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
年底的京都比平时更加热闹,除了为迎接新年而出门进行最后采买的本地居民以外,还有许多前来京都过新年的观光客。有京都厨房之称的锦市场等地,人潮也比平日汹涌:百货公司的食品卖场和本地居民常去的超市,都忙着销售新年用的生鱼片及年糕等物品,迎接年终商战的最后一天。
不过,这和住在家里又是打工族的良彦没什么关系。良彦仗着不用打工,当天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吃早午餐。
「良彦,妈妈要出门了,剩下的就交给你罗!」
正当良彦喝着熬煮得有点过干的味噌汤配白饭时,做好出门准备的母亲探出头来。脑袋仍然迷迷糊糊的良彦看了她一眼。
「你要去哪里?」
「买东西。昨天工作太忙,我根本没时间准备正月要用的东西。虽然根引松【注:新年摆放在门口,用来迎接年神的松树,普遍称为「门松」。京都地方用的是连根松树,称为「根引松」。】和镜饼【注:由大、小两个扁圆状的糕饼重叠而成,用来供奉年神的食品。】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还想买些吃的,而且还有很多东西要买。早知道你有空,就叫你去买了。」
良彦不谙家务事,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不过年关将近,总是得买些必需用品吧。良彦家并不会特别拘泥于习俗,但是母亲每年都会准备京都地区的门松代用品根引松和镜饼。往年母亲还会亲手烹煮年菜,不过今年是买现成的。
「对不起,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够贴心。」
如果母亲吩咐,良彦当然会帮忙采买,但是他鲜少主动说要帮忙。因为他怕自己越帮越忙,反而挨骂。
「知道就好。下次记得问问:『母亲大人,有孩儿能效劳的地方吗?』」
母亲把米白色围巾披在脖子上,从容不迫地说道。良彦没反驳,而是将煎蛋放入口中。这时候乖乖点头,才是最佳选择。
「等一下社区自治会的人会拿会刊过来,你帮我收下。平常你和邻居都没交流,至少收会刊的时候要好好跟人家打招呼,知道吗?」
看来有麻烦事落到自己头上,良彦苦着脸望向母亲。
「不能请对方丢信箱就好吗?」
别的不说,在年关将近、诸事繁忙的时候发会刊,负责人也太有冒险精神。
「如果没人在家,他当然会丢信箱,不过他应该会先按门铃试试。这算是顺便拜年,你可别假装不在家喔!」
「咦?好麻烦……」
良彦露骨地皱起眉头。
善于交际的妹妹昨天和朋友出发去跨年旅行了,现在不在家—艮彦本来还为此庆幸,认为这样耳根子清静多了,谁知道这种麻烦事居然因此落到自己头上。
见良彦如此不情不愿,母亲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不然你代替你爸爸陪我去买东西也行啊!要逛三间超市,再去百货公司和量贩店,还要顺便去药局一趟。」
「请慢走。」
母亲话还没说完,良彦便深深低下头,送她出门,并在心中暗自替担任司机兼搬运工的父亲加油。
今天,良彦的身旁难得不见黄金的身影。据说新年一到,众神便忙得分身乏术,所以黄金要先去向祂们拜年。一大早,祂用肉趾拍醒良彦之后,便立刻出门了。
吃完早餐的良彦无事可做,便打开客厅里的电视。然而,这个时段总是播放时代剧和又臭又长的综艺节目,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只好回到寝室。
这阵子一言主也很忙,良彦邀祂一起打电动或聊天都被拒绝。去外县市工作的同学虽然已经返乡,但由于良彦辞职之后便和他们断了往来,所以没人来找良彦。上个月寄来的同学会明信片,也在良彦犹豫之间超过期限,他终究未能回复。虽然是自作自受,但良彦有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仔细一想,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像这样独处……」
良彦收下宣之言书、成为代理差使、和黄金相识,是在九月的时候,之后转眼间便过了四个月。
得到宣之言书以前,良彦眼见同学们纷纷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又是嫉妒又是焦虑,并为了不时作痛的膝盖怨天尤人。虽然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是有了替神明办事这个目标之后,心情似乎变得轻松一些。只不过,神明交办的差事大多是些难题。
「咦?」
良彦望着桌上,发现宣之言书呈现了摊开来的状态,而且原为n纸的页面上,浮现出新的神名。
「……大年神……?」
这是个没听过的名字。良彦打量着仍是淡墨的神名。由于毛茸茸神名搜寻器现在不巧外出,良彦不知道这是什么神,也不知道祂住在哪里,因而无法采取行动。
「话说回来,用不着选在今天冒出来吧?」
年关将近,放个假又有何妨?偏偏挑在除夕这天浮现名字,大神未免太不上道了。良彦叹一口气,打开电脑。只要上网搜寻,应该可以知道祂是哪里的神明吧?
正当良彦把手放上键盘的瞬间,门铃声响起,通知访客的到来。
「哦,是大儿子啊?你妈呢?」
良彦连忙下楼开门,只见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六十来岁男性正在门前观赏根引松,应该就是自治会的人吧。
男子的态度显得莫名亲昵,但思及社区这么小,对方可能是一路看着自己长大的,倒也就不足为奇。纵使良彦不认得对方,对方或许早已认识他。
「她去买东西……」
「这样啊。话说回来.她今年也准备了根引松呢。」
男子手上拿着看似传阅板的档案夹,盘起手臂,重新打量插在门口两侧的根引松。
「虽然体积小,但是色泽鲜艳,很好。哎呀,真是太迷人了。」
「谢、谢谢……」
良彦一脸困惑地道谢。京都的民宅习惯在门口或玄关旁插根引松——用礼笺纸和蜡绳束起的连根嫩松叶——而不是门松,理由良彦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因为京都人生性不喜华美。不过,最近会插根引松的人家已越来越少。另有某些大型的日式旅馆、高级餐馆和茶坊是摆门松,所以倒也不是一律都用根引松代替门松,反正两者均被视为新年时会带来好运的吉祥物。
「无论是门松还是根引松,重要的是心意。新年喜气洋洋,摆个吉祥物总不是什么坏事吧?可是最近摆放的人越来越少,真冷清啊。」
「哦……」
不知为何,对方突然说起大道理。良彦没穿外套就出来应门,接触到冰冷的室外空气,忍不住发抖。地属盆地的京都冬天冷得刺骨,这位大叔就不能立刻交出会刊,快点回去吗?
