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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二尊 真相的下落

她无法阻止。

她该阻止的。

绝不能造成更多牺牲。

「五濑中了大彦大人的毒箭,身负重伤,现在是大好机会!」

然而,局势一反自己的心愿,越演越烈。

「狭野(狭野尊即神武)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收拾祂的哥哥五濑,敌军定然士气全失!」

「现在立刻给祂致命一击!」

「就趁现在!」

「户畔大人,现在正是进军的良机!」

血腥味传来。

插在头发上的发簪叮当作响,名草户畔睁开了眼睛。即使是这道带有净化意义的声音,也无法消去她胸中的沉重心情。

满天星斗之下,柴火熊熊燃烧,军事会议持续进行著。

在先前的战争中,不知有多少子民负伤?多少子民死亡?

多少人伤心流泪?

「……一定得杀了祂吗?」

战场上的血腥味渗透进身体,挥之不去。

祈祷敌军就此撤退,是否太过一厢情愿?

「迦耶姊姊……不,名草户畔大人,您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呢?再这么下去,莫说大彦大人的土地,就连根来一族的土地都会被抢走啊!」

身为名草户畔辅弼之臣的亲弟弟,一直主张彻底抗战。名草户畔原本想和敌军谈判,却遭到他猛烈反对。换个角度来看,这正代表他对于家乡的感情极为深厚。但是,事事都用武力解决,真的是正确的道路吗?

「这些挥军侵略之徒岂能纵容!我们不保护家乡,谁来保护!」

弟弟的谴责之声挖凿著名草户畔的心。

没错,他们必须保护家乡。

很久很久以前,渡海前来的祖先们一步一脚印地开垦此地,留下丰饶的土地;在这个作物累累、渔获丰富的乡村里,鲜少有人挨饿。孩童自是不用说,今年刚出世的婴儿、有孕在身的妇女、不良于行的老人,以及卧病在床的人──要他们拋弃这个温暖的家乡逃命,这样的话她就算死也说不出来。

既然如此,只能开战吗?

名草之冠在名草户畔的头上迷惘地叮当作响。与身为酋长同时也身为巫女的她同在的清净音色──这是名草子民的福音,也必须是保障和平的声音。

「敌军八成会再度溯溪进攻,不过大彦大人的军队已经控制了河口,敌军只能路过河口,在前方的滩头上岸,往名草山方向前进。」

和弟弟志同道合的主战派男人说道,众人的士气高涨,只有名草户畔一人被遗落下来。

「把敌人一网打尽!赶出此地!名草是我们的土地!」

宛若在呼应手拿弓、枪的士兵们的吶喊声一般,柴火烧得更加炽烈。

名草户畔悄悄地把视线从摇曳的火焰上移开,她的沉默被夜幕吞没了。

被达也留在神社停车场里的良彦走了一个小时才抵达车站,之后又直接前往天道根命的神社。虽然搭乘巴士也可抵达,但是一小时只有一班车,而且得走近两公里才走得到最近的巴士站。另外,阮囊羞涩的良彦心中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搭乘计程车的选项。

「祢说大野拒绝当差使,是怎么回事……?」

前往车站的路上,良彦抱著混乱的脑袋询问黄金。别说达也曾被赋予同样使命的事,就连差使原来是可以拒绝担任的,良彦都是现在才知道。

「任命差使的工作是由专职的眷属神奉命执行,因此详情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那个差使人选的绪带断了。」

「绪带断了?」

良彦反问,黄金回头瞥了他一眼。

「即使被任命为差使,如果未能在期限之内完成第一份差事,差使和宣之言书之间的绪带便会断裂;这么一来,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度与绪带相连,神明必须另寻差使。」

在没有任何遮阳物的田间小路上,热空气混著稻香,朝天笔直伸展的尖锐叶片不时随著微风摇曳。

「在他之后被指名的就是你。」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在我之前是大野……」

良彦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得知这项事实。

「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他坚拒差使的职务,现在担任差使的是你──虽然只是代理。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黄金用听似冰冷的话语作结,并将黄绿色的双眼重新转向良彦。

「你现在正在办理天道根命的差事,把精神集中在这件事上头吧。待会儿要告诉那尊男神的消息,可不是能轻易启齿的事。」

听到这句话,良彦感觉像是被弹了一下鼻子。没错,现在的他必须向天道根命转达残酷的事实。

「……我知道啦!」

良彦说道,一面思考著种种因果,一面喟然长叹。

「名草之冠……?」

和上午见面时一样,良彦坐在无人车站的长椅上,边拣选言词,边向依然是蒙面现身的天道根命说明。

「对。祢手上的发簪本来是名草户畔的,很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而落到神武军手中。传说我朋友的家族是名草户畔的子孙,这件事就是他爸爸告诉我的。哎,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可能性……」

良彦一面说明,一面抓了抓汗水淋漓的脑袋。其实连他自己都尚未理解他找到的答案,听闻达也本来亦是差使的人选,更让他感到混乱。

前来这里的途中,良彦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天道根命。的确,这发簪就是名草之冠的证据只有那幅古老的水墨画,但若是如此假设,许多事就说得通了,比如天道根命对发簪感到恐惧的理由。

「名草户畔……」

听完良彦的说明,天道根命抱著装有发簪的木盒,复述这个名字。

「虽然有些模糊,但是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是统治名草的女酋长吧?」

时间将近傍晚六点,周围仍然明亮,但是暮色已经逼近西方天空。天道根命回溯著模糊的记忆,如此说道。良彦点头肯定祂的话语,并支支吾吾地烦恼著该不该说下去。

「后来……她可能是被皇军所杀……」

名草户畔是否真的被皇军所杀?或是如达也的父亲所言,和平地投降了?良彦不得而知。不过,根据洋治所言,《日本书纪》确实记载著她伏诛之事;而且酋长的信物名草之冠现在落在神武军的天道根命手上,也是不争的事实。

「被皇军所杀……」

天道根命的视线摇曳著,瘦小的手掌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胸口。祂缓缓地吐了口气,让变快的心跳缓和下来。

「当时的事祢想不起来吗?」

良彦一面留意似乎身体不适的天道根命,一面询问。就算只是片段也好,当时的战争和皇军的事,难道祂一点都不记得吗?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名字,但是详情却……现在我脑中的知识,多半是事后靠著书卷补足的。」

天道根命宛若深呼吸似地吐出长长一口气,自嘲地笑著。

「我一直不懂自己为何一想到这根发簪就几乎遭恐惧吞没,不过,现在听闻差使兄的一席话,总算明白了。」

天道根命垂眼看著装有发簪的木盒。

「如果这根发簪就是名草之冠,那么,在我梦里出现的必定是名草户畔。」

天道根命与良彦四目相交,露出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我隶属于镇压纪国的皇军……属于或许杀了名草户畔的阵营。」

东征时究竟流了多少血,良彦难以想像。

其中交织了多少爱恨情仇,他也无从得知。

「她怀著满腔怨恨被征服,发簪落到我的手上……」

良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凝视著泫然欲泣的天道根命。现在的祂是少年模样,看了更让人不忍心。

「既然如此,不用想也知道她要我别忘记什么。她必定是要我把夺人故里的事实牢牢记在心中。」

良彦忍不住把视线从声音颤抖、强颜欢笑的天道根命身上移开。天道根命想克服对发簪的恐惧,良彦只是遵照祂的心愿办事,但是,揭晓的真相却让人心情沉重。

存在于眼前的,是消失于历史狭缝间的女王的诅咒。

她的恨意强得让天道根命即使丧失记忆,依然恐惧万分。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

天道根命无力地在良彦身边坐下。手上的发簪可是夺走土地及权力的证明?当年的天道根命或许对此引以为傲,但是随著力量衰退,过去未曾有过的心虚与恐惧从心中满溢而出。

「真是讽刺啊。不惜踏入恐惧之中也要厘清的真相,居然是如此……」

黄金呻吟似地喃喃说道。闻言,天道根命微微摇了摇头。

「不,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奉命治理这块土地,却遗忘了在这块土地上牺牲的人民,是我的错。」

良彦看著身旁少年模样的男神。仔细一看,祂的肩膀、脖子都比想像中的瘦弱许多,令人不禁担心祂能否承受这样的事实。

「别说当年的记忆,我连自己的事都记不得……」

四下无人的车站月台即将被斜阳的阴影吞没。炙热的夏季空气受微弱的风吹动,缠绕身体,又在铁锈毕露的柱子前消散。看在良彦眼里,垂头不起的天道根命不像神明,反倒像个伤心的人类。

「我很怀疑现在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完全失去自信……为了提醒自己是神明,才打扮成这副模样……」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望向黄金。

「方位神老爷,祢应该已发现了吧?我这身打扮很不对劲。」

「不对劲?」

良彦一脸讶异地看著黄金。

狐神摇了摇尾巴,微微叹了口气。

「天道根命现在的装扮,是后世凡人撰写的书籍上所记载的神明装扮。祂只是把人类凭空创造的衣服及饰品穿戴在身上,那应该不是祂本来的模样。」

「咦?是吗?」

良彦重新打量天道根命。白衣、勾玉首饰、镶著宝石的剑,全都是显现神明形象的装扮,原来这正是天道根命追求的效果。

宛若在宣示自己是「神」一般。

「今早相见的时候,我原以为祢是一尊责任感与使命感强烈的神,但是又感到不太对劲,因为祢似乎过于执著身为神这件事。」

听了黄金的一番话,良彦想起祂支吾其词的那一幕,这才恍然大悟。

天道根命这么做全是为了避免迷失自我。

「……差使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天道根命的视线垂落在风雨侵蚀的老旧混凝土月台上,喃喃说道:

「能否请你替我把这根发簪归还给名草户畔的子孙?」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请求,良彦连眨了两、三次眼,反问:

「……归还?」

「对。这么做,名草户畔的在天之灵应该也能安息吧。」

天空从东方逐渐染成浓厚的藏青色,月台上的日光灯不规律地闪动著点亮了。天道根命的白衣身影浮现于人工光线之中。

「如果没有神倭伊波礼毗古命的东征,或许就没有今天的日本;可是有凡人被夺走出生的土地和亲朋好友的性命,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至少把这根发簪还给她的家人吧。」

一身仿制装扮的天道根命凝视著良彦。

「现在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在记忆与力量衰退之后,留下的或许是祂最真诚纯净的心。

「……我知道了。」

良彦认真地点头,微风轻抚著他的脸颊。

良彦的记性不算好。准备世界史等科目的考试时,他总是记不住改革及人物的名称;即使努力死背起来,往往一考完试就忘得精光。现在回想起来,国中、国小时代的往事已随著时光流逝而逐渐风化遗忘。虽然开心、快乐的回忆仍留在心头,但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却都已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即使如此,良彦依然记得自己是循著什么样的道路走来,这或许是种幸福。像天道根命那样,记忆及回忆一点一滴、确确实实地消失,等于是连脑中仅存的影像都不复存在。

只怕哪天连家人、兄弟姊妹和朋友都认不出来了。

「黄金~祢睡著了吗~?」

和天道根命约好明天一同去归还发簪之后,良彦便前往站前的商务旅馆投宿。思及单程两小时的交通时间以及交通费用,还有走了一整天的疲累,他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住进一晚要价四千圆的旅馆。虽然房内十分简朴,只有一间水压很低的浴室、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而且墙壁薄得可以听见走廊上的声音,但毕竟是这种价位,他也不好苛求。再说,还可以向柜台借用智慧型手机的充电器,其他小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睡著啦?」

良彦在床上坐起身子一看,只见黄金在他脚边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的尾巴里睡觉。

良彦小心翼翼地重新钻进被窝,以免吵醒黄金,并仰望著熄灯后的昏暗天花板。浆过头的床单有点硬,赤裸的双脚感觉到一股不同于惯用寝具的异样感。

对于遵照天道根命的希望将发簪归还给达也家的神社一事,良彦并没有任何异议。身为宫司的伯父一定会很开心吧,而天道根命应该也能略微宽心。然而,不知何故,良彦却无法拂拭五味杂陈的心情。

「这么做真的好吗……?」

良彦的喃喃自语消失在空气中,没有任何人听见。

记忆与力量逐渐衰退的天道根命,连自己过去的模样都想不起来,却碍于为神者得有神明风范的自尊心,不敢向其他神明求助。在崩垮的记忆沙粒之中,连最后剩下的恐惧之真相都孤立了祂。

一旦发簪离手,祂就失去了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连系。换个说法,那根发簪或许是抢夺来的,但同时也一直在天道根命身旁见证著祂的轨迹。

良彦想起祂小心翼翼地捧著装有发簪的木盒的模样。

失去发簪之后,祂要倚靠什么度过悠久的时光?

