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记得葛城这块土地,是神沼河耳命建造高冈宫的地方。」
在初次搭乘的电车上,活像幼儿一样紧盯着窗外的黄金,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后,开口说道。
「此外,那也是葛城氏的根据地。我本来以为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那是什么?我没听过。」
在前往奈良的近铁电车中,良彦把爱用的邮差包抱在膝盖上,不着痕迹地掩口反问。幸好平日的车内比较空,没人注意他们,坐在座位上的乘客不是低头在滑手机,就是投身于舒适的晃动之中闭目养神。
「什么!现在人间连这种事也不教吗?你们上学堂究竟在学些什么!」
「学什么……这个嘛……埴轮【注:日本古坟时代特有的素烧陶器。】之类的?」
良彦学日本史,已经是五年多前还是高中生时的事。更何况高中三年级他选修的是世界史,所以对日本历史的记忆所剩不多。
「现在当真是个愚昧的时代,生在日本的人居然不知道本国的历史……」
「话说回来,祢是出自阴阳道的神明吧?阴阳道明明是从中国传来的,祢干嘛这么偏袒日本啊?」
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长年居住在这里,就会染上这块土地的色彩吗?
黄金叹了口气,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转向良彦。
「阴阳道或神道都是凡人胡乱区分的。我本来就是日本自古即有的神明,是凡人仿效阴阳道,自行替我取了名字。无论是神道或阴阳道.都不影响我过去是在日本倍受崇敬的神明这个事实。」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就连神社的祭神名,都会因为凡人的一己之私或神格相近等理由而改变。」
黄金若无其事地说道,并以兴味盎然的视线望向良彦。
「话说回来,我倒是没料到对这方面如此生疏的你会说出『阴阳道』这三个字。」
听了这句话,良彦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当然啊!我也是有查过的。」
其实他只是上维基百科确认过孝太郎告知的知识而已。
然而,听他这么说,黄金似乎颇感欣慰,一脸满意地竖起胡须。
「葛城这块土地和阴阳道也有关联。葛城氏在这块土地上繁荣起来,贺茂氏也一样。你应该知道,贺茂氏便是杰出阴阳师辈出的一族。这个地区本来就是神气酝酿之地……」
「哇,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
面对黄金滔滔不绝的讲古,感到厌烦的良彦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别说他根本不知道贺茂氏是什么来头,就连那是什么时代的故事都不晓得。
良彦一面叹气,一面将视线转向车窗外,只见即将收成的稻穗在窗外垂着头,充满乡村气息的田园风景一路流动。
十月上旬。这阵子天气不太稳定,那一天也是一大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过了傍晚五点,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这大概就是秋雨吧,或许等锋面过后,澄澈的秋日天空便会露脸也说不定。
良彦拿阴雨绵绵的天气当借口,没打工的日子完全窝在家里不出门。他一面上网浏览或玩线上游戏,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在荧幕上流动的他人「推文」。他在免费的社群网站注册,借以和大学时代的朋友维持联系,但辞去工作以后,已鲜少主动发言。
良彦和埋怨上司或拿工作上的事自嘲、自虐的昔日同学们不同,每天能够分享的事只有起床和吃饭。
今天是星期日,荧幕上排列着他人看了什么电影或去哪里玩等生活充实的讯息,但是对于良彦而言,今天、昨天和前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还是一样,老是窝在家里。」
一到这个时期,大主神社的星期六、日都排满婚礼,今天也有三组新人举办婚礼。顺利办完婚礼的孝太郎带着撤下的龙虾和鲷鱼等供品,前来良彦家。
「今天不用打工啊?」
「今天放假。」
「别人正在奋力祈求他人幸福的时候,你居然窝在这里挂网?真好命。」
正因为交情深厚,孝太郎毫不客气地埋怨,并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虽然直接从家里通勤并非完全不可行,但孝太郎以上班较为方便为由,独自在附近租屋;他常因为自己一个人吃不完,而带着撤下的食物类供品拜访蔌原家。尤其是每逢举办婚礼的日子,会有备用及没吃完的婚宴料理,菜色就会变得像今天这么丰盛。
「你有在找工作吗?」
良彦被踩到痛处,撇开视线回答:
「线上游戏的等级是有变高啦。」
「……如果HP增加就能找到工作,那可乐得轻松。」
「你大学的时候还不是常常在玩!」
「现在没那个闲功夫了。」
孝太郎疲惫地叹一口气,在床缘坐下来。床铺的另一侧,则是依然赖在良彦房里不回神社的黄金。
「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权祢宜啊?」
黄金兴味盎然地看着孝太郎如此询问,同时,看不见黄金的孝太郎也开口说道:
「对了,你今天上社群网站看过了吗?」
「他和你是朋友吧?」
「远藤和岸本一直在吐苦水。上班族就是这样。」
「打从他刚开始奉职,我就一直留意他。」
「等、等一下。」
黄金和孝太郎同时说话,良彦慌忙喊停。说来遗憾,良彦的耳朵性能没高到可以同时分辨两人话语的地步。
「干嘛?」
孝太郎歪头反问。
「不,我觉得……耳朵听不太清楚。」
良彦笑着打哈哈,对黄金投以不悦的视线。祂明明知道状况,不能体恤一下吗?
「每天只是在家闲混,身体居然还会出状况,你不要紧吧?是运动不足吗?」
伸直了脚坐着的孝太郎叹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就算想运动也不能运动啊——良彦及时将这个自虐般的答案吞进肚子里。
「电脑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请。」
为了将电脑让给孝太郎使用,良彦把自己开敔的视窗一一关闭,这才发现求职网站的页面藏在游戏画面背后,并未关闭。这么一提,刚才自己为了图个心安,曾稍微浏览过。
「怎么?你有在找工作嘛。」
耳聪目明的孝太郎接过手,坐在椅子上操作滑鼠。
「他好像有心找工作,但是每次看着那个叫电脑的玩意儿,嘀咕几句以后,下一瞬间又开始玩那个叫线上游戏的玩意儿。」
黄金明知道孝太郎听不见,却一面叹气一面说道。
「你这个权视宜也好好说说他吧,要多有一点危机感啊。」
「每天都光着肚子躺在床上,毫无危机感的狐狸有资格说我吗……」
良彦瞥了黄金一眼,喃喃说道。孝太郎讶异地回过头来。
「狐狸?」
「啊,不,没什么。」
良彦慌忙摇头,接着又掩饰似地将视线转向电脑画面。
「找是有在找,可是一直找不到好工作……」
良彦也没打算永远当个清洁工。虽然他心想自己才二十四岁,多得是重新起步的方法,但是不时发疼的膝盖让他无法全心投入。若是久站的店员工作和四处奔波的业务工作都得敬而远之的话,他可以找的业种和职种便相当有限。良彦只会打棒球,英检只有三级程度,也不擅长操作文书软体。
「要不要我收留你啊?」
孝太郎兴味盎然地看着征才广告。
透过父母的关系,在大学毕业前便已经确定要去哪间神社奉职的孝太郎没找过工作,或许对他而言,连征才广告都是很新奇的东西。
「你要介绍的铁定是和神职一样累,薪水却很少的工作吧?」
听了良彦的话语,孝太郎露出奸诈的笑容。
神社的工作大多只有周休一天,基本上没有长假,也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听说七五三【注:在男孩三岁和五岁、女孩三岁和七岁那一年的十一月十五日举办的庆祝活动,小孩会盛装打扮,前往神社参拜。】时期、婚礼旺季或正月,更是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一旦成为侍奉神明的人,工作和私生活的界线就容易变得模糊不清。
「那你想做什么工作?」
「咦?」
被孝太郎这么一问,良彦错愕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不能打棒球对你而言是个重大的打击,也知道你的膝盖还会痛,可是不赚钱就没办法生活,对吧?现在你还可以靠着打工度日,可是总不能到了三、四十岁还在打工吧?现在只要有工作,你就该尝试看看。」
孝太郎一面看着电脑画面,一面如此说道。闻言,良彦对他喃喃说:
「……我知道啦!」
用不着旁人说,良彦自己最清楚;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踏出第一步,所以他才烦恼不已啊。
「你叫我尝试看看,可是我也有想做跟不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
孝太郎回头问道,良彦忍不住撇开视线。
「……这个嘛……我还在考虑……」
良彦和老家是神社、本人也从高中时期就决定继承家业的孝太郎不同,连未来的蓝图都还没画好。
其实,若有人问良彦长年从事的棒球运动,是否就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他也答不上来。或许只是因为他在棒球上的表现比其他方面好,良彦才继续打棒球。
「唉!良彦,你就是这样。」
孝太郎叹了口气,再度转向电脑。
「你老是讲这种话,日子一天天过,小心嘴上说着要寻找自我却变成迷失自我,等哪天回过神来,年龄已经大到很难重新找工作的地步,那可就糟了。」
孝太郎的话语毫不容情地刺向良彦毫无防备的心灵。
「你该多了解自己一点。」
右膝在发疼。
良彦用力咬紧臼齿,皱起眉头。
他和孝太郎自高中时代就认识了。打从当时便拥有豁达思想的孝太郎,可说是良彦至今认识的人之中,最值得侰赖的一个。因此,虽然良彦辞去工作之后,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之间的往来,但仍然和孝太郎私下保持联络,两人也经常见面。良彦以为他们双方都很了解彼此的长处及短处。
可是——
「…………不懂。」
宛若体内有一股力量在推动一般,良彦将自动涌上喉咙的话语化为声音。如果可以,他也想快点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也想和孝太郎一样邂逅打从心底想从事的工作;但就是因为做不到,现在的他才会进退两难、裹足不前。他比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窝囊。
不能继续打棒球、膝盖仍在发疼的是他。
孝太郎根本没尝过同样的痛苦。
良彦知道说这种话有多么可悲,但依然像吐出热腾腾的铁块一般说了出口。
「……你根本不懂!」
「话说回来,我有点意外。」
黄金坐在每站都停的电车上摇摇晃晃,喃喃说道。
