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一变热,匪类就变多。」
进入六月,梅雨正式到来之前的天空下交杂着湿气与热风。良彦趁着外出之便,顺道造访了大主神社。
境内的树木全都换上青翠的新绿色,在跃动的晨光下让人窥见夏日的身影。观光客并不多,老夫妇在大主山里悠闲散步的身影映入眼帘。
「就算退个一百步,允许他们半夜在这里吃吃喝喝,也不能把残骸留在这里啊!」
在授予所迎接良彦到来的孝太郎,脸色和安详的景色正好相反,带着厌烦之色。
「别的不说,深夜的神社和佛寺阴森森的,干嘛跑来这里鬼混?」
孝太郎在抱怨的是深夜的不速之客。
和其他多数神社一样,大主神社并没有围墙或大门阻隔;虽然有中门阻挡外人进入本殿,但是基本上夜晚并不禁止游客进入境内。虽然设置了监视器和侦测器,并和保全公司签了约,也有职员值夜,但是要制止所有前来夜游的年轻人依然很困难。事实上,今天早上也一样,通往境内的阶梯上弃置了一堆喝完的冰咖啡杯、宝特瓶以及没吃完的零食包装袋。听说严重的时候,甚至还有残留汤汁的泡面杯碗。
「他们都不怕遭天谴吗?」
孝太郎没规没矩地拄着脸颊,叹了口气。想当然耳,收拾这些垃圾是身为神社职员的神职人员的工作。或许本殿和拜殿没被弄乱,他就该庆幸了。
「这就是凡人对神的敬长之心越来越淡薄的证据。这年头的凡人,大多忘了自己的生命是神赐予的,是和神共生共存的御魂。」
在良彦身旁聆听的黄金感叹地摇头。那些人要是被这尊狐神看到,铁定吃不完兜着走。
「哎,我也不是没有夜游过,但我可不会把垃圾扔在神社里……」
大学时代,良彦也常和朋友一起喝到天亮,在鸭川岸边仰望渐渐泛白的天空。然而,玩一整夜和乱丢垃圾是两码子事。
「不过,我们神社或许还算好,反正垃圾只要集中起来塞进垃圾袋里就好。要是被当成灵异景点,那可就真的会惨不忍睹。」
孝太郎一脸不悦地看着良彦说道。就某种意义而言,夏季的夜晚里,年轻男女聚在一起试胆,可说是人人必经的青春。
「除了垃圾问题,还有噪音和乱停车的问题……」
光想就觉得很麻烦。孝太郎又对着皱起眉头的良彦继续说道:
「如果只有这些问题,那还算好的。」
「咦?不然还有什么问题?」
良彦反问,孝太郎迅速扫视周围之后,才微微探出身子说道:
「神职人员的工作之一,就是在香客发现之前回收……」
这句话让良彦的脚边窜上一股寒气。
「……钉在树上的草人之类的物品。」
¤
「……好冷。」
良彦跟着几个观光客一起走出贵船口车站,异于城市的冷风吹得他忍不住打颤。山中的车站就位于贵船川旁,即使是大白天,周围依然有点阴暗,而河川对岸就是草木茂盛的鞍马山。话说回来,脖子上之所以感受到冰凉的空气似乎不单单是环境造成的,又或者只是良彦的灵异抗性太低?
「都是因为那小子提起那种话题……」
良彦恨恨地说道。都是孝太郎不好,居然在良彦顺道去找他的时候谈论那种话题。当宣之言书上出现高龗神的神名,良彦随着毛茸茸狐狸型导航器外出的时候,根本不该顺路去找孝太郎。奉祀坐镇贵船地方的高龗神的神社周边,正是有名的丑时钉草人舞台。
「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好怕的?」
走下高架车站,黄金啼笑皆非地望着良彦。
「从前这一带都是林荫,看起来更加阴森恐怖。这样你就害怕……」
「这是心情的问题!」
良彦苦着脸反驳黄金。他打从出娘胎至今不过才二十四年,经验和某尊古老的神明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上坡路段的右手边就是河川,流水声响彻四周;如果不知道丑时钉草人的故事,良彦应该会认为这里是个舒适的避暑胜地。但对于住在京都的人而言,这里是个热门的灵异景点。
坐上从车站发车的公车,沿着河边的狭窄单线道行驶约十分钟左右,便抵达终点站的巴士专用停车场。这里似乎也是观光巴士的停车场,当天停了两辆车。高龗神坐镇的神社必须从这里徒步前往。出乎意料的是,来到这里以后倒是遇见不少观光客。
「平日人还这么多……」
时间刚过中午,良彦和黄金一起悠闲地爬上坡道,途中发现一处骨架覆盖了部分河面、上头盖着竹帘遮阳的场所,两侧则是可以走进河里的楼梯和写着小吃店字样的红色灯笼。
「啊,原来如此,是川床啊。」
良彦忍不住喃喃说道,黄金则是兴味盎然地窥探。
在河里设置踏脚台、铺设床板,供游客一面乘凉一面用餐的川床,可说是夏季京都的风情画。河边的高级餐馆提供场所及餐点,其中尤以鸭川、高雄和贵船的川床最为有名,光是午餐就要价五千圆以上,因此良彦至今未曾享用过。刚才在停车场看见的观光巴士,或许就是为了川床而来的旅行团也说不定。
「我也听说过,这就是纳凉床啊?」
黄金望着川床,眨了眨眼。
「在河里开饭馆,真亏凡人想得出来。」
不知道是傻眼还是赞叹,黄金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良彦看了祂一眼问道:
「川床不是古时候就有的吗?」
在河里组装的床板上铺着榻榻米或草蓆,和红色坐垫相互映衬之下显得十分典雅。良彦原以为这种风雅的乘凉法必定是起源于古代,不过既然黄金不知情,那应该是最近才开始流行。
「至少江户时代的贵船还没有这种玩意儿。古时候,贵船是由北丹波前往京都的最短距离路上的要冲,我想客栈应该是有的吧。」
「哦?真不愧是太古之绅。」
他们一面闲聊一面前进,随即看见通往对岸鞍马寺的桥梁;过桥以后,被茂密生长的树叶淹没的红色鸟居便现出身影。
「啊,我好像看过这个景色。」
良彦仰望从鸟居前通往境内的石阶,忍不住喃喃说道。石阶两侧绵延并排的红色灯笼,常刊登在旅游书籍或观光导览海报上,对着这幅值得一看的风景拍照的香客也不在少数。
「整个劲都来了呢!我也要拍照,黄金,祢去站在楼梯上。」
良彦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启拍照功能。混在拍纪念照的游客之间,让他觉得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
「拍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被照相机拍下来。」
「有什么关系?纪念、纪念嘛!」
「什么纪念?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啊,自拍真的好难喔!」
「你还是老样子,完全不听我……」
「要不要我帮忙拍?」
正当良彦在琢磨摄影的角度时,背后传来这道询问声。
「啊,不好意……」
良彦本来以为是附近的观光客好心询问,但在他回过头、见到声音的主人之后,不由得愣在原地好一阵子。
只见眼前这位笑咪咪的和蔼老翁身上穿的和服,散发着似黑色又似深蓝色的奇异光彩;脚下踩着双齿木屐,白色长发在背上绑成一束,同样长的胡须留到了胸口,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寻常的观光客。
「别说笑了,水龙。」
黄金竖起耳朵说道。见到祂的反应,老翁贼贼一笑。
「我是好心提议啊。」
儿状,良彦的思考回路才开始运作。
「水龙……难道是……」
这么一提,他之前认识的水和桥梁守护绅也是龙形;而现在要造访的神明,正是守护贵船清流的水神。
「高龗神……老爷?」
听了良彦的话语,老翁抚摸胡须,笑意变得更深。
¤
「水神大多是龙。尔从前代办差事的唐桥姬也是我的族人,尔可以把我当成统领看待。」
良彦他们避开香客众多的本宫周边,在高龗神的催促下,来到位于上游的贵船奥宫(注:祭祀同一神明,但社殿分散于多处的情况下,称最深处的社殿为「奥宫」。)。本来神社是位于此处,但由于平安时代贵船川泛滥,冲走了社殿,役来才把社殿移至现在的本宫。
通往奥宫的碎石子参道的其中一侧是山地,长满青苔的老树和杂草郁郁葱葱,落下的冷气不时掠过脸颊。来到这一带,已经看不到本宫附近常见的高级餐馆,就连良彦这个毫无灵异体质的人也可以感受到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
「凡人自是不用说,对于其他生物而言,水也是不可或缺。为了守护水源及整个日本,我在遥远的太古时代便从高天原来到这块土地上。在这里,除了『高龗神』这个名字以外,我又被称为『贵船明神』。」
穿过神门之后便是奥宫。和本宫相比,奥宫的人较少,只在本殿前的广场看到几道稀稀疏疏的人影。在初夏的阳光下,大家都跑到树荫底下乘凉。境内最深处有一座小巧的本殿,本殿前方是座和舞台一样高起一截的拜殿,高龗神在拜殿边缘坐下来。
「这座本殿底下有个叫龙穴的洞穴,是喷发地气的重要地点,自古以来,就备受风水及阴阳道方面的重视。保护龙穴也是我的职责之一。这里本来是个如此神圣的场所……」
高龗神打开从怀中取出的淡蓝色扇子。
「可是现在不知何故,却因为诅咒和丑时钉草人而出名。的确,我是在丑年丑月丑日丑时降临于这块土地,不过丑时钉草人原本是起源于《平家物语》中的一节,描述某个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祈求贵船的神明将她变为鬼怪,好让她杀死对方。」
「我记得见到阿华的时候,祂也说过这个故事……」
良彦想起前去替大神灵龙王办理差事时的事。严格说来,阿华和《平家物语》里登场的女人毫无关系,却因为桥姬之名而被归为同类,真是有够复杂。
「《平家物语》里不但没提到草人和五寸钉,舞台也不是在贵船的山上。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定形成现在这个样子,凡人的想像力和解读真是不可思议。」
高龗神无奈地叹一口气。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战战兢兢地问道:
「……呃……这次的差事该不会和钉草人有关吧?」
虽然良彦是差使,但他对于灵异方面实在不在行。而且随着年纪增长,他也渐渐了解到发狂的活人比妖魔鬼怪更恐怖的道理。
「的确,听到这种一厢情愿且希望别人不幸的恶劣愿望,我的心里是不太舒服。不过这种人我已经看了千年以上,早就习惯了。反正诅咒别人的人只会自食恶果,来这里钉草人顶多就是带两、三个山里的冤魂回去而已,不干我的事。」
银杏精灵阿杏曾告诉过良彦,神只管丰收及紧荣等大规模的祈愿,几乎不干涉个人的心愿。这一点在贵船似乎也是一样。高龗神身为清洗污秽的水神,岂会帮助凡人诅咒?
