看见许多被吹倒的树木,让我想起路上听见的爆炸声。应该是数只怪物在町中央引发爆炸,但连这里都受到影响,显示爆炸的范围相当广。

但根据爆炸规模,怪物本身也会死亡,等同自爆。以前看过气球狗赌上性命保护土蜘蛛的龙穴,喷雾怪物应该也是为了与人类同归于尽才创造出来的攻击武器。其他化鼠兵则连生物都算不上,只算得上是棋盘上的棋子,根本不计牺牲,一开始就打算同归于尽。

我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们也许过份相信咒力无比强大,反而小看化鼠。

但化鼠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又犯了老毛病,一陷入沉思就忘了提防四周,即将离开树林的时候突然出了事。

一颗大石头竟然迎面飞来。

我完全来不及反应,无法用咒力抵挡而吓得跌坐在地,幸好石头丢得不准,从我头上掠过掉在后方。对方第一击没打中,立刻发动第二波攻击,那些没被爆炸震倒的树木发出裂响,凌空拔起,这怎么看都是咒力的把戏。难道恶鬼来了?我茫然无措,这下肯定没救了……

我连忙用咒力挡住飞来的大树,两股咒力强碰,空中浮现咒力干涉的虹彩。

「哇!怎么……?」

我听见一声惊呼,赶紧扯开嗓门大喊:「快住手!我是人类!」

两股咒力同时消失,飘在半空的大树砸在地上,果然有人误认我是化鼠才发动攻击。

「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我高举双手挥舞走出杂木林,有个人愣在五、六十公尺前方。是一个男孩,应该十五、十六岁。他一见我就跑过来。

「对不起,我以为是化鼠……」

「小心点!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愧死啊!」

「什么是愧死?」男孩一脸憨傻地问。

「原来你们没学到愧死机制……不过要记得先确认清楚对象再使用咒力哦。」

「嗯……不过化鼠都躲起来偷袭,所以我才……」

男孩名叫坂井进,是全人班四年级的学生,我问他昨晚到现在町上发生什么事,但得到令我错愕的回答。原来进还小小年纪就志愿参战对抗化鼠,并目击整个经过。

夏祭会场受到攻击,人们内心燃起报仇的怒火,分为五人一组开始化鼠扫荡战,当我们这组抵达医院,与埋伏的化鼠展开战斗时,町中心刚好发生激战。化鼠采取游击战,毕竟没办法正面对抗有咒力的人类,自然别无选择。

但游击战发挥极大的效果。除了野狐丸把士兵当成单纯的消耗品,执行冷酷无情的战术,人类也完全没有打仗的准备,化鼠趁人们出门参加夏祭的时候,派出大队潜人民宅,做好巷战准备。

其实一开始就该把所有建筑跟化鼠一同摧毁,但当时没有任何人认为应该牺牲这么多。

再来,虽然我们总是学到五人小组随时注意全方位,但几乎没任何训练经验,突然投入实战状态,每个人都十分冲动。化鼠小队大吼大叫地从正面冲来,所有人都只注意眼前的小队,而在特攻部队被咒力屠杀时,躲在一旁的化鼠枪手就准备偷袭。战术极为简单,却造成人类不小的牺牲。

人们被意外惊吓,连忙集合好几组共同行动,但又中了野狐丸的下怀。

原来它派了五只一组的拟人,趁著夜色昏暗混入人类小组,一发现破绽就攻击,造成人类大乱。不仅有人直接被拟人的箭矢枪弹杀死,还有人把其他人误认为拟人,造成自相残杀的惨剧。结果被咒力攻击的人死了,不小心攻击他人的人也因为愧死机制发作而丧命。

恶梦般的悲剧之夜结束时,两、三百人阵亡。杀掉的化鼠虽然两、三倍之多,但实在划不来。而且太阳一出来,野狐丸便发动下一招奇袭。化鼠部队整个晚上断断续续地持续攻击,黎明前不久,拟人大都被人类杀光了;人类虽然牺牲不多,不过整晚没睡,因此没察觉化鼠的下一步。当化鼠的疯狂攻击逐渐停歇,人们松了一口气,开始恍神,这时便轮到准备齐全的「喷炭兵」出场。

喷炭兵就是我们撞见的怪物,它们趁著夜深沿水道潜入町中,躲在水里待命。它身型如长须鲸般巨大,但所有人陷入激战,没发现它们,化鼠也故意不利用水道进行攻击,掩护喷炭兵的行踪。

所有人认为战斗告一段落时,七、八只喷炭兵骤然从水道中现身,喷出乌黑粉尘。喷炭兵看好位置,让粉尘布满建筑的巷弄间,足以将伤害程度放到最大。在人类看穿真正的意图之前,大爆炸接连引发。

强烈的爆风与大量碎片卷向毫无防备的人们。此外,粉尘爆炸夺走大量氧气,有人因此死于缺氧。

「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护著我们,我们应该也死了……可是老师被炸死,我爸爸妈妈也失踪,我一直在找他们……」

进说著,哽咽起来。

「那你为什么突然拿石头砸我?说不定会砸中你爸妈。」

「因为姊姊你在树林里啊。大人警告我们千万不能进树林,因为化鼠可能躲在树林里,我们进去了也可能会被人误打。」

「原来如此,这我就没听说了。」

我也非常担心双亲,但进没有他们的消息,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问进。

「进,你还有没有听说其他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进噘嘴问,「其他更可怕的事情?昨天一整晚下来已经够可怕了吧?」

「也是,我根本是在乱问。对不起。」

恶鬼还没现身,我要更早警告町上的人,最好能找到富子女士,或者镝木肆星先生。

我和进一起行动,但不是并肩同行,而是尽量背靠背,全面警戒。花一番功夫总算来到水道边,我从天上看到的景像果然,水道已经被抽乾,露出烂泥。

「水道为什么没水了?」

进的回答不出所料,「长官们为了小心起见,下令关起水门,抽掉所有水。」

「因为化鼠会躲在水中偷袭我们?」

「嗯。因为喷炭兵会从水里来,听说化鼠还有其他两栖种呢。」

运河与水道四通八达地盘踞整座神栖66町,既然难以全面掌控,当然直接把水抽光。但野狐丸的计谋依然领先人类一步,我们一直被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甚至怀疑对方早算到这一步,故意逼我们抽乾水道。

因为它明白水道无法使用,大队人马就难以移动。

走了一阵子,总算看到零星人影,刚开始还松口气,但愈看心头就愈沉重。

抱著遗体哭泣的年轻女子,受到严重枪伤而痛苦呻吟的男人,与爸妈走散而拚命找人的小孩。

每个人看我走过来都投以求助的眼神,我也很想停下脚步帮点忙,但没时间,如果恶鬼来了,情况绝对比现在惨烈,所以我必须先告知町上的领导人,商量对策。

「求你……救我……」

倒在路上的中年女子拚命对著我伸出手,我看见她的脸与手都烧得焦烂,衣服也成焦炭,看这伤势应该活不久。

「水……给我水……」

我咬紧嘴唇,无法对这人见死不救,但若我的通报晚了,局势将难以挽回。

「姊姊,我来帮这个人吧!」进挺身而出,「你不是得去找长官们吗?快去吧!」

「嗯……谢谢,交给你了!」我握住进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一下……」

倒在路上的女子叫住我。

「你……究竟有什么急事……要找什么人?」

我回头说,「对不起,我有件事务必要通知富子大人或是镝木肆星先生,不然这样下去会发生更恐怖的……」

这话没能说完,对著风中残烛的人提起「更恐怖的事」,未免太粗线条。

「富子大人……应该是到全人班避难了,因为学校还没受到波及。」

女子痛苦地咳呛著。

我这才惊觉女子可能是伦理委员会的委员,似乎有些面熟,但严重烧伤让我认不出来。

「非常谢谢你。」

我深深鞠躬后快步离开,知道她们的位置大有助益,尽早赶到就好。我的脚步愈来愈快,逐渐跑起来,刚才的疲惫烟消云散。

自从毕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到全人班,虽然町不大,想来就能来,但我忍不住避开这地方。愈靠近学校,街景就愈接近我的记忆,看来这带的毁损程度比町中心要好一些,可是看到充满回忆的建筑颓圮倾倒,内心隐隐作痛。

跑到一半,天空飘起小雨,抬起头一看满空湛蓝,我以为是太阳雨,结果没多久就乌云密布。到全人班的校门时,雨势已经相当大,伦理委员会的职员在门前挡住我。

「紧急状况,这栋建筑由伦理委员会徵收,不得进入。」

说话的是一名矮小的老年男子,我记得见过他,他是富子女士手下的人,应该是姓新见。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有件急事无论如何都要亲口告知富子大人。」

「……请在这里稍候。」

新见先生皱起眉头走入校舍,我在遮雨棚底下躲雨等他,等到快不耐烦的时候才看见他回来。

「这边请。」我跟著新见先生进入熟悉的全人班校舍,建筑物本身很坚固,不怕崩塌,但或许受到爆震影响,校舍里到处是毁损的物品、碎木片、碎玻璃,连乾净的立足点都没有。我以为富子女士会在校长室,却被带到保健室。

「打扰了。」

「请进。」

回应新见先生的确实是富子女士,知道她平安无事,我先松了一口气。

「早季?」

「是……」

我看到富子女士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她头上包满绷带,完全遮住双眼,肩膀吊著三角巾,好像还受到其他重伤。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您受伤了……」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被碎玻璃给刺到而已。想不到一大早就冒出喷炭兵那种怪物。」

富子女士浅浅一笑,随即严肃地问,「你说有急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大概描述昨晚与觉他们在医院碰到的事情。

「那一定是恶鬼,这样下去会发生严重的大事,必须立刻采取对策才行。」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才开口,「……不可能,就算是早季说的,我也不信。」

「我没说谎!真的亲眼看见了!虽然我们没看见恶鬼的样子,可是两个人惨死了!」

「这根本没道理,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恶鬼?教育委员会那么小心管理小孩,完全没发现有孩子出现任何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病徵啊。」

「我也不清楚原因,但如果不是恶鬼,究竟谁能用咒力杀害别人呢?」

富子女士又陷入沉默。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样下去就难以回天了!」

「可是早季……」富子女士沙哑地说,「如果真的是恶鬼,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会……!」

「如果真有可能发生……我想是其他町上出现恶鬼,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里。这么一来,我们也没办法消灭恶鬼。恶鬼发作前还可以用不净猫处理,可是一旦成为真正的恶鬼,只能求老天保佑……让恶鬼意外身亡或是急病猝死。」

「两百多年前,这个町曾经遭恶鬼蹂躏,但还是重建了。您不是亲眼见证过来吗?」

「是呀,所以我才发毒誓,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恶鬼出现,因为我深信这次町绝对会灭亡啊。」富子女士沉静地低语,「当时我们真的很幸运,这次就不是了。连化鼠都让我们这么狼狈……」

说到这里,富子女士似乎恍然大悟。

「这不可能是偶然,化鼠攻击和恶鬼现身一定有关,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窗外传来叫喊,吓得我心头一惊,声音愈来愈近,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在胡乱叫喊。