「没想到你肯去。」
良彦将视线从缓慢行进的窗外景色移回来,对身旁的狐狸耸了耸肩。
「反正我很闲。」
在宣之言书浮现黄金的神名过后约一个月的昨晚,良彦所说的话让他和孝太郎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僵。孝太郎回去之后,他为了消除这种感觉狂玩线上游戏,此时,搁在桌上的宣之言书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并再度刻印了神名。
一言主大神。
书上浮现哪个神名,似乎是取决于创造此书的高位大神。是按照神明们感到困扰的顺序决定?还是依大神的喜好?这点连黄金也不知道。不过,宣之言书出现名字,便代表高位大神判断这尊神明需要差使帮祂办事,所以差使必须立即动身前往,听候吩咐。
「不过,虽然是代理,堂堂差使居然对于神明和神社如此无知……」
黄金在良彦身旁百般感叹地摇头。
「幸亏有我这个方位神陪着,你该心怀感激!」
没听过一言主大神这个神明的良彦不知该去哪里,便使用电脑搜寻,但他不是被游戏分散注意力,就是看着毫无关系的影片网站看得出神。黄金受不了他这种散漫的态度,才怒气冲冲地提议由祂带路。
「是、是,我很感谢黄金大老爷。」
「别忘记重办我的差事!别想用抹茶圣代打发我!」
「知道啦、知道啦!」
良彦一面留意周围乘客的耳目,一面把身子朝前探过来的黄金推回去。
「……话说回来,还真远耶。」
良彦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分。黄金指示的目的地是奈良县的御所站,从距离自家最近的车站出发,得搭两个多小时的电车才能抵达。想当然耳,车资不便宜,所以良彦虽然出了家门,但来到车站以后,又忍不住迟疑;谁知头一次搭电车的黄金大为兴奋,竟二话不说就穿过剪票口,良彦只得随后追上。对于靠打工维生,还得提供少许生活费给家里的良彦而言,这是一大笔开销。
「这么点路程就嫌远,你也未免太没用了吧?本来你该靠自己的双脚前往,是我让步让你搭车,你该感谢了。」
黄金叹了口气。祂是掌管方位的神,对于目的地及路程了若指掌;换句话说,祂是个高性能的狐狸型导航器。不过,黄金心目中最快的交通工具依然停留在马匹,所以要搭什么电车是良彦自己慢慢查出来的。
「什么让步?祢自己也想搭吧?」
「少、少胡说了!我对电车没有半点兴趣!」
黄金垂着耳朵说道。
良彦最近才慢慢明白,长年隐居于神社的黄金虽然具备现代文明的相关知识,但几乎没有亲身体验过。比如祂虽然知道电车是什么,却没搭乘过;祂知道洗衣机、冰箱、红绿灯和汽车长什么模样,却没实际使用过或近距离仔细观看过。因此,祂借由陪同良彦四处奔走的名目,得以接触各式各样的现代文明,其实是乐在其中。
「真羡慕祢,每天快快乐乐的。」
良彦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身旁的狐狸。这么一提,今天早上他发现黄金不在房间里,原来是跑到洗衣机前,盯着漩涡状的水流看。
「别、别误会!我可不是自愿跟着你四处跑!」
「是、是。」
「『是、是』是什么意思!答话答一次就好!」
「是~」
电车载着低声争吵的两人,畅行无阻地行驶着。
二
一言主大神似乎是在《古事记》下卷登场的神明。据黄金所言,由于祂处斩了许多人,因此被称为「大恶天皇」,是连当时的第二十一代雄略天皇都得向祂下跪的名神【注:意指由来古老、来历显赫且又灵验的神明。】。而一言主坐镇的神社,便位于大和葛城山的东南麓。
顺利抵达御所站的良彦快步前往站前的巴士站,搭上了巡行各公共设施的巴士。
从智慧型手机叫出的地图显示,电车车站离神社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连电车车资都舍不得掏出来的良彦,当然没有搭乘计程车前往的勇气和财力,既然如此,他更不能错过一天只有三班的巴士。
「一言主的神社位于东南方,以人类的脚程,大约是五十分钟的路程。如果你没有盘缠,何不用走的?」
黄金跟着良彦搭上巴士,不可思议地说道。
「我才不想走五十分钟的路咧!而且我的膝盖会痛。」
「真没用,又不是要你花好几天翻山越岭。」
「落伍的狐狸可不可以闭上嘴巴?」
「你骂神明是落伍的狐狸?」
「本来就是,祢刚才还不相信电车跑得比马快。」
就在良彦和黄金争论的期间,依序驶经医院、老人福利中心及市公所的巴士已经将近客满;放眼望去,乘客大多是老年人,车内也有股药味。不久后,随着铃声响起,车门关上,巴士又开始缓缓行驶。
巴士穿过住宅区,爬上平缓的坡道,黄金的眼睛仍为了车窗外的景色而闪闪发亮。祂把肉趾贴在玻璃窗上,脸也凑得近到黑鼻子几乎快撞上窗户的地步。祂似乎觉得会自行流动的风景很新奇。
在途中的巴士站,又有几个老年人陆续上车,他们似乎很习惯与人并座,随意找个空位便坐下。良彦望着这幅光景和恬静的乡间风光,突然回过神来,喃喃说道:
「我在干嘛啊……」
现在是待在这种乡间,融入老人日常景色中的时候吗?
良彦没跟上其他顺利出社会的同学们,现实生活更是搁下他步步前进。昨晚他用来攻击孝太郎的言语,其实是自己产生的毒素。自请离职已经过了一年,至今他仍走不出这个阴影,全是因为自己太软弱。
良彦下意识地用手触摸右膝。
孝太郎是关心自己才说那番话,良彦却以拒绝的话语回应他,这件事让良彦一直耿耿于怀。说什么「你根本不懂」,画下两人间的分界线,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孝太郎可说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为什么自己却对他说出那种话?良彦觉得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嫉妒人生一帆风顺的孝太郎,感觉很不舒服。不,这样的自己或许真的存在——说来令良彦反感到作呕的地步——把一切归咎于右膝,沉在温热的沼泽底、只会羡慕天空的自己,或许真的存在。
「烂透了……」
良彦没出声,只动着嘴唇。
或许孝太郎并没有良彦所想的那么介意,但即使如此,在一时冲动下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让良彦感到十分窝囊。其实他有很多机会道歉,却因为无谓的自尊心作祟而无法启齿,错失的话语直到孝太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仍无法对他的背影说出口。平时总是未经大脑就出口的话语突然梗在喉咙,令良彦喘不过气来。
「会痛吗?」
身旁突然传来询问声,良彦愣了一下,回头观看,发现坐在邻座的七十来岁女性,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用手捂住的右膝。
「啊,不,虽然膝盖有时候会痛,不过不要紧的。只是我不知不觉间就养成用手护着膝盖的习惯……」
触摸膝盖的手似乎不自觉地使上力。良彦慌忙摇头,老妇人露出安心的微笑。
「我看你脸色很难看,还以为你痛得很厉害。我最近膝盖也常常发疼。你是因为软骨的毛病吗?」
「不,我是半月板的问题。」
良彦苦笑。虽然同样是膝盖,但这和软骨磨损造成的退化性关节炎不太一样。
「哦,这样啊。也对,你还年轻嘛!我真是的,不小心就把你当成和我一样。」
老妇人耸了耸肩,从包包中拿出一颗梅子口味的喉糖递给良彦。
「把你拿来和我这种老太婆相比,你可别生气啊。」
「怎么会呢?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良彦连忙婉拒,老妇人却把喉糖硬塞给他,他只能困惑地道谢。仔细想想,两人都一样是膝盖发疼,虽然原因不同,尝到的痛苦却是一样的;即使对方弄错了,他也毫不在意。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却老是脱口而出。我还曾经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和媳妇吵架呢。」
老妇人打趣地说道,良彦露出苦笑。
「……啊,不过,说错话的经验我也有。」
良彦一面随着巴士晃动,一面望向窗外。
「每个人都会犯这种错……」
见了良彦的模样,老妇人的嘴角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又拿出另一颗喉糖放入口中。
「是啊,这种错误每个人都会犯上几次。像我啊,犯错的次数一只手根本不够数。」
老妇人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道:
「不过,我还是喜欢说话。和别人说话,我整个人精神都来了。虽然俗话说『祸从口出』,但是有时候,话语也会给我们力量,对吧?」
良彦重新打量身旁的女性。老妇人有一头白色短发,身穿藏青色羊毛衫,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能够拯救或是点醒我们。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来,不过我们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沉着脸一声不吭,反而是种损失。」
听了这番话,良彦也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可以真诚地再说一次——或许老妇人说得没错。对自己而言,应该再说一次的话,就是向孝太郎道歉吧。
「我要开动了。」
良彦对老妇人说道,拆开包装纸,将喉糖放到舌头上。梅子适中的酸味和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不知何故,这让良彦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好吃吧?平时包包里没放这种喉糖,我就浑身不对劲,所以总是买了一堆来屯着。之前,我儿子……」
老妇人打开话匣子,良彦一面听她说话,一面投身于巴士的震动中。他早就料到会变成这样,反正陪她说说话应该无妨。面向窗外的黄金左耳有时会往后仰,似乎在嫌吵,但良彦决定装作没发现。
「我还在想,山里的精灵怎么在骚动?原来是有稀客光临。」
和老妇人道别之后,良彦下了巴士,在一条立有「葛城道」路牌的细长道路上行走不久后,便看见石造的第一鸟居;继续前进,则有代表神域与人世分界的下乘石【注:区分神域之石,有「在此之后便是圣域,不论是身分多么高贵的人都要下马步行参拜」之意。】拦路。更往前是灯笼并排两侧的石版路,石版路前端有道长长的石阶,爬上石阶后,就是供奉一言主的神社拜殿。
「瞧那美丽的金色身影,可是京都的方位神?带着凡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在境内迎接良彦等人的,是穿着黄色打挂的年轻女性。她有一头长达地面的乌黑秀发,白皙的肌肤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面露祥和微笑的模样看来像二十几岁,美得令良彦望而出神。良彦本来以为她是真人,但仔细想想,谁会做这种平安时代的打扮在外走动?事实上,刚才擦身而过的香客也完全没瞧她半眼;换句话说,其他人看不见她的身影。这么说来,这位女性就是一言主大神罗?