「这么说来,尔是有其他困扰罗?」
黄金将黄绿色眼睛转向高龗神。
高龗神缓缓地扇动扇子,似乎在寻找言词。
「其实……我是希望差使替我找杓子。」
「杓子?」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要求,良彦忍不住反问。
「祢说的杓子,是手水舍里的那种杓子吗?」
「没错。不过,我要找的不是普通的杓子,而是童子的杓子。」
「童子……?」
良彦的头上冒出问号。黄金在他身旁竖着耳朵,一脸不快地开口说道..
「所谓的童子,是高龗神下凡时从高天原带来的随从。不过这名随从是个怪胎,当时引起的骚动可说是众神皆知……」
和高龗神一同来到凡间的童子是个大嘴巴,四处宣扬不可外泄的高天原秘密。高龗神一怒之下,便把他的舌头断成八截,逐出贵船。
之后,童子深切反省,终于得到高龗神的原谅,又重回贵船侍奉高龗神。但这个童子不知是过于粗心大意还是喜欢恶作剧,竟把高龗神珍藏的两把弓都弄坏了。高龗神用锁链将祂的手捆起来做为惩罚,童子却轻轻松松地扯断锁链;于是高龗神又将祂绑在巨大的岩石上,可是祂依然不以为苫,让高龗神头痛至极。
「真是糟糕的随从……」
良彦坦白说出感想。这个童子连到底有没有在反省都看不出来。不过,从祂遭到放逐之后又回来这一点来看,祂应该很仰慕高龗神。
「我那时候也觉得很郁闷……」
高龗神望着远方,黄金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祂。
「当时尔真的心烦意乱……我听说尔每晚都借酒浇愁,找众神诉苦,抱怨随从不听话。这件事当时传得众神皆知。」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泡沫世代的人被宽松世代(注:意指日本一九八七年之后出生的世代。这个世代的人就学时期主要受到二〇〇二年开始推行的「宽松教育」影响。)的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良彦喃喃说道。这个比喻虽然通俗,却很贴切。
「当祂娶了凡间的妻子并且拥有孩子之后,我还以为祂的个性会变得稳重一点,谁知道一点也没变……」
高龗神神无奈地叹一口气,良彦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面露苦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
「那个童子有把杓子?」
良彦询问,高龗神点头称是。
「祂被放逐归来以后,就在我和祂一同从高天原降临人世的地点——『镜岩』——后头闭门自省。祂反省过后请求我的原谅,我便从镜岩削了把杓子给祂,要祂用这把杓子汲水,保护山地、培育森林。」 高龗神回想当时,仰望天空。
「那把杓子在童子死后代代相传,以始祖为前车之监的童子子孙们都很认真地侍奉我。经过漫长的岁月后,他们一族成为这座神社的头号社家。但是到了明治时代,神社制度经过整顿,即使出身社家,没有取得资格还是不能继承神职,所以后来童子一族就三三两两地离开这片土地。」
良彦险些让这番话左耳进、右耳出,这时连忙抬起头来。
「咦?到了明治时代……这么说来,童子一族一直侍奉着祢,直到明治时代?」
高龗神下凡,应该不是区区千年之前的事。打从遥远的太古时期就侍奉高龗神的童子子孙,至少直到明治时代为止,都还是贵船的社家。
「没错。当然,这座神社还有其他社家,但是他们一族的历史最为悠久。」
「真的假的……」
见高龗神点头,良彦半是呆愣地喃喃说道。
绵延不绝的生命。
代代相传的使命。
毫无疑问,他们是长年守护此地的高龗神的左右手。
「离开此地之后,他们和其他家族联姻,童子的血统变得越来越淡薄,各系子孙的血脉也几乎都断绝了。」
高龗神阖起扇子,凝视自己的指尖。
「不用正确方式祭祀神明的凡人越来越多,为此力量急遽削弱的我已经……连他们的下落都不得而知。」
和良彦四目相交的高龗神,露出意外温柔的笑容。
「不过,他们一族长年侍奉我,因为社家这层关系而一直留在此地。如今他们在新的土地上开创新的命运,对我而言是一件万分可喜之事。」
高龗神继续说道,眼神宛若在怀念自己的子孙一般。
「只不过,我很担心那把杓子。待我察觉的时候,杓子已经下落不明。那是我赐予童子的物品,算得上是神宝;若是误用,将会毒害凡人。」
「毒害……?」
这只是比喻?还是事实?
良彦反问,黄金抬起头来。
「我记得那把杓子能够反映使用者的心:心地纯净的人用来汲水,舀起的水便会是至上的甘露;心地奸邪的人用来汲水,则会是能让鱼儿死尽的毒水。神宝的力量越强,对凡人而言就越危险。」
「……原来如此。」
的确,这样的物品下落不明,难免会担心。
「如果这把杓子现在仍在童子的后代手中,受到正当的对待,那么放着不管也无妨;但要是落到古董商或是无知小辈的于中,就得把它拿回来。」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虽然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寻找失物委托,可是杓子从明治时代就已经不在此地,他找得到吗?
「那把杓子的大小就和手水舍里的杓子一样大,颜色是平凡无奇的白色,看起来也有点像是未上漆的木头杓子。为了证明那是从镜岩削下来的,只要在丑时把杓子封着镜岩举起,杓子便会散发出星光般的淡淡光芒,尔可以此做为寻找时的根据。」
高龗神一面用手比划杓子的大小,一面说明。
「只要接下差事,我自然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找……不过,要是找不到怎么办?毕竟杓子也有可能已经损坏,或被丢弃了。」
最坏的事态总该先打算一下。良彦如此询问,高龗神从容地点了点头。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要在何时停止搜索,就交由尔自行判断。即使最后没找到杓子,只要是尔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都可以视为差事已经完成。不过,若是这种情况,我得先征询督察的意见……」
高龗神瞥了黄金一眼,黄金略微不满地翘起耳朵。祂可不记得自己曾说过要当督察,却在不知不觉间坐上这个位子。
「如何?差使,尔愿意接下这份差事吗?」
「说什么愿不愿意……」
良彦从漏出光亮的邮差包中拿出散发着受理差事光芒的宣之言书。
「我根本没有否决权……」
他打开美丽的青绿色封面,只见原为淡墨色的高龗神名字上了漆黑的墨色。这下子他只能乖乖开工了。
「那就劳烦尔。」
高龗神龙心大悦,再度打开扇子。
良彦轻轻地叹一口气,又看了宣之言书一眼,接着收回邮差包中。他并未发现有个脚跨机车、身穿制服的高中男生,正在奥宫旁的林间道路上看着他。
二
「杓子?」
从贵船归来的隔天,良彦打完工后,再度造访大主神社。
「对,听说是由贵船代代相传的社家一族持有,可是他们现在已经不在贵船。」
回到家后,良彦查询许多资料,得知所谓的社家是指代代世袭神社神职的家族。现在因为少子化和就业多元化的影响,非世袭的神社并不稀奇:不过仔细一想,良彦身边就有一位世袭制的活样本。他正是出生于社家,或许拥有独特的人脉网络,知道什么小道消息也说不定,因此良彦才前来打听。
「贵船的社家有好几个,在那里开高级餐馆的应该也是……」
这个总有一天会离开现在奉职的大主神社、继承自家神社的活样本,正在境内的摄末社里回收香油钱。
「现在已经不在贵船的……是不是八家?」
听到孝太郎顺口说出的名字,良彦不禁瞪大眼睛。
「你、你果然知道!我去贵船的神社打听,对方也是头一个就提到这个名字。」
昨天,接下高龗神交办的差事之后,良彦在返回车站的路上顺道前往本宫,不着痕迹地向授予所里的年轻神职人员打听,问他知不知道这里的哪个社家拥有一把别有来头的杓子。
当时,针对「社家」二字,神职人员提起了许多家族的名字,其中头一个提起的便是八家。八家是实际存在的社家,而且传说中是童子的后裔。说来意外,这件事在贵船似乎是广为人知。「八」这个罕见的姓氏,便是取自于其末端扩展的字形,带有开枝散叶之意。八家不光是侍奉高龗神,还精通各种与众神相关之事,对于药学和咒术也有所涉猎。据说这是因为八家的始祖曾居住在高天原,知道许多凡人不知道的事,并把这些知识口耳相传下来之故。
然而,针对杓子,神职人员只说他曾经听过这类传闻,但对于八家知之甚详的宫司已经过世,现在改朝换代,不得而知了。
「八家是这个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头号社家,我当然也听过。」
孝太郎把香油钱箱后方的锁头锁起来,迈向下一间摄社。
「不过我不知道杓子的事。」
孝太郎端着塑胶盘,盘中的硬币叮当作响;良彦跟在他身后,微微地叹一口气。既然是从始祖童子开始代代相传的神宝,自然不会随便跟外人提起。连贵船的神职人员都不知情,想找到知道杓子详细下落的人,看来是希望渺茫。
「话说回来,你问起杓子干嘛?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介绍供货给我们神社的业者。」
孝太郎一面用草鞋踩着圆碎石前行,一面回头对良彦说道。
「我要找的不是那种杓子,而是八家代代相传的杓子。」
「为什么?」
「为什么啊……」
经孝太郎这么一问,良彦不由得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是高龗神拜托他寻找,要是这么说,搞不好会被这个超级现实的权祢宜抬去医院。
「你就不会找个借口啊?」
脚边的黄金傻眼地说道。良彦无视祂,随便找个理由搪塞:
「哎呀,你也知道,这种古物要是卖给古、古玩艺品商,一定能赚不少钱……电、电视上也有在播这类鉴定特辑啊!」
孝太郎对良彦投以狐疑的视线,看似本来想说些什么却又懒得说,只是叹了口气。
「……哎,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和窝在家里、只会在电脑上和人交谈的时期相比,现在这样健全多了。」
良彦无言以对,在喉咙深处「唔」了一声。他的确有过这种时期,根本没有反驳孝太郎的余地。
「可、可是,仔细想想,那很厉害耶!八家是跟着高龗神一起下凡的随从后裔吧?整个家族代代相传了几千年。这样的家族拥有的杓子,铁定是不得了的宝物……」
「那也要那把杓子现在还在才行啊。不过,八家的血脉不是已经断绝了吗?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不知道。」
所以良彦才到这里来。
听完良彦简洁有力的答案,孝太郎深深地叹一口气。
「再也没有比没计划的寻宝更危险的行为。」
「所以我才来拜访同是社家出身的孝太郎大爷,寻求提示嘛!」
「我不知道,你回去吧。今天我要值夜,很忙的。」
孝太郎无情地说道,又回过头来看着良彦说:
「还是说,我来帮你查八家的事,你来帮我工作?只要半夜巡逻、半夜巡逻和半夜巡逻就行了。」