「哎,可是,我也能够体会祂想物归原主的心情啦……」

良彦朝固定在床头的电子钟看了一眼,确认时间,并翻了个身。

浴室的换气风扇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响,他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平静。身为差使,自己可以干涉多少?他拿捏不住分寸。

「……干涉……」

达也的事闪过良彦的脑海。该放著坚拒差使职务的他不管吗?或是该找出令他态度豹变的原因?良彦对此感到迷惘。

良彦低声沉吟,蒙著枕头把脸埋在床上。他明明只要做好差使的分内工作即可,为何如此烦恼?他很想尊重天道根命的意愿,却又无法坦然遵从祂的要求。

此时,插在床头的插座上充电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良彦从枕头缝隙间确认液晶萤幕。

「……穗乃香。」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免费的简讯APP通知了她的来讯。那是一封很有穗乃香风格﹑内容简洁的简讯,告知她已经开始放暑假,今天补课结束之后去拜访了泣泽女神,泣泽女神过得很好。

良彦望著画面片刻,突然心念一动,拿著智慧型手机静静地下床,并悄悄离开房间,以免吵醒黄金。黄金睁开黄绿色眼睛追踪良彦的去向,但良彦并未发现,静静地关上了门,前往同一层楼的自动贩卖机区。那里有处可以让人站著吃喝的小空间,而且位置在走廊深处,即使说话也不至于造成其他房客的困扰。良彦先寄了封简讯询问穗乃香,他现在可否打电话给她,而她立刻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啊,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你还没睡吗?」

良彦一面为了意料之外的迅速反应而惊讶,一面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话。现在除了自己的说话声和自动贩卖机的马达声以外,整层楼都鸦雀无声。

『……嗯,没关系,我还没睡。』

听著她沉著平静的声音,良彦的心情缓和下来,不禁吁了口气。她那种独有的清净氛围似乎透过电话传达过来。

「我有事想问你。我会长话短说,尽快挂电话。」

明天她应该还得补课,时间已晚,良彦必须速战速决。

『什么事……?』

待穗乃香开始倾听,良彦便简单地说明现在正办理的差事及今天发生的事。良彦自己也觉得向高中女生求助有点窝囊,但是,和泣泽女神交好的穗乃香,说不定比他更能理解天道根命的心情。

「……所以,那根发簪也是天道根命手边唯一一件能够连系过去的物品。现在要把它送给别人,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人工的白光照耀著自动贩卖机里的银色啤酒罐。良彦靠在角落的墙上,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现在的心境。穗乃香虽然鲜少开口附和,但可以感觉得出她很专心聆听。

「真的该把发簪交出去吗……?」

良彦喃喃说道。就算再问天道根命一次,祂应该还是会坚持这么做。在祂心中已经认定这是对名草户畔和名草的百姓赎罪的方式,既然如此,良彦是否不该多嘴置喙?

『……我不知道天道根命是不是真心这么想……』

穗乃香略微迟疑地细声说道。

『……可是,那根发簪真的是名草之冠吗……?』

良彦犹如突然被泼了桶冷水,顿时瞪大眼睛。

「咦……?为什么这么说?」

『对不起,我不是否定你的调查结果……』

穗乃香有些慌张地寻找著言词。

『只是,如果那真的是名草之冠……为什么会在天道根命手上……?』

「为什么……不就是征服的信物吗?拿走酋长的名草之冠的是……」

说到这里,良彦屏住呼吸。那幅水墨画闪过脑海。

「是……神武。」

对了,为何自己从未深入思考过?天道根命只是奉神武之命统治纪国而已,无论那根发簪是杀害了名草户畔所夺来的,或是由她主动献出,持有者都应该是神武。既然皇军的领袖是神武,征服的信物本该归祂所有。

「可、可是,说不定是神武交给天道根命的……」

良彦忍不住蹲下来。神武把名草之冠当作纪伊国统治者的信物,交给天道根命代为保管,应该不无可能吧?

『……我也不太清楚……』

穗乃香并未受到良彦的慌乱影响,依然一派平静地说道:

『当时日本有许多小国……神武军并不是只有和名草户畔打仗……纪伊国里应该也有很多部族……』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穗乃香淡然说道:

『如果是征服的信物,天道根命为什么只拥有名草之冠……?』

「差使兄,早安。」

结果良彦在几乎一夜未眠的状态下迎接了早晨,他一面克制呵欠,一面前往集合的地点和歌山站。尖峰时段刚结束,离站内附设的百货公司开店还有一段时间,因此人并不多。

气温已经开始上升,良彦尽可能挑选阴影处的地砖步道行走。昨晚就寝前,他有用旅馆的投币式洗衣机清洗过身上的衣物,因此得以摆脱汗臭味,但是不熟悉的便宜洗衣粉味仍然残留在身上,让他莫名地坐立不安。

「早……呃,你是谁?」

车站入口处有个不认识的少年对良彦说话,良彦险些跟著打招呼,又硬生生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只见少年的及肩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胸口有蓝色条纹的POLO衫和牛仔裤,脚踩布鞋,手里却抱著与现代服装格格不入的深绿色包袱。

「是我,天道根命。」

少年在良彦耳边轻声说道,以免被往来的行人听见。

「……祢的头巾呢!」

祂居然没穿那套之前见过的忍者装,令良彦大为惊讶,忍不住如此大叫。现在的祂怎么看都是个替妈妈跑腿的高中生。

「我只有在神社附近活动的时候才会戴头巾,这次要出远门,所以我就打扮成凡人的模样。这么一来,就算是其他神明见到,应该也认不出我吧?其实我偶尔会出门散心,早就偷偷买齐了这套衣服。」

「这、这样啊……」

良彦的睡意一扫而空,目瞪口呆地望著天道根命好一阵子。黄金用前脚抓了抓他的脚说:

「良彦,现在的天道根命其他凡人也看得见,你如果不表现得正常一点,可是会引来其他人侧目喔。」

「咦?真的假的?」

良彦连忙清了清喉咙,环顾四周。不光是服装,连自身存在感都配合著人类,祂准备得真是周到。

「今天我从神社的香油钱箱里拿了些零钱来,搭电车也没问题。」

天道根命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钱囊,得意洋洋地展示囊中物,大多是十圆硬币,但也有少许百圆硬币,应该付得起往返的电车车资。看来祂和昨晚苦恼不已的良彦正好相反,早已做好了觉悟。

「祢真的要这么做吗……?」

良彦警告似地问道。其实良彦本来打算,今天若是见到天道根命露出迟疑之色,就要重新进行调查。昨晚穗乃香在电话中的一席话的确是一针见血,仔细一想,那根发簪若是征服者的信物,天道根命的手中除了名草之冠以外,也该有其他部族的酋长冠冕,或是象徵权力的信物才对。可是,天道根命手中为何只有名草之冠?莫非那并非名草之冠,而是其他物品?

「对,不要紧。」

天道根命在胸前重新抱好包袱,点了点头。见状,良彦微微沉吟。

老实说,要说天道根命持有的发簪是名草之冠,那也说得通。祂对于发簪感受到的恐惧及水墨画上描绘的发簪形貌,都足以支持这个说法。虽然穗乃香的说法也颇有道理,但那终究只是推测,或许天道根命本来也持有其他部族的物品,只是在两千年间遗失了,碰巧只剩下名草户畔的信物。

「……哎,祢可以接受就好……」

良彦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与天道根命一起走向购票处。

「祢说祢偶尔会出门散心,是去哪里?」

他们搭上的电车座位几乎都被看似观光客的人们坐光了,黄金耳聪目明地找到空位,立即占据窗边,良彦却毫不容情地叫祂让位,并把祂放在膝盖上;虽然有点挤,但也无可奈何。为自动验票口及自动门而大惊小怪的天道根命,则是坐在走道边,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看祂的模样,应该不常搭乘电车外出。

「我偶尔会在纪川边散步,就像今天一样,打扮成凡人。」

「哦?有点意外呢。祢常说神明要有神明的风范,我还以为祢几乎不会离开神社。」

良彦坦率地说出感想。

「不知道为什么,在神社里待久了,我就喘不过气……」

天道根命自嘲似地叹了口气。思及祂不愿向其他神明示弱的性格,也难怪祂会喘不过气。

「……不过,其实我一直很想逃。」

天道根命的喃喃轻语声混入电车的行驶声里。

「我想逃避的大概是逐渐失去记忆的自己,和越想越觉得恐怖的发簪吧……」

良彦凝视著笔直面向前方的天道根命的侧脸。这应该是祂只敢对差使吐露的秘密。

「几年前,我曾因为恐惧而逃出神社,和今天一样打扮成凡人的模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天道根命微微一笑,视线滑向车窗外。良彦似乎可从祂的笑容中窥见祂的复杂情感。

「我越过电车轨道,渡过河川,穿越闹区,不断地行走。不知道为什么,放空情感,踩著地面,混入凡人之中,让我的心灵变得平静许多。倒映在路边橱窗玻璃上的自己,不是坐镇于神社中的神明,而是个随处可见的十几岁少年……」

走了约一小时,天道根命来到设于河床的广场。当天正好是假日,有许多小孩聚集在广场里比赛。想当然耳,天道根命虽然知道那是现代的某种运动,却完全不懂规则,只是迷迷糊糊地看著小孩又跑又跳地追逐著小小的白球。在桥上也可听见他们充满活力的欢呼声,祂觉得自己的气力似乎也跟著恢复了。

「那是不是……棒球?」

良彦意会过来,如此询问,天道根命笑著点头。

「后来我每个礼拜都会去一次,打扮成凡人的模样,看起来活像是住在附近的人闲来无事去看球赛一样。在人来人往的场所,悄悄地混在不时停步的行人之中。可是……」

说到这里,天道根命停住了,怀念地眯起眼睛。

「你之前也来过吧?」

起先,天道根命不知道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慌了手脚。

「你之前也来过吧?要不要下去一起看?」

那位年轻女性穿著令人联想到美丽大海的蓝色开襟外套。听说她是因为弟弟以前曾待过这支球队,所以现在也时常来帮忙。

「啊,不,我在这里看就好……」

天道根命一面为了被人搭讪而惊讶,一面惶恐地婉拒。就算装扮成人类的模样,广场还有其他家长在,祂实在不敢下去河床。

「你喜欢棒球吗?」

她换了个问题,又朝天道根命靠近一步。横渡桥上的风吹动她的发丝。天道根命有些困惑,苦笑著坦承:

「……老实说,我不太懂规则,只知道要用那根棒子打球……」

天道根命连用具名称都不知道,于是她便热心地教导祂棒球比赛的规则及用语。对于天道根命而言,和她聊天的时光非常惬意。她亲切的态度固然是原因之一,而她注意到每个礼拜都来此地的自己,更是让天道根命心花怒放。

居然有人注意到失去力量与记忆、迷失自我的祂,让祂十分开心。

「……所以,如果投手投出的球被打出去,就得赶快去捡球,以免跑者上垒。」

当她隔著桥梁的栏杆一面比画、一面说明时,随著一道令人雀跃的金属声,遭球棒击出的白球贯穿空中。球悠然地飞越内野,落在左外野手和中外野手之间,并顺势一路滚动。在天道根命的注意力被这一幕吸引时,她突然从栏杆探出身子,大叫:

「喂~!别放弃~!快跑~!」

发自丹田的声音传到球场上,原本慢吞吞的少年们全都立即拔腿疾奔。

「教练已年近花甲,就开始松懈了。我弟弟待在队上的时候,他可是一直大吼大叫,连我这个观众都被吓到了。」

不知何故,天道根命有种连不相干的自己都一并挨骂的感觉,傻眼地看著愤慨的她,随即又松懈下来地噗哧一笑。仔细想想,这样子和凡人相处,或许是祂有生以来头一遭;但是不知何故,身旁女子的侧脸令祂有些怀念。

「你叫什么名字?」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询问抖动著肩膀窃笑的天道根命。

「啊……呃……」

天道根命不禁结结巴巴,扫视四周,想起了刚才看见的桥梁名称。

「……北、北岛。」

情急之下,天道根命借用了北岛桥的名字。

「北岛?」

她笔直地回望天道根命,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

这句话让天道根命的胸口感到一阵温暖。

「大家都叫我奈奈姊。」

她如此自我介绍,并露出笑容。

「奈奈姊……」

叫一个只活了几十年的凡人「姊姊」,让祂觉得怪不自在的。

然而,实际上说出口,祂却莫名萌生一股心疼的感觉。

「后来,我又去了那里好几次,和她聊天。我们聊的几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例如棒球、天气和她的家人,我通常只负责听,但还是很开心。她还邀我以后有空一起打棒球。」

天道根命苦笑著诉说,良彦则默默倾听。没想到祂和人类曾有过这样的交流。

「和她聊天之后,我开始觉得,即使是力量和记忆衰退、变得自暴自弃的自己,也可以有所作为。虽然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几年前的事,但是我现在能够为了寻找记忆而勇敢面对发簪带来的恐惧、找出真相,或许是她的功劳。」

那一天,受到「别放弃,快跑!」这句话所鼓励的,想必不只有球场上的孩子们。祂觉得自己的背后似乎被用力推了一把,要祂别放弃当神、别放弃当保佑纪国的天道根命。

「你们现在没见面了吗?」

良彦询问,天道根命微微地点头。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出现了。她是个热心助人的凡人,现在一定很忙吧。凡人的相识和别离,不就是如此?我们只是在众多凡人步行的路上偶然擦身而过而已。」

更何况他们是神与凡人,彼此的道路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不过,不要紧,她一定还记得我。」

如此诉说的祂,表情看起来比平时安详。

「即使有朝一日,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听见这句话,良彦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宛若冻结般倏地变冷。

直到此时,良彦才明白那名女子为何能给天道根命带来这么大的安慰。

易容化名、独自伫立在河床边无人闻问的少年,只有她注意到,只有她记得。

对于现在的天道根命而言,这是种莫大的鼓舞。

「……希望你们有一天能够重逢。」

良彦想说些话鼓励祂,可是最后只说出这种老套的话语。即使如此,天道根命依然由衷地点头称是。

良彦一行人抵达距离目的地最近的车站后,又搭乘巴士并步行了一段时间,大约花费一个小时才来到达也家的神社。村落里的民宅散布在田园间,石造的鸟居融入周围的风景中。他们沐浴在毫无衰退迹象的蝉鸣声里,走上通往神社境内的阶梯。境内没有人迹,只有几个蓝、绿色风铃吊在竹架上,纸片不时地晃动。授予所里没有人,社务所也关著,良彦喊了好几声,宫司依然没出现。

「不在吗?」

良彦脚边的黄金抬起鼻尖。

「好像是。」

宫司显然出门了,不知道他只是去附近,还是两、三天后才会回来的远门?良彦盘臂沉吟,姑且向在石阶下等候的天道根命招了招手。

「我、我是凡人,我是凡人……」

假扮人类的天道根命宛若念咒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走入境内,仰望拜殿,紧张地倒抽一口气。

「这、这里就是奉祀名草户畔的神社……」

「正确地说,是传说中奉祀名草户畔的神社。听说表面上的祭神是火神。这里也是我朋友的家。」

良彦回想起昨天宫司所说的一番话。名草户畔被视为逆贼,当地居民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奉祀她。因此,就算查阅典籍,书上记载的名草户畔事迹也都不出传说的范围。

「实际上呢?名草户畔真的在这里吗?」

良彦回头看著黄金。狐神翘起耳朵,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良彦,你该不会以为神明随时都待在神社里吧?」

良彦一时间没能理解祂的意思,沉默片刻以后,才「啊?」了一声。

「不是吗?神明不就是该坐镇在神社里吗?」

「那你要怎么解释大国主神待在你房里的事?」

「……啊!」

经祂这么一说,良彦才察觉其中的矛盾之处。

「咦?那么,大国主神待在我房里的期间,出云和其他奉祀大国主神的神社里都没有神明吗?这样不太妥当吧!」

尤其大国主神是众多神社的祭神,祂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待在三坪大的房间里吹冷气看漫画?这么一提,在上次以后,祂就没再打电话过来,莫非是看家看腻了而离开良彦家?

「神明离开神社时,通常会有代掌其职务的眷属神或精灵留守,凡人在神社前祈祷时所说的话语,会经由祂们传入我们的耳中。再说,只要凡人真挚地请求,神明便能立刻降驾到神社的依代上。举办神事或祭典的时候,神职人员不是会献神馔、念祝祷词吗?那也是延请我们的程序。」

黄金得意洋洋地解说,又突然猛省过来,露出不快的表情。

「……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太可悲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影响神议……」

「咦?什么?什么?」

「我说你是个蠢才!」

「祢干嘛没头没脑地骂我啊!」

黄金一脸不快地把脸别开,良彦则是莫名其妙地歪头纳闷。之前良彦曾听祂说过「神明是蛮横无理」的,但也不能突然就臭骂他一顿吧?

「我不知道坐镇于此的是名草户畔或是火神……现在神社里只有精灵的气息。」

天道根命仰望著本殿方向,头发随著蕴含热气的微风飘动。

「搞什么,那神明不在啰?是不是出去巡视啦?」

良彦和拥有天眼的穗乃香不同,宣之言书上没有浮现名字的神明除非主动现形,否则他是看不见的。良彦走上石阶,经过拜殿的通道,来到本殿前,再度回望天道根命。由于周围绿色植物很多,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中,感觉起来凉爽了些。

「伯父不在,该怎么办?」

天道根命的心愿是将发簪归还给名草户畔的子孙。就子孙这一点而言,达也同样符合条件,但是,良彦不认为他会轻易相信他们的说法并收下发簪。

天道根命略微思索,视线垂落至手上的包袱。

「……或许马上会回来,不如再等一下……?」

「就这么办吧……」

总不能把发簪丢在任何人都能进出的地方,径自离去。良彦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就是正午,不知到时宫司会不会回来?

「等伯父回来以后,差事就大功告成了吗?」

天道根命坐在舞殿上,感慨良多地望著包袱,良彦则是从包包里拿出宣之言书。只要顺利把发簪交给宫司,请天道根命盖上祂的朱印,这趟和歌山远征便结束了。

良彦重新检视宣之言书里上了浓墨的「天道根命」四字,突然想起昨晚穗乃香所说的话。送出发簪之后,良彦应该就不会继续调查此事吧。这根发簪是否真是名草之冠的疑问也不会再被提及,就此石沉大海。同时,天道根命的差事也会告终,祂将摆脱一直困扰祂的梦境和发簪之谜。

「……这么做好吗?」

良彦小声地自问。虽然他曾一度赞同,现在这个问题却再度涌上心头。发簪一旦送出去,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回到天道根命的手上。

良彦离开天道根命身旁,站在通往境内的阶梯上。差事即将完成,为何他会如此闷闷不乐?这代表他无法释怀。那根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之冠?两套说法都没有确切证据,令良彦难以抉择。

「不,比起我赞不赞同,天道根命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如果出现必须再进行调查的证据或契机,他就能要求天道根命暂缓这个决定,但是现在根本没有证据。非但如此,要说那根发簪便是名草之冠,那也说得通。既然如此,是否该把这个疑问遗忘?

「现在还来得及……」

良彦回头瞥了天道根命一眼。要阻止祂,只能趁现在。

正当良彦暗自烦恼之际,境内传来些微声响。良彦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绑在竹架上的风铃随著微风摇晃纸片。水滴状的钟铃排排相连,看起来宛若不同颜色的雨滴。同款不同色的物品排列在一起,便会产生一致感。现在悬挂的是蓝色和绿色的风铃,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颜色?只有两种颜色固然也不错,但是五颜六色更有祭典的华丽气氛。

「其他颜色……」

视线全被这幅光景吸引的良彦喃喃说道。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脑海,他觉得不太对劲,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同款不同色的风铃在眼前随风摇曳,配合纸片的晃动,发出微小却可爱的叮当声。

「良彦,怎么了?」

黄金从舞殿走向凝视著风铃的良彦。

「啊,不,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著,良彦又把视线从黄金身上移回境内。那里依然只有蓝色和绿色的风铃。

「这种有什么一闪而过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在胡说什么?你不去看名草之冠最后一眼吗?」

黄金用鼻子哼了一声,返回天道根命身边。舞殿中,解开包袱的天道根命正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

「现在要送人,反而有点舍不得……真奇怪,我明明很怕这个东西。」

良彦一面歪头纳闷,一面转身走向天道根命,窥探坐在舞殿上的祂手边的东西。

打开木盒盖子一看,只见白色发簪躺在浓紫色的布料上。

「……白色。」

见到与浓紫色布料相互映衬的发簪,良彦如此喃喃说道。从境内传入良彦耳中的风铃声宛若在强调它们存在于那里,铃声格外响亮。

风铃的颜色是蓝色和绿色。

形状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

「……啊!」

良彦想起昨天宫司给他看的水墨画。那幅画上画著名草户畔向神武献簪的情景,画上的发簪连花纹都和天道根命持有的极为酷似,所以,良彦当时认定两者是同一根发簪。

「……莫非……」

想当然耳,水墨画是黑白的。神武的华服和周围的绿色草木全都是用墨线绘成,蓝天、皮肤、土地亦然。

还有,名草户畔所持的发簪也一样。

「……颜色不一样?」

良彦联想到这个结论,身子打了个颤。纵使能从那幅水墨画辨认出样式,却无法推测发簪的颜色。

「差使兄?」

天道根命诧异地歪著头。良彦再度望向祂手上的发簪,咕哝道:

「那不是名草之冠……?」

听他这么说,天道根命瞪大了眼睛。

「都已到这个关头,你在说什么……?」

如果基于这个假设做出推论,先前得到的结论将会毁于一旦。天道根命梦见的女子,祂对发簪感到恐惧的理由──将完整收纳所有问题的框架拆除,重新排列事实,是个前程茫茫的工作;如果装作没发现,盖了朱印以后,良彦便能摆脱这份差事。

可是──

「……对不起,天道根命,祢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吗?」

良彦叹了口气,带著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穗乃香说的疑点不容忽视。既然他现在已经察觉到颜色不同的可能性,他不能不去调查这根白色发簪是否真是名草之冠。

「或许我才是最没有正视这件事的人……」

良彦带著自我警惕之心,看向那根白色发簪。

或许摀住耳朵不去倾听见证数千年历史的它的声音的人,正是自己。

「名草之冠的颜色?」

他们在达也家的神社里等待约一小时,宫司仍然没回来,于是,良彦便带著天道根命与黄金前往洋治的神社。

「我本来想问大野的爸爸,可是他不在……」

一个小时只有几班的巴士时间不合,因此他们便在盛夏的白天里走了约一小时的路。现在想想,连良彦自己也觉得这是个鲁莽的挑战。来到洋治所在的社务所之后,良彦依旧汗水直冒,但黄金与天道根命却显得若无其事,令他难以释怀。