「这个人是获高位大神赐予『宣之言书』的代理差使。我是前一个交办差事的神明,但是对于差事的办理状况不太满意,所以才和他一起行动。」
良彦不悦地俯视瞥着自己的黄金。他很感谢黄金为自己带路,可是这只狐狸明明是神明,怎么这么爱记仇啊?
「宣之言书?好怀念的名字啊。上一次我交办差事,应该是在凡人开始解发的时候。那条连着脖子的绪带,的确是差使的证明。」
女性一脸怀念地说道,又重新转向良彦和黄金。
「失礼了,我是侍奉一言主大神的眷属,名叫阿杏。」
「咦?眷属?」
良彦开口反问深深垂下头来的女性。幸好平常日境内的香客极少,授予所的窗口也不见神职人员的身影。良彦原本还以为这位女子是神明呢。
「是的,大约一千两百年前开始侍奉一言主大神。那就是我的原形。」
说着,阿杏指向某处。只见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矗立于竹墙之中,宛若一只巨大的手伸向空中;树干上围着注连绳【注:神道教中的祭具,为使用稻草编成的绳索,具有隔绝神域与人世,以及辟邪之意。】,扩散而出的枝桠比路边的行道树树干还粗。为了避免它因为本身的重量而倾倒,有根像梯子一样坚固的圆木支撑着它的侧边。
「原形……?」
良彦哑然无语地仰望那棵大树。这不就是所谓的御神木吗?
「银杏的精灵啊?」
黄金仰望着绿叶摇曳的银杏,眯起眼睛。再过一个月,这些叶子应该就会完全变黄吧。
「是。虽然力有不逮,幸蒙一言主大神赏识。」
良彦一脸惊讶,交互打量着亭亭玉立的阿杏和御神木。他好不容易适应会说话的狐狸,没想到这回又遇上树精。良彦短短地吁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发现竹墙旁有个介绍银杏的立牌,上头记载着树龄以及成为御神木的由来。
「大家通常叫我黄金,这个凡人是良彦。」
「啊,我、我叫蔌原良彦。」
正当良彦愣愣地望着立牌时,黄金介绍了他,他连忙低头行礼。
「我们来这里不为别的,是因为宣之言书上头浮现一言主的名字。既然高位大神下令了,祂应该是有什么困扰……」
说到这里,黄金猛然省悟过来,闭上嘴巴瞪着良彦。
「为什么我得替你说明!宣之言书选择的差使是你吧?你不会自己说明啊!」
「是祢自己要说明的,居然反过来怪到我头上……」
「谁叫你拖拖拉拉的!你真的知道自己是代理差使吗?」
良彦被黄金用前脚连打好几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望向阿杏。或许是因为从小参加的都是只有男人的社团活动,他不怎么擅长和刚认识的女性说话;更何况阿杏美貌非常,更让他的紧张感水涨船高。如果对方维持树木的模样,他或许还比较好说话。
「呃,就像祂说的一样,不知道祢们是不是有什么困扰……」
如果是打扫境内之类的差事,那就万万岁了。
然而,阿杏一反良彦的期望,用衣袖掩住泫然欲泣的脸庞。
「……天啊!原来一切都看在高位大神的眼里……」
有种麻烦的气息。
良彦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仔细一想,黄金一开始交代的差事是让日本人重新重视祭神,并对神怀抱敬畏之心。对于良彦这个普通人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现在对方要交代的差事该不会比这个更难吧?
「……听、听凡人许愿的神明就是这种心境吗?」
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悸动,因而捂住胸口。就算是受人敬拜的神明,每天都得面对这种事也会受不了吧。
「其实,有件事已经苦恼我许久,但光凭我的力量,实在无能为力。我想尽了办法,却只能痛心泣血……」
听了阿杏的话语,良彦暗自倒抽一口气。连侍奉一言主的眷属都束手无策的事,自己真能解决吗?
阿杏缓缓牵起良彦的手,出奇冰冷的温度令良彦忍不住打了个颤。
「良彦公子,请救救我的主人一言主。」
瞬间,一阵光芒从良彦背上的邮差包中泄出。
「咦?该不会这就是最后的答案吧……?」
良彦忍不住瞥了背上的邮差包一眼。黄金那时候也一样,他受理差事后,宣之言书便发出同样的光芒。良彦连忙取出一看,果不其然,原先用淡墨写下的「一言主大神」字样,正逐渐变成浓浓的黑色。
「话说回来……拯救神明?」
阿杏的态度近乎恳求,令良彦感到困惑,不禁望向黄金。求救不是人类的专利吗?
「……看来似乎有什么隐情?」
黄金摇着尾巴问道,阿杏轻轻用衣袖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延请两人进入拜殿。
良彦尾随在黄金身后。进入平时只从远处眺望的场所,令他兴味盎然。就连时常报到的大主神社,良彦都没踏入过香油钱箱后方一步。
良彦提着脱下的鞋子,走上因为长年风吹雨打而泛黑的阶梯。此时,正好有对看似夫妇的中年香客走上境内,但良彦明明在他们的视野之中,他们却视若无睹,依然有说有笑。
「拜殿内侧有我设下的结界,因此包含良彦公子在内的我们,其他凡人都看不见。」
阿杏似乎察觉到良彦心中的疑惑,如此解释。
「原来有这种机关啊……」
良彦不禁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他发现拜殿和境内的分界处,隐约有道彩虹色的扭曲空气层,这就是所谓的结界吗?
「话说回来,即使在葛城,现代的凡人也是为了私利私欲而许愿吗?」
刚才那对夫妇来到香油钱箱前,拿出零钱,笑着说要祈求神明让他们中头彩。见状,黄金叹了口短短的气。
「凡人必须郑重祭神,神明才有神威,但是他们却投些零钱,随便拜上几拜就要许愿,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以为这样愿望就能实现?」
面对依然义正词严的黄金,良彦五味杂陈地抓了抓脑袋。
「可是,神明不就是在帮凡人实现愿望的吗?」
良彦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单纯疑问。只要去神社,任谁都会许一、两个愿,根本没人跟他说过这是种厚脸皮的行为。
听了良彦的话,阿杏一面苦笑一面回头。
「天津神、国津神、眷属、精灵……种类虽然各有不同,不过基本上,神明只管丰收或繁荣等大规模的人类祈愿,几乎不干涉考试或恋爱等个人的心愿。打个比方,如果让前来参拜的考生全部上榜,不就整个乱了套?神明可以助人一臂之力,但是凡人自己不努力,当然无法实现愿望。」
「啊……这么一说,我好像懂了……」
的确,如果求神就能实现所有愿望,人类就不会努力精进了。
「只不过,对于自古以来就和这块土地息息相关的神明而言,凡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孩子讨零用钱,怎么忍心不给呢?」
阿杏面露苦笑说道。
「从前,在还有许多凡人抱着敬畏之心奉祀神明的时代,一言主大神常透过神谕替凡人指点迷津,实现他们的善愿。因为这个缘故,现在这一带的人都称呼祂为『一言公』,说这个神社能够替人们实现一个心愿。」
阿杏一面提醒良彦注意脚下,一面在拜殿中前进。
「凡人是很软弱的。现在这个世道,确实有许多自私自利的祈愿,但是一言主大神认为,让凡人来这里宣泄一下情感,无伤大雅。」
两对座地灯微微照耀昏暗的拜殿。正面是供奉水、米的献喂台,献髅台彼端则是木框玻璃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头的建筑物。没想到拜殿不怎么深。
「……那么,一言主大神在哪里?」
放眼望去,这里虽然气氛庄严,却不像是有神明坐镇。毕竟从香油钱箱彼端就可以窥见拜殿的全貌,良彦只看见串了许多白色细和纸、看起来像掸子的东西和金色闪电状的装饰品,并没看见神明的身影。
「这里是拜殿,换句话说,是膜拜神明的地方,神明当然不在这里。」
黄金仰望良彦,表情像在问:「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祂在哪里?」
良彦歪了歪头,阿杏指着放有水和米的献馔台后方。
「一言大神在那边的本殿里。」
良彦循着阿杏的视线望去,只见献馊台后方的玻璃窗彼端,有个和拜殿相似的建筑物。平时他造访大主神社时从未想过,原来神社的构造也挺复杂的。
阿杏在拜殿中往左前进,走进一条细长的通道。
「一言主大神在这个地区,是倍受信赖的神明。不过,虽然现在也有神职人员和氏子保护,但是和会见雄略天皇的时候相比,祂的力量已衰退不少也是事实。对于现在的一言主大神而言,连颁布神谕都很困难了。」
良彦对着阿杏落寞的背影问道:
「……这是因为不祭神的人变多了吗?」
依照黄金的说法,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阿杏回过头来,露出困扰的微笑。
「其实也不是非得举办大规模的神事不可。只要凡人在神明面前表达感谢之意或传达活着的喜悦,就能成为神明的力量来源。」
黄金点头附和阿杏的话语。
「即使现在连颁布神谕都有困难,一言主大神依然每天坐在拜殿的阶梯上,明知凡人听不见,还是亲自慰劳并鼓励每个前来参拜的凡人。可是……」
说到这里,阿杏垂下视线。
「可是这一个月来,祂却关在本殿里,闭门不出。」
听到这件事,良彦有种切身之感,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代表……祂变成……茧居族了?」
良彦百感交集。阿杏推开木门,再度来到室外,走上从献喂台可望见的建筑物正面阶梯。本殿盖在斜坡上,后方的树木开枝散叶,覆盖住屋顶。
走上阶梯的途中,阿杏突然踉呛一下,良彦连忙牵住祂的手。
「不要紧吧?」
没想到连侍奉神明的眷属都会跌倒,真是个新发现。
「感激不尽。」
阿杏露出苦笑,缓缓走上剩余的阶梯。良彦跟在后头,望着自己刚才牵住阿杏的右手。阿杏在境内握住他的手时也和现在一样,给他一种莫名冰冷的感觉。
「一言主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原因吗?」
黄金一面走上阶梯,一面问道。阿杏转动眼珠,宛若在拣选词语一般。
「……『吾虽恶事而一言,虽善事而一言,言离之神。』……这是过去一言主大神与雄略天皇会面时,形容自己的话语……」
「……这是国文吧?」
良彦一脸严肃地反问,黄金瞪他一眼。
「这句话的意思是,祂是仅凭一句话便能定夺善恶的言灵【注:古代日本人相信话语之中蕴含神秘的灵力,称之为「言灵」。】之神。由此可见,祂是多么神通广大的名神。」
「……原来如此。」