「……我自己查就好……」
大主神社的摄末社散布于郁郁葱葱的大主山全域,良彦才不想在半夜一个人巡逻这些地方;再说,现在还得处理那些晚上跑来鬼混又乱丢垃圾的鼠辈。如此看来,侍奉神明也不是件简单的工作啊。
「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金用鼻尖指着跑向通往大天宫坡道的孝太郎,如此问道。同时,良彦牛仔裤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
「……哎,其实我也料到了。」
连贵船的神职人员都不知道杓子的下落,更何况是和那块土地完全没有渊源的孝太郎?良彦只是姑且一问,看看能否找到线索而已。
「既然孝太郎不知道……」
良彦抽出口袋里的手机。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所以事先联络好了。
「就问另一个社家的后代吧!」
良彦对黄金展示她的来电画面,并且按下通话键。
「这么一提,我曾听说过我们家是卜部氏的一脉……」
课外教学结束之后才联络良彦的穗乃香,歪着头追溯记忆。
「卜、卜部氏?」
良彦告知这次的差事是寻找杓子的下落,以及八家是建立在一个叫童子的随从代代相传的血脉上之后,穗乃香突然如此说道。
「……对。是听我爸爸说的,其实我也不清楚。」
傍晚的速食店里随处可见高中生和大学生团体,柜台后方的炸薯条定时器铃声及店员呼喊「欢迎光临」的声音此起彼落。
上个月换季的穗乃香,今天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和红色条纹领带,一面搅拌她点的冰咖啡一面继续说道:
「有很多说法,还有一说是天儿屋命的后裔……」
「天、天儿……咦?」
良彦困惑地重复,黄金冷静地告诉他:
「天儿屋命是和天孙一起下凡的大主神社主祭神,同时是春日大社的主祭神。」
「啊!所以你是神明的后裔?」
良彦忍不住叫道,并重新审视眼前的穗乃香。既是美女,又有天眼,还是神明的后裔,她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命运?无论如何,和对祖父母之前的家族历史一无所知的良彦家相比,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啊,不过,这种传说在社家很常见,不见得是真的……」
「是吗?」
良彦忍不住回头看着黄金。黄金一脸厌烦地承受他的询问视线,并用黄绿色的眼睛望着他回答:
「为了显示奉祀的正当性,凡人常自称是从高天原下凡的某神明之后裔。反正追溯凡人的魂魄,源头都是神明,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咦?那我呢?我也是吗?」
「别抓我的尾巴!」
黄金一面用爪子抓良彦的手,一面连珠炮似地说道:
「不光是你,住在日本的大半凡人都是神的后裔!只要往前追溯几个世代,几乎都会连上源氏或平氏、连上清和天皇与桓武天皇,再连上初代的神武天皇。神武的曾祖父是迩迩艺命,迩迩艺命的祖母就是天照太御神!其他家族也一样,最后都会追溯到名字有个神字的祖先!」
黄金用前脚拍打桌子,继续说道:
「现在春日大社的宫司也是藤原道长的子孙,再往前追溯就会连上中臣镰足(注:即为藤原镰足,为古代日本的豪族藤原氏的祖先。),并和天眼的女娃儿一样连上天儿屋命。这种事并不稀奇。」
「不稀奇吗?我第一次听说耶!」
即使是在成为差使的现在,在良彦心中,神明依旧是似近实远。虽然他曾和神明随兴地交谈,也曾毫不客气地揪住神明,但感觉上就像是对待外国人一样。现在听说祂们其实是自己的祖先,他实在不敢置信。
「良彦,你所知道的日本历史上最古老的人物是谁?」
黄金又瞥了良彦一眼,如此问道,良彦抱着脑袋,回溯记忆。
「……卑、卑弥呼?」
他记得日本史的课本就是从这里开始教起。又或许只是因为卑弥呼太过有名,所以才留在他的记忆里。
听了良彦的答案,黄金无奈地叹一口气。
「卑弥呼明明只是不久以前的巫女啊。」
「咦——卑、卑弥呼不是很久以前的人吗?」
是弥生时代还是古坟时代良彦不清楚,但是应该生活在比武士的时代更早之前。
黄金以啼笑皆非的视线望着他,继续说道:
「卑弥呼的时代可是在初代神武天皇即位的近千年后啊!在学堂里学到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远在凡人命名的时代出现之前,凡人便已经在这个日出之国生活。凡人是神的后裔这件事,不过是枝微末节的事实罢了。」
良彦一时之间找不到话语,只能张大嘴巴凝视着黄金。
「……我觉得好像看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莫非自己活到现在,却连黄金所说「枝微末节的事实」的一半都不知道?
「……社家是世袭制,所以大多留有族谱。」
穗乃香放下冰咖啡的杯子,缓缓说道:
「尤其八家是在狭窄的土地上代代相传的社家……身为童子后裔的故事,也比较容易流传开来……」
虽然节奏缓慢,但是和刚认识时相比,穗乃香的话变多了。虽然她的表情依然淡薄,不过这也是她的特色。
「你有没有听你爸爸提过杓子的事?」
希望渺茫,现在只能慢慢找线索。穗乃香沉默片刻,回溯记忆,不久后又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没听过……」
说到这儿,穗乃香突然望向窗外,良彦也跟着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穿制服的少年,在仅隔一面玻璃窗的极近距离恨恨地盯着他。
「……你认识他吗?」
该不会又是哪尊神明吧?
少年穿着低腰灰色长裤,白衬衫的袖子卷起来,红色条纹领带打得宽宽松松的;一头略短的头发用发胶随意抓过,腋下抱着贴了贴纸的机车安全帽。就这副打扮看来,少年应该是附近常见的高中生。他正带着明显的敌意俯视良彦。
「话说回来,看他穿的那套制服,应该和你是同一所高中吧?」
良彦再度望向穗乃香的制服。那条红色的条纹领带显然是同一款式。
「……是啊……不过,他是谁……?」
穗乃香也一脸困惑地喃喃说道。在学校里无法融入周遭同学的她,搞不好连同班同学都不认得。
当良彦再度以怀疑的视线望去时,窗外的高中男生开口说话了,但是他的声音被店里的噪音盖过,良彦完全听不见。
「咦?什么?」
良彦把手放在耳边反问,少年沉着脸重复一遍,却又被店里高中女生的笑声盖过。
「什么?我听不见。」
为什么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高中生这样瞪着自己,还从窗外对自己说话?就在良彦第三次表示自己听不见之后,按捺不住的少年闯进店里来。
「不要装作听不见!你根本听见了!」
少年一靠近良彦便咄咄逼人地说道。当他的视线停驻在坐在良彦对侧的穗乃香身上时,一瞬间似乎迟疑地语塞,但随即又激动地逼问良彦:
「为什么你可以和吉田同学一起喝咖啡?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这是该遭人怒骂的事吗?
良彦目瞪口呆,少年无视他,继续说道:
「像你这种外貌普通,还是该说不起眼?总之是演路人丙的临演型人种,就是那种约好要一起出去玩但是没人发现你还没来大家就出发了的类型,凭什么和吉田同学一起喝咖啡!」
「……喂。」
「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居然在诱拐高中女生,而且偏偏是全校最可爱的吉田同学!根本是犯罪,犯罪!」
「喂!」
良彦终于动气而站起来。虽然透过少年这番话获得未知的穗乃香资讯,但是被刚认识的少年说成这样,他可不能再继续闷不吭声。
「你是谁啊?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虽然良彦只是打工族,但好歹是个成年人,当然得好好训诫这名血气方刚的高中男生。
「还有,别在店里面大吼大叫,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差使。」
良彦的话语因为少年的一句话而中断。
「你是差使吧?」
少年再度开口确认。喧闹的速食店里,只有这个角落鸦雀无声。
「你不用回答,我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因为没听过『差使』这个名词的人会立刻反问那是什么。再说,我亲眼看到铁证了,就算你否认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良彦和黄金互看一眼。良彦身为差使之事被人发现也无妨,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认出身分。
「我有事要问差使。」
少年无视困惑的良彦,眼神依然凶恶。
¤
「昨天你带着宣之言书去贵船的奥宫,对吧?是绿色布质、看起来很像朱印帐的东西。实际上看到的时候,我也吓一跳。放学以后,我正巧去参拜,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实物。颜色和形状都和奶奶跟我说过的一模一檬,所以我立刻就知道你是差使。」
少年自称高冈遥斗,是穗乃香的隔壁班同学,似乎没和她直接说过话;看穗乃香的反应,应该是他单方面认识穗乃香。
为了听少年说明原委,良彦暂且请他坐下;而良彦什么都还没问,少年便径自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那时候我一下子就追丢了,不过后来想想,差使是听候神明的差遗办事的人,只要在神社附近等人,应该可以找到你,结果运气好在这里就找到你了。」
良彦追溯昨天的记忆。和高龗神交谈时,他的确曾拿出宣之言书,确认差事是否受理。没想到这一幕居然被人看见了。
「差使的存在并非机密,虔诚的信徒应该也曾听过,只是太过超乎现实,大多凡人都只当成谣言看待。想不到这样的年轻人居然连宣之言书的形貌都如此了解,真是惊人。」
黄金和穗乃香换了座位,在遥斗身旁打量他。不过,遥斗完全看不见自己身旁的狐狸,也没察觉到有双黄绿色的眼睛在极近距离之下盯着自己,依然自顾自地继续说话。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就开门见山地直问了。那一天,你是以差使的身分跑去贵船神社办理差事的吧?」
良彦不清楚遥斗有何目的,不知该如何回答,瞥了黄金一眼。
「是高龗神要你办事吗?」
遥斗继续追问没有回答的良彦。虽然良彦可以坚称宣之言书是遥斗看错了,自己并非差使,但思及遥斗大费周章地四处找他,如果此时否定,说不定遥斗会继续纠缠着他,要求他提出证据。
「……如果我说『对』呢……?」
只有自己遭殃倒是无妨,良彦可不想把穗乃香拖下水。她并不是差使,只是眼睛比常人好一点的高中女生;而且他们同校,良彦更得谨慎行事。
