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生长在京都这个神社佛寺众多、历史悠久的城市,良彦却是直到上了高中以后,才能明确区别寺院与神社的不同。
「小学的时候应该学过啊,你不记得吗?」
高一时同班的藤波孝太郎,略带惊讶地为他说明。
「寺院是佛教的,神社是神道教的;寺院供奉的是佛,神社供奉的是神。佛要解释起来很复杂,一般指的通常是释迦牟尼佛,和日本的神明完全不一样。」
孝太郎是京都府内某个大神社的继承人,时常对良彦讲解这些知识。他不光是说明神社里供奉了哪些神明,还解说建筑物的历史、境内【注:泛指神社、寺院等宗教设施的所有地。】铺设小石子的含意,以及巫女穿的绯袴其实是裙子等等。
「还有,有些大神社的香油钱箱四周会围得密不透风,这种的很可能是底下有输送带,能够自动收集香油钱。」
虽然孝太郎一站到神明面前,参拜时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但他不愧是神社的继承人,有着超级现实的思考模式。对于良彦而言,孝太郎的话语就像未知的世界一样有趣。
高中毕业后,良彦为了继续从事从小学便开始投入的棒球运动,进了地方上以棒球社闻名的大学;孝太郎则是为了考取神职执照,进入东京某个设有相关学系的大学。然而,每逢孝太郎返乡,良彦都会和他一起吃饭,遇上长假也会共同出游,这层关系直到二十几岁的现在依然未变。
大学毕业后,孝太郎顺利考取神职执照,但他没有回到自家的神社,而是到良彦家附近的大主神社当「出仕(神职实习生)」。自此以来,两人便和高中时代一样,几乎天天见面。
九月上旬。这一天上午,良彦去打工之前,顺道前往大主神社。他避开香客逗留的本宫,绕过境内的陡坡,参拜称之为「大天宫」的神社。
良彦之所以来这里参拜,纯粹是因为这里离本宫有段距离,鲜少有人来;而且这里供奉的神明叫「天神地只八百万神」,听起来很厉害。良彦的祖父常来这里参拜,良彦也有样学样,然而,良彦本身并非氏子【注:日本神道教名词,各氏族之守护神称为「氏神」,后演化为同一地域共同奉祀之守护神,而居住于该地域并虔诚信奉该氏神之信众则称为「氏子」。】,家里也没有神龛,会参拜神明只是受到孝太郎和祖父的影响,就和习惯差不多。初诣、大考前或亲朋好友生病的时候,良彦也会求神拜佛,但他和虽是超级现实主义者却虔诚奉职的孝太郎毕竟不同,对他而言,神明只是种自我安慰的存在。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该许那么自私的愿望……」
良彦遵照祖父教导的参拜方式,两拜、两拍手、一拜。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么做似乎有点蠢,但还是说出这句话,并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认为有错就该郑重道歉,即使神明并不存在也一样。
「嗨!出仕大哥,真勤快啊。」
前往大天宫参拜完毕后,在残留着夏日余韵的天空下,良彦被蝉鸣声包围着,走下通往参道的长梯。他看见来时并不在场的孝太郎,正在手水舍【注:供香客净口、净手的洗手池。】旁边扫地。
「……你看到今天的我,没有任何感想吗?」
孝太郎拿着竹扫帚,不满地回过头来望着以搞笑方式向他打招呼的良彦。
「咦?我必须有什么感想吗?心跳加速之类的?」
「我是说,你看见我的服装,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某个看似观光客的团体一面拍摄红色灯笼排列两旁的长梯,一面缓缓走下来。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孝太郎拉着良彦,移动到手水舍后方。
大主神社座落于昔日的大主山西麓,是起源于平安时代中期的古老神社,漆着红漆的中门和回廊十分美丽,境内散布着几个摄末社【注:摄社与末社的总称。有别于神社本社,座落于神社境内或附近,归该神社管理的小神社。】,听说本宫供奉的神明是从奈良的春日大社迎请过来的。这座神社已经成为本地的观光名胜,连旅游导览书上也有介绍,即使在平日香客也不少。
「你的服装和平时没什么两……」
说到这里,良彦重新检视孝太郎的装扮,不由得住了口。
眼前的朋友和其他在神社奉职的人一样,穿着白衣和差袴【注:和服裤裙的一种。】,但是袴色和平时不同。昨天之前,孝太郎穿的是白衣白袴,今天穿的却是接近亮蓝绿色的水蓝色差袴。
见到良彦的反应,孝太郎知道他总算发现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从『出仕』变成『权祢宜』【注:神社的基层神职人员。】了,已经不是实习生,而是不折不扣的神社职员。所以你要叫我神职大哥,明白吗?」
「……这代表……你升官了?」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孝太郎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身高超过一百七十五公分,衣装笔挺,黑发剃得短短的,看起来整洁清爽,无论面对任何人都露出讨喜的微笑,而且能言善道——这样的孝太郎在这里奉职没多久,便大受附近的中年妇女和贵夫人氏子的喜爱。上至宫司【注:神社的管理人。】,下至神职前辈和打工的巫女,大家都对他赞誉有加,可说是众所期待的新人。至于良彦,他的身高不满一百七十公分,相貌平凡,站在孝太郎身边只能当陪衬,而且除了棒球以外都是普普通通,现在听说生来便才貌出众的孝太郎升了官,他可不能置之不理。
「为、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走后门吗?」
神社虽然位于市内,但是离市中心有段距离,因此离尘嚣甚远,蝉鸣至今仍响彻境内,毫无衰退之色;在清风的吹拂之下,周围的树木纷纷洒落打叶声与阳光。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虑,不禁抓住孝太郎的衣袖。
良彦去年刚从大学毕业、进入公司工作,却在短短半年之后离职,直到今年春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足以维持生计的打工。在他承受着家人冰冷的视线,每天翻阅求职杂志、抱头苦恼之际,孝太郎居然升官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是大学毕业的,本来就能当权视宜,之前只是在实习期间。」
孝太郎扳开良彦的手,理了理衣襟。现在回想起来,孝太郎起初常抱怨这套装束很难穿,如今却穿得有模有样。
「可、可是不久之前,你只是敲敲太鼓、吹吹笛子而已啊!」
「那是在练习神乐。」
「还有在空地堆沙丘……」
「那是破土大典。」
「再不然就是下午时分和熟女开开心心地聊天!」
「那是在打好关系。」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回答,良彦对他投以狐疑的目光。
「神职人员干嘛讨好熟女?」
良彦怀疑地问道,孝太郎深深叹一口气。
「欸,既然有人在神社工作,当然就要发薪水,对吧?还得维修社殿、采购护身符和符咒、每年定期举办祭祀活动,这些都是要成本的。」
「成、成本……」
良彦一脸严肃地回望圈起手指示意金钱的孝太郎。眼前这人明明是神职人员,看起来却像讨债集团的一分子。
「所以,既然在神社里工作,掌握住愿意捐款的氏子和拜访肯赞助的企业,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良彦愣愣地听着盘起手臂的孝太郎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番话。打从刚相识时,良彦就知道孝太郎是个超级现实主义者,现在看来,他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良彦,神明是必须敬畏的存在,奉祀时不可以有任何疏漏,但是,有一件事和奉祀神明一样重要。」