不知在本殿深处等着自己的是多么严厉的神明?良彦战战兢兢,阿杏则是一面开放本殿的大门,一面对他继续说道:
「一言主大神如此自称,正代表祂对自己的一言一语引以为傲。从前,祂鼓励凡人的话语就像涌泉一样,天天汩汩流出,这阵子却完全枯涸了。」
打开第一扇门一看,里头比拜殿更加昏暗,只摆放一对没点亮的座地灯,前方则是另一道阶梯及小门,门前摆放了一对榊树(红淡比树)的枝叶和一面圆镜。一言主应该就在门后吧。
「就为了这种事而闭门不出,有够窝囊。如果只是让身为眷属的阿杏操心倒也罢了,连宣之言书上头都浮现出神名,可见高位大神也知道这件事。」
黄金摇了摇头如此说道,又迅速爬上阶梯,用前脚灵巧地推开红淡比树的枝叶和镜子。
「啊,喂,黄金!」
这里可不是祂自己的神社,这么粗鲁没关系吗?就在慌忙追上的良彦和阿杏的注视之中,黄金只不过是抬起鼻尖,门锁便开了。
「一言主大神,差使来了,快现身吧!」
随着黄金的话语,双开门缓缓地开殷。
「…………唔?」
良彦在开殷的门后看见熟悉的光芒,不由得定睛凝视。
四角形的照明在约三坪大的空间中模模糊糊地浮现,随着眼睛逐渐适应昏暗,良彦看见一个国中生模样的少年。那名少年坐在矮桌前,身上穿着亮蓝绿色的水干【注:日本平安时代的男子装束。】,及肩的头发用白色蜡绳高高束起。
然而,值得注目的不只这些。
「……电脑……?」
少年小小的脑袋上戴着一个极不相衬的巨大耳机,手边的机器正是电脑。而且不是最近流行的轻巧型电脑,而是专卖店里常见的那种既黑又大、附有主机的桌上型电脑。键盘也一样,手腕托的面积很大,看起来相当气派,大剌剌地占据矮桌。而且仔细一看,房里另有触控式荧幕、智慧型手机、音乐播放器等物品,深处还有三口大约三十二寸的液晶电视及几台家用型游戏主机,近来引发热烈讨论的游戏模型、海报及游戏杂志等物品也堆积如山,让人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神社内部还是国中男生的房间。
「干嘛?」
不知是不是因为戴着巨大耳机的缘故,好一阵子都没发现门突然开殷的少年,终于将视线转过来。然而,他只是瞥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回电脑荧幕上。他似乎在打电玩,同时操纵滑鼠和键盘的手法看来十分熟练。
「……咦?」
良彦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连眨好几次眼。
黄金哑然无语地愣在门前。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问一下,那位就是……?」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阿杏坚定地点头。
「对,祂就是我的主人,一言主大神。」
三
「……我并不是闭门不出以后才变成这样,这就是我的预设状态。」
在3C产品包围的本殿里,活像个国中小男生的一言主理直气壮地说道。
「什、什么叫预设状态?」
目睹曾让天皇下跪的名神一言主居然变成这副德行,黄金险些昏倒。
「就是我的做法。这里可以使用社务所的无线网路,挺舒适的。如果能牵光纤就更好了,只可惜有点困难。」
「……真的假的?」
良彦呻吟似地喃喃自语,他没想到会从神明口中听见「无线网路」这个词。良彦身旁的黄金则是头晕目眩,差点倒在地板上,幸好阿杏搀住祂。
「我又没找差使。我在这里过得很舒适,你们可以回去了。」
一言主爽快俐落地说完,再度转向电脑。画面上的线上游戏图像良彦也有印象,或许这套气派的电脑就是为了玩这个游戏而买的建议配备。
「一言主大神,他们是大老远从京都过来的,请祢和他们多谈谈。」
阿杏看不下去,从旁规劝,但一言主不耐烦地摇头说:
「我就说不用了嘛!」
「当然要!说到一言主,那可是这一带倍受崇敬的名神啊!可是,这样的名神却老是窝在神社里……」
「反正凡人又看不见我,出不出门意思还不是一样?」
「不是这个问题!」
「祢很罗唆耶!」
看着两人一来一往,良彦有种头痛的感觉,这根本是只顾着打电玩、不去外面玩的小孩,和催他去外面玩的年轻妈妈在争吵嘛!良彦听说一言主大神是言灵之神,又是名神,还以为出现的会是威严十足的神明,谁知道居然是个精通3C产品及网路的国中小男生。
「只要和他们谈谈,或许这阵子令一言主大神烦心的话语问题,也能迎刀而解啊!」
阿杏拼命说服,一言主本人却一脸不悦地继续操纵画面中的角色。
「不用了,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凡人都听不见。我被称为名神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古事记》里也只出现一下子,到了《日本书纪》和《续日本纪》又被加油添醋,后来还把我和事代主搞混。」
一言主嘀嘀咕咕,缩着背窥探荧幕。
「从前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了,现在力量衰退还变成这副模样。就算我闭门不出,也没人会困扰吧。」
「一言主大神!」
面对自我嘲讽的一言主,阿杏发出责难之声。
看来事情挺棘手的——良彦暗自叹气。他能理解阿杏的心情,不过,一言主根本是在闹脾气。虽然不知道祂为何陷入低潮期,但这显然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
「……葛城的名神居然变成这副德行,实在太窝囊了……将高冈宫招来此地,并让雄略天皇跪地的威严究竟跑到哪儿去……」
黄金撑起身子,从喉咙挤出声音说道:
「如果祢要继续干这些事,立刻返回天庭!离开人间,回高天原生活!就算祢是国津神,应该也做得到!」
然而,面对黄金的斥喝,一言主毫无怯意,只是不耐烦地叹一口气。
「祢很罗唆耶!所以我才讨厌食古不化的神明。时代是有潮流的,方位神在阴阳道没落之后,还不是隐居了?」
「别把我和祢相提并论!我再怎么堕落,也不会沉迷于这些俗事之中!」
见状,良彦有种被晾在一旁的感觉,不禁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原来黄金的地位这么高,可以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对让天皇下跪的名神说话啊……」
良彦一直以为黄金只是个掌管方位的神明,祂隐居的神社也不在本宫,而是个小小的末社,所以良彦压根儿没想到祂这么有地位。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黄金老爷是在神代【注:神明统治的时代,在日本指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之前就存在的太古之神。因为方位神是这个世界诞生时就已经存在的神明。」
阿杏一面苦笑,一面悄悄对良彦附耳说道。
「在黄金老爷看来,只怕大半神明都是小孩吧。」
「这样啊……」
良彦望着毛发倒竖、与一言主对峙的黄金。他没想到,黄金是个古老到被称为太古之神的神明。
「别的不说,国津神太宠溺凡人了!为何祢们永远不明白这么做只是自找麻烦!」
「等、等一下,黄金,祢冷静一点。」
良彦抚摸着几乎快扑向一言主的黄金,让祂冷静下来;但黄金甩开良彦,并瞪了他一眼。虽然阿杏说黄金是太古之神,可是在良彦眼里,祂只是只毛皮摸起来很舒服的狐狸。
「我说过,别胡乱摸我!」
「好啦、好啦!我不该摸祢的,我道歉。祢先安静一下。」
说着,良彦移到看得见一言主电脑荧幕的位置。
「不管是神明还是凡人的说服,我都不想听。」
一言主的视线依旧望向荧幕,一面用双手忙碌地操纵滑鼠和键盘,一面冷淡地说道。
「啊,别担心,我也没有说服祢的资格和自信,毕竟我只是个代理差使而已。」
良彦就地坐下,老实说道。
「虽然我有点同情为祢操心的阿杏小姐啦,不过就刚才那番话听来,至少祢没有伤害或背叛任何人。」
良彦盘坐在地,手抵着膝盖,拄着脸颊,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失去棒球这条路、失去公司里的容身之处,无法回报那些替自己加油的人,根本没有权利责备一言主。
「而且我觉得,每个人难免都有想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时候。」
良彦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这种心境。从前的他只想断绝一切关系,逃离现实,和现在的一言主过的生活相差无几。
听见良彦这番切身的话语,一言主总算把头从电脑前抬起来,正视良彦的脸。
「别说这些了,这个是『狩猎人生』吧?」
良彦指着电脑画面问道。他早就觉得这个画面很眼熟。这是各种角色分工合作、共同狩猎怪兽,并以扩大领地为目标的线上动作RPG,良彦在家里也会玩。
听了良彦的问题,一言主错愕地眨眼。
「是啊……」
「我一直抓不到豆豆山的危险巨龙,那边祢破关了吗?」
「啊,嗯,已经破关了。」
一言主困惑地点头。
「是不是要有木匠才行?没先盖营地抓不到吗?」
「唔……有木匠比较好。那时候我的队伍里有木匠,然后我又练了一只调教师……」
「果然这才是正确的解法啊?」
见两人突然开始畅谈游戏,黄金投以狐疑的视线,但良彦姑且装作没发现。平常他玩这个游戏时总是孤军奋战,现在有个可以直接讨论的对象,可说是十分宝贵。
「调教师和木匠都被我略过了。」
平时这类问题良彦都是在专门的讨论区里发问,但一言主似乎是个高手,现在先别管差事,交换游戏资讯比较要紧。
「嗯,这两个职业的重要性不高,所以常被忽略。」
一言主说道。祂略微迟疑过后,才再度开口:
「……那道布帘后面还有一台电脑。」
一言主指着拜殿内常见的那种从天花板悬吊而下的高雅布帘,如此说道。
「如果你现在想玩,就上线和我会合,我可以帮你打危险巨龙。」
「真的吗!」
「反正我有调教师。你有战士吗?」
「有。」
「那就没问题了。」
「等一下!」
见本殿内即将展开游戏大会,黄金忍不住插嘴说道:
「良彦,你的工作不是打电玩吧!你的任务是听一言主交办差事并且完成它!阿杏,祢也别顾着看,说说他们……」
「一言主大神要和别人一起合作完成某件事……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情景了……」
看见用衣袖捂住眼睛的阿杏,黄金瞬间哑然无语。
「你叫什么名字?」
良彦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将另一台电脑从布帘后方搬出来。此时,一言主如此询问他。