「像那一户,本来也会插根引松、挂注连绳的……」
男人违背良彦的期望,一面叹气,一面转向斜对面的人家。
那户人家前年才刚改建,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和小男孩,听说是儿子继承了父母原有的土地。那户人家的老太太生前和良彦的母亲走得很近,常互相分赠食物或礼品,对于良彦的母亲而言,应该算是个忘年之交。
「啊,是的,那一户本来很讲究这些……」
良彦一面冷得猛搓手臂,一面唤醒些微的记忆。那个矮小却气质高雅的老太太,是个恪守正月不扫地、只园祭期间不吃小黄瓜等古老习俗的人。搞不好母亲从她身上学到的事,比从住在外地的婆婆身上学到的还多。
「那一户的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我正月去拜访,她都会端出好吃的白年糕欢迎我,我每年都很期待。她总是光顾着替儿孙操心,把自己摆第二。」
男人盘起手臂,仰望天空,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道。瞧他说得这么感慨,和那位老太太的交情想必很深厚。
良彦从玄关探出身子,只见那户人家前,有个大概就读小学低年级的男孩正在独自踢足球。从前的京町家【注:京都传统建筑,为住家与店铺一体的细长型屋舍。】如今变成两层楼的现代住宅,以白色为基底的门前,已然不见根引松或门松的影子。
「今天是除夕,爸爸妈妈却还得工作,晚上才会回来,小孩一定很寂寞吧?」
男人循着良彦的视线望去,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
良彦虽然大多时候都窝在家里,但是对于邻居的情况所知不多。除夕当天父母都得工作,对于正在放寒假的小孩而言,的确不是件开心的事;再说,必须独自看家到晚上,想必心里多少会害怕。
「这是时代的潮流吗……小孩得独自过除夕,根引松和门松都消失无踪。老太太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很担心吧……」
男人短短地叹一口气,回头望着良彦。
「真希望那户人家能像从前一样摆些吉祥物,这样才能招来福气啊!」
「嗯……是啊……」
良彦含糊地附和。老实说,对于现在的良彦而言,无论除夕或正月,都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两样。他虽然有点同情那个小男孩,不过双薪家庭在这个年头并不少见。至于根引松,如果母亲没有插,良彦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家门前有无根引松。
「至少要开开心心地迎接新年嘛!对吧?」
男人和着语尾的节奏,用手上的档案夹打了良彦的屁股一下。
「好痛!」
寒冷使得痛楚倍增,良彦忍不住抚摸被打的屁股。男人露出豪爽的笑容,对良彦扬手说声「再见」便离去了。
「呃,呃!等一下,大叔!」
男人没理会良彦的呼唤,一面摊开手上的档案夹,一面快步弯过转角。良彦虽然走到门前,却没有追上去的气力,只能目送他的背影,低声说道:
「我忘了拿会刊啊……」
良彦拖着凉鞋回到玄关,斜对面人家的小男孩正用窥探的眼神望着他。
二
「现在立刻过来神社。」
回到寝室后,良彦发现搁在一旁的智慧型手机显示了孝太郎的来电。
「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有事找良彦的时候一向毫不客气,今天却很难得地采用夸张的恳求法。
良彦没有拒绝的理由,便换了套衣服前往神社,只见大主神社周围正忙着准备一年一度的大节目——初诣。
第一鸟居后方的参道上,摊贩已经各就定位,专心准备开店。连附近的腌菜店都混在章鱼烧及炒面摊位中摆摊,路边还停了几辆载着各种商品的陌生卡车。
在神社境内,拜殿前方的舞殿【注:神社内举办乐舞仪式的场所。】每到这个时期便会化为授予所,现在正在准备。长桌围住四方,桌上摆放着隔成多格的木箱,护身符等物品就排列摆放在箱子里,下方则挂着红白条纹布幕。对于鲜少在除夕时来神社的良彦而言,眼前是种新奇的光景。
「你说只有我能帮你,根本是因为我很闲吧?」
孝太郎穿着平日在境内穿的装束,迎接良彦的到来。他带着良彦绕过社务所,前往平时不能进入的后庭。
「你很清楚嘛!真不愧是良彦,不枉我如此赏识你。」
穿过木门,脚底草鞋踩得沙沙作响的孝太郎刻意吹捧良彦。
平时只能从正面眺望的社务所后庭其实挺宽敞的,还有设置小池塘及石灯笼。举办结婚典礼时使用的准备室和宴会厅似乎也是位于这里,日式住宅风格的建筑物屋檐很深,一道外廊环绕着周围。
「事情是这样的,眼看新年的一大节目即将到来,却有个前辈在这时得了流感。」
孝太郎熟门熟路地在境内前进,若无其事地说道。良彦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对他投以不悦的视线。
「……你该不会要说,现在正缺男丁干粗活吧?」
良彦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
听了良彦的话,孝太郎装模作样地露出惊愕之色,掩口叫道:
「良彦……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心电感应!」
「是你的企图太明显。」
也不想想他们认识几年了。良彦真想叫数分钟前被「只有你能帮我了」这句话打动的自己清醒过来。
不久后,孝太郎在仓库的长格状拉门前停下脚步,并叫良彦入内。昏暗又满布尘埃的仓库中,堆积着许多得用双手才抱得住的大纸箱,纸箱里放着护身符、神矢及绘马等物品。孝太郎指着这些纸箱,若无其事地说道:
「搬到舞殿去。」
良彦顿了一下,笑容满面地质问孝太郎:
「应该是『请帮我搬去舞殿』才对吧?」
「请帮我搬去舞殿。」