背对着初夏太阳的朋友看来格外耀眼。良彦厌受到超乎现实的背光,用手遮挡在眼前。只见孝太郎对这样的他说道:
「经营神社是一门生意。」
良彦感到晕眩,忍不住闭上眼睛。
「……认识你以后,我心目中的神职人员形象变得越来越怪异……」
「神职人员也是人,又不能光靠吃云霞维生。」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无论是哪种行业,应该都是这样吧?外人无法理解个中情况。
「话说回来,你来干嘛?今天不是要参加法会吗?」
孝太郎突然想起这件事,停下竹扫帚,回过头来询问。良彦没想到他还记得,顿时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回答:
「啊,思,昨天办完了。和尚很忙,所以提前举办。」
一年前过世的祖父的一周年忌在昨天顺利地结束了。良彦家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就如同日本绝大多数的家庭一样,良彦家也是采用佛教的祭奠方式。
「今天过来是因为……我等一下要去打工,顺路过来而已。」
良彦从孝太郎身上移开视线,没提及刚才去大天宫参拜的事。他的视线转移到手水舍,只见青铜制的龙头吐出的水汩汩流动着,在凿石制成的水盘上制造出无尽的涟漪。
「哦,这样啊。」
孝太郎喃喃说道,宛若在说良彦没事找事干,并重新开始打扫。接着,他发现新来的香客,连忙笑容满面地招呼:「欢迎来参拜。」
※
结束了值班工作之后,良彦在大楼出口大叹一口气。某个年纪比他小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从他的身后走过。
「……辛苦了。」
良彦对着生气勃勃的背影喃喃回答。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身为大学生的同事或许正要去玩吧。良彦懒得换衣服,直接穿着工作时的白色连身服走出大楼。他又叹了口气才迈开脚步。京都不愧是盆地,有着几乎快融化身体的高密度酷热,进入九月依然毫无衰退之色。
在母亲的格言「一日不做,一日无食」的压迫下,良彦在找到正职之前的过渡时期,先找了份清洁业的打工来做。医院、商业设施、企业大楼,他每天都被派往不同的场所打扫。起先他像只无头苍蝇,但习惯之后,这个只要默默移动打蜡机即可的工作,对于近来懒得与人交谈的良彦而言,倒是挺轻松愉快的。
「……升官啊?」
良彦一面拖着穿瘪了的运动鞋行走,一面嘀咕。在他这个连正职工作都找不到的人看来,晋升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从小学开始打棒球,高中的时候,曾一度以第一棒三垒手的位置实现了在甲子园出赛的梦想,但是在第一战就败退了—之后靠着推荐甄试进入设有棒球社的大学,大学时期又幸运地获得拥有业余棒球强队的企业招揽。到这个阶段为止,他的人生虽然称不上戏剧化,却可说是一帆风顺。
然而,进公司不久后,良彦便因为练习时与队友相撞,伤到了右膝半月板,不得不动手术;而在同一时期,公司的经营状况恶化,无情地决定在该季废除棒球队。
「这就叫祸不单行啊……」
一回想起当时,良彦的右膝便感到一阵钝痛。
包含手术在内,良彦在医院住了三天。当他拄着拐杖回到公司时,已失去了安身之处。
非但如此,由于刚动完手术,医生要求良彦不可过度用脚,以免造成膝盖的负担,因此他无法在外跑业务,也不能做需要久站的仓库工作;渐渐地,周围员工开始视他为包袱。良彦原本是仗着打棒球的名义进公司,如今失去活跃的场合,待在公司里只觉得痛苦,结果才进公司半年,他便主动提出辞呈。之后,他一直过着近乎茧居的生活,直到今年春天才开始打工。
「我是不是该拜托孝太郎替我办个疾病康复的祈愿啊……」
良彦自虐地喃喃说道。这半年来,他漫无目标、毫无气力,固然是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医生说已经没问题的右膝仍不时发疼,使得他虽然有心找份安定的工作,却描绘不出未来的蓝图。
搭乘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后,良彦正想穿越通往自家方向的斑马线,却发现有个老人蹲在连接步道与地下道的楼梯旁。老人穿着藏青色的着流【注:仅单穿和服,而不搭配袴,为男子较轻便的和服穿着。】,脚踩着现在已经不常见的两齿木屐,身旁放着一个暗紫色的包袱,上秃的脑袋有着明显的淡褐色污渍。他抖着白色长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光景与良彦痛苦的记忆不期然地重叠了。
「您没事吧!」
最坏的事态闪过脑海,良彦宛如弹跳起来似地冲向老人,跟着忆起的是胸口的钝痛,以及再也见不到的祖父那稳重的微笑。
「要我叫救护车吗?您有什么老毛病吗?」
在大学棒球社时代,良彦曾因为社团的规定而参加过市民救护员讲习。他一面将当时习得的知识从记忆的角落挖出来,一面抱起老人,确认对方有无意识及呼吸。这一带虽然是站前的闹区,但由于电车刚开走,没有人路过,而他也没看见疑似老人同伴的人。
「胸口会痛吗?」
老人骨瘦如柴,比想像中还轻。幸亏他仍有意识,只是胀红了脸,抓着喉咙。看来他并不是胸口痛,而是喘不过气。
「是噎到东西吗?」
若是如此,那可就得分秒必争。良彦感觉到在自己低语的同时,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爬上胸口。他记得在因窒息而停止呼吸的情况下,只要经过四分钟,心肺复苏的机率便会降低到百分之五十。
良彦立刻用膝盖支撑抱起的老人,让他趴下,并用手掌用力拍打肩胛骨一带。现在没时间慢慢叫救护车,老人缺乏体力,如果不就地急救,只怕他的生命将会燃烧殆尽。
「加油!」
良彦一面拍打老人的背部,一面对他喊话。
「倒在这种地方,您的家人一定会伤心……您有孙子吧!」
良彦最爱的祖父已经不会回来了。一想到这种痛苦,良彦不能不救这个老人。老人一定也有家人在等他回家。
「我也、不会、放弃的!」
说着,就在良彦不知第几次用手掌拍打老人的背部时,身体僵硬的老人口中吐出一个比拳头略小的白色物体。
「出来了!」
就在良彦大叫的同时,老人开始剧烈咳嗽,良彦轻抚着他的背部,松了一口气。刚才老人连咳嗽和说话都办不到,现在看来自己的急救是及格了。
「您没事吧?」
随着咳嗽止息,脸色也逐渐恢复的老人举起一只手,回应良彦的喊话。接着,他缓缓坐起身子,用手抹了抹嘴角,仰望天空。
「啊,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老人神清气爽地说出这句话。
「我到这附近来,顺便买了很久没吃的『若叶』麻糬,但是吃得太急了。」
老人拍了拍自己的秃头,转向良彦。
「已经隐居的老人真不该得意忘形,还学人边走边吃。要是你没经过,搞不好我就这么走了。真的很感谢你,谢谢。」
老人握住良彦的手,深深垂下头来。正面一看,老人身材矮小,有张很得人缘的脸庞,眼角的笑纹让良彦有股亲近感。
「啊,不客气……您没事就好。」
老人刚才蹲在地上时的模样和现在的轻快语气之间的落差,令良彦感到困惑,忍不住抓了抓脑袋。总之,老人脱离险境是件可喜的事。虽然对方只是个偶然相逢的陌生老人,但是良彦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成功救了他。话说回来,吃麻糬吃到噎着,他到底吃得多急啊?
「麻糬容易卡在喉咙……」
「是啊,这次完全是我的疏忽,原谅我吧。」
老人再度垂下头,良彦连忙改口,.