「萩原良彦。」
良彦一面开启电脑,一面回答。
「良彦啊……」
一言主喃喃说道,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开心。
然而,下一瞬间,祂不经意地望向搁在未关上的门前的圆镜,突然弹跳起来。
「怎么了?」
良彦循着祂的视线望去,发现镜中映出的是拜殿前的风景,现在有个身穿制服的少女来到香油钱箱前。
目睹这一幕的一言主宛若在强忍痛楚一般,紧紧抿起嘴巴,并从镜子上移开视线。
「……不,没什么。」
一言主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重新坐回电脑前。看见祂的模样,良彦再度望向镜子,只见那个看似国中生的少女似乎刚放学,肩上挂着藏青色的书包。她一面摇晃着绑成两束的头发,一面合掌参拜,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又行了一礼才结束参拜。
「危险巨龙是冰属性的。」
就在良彦出神地望着镜子时,一言主宛若试图忘记镜中的光景一般,缓缓开始说明游戏的攻略法。
「所以最好带炎属性的武器去打,看你是要去武器店买,还是练一只铁匠自己锻造……」
阿杏凝视带着僵硬表情淡然解说的一言主,悄悄叹一口气。
「刚才的少女是住在附近的森脇家长女。」
阿杏和黄金留下忙着打电玩的两人,走出本殿。
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色调变淡了。
「她出生在虔诚的氏子家庭里,初宫参拜和七五三都是在这个神社举行的,一言主大神一路守护着她成长。她对于一言公的传说深信不疑,放学之后,总会来神社祈求阖家平安之类的小愿望。」
黄金在本殿的阶梯上坐下来,倾听阿杏说话。位于山中的神社很安静,不时传来鸟鸣声。
「有一天,她有了心上人,开始为了自己和他的恋情而祈祷。」
阿杏仰望天空,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凡人祈求恋情顺遂,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虽然我们无法干涉,但是当时我和一言主大神都偷偷替她加油。当我听见她决心鼓起勇气告白时,情绪也跟着高昂起来。」
然而,隔天,在雷声大作的午后阵雨中,她哭着来到神社。
看着在无人的境内抱膝哭泣的她,一言主和阿杏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少女就这么坐在神明面前,并未祈祷,也未唾骂或责怪任何人,只是在雨声中一味哭泣。
一言主看着她的身影。
无法替她实现愿望。
无法对她说坐在拜殿的阶梯上会淋湿,叫她进来。
无法抱着她的肩膀温暖她。
「虽然被称为言灵之神,当时的一言主大神却找不到半句话可以对那个少女说。」
一言主便是在那之后关进本殿、闭门不出。
「虽然凡人都称呼祂为一言公,对祂万分敬重,祂却无法替凡人实现愿望;即使对凡人说话,凡人也听不见。既然如此,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或许祂就是这么想的吧。」
阿杏垂下眼睛。黄金摇了摇尾巴,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过,神因人敬而增威,是神的天理。如今得不到凡人的敬畏,神无法颁布神谕,也是情有可原。一言主未免太偏袒人类了吧?」
就黄金看来,一言主失去力量是人类造成的,人类因此无法接收一言主的神谕,可说是自作自受,黄金不明白一言主为何会因此沮丧。无法颁布神谕,责任并不在一言主身上。
听了黄金的说法,阿杏露出苦笑。
「或许是一言主大神太过慈悲……」
阿杏悄悄地瞥了自己的双手一眼。见状,黄金说出打从初见面时便一直悬在心上的事。
「……已经病了很久吗?」
或许良彦也发现了。或许他不知内情,但毕竟直接触摸过阿杏,即使隐约察觉到有问题也不足为奇。
「是最近的事。」
阿杏露出困扰的微笑。
「如同刚才黄金老爷所说的一般,其实我也曾劝一言主大神返回天庭。冒着力量衰退的风险留在人间,未免太过空虚。」
本殿深处传来一言主和良彦打电玩的声音,阿杏对那个方向投以慈爱的眼神,宛若在大地扎根的巨树,庇护着树荫下的旅人一般。
「但是一言主大神不肯答应。」
黄金的黄绿色眼眸也循着阿杏的视线望向本殿内部。祂到底有多么呵护天地万物?都已变成那副孩子模样,还要继续操心。
「我无法理解……」
黄金震动着喉咙,喃喃说道。换成自己是一言主,或许黄金早就离开这个神社。寿命有限、生死有命,是这个人世亘古不变的道理。
吹过葛城的风,摇晃着黄金等人头上的枝叶。
虽然只是游戏,但是达成目标依然令人振奋。顺利捕捉危险巨龙的良彦和一言主意气相投,又接连解了几个任务。
一开始玩游戏,便容易忘记时间、沉迷其中,此时的良彦也不例外,当他的手离开电脑时,已经是开打五个小时之后,太阳已然下山,外头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我已经很久没和认识的人一起打电玩。」
良彦与一言主互击拳头,称颂彼此的奋战,接着便虚脱地躺在地板上。和神明一起在游戏内狩猎,说来也挺奇怪的。
「大学的时候倒是常和孝太郎一起打电玩……」
良彦喃喃说道,感觉到苦闷的情感在胸中复苏。
「孝太郎?」
一言主卷起水干的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臂,回过头来问道。
「……我的朋友。昨天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和他闹僵了。」
良彦自虐地说道,三舀主苦笑说:
「我为了说不出话而烦恼,你却因为说错话而烦恼,真是不可思议。」
听到这句话,良彦也有同感,不禁跟着笑了。平时他说话根本不经大脑。
「……我去年右膝受伤,经历很多痛苦的事,过了半年像祢这种的生活。」
良彦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
看着电脑画面的一言主以意外的眼神望向良彦。
「孝太郎是担心我才说那些话,我却说他根本不懂……完全是在嫉妒他……」
良彦喃喃说道,闭上眼睛。
拒绝朋友伸出的援手,筑起高墙,说「你根本不懂」。
良彦的脑袋明明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
「不过,他是你很重视的朋友吧?」
一言主询问。良彦睁开眼睛,停顿一会儿才点头。
「……嗯。」
与其和人生一帆风顺的孝太郎互相比较而自卑,不如干脆和他断绝往来算了。但是,良彦仍选择和他继续来往,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你有错吧?」
「嗯……」
「那就没问题了。」
一言主也仿效良彦,摊开四肢往地板躺下。
「正因为亲近,才会埋怨,才会撒娇,才会发泄无处宣泄的感情,对吧?这是你信赖对方的证据。正因为你对他敞开心房,才敢在他面前露出蹩脚的一面。」
一言主伸展手脚,转过头对良彦说道:
「我想那个孝太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听见这句话,良彦忍不住坐起上半身,不住打量一言主的脸。
「……干嘛?」
「不,我只是觉得祢看起来明明是个国中小男生,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
「欸,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好歹是从神代就存在的神明啊。」
一言主对良彦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良彦连声道歉。一想起刚才看着同一个画面嬉闹时的光景,良彦便陷入自己真的是和国中生在玩耍的错觉。
看见良彦随口应付的态度,三舀主跟着笑了,并把视线转向天花板。祂迟疑地转了转眼珠之后,缓缓地开口。
「……刚才镜子映出的少女是生在氏子家庭,我从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认识她。」
良彦望着宛如摊开厚重书本说起故事的一言主。
「她还在襁褓中时,便被父母带来这里;现在成为国中生,还是习惯来这里祈求家人、朋友的幸福及健康之类的小愿望。有时候她放学后顺道过来,还会跟我报告花圃里的花开了。」
良彦在脑中描绘刚才镜子映出的少女。在这块称不上都会的土地和葛城山的环抱之下长大的她,一定是个乖巧的孩子吧。
「有一天,她失恋了,冒雨哭着来到这里。我本来以为她是来宣泄情感,虽然知道她听不见我的话,但还是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听听她抱怨,于是便走下拜殿的阶梯。」
说到这里,一言主停下来,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可是她什么话都没说。那一天,她没有祈祷、没有求助,也没有埋怨。我只能看着那样的她。虽然贵为言灵之神,我却找不到任何话来安慰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面对这个问题.良彦微微地摇头。
一言主睁开眼睛,视线从天花板滑向良彦,微微一笑。
「因为那孩子根本没寄望过我。」
祂的笑容看起来泫然欲泣。
「对她而言,我是个虚无的存在,连当出气筒都不够格。失去力量的我所说的话,凡人听不见;无论是鼓励或安慰,都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这一点,打从自己无法颁布神谕时,我就知道了,但是我直到那一刻才痛切地感受到。」
一言主说道,仿佛在吐露胸中膨胀欲裂的痛苦。
「我完全帮不上凡人的忙。」
良彦无言以对,他没想到会从神的口中听见这种话。良彦想像中的神明,是压倒性地超越人类、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可是,祢的力量变弱,是因为使用正确方法祭神的人变少了,对吧?那是人类的错啊!祢何必这么……」
被誉为葛城名神,自太古以来便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强大神明。
祂应该感叹的是自己的力量衰退,何必如此呵护人类?