听了良彦的回答,遥斗似乎认定他果然是差使,停顿一会儿才说出一句简短的回应。
「好奸诈。」
良彦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相隔数秒才反问:
「……啥?」
遥斗瞪着良彦,再度开口,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说你好奸诈。为什么只有你能和高龗神连系,替祂办事?你去过贵船几次?我可是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常跟着奶奶去参拜,家里还有神龛!明明是我和高龗神认识得比较久,为什么只有你有这种特权?」
「呃,因为……我是差使啊。」
听候神明的吩咐办理差事,是差使唯一且重要的职责。良彦只是善尽职责而已,没道理被人用「奸诈」二字批评。
「我也想帮高龗神的忙,一有空就跑去参拜,拜托祂『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事,请尽量吩咐』!可是你这个半途杀出的差使却一把抢走这项工作,我无法接受!」
良彦张大了嘴巴,凝视着眼前的遥斗。
「……咦?怎么?你……想帮神明的忙吗……?」
「啥?你耳朵有问题啊?我想帮的不是神明的忙,是高龗神的忙!」
遥斗断然说道,黄金也瞪大眼睛。祂有点难以相信这句话是出自于高中男生之口。
「……高龗神对你有什么恩情吗?」
一直保持沉默、静观其变的穗乃香喃喃问道。闻言,遥斗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啊,呃、呃,该怎么说呢……」
良彦冷静地看着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遥斗。刚才他自我介绍时,穗乃香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说了声「你好」,他显然大失所望,反应可说是十分老实。这让良彦萌生一股奇妙的安心感:原来因为穗乃香的美貌而手足无措的不只有他而已。
「话说回来,你和吉田同学是什么关系?」
遥斗带着无法释怀的表情望着坐在一起的两人。
「办差事时认识的。穗乃香是大主神社宫司的女儿。」
「喂!你干嘛叫吉田同学叫得那么亲热啊……等等,你刚才说她是大主神社宫司的女儿?真的假的?」
看见遥斗的反应,良彦突然感到不安,瞥了穗乃香一眼问:
「咦?这件事是不是不该说出去?」
「没关系,我并没有保密……」
她因为性格上的因素,鲜少与人交流,或许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什么人知道她家是神社。在如此交谈的两人面前,遥斗突然正襟危坐起来。看来在他的心中,确实有个值得尊敬的对象排行榜。
「那你究竟为何想报答高龗神?」
遥斗身旁的黄金问道,想当然耳,他听不见,因此良彦就像口译一样代为转达。
「那你为什么想帮高龗神的忙?」
遥斗秤斤掂两似地打量良彦片刻过后,才娓娓道来:
「……我读小学的时候,曾经在因下雨而水位高涨的贵船川里溺水过。」
良彦一面目送高中女生们离开速食店,一面聆听。
「我在熟人的店里吃午饭的时候,突然下起局部性豪雨,河川的水位转眼间就涨得很高。当时我爸妈在跟人聊天,我觉得无聊就跑去外面玩。爸妈有交代我别靠近河边,可是我在车站附近玩耍的时候,鞋子不小心掉进河里。我想捡起来,却不小心打滑,整个人掉进河里。」
贵船川虽然是条浅得可以盖川床的河流,但是水量大、流速又快。那一天因为暴雨而使得浊流如洪水一般奔腾,再加上没有设川床的车站附近河岸未经整备,还是小学生的遥斗转眼间就被水流吞没,一口气冲向汇流的鞍马川方向。
「当时我想呼救,可是水灌进鼻子和嘴巴里,而且越是挣扎越是喘不过气,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在逐渐淡去的意识之中,年幼的遥斗清楚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如果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就好了,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跑到河边来才会变成这样——各种后悔的念头闪过脑海,而他的意识就在此时中断。
「当我醒来以后,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爸爸妈妈说,他们发现我不在,就和大家一起在附近找我,结果是当时也一起来的奶奶,发现我卡在下游的岩石之间。虽然我喝了不少水,但是身上连一道擦伤都没有。」
——是贵船的神明保佑你获救。
在病房里重逢的祖母抱着遥斗,如此说道。
大家都说掉进冬天的河里还能活着回来是种奇迹。遥斗本身虽是半信半疑,但是老听祖母和父母提起这件事,他也越来越相信真是如此。
一定是掌管水的高龗神救了自己。
「从那一天起,我就常缠着奶奶,请她跟我说神明的故事。她告诉我,其实神明老是听人类许愿,觉得很烦。还有,有种人专门听候神明的差遣、替神明办事,叫做『差使』。奶奶的娘家一直是信奉神道教,家里也有神龛,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我猜是因为这样,所以她连宣之言书的颜色和形状都知道。」
听了这些故事,遥斗开始有向高龗神报恩的想法。他不光是感谢高龗神救了自己,还希望能在高龗神有困难的时候帮上祂的忙。或许是在精通神事的祖母耳濡目染之下,他才养成这种独特的报恩观念。
「可是,我只是普通的人类,听不见神明的声音,也看不见神明的身影。我也想过要当差使,可是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成为差使……」
「所以就说我『奸诈』……?」
良彦总算了解来龙去脉之后,不禁叹一口气。当时是否真是高龗神出手搭救,良彦不得而知;不过就整个状况看来,良彦可以理解遥斗这么想的心理。事实上,良彦也曾亲眼目睹阿华搭救困在河里的大学生。
遥斗不悦地看着良彦,喃喃说道:
「为什么差使不是由这么想帮忙神明的我来当,而是你这种既不起眼又软弱,脑袋还不怎么灵光的人……」
「喂,我全都听见罗。」
良彦十分明白遥斗的心情,但是他绝不容许自己被损,即使遥斗损他的内容无限趋近事实也一样。
「反正就是这样,把高龗神吩咐的差事交给我。」
说着,遥斗毫不客气地伸出右手。
「我来代替你办理。」
「……我说你啊……」
「你做得到的事,岂有我做不到的道理!」
「可是你看不见神明,也听不见神明的声音吧?那你要怎么和高龗神沟通?」
听良彦这么一说,遥斗从喉咙深处「唔」了一声。若要解决差事,必须直接和神明交谈、获取提示,有时也会在沟通的过程中想出解决的方法。再说,这是高龗神交代良彦这个差使办理的差事,不能因为有人说要代劳,便乖乖让给对方去做。
「真是有勇无谋的凡人……我肯定你的热忱,但差使是帮众神办事的人,并不是只帮高龗神一尊神实现心愿就了结……就算我这么说,他也听不见啊……」
黄金焦虑地竖起双耳。见状,穗乃香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提议:
「……不如让他帮忙吧?」
这句话是对着黄金说的,但一旁的遥斗立刻有所反应。
「帮、帮忙?」
「也好,这倒还在容许范围里。」
黄金在瞪大眼睛的遥斗身旁点了点头。
「既然黄金老爷也这么说……」
「咦?要我和这小子一起办理差事?」
良彦露骨地皱起眉头。
「就算你拒绝,他也会跟来吧?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随他去。」
「真的假的……」
遥斗跟不上两人一神的对话,有些慌乱地环顾四周。
「等等,你们在跟谁说话啊……」
「方位神。」
「方位神?就是掌管吉神凶神和方违的那尊方位神?」
「你还真清楚。」
见良彦和穗乃香指向在自己看来只是个空位的地方,遥斗连忙定睛凝视。想当然耳,他完全没发现黄金的黑鼻子仅在数公分之遥。
「总之,方位神也说只是让你帮忙的话还行。你要怎么办?」
良彦拄着脸颊,望着遥斗问道。良彦完全不懂,自己为何得和这个一见面就说一大堆失礼话的人一起办理差事。如果遥斗单纯只是个热爱神秘学的狂热少年,良彦必然坚拒到底;但是说来不甘心,遥斗想报答高龗神恩情的一番话打动了良彦,他的话语中充满对神明救命之恩的纯粹谢意。
「这是我接下的差事,不能够让给你,顶多只能让你帮忙而已。我也没有打算要放弃差使的资格。」
这也是良彦成为差使以后一直放在心上的原则:只要接下神明交办的差事,便得满足委托者的期望。
遥斗咬着嘴唇沉吟片刻之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帮你的忙。」
「应该是『请让我帮忙』才对吧?」
这个高中生当真是跩得要命。
一脸不快地看着良彦。
被良彦纠正,遥斗虽然露出恨不得咬他一口的眼神,但还是克制下来,不情不愿地说道:
「……请……请让我帮忙……」
看见遥斗的反应,良彦微微睁大眼睛。良彦原以为他会继续反抗,没想到他居然忍下来了,看来是真的很想帮忙。
「我叫萩原良彦。」
良彦重新自我介绍,伸出右手:遥斗略微迟疑过后,才缓缓握住他的手。
¤
跟着高龗神从高天原下凡的童子原本是小鬼模样,有着尖尖的耳朵和利牙,头上长角。虽然祂是随从,但原本是高龗神的眷属,与凡人结亲之后,直到第五代才总算变成人类的模样。
「对不挤。」
那是因为多嘴而被放逐的童子偷偷回到贵船时的事。祂缩着身子在镜岩旁哭泣的模样,至今高龗神仍常常回想起来。
「警原谅偶。」
祂也不擦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庞,只是不住道歉。面对这样的童子,高龗神终于让步了。
——这把杓子给你。
——祢要用这把杓子洒水,保育山林,把这件事当成祢的使命。
——这么一来,就有清净的流水滋润凡人的喉咙。
高龗神交付任务之后,童子非常开心,犹如小孩一般雀跃不已,并从各种角度观赏高龗神赐予的杓子,又用手试握确认触感,之后更是随时携带,片刻也不离身。
每次想起当时的情景,高龗神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露出笑意。每当回想起那一族,最先浮现于脑海中的总是童子。虽然在那之后,祂依然本性不改,老是恶作剧,让高龗神头疼不已,但是高龗神想起的往往是祂那副笑嘻嘻地带着杓子行走的模样。
深夜的山里,高龗神站在自己当初下凡的镜岩之前,轻轻地抚摸岩石表面。这一带已成了禁地,除了部分神职人员以外,无人能够进入。
童子与凡人生子,使得祂的生命变为有限,还没活满两百岁便离开人世,并留下不似祂作风的遗言:要儿女及子孙们好好侍奉高龗神。
怎么不从一而终,直到最后都当个恶鬼呢?