「哦,他常会突然跑出去闲晃。伯母在世的时候他还有点节制,但是伯母过世以后,他就变成断了线的风筝。」

社务所内的和室里,洋治一面招呼良彦和天道根命喝冰麦茶,一面抓头。今天他虽然穿著神职装束,但是头发依旧乱翘,或许是因为生性懒散吧。然而,他们被带往的三坪和室整理得乾乾净净,而在洋治开关纸门时可以瞥见的隔壁房间也还算整齐,或许他只是懒得打扮自己。

「我明天有打工,今天一定得回去。如果能够联络上伯父就好了……」

良彦满怀感激地喝光麦茶,并吹著电风扇。他为了这次的和歌山之行找人代班,接著不能再继续请假了。他并不认为今天就能解决差事,八成还得再跑一趟和歌山,不过,如果今天能再见上达也的父亲一面,那就再好不过。

「伯父没有手机,达也现在又离家外宿,要找他应该很难。」

洋治用圆扇替自己搧风,露出为难的神色。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想知道名草之冠的颜色?名草之冠就是传说中名草户畔持有的物品吧?虽然我不太清楚啦。」

洋治兴味盎然地交互打量著良彦和天道根命。

良彦犹豫著该如何说明,开口说道:

「……昨天,大野的爸爸跟我说那根发簪或许是名草之冠。」

「发簪?昨天那根吗?」

「对,他还给我看了一幅名草户畔捧著同样一根发簪的画。」

谎称是良彦学弟「北岛」的天道根命,一脸紧张地聆听两人谈话。祂已经用包袱巾把发簪重新包好,带在身上。

「可是,那幅画是水墨画,只有黑白两色,所以我想知道实际上是什么颜色……」

听了良彦的话语,洋治盘臂沉吟了片刻。电风扇搅动的热空气在房间里流动。

「那是名草之冠啊……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级的文物,不过颜色嘛……」

从敞开的窗外传来的蝉鸣声使得炎热倍增。在附近鸣叫的某只蝉留下了刺耳的一声之后,便飞往他处。

「这么一提……」

洋治歪著头,似乎想起什么,视线摇曳。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不过,之前奈奈实好像曾带著名草之冠的相关资料来过……」

洋治回溯淡化的记忆,一直默默聆听的天道根命开口问道:

「求求你,再怎么小的线索都行。那根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户畔的所有物?如果不是,它又是什么来头?怎么会落到和天道根命有渊源的人手上?我很想知道。」

洋治似乎为祂的气势震慑,睁大了双眼。

「和天道根命有渊源的人……?」

良彦接过天道根命的话头,继续说明。

「其实拥有这根发簪的是这小子……北岛的家。他家的家系……好像可以追溯到天道根命……」

良彦说到后半便含糊其词。总不能说祂就是天道根命吧!

「可能是名草之冠的发簪和天道根命的后人?看来渊源不浅啊。」

洋治缓缓站起来,走向后头的房间,又抱著一叠影印纸和稿纸交杂的纸张回来。

「名草户畔和天道根命除了是敌人这一点以外,为后人所知的事并不多……」

洋治面有难色地抓了抓头。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史料想必是所剩无几。

「希望你们听了别不高兴。一般认为天道根命是高御产巢日神的子孙,下凡来当饶束日命的护卫,之后又奉神武天皇之命成为第一代的纪伊国造,是一尊很神秘的神明。有人说祂刻意讨好名草户畔,又背叛对方;还有人说祂根本不是天津神,或是根本不存在,众说纷纭。」

「根本不存在……」

良彦同情地望著身旁的男神。祂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在人类心中却是一尊连是否存在都令人质疑的神明。

「别放在心上,凡人的纪录本来就很模糊不清,再说那个时代也没有留下书面纪录的概念,神明的事迹没有正确地流传下来,是很常见的情形。」

黄金安慰道,垂头丧气的天道根命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其实这种情形并不只限于天道根命。古时候的人为了提升自身权威,常常自称出身于高贵的血统,甚至改写族谱。如果你去调查,就会发现全国的国造之祖几乎都是高御产巢日神。由此可见,真实出身不明的人物反而居多。」

洋治从影印纸堆中找出全国国造一览表,递给良彦。

「啊,呃,『国造』是指……?」

良彦一面顾虑身旁天道根命的感受,一面小心翼翼地询问。虽然他已经听黄金和天道根命提过这个字眼好几次,但还是似懂非懂。

「哦,简单地说,就是一国之君。从前日本分成好几个小国,各自都设立国造这个职位。不过从奈良时代开始,国造成为掌管祭祀事宜的世袭制职位。比如出云大社的宫司就叫出云国造,你听过吗?」

洋治一面翻阅影印纸,一面寻找其他资料。提到出云,良彦只联想到那尊不请自来的神明,而他现在突然担心起祂在做什么了。该不会还赖在他家吧?

「……这些资料全都是你制作的吗?」

就在良彦皱起眉头胡思乱想时,天道根命望著手上的资料,用微微上扬的声音问道。良彦也跟著望向资料,见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不禁大吃一惊。不只如此,从表格框线到细部文字,全都是手写的。

洋治笑著说了句「怎么可能」,加以否认。

「制作资料的是达也他老爸,我只是受他之托,帮忙用电脑誊稿。他说他想出书。不过资料太多,我根本赶不上。」

良彦再度望向密密麻麻的资料。没有充分的热忱,绝对无法独力制作这些资料。不只如此,文章里还有著详尽的注释,并钜细靡遗地记载著出处。社务所里堆积如山的资料,想必就是为此而存在。

「哦,这些东西可是费了功夫呢。」

黄金眯起双眼窥探著资料,连天道根命也大为赞叹。

「居然有人独自调查了这么多资料……」

有人在这座小镇里抽丝剥茧地探究史料所剩无几的两千多年前的事迹,令天道根命出奇感动。或许里头也有祂和力量一起失去的记忆片段。

「对于达也来说,伯父或许是个合不来的可恨爸爸;可是对于这一带的古代史研究者来说,只要有不懂的地方,去问那间神社的宫司就对了。」

洋治抓了抓头,翻动足足有三百多页的资料。

「这一带古墓很多,盖房子挖土的时候常会挖到陶器或骨头。可是对于活在当下的人类而言,『现在』比过去的遗物重要,所以常常直接毁坏古物,可以解开历史之谜的线索就又少了一个。思及这一点,想把故乡的传说传承下去的伯父所做的努力,应该值得更多赞赏才对。」

良彦一愣一愣地聆听洋治说明。

「洋治大哥,你很了解大野他爸爸嘛。」

良彦本来以为达也的父亲是个性乖僻的老爹,现在见到如此详尽的资料,才知道他有多么认真。

「也不算了解,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其实最了解他的是伯母。」

「咦?是吗?」

良彦忍不住抬起头来。听达也的说法,良彦还以为只有他父亲一头热而已。

「伯父和伯母本来是亲戚,那间神社是伯母家的,伯父是入赘的女婿。因为这个缘故,伯母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全力支持丈夫的贤内助。伯母过世以后,伯父的确变得有点失控。哎,他也很拚命啦。儿子完全不谅解他……打算继承家业的女儿又发生那种事……」

洋治喃喃说完了最后那句话,视线再度垂落到资料上。

昨天达也曾经呻吟般地诉说:「就算查明古代的事,『现在』会有什么改变吗?」的确,若要问查明历史真相能够改变现在的什么,良彦一时间也答不上来。即使名草户畔与神武军之间的真相重见天日,明天依然会到来。

遭儿子疏远,女儿又住院,达也的父亲为何仍以这些研究为优先?只是想替被当成逆贼的祖先争一口气吗?或是有其他重大的理由?

「啊,奈奈实发现的资料不知道放去哪里了……应该是收在这里啊……」

洋治搜寻资料片刻后,再度回到后头的房间,仰望放著大量档案夹的书架。

「呃,奈奈实就是大野的姊姊吧?」

良彦一面阅读洋治留在房间里的资料,一面隔著敞开的纸门询问。他记得达也的父亲曾提过这个名字。

「是啊。她也取得神职执照,而且很热衷于调查自己家族流传的传说。我记得她在氏子家的旧仓库里发现了江户时代的日记,其中有关于名草之冠的记述,所以她把照片列印出来,要我替她翻译……」

「咦?那应该是很重要的资料吧!」

良彦忍不住朝著后头的房间探出身子。尤其在民宅的仓库里发现,更是增添了真实感。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收去哪里……」

说著,洋治打开手边标注为「名草资料」的档案夹,但是里头放的却是神社用品的综合型录。印有「国史大系」书名的外盒里塞的是神道辞典,拉开放著桌上型电脑的书桌抽屉一看,不知何故,里头除了文具以外,竟然还有辣油和软管装的芥子酱。

「……洋治大哥,你该不会是那种房间乍看之下很整洁,其实根本不知道东西收在哪里的人吧……?」

良彦询问。洋治沉默片刻之后,带著凝重的眼神点了点头。

「北岛,过来帮忙!」

良彦呼唤沉迷于手写资料中的天道根命,一同搜索这个乱无章法的房间。如果交给洋治自己找,良彦觉得他永远找不到奈奈实带来的资料。

「这个房间的东西收在哪里,奈奈实比我更清楚……」

洋治一面整理从书架缝隙间扫出来的成堆神社新报,一面感慨良多地说道。良彦正好打开标有「名草」二字的档案夹,抽出了与此无关的注连绳制作公司传单,听闻这句话,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问道:

「洋治大哥和奈奈实小姐是男女朋友吗?」

闻言,洋治哑然无语,脸颊转眼间变得一片通红。

「……你、你在胡说什么?完、完全不是这样。」

「不然是怎样?」

「就……就只是儿时玩伴而已。欸,你干嘛忽然问这个?」

洋治显然大为动摇,手上的神社新报掉下来,他伸手去捡,头却撞到桌缘。眼见如此浅显易懂的反应,除了洋治以外的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他们俩八成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同时,良彦心中也百感交集。奈奈实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洋治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度过这几年?

「哦?」

天道根命莞尔地看著为了掩饰羞怯之情而胡乱开关抽屉的洋治,突然发现手上的书里突出一张纸片。祂打开那一页,只见有张对折的A4纸随手夹在里头。

「是不是这个?」

摊开那张纸一看,那是古书某一页的照片,由于是用普通的影印纸列印出来的,因此解析度很差,但仍可勉强辨认出上头的文字,只不过都是汉文,良彦看不懂。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洋治怀念地望著天道根命递给他的纸,手指抚摸那些汉文。

「上头写些什么?」

良彦催促似地问道。

「唔……让你们找这么久还说这种话,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但这张纸上头好像没写什么重大的内容。」

洋治面有难色地用手指描著文章阅读。

「写下这篇文章的人是为了记录自己村落的史迹,才接触名草户畔的传说。这些传说我和达也他老爸都已经知道了……啊,可是这部分……」

洋治微微瞪大眼睛,念出那段文章的翻译。

「名草户畔即是头戴丹冠之清净巫女。」

良彦知道天道根命在身边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丹冠……换句话说,名草之冠是红色的……」

听闻天道根命的轻声呢喃,良彦的背上冒出一阵鸡皮疙瘩。他觉得颜色有问题的直觉果然没错。

「那么,白色的发簪究竟是……」

良彦困惑地和天道根命四目相交。如果名草之冠是红色的,天道根命手上的白色发簪又是什么?若说是颜色剥落,又未免太过漂亮;而且两者除了颜色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关于这份资料,大野的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良彦询问,洋治有些尴尬地撇开视线。

「其实这份资料还没给伯父看过,所以伯父应该不知道名草之冠其实是红色的。说归说,到底全部是红色的,或者部分是红色,没有人知道。如果要讨论这份资料的可信度,那更是没完没了……」