「啊,不是,没什么原不原谅的!我只是想请您下次吃的时候小心一点……您的家人一定也会担心……」
说这种话,会不会被认为是毛头小子多管闲事?良彦如此暗想,说到一半,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声。老人望着他,突然露出慈祥的眼神。
「敏益有个好孙子呢。」
听见老人的低语,良彦猛然抬起头来。
「咦?您认识我爷爷吗?」
那是一年前过世的祖父名字。
「对,我跟他很熟。」
「是……朋友吗?」
「意思差不多,是老交情了。」
老人一脸怀念地点头,缓缓拾起地上的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本比文库本稍大一点的绿色册子。
「今天我是来找你的,我想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老人递出册子。
那是本用和纸制成的奏折型册子,封面有些污渍,看起来不像新品。
「……这是?」
良彦诧异地问道,老人则以温和的视线看向册子。
「这是敏益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是最后大家都同意把它交给你这个孙子。」
良彦不解其意。老人说是寄放的,代表这本来是祖父的东西罗?
「你一定能够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其他的事,去问狐狸吧!」
顺手接过册子的良彦仍感到困惑,但老人神清气爽地说完这句话后,便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去。
「咦?呃、呃!」
良彦连忙朝身穿着流的背影呼唤,但老人的步伐比想像中轻快许多,头也不回地离开。
「请、请等一下!至少告诉我您的大名……」
良彦追着老人的背影,弯过小巷子的转角,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咦……」
他刚才追逐的着流背影一眨眼便突然消失,眼前只有熟悉的小巷子和栉比鳞次的住宅。老人是弯进了某条岔路吗?
「……他是爷爷的同学吗?」
就年龄推测,这个可能性很高,但良彦终究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来头。
良彦迷惘片刻,最后放弃归还册子,短短地吁一口气。主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即使他想归还也无从还起。
手上的册子缝了层布,依角度不同,看来既像青绿色,也像嫩叶色,做工非常精美。良彦确认一下内文,全书三分之一的页面都已经写上文字。
「……这是什么?」
每页都用同样的书法字体写下一段乌黑的文字,而且盖上各种设计别致的朱印。然而,这些文字良彦完全不熟悉。志那都比古神、天之久比奢母智神、日名照额田昆道男伊许知迩神等等,看在他的眼里根本与暗号无异。
「……完、完全不会念……」
就算要猜也无从猜起的汉字排列,这是某种名称吗?或是古文?良彦不明白。他皱着眉头随意翻页,发现后头三分之二的页面都是一片空白,白色的和纸显得相当刺眼。
良彦阖起册子,叹了一口气。这些复杂的汉字他根本看都看不懂,不知道祖父的这本书有什么用途?
「先回家吧……」
问问家人,或许会有人记得这本书。良彦一面如此暗想,一面加入匆匆踏上归途的人群,再度迈开脚步。
二
良彦与父母、妹妹同住,直到一年前为止,祖父也与他们住在一起。祖母在良彦高中时因为心脏病突然逝世,之后,良彦家便把成了孤家寡人的祖父接过来同住。祖父的个性稳重沉静,即使不说话,感觉心意也能相通,对于良彦而言,是个令人感到安心的长辈。而且祖父似乎也和良彦有相同的感觉,虽然从不过问良彦的事,但每逢良彦要参加运动会或远足,便会替他制作晴天娃娃;如果良彦感冒,也会替他调制特制的蛋酒,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参拜神社是祖父每天的例行工作,有时会带着良彦一起前往大主神社,有时则是独自一人踏上参拜之旅。
收到祖父因为脑干出血而昏迷的消息,正好和良彦失去棒球这个心灵支柱是同一时期。
祖父的意识迟迟没有恢复,主治医师也说他年事已高,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良彦继棒球之后,再度面临昨天还理所当然地陪在身旁的人事物或许会突然消失的现实。
说来讽刺,透过电话得知祖父过世的那一天,天空一片晴朗、万里无云。
那一天,在公司里如坐针毡的良彦,到了午休时间,便一个人逃跑似地来到公园,硬生生地将超商饭团塞进口中,而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将手机压在耳边,抬头望见的是无垠的蓝天。
这幅残酷的美景,将良彦心中仅剩的意志和紧绷的忍耐丝弦轻易地切断了。
「我出门罗!」
妹妹的声音从楼下隐约传来,良彦微微地睁开眼睛。一瞬间,梦与现实混在一块,良彦眨了三次眼,才察觉眼前的风景正是自己熟悉的寝室。
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是还在上大学的妹妹为了上第一节课而前往学校的时段。她和除了棒球以外一无是处的哥哥不同,是学生会干部,老师和家长都对她印象良好。在家也会帮忙做家事的妹妹个性稍嫌强悍,对待哥哥的态度颇为粗暴。
「良彦~你醒了没~?」
今天不用打工,良彦翻了个身,原本打算继续睡回笼觉,耳边却传来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母亲声音。
「如果醒了,快去吃早餐行不行?妈妈今天要工作,想快点收拾!」
我行我素的母亲基本上是不管良彦的行程如何安排的。别的不说,她没把失业半年的儿子赶出家门,还肯替他做饭,已经够仁慈了。
良彦本想无视母亲,继续睡回笼觉,但最后还是慢吞吞地坐起身子。三坪大的寝室里实在称不上井然有序。过去花费在棒球上的时间,最近都耗费在线上游戏。良彦避开堆在地板上的杂志下床,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凌乱的书桌上。
「……咦?」
昨天陌生老人送给他的册子,不知何故呈现摊开的状态,但良彦记得昨天明明是阖上的。他也考虑过被风吹开的可能性,但是窗子只开了一道细缝换气,不可能有足以翻开册子的强风灌进来。
良彦一面克制呵欠,一面走向书桌。昨天,他不着痕迹地向父母打听了册子的事,但两人都说毫无印象,不过,祖父曾到全国各地的神社参拜,或许是当时留下的纪录簿。良彦上网查过册子中的某段文字,得知似乎是神明的名字,但对于其他部分依然一无所知。
「唔?」
良彦窥视着摊开的册子,发现上头似乎写着文字。在写有内文的三分之一页面的最后一页,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念的神名之后,有道以淡墨写下的字迹。
「之前有这个吗……?」
良彦以为自己睡迷糊了,揉了揉眼睛,但眼前所见似乎是现实。或许是自己昨天翻阅的时候没注意到吧。
「……方、位、神……?」
良彦拿起册子,逐字念出上头的文字。他连这三个字排在一起该怎么念都不知道,是念成「HOUIZIN」吗?和其他页面字体相同的这三个字,显然是用娴熟的笔法写下的,一撇一捺都柔软且美丽;不过,用的却像是写白包用的淡墨,不像其他页面的文字那般乌黑且强而有力。
「……这是什么?」
除了这三个字以外,没有任何记述,令良彦歪头不解。他刚起床,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是茫然地望着这三个字。良彦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正打算开启电脑搜寻这三个字时,耳边再度传来母亲的声音。
「良彦~你到底吃不吃饭啊?」
「啊,要,我要吃!」
良彦如此回复在门外再度叫唤的母亲,慌忙下楼吃早餐。
※
从良彦家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便是坐拥大主神社的大主山。虽然名义上是山,但其实只是个小山丘,山麓和大学的广大校地为邻。
走过并列着社团招生看板的步道,再沿着时钟台所在的正门前道路走到尽头,便是鲜红色的第一鸟居—穿过始于第一鸟居的碎石子表参道,即可看见手水舍和第二鸟居,以及通往本宫的长阶。
「方位神?」
孝太郎从授予所【注:神社内贩卖护身符及绘马等物品的地方。】的窗口探出头来,打量着良彦带来的册子。
想知道关于神明的事,与其自己慢慢上网搜寻,不如问孝太郎比较快——这就是良彦造访大主神社的理由。他也跟着窥探孝太郎手上的册子。
「这个名字我看不懂,而且这本书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更是一头雾水。是我爷爷的朋友送给我的,说是爷爷寄放在他那里。」
另外,那个老人还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是最后大家都同意把它交给你这个孙子。」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老人还叫他去问狐狸,这和稻荷神【注:日本神话中掌管谷物、食物之神,相传狐狸为其使者。】有什么关系吗?