「那还用问?」
一言主毫不迟疑地回答良彦的问题。
「因为我是神啊。」
祂略带困扰地微笑。
「原本我只是依附葛城山的精灵,是人类把我当成神明来奉祀,给予我力量。」
古时候,人类敬畏所有的自然万物、动植物及自然现象,并认为万物皆有神灵。
「虽然现在随着力量衰退,从前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言主凝视着自己的小手。
「但我还是得报答他们。」
良彦愕然地睁大眼睛。
眼前明明是个国中生年纪的少年,良彦却在祂的身影中,感受到一股令他起鸡皮疙瘩的巨大意志。
在流逝了数千年的时光之中,坚持守护、直至洁癖般的纯粹。
即使力量衰退,依然试着与凡人携手。这般慈爱之深,简直到了死心眼的地步。
「祢……」
良彦真恨自己在这种时候想不出半句灵光的话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几乎快被涌上胸口的情感浪潮淹没。
在看到宣之言书前,良彦根本没听过一言主的名字,不知道祂的神社在哪里,也不知道祂的由来。在被选为代理差使并认识黄金之前,良彦只把神明当成一种供奉在神社里、替人们实现愿望的方便物事,他甚至没有打从心底相信过神的存在。
然而,现在神确实存在于眼前,有着真实的温度。
「啊……好久没这么想睡了……」
躺在地板上的一言主揉了揉眼睛。祂已经很久没和别人玩得如此尽兴,满足感和舒适的疲劳感令祂忍不住伸个懒腰。
「我休息一下……」
话才说完,要不了多久,便传来一道小小的鼻息声。毫无防备的睡脸,看来就像真正的国中男生一样稚嫩。见一言主只穿一件单薄的水干,良彦脱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轻轻盖在祂微微起伏的身躯上。
昏暗的本殿之中,响起了从外传来的虫鸣声。
四
「……糟糕。」
良彦坐在本殿入口外的阶梯上,他被耀眼的朝阳刺得眯起眼睛,凝视着搁置了一晚的智慧型手机。
昨晚,良彦和一言主一样,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天早就亮了。良彦是因为地板太硬而醒来,比他先醒的一言主则在一旁逛着常看的部落格。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点。没有窗户的本殿内总是一片幽暗,关在本殿里,让良彦搞不清楚现在是何时。
「不,这不重要……」
良彦喃喃说道,皱着眉头抓了抓脑袋。没错,比起找借口,更重要的是该如何解决自己不小心在外过夜的事。
智慧型手机里有母亲和孝太郎的来电纪录和简讯,应该是母亲曾联络过孝太郎吧。二十四岁的男人没告知父母一声便在外过夜,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良彦可不愿意惹来不必要的猜疑。果不其然,母亲传来的简讯是用带着弦外之音的话语作结:「没想到你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早安,良彦公子。」
就在良彦抱头苦恼之际,阿杏不知在几时之间来了,晨曦在他的乌黑秀发上舞动着。
「昨晚我本来想叫醒您的,可是看您睡得很熟……」
「没关系,反正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了。我才该道歉,擅自留下来过夜。」
良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得在神社里过上一夜的地步。
阿杏一脸高兴地对忍住呵欠的良彦微笑。
「不,一言主大神也玩得很开心,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早上她的心情比平时更好。」
阿杏压低声音说道,瞥了本殿里头一眼。
看在良彦眼里,一言主只是懒洋洋地逛着猫咪的部落格。不过,换成每天见面的人,或许就能察觉祂细微的变化吧。
「差事呢?」
黄金摇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金色尾巴,从拜殿方向走来。
听了祂的话,良彦才想起比编造私自外宿的借口更加重大的任务。没错,他不是来这里打电玩的,他的差事是拯救闭门不出的一言主。
「这、这个嘛……我、我现在……正要想办法……」
良彦撇开视线,支支吾吾地回答。见状,黄金默默无语地逼近,他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屁股连忙离地。
「我、我知道,我知道啦!我现在肚子饿了,先吃完饭再说!」
仔细想想,昨天中午以后,他只有在路上买了罐茶来喝,其余什么也没吃。
「吃了饭你就会认真办事吗?」
「当、当然!」
良彦宛若要逃离黄金狐疑的视线一般,从放在地板上的邮差包中取出皮夹。
「阿杏小姐,这附近有超商吗?」
就良彦搭乘巴士时的记忆,这一带非常偏僻,离车站很远,也没有大马路经过,道路两侧不是水田、旱田,就是山脉。
「有!一言主大神说过,超商对于凡人而言是非常方便的地方,我想那里一定有合您胃口的餐点。」
阿杏拍一下手,笑容满面地表示祂愿意替良彦带路。
四
「难得出来,要不要散散步?」
距离奉祀一言主的神社约十分钟路程的地方,有家最近刚开幕的崭新超商独自营业着。良彦在超商买了面包、咖啡及黄金频频关注的纯鲜奶油大福,在停车场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就算带回神社,也不能在本殿里吃;正好天气不错,不如在这里吃完以后再回去。正当良彦吃着面包配咖啡时,阿杏兴致勃勃地对他提出这个建议。
「散步?」
「一言主大神还没闭门不出的时候,我们常来这附近散步,看看田地的收成状况及人们的生活。不过。现在我不能搁下主人,自己频频外出……」
阿杏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扭扭捏捏地搓着白皙的手。简单地说,就是祂想散步。的确,待在那个神社里,光顾着担心一言主,根本无法排忧解闷。
「神明窝在神社里,在地上扎根的阿杏却想去散步,整个都反了。」
黄金无奈地叹一口气。祂嘴上说自己没说想吃,但是良彦一把大福从袋子里拿出来,祂就高兴得双眼发光。现在她的嘴边都是大福的黑糖馅和黄豆粉,看起来没什么威严。
「好啊,我们去散散步吧。」
就算现在立刻赶回去,良彦也不认为自己想得出让一言主回心转意的妙方。他喝完咖啡并表示赞同之后,阿杏开心地微微一笑。
「其实我想带良彦公子去某个地方,请跟我来。」
阿杏踩着熟悉的步伐迈开脚步。
「昨晚我也跟黄金老爷说过了,一言主大神为何变成那样,其实我心里有数。」
驶过双向单线道的车子并不多。两侧尽是田地,即将收成的稻穗迎风摇曳。阿杏走在这条道路上,一路往南方前进。
「祢是说那个失恋女孩的事?」
昨晚一言主说的一番话在良彦的胸中复苏。每天来访的少女在神明面前,既未抱怨也未求助,只是一味哭泣。
听了良彦的话,阿杏露出困扰的笑容。
「原来您已经听说了?自从发生那件事,一言主大神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祂怀疑一个帮不上凡人的神,有必要存在吗?」
阿杏仰望晴朗的秋日天空。
「一言主大神认为神与人应该携手共生,并不厌恶凡人依赖祂。就我的浅见,如果能知道当时那名少女在神明面前为何连一句话都不说,或许一言主大神就会释怀……」
他们经过一间小邮局,走进穿越田间的细长农道,前方远远可望见一栋水泥建筑物。
「不过,那个女孩之后还是常来参拜吧?我听说她放学后会顺路来神社。」
如果她对神明毫无寄托,会如此勤跑神社吗?良彦歪头不解。
阿杏面带困惑,回过头来说道: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她几乎每天都来,可是最难过的时候,为何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不久后,阿杏走上分隔田地、杂草丛生的田埂,停在某一点上。那里的土地比周围高一些,可将眼前的水泥建筑物——校舍至操场尽收眼底。不知道是否刚好是下课时间,穿着制服的学生纷纷出笼,各自进行活动。良彦觉得那些女学生身穿的制服很眼熟,接着想到昨天看见的少女正是穿着这种制服。
「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来过这里好几次。那个女孩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精神奕奕地过着学校生活。她在朋友面前总是笑口常开,是个很受信赖又很坚强的少女。」
或许阿杏在远望的景色之中找到了少女的身影吧。良彦望着怀念的下课风景,阿杏则对他投以恳求的视线说道:
「拜托您,良彦公子,能不能替我问问那个少女?问她当时为何连一句话都没对一言主大神说?」
原来如此啊!良彦露出了苦瓜脸。他还在纳闷阿杏为何带他来这种地方,原来是希望身为人类的他可以直接去询问那个少女。
「可是我突然跑去问她,不就成了可疑分子……」
「还没尝试,不可以轻言放弃!」
「不,这种问题不能用精神论解决……」
良彦嘀咕了几声,抓了抓头。
他明白阿杏的意思,可是没有更实际一点的方法吗?如果是熟识的大人或家人也就罢了,他不认为国中女生会对一名陌生的男人吐露这些事。
「快点去办吧!良彦。」
黄金一面舔嘴,一面摇着尾巴仰望良彦。
「只不过是问个问题,很简单啊。」
「一点也不简单!」
这个不知世事的家伙——良彦在嘴里嘀咕。现在可是光跟女学生问个路,就可能被报上警局的时代耶。
「什么叫『只不过是问个问题』啊?要怎么开口……」
良彦的口才本来就不好,脑筋转得也不怎么快。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失恋跑来神社的那一天,境内有其他香客吗?」
良彦询问,阿杏摇了摇头。