「……那把杓子究竟跑去哪里……?」
高龗神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喃喃说道,搜索蒙上一层雾的脑袋深处。然而,记忆模糊不清,祂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把杓子……」
不知差使找得到吗?
那是连系自己和那一族的铁证——
¤
「我有一个疑问。」
在出乎预料的状况下多出一名「助手」的隔天,良彦和放学后的遥斗会合,拿着市内的古董店和古玩艺品商名单,走在京都的街道上。
「既然祢知道童子的事,应该也知道杓子的事吧?比如杓子现在在哪里、在谁手上。」
既然没有线索,只能展开地毯式搜索。他们已经逛了三间店,但是至今仍未找到类似的物品。良彦也看过网拍,但是就他搜寻的范围内,并未看到有人贩卖杓子。
「虽然我记得有这个东西,但是不知道它现在的下落。话说回来,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脚边的狐神给了个冷冰冰的答复。的确,良彦也知道祂向来重视差使的职责分际,不可能轻易告知。
「是啊是啊,是我太笨,根本不该问你。」
良彦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见状,遥斗用见了妖怪般的眼神看着他。
「……你平常都是这样吗……?」
在看不见黄金的遥斗眼里,良彦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一个人闹脾气。受到如此客观的检视,良彦不禁五味杂陈地瞥了遥斗一眼。两个人走在一起,遥斗的年纪明明比他小,却长得比他高,也让他难以释怀。
「没办法,和黄金说话就会这样。」
外出时,良彦只在无人的地方和黄金说话;但最近在自己的寝室里,他也会和黄金交谈,因此家人都以为他变得很爱讲电话。
「欸、欸,那位叫黄金的方位神老爷,是、是什么样子啊?全身散发出神圣的金色光芒,拿着拐杖,很有威严的感觉吗?」
遥斗露出一副心痒难耐的模样,兴味盎然地问道。他从祖母口中听闻许多故事,当然对神明的外型也很感兴趣。
听了这番话,黄金突然翘起尾巴,挺着胸膛走路。
「毕竟祂是神明嘛!胡须长不长?是不是穿着和服?」
遥斗接二连三地发问,良彦思考片刻之后,简洁有力地回答:
「毛茸茸的。」
「毛、毛茸茸?」
「嗯,因为祂是狐狸。」
「狐狸!」
遥斗忍不住大叫。他虽然自知看不见,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打量良彦的脚边。
「良彦,你就不能换个好听一点的说法吗?只要老实说我是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美丽狐神就行了!」
「还有比『毛茸茸』更老实的答案吗?」
良彦回嘴,黄金毫不容情地踹他的小腿。
「好痛~~~~」
这一脚正中要害,真可谓是神乎其技。
良彦突然跌坐下来,遥斗战战兢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我问你喔,和我家养的猫比起来,哪边比较毛茸茸啊?」
「谁知道!」
现在比起「毛茸茸」,良彦更想要温柔的话语。良彦有点气愤地心想,如果是穗乃香,定会担心他。既然要同行,当然是美女高中生比多话的高中男生要好。
「话说回来,你一定要这样吗?」
良彦皱起眉头,指着遥斗双手提着的纸袋。那是遥斗听说高龗神在找杓子之后,四处收集来的杓子和相似的容器。打从刚才开始,遥斗每走一步,袋子便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这些是重要的正牌货候补名单耶!带着走有什么不对?」
遥斗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说道,良彦抱住脑袋。
「正牌货候补……童子的杓子是石造的!你带来的那些都是塑胶制的啊!」
「凡事总有万一嘛。」
「并没有!古代就有聚乙烯制的杓子还得了!」
这种不灵验的杓子,良彦敬谢不敏。
在良彦斥喝之下,遥斗一时说不出话,视线停驻在路边人家门前的石钵上。这时他灵机一动,跑上前去。那本来似乎是个洗手盆,是穿凿天然石头而成,里头装着水,现在养了些水草和金鱼。
「这个!应该就是这种的吧?这是石造的,而且看起来很旧!」
「……你知道杓子是什么吧?」
听了杓子就忘了石造,听了石造就忘了构子,他的脑袋容量到底有多小?
「……这小子看来不好打发。」
黄金喃喃说道,良彦叹了口长长的气。
「天然呆真可怕……」
良彦搁下愕然的遥斗,再度迈开脚步。助手是这副德行,不难想像前程将会多么崎岖。
双手提着杓子的遥斗发出铿铿锵锵的声响追上来,正要弯过转角的良彦则发现正在寻找的古董店。店门前并未挂招牌,只用白色油漆在老旧的木框窗户上写着「收购古物」而已,让良彦险些错过。
「打扰了~」
良彦发出喀当喀当的声响拉开门,发现店里并不大,朴素的桌子上摆放着古伊万里绘盘和古董玻璃制品。
「哦?好年轻的客人。」
戴着眼镜在柜台后方看报的老板抬起头来招呼。他戴着朴素的黑色毛线帽,一头白发全都被帽子遮盖住。
「在找什么东西吗?还是要卖东西?」
「啊,不是,我是要找东西。」
目前去过的店里,只要一看见良彦这种年纪的客人,店家都是一声不吭地投以不欢迎的视线,这里的老板肯出声招呼,已经算是很有良心。
「请问……」
「我们在找杓子。」
良彦正要说明,遥斗却快他一步开口,良彦只能用半张的口轻轻叹一口气。老是抢先询问差事内容的黄金也是这副德行,为何自己身边这么多不讲礼貌的人?
「用石头做成的杓子。」
「遥斗,我来说明就好。」
「我才不会让你独占功劳咧!」
「现在不是抢功的时候吧!」
就在两人小声争论之际,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的老板放下报纸,走出柜台。
「石头做的杓子啊……」
不晓得老板知不知道?良彦又补充说明一些特徽。
「听说看起来也有点像是没上漆的木头……据说是某个社家代代相传的物品。」
不过,良彦也没有看过实物,不知道详情。
「我没听过石头做成的杓子。如果是金银做的杓子,倒是很有可能留下来。」
「呃,那您有没有听过这类杓子的传闻?任何传闻都行!」
遥斗继续追问,老板苦笑着说道:
「你们确定那把杓子现在还保持原状吗?打个比方,或许杓柄的部分已经折断,如今变得像一个碗……」
良彦不禁和遥斗面面相觑。这位老板说得有理,自初代童子获赐杓子之后,已经过了几千年的岁月,杓子的形状很有可能改变了。
「对喔……我没想到这一点……」
良彦喃喃说道。搞不好杓子保持原状的可能性还比较低。不过,若是如此,高龗神应该知道才对,但他完全没提过。
「对了,你叫遥斗?是不是斗央子的孙子啊?」
老板望着陷入沉思的两人,突然对遥斗问道。
「啊,对,斗央子是我的奶奶……」
遥斗困惑地回答,店主笑得更开心了。
「果然是。你长大啦!眼睛和她一模一样。我们有个朋友在贵船开店,以前常在那里开俳句会,所以常常和你奶奶见面。我在你小时候也见过你一次。我是做生意的,很会认人。你奶奶还好吗?」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搭上关系,世界还真小呢。良彦往后退几步,以免妨碍他们交谈。
遥斗略微迟疑之后才说:
「……奶奶前年出了意外过世。」
听见这句话,良彦忍不住抬起头来。他一直以为遥斗的奶奶还在人世。
「这样啊……唉,抱歉,问了这种问题。」
「没关系,两周年忌都办完了。」
遥斗要低头道歉的老板别放在心上。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已经调适好心情,这让良彦又不经意地想起自己隐隐作痛的伤。
失去亲朋好友的悲伤,良彦再清楚不过——
「……欸,这只是我的自言自语,你听过就算了。我只是现在突然想说。」
良彦留下联络方式,请这家古董店的老板加果有任何消息就联络他们,接着便前往下一间店。在半路上,遥斗先说了这个罗唆的前提,才开始说道:
「我小时候身体很虚弱,对运动也不在行,所以常常被取笑;虽然还不到遭人霸凌的地步,可是我很不甘心,常常哭着回家。那时候,奶奶总是激励我。」
既然遥斗都说是自言自语,应该不要求人附和吧?良彦走在他的半步之前,漫不经心地聆听这番话。
「奶奶是个很好强的人,她跟我说了一堆大道理,还说身体赢不过人家,可以用嘴巴反击;若是嘴巴够利,以后还可以当律师。其实我们家权力最大的就是我奶奶,听说当初替我取名字的时候,她的意见也很多,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争吵。」
良彦隐约明白遥斗这张滔滔不绝的嘴巴是受谁的影响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可说是照着祖母的期待长大成人。
「可是,她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我在河里溺水以后,她亲手缝一个装着守护石的护身符给我。这样的她,直到最后都将贵船明神的符纸供奉在神龛里,我每天早上都看见她在感谢神明。所以,为了奶奶,我也想好好答谢高龗神。」
想报答高龗神的恩情,想帮高龗神的忙——遥斗的这份心意,或许就是一路看着祖母虔诚拜神的身影才萌生。
「……接下来我要说的也是自言自语。」
良彦停下脚步等红绿灯,一面望着马路上的车流,一面娓娓道来:
「说『束缚』太过负面,说『承袭』又太过夸张,所以应该是『相连』吧。」
身旁的遥斗露出诧异的表情。
良彦承受着马路上吹来的热风,继续说道:
「我爷爷以前也是差使。」
听了这句话,遥斗睁大眼睛。
远方传来喇叭声,以及疾驶而过的车子引擎声。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却是最了解我的人。」
遥斗本想说话,但是找不到词语,只好闭上嘴巴。
三
「现在几点?」
良彦一面摩娑穿着薄外套的双臂一面询问。
「一点半。」
遥斗穿起塞在机车后座里的尼龙外套,看着智慧型手机的画面回答。平时毫不引人注意的液品荧幕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强烈刺眼,两人忍不住撇开脸。
时值深夜,白天两人跑遍古董店和古玩艺品店,收集了许多状似杓子以及本来可能是杓子的物品。这些东西大多是以破铜烂铁价出售,要弄到手并不困难,但他们不知道里头有没有要找的杓子,毕竟这堆东西里连龟裂的碗和发霉的手提桶都有。现在仔细一看,便可知道他们找到半途已经神智昏乱、异常亢奋,才会搜罗这些东西。
「那时候你该阻止我啊,怎么连你都失去冷静?你好歹是差使吧?这样办得好神明交办的差事吗?」
依然嘴上不饶人的遥斗,一脸厌烦地提着装满杓子候补名单的袋子。
「你还不是一样?自己一头热,完全不听别人说话。」
两人的声音在几乎没有光线的贵船山路上回荡。
要判别收集的候补名单究竟有没有正牌货,只能依照高龗神所言,在祂下凡的丑时对着镜岩举起杓子看看。因此,他们才算好时间,骑着遥斗的ZOOMER-X前来。良彦认为未成年人深夜外出不妥,曾要求遥斗回家,但是一心想替高龗神效劳的他当然不可能听从,甚至仗着隔天是星期六而一马当先地骑机车前来。
他们怕引擎声太大,便把机车停在半路的停车场里,走上坡道,朝着位于山中的镜岩迈进。一来是因为在山里,二来是因为旁边就是河川,气温感觉比市内还要冷上许多。这里几乎没有路灯,照耀脚边的只有一把小小的手电筒。
「话说回来……丑时啊……」
良彦喃喃说道。对于这个字眼,良彦完全没有好印象。虽然高龗神说过,丑时钉草人是人类的创作,可是实际上有人这么做是事实,如果碰巧撞见,可让人不怎么开心。
「你是白痴啊!亏我还刻意不去想,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了就更觉得恐怖!闭上嘴巴乖乖走路啦白痴!白痴白痴!」
身旁的遥斗露出出乎意料的慌张神态,并像小学生一样恶言相向。良彦本来以为他很镇定,原来他只是因为害怕才一声不吭。
「骂别人白痴的人才是白痴!」
「这是谁规定的?几点几分几秒地球转第几圈时规定的?请别空口说些没根据的话!」
「你这张嘴巴真的像机关枪一样耶。」
「可以请你用脑筋转得快形容吗?啊,对不起,我不该在语汇方面对你做任何要求。」
「……你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走路吗?」
走在两人前方的黄金,啼笑皆非地回头说道。其实他们只是为了掩藏心中的恐惧而已,如果闷不吭声会更加害怕。
「我、我有奶奶给我的护身符,那些东西就算要攻击也是攻击你!」
遥斗从口袋中拿出缩缅布制成的护身符,露出抽搐的笑容。
「你别、别说这种话!就是因为一直盯着地面看才会害怕。来,看看天空吧!还有星星可以看喔!」
良彦仰望天空,借此分散注意力。从树木缝隙间望见的,是在城市里鲜少有机会看到的满天星斗。
「……呃,猎户座在哪里?」
良彦停下脚步,寻找自己认识的星座。在山地紧挨着两侧的这里,天空被茂密的树林遮住,只露出天顶的些微部分。良彦在夜空中找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却无法和记忆中的形状互相连结。
「猎户座是冬天的星座吧?这个季节怎么可能看得见啊!」
遥斗在良彦身旁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现在只看得见夏天的星座,像是天蝎座和夏季大三角。」
良彦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一样仰望夜空的遥斗。
「你对星座很有研究吗?」
遥斗看起来不像在校成绩很好的人,莫非天文是他的拿手科目?