「看起来像是御朱印帐,但是又不太一样……」
「御朱印帐?」
良彦反问对着册子沉吟的孝太郎,孝太郎便从手边的展示柜中拿出御朱印帐的样品,递给良彦。只见略带灰色的白底封面上,画着大主山草木的水墨画,旁边则是红色的鸟居。
「参拜神社时,会将神社的名字、日期还有那个神社特有的印章盖在这种朱印帐上,留作纪念。现在有很多人参拜的时候都会收集这种纪念章……」
说到这里,孝太郎又沉吟起来。
「不过,这里面写的全都是神名,还有很冷门的久久纪若室葛根神,连我都想不起来祂是什么神……神名的排列方式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规则性……啊,还有日名照额田毘道男伊许知迩神耶!这个名字我当初背了好久。」
孝太郎夹杂了感想,又继续说道:
「但御朱印帐一般不是写神明的名字,而是写神社的名字。还有,为什么只有方位神的墨水这么淡?活像丧事似的。」
孝太郎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良彦则是望着与护身符并排的御朱印帐的样品。上头用浓墨写着乌黑的文字「参拜 大主神社」,左端是年月日,而大主神社的朱印、社殿图样的朱印以及「坐镇大主山」字样的朱印,则是直接盖在神社名上头。这和他那本只有神名与朱印的册子不太一样。
「我们这里也有供奉方位神的末社,但是一般不会特别写出祭神名……」
「咦?这里有方位神?」
听孝太郎这么说,良彦抬起头来。他之前从没留意过神明的名字,这才知道原来方位神近在身边。
「其实方位神并不是神道教的神明,而是阴阳道的神明。阴阳道在明治时代被废止了,不过我们这里的四石社供奉着方位神。」
「……阴阳道就是安倍晴明的那个吗?」
良彦询问,孝太郎点了点头。
「对。古时候,佛教、道教、神道和阴阳道全都混在一块,根本是大杂烩。阴阳道被废止以后,百姓不能光明正大地祭拜方位神,就把祭神名给改了,直到昭和初期才改回来。不惜如此大费周章也要把方位神留在末社里,可见当初信奉的人应该不少。」
孝太郎淡然说明,眼睛依然注视着册子。
「……话说回来,末社是什么?」
良彦几乎每天跑神社,但是对于神社的知识不怎么深厚。
孝太郎取出用来分送给香客的单色印刷纸张「大主神社简介」,在良彦面前摊开。
「所谓的末社,就是本宫之外的小神社,另外也有些被称为摄社,供奉的大多是和本社的祭神有关系的神明,比如神明的妻子或孩子。」
孝太郎指着纸上的境内图,继续说道:
「大主神社有两个摄社,七个末社,境内还有供奉饮食类祖神的神社,神明挺多的。」
「原来那些小神社是这种用途啊……」
良彦忍不住就地环顾境内。他看过那些小神社,但从未思考过那些神社是什么;而良彦自行认定的参拜场所「大天宫」,似乎也是末社之一。
「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你爷爷很喜欢神社,或许这本册子只是他写来自娱。方位神这三个字,搞不好是他试笔时写下的。你就当作是爷爷留下的遗物,乖乖收下吧。」
孝太郎兴味索然地下了这个结论,将册子递还给良彦。
「……嗯,也对。」
良彦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若能再见到那个老人,直接问他当然最好,但是良彦根本不知道对方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祖父的朋友,彼此重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啊,对了,这个方位神的神社在哪里啊?」
良彦向孝太郎道谢后,本想回去,却又突然感到好奇,便如此询问。
「穿过第二鸟居以后就是了。从境内下了阶梯以后的右手边。」
孝太郎从授予所的窗口探出身子,比手画脚地替良彦说明。
良彦一面沐浴在响彻大主山的蝉鸣声中,一面依照照孝太郎报的路,走下通往参道的长阶。阳光穿过头上迎风作响的枝叶,落在石阶上。半途,良彦和某个年迈的香客擦盾而过,双方都轻轻点头致意。虽然彼此素不相识,但是不必交谈,也能窥见聚集在同一尊神明底下的人们和善的一面。每当遇上这种场面,良彦总是感触良多。平时他并不会对路上遇见的人们打招呼,可是一到神社,既非氏子、信仰也不怎么虔诚的他,却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种行为,实在很不可思议。
「就是这里啊……」
良彦穿过位于第二鸟居内侧的石造鸟居,鞋底将碎石子踩得沙沙作响。前方的红色小神社不像本殿漆得那么光鲜亮丽,似乎有点褪色:虽然内部很小,只可勉强容纳一个人,但是盖得很精巧,宛若本宫的迷你版。神社的正面也有放香油钱箱,良彦印象中看过香客先到这里参拜之后才上本宫。
「我以前完全没听过方位神……」
神社前的鸟居旁有个记载由来的立牌,根据立牌所示,这座神社叫四石社,建造年代不详,但平安时代的书籍便已经有这个名字。境内四角各埋着一个可以用手环抱的大石,正是代表四个方位。
良彦打开手上的册子,确认以淡墨写下的文字及立牌上的文字。
「的确是方位神……」
虽然名字一致,但这又代表什么?良彦环顾四周,并没有足以解开册子之谜的线索。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回家。
「你就是差使?」
突然有道声音传人耳中,良彦回头观看,但是背后并没有人,只有历经了盛夏的树木迎风摇曳着。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要说是自己听错,也未免听得太清楚。良彦感到不可思议,再度环顾四周,发现有一只狗坐在神社石阶上的香油钱箱彼端。
良彦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这只狗的踪迹,不知它是从哪里跑进来的?是附近人家饲养的家犬吗?良彦转动视线,想确认它有无项圈,却发现这只狗长得有点怪异,不禁皱起眉头。
「……不是……狗……?」
良彦本来以为它是只体型稍大的柴犬,仔细一看,才发现它全身都披着亮丽的金黄色毛皮,四脚的脚掌则如渐层一般转为银毛。以狗而言,它的鼻口似乎过细,竖起的耳朵也太大;和身躯差不多长的尾巴粗大蓬松,教人看了忍不住想摸。它那双鲜艳的黄绿色眼眸一直盯着良彦看,几乎快把他吸进去了。
「咦……」
良彦如此低喃,随即哑然失声。
眼前的不是狗,而是一只美丽的狐狸。
「竟然将我误认为狗,实在无礼至极。此地有都城,从前仍时兴方违【注:平安时期由阴阳道发展出来的习俗,意指出远门前先占卜方位之吉凶,若目的地的方位为凶,则先到不同方位的他处过夜再前往目的地,以趋吉避凶。】的时候,我可是倍受重视。」
再度传来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那只狐狸口中发出的。
良彦望着这幅光景,呆立片刻之后,缓缓地捂住眼睛,垂下头来。他明明睡得很饱,难道疲劳还没消除吗?居然看见狐狸,而且那只狐狸还会说话。
「……原来如此,那本书最后落到你的手上啊?」
狐狸确认似地说道。良彦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再次目睹它的身影,背部不禁冒出冷汗。
「……狐狸在说话……」
「你带着那本书,代表你是来办差事的?」
「真的假的啊……」
「那我就闲话少说。我要交代你办的差事是……」
「这是立体影像吗……?」
良彦忍不住走上前去,用右手抚摸狐狸柔软的毛皮,狐狸慌忙甩开他。
「住、住手!没有我的许可不许摸!」
良彦的手背被狐狸用前脚抓出一道红色爪痕。见状,良彦暗暗倒抽一口气。无论是毛皮的触感或是被抓伤的痛楚,在在显示这不是幻觉。
「别以为你手上有『宣之言书』,就可以为所欲为!」
狐狸焦躁地举起右前脚,指了指良彦手上的绿色册子。看来它的脾气不太好。
「原来这本书叫这个名字……」
良彦没听过「宣之言书」这个名号。话说回来,眼前都有只会说人话的狐狸了,其他事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是昨天一个不认识的老爷爷给我的……他说是我爷爷寄放在他那里……」
这该不会是「死亡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吧?