洋治结结巴巴地说道,良彦觉得奇怪,歪头纳闷。这么一提,在良彦来访前,他似乎连这份资料都忘记了。照理说,他应该会立刻和达也的父亲分享,可是他却夹在书里,彷佛不想看见这份资料。

「为什么不给他看看呢?他制作了那么详尽的资料,一定很想要这类情报……」

天道根命略带顾虑地问道,洋治视线摇曳,寻找著言词开口:

「……奈奈实就是在送这份资料过来的隔天出了车祸。」

「车祸……」

天道根命尴尬地低喃。电风扇吹出的风,吹动著洋治手上的纸张四角。

「她看不懂汉文,要我帮忙翻译。我问她怎么不拜托伯父,她说她想给伯父一个惊喜,还说她隔天会来拿,要我先替她保管,结果她就……那时候我根本没心情管这些资料,直到今天听到你们提起,才想起这件事……或许我是刻意不去想起吧。」

洋治喃喃地说完最后一句话,露出了苦笑。一看见这份资料,洋治就必须面对奈奈实出车祸的事实。

「结果到了现在,又有人需要这份资料,真是不可思议啊。」

洋治从书架拿下一个相框。

「是不是奈奈实在叫我要好好调查呢?」

相框里的照片似乎是夏日祭典的一景,一名女性和洋治及一群身穿浴衣的小孩一起站在钓水球的摊位前。女子穿著海蓝色的开襟外套,手拿圆扇,面露开心的笑容。

「这个人就是大野的姊姊……」

仔细一看,虽然身为女性的她给人的印象比较柔和,不过双眼皮的眼睛和五官的确与达也很相似。

「不会吧……」

听见这道轻喃声,良彦抬起头来。

「……北岛?」

只见身旁的天道根命目不转睛地盯著照片。祂瞪大眼睛,宛若要将照片中女子的身影牢牢烙印在眼底,甚至忘了呼吸。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天道根命颤抖著声音,泪水盈眶。

良彦心中萌生某种预感,但他不敢追问,只能屏住呼吸。

「奈奈姊……」

天道根命用嘶哑的声音说出女子那天告诉祂的名字。

「奈奈实……」

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爱女身上插著好几根管子,凝视著天花板。

「奈奈实,说说看,大野奈奈实,这是你的名字。」

父亲习惯性地说出这个打从她卧病在床以来就一再尝试的要求。定期巡视的护理师也一样,明知她不会回答,还是会和她说话。她们认为她应该听得见,因此总是不忘仿效病患父亲的做法,呼唤她的名字。他很感谢医护人员没有放弃希望。

「奈奈实,奈奈实,一点也不难,只有三个字。这是你妈妈替你取的名字。」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女儿,眼睛是微微睁开的,但是从她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她的肺部的确在呼吸,会打呵欠,会吞咽,眼睛看到强光时也会流泪,却无法和旁人沟通。失去表情的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从前那个斥责失去妻子的父亲和失去母亲的弟弟,并对他们微笑、替他们打气的她。

「奈奈实……」

今天她依然毫无反应,父亲微微地叹了口气。这是他第几次祈祷奇迹发生,希望女儿说出自己的名字?一般而言,陷入重度昏睡状态──持续性植物状态──成为植物人以后的平均剩余寿命是三年左右,而现在已经超出一年,进入第四年。女儿仍然能够自行呼吸,或许他已经该为此庆幸。

「奈奈实,今天我带了一则消息给你……」

父亲握著爱女水肿的手,对她轻喃。

「我或许找到名草之冠了……当然,还得再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

在白色的人造房间里,连接管子的机械发出规律的电子声,床边插了一朵向日葵聊表慰藉,大概是达也带来的吧。他还记得车祸刚发生时,达也自己的伤势明明也不轻,却硬拖著身子来到姊姊所在的加护病房。平时儿子面对他时总是一脸不悦,但当时的儿子却宛如小孩般嚎啕大哭,不断大叫「都是我害的」。

「我好希望能够和你一起调查。那是我们找了好久的『信物』……」

父亲缓缓抚摸女儿毫无反应的手。

她不顾周围的担忧,为了继承父亲的衣钵而取得神职执照,踏入了神道世界这个对女性并不友善的男性社会,正要一展长才。

「所以,奈奈实,快回来吧……」

父亲如此恳求凝视著空中眨眼的女儿。

「奈美惠,请你帮帮我吧。」

枕边放著十几年前过世的母亲照片。女儿确确实实地遗传了母亲的面容。

「奈奈实……」

父亲静静祈祷的声音混著电子声消失无踪,无人听见。

四年前的夏天,达也的姊姊奈奈实在送达也前往大学的棒球练习场途中,遭到打瞌睡的司机所驾驶的货车猛烈撞击。意外发生后,她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成为植物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达也只受到骨折的轻伤,可是在那之后,车祸的那一幕不时闪过他的脑海,吓得他双脚无法动弹,不能正常打棒球。虽然有人劝他接受心理治疗,但是他最后放弃了职棒之路,在当地的商工会议所就业,以便就近探望姊姊,直到现在。

「……所以他才不打棒球了。」

良彦走在通往车站的道路上,喃喃说道。全家和大野一家都有来往的洋治曾设法鼓励达也,并邀他去打社区棒球,希望他重拾棒球,但是他一直拒绝。

向洋治请益过后,良彦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一步一脚印,前往市内的博物馆等地,向馆员打听白色的发簪。别提及名草之冠,只说是某户人家的家传古物,应该也是个方法。一来可以避免给对方先入为主的印象,二来或许有人根本不知道名草之冠是什么──这是洋治的看法。即使是居住在从前名草户畔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的人,也大多不知道她曾经存在。

地面吸收了盛夏的阳光,将热气传达到鞋底。时间已过下午两点,暑气达到巅峰。在影子短小的住宅区里,直射的日光和柏油路的反射光线照得良彦无处可逃。从国道弯过转角处的超商,走进细长的县道之后,便是整备过的观光步道,设有挡车墩,以防机车进入。然而,除了良彦等人以外,路上只有放暑假的小学生,他们拿著捕虫网和小水桶,成群结队地跑向游玩的地点。

「大野拒绝担任差使,是在祢们找上我之前吧?」

良彦回想起昨天黄金所说的话。

「这么说来,他大概是在两年前接到委托的……」

用最单纯的算法,良彦的祖父刚过世不久,众神便选中达也当差使。

「可是,大野的姊姊刚入院,自己也退出了棒球界,和他爸爸又失和,当时的他显然没有多余的心力接下差使的工作吧?为什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找上他啊?」

良彦俯视著身旁的毛茸茸背影问道。虽然黄金常说神是蛮横无理的,但是多少也该识相一点吧?

「基本上,神的位阶越高,就越不关心凡间的琐事。」

黄金将黄绿色双眼转向良彦。

「而且为了避免偏袒徇私,神也不会干涉凡人的私人问题。」

「就算不干涉,也看得出那个人可不可能接下差使的工作吧?尤其大野还说,他讨厌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耶。」

「众神大概是认为,现在仍受地方百姓信仰的纪伊国神社之子可以成为好差使吧。祂们遵循传统,从和神明渊源深厚的血统之中选出差使,并未考量凡人的个人状况。」

「然后就被拒绝了?」

良彦的T恤随著擦身而过的汽车所带起的热风翻飞,他用手背粗鲁地拭去滑落脖子的汗水。换成是他,在那样的状况下,应该也不会答应差使的工作。站在达也的立场,这等于是突然叫他替自己憎恨的众神跑腿。姑且不论信不信神,他一定对此感到很气愤。

「话说回来,我收到宣之言书的时候,根本没人告诉我可以拒绝当差使啊!我也没看见负责任命的眷属神。」

良彦记得他当时因为祖父的事被说动,并在黄金的半胁迫之下答应担任差使。根据黄金昨天所说的话,只要他不办差事,连接宣之言书的绪带便会断裂,可是之前完全没人向他提过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当任命遭拒,众神为了挑选下一个人选而大伤脑筋之际,是大神作主选了你。祂并未派遣负责任命的眷属神前往,而是把所有的说明工作都推给我这一尊头号的差事神。」

黄金想起当时,一脸不快地竖起双耳。

「你的祖父住院了很久,当时就已经挑好下一任差使的人选,只是挑选人选的众神应该也没想到会被拒绝吧。」

「原来如此……」

良彦微微地叹一口气。达也曾说他只想过普通的生活,担任差使对他而言,想必是个令他困扰的提议。

「不过,既然如此,大野应该见过前去任命的眷属神吧?当时他应该看得见眷属神,那就不是『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了啊?他没有因此相信神明确实存在吗?」

如果他的观念因此转变,也许面对父亲时就不会如此倔强。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单纯就好了。」

黄金带著怜悯的眼神仰望良彦。

「什么叫单纯啊!」

「单纯就是单纯。」

「或许他并不相信那是神明,又或许他以为那是一场梦。」

一直默默聆听的天道根命如此喃喃说道。不受日照影响的祂,即使沐浴在热空气中,额头依然白皙凉爽。

「如果他知道神的意义,拥有正确的知识,可能结果便会不同。」

「神的意义?」

良彦反问,天道根命点了点头。

「差使兄,你知道凡人的血统都能追溯到神明吗?」

「啊,嗯,办理高龗神交办的差事时,黄金似乎说过……」

「不是似乎,我的确说过!」

良彦含糊其词地回答,黄金在他脚边严词订正。听了他们的对话,天道根命面露苦笑,继续说道:

「换个极端一点的角度来看,其实感谢神明就等于是祭拜自己的祖先。」

听了这句话,良彦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

传说中,大野一族是名草户畔的子孙,而达也家神社的祭神便是名草户畔。显而易见的,神明即是祖先,但是达也八成完全不相信。

又或许是他无法推翻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

「我记得他姊姊本来要继承神社……」

良彦回想起洋治给他看的照片上的女子笑容。努力学习神职知识的她,应该比达也更能坦然接受这件事吧。

「她一定能够成为一位优秀的神职人员。」

天道根命望著远方的蜃景,喃喃说道。

「没想到她出了车祸……」

得知她不再出现于球场的理由,天道根命受到不小的打击。祂应该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得知她的近况。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啊。」

民宅庭院里,种植在地上的鼠尾草即将盛开。良彦望著成串的鲜艳红色,摇了摇头,试图挥去留在眼底的残像。

「莫非这就是命运?」

良彦对走在半步之前的背影问道,狐神只是回以冷淡的一瞥。

「谁知道?与我无关。」

「……祢这次真的很冷淡耶!」

或许该找个空档喂祂吃一点甜食?就算祂起先拒绝,最后铁定又会说:「如果你坚持,我就吃吧!」并开始大快朵颐。

「总之,现在又回到原点……」

良彦擦拭滑落下巴的汗水,笔直地凝视著通往车站的道路。

来到海南站的入口处,良彦看见达也和上司一起从停车场的方向走来。达也亦察觉到良彦,抬起头来却又撇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走开。

「那就是祢遇见的女子的弟弟,也是良彦的朋友。」

黄金用黄绿色双眼仰望站在身旁的少年。

「那就是她的弟弟……」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彷佛要在达也身上追寻奈奈实的身影。

「大野!」

良彦半是冲动地叫住正要走进车站的达也。如果就这么目送他离去,或许他们再也没机会交谈,搞不好一辈子都不会再碰面。因此,良彦不能就这么目送他离去。

「咦?你是昨天的那位!」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达也的上司。他还是老样子,白白胖胖的脸颊上浮现亲切的笑容。

「后来怎么了?查到那根发簪的事了吗?」

达也的上司手捧著脸颊,以女性化的动作走过来,良彦下意识地往后缩。

「啊,是……多亏您的帮忙……」

良彦僵硬地牵动嘴角,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如果说他还没查出结果,达也的上司铁定又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样啊,那就好!那今天呢?有什么事吗?」