「你说得超没感情的!而且,你干嘛不自己搬?」
「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待会儿有大祓式和除夕祭,我忙着做准备。毕竟前辈不在。」
孝太郎摇了摇头,像是在强调他有多么辛苦。
「啊,搬完以后帮我去采买。我们这两天几乎都得窝在这里。」
「采买?」
「没办法。宫司的太太虽然会帮忙,但是她的年纪已经大了;儿子又不继承神社,跑去当上班族,过年也不回来—女儿还只是高中生,打工的巫女都是女生。年轻力壮的男人不做,谁来做?」
孝太郎说话的口吻,宛若在说明地球是圆的一样理所当然。
「这些因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朋友。老实说,在新年到来之前,他完全没有前来神社的必要性。
「死党这么苦苦哀求你耶!」
「要是你的要求全都照办,我的身体哪受得了。」
「你没跟家人报备就在奈良过夜,是我帮你掩饰的。」
听孝太郎喃喃这么说,良彦回想起来,皱起眉头。
「那件事我后来已经请你吃过午餐,扯平了!而且是你幸灾乐祸,跟我妈说搞不好是一夜情的吧?害我妈一直跟我说男人就该负起责任,烦都烦死了。」
「咦?哦?是这样吗?」
面对装蒜的孝太郎,良彦心知多说无益,便说了声「再见」,点头致意之后,转身就要离去。孝太郎赶紧抓住良彦的肩膀挽留他。
「哎呀,别这么说嘛!日后我再请你吃饭,而且还有其他好处喔。」
「好处?」
这个超级现实主义者的朋友支付劳动的报酬时也很苛刻,他这么说,应该是有什么打算,不过,他会刻意挂在嘴边,实在很可疑。
孝太郎四下张望之后,对良彦附耳说道:
「今年来打工的巫女是女大学生,长得超可爱的,等一下就会来了。」
良彦停顿一会儿,回望孝太郎的双眼。
「请务必让我帮忙。」
如此这般,见不得光的交易在神域中成立了。
※
「中奖了~」
在举办号称「跨年最后摸彩大拍卖」的商店街里,身穿法被【注:日本传统服饰之一,多于祭典时穿着。】的摸彩人员夸张地摇铃。路过的客人们纷纷好奇地回过头来观看,良彦则是呆愣地凝视着从八角形摸彩器中掉出来的水蓝色珠子。
直到刚才,良彦都一直往返于大主神社的舞殿和仓库之间,搬运纸箱;现在则是在孝太郎的吩咐之下,前来指定的商店街采买。
孝太郎说购物得到的摸彩券可以随良彦处置,良彦便不客气地拿来使用,他的目标是一奖夏威夷旅行。
「先生,恭喜您中了四奖!」
身穿法被的男性手拿黄色扩音器,对良彦笑咪咪地说道。
「四、四奖啊……」
良彦含糊地笑着,瞥了展示的商品一眼,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奖品。虽然奖项听起来不怎么大,但是总比参加奖面纸好吧?
「四奖奖品是『坂谷装饰』提供的『永远青翠!桌上型迷你门松组』!」
「好鸟……不,太、太棒了,我好高兴……喔……」
双手抱满孝太郎指定的暖暖包、果汁、即溶咖啡等物品的良彦,及时把「害我又要多搬东西」这句话给吞回去。这该不会是那个喜欢吉祥物的大叔策划的阴谋吧?
「……我觉得好累……」
良彦把桌上型迷你门松组硬塞进羽绒夹克中,迈开脚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搬运重物之故,他的右膝疼得厉害。
离开比平时更加拥挤的商店衔后,良彦吐着白色气息,站在斑马线前方。往来的行人都提着购物袋或百货公司的纸袋,似乎是和良彦的母亲一样,前来进行年终采买。正当良彦为了确认有无来车而不经意地面向左侧时,突然看见一道猛然缩进电线杆后的可疑身影。良彦隔了数秒之后,又把视线从右往左移,只见一道矮小的身影再度躲到电线杆后方。
「……那是什么?」
良彦虽然好奇,但是交通号志已经转为绿灯,他只得迈开脚步。但愿只是巧合,或是自己看错。
然而,良彦迈开脚步后,那道小小的身影便偷偷摸摸地跟在良彦身后。或许那个人是很认真在跟踪,但是他的行迹实在太过可疑,反而显得醒目。如果有事找良彦,大可直接出声叫住他啊。
良彦认为继续玩这种怪异的捉迷藏无济于事,便使用老套的手法引对方过来。他快步弯过转角,在墙边堵人,但在看见慌忙追赶过来的身影后,不禁微微瞪大眼睛。
「你是那一家的……」
那是张熟面孔——在斜对面的住户门前踢足球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
小男孩见行迹败露,脸颊涨得通红,举止慌张失措。他环顾周围试图躲藏,但是说来遗憾,附近没有可供他藏身的地方。
「你有什么事?」
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开始跟踪的?良彦一面叹息,一面询问。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让小学生感兴趣的帅气成年人。
「没、没事!」
小男孩身穿缝有布章的蓝色上衣,气势汹汹地反驳。从那般坐立不安的态度看来,他显然在说谎,但良彦没时间陪他耗下去。
「那么,你可不可以别再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背后?虽然大哥哥看起来好像很闲,其实正在工作喔!」
说归说,其实只是帮忙而已。然而,听了良彦的话语,小男孩兴奋地采出身子。
「是神社吗?你要回神社对吧!我知道那间神社,七五三的时候去过。」
「你从神社就开始跟踪啦……」
小男孩的跟踪技巧明明那么差,自己却完全没发现。良彦捂着太阳穴,小男孩不满地嘟起嘴来。
「不是从神社,是从家里。因为你很可疑。」
「欸,跟踪我的你才可疑吧?也不想想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我不叫『欸』,叫友弘,冈田友弘。我认识你,你是萩原家的尼特族。」
听到这句话,良彦险些跪下来。这种悲惨的谣言竟然传到邻居耳中了吗?