正当良彦胡思乱想之际,狐狸收拾心绪,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你是如何得到它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听我的吩咐。」
「……听你的吩咐……?」
良彦不解其意,皱起眉头。看见他的表情,狐狸微微歪了歪头。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人都来了,却不办差事?」
「请、请等一下,什么吩咐、差事的,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光是突然出现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就教人难以接受了,还有其他的吗?
面对哑然无语的良彦,狐狸啼笑皆非地微微叹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
连对这句话都感到疑惑的良彦,突然想起那个老人的话语。
「啊!对了,那个老爷爷说过『其他的事,去问狐狸』……」
那个老人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说那句话的吗?
听良彦这么说,狐狸的鼻口明显地皱了起来。
「……怪不得,我还在想这次怎么这么反常,头一个就写我的名字……那个臭老头……」
狐狸小声嘀咕,叹了一口气,又清了清喉咙。
「你手上的是『宣之言书』,别名叫『差事簿』。」
良彦看着册子鲜艳的封面。
「得到这本书的人,必须依照书中浮现的神名造访神社,并替坐镇该神社的神明办事。换句话说,就是当神明的差使。」
听着黄绿色双眸的狐狸道出原委,良彦的大脑资讯处理速度追不上,愣在原地好一阵子。别的不说,打从狐狸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违反常理。
「………………神明的差使…………?」
良彦重复这句话,各种回路逐渐在脑内连接起来。
「…………为什么找上我?」
这是第一个疑问。
「再说,既然是神明,应该可以自己想办法吧……?」
良彦一头雾水。别的不说,没有比神明更强的神力,要怎么替神明办事?直到半年前都还是个茧居族,没有再次就业、只是游手好闲的良彦,哪来这种本事?
狐狸从隐约可见的牙缝间吐了口细细的气。
「别以为现代的众神是万能的。」
狐狸眯起黄绿色的眼睛,犹如在审视良彦一般望着他。
「从前,人们透过祭神的行为敬献感谢之心,神明借此补充神力,而凡人也可蒙受神明的恩泽。神与人是共生的关系。」
「这、这样啊……」
良彦愣愣地说道。他从没听说过神与人是互助互利的关系。别的不说,他一直认为神之所以为神,正是因为祂们是人类无法匹敌的存在。
「在日本,用正确的方式祭神的人少之又少,也难怪你不知道。过去,众神接受丰厚的祭祀,神威无远弗届,用不着派遣差使也能办事。可是,现在呢?」
「我、我不清楚……」
面对困惑的良彦,狐狸摇了摇头,宛若在感叹一般。
「我在这个神社里,常看见平时根本不祭神的凡人,心血来潮就跑来许愿,许完了便拍拍屁股离开。再这样下去,神的力量只会越来越衰弱……」
良彦自己也干过这种事,不由得露出苦瓜脸。不过,现在这个时代,去神社许愿不是常态吗?良彦也想不出除了实现愿望以外,神明还有什么工作。
「得到『宣之言书』的人,必须听候神明的差遗,代替力量减弱的神明办事。」
狐狸的黄绿色双眼再度捕捉住良彦。
「本来差使是由代代与神有渊源的人来担任,不过你的祖父常怀着谦虚与感谢之心参拜神,而且拥有一颗慈悲心,所以大神特别破例,赐他这个职务。」
听见狐狸谈起祖父,良彦抬起头来。
狐狸似乎回忆起当时,带着温和的眼神继续说道:
「虽然是破例晋用,但他为了神明,从北到南四处奔走,是个好人。」
听见祖父受到赞美,良彦感到很开心;然而另一方面,听到这番话,也让他背上直冒冷汗。祖父的嗜好的确是参拜全国各地的神社,如果狐狸所言属实,那么这就不是单纯的嗜好,而是祖父为了替神明办事才四处奔走。
「不过,他毕竟是凡人,寿命终有结束的一天。你的祖父前往幽冥之后,众神再度商议,选出一个适当的差使。那是代代奉祀神明的古老社家【注:世袭神职的家系。】一族之子。」
「咦?那为什么又会找上我……?」
良彦早就觉得奇怪了。或许这话不该由自己来说,但蔌原良彦绝不是那种会被神明看上的人才。他和优秀的妹妹不同,做什么事都普普通通,连唯一的专长棒球也不能打了。
狐狸瞥了良彦一眼,不悦地叹了口气。
「一般而言,被选上的差使和『宣之言书』是用『绪带』连接起来的……」
说着,狐狸举起右前脚,在空中画了个复杂的图案,接着又用鼻尖指向良彦的脖子。
「现在你应该也看得见了,从你脖子后方冒出来的就是绪带。」
良彦连忙低头察看,只见刚才看不见的绿色丝线模糊地浮现,连接着「宣之言书」和自己的后颈。
「这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是绪带。」
良彦想确认自己的后颈,在原地猛打转;狐狸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先前中选的差使因为某些缘故,绪带断了,所以临时需要找个人代替他担任差使。」
「断了……?」
良彦重新检视从「宣之言书」冒出来的绿色绪带。即使触摸也没有触感,想抓也没有实体,感觉就像雷射光。
「……那、那只要再绑起来……」
如果断了,再绑起来不就好吗?