「新见,外面在闹什么?」富子女士问道,新见先生与我走到窗边一看,学校前的大路上许多人惊慌逃窜,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妙。

群众传来有人大喊著「恶鬼啊!」的声音。

终于来了……恐惧与绝望让我差点软腿。

「早季,现在立刻逃离这里。」富子女士严肃地说。

「我们一起逃!」

「我要留在这里,这副模样只会拖累你们而已。」

「可是……!」

「你要走出八丁标,前往清净寺。碰上这种紧急状况,安全保障会议应该有什么保全手段。如果你爸妈没事,应该也会逃往清净寺。」

听了这话,我浑身血液沸腾起来,虽然希望渺茫,但只剩这道光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我说你是我的继承人,我是认真的。虽然很遗憾落到现在这个状况,但神栖66町就交给你了。」

「请等等!我……我怎么能……」

「还有,新见你也跟早季一起逃吧。」

新见先生吃了一惊地说,「如果富子大人不走,我也不走。」

「不行,我要给你其他任务,请把刚才的话告诉肆星。如果真的是恶鬼来了,请你到公民中心广播,警告大家尽量逃得愈远愈好。」

「……明白。」新见先生僵住不动,低下头。

「你们还等什么?快走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新见先生硬拉著我的手离开房间。

「等一下!这样下去富子大人就……」

「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新见先生流下眼泪,我也眼眶泛红。

朝比奈富子女士碰到恶鬼的时候,年纪与现在的我相仿,往后两百多年就一直保护著这个町,无论功过赏罚,她都足以代表神栖66町。如今,富子女士决定与町同生共死。

但现在没时间继续感伤,我不断在心中默念,自己是坚强的人,所以须把事情办好。

如果不给自己勇气,我会怕得不敢面对未来。

慌乱的群众像旅鼠一样死命狂奔,根本无法找人来问话。

「渡边小姐,请按富子大人的吩咐前往清净寺吧!」新见先生用双手圈住嘴在我耳边大喊,免得被人群喧嚣盖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见镝木肆星先生,把富子大人的话带给他。」

「那我也一起去,因为现在只有我知道恶鬼真的存在。」

我想镝木肆星先生就算得知群众害怕恶鬼,也只会认为是看到幻觉,或是敌方设计欺骗。在日野光风先生过世之后,能够抵抗恶鬼的人就剩镝木肆星先生了。我必须尽快告诉他正确资讯。

我们沿著路边前进,小心不被人群牵连,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使用咒力。我们逃亡的样子毫无天赐神威的光荣模样,宛如变回比古文明更原始的祖先──一群住在洞窟里,畏惧深不可测的超自然力量,连风声都会怕的穴居人类。

早上天色还晴空万里,现在已经乌云密布,雨势暂时停歇,但不知何时会继续降雨。

「镝木肆星先生应该就在这里。」新见先生说,「不久之前,他聚集起平安的民众,整理瓦砾,搭起帐篷以收容伤患,接著准备组织巡逻队。」

「可是这人潮……」

我看著人群,感到一阵绝望,在这种状况下见得到镝木肆星先生吗?

人群抵达广场的时候,前方的天空突然亮起来。

乌云底下浮现出巨大的发光文字。

请冷静。

不必害怕。

我会保护大家。

这串文字效果奇大,惊慌失措的人们看了就停下脚步,逐渐取回理智。

「恐惧会麻痹思考,这就中了敌军下怀。各位请冷静。」

镝木肆星先生从半空中飞来广场,戴著金色的四眼面具,也就是追傩仪式上方相氏所戴的面具。他用咒力放大声音,比扩音器更加响亮。

「化鼠们使出狡诈奸计,企图推翻人类,结果在我们町上造成多人惨痛牺牲,我们现在不仅要哀悼往生者,更该团结一致。」

群众间响起零星的掌声,慢慢扩大为一片鼓掌。

「对!」、「要团结!」接连有人高喊。

「化鼠必亡!」

镝木肆星先生大喊一声,轻轻降落在广场正中央。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群众狂热地挥拳鼓噪。

若没有镝木肆星先生这样的领导魅力,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控制住骚动,他掌控人心的技巧堪称完美。只有愤怒的力量,足以驱逐出心中的恐惧,虽然煽动群众原始的愤怒等于以毒攻毒,但强心针不毒就无法挽回人命。

可是回想起来,这一切也许都在野狐丸残忍无情的预测之中。

恶鬼登场的时机,群众奔逃的方向,甚至镝木肆星先生在广场上挡住群众,都不出它所料。

广场毫无预警地震荡起来,骤然崩落塌陷,人们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脚底下裂开的大洞呑没。崩塌半径约五十公尺,相当于广场面积,洞穴边缘直逼我们脚前,幸好我们没追上群众。洞穴中央正是人群的中心,也就是镝木肆星先生落地的位置。

当时化鼠至少在土木工程技术上远远领先人类,现在我依然只能猜测,大面积崩塌的方法可能来自于它们拿手的挖洞技术,在广场地下挖出四通八达的地洞,形成容易崩塌的状态,并且在更深处挖出巨大的空洞。

引发崩塌的导火线,应该是钻得进小洞的喷炭兵在密闭空间制造粉尘爆炸,造成脆弱的地盘崩塌,瞬间呑噬地上数百名群众。

一阵烟尘完全遮住我的视线,我赶紧用手摀住脸,避免沙石吹进眼中。

「快逃吧!」新见先生拉著我的手。

「可是还没通知镝木肆星先生……!」

「现在这情况,没办法了!」新见先生边说边猛咳。

我不觉得镝木肆星先生会死,但无论他多么超凡入圣,这次可能来不及发动咒力。

我们正要逃离广场时,天上下起雨,原本是毛毛雨,逐渐转强之后成为一阵大雨。我抬头一看不禁错愕,原来雨仅仅下在小范围里,正好就是地面崩塌、烟雾弥漫的范围。

雨势猛然中止,接著吹起强风,受到雨水稀释后的沙尘被全数吹净。

镝木肆星先生仍然站在崩塌前的位置,不对,他脚下已经空无一物,他飘在原位。

四周还有其他人也浮在空中,但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被咒力拉起。这些人茫然无措地悬浮在半空,然后缓缓降落在洞穴周围。

「救不了所有人,实在惭愧至极。」镝木肆星先生说,语气充满愤怒与痛苦。「但此仇必报不可。我答应各位,必定从神国日本列岛上,完全灭绝化鼠这丑陋生物,一只不留……!」

话还没说完,响起一阵剧烈枪响。

地面崩塌的大洞洞壁挖出许多小洞,一批化鼠兵从小洞里开枪扫射,另一批则放箭,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镝木肆星先生。

但从下方飞来的箭林弹雨,在抵达目标前就被异次元呑没,消失无踪。

「我实在佩服你们如此难缠,但很遗憾,什么招数对我都没用。」

洞里所有化鼠同时被隐形的手拖出来,应该有好几百只。

「哪只懂人话的?」

镝木肆星先生问,但飘在空中的化鼠们自知无处可逃,全都守口如瓶,打算慷慨就义。

「我可没有让动物安乐死的好心肠,毕竟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吃了你们不少亏。」

全部的化鼠开始痛苦挣扎。

「很痛苦吧?我对你们的神经细胞传送了痛苦的资讯,不过是虚拟资讯,你们死不了。但不回答我的问题,痛苦不会停止。」

此时其中一只开了口,「住……住手……」

「哦,口条挺好的。你们的首领在哪?」

「吱!不……不知道!」

被拷问的化鼠口吐白沫,不停挣扎。

「杀!杀!杀!」

这时群众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大喊起来。

「快点招!否则……」镝木肆星先生厉声威胁。

但化鼠挣扎一阵子后,突然翻白眼流口水,剩满嘴胡言乱语。

「看来痛楚下得太重了。」

镝木肆星先生冷哼一声,被废掉的化鼠燃起白色火光,瞬间化为焦炭,掉入洞中。

此时,大后方传来一阵哀嚎。回头一看,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光景烙印在视网膜上。

许多人像雪花一样飞到空中,几个直接撞上房舍,绽放出深红血花。

「恶鬼啊!」

街道巷弄顿时化成恐怖和狂乱的炼狱,但无处可逃。

「恶鬼?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镝木肆星先生从大洞中央飞到我们这边的地面上。悬在半空的化鼠群失去用处,一只只炸得粉碎,肋骨弹出,肚破肠流,尸体像断线人偶落入洞底。

远方传来野兽般的高亢怒吼。

我们身后数十人猛然起火,尖叫倒地,新见先生一把将我抱在胸前,躲在房舍暗处。著火的人们停止哀嚎,路上陷入整片诡谲的死寂,生还者像我一样躲在大路两侧,吓得牙齿直打颤。

恶鬼出现在路中央。

我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屏气凝神听那脚步声。心跳疯狂加速地鼓动著,亟欲在死前多跳几下,至少在死前留下痕迹。

可是……

当我从新见先生怀里见到恶鬼的模样,却看得出神,虽然心底恐惧莫名,但目不转睛。

对方的身材好矮小,像是化鼠,或者小孩。

不对,那肯定是人类小孩,小男孩,顶多九、十岁吧。他穿著化鼠的兽皮战袍,脸与手臂绘制著复杂的刺青,对我们看也不看一眼,直直盯著镝木肆星先生。

「……真的是恶鬼吗?为什么?你究竟是谁?」镝木肆星先生高喊著。

我双眼圆瞪。

这男孩与我素昧平生,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他的长相稚嫩却精致端庄,怎么看都像真理亚。

一头肆意生长的乱发跟真理亚一样火红,又和守一样卷翘。

骤然现身的恶鬼,是我两名早逝好友的遗孤。

「Grrrrr……★$¥°C£▲!」

恶鬼高喊著,稚嫩高音里混著野兽的低鸣。

数片瓦砾浮起来,以枪弹的速度飞往镝木肆星先生,但半途像撞上透明墙壁,粉碎落地。树根从镝木肆星先生背后的洞穴悄悄探出,道路两旁的房舍开始崩裂,两根梁柱穿破外墙。不过,攻击全都徒劳无功,梁柱在撞上镝木肆星先生前就灰飞烟灭,背后偷袭的树根也在击中对方前就熊熊燃烧,烧成灰烬,随风散开。

「*≠ΨΣ……★¥▼γ!」

恶鬼猛然提高警觉,停下脚步。他宛如野兽发现猎物做出超乎想像的抵抗,微微倾首瞪著镝木肆星先生。

「没用的。你会的仅是雕虫小技,我轻易就可看穿。」镝木肆星先生傲慢地说:

「你至少该有这点水准。」

恶鬼两侧的房舍骤然如沙雕般崩解,异变扩散流动到恶鬼脚下,路上石板碎成微粒,变成蚁狮穴般的巨大凹洞。恶鬼像野生动物般灵敏闪开,但难掩错愕神情。

「早季!」

突然有人从后面喊我,我差点惊愕得跳起来,回头看到觉正一脸悲恸地站在我身后。

「觉……你没事啊!」

「快逃!输赢很明显了!」

「咦?可是……」

恶鬼与镝木肆星先生互瞪,战况陷入胶著,双方技巧有天壤之别,但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关键手段。

「现在只是镝木肆星先生的示威唬住恶鬼,恶鬼才没有动作,但他迟早会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镝木肆星先生也有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所以不能杀人,也不能杀恶鬼……可是恶鬼不一样。」

「请等一下,恶鬼应该也没办法杀死镝木肆星先生吧?镝木肆星先生能挡下一切攻击啊。」

新见先生插嘴。

「错了……要攻击应该易如反掌吧。」

「怎么会……」

我脑海中又浮现了遗失的记忆。

镝木肆星先生慢慢靠近瞪著白鸡蛋不放的□。

每人都期待这段历史性的会面,□总有一天会继承镝木肆星先生的衣钵,他今天首次接受镝木肆星先生的指导。

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么了?正当我不解之时,镝木肆星先生反而后退一、两步,倏地转身,在众人的错愕中快步离开实技演练室。

咒力外泄。我好久没想起这个词,无敌的镝木肆星先生,当时究竟在害怕什么?