见上司兴味盎然地看著两人,达也大大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对不起,我立刻回来,麻烦您顾一下柜台。」

说完,达也不等上司点头,便向良彦使了个眼色,迈步离开。良彦对于换个地方说话没有任何异议,因此乖乖地跟上他。

「什么事?」

他们来到高架桥下的停车场,达也在混凝土柱子的阴影处停下脚步。

「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

达也用不善的眼神瞥了良彦一眼,不悦地盘起手臂。黄金和天道根命在不远处看著他们。

「因为我是差使的缘故?」

良彦一字一句地缓缓问道。

正好从车站出发的电车在高架桥上疾驶而去。待传至脚边的震动及噪音经过后,达也露出嘲弄的笑容。

「你果然是差使。」

微弱的风缓缓吹过两人之间,带著从地面蒸腾而上的热气,引人发汗。

「萩原,你干嘛做这种事?你不觉得这根本是在逃避现实吗?说什么神明,根本蠢到极点。你该不会是看到幻觉了吧?」

「这不是幻觉。你也看见了吧?不仅有宣之言书,还有眷属神也曾为了任命去找你吧?」

良彦的冷静语调令达也不禁支支吾吾地撇开视线。和眷属神见面时,最为惊讶且难以接受事实的,想必就是达也本人。因为长年以来否定的事物居然出现在眼前,要他承认那是事实。

「大野,我能理解你为何讨厌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事物,也能明白你生在神社的压力有多大。可是,神明和差使确实存在,而我现在正在办理差事。」

身为差使的自己出现在眼前,等于是毫不留情地在达也的伤口上撒盐。达也应该根本不想看见体现自己抗拒、背弃之事的人吧。

「虽然很不真实,但这的确是现实。我不求你谅解,只希望你能明白。」

即使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只要有一天能够像水滴渗入土壤一样,慢慢地适应就够了。达也不必认同此事,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即可──这是良彦在反覆思考过后归纳出的想法。

虽然看不见,但是这个国家里有许许多多的神明存在。

「……这么说来,你调查那根发簪,也是差事?」

达也嗤之以鼻地问道。

「真亏你做得下去,简直是打杂嘛!你不觉得你只是被利用吗?」

他话中句句带刺,和昨天大不相同。这股尖锐的痛楚令良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是啊,或许我是被利用没错。」

然而,良彦并未退缩,而是笔直地凝视达也,回以肯定的答覆。老友的敌意令他感到悲伤,但是他更关心守在自己身后的男神。

闪过脑海的,是那张只能靠发簪确认自我存在的空虚侧脸。

「不过,就算是被利用,这依然是我接下的重要差事。」

黄金抬起头来。

彷佛在用祂的双眼确认站在眼前的良彦。

「差使兄……」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又紧紧抿起嘴唇,垂下头来。

「………为什么?」

达也一瞬间为良彦所震慑,瞪大眼睛,随即又恨恨地说道:

「为什么你能够接受这种事?」

把车子停进停车场并走下车来的男性,毫不遮掩地对他们投以好奇的视线,但良彦和达也并不在乎。

「祂们既不是对你有恩,当差使也没有报酬,为什么你还能这么想?为什么人类得替神明做这些事?」

达也完全无法理解。远远超越人类的神──如此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何要借助渺小人类的力量?又或是其中有著他从未主动了解的缘由?

「大老远从京都跑来,在这种大热天里四处奔波……你不觉得很傻吗?」

达也哑著嗓子问道,心彷佛裂成两半。

一方面,他绝不认同神明与差使。

然而另一方面,他不禁暗想……

换成是姊姊,是否会接下差使的工作?

良彦微微地吐了口气,面露苦笑。

「……哎,老实说,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神明居然还得靠人类帮忙吗?』可是,神明的世界也有很多难题啦。」

如果没有成为差使,他根本不知道人们减少祭祀活动会削弱神明的力量。

也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神明,原来和人类一样会烦恼、会哭泣。

还有,祂们和人类一样会为爱痴迷。

「见神有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就像他祖父从前那样,不分神人之别地伸出援手。

听了良彦的话语,摇著尾巴的黄金略微自豪地眯起黄绿色双眼。

「……我不懂。」

不久后,呆立原地的达也呻吟似地说道。

「也不想懂。」

达也撂下这句抗拒一切的话语,转身离去。

「大野!」

良彦叫道,但达也并未回头,走进了车站。情急之下,天道根命拔腿追去,但是最后又停下脚步,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良彦大大叹了口气,在原地蹲下来。

「世事很难尽如人意啊……」

仰望的天空中挂著盛夏的太阳,依然蔚蓝无比。

「咦?结束啦?」

见达也回到物产店的内场,正用臃肿的手指辛苦地敲打键盘的上司抬起头来。

「对。很抱歉,临时离开工作岗位……」

「没关系、没关系。别说这个了,关于下次推出的新作,黑江的师傅想跟我们再讨论一次,要我们四点的时候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

达也露出含糊的笑容,并表示他要去搬货,便走向货物所在的进货区入口。

天狗模样的眷属神为了任命达也为差使而前来,是将近两年前的事。

对于过去从不信神也不信神道的达也而言,那是件超乎现实的事,即使听闻差使的相关说明,他仍然无法置信。然后,当他听说差使必须听候力量衰退的神明差遣、代为办事时,他的惊讶逐渐转变为愤怒。

姊姊从事的正是奉祀神明的工作。

她辛辛苦苦地读到大学,取得神职执照,一肩担起父亲不擅长的敦亲睦邻及接待氏子的工作。即使不带亲人偏袒的眼光看待她,她依然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女儿。

这样的姊姊为何得卧病在床?

为何遭遇那种不幸?

如果要他替神明办事,就先治好他姊姊。

只要实现这个心愿,他就接下差使的工作。

在愤怒、懊恼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之中,达也说出这番话。

然而,眷属神只回一句「办不到」。

祂说,对神而言,凡人宛如是一片落叶;神可以保佑丰收及繁荣,但是插手个人的生死会违反天理,这不是「神」该干涉的事。

祂们既不救姊姊。

也不同情他的处境。

突然出现,拒绝达也的愿望,却要求达也接受祂们的要求。

当时的达也当然无法理解神明的职责,也无心深思神明为何需要差使。

他只是感到气愤、感到懊恼,流下了眼泪。

然而,不知何故,他同时感受到一抹被背叛的悲伤。幼时的情感似乎又重现了。

神明果然都是见死不救的。

之后,达也彻底漠视眷属神。他拒绝当差使,也拒绝宣之言书。

结果,某一天,他脖子后方的绪带突然断裂消失,眷属神亦同时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毫无变化、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那么做是对的……」

达也呆立在进货区入口,喃喃说道。

「我不需要神明……」

当时的他也怀著相同的念头。

眼见眷属神消失,他觉得大快人心,但同时忍不住怀疑起那真的是神吗?或许他是看见某种幻觉,又或许那只是场白日梦。

「那么做是对的吧……?」

达也询问。然而,他所期望的人已经无法给予他答案,那人只能在白色的人造房间里仰望著天花板。

自从那一天以来,每当达也思考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不是神明时,他便发觉自己对「神」的了解并不足以做出判断。

明明生在神社却一味抗拒,连父亲的话语都不愿倾听──这个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可是,达也怎么也无法承认这个事实。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在出车祸之前曾对他这么说。

达也呆立原地,握紧拳头,力道大得几乎快留下指甲的痕迹。

对于万般呵护自己的姊姊,达也有道不尽的感谢。

可是,自己却连她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未能完成──

与达也道别,过了片刻之后,良彦才转换心情,前往移动范围内的博物馆和民俗资料馆,打听天道根命的白色发簪。距离较远的地方,良彦则是透过电话询问,但是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只要良彦最后搬出名草户畔的名字,馆方引荐的总是同一个人,就连实际看过发簪的县立博物馆馆员引荐的也是他,良彦不禁重新体认到他投注在名草户畔身上的热情。

「过世之后,还有人记得自己,是件很幸福的事。」

由于许多人异口同声地推荐「名草户畔的事问大野先生就对了」,良彦便做好得等候数小时的心理准备,回到达也家的神社。前来神社参拜的当地居民建议他去位于附近的大野家看看,然而果不其然,家里也没人。等了约两个小时,天色开始变暗;这一带没有路灯,连要看清彼此的脸都有困难。

「名草户畔一定也很开心。」

昆虫的飨宴声从神社的后山传来。坐在田边土埂上的天道根命感慨良多地说道,并露出带著些许自嘲的笑容。

「哎,不过子孙因此失和,她看了应该很紧张吧?」

坐在一旁的良彦耸了耸肩,故作开朗地说道。土埂对面的民宅灯光看起来格外耀眼。

达也的父亲现在独自居住的大野家位于神社对面,两者中间只隔著一条路。房子是老旧的两层楼建筑,和这一带的其他民宅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显得朴素了些。小小的庭院里摆放著许多长方形或圆形盆栽,但是盆中的植物几乎都枯萎成褐色;玄关前的停车场角落里,有根褪色的玩具球棒躺在杂草中。

「我常听奈奈实小姐提起弟弟的事,说他是个一板一眼、不知变通的小顽固;虽然不擅于表达,但其实很温柔,是她引以为傲的弟弟。今天一看,果然和她说得一模一样。」

天道根命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良彦忍不住笑了。看著弟弟长大的姊姊精准地描述出达也的为人。

「他应该也发现了吧?意外被任命为差使,因此看见了神,发现原来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其实是有意义的;父亲的行为和姊姊想延续下去的事物,也都是有理由的。」

温热的风在暮色中飘荡,带著湿气缠绕身躯,送来泥土的气味。

「或许是吧。」

良彦想起临别时达也的眼神。他恨恨地说他不想懂,不知道心里其实是怎么想?

「真教人放不下心。」

天道根命用瘦弱的手臂抱住膝盖。

「你很关心他?也对,毕竟大野是奈奈实小姐的弟弟嘛。」

「这也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他和我很相像。」

听祂这么说,良彦有些惊讶。

天道根命垂眼看著自己的脚边,继续说道:

「他很像认识奈奈实小姐之前那个逃避现实的我。」

那时候,祂不敢正视轮廓逐渐模糊的自己,变得自暴自弃;也不敢向周围吐露心事,只好掩盖一切,选择孤独。

「刚才我情急之下想追上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担心他再这样下去,连旁人伸出的援手都会拒绝。」

良彦一面聆听天道根命说话,一面仰望染成深蓝色的天顶。在这个街灯稀少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星斗比良彦熟悉的京都天空更多。

「差使兄,这句话由我来说或许有点奇怪……」

天道根命笔直凝视著良彦,白皙的脸颊暴露在夜色之中。

「请你多关心你的朋友。」

良彦轻轻地瞪大眼睛,没想到祂会这么说。

「要是连差使兄都离他而去,他就真的变得孤孤单单的。」

看著垂眼如此说道的天道根命,良彦突然意会过来。

其实祂一定很想亲自关心达也吧。

在达也恨恨地说他不想懂并转身奔跑离去时,祂一定很想追上去,训斥他不该这么说。

这是为了回报达也姊姊的恩情。

也是为了将她教导给自己的道理传达给她弟弟。

「这件事由我来做行吗?」

良彦问道,天道根命错愕地眨了眨眼。

「咦?你、你也知道,我是神,不能干涉凡人的私事……」

「祢是北岛啊!」

良彦指著祂束起的头发、身上的POLO衫和牛仔裤,笑著说道。

「祢现在是北岛。」

天道根命不禁屏住呼吸,哑然无语。

「良彦。」

趴在地上的黄金突然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来。祂的鼻尖指著行驶于田间小路的某辆车。

「……知道了。」

良彦望去,拍掉草屑站起身来,等待车灯接近。

「你们等了两个小时啊……」

达也的父亲回到家,发现等在门前的良彦,一方面感到惊讶,一方面又为了他的热忱而感动,连忙请良彦和自称北岛的天道根命进屋里。

「很抱歉,做出这种像跟踪狂一样的举动。可是,有件事我一定得请教您。」

他们被带往铺著榻榻米的客厅,不知是几天前的报纸、传单、广告信和自治会报占据了榻榻米,衣服也是脱下以后就随手乱扔,和授予所一样凌乱。桌上的置物盒里杂乱无章地放著眼镜、指甲剪、电视遥控器、不知是什么药物的软膏、集点卡和护手霜试用品等等。

面向庭院的窗户敞开,达也的父亲点燃了螺旋状蚊香,电风扇在房间角落摆头,搅拌潮湿的空气和蚊香的烟雾。

「白天我跑了几间博物馆和民俗资料馆,碰到的人都叫我来问大野先生。」

大家都这么说,良彦当然不能不来访。如果告诉达也的父亲名草之冠其实是红色的,或许他对于天道根命的白色发簪会有什么新看法也说不定。

达也的父亲走进厨房时,似乎是初次进入民宅的天道根命一脸新奇地环顾四周。祂的视线停驻在电话台子上的某样物品,并靠上前去观看,黄金也跟著凑过鼻尖。

「……这是……」

那似乎是女性的发夹,镂空的花朵状装饰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接合起来,整体设计为古典风格。这个发夹放在这个客厅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因此良彦也忍不住和祂们一起端详。莫非这个发夹是达也姊姊的饰品?