听了良彦的话语,狐狸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没这么简单。绪带是连接神和差使的东西,不是想摸就摸得到。」
「这样啊……」良彦喃喃说道,再度望向绪带。刚才还看得一清二楚的绪带,随着时间经过逐渐变淡,最后便看不见了。
狐狸眯起黄绿色的眼睛,继续说道:
「虽然是代理差使,但这可不是谁都能担任的工作,由于必须奔走全国各地,最好要年轻,而且要谦虚、心怀慈悲、亲近神明并且清高正直。只可惜找遍全国各地,也找不到符合所有条件的人。此外,优秀的人才多半担负重要职务,又或是为了担负重要职务而在接受教育,没时间替神明办事。所以挑选人才的高位大神只能把条件越降越低……」
狐狸瞥了良彦一眼,令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认为再听下去自己会感到高兴。
「……我该不会是用消去法选上的吧……?」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光是如此。你是敏益的孙子,也是个很大的因素。」
狐狸并未否认消去法的部分,若无其事地回答。
「……除了我是前任差使的孙子这一点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这个嘛……」
面对良彦的问题,原本滔滔不绝的狐狸突然撇开视线,变得支支吾吾。
「的确,你这个人……死气沉沉,宽以待己,却又希望别人了解你,而且是个冥顽不灵的小顽固,工作也做不久,还是个茧居族……窝囊废……大神怎么会允许你当差使呢……我可是反对的……」
「咦?呃,等等,我不是想听我的坏话耶!」
为什么自己得被一只刚见面的狐狸批评成这样?而且最可悲的是对方完全没说错,所以良彦无法反驳。
喃喃自语的狐狸收拾心绪,转向良彦。
「总之,差使这个位子不能空下来,这算是暂时代理的临时措施,只要找到下个人选,立刻可以还你自由。在那之前,你得遵照『宣之言书』,替神明办事。」
良彦觉得有太多地方令他难以接受,用狐疑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狐狸。如果是好言拜托他,或许他还肯答应;但是被说得一无四处,还要叫他替神明办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别的不说,这番话是真的吗?该不会只是自己在作梦吧?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良彦对着在脚边卷尾而坐的狐狸提出这个最基本的疑问。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
狐狸有些傻眼地叹一口气之后,说道:
「我是坐镇于这个神社、掌管方位的方位神。因为我的毛色如此,其他神明都叫我『黄金』。」
那身美丽的毛皮似乎变得更加闪亮了,良彦感到刺眼,忍不住眯起眼睛。
「……祢是神明……?」
良彦有些难以置信,如此反问。虽然他常来神社参拜,但其实不怎么相信神的存在。这样的他——
「……真的假的?」
居然会亲眼见到毛皮蓬松好摸,但个性有点急躁的狐神。
「『宣之言书』浮现的不就是我的神名『方位神』吗?」
闻言,良彦困惑地点头。
见状,黄金露出满意的微笑。
「那就听我吩咐吧!」
三
「狐狸?」
再度返回大主神社境内的良彦,挡在正好走出来的孝太郎面前,抓着他不放。
「对。方位神是狐神吗?」
良彦指着在身旁用后脚搔着下巴的黄金,如此问道。
良彦还没单纯到别人自称是神明便深信不疑的地步。不问问第三者的意见,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只自称「黄金」的狐狸。
「方位神的种类很多,有吉神也有凶神……应该是这些神明的总称吧?至于是不是狐狸我不知道,我又没看过。」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说道,确实有超级现实主义者之风。黄金应该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但他毫无反应,看来他看不见黄金。
「呃,那只狐狸说我是差使……」
说着说着,良彦的脑海一角也觉得自己说得太直接,果不其然,孝太郎听了,面露同情之色,将手轻轻放在良彦的双肩上。
「良彦,听我一句劝,回去睡觉吧!」
「说的也是……」
良彦干笑了几声。其实他睡得可饱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黄金并未插嘴,只是打了个呵欠,百般无聊地望着他们。
「还是要我替你办个解厄祈愿?五千圆,要先付清。」
孝太郎不耐烦地抓了抓后脑,如此说道。良彦顿了一顿,询问:
「……没有友情价吗?」
「没有。」
「我想也是。」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对方说得如此干脆,反而爽快。
「你特地折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待会儿有初宫参拜【注:祈求婴儿平安长大的仪式。】和计程车车行的行车平安祈愿,我很忙。」
孝太郎表示他得开始准备,转身就要回社务所【注:神社的办公室。】,良彦对着他的背部问道:
「……顺便问一下,办理初宫参拜和行车平安祈愿,神社可以赚多少钱?」
孝太郎默默回过头来凝视着良彦,并缓缓露出微笑。
「你的想法怎么这么俗气?良彦,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献给神明的虔诚心意。」
少骗人!
望着通往社务所的木门关上,良彦当场无力地跪下来。孝太郎铁定是认为,与其听朋友胡言乱语,不如选择现实上的实质收入。可是,良彦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狐狸正撑直了前脚伸懒腰啊!
在香客们狐疑的视线注视之下,良彦最后左摇右晃地离开现场。他疲惫无力地走向通往参道的长阶,在途中耗尽气力,跌坐在地。跟在他身后的黄金也在同一阶坐下来,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宛若在笑。
「那个权视宜挺有趣的,表面上看来沾满世俗味,却没失去内心的光芒。清浊并容的神职人员……有意思。」
「如果祢中意孝太郎,不如去拜托他吧。」
良彦自暴自弃地回了一句。听到自己是临时被找来代打,怎么提得起干劲?更何况这只狐狸是否真的是神明还有待商榷。
「他来当没意义,『宣之言书』是在你手上。」
「反正只是代理,谁来当不都一样吗?」
「被选上的可是你啊!」
「还不是靠我爷爷的关系嘛!」
听到良彦自虐般的回答,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轻轻摇动金色的尾巴。
「……我不希望你得意忘形,所以本来不想告诉你……」
说着,黄金瞥了良彦一眼。
「虽然你只是临时代理,但你之所以获选为神明的差使,除了是敏益的孙子这一点,还有其他理由。」
听到这句意外的话语,良彦微微睁大眼睛。他不是用消去法选上的吗?
「我长年隐居在神社里,大约一年多前,看到你每天都跑来这里的末社报到。」
嫩绿的树叶在头上迎风摇曳。
「你没跟你那个权视宜朋友说,自己偷偷跑到大天宫祈祷,对吧?为了你的祖父。」
良彦回望黄金的双眼,哑然无语。
这是他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秘密。
祖父病倒之后,良彦思考着自己能够为祖父做什么,最后决定每天前往大天宫,祈求祖父康复。他瞒着孝太郎和家人,无论刮风下雨,即使是在职场倍受孤单折磨后归来的夜晚,或一思及未来便满怀不安、彻夜难眠的早晨,都抱着疼痛的膝盖缓缓爬上石阶,每天前来参拜,从未间断。
「祢……怎么知道……」
平时良彦根本不信神,当时却打从心底期盼神明真的存在。如果世上真有这种超凡的存在,希望她们能够救祖父一命。当时的良彦认为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件事。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瞥了良彦一眼。
「你忘记我是神吗?还问我怎么知道?这种蠢问题就别问了。」
良彦无言以对,只好闭上嘴巴。他对于黄金的真实身分仍感到怀疑,但要说祂只是只普通的狐狸,又无法解释祂为何能说人话,以及为何对神明的事情如此清楚。承认祂是神明,反而较能释怀。
黄金的视线滑向头上,继续说道:
「无论有什么苦衷,遇上麻烦才来求神,不是件值得赞许的事。对于平日不祭神只会许愿的人,许多神明是敬谢不敏的。所以你也一样。照理说,即使你是前任差使的孙子,也不该中选,不过……」
说到这里,黄金停了下来,宛若在思索似地眨了眨眼。
「不过,当时你一心只为祖父的健康祈求,完全不提自己身体的疼痛及工作上的事。你的行为,都看在众神的眼里。」
良彦百感交集地垂下视线。他并不是为了获得赞美才那么做的。
他很清楚,即使膝盖能戏剧化地痊愈,现在的他也无法靠打棒球维生。若说他对长年从事的棒球运动已经毫无眷恋,那是违心之论;但是继续执著下去的热情,早已从他心中消失。棒球和祖父相比,在他心中的情感比重实在相差太大,仅是如此而已。而且……
良彦微微地叹一口气。
而且,当时他或许把独自与病魔奋战的祖父,和在公司里孤军奋战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黄金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
「还有,昨天你在大天宫参拜时说的话,也成了另一个因素。」
「昨天……?」
昨天去打工前,良彦的确曾前往那座神社参拜过,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黄金的双眼捕捉住良彦。
「你向神明道了歉,对吧?说你当时不该许那种自私的愿望。」
听到这句耳熟的话语,良彦不禁瞪大眼睛。
自己当时的确说过这句话。迎接了祖父的一周年忌之后,随着心情沉淀下来,他萌生一些想法。他希望神明救祖父一命的心没有半点虚假,然而,在祖父还健健康康的时候,他没能为祖父做任何事;直到快失去祖父时,又无法接受现实。他觉得当时求神,似乎是软弱的自己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
为了寻找心灵支柱,为了寻求慰借。
为了找个地方发泄只能干焦急的情绪。
向神明祈求这些.或许是错误的。
世上没有人能够永远活着。
「来参拜的人本来就不多,为自己祈求的愿望感到后悔而跑来道歉的人更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当初祈求的还是别人的幸福。」
良彦觉得莫名尴尬而撇开视线。一切都被说出来,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你的这种态度获得肯定。所以,虽然你只是代理差使,神明还是将『宣之言书』赐给你。如果是你,应该能够帮助力量衰退的众神。」
黄金用前脚指着良彦手上的「宣之言书」。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无法理解你为何能够得到这本书。」
黄金似乎在讽刺良彦。
良彦也重新检视「宣之言书」,微微叹了口气。这究竟是奖赏?还是麻烦呢?