「嘎啊啊啊啊啊……!」

镝木肆星先生猛然发出大吼,但不是愤怒的战吼,是垂死的悲鸣。

他脸上的黄金面具弹飞出去,露出一双让世人畏惧赞叹的四瞳眼,但脸色看起来却如将死之人。

「快逃!剩现在了!」

觉拉著我们跑,不是往来时的方向。我们穿过恶鬼的身边,也穿过镝木肆星先生的身边。

恶鬼毫不在乎我们三人,他正全力收拾镝木肆星先生。

我回头一瞥,镝木肆星先生的头部周围全是虹彩光波,那是咒力与咒力强碰时的干涉光波。

恶鬼的咒力直接作用在镝木肆星先生的肉体上,无论镝木肆星先生多强,也无法用咒力排除咒力。

一声枯枝折断的恐怖声响传来。

他的头,被扭向不可能的方向。这就是我看见镝木肆星先生的最后一面。

盖住广场的大洞迫近眼前。这是无比巨大且深不见底的大洞,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只能死命地纵身往下跳。

6

我们跌下巨大坑洞,彷佛直达地心深处,洞底是人类与化鼠的坟场,暗无天日,而且眼睛看不见就无法用咒力。我们在掉落的瞬间往上拋出咒力钩来钩住洞口,靠著隐形的绳索勉强攀在洞壁上。刚刚一场雨让岩壁变得湿滑,洞穴里异常闷热,又因为大爆炸消耗大量氧气,呼吸困难。而且空气中充满焦臭、血腥味以及不明来由的恶臭。

「早季,没事吧?」

我听见觉的声音,他抓稳的位置似乎比我高很多。

「我在这里!新见先生呢?」

「我没事。」突出的岩块挡住他的身影,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近。

「我下面一小段有个洞穴,进去里面吧。」

峭壁上闪出绿色的火光标记。我眼前暂时一片迷茫,但确实掌握位置后,强光造成的红色眩影慢慢画过眼前。我想像岩石产生磁力,吸引我的身躯,稳住姿势后像壁虎般往上爬。

大洞外传来人群的哀号以及房舍崩塌的巨响,想必恶鬼又开始屠杀。我咬紧嘴唇,无计可施地祈祷人们逃一个算一个。我闭上眼睛,试图冷静,心跳逐渐稳定,现在想想怎么逃脱,恶鬼还要一点时间才会注意到大洞中的状况。

我与新见先生抵达标记的洞穴时,觉已经等在里面。

「快进来!」

洞穴直径一点五公尺,我们须压低身子,而且恶臭比刚刚更浓烈,无比呛鼻。

「这什么臭味啊?」

「应该是用屎尿拌黏土灰泥,好强化洞壁。」觉也摀著鼻子。

「为什么要这样?」

「紧急赶工吧。它们也是拚命准备这场战争的。」

新见先生发现地上掉了一支火把便捡起来点亮,空气更闷了,但至少看清楚洞穴里的状况。地上满是垃圾,有草根和昆虫的断羽残肢,应该是它们的口粮残渣。

「请看这里。」

新见先生发现了什么,地面上有大量血迹,还有爬行痕迹。

「有化鼠受了伤,小心,或许还活著。」觉低声说。

我们沿著血迹往洞穴里面走,果然发现一只躺在地上的化鼠,好像已经断了气,但仔细一看它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你们看,左手不见了……」

觉指著濒死的化鼠,它整只左臂几乎都没了,右手还握著一支血淋淋的大刀。

「它应该是被镝木肆星先生抓住左手,在被拖出来之前自己砍断手臂逃走吧。」

「没想到这种动物有这等胆量……」新见先生低吟,「当时被拖出大洞的士兵几乎都没穿盔甲,但这只穿著缀铁皮甲,怎么看都是将官,为了守住重要机密才自断手臂吧。」

「……要杀它吗?」

「不,如果它还能说话,就让它说点来听听……别怕,恶鬼不会追到这里,多少还有点时间。」

觉用咒力夺走化鼠的大刀。它因此醒来,看著我们,双眼在火光下闪著红光。

「喂,如果你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就赏你个痛快!」觉蹲在化鼠面前说:

「看你们也吃不少苦头,为什么要跟人类作对到这种地步?我真不懂你们在想什么。」

化鼠瘫软在地,但回瞪著觉。

「怎么了?你应该会说人话吧?现在装傻装笨可行不通。」

「根本没必要装傻。」化鼠的声音嘶哑,口气却平静得出奇。

「是吗?那快说,野狐丸现在在哪?」

化鼠守口如瓶,就是不回答。

「你们都被野狐丸给骗了,怎么就是不懂呢?他根本不把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啊。」

「士兵的性命?可笑,区区一条命,在大义之前不过轻如鸿毛。」

「你说的大义是什么?」

「让我等全族脱离你们的暴政。」

「暴政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对你们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忍不住插嘴。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原本应该与你们拥有对等权利,却被你们用恶魔之力夺去尊严,受到畜生一般的对待。只有将你们从大地上消灭,才能恢复我等荣耀。」

「消灭人类?你们真以为办得到?」觉激动地高喊,「虽然你们化鼠靠著狡诈偷袭残杀这么多人,可是还有一个人活著,就能把你们杀光!」

「只要你们口中的野狐丸,解放英主史奎拉与我等同在,还有上天派下降临阵中的救世主在,你们说的事就不会发生。」

「救世主?你说那个恶鬼?」

「恶鬼……?恶鬼是你们才对!」

趴著的化鼠猛力一踢,直冲向觉。

霎时三人咒力交错,闪出虹彩,化鼠像碎石般飞向洞穴尽头,撞上裸露的岩石。

「糟糕!」

觉不禁大喊,但为时已晚。化鼠折成两段,明显断了气。

「这家伙是想自尽才会扑上来啊……」

「够了,走吧。」新见先生催我们快点离开,「我们不能在这里拖拖拉拉,富子大人有最后的吩咐,你们必须尽快赶到清净寺。」

我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地走在狭窄的地洞,应该有某个地方可以通往地面。觉乐观地认为恶鬼应该无法用咒力下降到大洞,所以应该逃得掉,但如果恶鬼迅速结束大屠杀,就有先绕到出口的危险。我回想起十四年前的夏季野营,当时我和觉也被迫在化鼠地洞中徘徊。我总以为人生没有比那更绝望的时刻,但与现在相比,不过是牛刀小试。

无数人被杀了,不知双亲是否平安。现在恐怕连我们的町都不复存在。

我拚命忍著不让眼泪流下来。

不可一世的高人日野光风先生、镝木肆星先生都已经殒命,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手段对抗恶鬼。但现在还不能放弃,在无望的时候坚持到底才测试得出一个人真正的坚强,现在正是考验的时刻。

我不能输,因为富子大人选择由我接任,她把町交给了我,这是我唯一的心灵依托。

在化鼠洞穴里走两百公尺左右,我们发现通往地面的纵坑,出入口开在树根间并用杂草巧妙掩蔽,它们竟然在町旁干这种事,胆子大得令人咋舌。

我们先确认附近没有恶鬼与化鼠部队才钻出洞穴。

原本应该从最近的水道搭船逃走,但町上为了避免喷炭兵入侵,抽乾大多数水道,剩下的运河干线肯定会被敌军盯上。迫不得已,我和觉徒步前往利根川主流,并在这里与新见先生分道扬镳。

「祝两位平安无事。」新见先生紧握著我俩的手。

「新见先生不一起来吗?」

觉希望他回心转意,但新见先生摇头。

「不了,我必须前往公民中心,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可是就算现在去广播,不也太迟了?恶鬼几乎把茅轮乡里的人都……」

「我不清楚是否已经太迟,但就算一个人听见我的广播而逃走,就不算白费工夫。」

新见先生心意已决,我们终究在此分别,也是死别。

我俩拨开杂草登上山丘,害怕恶鬼随时从身后出现,冷汗直流。回头一看町上正冒出几道诡异的浓烟。

我们一边前进一边注意化鼠的埋伏,像从医院回到町上一样,进度缓慢。

千辛万苦离开茅轮乡的时候,我们听见活动中心的广播声随风而来。

紧急警报,紧急警报,恶鬼出现,恶鬼出现。姓名与种类不详,可能是库洛基斯Ⅰ型或Ⅱ型之变种。恶鬼可能是可能是库洛基斯Ⅰ型或Ⅱ型之变种。恶鬼攻击茅轮乡,造成多人牺牲。重复一次,恶鬼攻击茅轮乡,造成多人牺牲。请各位尽快避难。还留在町中心的民众请立刻撤离,町周围的民众也请离开町上,尽量逃往远处……

是新见先生的声音,觉紧抓我的肩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到公民中心,想必是不顾碰上化鼠与恶鬼的危险拚命赶路。

广播一直重复相同的内容,这里要提到恶鬼的正式名称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又分为拉曼Ⅰ至Ⅳ型的混沌型,以及库洛基斯Ⅰ至Ⅲ型的秩序型。混沌型与秩序型的破坏杀戮方式不同,避难方法也不同。

广播内容突然转为老旧的唱盘音乐。

老旧唱盘当然不可能保存上千年,我们用咒力将音轨复制在陶盘上,乐声与远古录音时一模一样。

音乐是德弗札克交响曲《来自新世界》第二乐章第一节的《归途》。不知道新见先生为什么会选这首曲子,故乡都危在旦夕,怎么还会想起黄昏时分叫孩子们回家的歌曲呢?乐曲没有歌词,但我听著那旋律,脑海中清晰回想起来。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归途》的旋律就这么持续重播著。