「别瞧不起现任高中生。」
遥斗不快地瞥了良彦一眼,再度仰望星空。
「再说,我常和奶奶一起看星星,像是仙后座、隔着银河相望的天琴座和天鹰座,还有北斗七星……」
「哦,我听过北斗七星。」
良彦远离理科和地科很久了,但这个名字依然勉强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这么一提,我记得北斗七星也是杓子状吧?」
良彦忍不住在满天星斗中寻找这个形状。看来他的脑内被杓子占据的情况,远比他自己所想得还要严重。
「是啊。不过北斗七星是出现在北方的天空,从这里看不见。」
说着,遥斗指向北方,只见郁郁葱葱的山脉挡住了天空。
「搞什么,原来看不见啊……」
良彦莫名失望地叹一口气。
他本来还在想,找不到足以确信是真货的杓子,看看星星排列而成的杓子也好,谁知道连这点心愿也无法达成。
「在平地比较容易看见。毕竟是一年到头都看得见的星座……」
遥斗仰望天空,喃喃说道:
「奶奶也说,北斗七星是在天上全年守护着我们的星座……」
听到这句话,良彦的视线从夜空滑向遥斗的侧脸。他再度迈开脚步时,突然灵光一闪,拿出智慧型手机。正当他要开敔搜寻网站,走在前方的黄金突然停下脚步,害他险些踢到黄金的屁股,幸好他及时以难看的滑步闪开。
「黄金,祢干嘛突然停——」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黄金制止良彦,竖起双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晚几步跟上的遥斗见良彦停住脚步,露出讶异的表情问道。
「黄金问我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良彦小声地告诉遥斗,自己也竖起耳朵。冷汗从背上滑落。千万不要是钉五寸钉的声音——他只能如此祈祷。
「对于凡人的耳朵而言,声音太远了吗?」
说着,黄金对良彦和遥斗吹一口气。瞬间,良彦的耳朵听见一道清晰的声音。
「这是人的声音吧……?」
那不像是充满恨意的诅咒声,倒像是嬉闹声,和一片静谧的贵船山地格格不入。
「……是在奥宫的方向。」
一瞬间获得黄金力量之助的遥斗愕然地喃喃说道,随即猛然弹起,拔足疾奔。
「啊,喂!遥斗!」
良彦慌忙追赶在黑暗中毫不迟疑地疾奔的遥斗,而正要随后跟上的黄金突然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在晴朗的夜空远方,似乎传来微微的雷声。
良彦等人抵达奥宫时,看见前方的狭宰停车场里停着一辆小客车;同时,几个人的嬉闹声、在本殿方向摇曳的光线和带着火药味的烟,也跟着飘荡而来。
「……是烟火。」
察觉此事的瞬间,有一股近似恐惧的感觉从良彦的脚边爬上来。这里当然严禁放烟火,本殿和拜殿都是木造的,近在咫尺的山上又堆积着落叶和枯枝。但除此之外,比起现实方面的危机,良彦的皮肤更加强烈地感受到——
整座山都为之颤抖的静谧怒意。
「……他们干了什么好事!」
领悟事态的遥斗立刻跑向入口。晚上八点关门的奥宫栅门门锁被破坏了,门户大开。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跑进去。
穿过栅门之后的左手边有个小小的手水舍,不知那些人是否曾在这里玩水,水几乎都被舀光,竹制的杓子掉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啤酒空罐。
「居然如此愚昧,冒犯神域……」
黄金感受到精灵们的愤怒,胡须劈啪作响。
「欸,我们是不是该叫高龗神来……」
说到这儿,良彦把剩下的话语吞下去。
这里是他的地盘,祂不可能没发现,至今仍未现身,可是在哀叹人类居然如此愚昧,不知道玷污神域将会自食恶果?
抑或是祂感到失望吗?
「喂,你们在干什么!」
良彦还没赶到,怒火冲冠的遥斗便对着那群人如此怒吼。
看来像是大学生年纪的这群人擅自携带食物、酒和手拿式烟火闯人,上半身脱个精光,正在大声喧哗。
「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见到来势汹汹的遥斗,他们瞬间安静下来,但随即发现对方并不是警察或神社职员,只是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少年,便噗哧地笑了出来。
「啊?什么地方?不就是山里吗?咦?怎么,小弟弟,你迷路啦?」
见状,良彦皱起眉头。看来这群人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干嘛?我们只是放放烟火而已啊!反正这里是深山,再怎么吵也没关系吧?」
「住手!要是烧到建筑物怎么办!」
遥斗从又要点火的半裸男人手中一把抢过烟火,男人勃然大怒,揪住遥斗的胸口。
「你干嘛!」
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遥斗闪避不及,左脸颊挨了一拳,往地面摔倒。
「遥斗!」
良彦慌忙跑上前去,只见遥斗嘴角流着血站起来。
「很好,你这个王八蛋!」
他如此大叫,冲向半裸的男人。
「遥斗,住手!」
这群年轻的男人共有四人,而且各个看起来力气都不小;从他们认为在这种地方放烟火丝毫不会不妥这一点看来,应该也不是什么素行良好的人。但良彦这一方只有一个崇拜高龗神的普通高中男生和膝盖受伤的打工族,要比力气,他们的胜算很小。
「冷静点,遥斗,还是报警比较好!」
良彦插进遥斗和半裸的男人之间,试着说服他。
「神社里应该也有人值夜!」
「罗唆,闪边去!」
「如果和他们打起来,你也会变成同类!」
听到这句话,遥斗的视线瞬间动摇了。然而,对手却乘隙抓住良彦的后领,硬生生把他拉倒。良彦扭动身体试图抵抗,右膝窜过一阵锐利的痛楚。
「别在那边罗哩罗唆!」
随着这句话,一阵强烈的冲击划过左脸颊,紧接着击向心窝,令良彦喘不过气来。这股撼动脑门的强烈痛楚让他无法呼吸。
「住手!」
遥斗大叫,想推开骑在良彦身上的男人,却被另一个男人抓住,彼此互相扭打,但他又被扫了一脚而倒向地面。
「遥斗,别打了!」
见遥斗立刻起身并握住拳头,良彦连忙大叫。他的脸颊和肚子痛得发麻,因此声音不如想像中的响亮,所幸仍然传到遥斗耳里。
「可是!」
「别说可是!」
良彦一面用手臂护住脸部,一面说道:
「不要连你也跟着一起变成犯罪者!」
遥斗的祖母和高龗神一定都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咦?犯罪者是指我们吗~?」
拿出新烟火的男人一面贼笑一面点火。
「所谓的犯罪,应该是指纵火之类的吧?」
男人脸上带有疯狂的色彩,良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就来试试看吧!?」
不知男人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口齿有点不清晰。说完以后,他便拿着猛烈喷火的烟火走向本殿。
「住、住手!」
遥斗试图制止,却又挨了一拳倒在地上。良彦拼命扭动身子,但是肚子被人紧紧压住,只能用脚徒劳无功地踹向空气。在这段时间内,不断变换色彩的烟火火焰逐渐逼近木造的拜殿,年代久远的舞台想必瞬间会遭烈火吞噬。
「住手!」
随着良彦的喊叫声,坐在不远处的黄金仰望天空。
「……来了啊?」
在祂喃喃自语的同时,一颗水滴滴落祂的鼻头。刚才的星空宛若幻影,不知几时之间,厚厚的雨云覆盖天空,并开始滴下雨水。
「……雨?」
面对突然下起的雨,在场众人都忍不住仰望天空。就在良彦的脸颊感受到水滴的冰冷时,雨势倏地增强,以贯穿之势落下;同时,风势也变强了,狂风摇晃着树木,并带来斜打的雨水。烟火的火焰立刻被浇熄,被倾盆大雨淋得仓皇失措的男人们连忙跑到树下避难。
「遥斗,没事吧?」
勉强撑起身子的良彦走向跌坐在地的遥斗,扶他起身,并逃到拜殿的屋檐下。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雷声响彻漆黑的天空。
「刚才天气明明还那么晴朗……」
良彦一面抖动肩膀喘气,一面仰望天空。
强烈得足以遮蔽周遭声音的大雨毫不容情地拍打地面,覆盖附近一带的霜气在强风的吹拂之下扭动飞舞。透过闪电的光芒,在对面的树下互相依偎的男人们一瞬间映入他的眼帘,紧接着响起让人怀疑天空是否会裂开的巨大雷声。
「看来是激怒祂了。」
来到屋檐下的黄金抖动着身体甩掉水滴,又抬起鼻头仰望天空。
「咦?什么意思?」
良彦也跟着仰望天空问道。
雨势变得更加强烈,地面转眼间变成小溪,烟火旁的啤酒空罐也被水冲走。犹如瀑布的水流沿着屋檐流下,即使在极近距离之下说话也听不见。不久后,闪电再度落下,在变得和白天一样明亮的天空中,良彦看见环抱着神域的漆黑山脉。
「……不,不对……」
良彦呆然说道。一瞬间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山脉。
而是足以让人错认为山脉的巨大黑龙。
守护此地、掌管水的水龙,高龗神。
接着,宛若水神咆哮,劈天裂地的轰隆巨雷响起。青白色的闪电,毫不容情地往互相依偎的男人们脚边落下。
¤
「……星星真美。」
良彦倚坐在拜殿上,视线从智慧型手机的昼面滑向空中,喃喃说道。
刚才的豪雨宛若一场幻影,抬头仰望的天空再度放晴,星星不断眨眼。一旁的停车场里闪烁着警车的红色灯光,那些年轻人正要被带回警署。良彦他们也受到盘查,但他们是单方面的受害者,赶来的值夜神职人员又认得常来参拜的遥斗,再加上有已成年的良彦陪同,所以警察只告诫他们不该深夜外出之后,便立即放他们离开。脚边受到雷击的年轻人只受到轻微的烧伤,却因为惊吓过度而浑身发抖,乖乖地跟着警察离开。
「……嗯,很美……」
良彦身旁的遥斗带着恍惚懵懂的表情仰望天空。