「我不是尼特族!尼特族是指那种不工作,整天窝在家里打混的人,我有在工作!」
良彦居然跟小孩一般见识,气愤地回嘴,但最后又快速补充一句「虽然只不过是打工」。
「哦?这不重要啦。」
「很重要!」
「别说这个了,欸!」
「我不叫『欸』,叫良彦。」
良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什么他得被一个小学生叫「欸」?
「良、良彦……你……呃……」
友弘突然迟疑起来,说话结结巴巴,而且神色不安地摇晃身体。
「什么事?」
他果然有事找自己吗?良彦俯视友弘问道。
不久后,友弘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良彦,你、你认识神明吗?」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良彦有股心脏猛然抽动的错觉。
「为、为什么这么问?」
良彦一面感受着冷汗滑落背部,一面问道。
确实,若要问他认不认识神明,他只能回以肯定的答复。平时一回家就有方位神在(虽然祂今天碰巧出门不在家),透过网路也可以和葛城的名神联络;如果前往唐桥,还有个欢迎他来访的大神灵龙王。问题是,为何这个小男孩会这么问?别说家人,良彦连对孝太郎都没提过这件事,因为他觉得说了也没人相信。
「因为你在神社工作啊!神社里不是有神明吗?」
友弘用直率的眼神仰望良彦。
虽然良彦暗想「我在神社工作只限于今天」,但得知友弘的发言和差使之事无关,不禁暗自松一口气。
其实就算被知道了,神明应该也不会责怪他,但是良彦必须阻止新的谣言在邻居之间散播开来。认识神明的尼特族……简直像什么奇怪教派的教祖。
「神社的确有神明,可是我不认识。」
差使的事姑且摆一旁,良彦说了个正经的答案。即使是在神社奉职的孝太郎,若被问起是否认识神明,应该也会否定吧。
「……搞什么,原来不认识啊。」
听了良彦的话语,友弘显然大失所望。对他的反应感到好奇的良彦问道:
「你有事要找神明帮忙吗?」
瞧他居然跟踪自己,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
因为寒冷而脸颊发红的友弘仰望良彦,大大地点头。良彦感觉得出友弘是认真的,兴味盎然地问道:
「什么事?」
「不告诉你。」
友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我只能跟神明讲。爸爸说不要把愿望随便告诉别人!」
原来如此,是愿望啊!良彦恍然大悟。
虽然黄金不以为然,但是在日本,神明就是替人们实现愿望的存在,这种认知普遍存在于男女老幼之间。说归说,要良彦一一订正这种观念,实在太麻烦了。别的不说,对这么小的孩子说明神明是献上感谢之意的对象,他也不会明白。
「那你去神社祈求就好啦,何必特地找认识神明的人?」
良彦微微叹了口气,友弘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啦!神明要听很多人的愿望,很忙的,所以我要找认识神明的人帮我转达,这样祂才不会忘记。」
说着,友弘又喃喃地补充一句:
「像爸爸和妈妈工作都很忙,有时候会忘记答应我的事……」
良彦沉吟片刻,抓了抓头。友弘才小小年纪便想走后门,长大还得了?不过,这也代表他十分迫切。一想到他在除夕当天还得独自看家,良彦忍不住同情起他。
「……我现在要回神社,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犹豫过后,良彦如此说道。连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滥好人。
「我不认识神明,不过我有朋友是在照顾神明。」
友弘错愕地眨眼,随即又一面点头一面大叫:
「我要去!」
三
寒空下,良彦带着友弘回到大主神社。他们从参道爬上石阶,发现附近某个用注连绳围起、约四平方公尺大的地方有焚烧过东西的痕迹;虽然现在已不再冒烟,但是仍有黑炭及垫底的烧焦绿杉叶残留。
「是柴火耶!刚刚这里在生火啊?」
友弘隔着注连绳烘手,想当然耳,那里已经没有热度了。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生火?应该是在举办什么神事吧。」
这么一提,刚才孝太郎好像提过要举行大祓式和除夕祭。
「神事?什么是神事?」
「呃,神事就是……就是仪式啦!仪式。」
「哦,神事就是仪式啊。」
「对、对。」
良彦一面含糊其词地回答,一面走向社务所。虽然他是拥有宣之言书的差使,但其实他对于神明或神社了解不多。
「打扰了~」
良彦从社务所的入口窥探内部,里头不见任何人影,房内空荡荡的。平时不是坐在窗口,就是在里头办理行政事务的孝太郎也不见身影。跟着良彦到来的友弘一脸新奇地环顾房里。
「来了~啊,是良彦啊。」
不久后,宫司的妻子从布帘后探出头来。因为孝太郎的关系,良彦曾跟她见过几次面,她是个豪爽的人。
「这是孝太郎托我采买的东西,要搬到里面去吗?」
「哎呀,谢谢你,帮了我大忙。东西放在这里就好,我叫工读生来搬。」
说着,宫司的妻子挪动地板上的纸箱,腾出空位来。
「阿姨,刚才那边在举办神事的仪式吗?」
良彦放下物品的时候,友弘毫不客气地插嘴问道。
「哎呀,好可爱的孩子。要说是弟弟嘛……年纪好像差太多了?」
「对不起,他是邻居的孩子。」