「看来新见先生也离开公民中心了……我们也出发。」觉催我快走。

「嗯。」

离日落还有段时间,但听到这旋律就不由自主想起黄昏光景。这时我突然想起,公民中心的广播电力来自乡里唯一一座发电用的水车,但现在水道几乎都被抽乾。

所以新见先生还在公民中心,靠他的咒力才能广播这些内容。

我很想告诉觉,但觉的侧脸凿刻著沉重的神情,或许他早就发现这件事。

我们默默往前走,穿过乾涸的水道往利根川前进,眼见离公民中心已经有好一段距离,《归途》的旋律也变得模糊不清。

剎那间,旋律断了。

我闭上眼睛,咬紧牙根死命忍住泪,深深叹一口气。

新见先生听见富子女士指名我当继承人,或许是为了让我们安全逃往清净寺,刻意把恶鬼引到相反方向的公民中心。

但我再也没有机会确认这件事了。

我们避开干线运河穿过原野,绕一大圈才到利根川,映在眼中的利根川清澈宽广,从没这么美过。我们开始在附近找船,但船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最后找来三棵倒木,用咒力组合起来做成木筏。

我们随著水流摆动,逆流而上,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事情一点都不真实。

我好希望这是梦,绝对是梦。但全身无数擦伤挫伤,还有难以忍受的疲惫都在吶喊这一切是现实。昨天整晚没睡,脑袋昏沉,根本无暇理清接连不断的惊骇事件。

不知不觉,我进入冷漠麻木的境界。

千年后,我们所有人都将消失无踪,有些人连今天的事情都不记得,那我现在拚命忍住恐惧,痛苦奋斗,又有什么意义……

「早季,应该就在附近了吧。」

一时间,我还不懂觉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入口在哪里吗?」

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觉问我认不认得通往清净寺的入口。

「……不知道,我只记得好像看过那边那棵槐树。」

清净寺的位置不是秘密,但平时不会特别公开。我们都搭著没有窗户的屋型船前往接受通过仪式,不知道从哪条水道进入河流,又在哪里转入水道。我任职异类管理课,曾经与鸟兽保护官一起做现场探勘,好几次顺道参访清净寺,知道利根川边有路可以直达清净寺,但怎么都找不到确切处。

「怪了,我也记得是在这边没错啊。」

「怎么办?」

是不是要登陆在附近找找?但如果找错地方胡乱遛达,不仅没好处,还会提高碰上化鼠的风险。

「对不起!请问有人在吗!」觉开口大喊。

「别喊了。要是被恶鬼听到怎么办?」

我连忙制止,但觉摇摇头。

「我也知道很危险,可是恶鬼说不定正追在后面,当然要快点找到寺啊……对不起!请问这里有清净寺的人吗?」

没想到真的从某处传来回应:「请问是哪位?」

「我是在妙法农场生物实验课工作的朝比奈觉,这位是卫生所职员渡边早季,我们受富子大人吩咐前来清净寺避难。」

「请稍等。」

一阵嘎嘎作响,我们木筏正前方的树丛往左右两边分开,现出一条水道通往里面。

「请直接进来。」

出声的人依旧不现身,我们搭著树干做成的粗糙木筏进入水道,身后伪装成树丛的门又关起来。如果仔细审视,伪造工程不大,但没咒力不容易打开,搭船经过也完全不会发现,就算从陆地上来,密林岩石遮掩住道路,让人无法这么容易找到入口。

木筏通过蜿蜒曲折的水道,到一个围著栅栏的码头,我想起这里就是曾经来接受通过仪式的地方,原本应该有更大条的水道,现在应该遭到封锁。

「没想到两位竟然能平安到这里。」

一位双手合十的僧人现身,对我们行礼。

「我是清净寺知客,法号寂静,两位想必十分疲惫,请先好好休息。之后有事情想请教两位。」

知客就是庙里的接待人员,我们登上用栅栏围住的楼梯到寺中的僧房。我们被领往榻榻米和室,立刻有人送上两人份的餐点。虽然只有白饭、腌萝卜和一碗清汤,但对我们来说不输任何山珍海味。我们狼呑虎咽,三、两下吃个精光。接著我们安心地放空一会,我有很多话想对觉说,但怎么也使不上力,好像再度被木筏上那种冷漠麻木的心境附身。

房外有人开口,是刚才那位寂静和尙的声音。

「朝比奈觉先生,渡边早季小姐,虽然两位沿途操劳,还是有请动身前往本堂一趟。」

「好的。」我们异口同声。

我们来到本堂,里面已经聚集众多僧人,正在准备生火作法。

「朝比奈觉先生与渡边早季小姐到了。」寂静师父一开口,本堂全静下来。

「哦,哦哦,来得好啊……」

话是无瞋上人说的。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瑞,一阵子不见,更加苍老憔悴。

「富子大人……可还安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无言以对,无瞋上人从我的表情读懂一切,闭上双眼,什么话也没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僧人上前搭话,他的身材像鹤一样痩高,年纪满大,他说自己是清净寺的监寺,法号行舍,监寺的地位仅次于住持无瞋上人,可说是实质上的最高负责人,我总觉得他看来有点眼熟,原来一星期前出席过安全保障会议。

「有件事情务必请两位帮忙,请问哪位有近距离见过恶鬼?」

「有,我们都见过。」

「能否将恶鬼相貌描述给我们知道?年龄几岁,什么长相?」

「恶鬼……年纪大概十岁上下。」

听我一说,众人一片哗然。

「十岁?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年幼的恶鬼。」

「应该还是个孩子,五官端正,一头红色卷发……」

我相信恶鬼是真理亚与守的遗孤,但不知道该不该出口。当我和觉在描述恶鬼外表时,护摩坛已经生起火,火焰直逼天花板,另有数名僧人开始诵经。

「大概明白了,恶鬼是否长得这副模样?」

行舍师父说完,火光中浮现恶鬼的身影。

「是……就是这样,绝对没错!」

我又想起恶鬼出现在眼前时的恐惧,连声音都在颤抖。

「十分感激,两位可以下去了。」

行舍师父说完,与无瞋上人等人一起在护摩坛前打坐,将香油注入火焰中,排好护摩木,火花纷飞,三十名左右的僧人专心诵经,声音响彻本堂。

「请等等,我有事想请教……」

我想喊住行舍师父,却被寂静师父制止。

「有什么问题由我回答,两位请先退下。」

我们刚出本堂,觉就问寂静师父,「他们是在祈祷什么?」

寂静师父犹豫一会回答,「其实现在不该说明,但就破例告诉两位。今天开始,清净寺将倾全力做法降伏恶鬼。」

「降伏恶鬼?你们办得到这种事?」我诧异地大喊。

「这法事必然不会轻松。以北极星之佛光,行炽盛光法,能制妖魔鬼怪之行动;以毗沙门天神力,行镇将夜叉法,能平鬼神;四个大法之一的大安镇法,能平地灵、消国灾;远古蒙古大军攻来日本时所行的尊圣佛顶陀罗尼法,可起神风;再加上至高无上的一字金轮法,集结众家秘法再念咒强化,相信必能降伏恶鬼。」

寂静师父信心十足地说。

「之前有成功降伏的例子吗?」觉客气地问。

「根据本寺流传的古书,四百年前曾突然出现恶鬼,经全寺一同祈祷三天三夜,成功降伏恶鬼,没有任何一人牺牲。」

「意思是……把恶鬼杀掉了?」

听觉这么追问,寂静师父的脸色沉重起来。

「并非如此,古代曾有咒杀怨敌的咒法,但违背今日佛家道理,绝不可行。」

「但恶鬼已经杀了好多人,杀一个恶鬼就能救众生,不正好符合佛家道理吗?」

「即使如此,依然不可以祈祷杀死恶鬼,无论什么方法,我等与各位都绝不可用咒力杀人。」

看来无论怎么拐弯抹角,就是无法骗过烙印在我们DNA之中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但如果无法直接攻击恶鬼,又为何要燃护摩火作法呢?

觉似乎也有跟我一样的疑问。

「这次祈祷究竟有怎样的效力呢?」

「降伏恶鬼是要抑制其行动,使其心生惭愧,重拾佛心,停止无谓的杀戮。」

既然人类无心外泄的咒力都可以扭曲生物的演化过程,那么道行高深的僧人专心祈祷,威力肯定惊人。正如寂静师父所说,降伏恶鬼的法事并不是要对恶鬼进行物理攻击,而是影响他的精神,控制他的行动。或许没有比这更和平的解决方法了。

但这法事的出发点本身就有重大的失算,以往出现过的恶鬼都是人类社会的成员,即使恶鬼凶性支配心灵,心的深处必定还留著普通人的记忆与情感。如果触及记忆深处的人性,确实可能让恶鬼停止杀戮。但这个恶鬼并没在人类社会中生活,想必连日文都不会说,就算拥有人类基因,心里还是化鼠,我不觉得法事会对这种恶鬼有效。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事,但有件事情更该先问清楚。

「富子大人说过,安全保障会议的成员在紧急情况下会逃往清静寺。我的爸妈……图书馆司书渡边瑞穗和町长杉浦敬,难道没过来吗?」

寂静师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已经见过两位了。」

「咦?那人呢?」

我连忙追问,但看寂静师父一脸忧郁,像被泼了盆冷水。

「两位到来之前的两、三个小时,令尊和令堂与无瞋上人、行舍师父谈过后又回到町上了。」

我们应该是在利根川上错过。

「怎么会……为什么?」

「令尊和令堂非常担心你,但相信你必能平安到来而一心等待,突然町上来报,恶鬼现身。」

我紧盯著寂静师父,目不转睛。

「令尊和令堂认为无论付出多少牺牲都须阻止恶鬼,于是大胆回到町上。第一,要将町上剩余的不净猫全数放出,第二,要将图书馆中资料全数废弃,避免落入化鼠手中。」

「那……」

我双腿一软,要不是觉迅速撑住我的肩,我一定当场跪坐在地。

爸妈竟然赴死。

「令尊和令堂托我们保管了一些东西,说等你来了就交给你,我们等等就去看。」

「请……请现在就让我看。」

我茫然细语。

「明白,我马上拿来,但在这之前,本寺还有位客人想见两位。」

我已经听不见寂静师父说了什么。

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爸妈应该已经进入恶鬼与化鼠的地盘,那就不可能生还。

我难道要一次失去双亲?想到这里,我浑身瘫软无力。

觉与寂静师父谈了些什么,扶著我的肩走过长长走廊,来到僧房。

「打扰,我带渡边早季小姐与朝比奈觉先生来了。」寂静师父在拉门前跪下说道。

「请进。」拉门里传来耳熟的声音。

拉门一开,里面是木板和室,地板粗糙,看来我们住的僧房算是相当高级的房间。

「渡边,朝比奈,真高兴你俩平安无事。」

一名男子从地板上起身,他皮肤晒得黝黑,一脸斑白胡渣,但我一眼就认出他。

「乾先生……」

他是卫生所的鸟兽保护官,前往消灭盐屋虻鼠窝之后就下落不明,可能是第一个碰上恶鬼的人。

「真是无颜对各位,不仅没能达成使命,只能卷著尾巴逃回来。」乾先生垂头丧气。

「言重了,面对恶鬼谁也束手无策啊。」

觉出言安慰,但乾先生摇摇头。

「不,如果趁早通报町上……应该能避免这恐怖的状况。」

「乾先生,你大概是一星期前出发驱除盐屋虻鼠窝对吧?后来发生什么事情?」

觉一问,乾先生娓娓道来。

五名鸟兽保护官奉安全保障会议之命前往消灭盐屋虻鼠窝,还被吩咐三天就要消灭二十万只,目标惊人,可惜最后一只都没逮到。因为盐屋虻鼠窝与旗下大军察觉恶名昭彰的「死神」即将到来,就像钻入地底般无声无息。