「不,那天那个时段只有她一个人。」
「那么,我知道这件事不是很奇怪吗?根本是跟踪狂嘛!」
「不能想想办法吗?」
「呃,有点困难……」
是不是该伪装成神社的职员呢?良彦陷入混乱之中,此时钟声响起,学生一起冲进校舍里。见状,阿杏微微地叹一口气。
「果然不行吗……」
「……对不起。」
见阿杏一脸遗憾,良彦觉得过意不去,忍不住垂下视线。祂那么失望,让良彦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见良彦低头道歉,阿杏连忙摇头说: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请您别放在心上。」
阿杏白皙的双手在胸前交握,再度望向校舍。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没把自己失恋的事告诉朋友。她应该是刻意隐瞒的吧,我见到她故作平静的模样。诚如良彦公子所言,或许她也不愿意被人知道,她在无人的神社里哭泣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良彦猛然抬起头来。
「……阿杏小姐,祢刚才说什么?」
良彦反问,黄金黄绿色的眼睛诧异地望着他。
阿杏似乎对良彦的问题感到困惑,把手放在胸前。
「或许她也不愿意被人知道……?」
「不,更上一句。」
良彦觉得脑袋中似乎闪过什么,凝视着阿杏的双眼问道。
「更上一句……」
阿杏喃喃说道,并歪头回忆。
「她好像没把自己失恋的事告诉朋友……?」
——我见到她故作平静的模样。
昨晚的光景重现于脑海之中,并与这句话重叠,令良彦忘记呼吸。接着,反复在耳边回荡的话语告诉他关键的误会出在哪里。那句话是一言主说的。当时祸为了鼓励对祂倾吐孝太郎之事的良彦,曾说过那句话。
——正因为你对他敞开心房,才敢在他面前露出蹩脚的一面。
「那小子自己都这么说了……」
良彦的视线摇晃,他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巨大的矛盾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良彦公子?」
阿杏疑惑地和黄金面面相觑。
然而,良彦并未回答,只是猛然朝神社冲去。
这是个冷静下来思考就会立刻明白的问题。
失恋的那一天,那名女孩在雨中造访神社,三舀主和阿杏都曾目睹她在神明面前不断哭泣的模样。不过,不仅是祂们,就连良彦自己也只着眼在女孩什么话都没说的这个事实,而忽略了真相。
其实答案早就已经呼之欲出。
「一言主!」
良彦忍着膝痛奔上石阶,经过拜殿,冲入本殿,呼唤着仍以和自己出门时相同的姿势看着电脑的一言主。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有找到超商吗?」
「现在立刻停止干这种蠢事!」
一言主还没说完,良彦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拉起祂矮小的身躯。
「什、什么意思?」
一言主不解其意地反问,良彦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叫祢别再为了帮不上凡人的忙这种蠢事烦恼!」
为何刚听到一言主提起这件事时,自己没有立刻想到?见祂以为少女对祂毫无寄望而烦恼、几乎丧失自我存在的意义时,为何没有早一点告诉祂?良彦宛若要发泄自己的急切之情一般,开口说道:
「别因为一个女孩没向祢求助或是对她说不出话来,就意志消沉,关在神社里哭哭啼啼的!这些全都不重要!」
闻言,一言主皱起眉头。
「昨晚我不是说过了吗?替凡人指点迷津,是我的存在意义。如果有人否定这一点,就算是你,我也不饶恕。」
「不对,不是这样!这不是祢的存在意义!」
良彦正面承受笔直回望自己的双眼,努力寻找言词。
「祢曾想过那个女孩那天为什么来这里吗?」
黄金和阿杏出现在本殿入口,但良彦并未理会它们,而是更加使劲抓住一言主的双肩。
「如果对那个女孩而言,这里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为什么她还要冒雨哭着跑来这里呢?」
一言主仍不明白良彦的用意,双眼困惑地动摇着。
「阿杏小姐说,那个女孩在朋友面前总是笑口常开,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失恋的事,始终故作平静。」
这样的少女特地跑来这里哭泣,代表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才能传达?该怎么说一言主才会明白?良彦在自己贫乏的字库中拼命寻找言词。
「只有在这里,她才敢表露出为失恋大哭这么蹩脚的一面啊!」
四下无人的地方多得是,她大可以去这些地方偷偷哭泣,也不用被雨淋成落汤鸡。
但是,她选择来这里。
「或许她的确什么也没说,可是,她来到这里的事实,不就足以说明一切吗?」
站在门口的黄金和阿杏一脸意外地凝视着良彦。
「或许她听不见祢说的话,但是祢的心意她一定收到了,所以她才会来这里。还有,我觉得言语固然重要,但是祢为了无法安慰一个女孩而懊悔的慈悲心肠更重要。」
双手抓住的肩膀瘦弱得惊人。虽然一言主的力量已衰退,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但祂对凡人的慈爱想必一如往昔。
「有时候,就算什么话也不说,只要陪在身边,心里就踏实多了……」
说着,良彦把这句话和自己的情况重叠了,脑海一角想起自己膝盖受伤和辞职的时候,都陪在他身旁的死党。
「不用因为祢是一言主,就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大道理才行。不必受言词束缚!」
一言主瞪大了眼睛,聆听良彦的话语;良彦一面回望祂的眼睛,一面说道:
「祢只要陪在身旁就够了。」
瞬间,房内迸出一道光芒。
光芒从仰身静止的一言主胸中溢出,包围房间,吞没本殿,将良彦等人带往另一个世界。脚下的地板消失,天花板不见了,连四方的墙壁都消融。
良彦感到刺眼,忍不住用手臂捂住眼睛,待光芒逐渐消退之后,他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随即为了眼前的光景倒抽一口气。
在薰风的吹拂之下。
良彦等人浮在远离地面的蓝天之中。
「这、这是什么!」
目睹这般跨越时间与距离、令人匪夷所思的奇事,阿杏忍不住惊叹。
良彦理不出头绪,也发不出声音。不,要他理解这个状况,才是强人所难。
随着脚边的薄云渐渐散去,翠绿的山脉映入眼帘,眼下是陌生的古老城镇。用石头和木头打造的房屋参差不齐地并列着,勉强可以看出有些身穿粗布的人在洗衣服,或是围着火做饭,也可以看见小孩四处奔跑游玩。
在这片景色之中,良彦发现一个大了一圈的建筑物,似乎是社殿。同样目睹这片风景的黄金喃喃说着「不会吧……」,倒抽一口气。
「那、那不是……神沼河耳命建造的高冈宫吗?」
良彦一面设法维持身体平衡,一面回头望向黄金。
「神、神沼河耳命……?」
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那是哪个时代的谁啊?至少在良彦所知的日本历史中,没听过这个名字。
「神沼河耳命便是两千五百多年前即位的第二代绥靖天皇,高冈宫就是他的皇居。」
「两、两千五百多年前……」
那不是西元前的事吗?时空太过遥远,让良彦感到头晕目眩,根本是一头雾水。
「这该不会是一言主大神的记忆吧……?」
阿杏呆愣地喃喃自语,同时,头上传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良彦等人仰望天空——
「……曾几何时之间,我束缚了自己……」
缓缓响起的低沉声音犹如和煦的阳光一般柔和地洒落。
「好久没有如此充满力量……」
听见这道声音,喜极而泣的阿杏仰望天空,呼唤祂的名字。
「一言主大神!」
同时,良彦等人宛若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捞起一般,浮向上空。当他们再度穿越炫目的光芒后,这回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穿着宽松白袍的强壮男神。祂那头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眉毛宛如以墨水画过一般美丽,眼神却和蔼得惊人。
良彦觉得祂的眼神似曾相识,困惑地开口问道:
「咦……祢是……一言主……?」
眼前的男神充满光芒与威严,几乎教良彦不敢直呼祂的名讳。祂的胸膛厚实、手臂粗壮,完全没有那个国中小男生的影子。
「没错,我就是坐镇这座葛城山的一言主大神。你现在看见的,是我当年充满力量时的模样。这是良彦的言灵增强了我的记忆所致。」
「记、记忆……?」
良彦一头雾水、脑袋一片空白,一言主对他微微一笑。
「良彦,多亏尔的话,我想起来了。即使无法颁布神谕,我关怀凡人的心并没有丝毫改变。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一言主轻轻垂下那双蕴含莫大慈爱的眼睛。
「有时候,就算什么话也不说,只要陪在身边,心里就踏实多了……对于凡人而言,我该是这样的存在。然而,我却遭受『言离之神』的名字束缚,险些忘记如此重要的事。」
一言主的声音低沉浑厚地回响于空间中。
「是尔重新教导我,关怀某人而说出的话语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一言主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
「回想起来,过去都是我对凡人说话,我自己从来没有接收过话语。像那样直率、热情、清新的话语,是多么强而有力,多么可靠……」
——有时候,话语也会给我们力量,对吧?