良彦连忙低头道歉。友弘天真无邪地再次问道:
「神事的仪式已经结束了吗?神明还在吗?」
面对这个问题,宫司的妻子微微一笑,蹲了下来,配合友弘的视线高度回答:
「刚才举行的是『腊月大祓』,那是为了去除一整年的秽气、迎接新年而举办的神事。等一下要开始的是除夕祭。」
宫司的妻子指着本宫的方向,良彦也跟着望过去。
「这个仪式是为了感谢神明保佑我们顺利度过这一年,并祈求来年的平安。虽然没有舞蹈也没有神乐,不是很气派的神事,不过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说着,宫司的妻子望着友弘,微微一笑。
「神明也会一起看喔!」
除夕当天,大家都忙着迎接新年,所以神社境内的香客并不多,不过,还是可以看见拿着相机的观光客和氏子的身影。对于热衷此道的人们而言,这应该是替一年收尾的重大神事。
良彦和友弘互相依偎着等待神事开始。
其实良彦很想喝杯热咖啡休息一下,但是他不好意思搁下年纪这么小的男孩不管。另外,他也想实际见识一下神事,便陪着友弘前来观赏。
过了下午四点,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神职人员,纷纷从社务所后方现身。他们手里拿着木笏,脚踩着黑得发亮的浅沓【注:原为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穿的浅底鞋,神官于举办正式仪式时穿着。】,每走一步,木制鞋底便和地面的碎石子摩擦,发出独特的声响。不知何故,境内的空气似乎因为他们的出现而为之一变。
「啊……」
良彦在神职人员的行列中发现孝太郎的身影。他不过是在平时的装束上多加了狩衣和乌帽子而已,整个人的氛围便完全不同。宽大的白色衣袖迎着除夕的风摇曳,垂眼步行的模样有股凛然之气。
「那就是照顾神明的人吗?」
察觉气氛的友弘小声询问良彦。
「嗯,对啊。」
良彦简短地回答,视线追着孝太郎移动。
虽然有个在神社奉职的朋友,但良彦本身对于神社相当无知。对他而言,神社就是个有困难时去许愿,以及初诣时报到一下的地方。然而,偶尔上大主大神神社的网站,会看见年度活动的页面上满满都是祭典的日程。只是,虽然名义上有个「祭」字,有神轿和摊位的活动却极少,大多是像今天这种气氛庄严的神事。
良彦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如白鸟般的神职人员在火炉旁的祓所进行消灾仪式之后,又前往本宫,在本宫前的中门内侧九十度深深一拜,正式拉开除夕祭的序幕。
宫司毕恭毕敬地献喂,接着呈奏祝词—艮彦听着这道低沉悠长的声音,想起了感叹正确祭神的人越来越少的黄金。现在在神社,依然会对神明进献感谢之意,但这样似乎还不够。现在的日本人,有多少人知道神社每个月都会举行大小祭典?又有多少人理解祭典的意义?
身穿黑色西装的氏子代表进献玉串【注:在红淡比树的枝叶绑上木棉或纸垂,于神事时进献给神明之物。】,其他人则在中门前观礼。不知何故,众人之间流动着一股更胜冬季寒气的紧绷气氛。然而,这股气氛又像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热气。随着集中于本宫前仪式的视线,就连不是氏子的良彦都能领略不可开口、不可出声的默契。
因为神明就在那里。
宛若烙印在DNA里一般,光凭这个理由就足以说服所有人。想必是因为有这些憨直的神职人员忠实地承袭了流传数百年的神事,才能造就这样的默契。
良彦的视线追逐着表情显然异于平时的孝太郎。孝太郎神色紧张的脸庞上,带有些许荣耀的色彩。
人们便是透过侍奉神明的他们看见神明的吧。
良彦身旁的友弘张大嘴巴,出神地看着神事,忘了说话。
※
「要找认识神明的人?」
除夕祭结束后,良彦和友弘一起在参集殿【注:供香客使用的休息室。】前,拦住换下狩衣与乌帽子的孝太郎。
「对。我有事情要拜托神明,所以要找认识神明的人转达。你是照顾神明的人吧?你认识神明吗?」
面对友弘的问题,孝太郎略微思索过后,弯下身子配合友弘的视线高度回答:
「我的确是照顾神明……或者该说是侍奉神明的神职人员,但不算是认识神明的人。」
良彦暗想,孝太郎的回答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
孝太郎一面拣选言词,一面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你有事想拜托神明,最好亲口对神明说。其实神职人员不该说这种话……」
孝太郎环顾周围,确认附近没有前辈们的身影之后,才低声告诉友弘:
「神明和自己之间,本来就不需要他人介入。无论有多少人说多少话,神明全都听得见,所以你不用担心。」
听了孝太郎这句话,友弘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朝本宫冲去。良彦目送那道小小的背影离去之后,开口说道: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许愿的行为。」
听到这句话,孝太郎以略感意外的视线望着良彦。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你在考试前或是比赛前,还不是常来许愿?」
「有吗?」