前三天的生活一成不变,整天在山林里奔波,填写报告文件,隔天绑在信鸽脚上送回卫生所,捜索毫无进展。但就在第四天,事情发生了。

五名鸟兽保护官都是老手,对化鼠的战术与弱点瞭若指掌,因此就算化鼠隐匿踪迹,也不会笨到分头捜寻,毕竟化鼠看到多名能够使用咒力的人,通常会设法让人类分散好各个击破。

今早,五个人一样发挥精湛的视觉与听觉进行全方位警戒,前往捜寻化鼠。他们像老练的猎人一样翻山越岭,总算发现化鼠小队扎营过夜的痕迹。

经过大约一小时的追踪,五人发现了化鼠小队,小队里有十几只化鼠,正在岩壁中段的洞里进进出出,搬出事先囤积的弓箭等武器,五人中眼睛最尖的海野先生,发现那是盐屋虻旗下的灯蛾鼠窝士兵,这时五人才散开来展开包围网,并保持每个人都在彼此视线范围内,随时互相支援,绝不放过任何一只化鼠。

驱除少数化鼠的危险性就跟摘蜂巢差不多,五人之中,两人负责挡下对方所有反击,一人正面进攻,剩下两人打游击。游击手在视野良好的位置布阵,看到化鼠逃跑就格杀勿论,或活捉拷问。乾先生担任游击手,绕往右边一座大岩山,从后方登顶,这是观察战场的绝佳位置;另一名游击手会泽先生绕往左边,躲在地表的凹坑中。

攻击终于开始。如果是化鼠发现人类发动攻击,躲在洞里的化鼠可能会逃走,毕竟没人知道地洞究竟多少出入口。所以负责攻击的川又先生使用碎石子假装枪击,甚至还模拟枪响,功夫堪称一流。

果不其然,灯蛾鼠窝士兵误以为是敌方鼠窝发动攻击,立刻准备迎战。它们听见零星枪声,就躲在岩石或竹盾等掩体后开始反击,川又先生假装从不远处的松树树干后开枪,化鼠的枪弹箭矢因此集中在该处;接著川又先生停下攻击,假装弹药耗尽,化鼠们就接连从洞里钻出来。

此时有只化鼠从岩山顶上的洞里钻出来,从它那个位置可以把会泽先生看得一清二楚,但在化鼠拉弓放箭之前,乾先生已经无声无息地杀了它。虽然天气炎热,化鼠仍披著棕绿色的迷彩斗篷,应该是负责从暗处暗杀敌人的狙击手。

其间,峭壁中段已经收拾乾净。化鼠一现身,川又先生就熟练地折断它们的颈子,负责防御的海野先生与鸭志田先生闲得发慌。

这时有东西从洞穴里钻了出来,全身披著灰色斗篷,位在高处的乾先生和低处的四名鸟兽保护官,都以为那是要出来投降的残存化鼠。没有再发动任何攻击,但状况就是不对劲。

结果四名鸟兽保护官,川又先生、海野先生、鸭志田先生、会泽先生全都现身。虽然面对一只化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完全防御,但在作战中所有人都现身,实在非比寻常。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听川又先生这么说,乾先生才知道现身的原来是人。他几乎位在正上方,看得不够清楚,但这人身高与化鼠差不多,应该是个孩子。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一场恶梦。

川又先生的头就像被木刀打中的西瓜,炸得脑浆四溢,接著海野先生、鸭志田先生、会泽先生依序惨遭相同命运。

乾先生吓得脑海一片空白,心臓狂跳,满头大汗,脑中只有恶鬼两个字在打转。等他稍微冷静下来,心中充满疑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从化鼠的洞里出来?究竟是谁?

但无论现实多么曲折离奇,都不该浪费时间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上,乾先生立刻转换思绪,想著该怎么逃离这里。恐惧本能催促他没命地逃,但他拚命控制情绪,研判局势,最后他从刚才杀死的化鼠射手身上剥下迷彩斗篷,最后证实这是当下唯一的正确选择。

乾先生爬下岩山,发现无论走哪条路都无法逃离化鼠的重重包围,即使开战也没必胜的把握,要是碰上恶鬼更是死路一条。

乾先生每隔一小段时间就换地方藏身,等待敌军离开,但化鼠却出乎意料地一直停留在附近。他心想,化鼠们可能知道「死神」总是五人一组行动,或许自己才是被设计的人。

迷彩斗篷是救命关键,斗篷有头套,包裹住整个身体就能骗过有点近视的化鼠,而且斗篷上沾了浓烈难闻的化鼠体味,不至于闻出破绽。乾先生之后仅碰上一次生死关头,他正面撞见化鼠大队,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他赶紧躲进树林里让路。幸好乾先生身材矮小,几乎与化鼠差不多,加上经常观察化鼠,巧妙地模仿了化鼠的动作才没被看穿。

「……可是我只能躲在平原,设法不被它们逮住,实在没办法突破包围网逃回町上。」

乾先生的口吻参杂著苦涩。

「我就这么等了四天,四天里除了喝露水,几乎没东西下肚,体力近乎耗尽。没想到第四天早上……也就是昨天,化鼠部队全数前进某地,我刚开始还以为是陷阱,但没办法多做推敲,等天色暗下来就动身回町。先不管化鼠的动向,至少我得尽快警告大家恶鬼来了。」

乾先生几乎用爬的翻过山丘来到见晴乡,他打算见到谁就向谁求救,但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才想起那天正好是夏祭。这天晚上大多数人都会出门,乾先生不禁大失所望,但随即想起两个地方一定还有人。

医院和新生儿托儿所。

医院位在遥远的黄金乡,但产房与新生儿托儿所碰巧都在见晴乡,乾先生当然先往托儿所,路上还见到烟火绽放在夜空中,远方的茅轮乡传来欢呼声。

他好不容易抵达托儿所,却见到惊人的光景。

「我本来就知道它们有这种习性,每次鼠窝间分出高下时都会看到这种情况,让我觉得它们不过就是群低等动物,没想到它们敢对人类的……!」

滔滔不绝的乾先生,突然住口。

「请等一下,难不成化鼠它们……」觉大为错愕,连问题都没能问完。

「没错,它们恶胆包天,竟然找人类的婴儿下手!」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夏季野营的过去。

此时大批虎头蜂士兵涌出龙穴,怀里都谨慎地抱著某样东西。

「那是……」问到一半,我就发现那是婴儿。

「通往龙穴的路上有许多产房,全是土蜘蛛女王产的幼兽。」

「为什么要抱出来?」

奇狼丸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令我作呕。

「那正是最重要的战利品,将来壮大我等鼠窝的劳动力。」

抱著婴儿的士兵来到奇狼丸身边,婴儿眼睛还没张开,拚命挥舞前脚,似乎想要抓些什么。它皮肤粉嫩,白里透红,脸比成鼠更像老鼠。

我想起史奎拉的话。

「女王会遭到处决,剩余所有化鼠则当作奴隶使唤,生时受到猪狗不如的虐待,死后被弃尸荒野,或被当成肥料。」

想到婴儿的命运,我内心一阵黯然。

我大受冲击,头晕眼花,恶心想吐。

原来野狐丸的另一个企图,也就是真正的企图,是攻击托儿所抢夺人类婴儿。

「它们残忍地把留在托儿所里的保育士杀光,动手的当然不只化鼠,还有跟在身边的恶鬼。然后它们把婴儿全抢走,还当场在哭泣的婴儿身上刺上它们的奇怪文字。」

任职异类管理课后,我经常看到化鼠文字,与汉字似是而非,要举例的话可能比较接近古代的女真文字、契丹文字或西夏文字。

「这可不是闹著玩的……」觉脸色苍白,「刚开始是真理亚他们的孩子,长大之后就成了连镝木肆星先生都束手无策的恶鬼,如果化鼠赢了,抢到更多婴儿,十年之后全都能使用咒力……」

我这才惊觉野狐丸心目中真正的伟大愿景。

他若唆使一个恶鬼就可以夺下神栖66町,这样的成果已经算不错,即使无法完全征服,至少可以维持十年的势力均衡。我不清楚托儿所里多少婴儿,但应该超过百人,如果这些孩子在化鼠教育下成了恶鬼,全日本的町都无法抵抗。当它们抢夺更多婴儿,组成恶鬼部队,想从日本远征东亚、欧亚大陆甚至全世界都不是梦想。最终将诞生一个伟大的化鼠世界帝国。

「我现在依然不懂当时该怎么做,或许悄悄离开,警告町上长官最好,但我真的一肚子火,怎么也忍不住。当我看到一只化鼠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地看著哭闹的人类婴儿,就把它的头炸得稀巴烂。」

平时沉著冷静的乾先生,脸颊激动得泛起红潮。

「化鼠当下当然陷入兵荒马乱的状态,因为咒力攻击看不出来自何方,它们左顾右盼,我就趁隙逃走。我当然没算得那么精,只是忍不住火气就动手了。」

「不过真亏你能平安逃走。」觉不禁赞叹。

「其实不算平安,我逃走的时候还是穿著迷彩斗篷,但路上被化鼠看破,左手吃了一枪,我赶紧逃走,以为这次死定了,没想到竟然跟恶鬼碰个正著。那肯定是恶鬼没错。」

「那后来怎么了?」我咽了一口口水。

「一技之长真是刚好救了我的命。我用化鼠语一边喊痛,一边逃开,而且头都压得很低,所以恶鬼看不清楚,什么也没做。」

乾先生似乎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快,语气顺畅不少。

「见晴乡已经是它们的势力范围,我只能逃往平原上,但逃著逃著,累得都要瘫了,如果直接倒在平原上,一定会被它们抓去剁成肉酱。我早已有丧命的准备,但就在意识朦胧的时候被救起来。我想说总算碰到人了,张眼一看眼前竟然是不折不扣的化鼠……本来觉得这下肯定没命,但你们猜猜,救我的是谁?没想到是它带我来这座清净寺,人生真是捉摸不定。」

「你说化鼠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觉讶异地问。

「它正是野狐丸最大的死对头,虎头蜂鼠窝主将军奇狼丸。我一直觉得这家伙非同小可,做梦也没想到它会救我一命。」

「原来奇狼丸还活著,它现在在哪?」我忍不住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我醒来,那个寂静师父说渡边你们已经到寺里,我就说务必要见你们一面。这么一提,我还真把奇狼丸忘得一乾二净。」

「打扰了。」

不知不觉离开的寂静师父,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这是令尊和令堂托我们转交渡边早季小姐的东西,请收下。」

这是比想像中大得多的桐木方箱,长边六十公分,拿起来相当沉,木箱上还有一只信封。

「谢谢。」

觉问寂静师父,「听说是虎头蜂鼠窝的奇狼丸带乾先生来这里,后来怎么了?」

「哦……那只异类啊。」寂静师父冷冷地回答,「也许有事可以问它,因此正留置于本寺中。」

「可以见它吗?」

「这就难说了。」

我将寂静师父拿来的木箱放在地上,打开信封。

7

信纸上是毛笔草书,这是我熟悉的妈妈笔迹,光看就让我心头一揪,差点落泪。

亲爱的早季,

我相信你必定平安抵达清净寺,所以先写下这封信。

虽然不清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但恶鬼如今在町上放肆,害了许多人命。我们须尽全力阻止恶鬼,所以没能等你会合就先回到町上。我们或许会就此丧命,但这是我们须负的责任。常言道:知识就是力量。对抗恶鬼需要知识,我这名图书馆司书就获得了这些知识。

你不可以跟著我们来,我们会尽力阻止恶鬼,如果失败了,有些事情你必须去做。

接下来我要写的内容,在第四类知识中属于第三种「殃」,所以你读完之后请立刻烧毁这封信。不要沉浸于个人的伤感之中,你要考虑町的未来而行动,别忘记你是富子大人选择的继承人。

还记得我在安全保障会议上,提过古代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吗?