此时,达也的父亲端著麦茶回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

「啊,对、对不起,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很罕见……」

天道根命连忙解释,并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未触碰。

「这是奈奈实小姐的吗?」

良彦略带顾虑地问道,达也的父亲一面把麦茶放到桌上,一面简短地回答:

「不,是我太太的。」

此时,良彦发现电话台子上有张四人合照的全家福照片。年幼的达也身旁是面露温柔微笑的姊姊,她和后方的母亲长相十分相似。

「那是结婚以后我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我舍不得丢掉,所以才留下来。以前奈奈实也常拿去用。」

「这样啊……」

良彦再次道歉。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不小心弄坏母女两代相传的发夹,同时也对于达也的父亲竟然还妥善保管著这件物品感到意外。

「让你们等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我去医院探望女儿,顺便去处理一些琐事,所以才弄到这么晚。」

达也的父亲收拾心绪,请良彦及天道根命喝茶。他那种难以亲近的印象似乎比昨天见面时缓和了些。

「奈奈实小姐怎么了吗……?」

「不,只是医生说和她说话很重要,所以我尽可能每天都去探望她。我做得到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达也的父亲望著电话台子上的照片,良彦满心意外地看著他的侧脸。今天的他感觉很温和,或许是因为刚去探望过女儿之故。这么说来,达也知道父亲常去医院探望奈奈实吗?

「我也很想再见你一面。」

良彦想起他昨天看到发簪的照片以后双眼闪闪发光的模样。

「你要问我什么事?」

达也的父亲喝了口麦茶,如此问道。

良彦与天道根命四目相交,下定决心后开口说道:

「……其实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良彦从自己的斜背包中拿出请洋治帮他影印一份的资料。

「这是奈奈实小姐在车祸前一天交给洋治大哥保管的资料,听说是在氏子家的旧仓库里找到的,上头有关于名草之冠的记述。」

达也的父亲闻言立刻脸色大变,目不转睛地盯著资料。

「上头写说『名草户畔即是头戴丹冠之清净巫女』……换句话说,名草之冠可能是丹色,也就是红色。」

达也的父亲听著良彦的说明,自己也跟著阅读汉文,身体下意识地颤抖。对他而言,这是关于名草户畔的新发现,难怪他如此兴奋。

「这是……奈奈实她……?」

他呻吟般地问道,良彦点了点头。

「她为了给伯父一个惊喜,拜托洋治大哥替她翻译,约好隔天再去拿,结果出了车祸……洋治大哥也大受打击,顾不得这些资料……」

沉闷的沉默支配了现场,只有在房里持续转动的电风扇马达声格外响亮。

「是吗……洋治他……」

达也的父亲恍然大悟似地连点几次头,又做了个深呼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天方寸大乱的不只有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洋治,他从小就和奈奈实跟达也很要好,看他那么憔悴,连我都忍不住担心起来。」

虽然从那头乱翘的头发和飘然不羁的态度完全无法想像,但洋治或许也是因为那场车祸而受伤的人之一。

达也的父亲爱怜地轻抚资料影本,微微一笑。

「没想到那孩子会在这时候送这份礼物给我……」

他的神情充满慈爱,完全不像昨天见到的那位眼神锐利的宫司。

「所以你看了这份资料以后,有问题想问我?」

达也的父亲抬起头,良彦这才回过神来说道:

「对。我想问的是这个的来历。」

对名草户畔的研究比任何人都深入的他,应该不需要良彦再多费唇舌说明吧?天道根命似乎感受到良彦的意思,立刻解开祂带来的包袱,将外露的木盒放在达也的父亲面前,并缓缓地打开盖子。

「……这是昨天看到的……」

达也的父亲没能继续说下去,瞪大眼睛地倒抽一口气。

发簪在日光灯下依然白润动人,虽然年代久远,看起来却彷佛散发著淡淡的光芒。

「请拿起来看,别客气。」

在天道根命的声音引导下,达也的父亲抖著手触碰木盒。不知何故,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并未直接触摸,而是从口袋中拿出藏青色手帕包覆,再从浓紫色的垫布上拿起白色发簪。

「……好美……」

苏醒的发簪装饰品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宛若一阵横渡森林的凉爽清风吹过这个杂乱的客厅。

「就连长年研究名草户畔的您都将它误认为名草之冠,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它和水墨画上的发簪长得一模一样。」

良彦望著在达也的父亲手中晃动的发簪。

「可是,现在出现名草之冠是红色的说法,这根发簪就变得来路不明……」

他们曾一度做出结论,认为这根发簪便是名草之冠,如此一来,天道根命梦中的女子和祂对这根发簪的恐惧全都有所解释。

「这根发簪是我家代代相传下来的。」

天道根命接过良彦的话头,开口说道。

「我家的家系可以追溯到天道根命,可是,这根发簪是什么来历、为何会成为我家的传家之宝,没人知道。」

天道根命以人类北岛的身分说明缘由。

「我很想知道这根发簪是什么来历。它和名草之冠一模一样,或许是同一个时代制作的。如果是这样──」

天道根命的双眼散发强而有力的光芒。

「这根发簪应该见证了我的祖先及天道根命的历史。」

听到这句话,达也的父亲心下一惊,凝视著天道根命。或许这就是同为追寻古代谜团之人心灵互通的一瞬间。

「……如果名草之冠真是红色的,这根发簪有可能是后世人们制作的仿制品。很抱歉,光用看的,我看不出它的制作年代。」

达也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放回木盒,放松僵硬的肩膀,吁了口气。

「不过,如果姑且当它和名草之冠是同一时期制作的,那么,它有可能是还没上丹漆,或是颜色剥落了;又或许是比持有名草之冠的酋长位阶更低的人所持有的物品。」

「位阶更低的人?」

良彦反问,达也的父亲点了点头。

「对。你应该知道圣德太子制定的冠位十二阶吧?」

达也的父亲说得理所当然,良彦情急之下摆出「当然知道」的笑脸。圣德太子他是听过,但对于冠位十二阶记忆模糊。黄金隔著桌子投来的视线刺得他发疼。

「这项制度就是以冠冕的颜色来区分位阶。或许这根发簪也一样,若以红色冠冕为顶点,其他颜色便各自代表不同的位阶及职务。」

「原来如此……」

良彦沉吟著。如果把身为酋长的名草户畔视为总裁,底下可能还有副总裁、经理、课长等职位。不过若是如此,也该有其他颜色的发簪啊?莫非刚好只有白色发簪流传到现在?

「那么,这根白色的发簪为什么会落到天道根命一族的手上呢?天道根命是名草户畔的敌人吧?」

虽然不知道用「敌人」二字形容是否正确,但起码天道根命是隶属于神武阵营的。

良彦身旁的天道根命一脸不安地聆听著。既然发簪为祂所有,那根白色发簪是仿制品的可能性近乎于零。

「来这里之前,我们也去找过洋治大哥,请教他同样的问题。他说天道根命的相关史料少之又少,鲜为人知,是一尊连出身都令人存疑的神明。」

达也的父亲盘起手臂,若有所思地聆听良彦的话语,并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洋治说得没错。我手头的资料里,都只有提到天道根命奉命统治纪国,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名草户畔和天道根命真的有某种关系,现存的文献应该都没有记载。」

「没有吗……」

达也的父亲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令良彦有点困惑。见状,达也的父亲继续说道:

「这是有理由的。倘若名草户畔和天道根命其实交情深厚,正史绝对不会描写这层关系。如果诛杀了名草户畔,却由她的亲朋好友统治纪国,这样神武的面子要往哪里摆?」

「……换句话说,不能把记载了这层关系的文献留下来……」

话说出口,良彦感受到前所未见的深渊,不禁打了个颤。

「这和名草户畔究竟是被杀害或投降的也有关吧……?」

面对良彦的问题,达也的父亲望著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除了我以外,岳父和岳祖父也都主张名草户畔投降说。据说有文献支持这个说法。」

达也的父亲回想著当年,视线垂落桌边。

「然而这份文献至今仍未发现。在明治时代初期失传之后,我的岳父和岳祖父就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找到这份文献,或许能更加了解天道根命……」

说著,达也的父亲深深叹一口气。

「我并不是想批判正史,也不是想夸耀自己的见解才是正确的。我只是不希望世人遗忘这则传说,忘记曾有名草户畔这名温柔的『母亲』存在……」

这句话深深打动良彦的心,想必这就是达也父亲的真心话吧。

将风化的古代传说口传至今的人们怀抱的情怀。

「不希望世人遗忘……」

天道根命喃喃地复述,宛若在说祂自己一般。

祂也是即将被世人,甚至被自己所遗忘。

「……时间已经这么晚啦?我送你们去车站吧,这一带的巴士很早就收班。」

达也的父亲仰望柱子上的时钟,如此说道并站了起来。良彦也跟著起身,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确定,或许要解开两千多年前的所有谜团,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你叫北岛啊?」

达也的父亲对在玄关穿鞋的天道根命说道:

「你要好好珍惜那根发簪。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送去相关的机构进行调查,不过我也不能勉强你就是了。」

听到他这番衷心的恳求,天道根命将包袱紧紧抱在胸口。

「我会自己再调查一下。如果这是褪了色的名草之冠……」

潮湿的夜晚气息从良彦打开的玄关窜进来。

虫鸣声和蛙叫声。

泥土和青草的香味。

天道根命露出与少年模样毫不相衬的稳重笑容。

「到时候我一定会把它归还给你。」

闻言,达也的父亲瞪大眼睛,忍著渗出的泪水眨了几次眼,并点了点头。

「谢谢……」

黄金穿过良彦脚边,走到外头。良彦循著祂的金色尾巴往外望去,只见银河如白烟一般在漆黑的天空中流动著。

「……情况好像很复杂……」

隔天,良彦联络穗乃香告知进展,并在打工完后和她会合。穗乃香从良彦口中得知这次差事的始末,沉默片刻,在脑中整理思绪之后,才喃喃说出这番感想。

「结果我昨天将近十二点才回到家,今天一大早又得打工……虽然我决定留下来等伯父时就已经知道会变成这样,但还是好累……」

良彦倚在沙发上啜饮著冰咖啡。

傍晚的速食店里满是前来避暑的学生。这里地近大学,因此大学生比穿著制服的高中生更多。现在似乎正值前期考试期间,学生聚在一起阅读笔记的身影映入眼帘。

「毕竟是在调查两千多年前的事啊。即使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宛若昨日;可是对于凡人而言,却是许久以前的事。」