良彦完全不检讨自己,满不在乎地回答。听黄金说成那样,良彦还以为神职人员也不欢迎那些为了私利私欲求神拜佛的人。
孝太郎对装蒜的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叹了口气。
「无论许的是什么愿望,在神明面前合掌祈求时的感情,确实是向着神明的,所以我并不否定。的确,我也觉得某些成年人的愿望贪念过重,不敢苟同……」
孝太郎盘起手臂,走向境内。
「但是,如果我把为了寻找认识神明的人而在大冷天里四处奔走的小孩赶回去,神明才会责备我吧。」
听他这么说,良彦吐出白色的气息笑道:
「我还在担心,要是你跟小孩说要帮他办祈愿仪式,那该怎么办咧。」
孝太郎叹一口气,回头望向良彦。
「总不能跟小孩收钱吧。还是你要替他付?」
「我干嘛替他付?」
良彦不悦地回望孝太郎。如果是可以收钱的对象,孝太郎真的会那么做啊?刚才他明明还说,神明和自己之间不需要他人介入。
「为了弟弟牺牲一下,又有何妨?」
「他不是我弟弟。」
「那是私生子罗?」
「是邻居的小孩!」
良彦和孝太郎一面斗嘴,一面走过通往境内的走道。
今年最后的祭典也结束了,境内变得冷冷清清,友弘正在本宫前虔诚地合掌参拜。听说待会儿神社会暂时关闭,准备迎接新年;直到凌晨零时日期转变,神社才会重新开放。
「……刚才我看完了整个除夕祭。」
良彦望着念念有词的友弘,开口说道。
「我是头一次看你办神事。该怎么说呢……原来祭神的仪式就是这样传承下去的。」
听见对神社毫无兴趣的良彦居然说出这番话,孝太郎故作惊愕地说:
「你是不是发烧了?毕竟天气这么冷。」
「不是啦!我只是有感而发。」
从前黄金谈到祭神的事时,良彦其实懵懵懂懂。进献神馔、呈奏祝词、表达感谢之心——这些事全都是神职人员代替众多只为了许愿而上神社的香客所做的,良彦直到今天似乎才明白这一点。
「……『祭』这个字其实是来自于带有服从、服侍之意的『服』字。」
孝太郎倚在授予所的柱子上,缓缓道来。
「另外,也含有『等待』神明降驾的意义。不过现在知道这个意义的人很少,大家都以为祭典就是为了热闹。」
良彦自知自己也是其中一人,一面苦笑一面聆听。
「除夕也一样,本来是要『守岁』,就是守在氏神的神社里,直到元旦早上。但是,现在分成除夕和初诣两个活动,而且因为交通发达,大家都不去自家附近的氏神神社,反而跑到大神社去初诣。」
孝太郎望着即将下雪的昏暗天空说道。随着话语吐出的白色气息飘荡于空中,又随即消散无踪。
「随着时代变化的事物很多,有些事物光靠神职人员的力量无法撼动……不过,也有些事物是只有神职人员才能捍卫,而我只是传承这些事物而已。」
良彦凝视着身旁朋友的侧脸。过去良彦只注意到他超级现实主义者的一面,不过,或许他其实是抱着很真诚的态度在面对自己的神职工作。
「……只有神职人员才能捍卫的事物啊?」
那么,身为区区打工族的自己,又能做什么?
良彦转动视线,追逐着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
意外获选为代理差使的自己,能够捍卫的事物——
「拜完了!」
友弘参拜完毕,神清气爽地回来。
「你跟神明说了吗?」
盘着手臂的孝太郎带着温柔的表情询问。
「说了!」
「那就没问题了。」
孝太郎和友弘互击拳头。看着他们的良彦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我不用帮忙了吗?」
神社关门之后,才是最忙碌的时候吧?
然而,孝太郎一反良彦的预测,爽快地点头说:
「够了,宫司的太太也很感谢你,你可以带着友弘回去了,下次我再请你吃饭。」
「哦,嗯……咦?不,等一下。」
孝太郎如此轻易地同意自己回家,良彦反倒难以接受,转而逼问孝太郎:
「好处呢?」
「好处?」
「可爱的女大学生工读生呢?」
「有来啊。」
孝太郎指着参集殿的方向,贼贼一笑。
「来是来了,但有人说过你可以和她交流吗?」
「啊啊啊!」
这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他的梦幻计划——和穿着巫女装的可爱女大学生,一起开开心心地迎接新年——该怎么办?
「顺带一提,等一下我要去和她们开会。神社马上就要关门,你快回去吧。」
「慢着!」
「你想和巫女交流的话,请来初诣,只要买个供品,她们就会对你微笑。啊,但是不可以摸喔!」
「你这个混蛋,把我的梦想还来!」
友弘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唇枪舌战。
「我生日的那一天,明明说好全家要一起去餐厅吃饭,可是爸爸得要出差,结果只剩我和妈妈一起吃蛋糕。」
从神社踏上归途,两人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道路上,友弘开始娓娓道来。
「圣诞节本来说要全家一起去旅行,可是妈妈要上夜班,我只好和爸爸一起吃肯德基。」
根据友弘所言,身为系统工程师的父亲和身为护理师的母亲上班时间都不规律,所以很难三个人一起共度节日。
「所以,他们答应我至少要全家一起迎接新年,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出去玩。」
然而,昨天友弘的父亲又因为伺服器出了问题而被紧急召唤,他母亲则因为同事家里发生不幸,不得不帮忙代班。虽然友弘早已习惯独自看家,但他为此感到相当不安。
——爸妈是否又会爽约呢?