地球上曾经满是危险的兵器,足以将人类消灭数十次,其中绝大多数遭到破坏,剩下的应该也撑不过千年时光,早已腐朽不堪使用。我提过超级集束炸弹,但即使真的留下任何一发,目前应该不堪用。

但会议结束后,我在搜寻超级集束炸弹的资料时,发现某段纪录文字。根据这文字,只有一种大规模杀伤性兵器在千年后依然可能运作。讽刺的是,这兵器正是不具咒力的人类,为了消灭有咒力的人类而研发完成的,俗称狂人毁灭弹,十分骇人。

狂人毁灭弹是由美国研发,透过当时驻日美军偷偷运来日本。

信上接著是一串含有数字的奇怪咒语,开头写著「东京都」,似乎没有提到狂人毁灭弹究竟是怎么样的武器。

聪明的早季应该猜得到,为什么我们现在必须使用这种武器。

因为我们无法用咒力攻击或杀害恶鬼。

过去恶鬼曾多次出现在各町村中,每次都造成尸山血河的惨剧,或许恶鬼正是人类天性深处的罪孽,我们根本无法对抗。

分析过去恶鬼现身的案例,就知道各个时代的人们是多么艰苦对抗,甚至有些案例的结局教人不得不想到是神明保佑。比方说为了防止恶鬼接近而破坏建筑物堆起屏障,碰巧一支钢筋弹飞刺穿恶鬼胸膛,要了恶鬼的性命。后来破坏建筑的人也因为愧死机制发动而身亡,但终究挺救许多人的性命。

不过后来尝试刻意营造这种状况的人,全以失败告终。人只要在恶鬼周围进行破坏行为,就会触动攻击抑制,无法使用咒力。还有人试著喝醉或使用毒品隐瞒杀意,可惜没任何成功案例。无论使用何种诈术,想骗过自己都是难如登天。

不过最近一个例子却给了我们线索。距今两百五十七年前,攻击我们町上的恶鬼K,被一名医师的英勇行为杀死。医师将毒药注入K体内,随即被K杀害,但K也确实断气。

若医师没有被K杀死,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清楚,应该会因为愧死机制发动而死。但关键在于,他依然成功杀了K。

在医师心中,究竟如何看待对K注射毒药这件事?我也不明白。但写到这里不禁令我毛骨悚然,因为这代表只要透过某种媒介,我们现在也可以不用咒力就杀死别人。

过去的人们试过以弓箭、火枪杀恶鬼,全数失败,因为没有抱持杀意,就不能使用这些武器。

但古文明所创造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不同,有时只要按下一颗按钮就足以杀死数百万人,就算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但心里却没实际杀人的感受。也就是说,这种装置可以大量杀人,并且逃过良心苛责与杀人的罪恶感。

狂人毁灭弹也是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之一,但可杀的数量不多,反而比较适合暗杀与恐怖攻击。无论如何,它都是最缺乏实际杀人感受的武器,不仅不会引发攻击抑制,还可能避免触发愧死机制。

时机正确,恶魔的武器也许能成为天降甘霖,拯救苍生。

纪录提到狂人毁灭弹的保管地点,就是前面提到的古代地址,可惜光靠这点资讯不可能找得到,但只要设法启动箱里的东西,应该就办得到。

早季,你具有难得一见的天赋,说穿了就是坚强。就算你哭了,伤心了,绝不会灰心。你一定能坚持到底,完成目标,爸妈一直都这么认为,富子大人也挂了保证。

如果现在还有狂人毁灭弹,你一定找得出来。请用它击倒恶鬼,拯救本町。

我们由衷爱你,无论何时何地,都将看护著你。

母 渡边瑞穗 字

一看完,我就哭了。我将信交给忧心忡忡的觉,打开桐木箱。

箱里放置著模样像海蟑螂的东西,长约五十公分,背上长了蛇腹状的装甲,还嵌著许多发出深蓝色光线的条状物。

「是拟蓑白……!」

觉探头一看不禁惊呼。这玩意虽然不太像小时候看过的拟蓑白,但整体外观差不多,只是背上没有触手状的突起,完全不像正港蓑白,勉强算是假拟蓑白,或者拟蓑白骗。

【录入注:「正港」是闽南语,「真正的」之意。】

「可是……它还活著吗?」我擦著泪问。

「谁知道?里面还有纸条,或许是说明书什么的。」

我从箱中拿出折四折的纸条,年代相当久远,已经严重泛黄,纸上印著陌生的生硬字体,是假拟蓑白的说明。

一百二十九年四月十一日,于筑波山麓出土之地下四号仓库中取得。

型号:TOSHIBA太阳能电池自走型档案库,型号SP-SPTA-6000

使用注意事项:

⑴启动前须照射阳光。经过长时间休眠后,最少需要照射夏季强光六小时。于缺乏日照之场所长时间运转,有电池耗尽之危险。

⑵欲恢复休眠状态,可用口语下令,并在运转指示灯熄灭之后保存于暗处。

⑶捕获时显示听从人类命令,但可能趁机发光迷惑人类或企图逃跑,须比对待野生动物更警觉。

⑷设计上拥有极长寿命与耐力,但自我修护功能有限,而且型号太过老旧,目前应该没有零件可更换。

⑸部分电子电路可能有故障,无法修护,若有故障疑虑,可让装置休息降温。

⑹其中资讯知识大多属于第四类,使用时务必小心谨慎。根据一般伦理规定,自走型档案库一经发现务必摧毁,而本装置切勿让非图书馆相关人员发现。

「一百二十九年,那就是距今一百多年前。不知道还会不会动。」觉说。

「总之先晒个太阳看看。」

这机器应该被秘密保管在图书馆的地下仓库里长达一百多年,妈妈在避难前特地前往图书馆带它过来,我不希望它是个故障的废铁。

我们向寂静师父借来铁笼,关进假拟蓑白,然后放在寺院里晒太阳。距离日落可能剩不到六小时,老天才知道它今天能不能运转。

「这边请。」

我看了寂静师父指的方向,不禁皱眉,眼前是寺庙后山的大岩石,岩壁挖出大洞,还嵌著坚固的木栅,怎么看都是牢房。

「怎么会在这里?」觉也面露责难地问。

「毕竟它是异类,不能让它住僧房,更何况如今化鼠叛乱,已经有多人丧命。」

「奇狼丸是效忠人类的虎头蜂鼠窝将军,还救了乾先生的命,带他到这里,怎么可以这么……」我忍不住开口。

「伦理委员会已经提出申请,不论哪个鼠窝都要驱除。而且鼠窝就算一时效忠人类,看到风头不对就会立刻叛逃。畜生都是一个样。」

寂静师父说得好像不杀它就已经是天大慈悲,然后才解锁开牢门。

阴暗的牢房里充满闷热的野兽体味。

「喂,奇狼丸,有贵客特地来见你。」

寂静师父说完,牢房里爬出一道庞大身影,牢房不高,不够让它起身,但我一眼就知道它是奇狼丸。闪著绿光的眼睛,从眼角延伸至鼻梁的复杂刺青花纹,在化鼠之中鹤立鸡群的壮硕身躯,以及宛如野狼的独特面容,可是它现在狼狈地瞎一只眼,还有数不清尙未痊愈的伤口,十分消痩僬悴。

奇狼丸正要爬出来就被铁炼扯住,它一个踉跄,发生金属的清脆声响,随即踏稳脚步。

「承蒙两位大驾光临这卑陋不堪之处,实在不敢当。」

即使如此困顿,它的口气依然一如往常地高傲又带点讽刺。

「我是渡边早季,你认得吗?这是朝比奈觉……」我说到一半,忍不住回头对寂静师父说,「这太过分了。至少把锁炼解开吧!」

「没有监寺答应的话,恐怕……」

「他们现在不是在祈祷吗?先斩后奏就好。」

觉说完,毅然决然地用咒力打断捆住奇狼丸后脚的铁炼。

「两位这么做,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寂静师父有苦说不出,但我们毫不在意。

「两位我记得十分清楚,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大人自然不在话下,上次见到朝比奈觉大人时,还是位可爱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得如此英俊挺拔。」

奇狼丸很快走到我俩面前,外头阳光耀眼,它不禁眯起眼睛。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种苦……要谢谢你救了乾先生。」

奇狼丸听我一说便笑咧开大嘴,开门见山地说:

「哪里,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举。话说,两位对那名恶鬼有何打算?」

「区区异类不得插嘴!退下!」

寂静师父怒斥,但奇狼丸不当一回事,单单看著我们说话:

「我等精英部队在同族中天下无双,却因为区区一名恶鬼而全军覆没。我方的放箭全数停在半空,武器又遭咒力夺去,束手无策。虽然只是个孩子,依然恐怖无比。」

「后来怎么了?」

「恶鬼并未一口气夺去我军性命,想必是在享受单方面的屠杀。我勇敢的士兵们成了敌军箭爬,被千刀万剐,凌虐残杀。」奇狼丸说著,脸色毫无变化。

「好险你平安无事。」我说完才想到奇狼丸已经少一只眼睛,说他平安实在太过粗心。

「我能逃走确实算得上是奇迹。副将之下的精英们将我团团围住,为我杀出一条生路,但半途所有武器像被磁铁吸去一般纷纷离手。它们赤手空拳,挨刀中枪,我趁隙从恶鬼身边二、三十公尺处逃脱,跳入山沟。只能说神明垂怜,我才没被发现。」

「没错,恶鬼也攻击了我们町上……放心,你属下的仇,我们一定会帮你报。」

「但神尊……人类对同种并不能使用咒力吧?究竟要如何应付呢?」

「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寂静师父讶异不已。

「神尊似乎都看轻我等的智力,这在我等之间早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该死的说客野狐丸想必很清楚,我想这正是拟定本次计画的立足点。」奇狼丸依然只对著我俩说话。