良彦想起巴士中的老妇人所说的一番话。一言主或许也希望得到旁人的鼓励,或许也希望有个人对祂说「这样就够了」,好让祂在力量衰退、记忆逐渐剥落之际,仍然能够在话语的指引下步向正确的道路。
「以后我会继续倾听凡人的祈祷,保佑人世。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看见祂安详的表情,依然一头雾水的良彦不禁跟着微笑。
「这样就够了吧?」
——我还是得报答凡人。
正因为坐镇于这座神社的神明有这样的想法,人们才会慕名而来。
为了沐浴在一言主的慈爱之下。
「祢只要待在这里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一言主爽朗的笑声于空中窜升;随着一记拍手,笑声宛若具象化一般,变为飘然飞舞的红色花瓣。阿杏出神地望着这阵由花瓣构成的风雪,开心地伸出手;黄金也瞪大眼睛,环顾周围。
柔软的花雨掠过脸颊。
犹如春天的葛城山染上了杜鹃的红一般,美丽的花瓣四处飘舞。
一言主仰望天空——
「善哉!」
在这片鲜艳的色彩上洒落赐予繁荣的言灵。
五
「我爷爷闪到腰,请保佑他早日痊愈。」
当天傍晚,在放学后再度前往一言主神社的少女一脸严肃地合掌。
「只要稍微碰到,爷爷就会大喊大叫,真伤脑筋。我是觉得很好玩啦,但是奶奶嫌他太吵,会发脾气,这样爷爷很可怜。啊,还有,请保佑爸爸的私房钱别被妈妈找到。可是我觉得他藏在字典里,一定一下子就被发现了。」
良彦等人坐在拜殿的阶梯上,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还有,常来我家的野猫黑之助,啊,虽然它叫黑之助,但它是母猫喔。它的肚子里好像有宝宝,希望它能平安生产。还有……」
少女报告的日常琐事,已经超越向神明许愿的范围。
「还有……之前我在这里哭了……那时候我很难过、很伤心,心情很低落……」
少女微微降低音量说道。她说的铁定是导致一言主茧居的那件事。
「不过,我已经没事了。总不能永远哭哭啼啼的嘛!」
她是在强颜欢笑?还是在说服自己往前迈进?无论为何者,她那挺得笔直的凛然背影没有半点阴霾。
「……抱歉,让祢担心了。」
少女宛若在对家人倾诉似地轻声低语。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既坚强又温柔的孩子。」
拜殿的阶梯上,一言主静静地微笑,如此说道。
刚才化为威武男神的一言主,已再度变回孩子的模样。虽然暂时恢复原貌,但现在的一言主毕竟是力量衰退的神明。
「我就在这里听着。」
良彦望着对少女说话的一言主。
「我就在这里看着。」
一言主将那天未能说出口的话语送给少女。
「随时都欢迎你过来。」
少女明明听不见这道声音,这道声音明明传不进少女的耳里,但是少女突然抬起头来,一脸诧异地竖起耳朵,并如花朵绽放一般露出笑容。
※
「良彦公子,请借看一下宣之言书。」
离去前,送良彦等人到境内阶梯的阿杏突然心念一动,如此说道。
「朱印已经盖好了啊……?」
刚才,一言主大神替一直被良彦遗忘的宣之言书盖上了杜鹃花瓣形状的朱印。朱印果然是办完差事的证明。
阿杏从良彦手上接过宣之言书,翻开到一言主的名字所在的页面,并伸手在杜鹃花朱印旁一挥,只见一个银杏叶形状的新朱印随之浮现。
「其实只要有一言主大神的朱印就够了,但这是我的心意。」
阿杏将宣之言书还给良彦。深深地垂下头。
「这次真的很感谢您。」
「不客气,能帮上忙就好……」
良彦重新看着两个并排的朱印,身旁的黄金对他投以怨怼的视线。
「这种朱印本来是要由我亲手盖的,你却……」
黄金仍在记恨良彦趁祂睡觉时,擅自拿祂的肉趾盖印之事。
「没办法,就算我拜托祢,祢也不会盖啊。」
「那当然!朱印是办完差事以后,神明感到满意的证明。我的差事还没完成,除非你办妥,否则就算已经盖了印,我也不会离开!」
「这种执著是打哪儿来的啊……?」
不管祂等多久,良彦都不认为自己能够达成让全日本人再度重视祭神,并对神明抱持敬畏之心的任务。
「有什么关系?在办差事的旅途上,有个人作伴:心里踏实多了。」
阿杏交互望着良彦和黄金,微微一笑。
拜殿上,一言主正在倾听香客的话语,良彦已经和祂简短地道别过了。话说回来,其实良彦早已和祂交换了电邮信箱和帐号。
「阿杏小姐。」
回程巴士的时间快到了,但是良彦放不下心,在走下通往参道的阶梯之前回头看着祂。
「……祢的身体不要紧吧?」
听良彦这么问,阿杏惊讶地瞪大双眼。
「你果然也发现啦?」
正要走下阶梯的黄金喃喃说道,良彦点了点头。
「立牌上有写……而且阿杏小姐的手很冰冷。」
位于境内的大银杏旁,环绕这棵大树的竹墙旁矗立的立牌上,说明树医的调查结果显示大树内部已遭腐蚀,有倒塌的危险。
「树医说,能够站着已经是奇迹了。」
阿杏淘气地耸了耸肩。
「不过,不要紧的。只要一言主大神在,我就不会枯萎。如果祂离开这里,不只是我,这一带的花草树木和动物也会因此丧命,而一言主大神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咦?影响这么大啊……?」
事态比想像中的更为严重,令良彦哑然无语。若阿杏所言属实,一言主的一举一动对人类的生活应该也有莫大的影响。
「没有神,就等于土地上的太阳和水也会隐藏不见。」
黄金替阿杏补充说明。
「虽然现在力量衰退,变成那副孩子般的模样,但是葛城的一言主大神可是名实相符的大神;若是少了祂,光靠其他留下来的众神之力,恐怕难以维持这块土地。」
听到这番话,良彦忍不住望向拜殿里的一言主。
一言主一定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留在此地。
「以后请务必再来。」
良彦对着挥手的阿杏用力点了点头。
「好,等阿杏小姐变色的时候,我会再来访。」
晴朗的秋日蓝天在头顶上延伸。
「终于回来啦?」
从一言主的神社归来之后,良彦直接前往大主神社。正好结束工作、踏上归途的孝太郎看见他,一如平时地向他打招呼,神色和平常没有两样。
「我是不知道你跑去哪里啦,可是,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若是要在外过夜,应该先跟家里说一声吧?」
良彦不知该如何启齿,含糊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一碰面,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跟伯母说你是在我家过夜,记得说词要配合好啊!哎,不过伯母好像在妄想你是和偶然相识的女人搞一夜情。」
「……对不起。」
良彦本想解释,结果只说了这句话。即使说出在葛城山的山麓和神明打电玩的事实,孝太郎应该只会担心他的脑袋是否出问题。
「你真的老是让人操心。」
「对不起。」
「哎,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对不起。」
良彦反复说道,重新面向孝太郎。
「还有,之前那件事,我也要说对不起。」
孝太郎似乎不解其意,错愕地眨眼。
「我说你根本不懂……真的很对不起。」
良彦低头道歉,他认为这句话自己非说不可。
孝太郎将手插在便服的夹克口袋中,转动视线,似乎在思索。
「……说到这件事,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一点,后来想想,说不定害你误会了……」
「误会……?」
良彦抬起头来,孝太郎拣选着言词,开口说道:
「我要你多了解自己,其实是出于正面的意思。」
「正面的意思?」
「啊,你果然做了负面的解释吧?」
孝太郎面露苦笑,继续说道:
「我想,我们都是在强求自己没有的东西。我的人生看起来或许一帆风顺,但其实只是照着生为神社继承人的宿命在走而已。你的人生虽然波澜万丈,却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对吧?」
听孝太郎这么说,良彦略感惊讶,不禁瞪大眼睛。
良彦从不知道孝太郎是这样想的。孝太郎看起来总是自信满满、没有丝毫迷惘,原来他也曾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疑惑吗?
「虽然我们的目的地和走的路都不一样,无法百分之百互相理解,但是,我们可以试着理解彼此。」
说着,孝太郎望向良彦。
「哎,换句话说,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孝太郎若无其事地说道,并露出笑容。
「你请客啊。」
良彦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同时,沉在他胸中的冰冷铅锤也渐渐溶化。
一旁的黄金摇着尾巴,叹一口气,举起鼻尖嗅了嗅带着些微冷空气的秋季夜风。
要点 神明讲座 2 天津神和国津神有什么不同?
关于天津神和国津神的区分方式,众说纷纭,目前无法确定何者才是正确的。大致上而言,从神明的国度高天原来到人间的神称为「天津神」,而原本就住在人间的神则称为「国津神」。
以比较知名的神明为例,伊势神宫的天照太御神是天津神,出云大社的大国主神是国津神。此外,如果将天津神视为外来势力,而国津神是原住民,那么天照太御神的孙子迩迩芸命与大国主神之间的「禅让」【注:日本神话中,大国主神将日本让给迩迩芸命,迩迩芸命之孙即为日本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也就令人兴味盎然了。
黄金:真相只有神明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