「所以我向神明许愿,希望能够全家一起迎接新年。你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友弘一本正经地叮咛良彦。
「我是破例跟你说的。」
「谢谢。」
面对友弘的破例对待,良彦一面苦笑一面回答。
由于宣之言书里没有浮现名字,良彦看不见大主神社供奉的神明,但他认为神明应该不至于嫌弃如此卑微的心愿吧。若是重情的一言主听了,一定会泛着泪光鼓励友弘。
「神明真的有听到我的愿望吗?」
友弘不安地仰望良彦问道,良彦沉吟片刻,寻找着回答的话语。大主神社的神明应该听见了吧?但友弘的愿望会不会实现,良彦可就不知道。根据阿杏的说法,对于自古以来就和这块土地息息相关的神明而言,凡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孩子讨零用钱,往往不忍心拒绝。不过,大主神社的神明会如何判断呢?
「总之,你就相信神明吧。」
良彦带入自己的愿望,拍了拍友弘幼小的肩膀鼓励他。接着,他突然发现一直放在外套口袋中的奖品。
「对了,这个好像是新年的吉祥物,你拿去装饰。」
良彦拿出奖品递给友弘,友弘诧异地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
「门松,正月的装饰品。虽然这一带用根引松的人比较多……」
说到这里,良彦将门松交给友弘。
「祝你福气临门。」
友弘一脸好奇地接过门松,开心地笑了,并说了声谢谢。
他们走到家门附近,发现友弘家的灯光亮着,而且,他的父母正一脸担心地环顾周围,寻找自己的孩子,手上边拨打着智慧型手机,试图与儿子取得联系。
「妈妈!爸爸!」
看着友弘开心地奔向前去的背影,良彦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是巧合?或是大主神社的神明给的零用钱?无论为何者,友弘能够迎接幸福的新年,让良彦觉得像是自己的愿望成真一样开心。
抬头一看,年终的天空开始飘雪。
然而,良彦心中却是暖洋洋的。
四
「电视和电脑有什么不同啊?」
红白歌唱大赛结束,除夕的钟声也响完了。时间接近凌晨一点,父母早已回寝室睡觉,只剩下良彦留在客厅观赏歌唱节目。
「完全不一样……喂,祢挡在我前面,我看不见啦!」
直到良彦的父母熟睡之后,黄金才回来,现在正在极近距离之下,观赏当红女子偶像团体唱歌跳舞的画面。良彦的寝室里没有电视,都是用机上盒加电脑代替,或许黄金是觉得大画面很新奇吧。
「一站到这玩意儿前面,胡须就麻麻的……太诡异了!」
「呃,那应该是静电……」
良彦一面翻阅桌上的自治会会刊,一面冷静地吐嘈用肉趾拍打电视画面的黄金。
在良彦出门的期间,那个大叔似乎又来过一趟,母亲说会刊是放在信箱里。除夕这么忙,还真是辛苦他了。
此时,厨房里的小烤箱响了,良彦站起来。他肚子有点饿,便先一步感受年节的气氛,烤了些白年糕来吃。
「白年糕啊?」
良彦端着微焦的两块白年糕、海苔和酱油回到电视前,黄金立刻兴冲冲地探头探脑。
「白年糕也是供奉给神明的供品,比如镜饼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良彦将酱油倒入碟子里,并用海苔卷起白年糕,黄金则对他频送秋波。
「……意思是祢想吃吗?」
良彦一面小心地抓起烫手的白年糕,一面询问。黄金连忙摇头。
「说、说什么蠢话!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对凡人的食物没兴趣!」
「啊,是吗?我还以为祢也想吃,特地烤了两块耶。」
闻言,黄金竖起耳朵和尾巴,黄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既、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
祂嘴上还是装得不情不愿地答道。
面对黄金这种死鸭子嘴硬的态度,良彦努力克制着窃笑。起初良彦觉得祂很难相处,不过最近越来越懂得该如何应付祂。
「开动~」
良彦搁下仍在嘀嘀咕咕地自我辩护的黄金,咬了一口白年糕。外侧酥脆、内侧柔软又有弹性的口感,他已经很久没品尝过了。
「良彦,我一直觉得你的餐前礼仪没学好。」
见状,黄金摇着尾巴,从旁插嘴。
「一拜一拍手跟和歌呢?得先吟和歌才喊开动吧?」
「和歌?」
良彦嘴上拉扯着咬不断的白年糕,望向黄金问道。
「什么跟什么啊?谁会在吃饭前吟唱和歌?」
这是哪个风雅时代的规矩?听都没听过。
见到良彦这种反应,黄金把脚搭在桌上,大为惊愕。
「天啊……你居然连『五谷杂粮、百草树木,皆日之大神普照万物之恩泽』的感谢之歌都不知道?」
「五、五谷杂粮?」
良彦连五谷是哪些都不知道。
「哎呀,最近的日本人不知道这些啦。」
一道声音从出人意表的方向传来,吓得良彦猛然回头。只见白天那个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正在吃盘子上的第二块白年糕,不知道是从哪里进来的。
「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啊!」
良彦忘记现在是深夜,忍不住大声质问。刚才父母回寝室前,应该已经检查过所有门窗。别的不说,良彦根本没听见门窗开启的声音。
「有什么关系?别这么死脑筋嘛。」
「当然有关系啊!这是别人的家耶!我要叫警察了喔!」
面对意料之外的事态,良彦慌了手脚,回头望向身旁的神明。既然住在家里,怎么不顺便发挥保全的功用?
「喂,黄金,祢是神明,居然没发……」
良彦边说边看着黄金。但比起家中遭人非法入侵,白年糕被吃掉似乎带给黄金更大的打击,只见祂的双耳下垂、嘴巴半开,哀伤的眼神追逐着逐渐被吃掉的白年糕。既然祂那么想吃,刚才干嘛不乖乖吃掉?