「奇狼丸,你会怎么击退恶鬼?」觉问。或许他认为一代化鼠名将,可能会有什么方法。

「既然无法使用咒力,只能依靠我等的一般战术,枪击、毒箭、陷阱……虽然恶鬼不死,战必不胜,但恶鬼身边必定有盐屋虻鼠窝士兵贴身护卫,应该不易得手。」

看来它也想不到什么好点子。

「对了,再问你一件事,我们接下来必须前往东京,你如果对东京有什么了解,可以告诉我们吗?」

奇狼丸诧异地瞪大剩下的那只眼睛。

「莫提神尊,就连我等同胞也甚少靠近那诅咒之地,目前东京周围应该没有任何鼠窝。」

「听说以前的战争污染了土地和水源,是真的吗?」我问。

「如此广大之地区长久以来寸草不生,确实可能残留某些有害物质。」

「是不是留著什么致命毒气、辐射能,走进去就会死?」

奇狼丸扬起嘴角说,「不,我想那是谣传。毒气想必早已散尽,至于辐射能,虽说钸239的半衰期长达两万四千年,但当地一带并没有危及生命的严重污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曾一次亲身踏上东京,虽然没有在当地取用任何飮水食物,但整天下来吸饱东京空气,并未发生任何健康上的问题。」

我和觉互看一眼,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而奇狼丸也看出我们的心事。

「任何地方,我去过一次就永生不忘,若能带我前往,必能给两位带路。」

「两位!千万不能信这家伙的话!异类终究是异类,表面忠心耿耿,肚子里不知道打什么算盘!」寂静师父连忙警告。

「若神尊怀疑我的忠诚,请信我一句,我对野狐丸恨之入骨,绝无半点虚假。那奸贼将我等虎头蜂鼠窝的女王囚禁于牢中,女王想必正受著与我相同的处置,我无论如何都要将那野狐丸大卸八块,救出女王。这是我如今唯一心愿,也是唯一的求生目标。」

奇狼丸说话咬牙切齿,眼里彷佛要喷出绿色火光。

「但要提醒两位,虽然方才我说自身健康并无受害,但同行士兵死伤三分之一左右。那阴暗之地依然潜藏许多危机,若没有适当指引,恐怕就连神尊去了也是自寻死路。」

寂静师父不断抗议,但全被当成耳边风,因为我们满脑子都在想,即将前往的东京究竟有多恐怖。

假拟蓑内已经用太阳光充电六小时以上,但完全没有活动。

「糟糕,它如果不能动,根本不知道地点在哪。」觉叹口气,「就算给我们古代的住址,也没有当时的地图啊。」

「明天再充一次电吧。毕竟已经休眠一百多年了。我们还是先赶紧出发好了。」

我摸著假拟蓑白的外壳,虽然被太阳晒得热呼呼,却没有醒来的徵兆。

「说得也是,太阳马上下山,夕阳反射在河面上时,也许比晚上更能掩敌人耳目。」

奇狼丸洗过澡吃过饭,精神都回来了。但它不能光著身子,所以借了一套清净寺的僧衣来穿,那诡异的模样就像妖怪寺里的妖和尙。

「……可是这究竟该怎么操纵呢?」

乾先生看著漂在寺院码头边的奇妙物体,喃喃自语。这玩意身上写著「梦应鲤鱼号」,它应该是一艘船,长约五公尺,外型像两只船上下对叠,上面有一扇门,关起来就不怕渗水,我们从门里坐进船舱,三人和一只化鼠把空间挤得满满。

「一人从正面小窗观察前方,下达指示,另一到两人以咒力转动船身两旁的外轮。」

寂静师父解释。外轮长得像小水车,轮轴贯穿船身,可从船内的小舵轮来转动外轮;小舵轮被框在半圆形的玻璃球中避免渗水,不靠咒力就无法转动,当两边外轮都往前转,船就往前走,往后转就往后走,往不同方向转就可以转弯。

「这是本寺与本町仅存的一艘潜水艇,原本是为了调查河底而建,一旦发生大事则用来让住持、监寺等高僧逃难。但有鉴于本次使命重大,特地破例……」

「寂静师父,承蒙你关照了。」觉巧妙地打断啰嗦的寂静师父,「可惜无法向无瞋上人和行舍监寺道谢,请务必替我们转达。」

「几位要出发了吗?请别嫌我啰嗦,是否能再多做考虑?与那异类同行实在是不伦不类之举。」

「现在管不了什么规矩伦常,能用的都得用上。」

我们把换洗衣物与假拟蓑白塞进背囊(其实应该说背包),忐忑不安地启航。我负责往外看,觉操纵右边的外轮,乾先生操作左边的外轮。刚开始我们浮在水面上通过寺院水道,等寂静师父打开树丛伪装门,船驶入利根川,伪装门又关起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清净寺。

我们锁好船舱开始潜水,船里漆黑无比,而且河水混浊,夕阳西下,窗外视野不甚清楚,我刚开始的指示下得有点慢,而且左右外轮的转速搭不上,梦应鲤鱼号游得左摇右晃,几次差点撞上石头。幸好航行还算顺利,我们三个渐渐掌握诀窍。

我们也发现这艘船最大的缺点就是内容量小,一旦坐满乘客很快就会缺氧,呼吸困难;必须暂时浮出水面,打开舱门放入新鲜空气,我们保持这样在水上航行一段时间。

潜行时仅靠左右外轮前进,速度没想像中的快,所以浮在水面时就忍不住想补一点前行进度。奇狼丸从舱门探出头,嗅著周围空气,又关门向我们报告。

「前方传来浓烈的同胞气味,我们最好下潜。」

梦应鲤鱼号又慢慢沉入水中,贴近河底,靠著外轮缓缓前进。

「要潜多久才行啊?」觉自言自语,没人回答他。

航行一阵子,我看见上方有船影,两艘……三艘,似乎是化鼠在放哨,现在利根川下游完全落入敌军掌控。梦应鲤鱼号在河底爬行,钻过敌军脚下,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毕竟没人知道船里的声响会不会被外面听见。

又过一会,总算看不见敌方的船影。

「浮上水面吧。」觉说。

「可是……再等一下比较好吧?说不定它们还在附近。」我这么抗议,但觉摇摇头说:

「说不定潜久了,又碰到下一组敌人,我们绝不能错失换气的时机啊。」

乾先生与奇狼丸也附和觉,在三比一的投票数下,决定浮出水面。

一打开舱门放入新鲜空气,所有人都深呼吸感受著珍贵的氧气。

「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出海啊?乾脆浮在水面全力冲刺好了。化鼠应该束手无策吧。」

我不想再潜水,开始耍起任性。

「这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它们没在河里撒网,我们就能从河口出海,但这样会暴露行踪,搞不好还会察觉我们的企图。所以只要有机会偷偷出海,就应该要低调进行。」

觉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真不该继续闹脾气。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急速变暗,即使浮在水面都须小心前进,我不禁担心水底视野状况多糟,但这时奇狼丸开口了。

「请关门潜航,前面有相当多同胞,或许布下了警戒线。」

梦应鲤鱼号悄悄沉入水底,四周暗得令人难以置信。

利根川在这带的水深顶多四、五公尺,没深到可以完全遮蔽光线,但月亮刚出来,乌云遮蔽天空,连星星都看不见几颗,再加上水底像墨桶一样阴沉,我根本不知道该看什么、下什么指令。

「对不起,前面什么都看不到。」

觉与乾先生听我一说就伤脑筋地停下舵轮。

「可以顺著水流漂一阵子。」奇狼丸提出建议,「请小心别撞上什么。」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有办法完全避免冲撞吗?我有点气奇狼丸,但还是仔细盯著漆黑的窗外。

「对了,有光就好啦!只要在窗户里发出什么微光,应该就能看到远方了。」

「不行。」觉立刻否决,「在水底发光太显眼了。」

「那是要继续摸黑前进吗?」

「现在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正想抗议,突然发现小窗外照来一道微光。

「咦?你们看,亮起来了。」

「嘘!安静!」乾先生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

我们一时不敢动弹,发现前方水面闪著光线。

「它们正在用火光照水面……」觉压低声音。

「你想它们会发现这艘船吗?」

「应该不会。」觉嘴上这么说,声音中却缺乏信心。

「不必担心,上面的士兵都看著水面,必定想不到竟然有船会潜在水底。」

奇狼丸自信满满地说。

火光照亮眼前,我们缓慢而确实地前进,看来奇狼丸说的没错,对方完全没注意到我们,毕竟晚上用火把照著只会看到光线反射,反而看不见水中景象。

我看见微亮的前方水面漂著许多影子,好像是木筏。

「觉,你看。」我低声说,觉将外轮交给乾先生操控,爬上前。

「什么啊?」觉仔细观察大片黑影,然后长叹一口气说:

「原来如此,没想到它们提防到这种地步……」

「怎么回事?」

「它们在水上放了障碍物,用木筏挡住整条河,让船只无法通行。我想木筏上还配了弓箭手吧。」

这带的河面较窄,但应该也有数百公尺宽,即使将树干随意绑成木筏,做出这种程度的封锁线还是相当费力。

「果然是疑神疑鬼的胆小鬼,但无论多么奸巧,必定想不到我们从水下经过。」

奇狼丸得意地说。

梦应鲤鱼号贴著河底,穿过木筏下方。

通过化鼠的封锁线,四周重新笼罩在漆黑中,我们前进一会就悄悄浮出水面换气。

「清净寺的人怎么就想不到给这艘船装支换气管什么的……」觉抱怨起来。

「既然都来到这里,就离河口不远了。」乾先生开心地说:

「接下来应该不必潜航了吧?」

「奇狼丸,附近有化……你同胞的气味吗?」我问奇狼丸。

「不知道,方才风向有变,往海上吹了。」

奇狼丸拚命嗅著气味,同时竖耳聆听。

「目前什么也没听见,但最好尽力低调前进。」

梦应鲤鱼号浮在水面,悄悄渡过河面中央,我从上方舱门探出头观察前方,河面比刚才遭木筏并列封锁的位置宽很多,看不见两岸。

这下应该没事了。我放松紧绷的神经,再继续沿著河川航行就是河口,出海到太平洋便不必担心被抓,再撑一下就好。

此时约一公里前方,出现两、三艘船影。

「前面有船,怎么办?」

「等等。」

梦应鲤鱼号停下来,外轮往后回转,暂时停在原地。

「……潜水吧。从这里应该可以撑到海上。」

此时,奇狼丸突然低声喊道:「请快逃!」

「咦?怎么了?」

「是我同胞……还有他!不会错,是恶鬼的气味!」

「可是风向相反……」我说到一半倏然发现,恶鬼是从后面追上来。

我一回头就看见阴暗的大河上出现巨大的风帆轮廓,快速靠近这边,距离应该剩四、五百公尺。

我知道被发现了。恶鬼是人,视力远比化鼠好,即使河面漆黑,也可能透过星光反射看出些微的水波晃荡。

「要潜下去吗?」

「来不及……直接突破吧!」

听到觉大喊,我马上用咒力猛烈推动梦应鲤鱼号。觉从狭小舱门挤出头,赶紧对后方进行障眼法。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对水面吹入大量空气,制造出巨大的水泡墙,对方至少看不见航行的水痕。

「早季!闭上眼!」

觉回头对著前方大喊,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闭双眼靠意象推动船只;我感到眼皮外亮起强光,前方巡回的化鼠小船似乎起火,同时发出刺眼光芒,恶鬼目睹这道强光,一时应该会眼花撩乱。