打雷之后,附近高级餐馆的老板担心落雷打中本殿,便通知警察和值夜的神职人员。当时他一看见遥斗,便歪了歪头问:
「你是不是高冈太太的孙子啊?小时候在河里溺水的那个。」
听六十几岁的餐厅老板这么问,遥斗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对,对!」
「果然是你。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在我们店里吃饭,一不注意就不见了,整个店里都在找你,搞得鸡飞狗跳的。哎,幸好你没事。」
「对、对不起!那时候多亏您照应……」
遥斗连忙低下头来。自己孩提时代曾劳烦对方照顾,今天又在这种状况下重逢,真可说是因缘巧合。
「缘分真是奇妙。从前在江户还是明治时代的时候,斗央子的娘家是在贵船,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她常来光顾我们这家店。没想到今天我会以这种形式和她的孙子见面。」
餐厅老板一脸怀念地说道,闻言,良彦比遥斗更先抬起头来。
「咦?遥斗的奶奶娘家是在贵船吗?」
遥斗似乎也没听过这件事,惊讶地看着老板。一般人或许知道父母的故乡在哪里,但是祖父母的故乡可就没什么机会得知。
「是啊。听说斗央子的祖先代代都是社家,住在贵船这里。前任宫司比较清楚,但他已经过世了。」
老板对于遥斗毫不知情感到颇为意外,点了点头如此说道。
「呃,那个社家一族该不会是姓……」
遥斗半是呆然地问道,老板温和地回答:
「是姓八的家族。」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要问一下。」
良彦看着离去的警车红灯,开口说道。
然而,他还没把话说完,遥斗便先回答:
「你要问杓子的事吧?我也拼命在回想,可是我真的从来没听过……」
听到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案,良彦再度仰望天空,暗自想像着从这里看不见的北斗七星。
「……为什么奶奶从没跟我提过八家的事?神明和神道的事她都说过,就是没提过八家。原来奶奶是八家的人,难怪会信仰离我们家那么远的贵船明神。遥斗挨揍的脸颊肿了起来,口腔也受伤,说起话来有些困难。良彦略微难以启齿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或许她是打算以后再告诉你……可是来不及。」
遥斗的祖母是意外身亡,应该没时间留下遗言。如果是生病,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或许她会告诉遥斗更多真相。
听良彦这么说,遥斗什么也没回应,只是垂下了眼睛。他一定很想多听些祖母代代相传的故事吧。
「没想到那一天溺水的娃儿居然是八家的血脉。」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良彦抬起头来。
「啊,高龗神。」
不知几时间,黄金身旁多出水神的身影。闻言,遥斗连忙环顾四周。
「咦?咦?哪里?在哪里!」
「那边。」
良彦抓着转错方向的遥斗的衣服,让他转到正确的方向,不过,就算这么做,他也看不见高龗神。
「呃,高龗神老爷!」
遥斗呼唤看不见身影也听不见声音的神。
「我想要报答祢的恩情!我想帮祢的忙,就像差使那样,这种想法至今仍然没有改变。不过……有件事我想请教祢。」
遥斗的视线四处游移,拼命说道。
「当时祢救我一命,是因为我是八家的子孙吗?」
听到这个问题,良彦困惑地望向高龗神。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个残酷的问题,遥斗不知道高龗神已经无力追寻八家的血脉了。
「老实说……」
在沉默片刻、拣选言词之后,高龗神缓缓开口。
「那一天,我的确发现掉进河里、卡在岩石间的你。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救你的念头。这无关你的来历,而是因为神不能插手干涉单一凡人的生死。」
高龗神眯起眼睛回忆当时,继续说道:
「事实上,当时你已经没有呼吸。我怀着些许忧虑暗想:『就像涓滴细雨化为洪流、总有一天又回归天上一般,这个小娃儿的性命也会归天吗?』接着便打算离开现场。」
然而,当高龗神转过身的瞬间,小男孩的喉咙发出些微声响,猛烈咳嗽起来。祂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小男孩苍白的脸颊多了一点血色。他虽然虚弱,呼吸却恢复了。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高龗神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凡人努力活下去的力量,是多么美丽且尊贵,就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弃活下去的任何机会。
此时,停下脚步的高龗神听见大人们寻找小男孩的声音,便吹了一阵风到距离最近的遥斗祖母耳中,引她注意到小男孩所在的下游方向,之后,祂自忖神明只能插手到这里、不宜多做干涉,便离开了现场。剩下的端看本人的运气和生命力。
「……的确,当时发现我的是奶奶……」
经由良彦听完高龗神的一番话之后,遥斗呆愣地喃喃说道。没想到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因此,对于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否』。我并不知道你是八家的子孙,而且要说我救了你,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你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你自己努力活下去,以及其他凡人倾力相救之故。」
高龗神用安详的眼神凝视着遥斗。
「现在还活着的你,体内流的是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血,是他们延续了你的生命。对于神明的崇敬及感谢固然是必要的,但是,你也不能忘记这件事。没有前人反复几万次的生死,你不会诞生;没有这么多人扶持,你无法活着。」
听完这番话,遥斗的双眼静静地掉下泪水。
最能体会这番话的,应该就是遥斗自己吧。当年为了救年幼的他,包含祖母在内的许多大人都费尽心力。
是神救了他?还是人救了他?
答案是「两者皆是」。
这不是一件特别的事,而是可以套用在每个人身上的神人之理。
良彦看着呆立原地的遥斗。他听闻遥斗溺水的往事时,便曾感到可不思议:连丑时钉草人都不干涉的高龗神,怎么会插手关系人命之事?原来背地里有这么一段故事。
「延续的生命……」
良彦仿佛看见壮大的历史拓展于眼前,忍不住喃喃说道。他觉得自己似乎重新体认到「活着便是许多生命累积而成的结果」这个道理。
「你有报答我的心意就已足够了。在只顾着许愿的凡人声音之中,你的感谢格外响亮动听。有你的感谢,我已经心满意足。」
良彦对遥斗复违高龗神的这番话之后,微微皱起眉头,回头看着高龗神。
「欸,这样传话很麻烦,祢可不可以直接跟遥斗说话啊?只要配合他的磁场,他就能看见祢吧?」
疲于口译的良彦如此说道,闻言,黄金气冲冲地反驳:
「你在胡说什么,良彦!神岂能轻易在凡人面前现身!」
「咦?可是遥斗是八家的后裔啊。」
「那是两码子事!」
黄金断然反驳,于是,良彦打出最后的王牌。
「就算他拥有高龗神在找的杓子也一样?」
听到这句话,眼睛瞪得最大的正是遥斗。
「啊?你在说什么?谁有杓子啊?我可没说过这种话喔!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啦!」
「我的脑子没坏。」
良彦反驳,又指着天空给一脸诧异的高龗神看。
「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但不是有个星座叫北斗七星吗?刚才我用手机查询,上头说北斗的『斗』。就是杓子的意思。」
为何遥斗的祖母说北斗七星是守护他们的星座?如果,除了一年到头都看得见以外,还有其他理由的话——
「遥斗,你说的奶奶是爸爸那边的?还是妈妈那边的?」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遥斗迟疑了一瞬间才回答:
「爸爸那边的。」
「那你爸爸的名字是?」
「……彰斗。」
「奶奶叫斗央子,爸爸叫彰斗,而你叫遥斗,名字里都有杓子的意思。我想,如果往前追溯,这个字一定是八家子孙代代相传的。」
说着,良彦转向高龗神。
「高龗神,其实我在想,杓子或许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八家人才把代表杓子的字眼加入名字之中,代代相传,以免后人遗忘高龗神与初代童子之间的情谊。再说,祢真正的心愿应该不是找到杓子吧?」
良彦一直感到不可思议。当他在古董店听老板说杓子可能已经失去原状,才突然想到:几千年前的杓子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根本不用特意去找,而且高龗神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祂连杓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也没听到住何关于杓子的风声或有人受害的传言,为何突然需要杓子?
祂为何要良彦寻找杓子?
为何想起杓子?