良彦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他现在已知道这本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也知道它为何落到自己的手上。
「可是,我担不起这种重责大任……」
良彦喃喃说道,走完剩余的阶梯,并望向一旁的四石社。
虽说只是代理的差使,但像他这种因为膝伤尚未痊愈而一直提不起劲去找工作,每天只是打电玩,吃饱睡、睡饱吃的人,高位大神到底有什么期待?失去过往建立起来的一切,失去重要的亲人,背叛周遭的信赖和鼓励——对于这样的良彦最感到无力及愤怒的,不是别人,正是良彦自己。
良彦打开手上的「宣之言书」,望着祖父曾代为办事的几个神名。
祖父与众神共度的岁月就在其中,这是良彦不知道的岁月。
「爷爷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拖着年迈的身体四处奔走,铁定不轻松,为何祖父要一直替神明办事?良彦在脑海中描绘温和微笑的祖父。和祖父同住之前,良彦每次去祖父家玩,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父母吵架不敢回家的时候,祖父总是摸黑前来寻找良彦,带着他回家,煮热腾腾的乌龙面给他吃。去公园拔草、打扫垃圾场……祖父总是觉得大家开心就好,独自揽下这些工作,因而祖母时常气得骂他是个滥好人。
「你想知道你祖父为什么当差使的话,可以继承他的志业看看。」
黄金摇动蓬松的尾巴,黄绿色的眼睛转向良彦。
「和你祖父做同样的事,或许就会明白。」
「和爷爷做同样的事……」
搞不好自己被黄金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良彦虽然也有这种念头,但他察觉到了:在不期然的状态下得到祖父留下的「宣之言书」的人是自己,能够继承祖父志业的人也是自己。
良彦感到迷惘,紧咬嘴唇。
祖父病倒时,他以为自己能做的事只有每天去大天宫祈祷。
但是相隔一段时日之后,却出现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继承祖父的志业。
「……我顺便问一下,只是顺便问问而已喔!」
仍在迟疑的良彦回头询问黄金。
「……祢想交代什么差事?」
良彦先是声明过后才如此询问。闻言,黄金的双眼立刻闪闪发光地仰望良彦。
「你肯接下这份工作吗?」
「这个嘛……我只是先问问看……」
毕竟只是代理,良彦实在很难坦然允诺。然而,黄金无视他的犹豫,咄咄逼人地质问:
「你到底接或不接?」
「好、好啦!我接,我接就是了!做到找到接手的人就行了吧?」
虽然只是暂代,但在这段过渡期间内承接祖父的志业,或许是上天为失去梦想和工作的良彦指引的一条明路。
「好吧。」
听了良彦的回答,黄金正襟危坐。
「我要交代的差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声明过后,黄金才说道:
「刚才我也说过,如今祭神的人变少了,因此众神逐渐失去力量。我希望你能设法让日本的凡人重新重视祭神,并对神明抱持畏惧及尊敬之心。这就是我要交代的差事。」
初秋的风吹过两人之间。
「……呃,我觉得这件差事我办不到耶……」
良彦撇开视线,抓了抓脑袋。闻言,黄金瞪大眼睛。
「什、什么!你要拒绝吗?」
「我又不是政治家,也没有足以影响日本全体国民的魅力,更不知道该怎么改变别人的观念,让他们重新重视祭神。」
听完良彦的解释,黄金低吼几声。可是,没办法啊!良彦如此暗想。先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他是个梦想破灭、经历茧居生活、现在正在找工作的伤患,又不是魔法少女,能做的事极为有限。
「那、那么,只要畿内【注:古代日本首都及其临近地区,约为今日大阪、奈良、京都一带。】的人就好。若是居住于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人有所改变,应该能够影响……」
「啊,办不到、办不到。我说过了,这种事我没办法。有没有不必牵扯到其他人,只有祢和我就能解决的差事?」
良彦打断黄金的话,在四石社的石阶坐下来。见到他这种态度,黄金哑口无言。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对我这个神明尊敬一点!」
「是~遵命、遵命……这样就行了吗?」
「等、等一下!刚才那不是我要你办的差事!」
黄金连忙制止低个头就想了事的良彦。
良彦依然坐在石阶上,扭转身体望向神社。现在重新一看,这果然是个不像本宫那样受到重视的小神社。黄金说祂长年隐居在这里,不知究竟隐居了多久?换成是良彦,如果一直关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久久才能外出一次,一定有许多想做的事。
「祢一直待在这里,对吧?祢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是想去的地方吗?比如说……想吃什么好东西之类的。」
说着,良彦往下一看,发现香油钱箱后方有一本杂志。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我可是神啊!对人间的食物没兴趣。」
「……可是香油钱箱后面有本京都美食导览杂志,上面有一堆肉趾印……」
尴尬的气氛流动于两人之间。
「那是观光客忘记带走的。」
黄金故作平静地说道。良彦当着祂的面翻阅起杂志,并在报导「来京都非吃不可的十大甜点」那一页停下来。
「……都路里这一页上头超多肉趾印的耶!」
都路里是由有名的宇治茶老店辻利所经营的茶坊,贩卖以高品质的宇治抹茶制成的白玉馅蜜及冰淇淋等甜点,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抹茶圣代。每逢假日,店门前总是大排长龙。
「祢想吃抹茶圣代啊……?」
「不、不是!那只是前脚不小心踩到而已,绝不是我想吃——」
黄金慌忙辩解,但放在良彦身边的「宣之言书」突然发出淡淡的光芒,书页自动翻开。只见用淡墨写下的「方位神」三字,宛如用墨笔重新描写过一般,变得乌黑鲜明。
「请、请等一下,这不是我真心交办的差事啊!」
无视于慌忙靠过来的黄金,「宣之言书」上墨汁饱满又美丽的「方位神」三字完成了。
「大神,我可不承认!难道祢是为了这种差事搬出我的名字来吗?」
黄金忍不住用后脚站起来,仰望天空。
「请立刻撤回受理!大神!」
见状,良彦也跟着仰望天空。
「咦?神明交办的差事是采许可制的啊?」
他本来以为「宣之言书」上出现名字的神明可以随意差遣人,原来并非如此。