梦应鲤鱼号就在驾驶闭起眼睛的危急状况下,横越过燃烧的船只。

张眼一看,方才加速太过专注,潜水艇正用惊人的态势在水上滑行。这时,我发现已经在太平洋上,身后陆地轮廓若隐若现,海浪气势远远大于河浪,令我心惊。这是鹿岛滩的疯狗浪。

「恶鬼呢?甩掉了吗?」

「暂时甩掉了,不过应该会重整旗鼓追上来吧。」

「为什么?」

「如果我们只是想逃,应该不会从河上穿越它们的势力范围,而是改走陆路吧?但我们冒险强行突破包围,野狐丸要是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发现我们的企图,至少不会放我们不管。」

船在海上摇晃,我觉得头晕想吐,海风的味道刺进鼻腔深处。

「那得快点赶路……」

「是啊。但等下只要让陆地维持在右手边就好,简单。我们先越过犬吠崎,再绕过房总半岛。」

觉盯著阴暗的海面说:

「在这之后才是问题,如果假拟蓑白不醒过来,我们也束手无策。」

星光下的东京湾波光粼粼,是非常美丽的内海,怎么看都不觉得正靠近奇狼丸口中的恐怖地带。我们让梦应鲤鱼号接近海湾内侧,等待天明,根据奇狼丸的建言,晚上登陆非常危险。它曾经从陆路进入东京,白天海岸全无异状,但晚上有属下粗心靠近海岸,结果全被来路不明的怪物咬死。

海湾里的浪比外海平稳许多,但经过一阵摇晃,还是让我想尽快踏上稳固的地面,一看东方亮起金色曙光,我松一口气,总算可以登陆。

这时,头顶突然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我愕然抬头,黎明的天空布满数不清的生物在胡乱飞舞。

「是蝙蝠。这附近栖息著无数蝙蝠,可以说它们才是当今东京的主人。」

奇狼丸如此说明。我想不透蝙蝠怎么会繁殖出这么庞大的数量,但看奇狼丸冷静的模样,这应该不是危险的来源。

梦应鲤鱼号往东京湾的西北海岸前进,海岸边是灰白色沙滩,但没看见大型动植物的踪迹。

船一登陆,我马上跳下船,伸个大懒腰舒展僵硬的肌肉,沙滩踏起来相当舒服,但刚踏上地面总觉得还在摇晃。其他人也接连登陆。

为了提防追兵,我们找寻适当的地方藏船。沙滩后有一块灰色礁石,观察起来似乎是古代的水泥建筑遗迹,我想起之前在盐屋虻鼠窝见过的圆形建筑物,但礁石更大上许多。再往前面看,地面裂出一道大缝,一个大平台座落在深约二十公尺处,往下似乎深无止尽,还飘出冰冷的臭霉味。我们将当前需要的物品拿下船,再将梦应鲤鱼号安置在裂缝平台上。

「好了。再来呢?」

「胡乱行动不是办法,重新帮它充电吧。」觉指著装假拟蓑白的背包。

「我们应该先到安全的地方,最好可以看见海面,万一追兵过来马上就能发现。」

我们按照乾先生的提议前往高处,找到一座灰黑色的石丘陵,这应该和灰色礁石一样,是古代建筑的残骸。沙滩上的沙似乎曾经是水泥碎块,有些建筑使用的水泥比较坚固,只会慢慢变形,还不至于崩解。

阳光逐渐转强,我们把假拟蓑白放在朝阳下,再来只能等待。我们开始吃早餐,但不能生火起烟,所以默默吃著清净寺准备的口粮。材料主要是蔷麦粉,混入柴鱼、梅干、核桃、枸杞等材料,再以蜜糖揉成块。我想起好久前吃过化鼠的口粮,当时正跟野狐丸一同前往木蠹蛾鼠窝,现在吃的口粮味道有点不一样,但没差多少,只要忍著点,不至于难以下咽。

填饱肚子后,睡意就涌上来。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能想睡,乾先生看我睡眼惺忪的模样,好意要与我轮班站哨,于是我就乾脆地睡著。

我不记得当时梦见什么,人类在大难当头的时候反而不会做恶梦,当时的梦应该很愉快。或许是回到孩提时代。

忽然间,某样东西闯入我的梦境,是个奇怪的怪物,既像青蛙一般呱呱叫,又如鸟一般高声啼。好吵,吵得我的意识很快转醒,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睁眼一看,另外两人加一只化鼠正围著假拟蓑白。

「怎么了?」

「启动了……充电完成了。」

听觉这么说,我睡意全消,马上起身加入行列。

假拟蓑白发出一长串刺耳的机械声之后,终于开口说话。

「我是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的镜像终端008号。」

是轻柔的女声,众人欢呼。

「我有话要问你。」觉发问,但假拟蓑白依然自言自语:

「目前正进行同步中……进行同步中……进行同步中……」

假拟蓑白似乎正在跟其他图书馆终端机交流,过一阵子,它得意地说话。

「同步完成……成功修正日期与更新档案库。」

看来机械同伴之间即使相隔千里也能轻易通讯。

「真是恭喜啊。然后我有事要问你。」觉若无其事地打断它。

「必须注册使用者,方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觉瞥我一眼,我们以前在夏季野营抓到拟蓑白时听过一样的话。

「要怎么注册使用者?」

「注册使用者需满十八岁以上,证明姓名、住址、年龄,并提出以下资讯。驾照、健保卡(注明地址)、护照(需影印出生年月日与现居地址)、学生证(注明地址与出生年月日)、身分证(发行三个月以内)、公家证照及等同效力之证件。以上均需在使用期限之内。」

「没有那种东西。」

「另外,请注意以下文件不可使用。员工证、学生证(缺少地址或出生年月日)、车辆月票、名片……」

「如果你不马上回答问题,我就毁了你。然后顺便警告你,别想用什么催眠术。」

「……文件手续已省略,现在开始注册使用者。」

「这也省了吧。我要问的是这个地址,要怎么才能到这个地方?」

觉说了信上写的地址,假拟蓑白发出粗糙的蜂鸣声。

「全球定位系统无法运作……无法接收GPS卫星讯号……无法接收GPS卫星讯号……目前收不到讯号。」

「别担心,早就没那种东西了。」

「根据其它终端之收讯电波,以三角定位法推测目前位置。」

假拟蓑白沉默片刻,专注又热情地处理著百年来第一份工作。

「……地图资料比对完成,电子罗盘地磁测量完成,目标方位确认。请由目前位置往西偏北二十九度角前进。」

我听了不禁兴奋握拳,这下就能抵达信上的位置,但依然只有老天才知道狂人毁灭弹是否还留在那里。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狂人毁灭弹是什么东西?」

假拟蓑白陷入沉思。

「……符合之结果共有五十七件。」

「好像又叫狂人杀手,狂人弹,总之是武器就对了。」

「共一件符合……狂人毁灭弹是古文明末期由美国人研发的细菌武器俗称,用于超能力者扫荡计画。」

细菌……我吃了一惊。

「可是……狂人指的不是心理有问题的人吗?」

觉问了不相干的问题,他喜欢紧咬无聊细节的习惯似乎还是没改掉。

「片假名写法相同(注:两者日文皆为「サイコ」,发音相同),希区考克电影中将狂人称为phycho,但狂人毁灭弹之狂人则针对具有念动力的人类,写做phyko。应该是从念动力psychokinesis简化演变而来。」

「那细菌武器是怎么回事?」

「狂人毁灭弹的正式名称为剧毒炭植菌strong toxicity bacillus anthracis,简称STBA。炭疽菌是大量存于土壤中的一种枯草菌,人体一旦感染,将会引发皮肤炭疽、肺炭疽、肠炭疽等严重病症……」

假拟蓑白的说明令我毛骨悚然,原来炭疸菌在环境恶劣时会以孢子状态休眠,所以才成了非常好用的生化武器。只要培养出炭疽菌之后乾燥,就能做成白色的孢子粉,孢子粉能抵抗高温与乾燥,又保持空气传染的能力,甚至可以装在信封里寄出。

STBA是以基因改造强化过毒性的炭疽菌,一般肺炭疽的致死率已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强化后几乎达百分之百。而且STBA具多重抗药性,可以治疗一般炭疽的盘尼西林与六环素等抗生素,对它毫无用处。

「……一般炭疽菌并没人传人之能力,但STBA有强大的人传人能力,难以透过一般疾病学方法控制传染扩散。STBA不仅有第一波攻击所需的强大破坏力,另一优点是比其他细菌、病毒武器更容易善后。STBA之设计,是毒性会在使用后一至两年降到一般炭疽菌之下。不仅使用方便,更有环保概念……」

疯了,我完全无法理解古人的想法。

「……我们真的要去拿这种玩意吗?」

另外两人加一只化鼠似乎不能理解我为何发问。

「为了击倒恶鬼,这也是无可奈何啊。」觉说。

「就算释放到生态环境里,也会随著时间降低毒性,不用担心后患无穷。」乾先生说。

「太棒了,如此一来很有机会感染恶鬼,问题是怎么让他吸入粉末。」这是奇狼丸的感想。

「……一般炭疽菌孢子确认可存活五十年以上,STBA孢子据说有千年以上耐性,这是……」

假拟蓑白毫不间断地说明关于狂人毁灭弹的种种知识。

「够了。」

觉制止它不时混杂蜂鸣声的怪异女声,应该是担心电池容量。

奇狼丸骤然脸色一变,赶紧起身。

「不妙……」

「怎么了?」乾先生讶异地问。

「请快抓住那只鸟。」

奇狼丸指著一只不断远离的飞鸟,应该已经离开一百公尺。

但在乾先生对鸟集中注意力前,觉小声喊道:「不,请等一下。」

觉眼前浮现出真空的透镜,但不是一般的凸透镜,而是用凹透镜放大目标影像。我们都聚到觉的身边。

映在透镜中央的海平面彼端,出现船帆的桅杆。

「真不敢相信它们已经追来了……」觉错愕地低喃著。

「是我粗心,我等常使用鸟只当斥候探敌,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发现。想必是趁我们昨晚停泊于海湾内时,利用猫头鹰或夜鹰等夜行鸟掌握行踪。」奇狼丸懊恼地说。

「怎么办?」

「对方应该掌握我们的位置,现在应该立刻逃走,但方圆三十公里内的地表尽是荒凉高地与沙漠,无处藏身。对方可从高处掌握最短距离追赶我们,被追到只是早晚的问题。」

「那钻到地底如何?」乾先生眉头深锁,询问奇狼丸。

「东京的地底正是地狱,我阵亡的属下几乎都死于地底探勘中,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奇狼丸指著四、五十公尺前的一个地洞。

「方才经过时,我闻过风中气味,这里应该可通往纵横东京地底的巨大洞窟。最初是较平缓的斜坡,我们可以步行下去。」

看来没有其他选择。

「好吧,只要在被追上前找到狂人毁灭弹就好,对方追来正好省事,把他们一起拉进十八层地狱……大不了在我们被杀之前把毒雾喷在狭窄的洞穴,还是能感染恶鬼。」

乾先生代为道出我们所有人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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