「对了,印我已经盖好罗。」
男人转眼间便吃完白年糕,接着摸出一本绿色册子,放到桌上。
「咦?这是……」
见状,良彦困惑地拿起册子。
难怪他觉得有点眼熟,原来是宣之言书。他记得自己是放在书桌上,难道连寝室都在不知不觉间遭人入侵?
「多亏了你,我今年也能拜访斜对面那户人家啦。」
「斜对面?咦?那不是友弘的……」
「好了,黄金老爷,失陪啦。」
男人搁下一片混乱的良彦,向黄金行了一礼之后,便在空气中融化消失。
恢复寂静的客厅里,只有电视的音乐声作响。
「……刚才的是谁?」
良彦凝视着男人刚才所在的位置,呆愣地问道。那人看得见黄金,而且认识黄金,又知道宣之言书的存在。这么说来——
「大年神,也称为岁德神,就是替新年带来福气的年神。」
听了黄金的话语,良彦慌忙打开宣之言书。这么一提,他今早观看宣之言书的时候,上头的确出现了这个名字。
「原来祂不是喜欢吉祥物的社区自治会大叔啊……」
翻开的页面中,大年神的名字上了乌黑的墨水,上头还盖着门松与根引松图案的朱印。黄金窥探页面,用前脚指着朱印。
「门松和根引松可以成为依代,没有这些物品的住家,年神无法上门。」
听黄金这么说,良彦想起和大年神见面时的事。当时祂抱怨最近摆放这类吉祥物的人家越来越少,而且特别关心从前有插根引松的友弘家。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良彦并不记得自己曾被交办任何差事,不过这下子他可就恍然大悟。
让曾经恭请自己进门的那户人家再度安放依代。
让祂能以福神之姿造访那家人。
这就是大年神交办的差事。
「……可是我送的是『永远青翠!桌上型迷你门松组』耶……」
不但竹子不是真的,那还是桌上型的,尺寸极小。这种东西可以当依代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神注重的不是外观,而是其中蕴含的心意。」
黄金的黄绿色眼眸仰望着良彦。
「而你赠送的正是心意。」
良彦再度凝视宣之言书。
既然这就是差事,干嘛不明说?良彦虽然这么想,却又觉得他如果事先知情,或许就无法真心诚意地对待友弘。或许他会花钱买株根引松或门松,交给友弘之后就拍拍屁股离开;或许他就不会打从心底同情想找认识神明之人的友弘。
「我本来以为祂只是个自治会的大叔……原来一切都在祂的预料之中……」
良彦喃喃说道。或许这正是祂之所以为神的原因,而这也让良彦重新体认到,交办自己差事的是超越人类的存在。
「年神从以前就常化成凡人的模样出来走动,你八成也是被祂骗了。看在旁人眼里,你铁定是个自言自语的怪胎。」
说着,黄金摇了摇尾巴,心浮气躁地望着良彦。
「对了,良彦,你是不是忘记些什么?」
良彦从宣之言书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思索自己忘记什么。
「咦?什么?我忘记什么事吗?」
黄金对着错愕的良彦清了清喉咙,并用前脚指着桌上的盘子。
「白年糕。」
「咦?啊,祢要吃吗?」
刚才不是嘀嘀咕咕地说祂不想吃吗?
「我是看你特地准备,才勉为其难要吃的!可是,可是大年神……」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帮祢烤。」
新年才刚到,良彦又把白年糕放入小烤箱。
他看着在小烤箱前迫不及待地等着白年糕烤好的黄金,一面缩在被炉中取暖,一面剥开橘子皮,享受幸福的滋味。
黄金要良彦当代理差使时,他觉得继承祖父的志业,是现在的自己唯一可走的路;同时,他认为和祖父做同样的事,或许就能理解祖父拖着年迈的身躯替神明办事的理由。
帮忙办事的对象不是人类,而是神明,既花时间又花金钱,而且没有报酬,为何祖父要接下这份工作?
当初良彦感到疑惑,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良彦看着从前祖父应该相当爱惜的宣之言书。
祖父是个为了让大家开心,愿意主动接下去公园拔草及打扫垃圾场等工作的人,还常被祖母骂说是个滥好人。
对祖父而言,对方是神或人,应该没有分别吧。
对方有困难,所以他伸出援手。
如果祖父还活着,现在一定仍在四处替神明办事。为了需要帮助的神明,他一定会竭尽所能,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为止。
「良彦,烤好了!它『叮』了一声!」
黄金在小烤箱前沉不住气地呼唤良彦。
「那祢就自己拿出……啊,用那双肉趾大概办不到吧……」
良彦塞了满嘴的橘子,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是我的白年糕喔!」
「我知道、我知道,没人会跟祢抢。」
「好香的味道!这就是日之大神的恩泽!」
「欸,祢很吵耶,现在已经是半夜了。」
「要记得卷海苔啊!酱油也别忘了!」
「是、是,知道啦。」
良彦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祖父那样,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别人尽心尽力。
不过,暂时承接祖父的「工作」应该无妨吧。
如果这样的自己也能帮上别人的忙——
他看着眼前开开心心地吃着白年糕的狐神,露出笑容。
良彦一直不明白新年有什么好庆贺、有什么不同,不过,今天他倒是有些许庆贺之心。
恭贺新喜。
愿所有的神与人都拥有安详的幸福。
要点 神明讲座 4 年神是什么样的神明?
年神是民间信仰中替新年带来福气的神明。不过,现代有些人将绌和须佐之男命的儿子大年神或方位神之一的岁德神视为同一尊神明。
年神是民间信仰里的神明,大年神是神道中的神,岁德神则出自阴阳道,但日本人却将它们全混在一块。这种想法或许正反映了日本人认为「万物皆有神灵」的宽和之心吧。
黄金:无论是民间信仰、神道或阴阳道,都深深扎根在现代日本人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