「这本『宣之言书』是高位大神创造的,差使要受理哪件差事全凭大神取决……可是!」
黄金咬牙切齿,对天空怒目而视。然而,上了黑墨的那几个字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是不知道高位大神在想什么啦。」
良彦拿起「宣之言书」,确认上头墨色变浓的文字。入木三分、强而有力的文字看起来欢欣鼓舞。
「我看祢还是死心吧……?」
四石社吹过了一阵与各人心思相异的风。
四
都路里的只园总店位于东西向连结松尾大社与八圾神社的四条大道上。京都最大的闹区是以四条河原町的交叉路口为中心形成,距离历史悠久的茶坊和餐饮店林立的花见小路也很近,只要是来京都观光的人,一定会走上一遭。
「让您久等了,这是特选都路里圣代。」
由于时值平日的白天,良彦得以立即入店。他坐在最深处的靠窗座位,从店员手中接过他点的圣代。
「岂有此理……」
黄金坐在良彦对面的位子上呜呜叫着。祂大可以不来,却一面抱怨一面跟来,看来祂果然对圣代有兴趣。
良彦假装在欣赏眼前的圣代,将脸凑近黄金,低声说道:
「欸,都来到这里了,祢别再抱怨啦!一个大男人独自进这种店要很大的勇气耶!」
店里几乎都是女性客人,虽然也有男性,但都是和女友一同前来的情侣档,男人独自来店的目前只有良彦一个人。
以白木为基底的桌椅、呈现几何图案的仿纸窗窗棂,不愧是茶坊老店,装渍相当高雅,和街上那些平易近人的咖啡馆大不相同,反而教良彦坐立难安。
「祢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亏我还点了最贵的。」
「慢着,谁说我不吃的?」
黄金探出身子,用前脚拍打良彦拿起长柄汤匙的右手。
「这是你用寥寥无几的财产买的,我不能浪费。」
说着,黄金灵巧地用前脚将装着圣代的容器拉向自己。
「自古以来,献给神明的神馔有很多种,而我们接收的是凡人寄托于这些供品之中的『心意』。换句话说,即使不直接放入口中,我们也能品尝供品的滋味。不过,现在还是……」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黄金的话还没说完,良彦便拿起汤匙,舀了一大匙圣代顶端的抹茶冰淇淋放入口中。
「谁叫你吃的~~~~!」
「才一口而已,有什么关系?钱是我出的耶。」
「你胆敢乱动献给神的供品!」
「拜托,祢想想嘛。」
良彦一面注意四周,一面放低音量,安抚气得胡须直发抖的黄金。虽然黄金一激动,语气就变得很暴躁,但祂一副毛茸茸的狐狸模样,实在没什么魄力。
「祢只吃我寄托在这杯抹茶圣代里的『心意』,代表圣代还是会留下来,对吧?我都花那么多钱点餐了,没吃完不是很浪费吗?还是说神明就可以浪费食物?」
或许是超级现实主义者的朋友教导有方,良彦搬出一套大道理来,又将汤匙再度插进圣代里,抢走装饰用的糖渍栗子。黄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用前脚拍一下桌子。
「我没说可以浪费!我正想好好放入口中品尝!你却擅自……」
「怎么?说来说去,祢还是要吃啊?」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对面的狐狸。要吃就直说嘛。
只见黄金灵巧地用前脚迅速完成餐前的一拜一拍手,慌慌张张地一口咬向超出容器的圣代顶端,以免又被抢食。
「……唔!这、这真是太可口了!」
黄金竖起耳朵,瞪大黄绿色的眼睛,全身宛若电流窜过似地打颤。
「我活了这么久,没想到人间居然有如此美味的东西……」
「太好啦,差事完成了。」
「我、我说过这不是我要交办的差事!」
「来,汤圆~」
良彦用汤匙从圣代中挖出汤圆,放进黄金口中。一旁偶然目睹的年轻男子,看见在半空中消失的汤圆,不由得猛眨眼睛。
「多么圆滑的口感和甘甜的滋味……」
「这个是抹茶果冻。」
「哦哦哦!暗绿色的柔软玻璃传来了茶味……」
黄金每吃一口,看在旁人眼里,圣代便像是忽然从良彦的汤匙中消失。若是圣代连续消失,或许周围的客人会感到怀疑,所以良彦只好费心计算时机,适时地将圣代送入自己口中,希望他人只把自己当成偶尔会把汤匙递向半空中的怪胎。
「良彦,多舀些浇了绿汁的部分给我!」
「汁……拜托祢说糖浆行不行啊?害我的食欲都没了。」
「那个栗子是我的!你刚才已经吃过了吧!」
「等等,知道了啦!别乱动。」
入口的甜点甘甜可口,满嘴奶油的狐狸在眼前兴奋地陈述感想。良彦发现看着这幅光景的自己,露出了许久不见的平和笑容。
那天晚上,良彦躺在床上看「宣言之书」,脸上却一直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便坐起身子。柔软的毛皮摸起来虽然很舒服,但老往脸上招呼,那可就很烦了。
「干嘛跟来我家啊……」
黄金占据了半张床,在良彦身旁呼呼大睡。不知道祂是不是在作梦,只见祂的尾巴和四肢不时抖动,每当尾巴一动,便会碰到良彦的脸。
「……除非你……重新替我办好差事……不然……我不回去……」
睡前一再重复的话语如今化为梦呓,在黄金口中咕哝。交办的差事是吃抹茶圣代,而且还是和良彦共享,似乎让祂很不服气。「祢明明就吃得很开心,现在还讲这种话?」直到刚才,良彦都还和祂为此争论不休。
「真罗唆……」
黄金连说梦话都要说这些,令良彦皱起眉头。
他已经办完差事,本来以为「宣之言书」上头会像祖父收集的神名一样浮现朱印,谁知完全没这种迹象。这可是代表差事还没办完?
「……不,或许……」
良彦突然灵光一闪,悄悄溜下床、走下楼,从摆放电话的桌子抽屉里拿出印泥。或许神名上的朱印不是自动浮现的,而是差使办完差事以后,神明盖的签收印。若是如此,要让仍有微词的黄金盖印并不容易。
良彦看着明明是只狐狸却鼾声大作的黄金,露出得意的窃笑。让黄金吃了抹茶圣代是事实,他问心无愧。
隔天早上,看见自己的神名上多了个自己完全没印象的鲜红色印记,某尊狐神大为愤慨。
「谁叫你擅自盖章的~~~~!」
右前脚的肉趾染成红色的黄金,毫不容情地将良彦从被窝中揪出来。
要点 神明讲座 1 神明的单位是什么?
神明不是用一个、两个计算,而是用一柱、两柱计算。至于为何采用这种计量单位,有各种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源于古代日本立柱让神明降驾的习惯。现在在讽访大社的御柱祭中,仍可看见举办神事时立柱的习俗。此外,在伊势神宫的正殿地板下,也安放了在净暗之中采伐的心御柱,可说是最重要且神圣的依代【注:神明降驾依附的对象物。】。还有另一种说法是,神明通常居住在历史悠久的树上,所以才以「柱」来计算。
黄金:顺道一提,护身符和符咒是用一体、两体,神轿是用一基、两基来计算。【注:以上皆为日文使用的计量单位,小说内文若有提及,仍以中文惯用的计量单位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