良彦猜想,关键应该不是杓子,而是某种非常非常自然的感情。
「祢很想念祂吧?」
听到这句话,高龗神顿时睁大眼睛。
「你很想念初代童子,想念祢赐予杓子的那个闯祸精吧?」
宛若突然有阵凉风吹进脑子里,高龗神呆立于原地。
随着时代流转,社家一族离开此地;高龗神乐见他们重获自由,对于尽忠职守的现任神职人员们也没有任何不满。
虽然力量已逐渐衰退,但祂只当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乖乖认命。可是,有时候,琐碎的情感会突然涌上心头。
起初两尊神一起下凡,降临此地。
祂忍受不了童子的多话,加以斥责。
还赐杓子给在镜岩边嚎啕大哭的祂。
以及满脸喜色、杓不离身的祂。
越是让人操心的孩子越可爱,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高龗神不时想起的,永远是初代童子。当高龗神察觉,这种情感正是思念的时候,祂悄悄地封印起来,因为童子已经前往幽冥,再也唤不回来了。而在高龗神克制情感的期间,祂的心思渐渐转换方向——至少拿回杓子来代替童子吧!
把杓子留在手边,好好珍藏。
祂完全没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将童子的身影和命令差使寻找的杓子重叠在一起。
「是啊……是啊!我很想念祂。我是在作无法实现的梦。」
高龗神凝视自己的双手,泪水扑簌簌地掉落。
明明老是为了祂的恶行伤透脑筋,深受其害。
「我想再看看那小子……」
看看那个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疼爱的孩子。
黄金的视线垂落地面,双耳竖起来。或许祂早已察觉到高龗神藏在心底深处、连自己也没发现的感情。
「所以祢才那么拼命地寻找杓子……」
良彦喃喃说道。
祂以为杓子消失,自己和童子之间的情谊也会消失。
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
「不过,构子就在这里。」
良彦抓住遥斗的手臂,带他到高龗神的眼前。
「八家虽然功成身退下山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高龗神。」
活在当下的遥远杓子——遥斗——正是这段情谊的最好证明。
「我、我就是杓子……?」
仍然一头雾水的遥斗困惑地喃喃说道。
「……你活着,就是一切的证明……」
高龗神缓缓伸出手。
和初代童子共度的季节,八家随侍在侧的日子,以及和他们写下的所有回忆。
甚至连现在已然不存在的杓子,都蕴藏在遥斗体内。
「……高龗神老爷,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八家的人,也不是那位童子,而且连祢的身影都看不见。不过……」
遥斗的视线摇曳,宛若在寻找看不见的高龗神。
「我可以再来看祢吗……?」
询问的声音乘着晚风。
飞往过去的主人身边。
「当然。」
随着这句话,遥斗的脸颊在一瞬间感受到一阵温暖。
他似乎看见一名温柔微笑的老翁身影。
¤
「……所以,差事算是全部解决了……?」
浑身是伤的良彦和遥斗在清晨各自回到自己家中,累得睡了一整天。再隔天是星期日,关心差事进展的穗乃香主动联络,和良彦约好中午前在大主神社见面。
「嗯。我觉得比之前的相扑更累……」
良彦坐在石阶上,把宣之言书拿给穗乃香看。以乌黑墨水写上的高龗神字样上头,盖着流水纹的朱印。
「你去过医院了吗……?」
穗乃香一脸担心地凝视良彦已经消肿但还留有瘀青及割伤的脸颊。良彦也没想到这回办理的差事,居然得和人进行肉搏战。
「不要紧,只是口腔受了点伤,和身上有点跌打伤而已。话说回来,我的家人看了全都翻白眼耶。」
昨天他鼻青脸肿地回家,妹妹一见到他便皱着眉头说:「这么大了还打架?」而母亲似乎整个想歪了,问说:「跟人家争风吃醋啊?」父亲则是默默无语地点了点头。难道就不能有个家人认真地担心他一下吗?至于黄金,甚至在睡觉时迷迷糊糊地用脚踹良彦的脸颊。良彦觉得祂一定是故意的。
「居然瞒着我在这里幽会,你还真有种啊!良彦。」
在附近扫完地归来的孝太郎,见到坐在石阶上的两人,便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如此说道,走上前来。然而,他的表情却显得神清气爽,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某种奇妙的灵光。
「幽会?如果要瞒着你,我会另找地方好吗……」
良彦说到一半,孝太郎打断了他,继续说道:
「不过我今天心情很好,特别破例原谅你一次!你看,良彦,这个世界多么美丽啊!」
孝太郎拿着扫把,摊开双手,仰望迎头洒下的初夏阳光。看见他这副模样,在石阶上整理毛皮的黄金一脸诧异地走下来。
「这个权祢宜是吃了什么怪东西吗?」
的确,孝太郎反常到让人忍不住如此怀疑的地步。
「这个恶心的人是怎么回事?」
良彦也悄悄询问穗乃香。这显然不是平时的孝太郎,孝太郎不该是这种夸张得像个音乐剧演员的人啊。
「昨天终于抓到半夜乱丢垃圾的人……是住在附近的大学生……」
穗乃香动作生硬地凑过脸来,小声说道:
「所以今天早上没有垃圾,他觉得很舒爽……」
「原来如此……」
把扫把当长棍耍的孝太郎,带着更胜平时三成的笑脸回应问路的香客。对那些婆婆妈妈们而言,应该能够发挥良好的疗愈效果吧。
「啊,找到了、找到了!」
目送主动帮忙带路的孝太郎离去之后,机车引擎声随即在身旁停下。
「我就知道你在这附近!话说回来,你又和吉田同学在一起!既然你是差使,就别在这种地方鬼混,快点去办差事啦!」
和良彦一样脸颊带伤的遥斗跨在爱车ZOOMER-X上,一见面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那你又在鬼混什么?闲着没事干吗?」
「我才不闲咧!我可是在百忙之中特地抽空来找你,你要心怀感激!」
遥斗熄了火,脱下安全帽,并顺手从五分裤口袋中拿出缩缅布制成的护身符。
「昨天回家脱衣服的时候,这个掉出口袋,而且因为绳子松脱,里头的东西便跑出来。虽然我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但从来没仔细想过那是『什么』……」
「……我可以看看吗?」
那不是遥斗的祖母送给他的宝物吗?良彦如此询问,遥斗装腔作势地点头。
「破例让你看。」
接过的缩缅布小袋比想像中的稍微重一些。一旁的穗乃香也兴味盎然地窥探良彦的手边。良彦拆开束口绳,慎重地倾斜袋子,有个拇指指甲大小的白色物体掉到良彦的掌心上。
「这是石头吗?」
仔细一看,这颗石头有凹凸不平的一面,也有平坦光滑的一面—与其说是天然的石头,倒还比较像是某种特定形状物体的一部分。平坦的那一面有几道条纹,若说这是木片,只怕良彦也会相信。
「咦?这该不会是……」
面对这些似曾相识的特征,良彦忍不住望向遥斗。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接下来要说的只是推测而已。」
遥斗从良彦手中接过石头,重新审视。
「决定下山的八家一族,或许在当时把杓子敲碎,并把碎片分给每个人或每一家,并把它当成守护石,和象征杓子的名字一起代代传下去……当然,经过漫长的岁月,或许有人把它弄丢了,所以我不认为所有碎片现在都还留着。不过……」
遥斗小心翼翼地紧握祖母留给他的碎片。
「只要在丑时把这个拿到镜岩前,就能知道是不是杓子的碎片吧?所以,今晚——」
「还是算了吧。」
良彦柔声制止他说下去。
「咦?可是……」
遥斗没想到良彦会阻止他,困惑地眨眼。
「如果知道杓子的碎片传承下来,高龗神应该会高兴吧……」
「嗯,是啊,至少不会失望。」
良彦将缩缅布小袋递还给遥斗,站了起来。想必这个小袋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包含遥斗祖母的心意。
「不过,如果丑时拿到镜岩前没有发光呢?如果这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呢?你能保证你不会失望吗?」
听到这句话,遥斗睁大双眼。
实际上,比起看见杓子实物,见到继承了始祖血脉及杓子之名的遥斗,应该更让高龗神开心。童子的杓子的确是带有种种回忆的宝物,但那终究只是物品,总有一天会腐朽消失。
「这颗石头是杓子的碎片,更是奶奶送给孙子的护身符。这样就够了吧?」
是不是杓子的碎片,良彦不知道。
不过,蕴含在其中的祖母心意,则是千真万确的。
「我也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穗乃香看着遥斗喃喃说道。
「因为我觉得,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心意……」
遥斗的视线再度垂落至手中的石头。
祖母把护身符交给他,并告诉他「有困难的时候,这个护身符一定会保佑你」时的表情闪过脑海。
「……是啊。」
遥斗把石头重新放入小布袋里,慎重地绑起束口绳,又略微尴尬地望着良彦。
「话、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遵照你的话去做喔!我是觉得吉田同学说的话有道理才决定这么做。」
这种事有什么好坚持的?良彦闻言,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知道啦、知道啦,就当作是这样吧。穗乃香,事情都解决了,正好肚子也饿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良彦故意从遥斗身上移开视线,邀请穗乃香一同用餐。他的口腔受伤,只想吃凉面之类的食物,谁知母亲居然说:「只要是冷的就好吧?」竟然准备了冷的担担面给他吃,当时他一看险些昏倒。
「喂,我本来想邀请吉田同学的,你抢什么抢啊!而且在这种状况下你居然没邀请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咦?怎么?你也想去吗?」
「我、我没说我想去!」
见遥斗突然支支吾吾起来,良彦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遥斗和表情贫乏的穗乃香正好相反,心思全写在脸上。良彦心想,和这种人来往也不坏。
「去吃乌龙凉面,如何……?」
穗乃香站起来,微微歪着头出了个主意。
「好啊,我赞成。」
「最好是有供应甜点的店家。」
「等、等等!别丢下我!」
遥斗推着机车,慌慌张张地跟上并肩迈步的良彦等人。
梅雨前的初夏阳光,在柏油路上跃动着。
神明讲座 3 八家真的存在吗?
有一说指称,太古时代和贵船大神一起下凡的是牛鬼,别名佛国童子。祂由于太过多话,被贵船大神将舌头断成八截,祂的子孙引以为戒,之后便改为姓「舌」。本作中的八家,便是以这个舌家为原型。过去有一段时期,贵船神社被视为上贺茂神社的摄社,后来到了江户时代,因希望独立而打官司,当时大为活跃的便是舌家的「舌左司马」。对于神社的由来与典故造诣极深的左司马舌战群雄,逐一驳倒对手,可说是正好发挥了「舌家」的看家本领。
现在的贵船神社里,仍留有奉祀童子的摄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