黄金灵巧地舔著要求良彦点购的香草奶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良彦用不悦的眼神看著祂。

「是啊,而且在这种时候帮得上忙的方位神大老爷又格外冷淡。」

「什么话!办理差事是差使的责任,岂有我帮忙的道理!」

黄金用力拍打良彦的大腿,提出抗议。

「啊,可是,多亏了穗乃香,我才想到要调查那根白色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之冠。真的很感谢你。」

如果当时就那么让天道根命盖下朱印,结束这项差事,他们就不会得知真正的名草之冠其实是红色的,以及奈奈实留下的资料。

「……我做的事不算什么。」

穗乃香微微摇了摇头,红著脸撇开视线。

「全都是因为良彦先生一心为神明著想,尽心尽力……」

虽然已经放暑假了,但整个七月都要补课,因此穗乃香上午仍然得上学。今天和良彦见面之前,她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消磨时间,所以身上还穿著短袖制服。白皙纤瘦的手臂外露,更加凸显出她的美貌。

「良彦先生的朋友如果接下差使的工作,或许就会对神明改观……」

「哎,别说要当差使了,在大野心中,神明和神道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过,如果大野身为神职人员的姊姊健健康康的,或许情况会有点不同吧。」

良彦想起达也诉说那场车祸是由自己造成时的模样。对他而言,侍奉神明的姊姊变成那样,自己却只有骨折,当然有满肚子愤懑无处宣泄。就像过去的良彦一样,达也想必也是认为神明会实现人的愿望,铁定无法理解神明为何不对人类伸出援手,反而要求人类替祂们办事。

「说不定他曾开过『救我姊姊,我就答应当差使』之类的条件……」

良彦用吸管搅拌冰块变小的冰咖啡。说归说,眷属神是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的。

「……不过,我觉得有点羡慕。」

穗乃香看著水滴滑落冰奶茶的塑胶杯表面,如此喃喃说道。

「羡慕什么?」

「出车祸当然是件很遗憾的事,不过……」

穗乃香连忙订正,寻找著言词说道。

「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

她有些困扰地垂下视线。

「很羡慕她有个这么为自己著想的弟弟……」

良彦拥有一个被方位神评为凶神恶煞的妹妹,因此这种感想对他而言相当新鲜。当良彦陷入危机时,妹妹肯不肯救他,应该是取决于他平时的表现;不过,即使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他相信妹妹还是会担心他,而他也一样。如果妹妹代替自己受了伤,即使她平时再怎么凶神恶煞,良彦都会感到心痛,也会自责为何受伤的不是自己。无论她是凶神或恶煞,她都是这个世界上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唯一一个妹妹。

良彦叼著吸管陷入沉思,视野角落突然映出一个白花花的物体,他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位和廉价速食店格格不入的美女,迫不及待地向良彦挥了挥手。

「哎呀,真巧!可以打扰你们吗?」

与良彦四目相交的修长美女心满意足地微笑,走向他们的座位。素雅的白色紧身无袖洋装和优雅的高跟凉鞋,修长的手脚和戴著细致金手环的纤细手腕;华丽的卷发衬托著娇小的脸蛋,只不过是站在那里就替空气增添了色彩。

「……祢怎么在这里?」

良彦呻吟似地喃喃说道。这样的美女他只认识一位,不,是一尊,而且是敢顶著如此引人瞩目的外貌独闯居酒屋和拉面店的勇者。

「我早就在旁边看啦,只是觉得你们好一段时间没见面,或许有话要慢慢聊。我是不是太早出现了?」

身为祇园祭主角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同时是大国主神正室的须势理毗卖,带著依然不变的美貌,妖艳地微笑著。

「祂很想念我,所以还幸祭未到就先回来了。真是尊可爱的毗卖啊!」

大国主神从须势理毗卖的身后现身。昨晚良彦回家时没看见祂,还以为祂乖乖离开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祂们夫妻俩。

「因为我不盯著祢,不知道祢会干出什么好事啊。」

哈哈哈!呵呵呵!相视而笑的出云夫妻令良彦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打了个冷颤。祂们之间真的只有爱吗?

「……其实祂们昨天一起跑来我家……」

两神硬是在四人座沙发上坐下,穗乃香有些抱歉地说道。

「今天祂们想参观学校,所以一直和我在一起……」

「祢们到底在干嘛……?」

没想到自己前去和歌山的期间,居然连须势理毗卖都来了,还跑去穗乃香家当不速之客。

「没办法,良彦不在,我们闲得发慌啊。我是在祭典途中偷溜出来的,总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外面玩吧?」

须势理毗卖换了个姿势,跷起修长的双腿。

「难得离开出云,我想在京都观光一下。但纯观光不好玩,我想看看普通凡人的生活。」

「所以就跑去天眼的女娃儿家啊……」

黄金投以傻眼的视线。通常独来独往的穗乃香究竟算不算「普通」令人存疑,不过好歹是高中女生的生活。

「追根究柢,都是良彦不好,一直不回来。整套《源氏物语》我都看完了,闲著没事干。哎,但你既然是去办差事,那也没办法。」

大国主神的长脚同样无处可放,祂倚在沙发上说道。祂们夫妻俩的身材都这么好,实在太没天理。

「呃……对不起,穗乃香……」

良彦觉得自己有责任,开口道歉。他本来以为大国主神跑去哪座别院了。

「没关系……虽然我有点吃惊,可是热热闹闹的,很开心……」

穗乃香微微露出苦笑,如此说道。不知何故,须势理毗卖也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再说,我们不光是发酒疯而已。」

「祢们还发酒疯……?」

良彦一脸不悦地放下喝到一半的冰咖啡。看来他之后得仔细问问穗乃香,到底有多「热闹」才行。

就在良彦暗自叹气时,须势理毗卖用手肘顶了顶坐在身旁的穗乃香。

「穗乃香,快送给他啊!」

「咦?现、现在吗……?」

「现在不送要什么时候送?我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刻才跟来的。」

「呃、呃,可是……」

「你们在说什么?」

跟不上对话的良彦询问,穗乃香紧张得身体僵硬,并战战兢兢地递出身旁的纸袋。

「这、这个……」

良彦接过的纸袋比想像中更重,他窥探袋内,只见可爱的粉红色格纹小袋子装著某种褐色物体。

「我和须势理毗卖一起做了磅蛋糕……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面红耳赤的穗乃香垂著头,细若蚊声地说道。

「穗乃香说她厨艺不好,所以我帮了一点忙,算是答谢她让我借住。」

穗乃香羞怯地从良彦身上移开视线,而须势理毗卖正好相反,自信满满地探出身子。

「哦?蛋糕啊?快点打开来看看吧!良彦。」

黄金的双眼倏地闪闪发光,用前脚拍打著良彦的手,出言催促。良彦依言取出袋子,发现里头装著四片微焦的磅蛋糕。

「好厉害喔。我可以收下吗?」

穗乃香的厨艺有多差,良彦已经亲眼见证过了。不过,她似乎并未以泡芙为终点,仍然持续进行挑战。虽然蛋糕有点烤焦,但还没到不能吃的地步;再说,穗乃香特地为自己下厨,让良彦很开心。

「这是我和穗乃香努力做出来的,就当作是你办理差事的奖励吧。」

穗乃香不敢直视良彦的脸庞,满脸通红地垂著头。不知何故,须势理毗卖正好和她相反,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说道。

「哎,须势理只是在穗乃香身边念食谱而已。」

大国主神轻声说道,以防被女性们听见。

仔细想想,须势理毗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同时是大国主神的妻子,可说是名媛中的名媛,而且又是神明,平时不太可能下厨。

「虽然这样说神明有点不敬,但这是明智的抉择……」

良彦喃喃说道。如果须势理毗卖出手,蛋糕铁定不只是微焦而已,而是会制造出某种异想天开的玩意儿。

「……呃,如果这会造成你的困扰……」

紧张与羞怯已经到达顶点的穗乃香突然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咦?我一点也不困扰啊!」

已经开始拆封的良彦拿出一片蛋糕。

「你、你要在这里吃吗?」

「不行吗?啊,要是被店员看见就糟了。」

良彦瞥了收银台一眼,正好有一群学生围著菜单在点餐,完全没人注意这里。良彦不管三七二十一,面朝手足无措的穗乃香咬了一口蛋糕。绵密的蛋糕体、适度的甜味和奶油香在口中扩散开来,虽是平凡无奇的朴素味道,却让良彦心头暖洋洋的。

「啊,这个好好吃喔!」

良彦忍不住说道,并微微一笑。边缘略微烤焦、带点苦味,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见良彦咬下第二口,黄金也从袋子里抢走一片蛋糕。

「……我降低了甜度……希望合你的口味……」

脸部僵硬的穗乃香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紧绷的嘴角也放松。良彦见状,颇为认真地心想,能够看见她含蓄的笑容,就算是烤成黑炭的蛋糕自己也肯吃吧。

「大国主神送了我很多面粉,正好可以拿来用……」

「……大国主神送的面粉?」

听到这个危险的字眼,良彦缓缓地回头望著身旁的男神。

「这该不会是……大气都比卖神的……」

良彦这才想起大国主神上门时带著一堆几乎抱不动的食物前来。

「对啊,我听从你的建议,磨成粉了。」

良彦面带笑容,暗下决心,待会儿一定要好好逼问答得满不在乎的大国主神。

「听好了,像大气都比卖神这种女神生出食物的行为,和尸体生出番薯、五谷的外国神话有共通之处,可说是人类生存的食物链根源。」

送穗乃香回大主神社学插花的路上,大国主神开始对良彦晓以大义。

「大气都比卖神也一样,祂被须佐之男命斩杀之后,从肉片生出大豆和麦子,现在你们凡人都在吃这些东西。仔细想想,从屁股生出来的小麦意思不也一样?」

「才不一样!有微妙的不同!等等,那些小麦果然是从屁股生出来的吗?」

良彦和前方的女性们保持距离行走,以免被她们听见。

「祢干嘛让穗乃香用那种小麦做蛋糕啊!」

穗乃香知不知道小麦的来源不得而知,但如果可以,良彦想吃她用吉田家的低筋面粉制作的食物。

「因为我猜如果是穗乃香做的,你就会吃了。」

「祢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吃啊!」

良彦驳斥毫无反省之色的大国主神,喟然长叹。大国主神大可以不管他,让可以接受的人吃就好,何必拖他下水?

「不好吃吗?」

被祂这么冷静一问,良彦不禁结结巴巴。

「也、也不是不好吃啦……可是,那是因为是穗乃香做的啊!」

「对吧?那你乖乖吃掉就好啦。」

西斜的太阳拉长了建筑物的影子,积蓄白天热气的柏油路依然在散热;路边有著原木格子窗的民宅庭院里,紫红色的芙蓉花瓣已然凋零,告知一天即将结束。

「没想到良彦的个性这么吹毛求疵,也不想想自己的衣柜里还不是乱七八糟的。」

大国主神瞥了良彦一眼,故意对黄金轻声说道。

「就是说啊。明明自己也曾在电脑前睡著,居然还敢批评我的睡相,老是在这些奇怪的地方显得如此神经质。」

「对不起啊!我这么吹毛求疵又神经质。」

扯睡相未免扯得太远了。再说,神明和人类的感受本来就不该相提并论。

「哎,不过也好,既然你这么吹毛求疵,这件事应该也不会轻易忘记吧。」

大国主神啼笑皆非地吁了口气,良彦讶异地望著祂的侧脸。

「不能忘记吗?」

「当然啊。若是没有食物,凡人轻易就死了。尤其是现代的凡人,往往忘了他们是在食用生命。」

「这是两码子事吧?」

良彦皱起眉头回道。他并不是不明白食物的可贵,只是对于从屁股生出来的食物有些抗拒而已。

「你生在丰饶的时代。」

大国主神那双见证了漫长历史的眼眸之中,突然增添一股看穿凡人所有心思的色彩。

「以后你看到穗乃香的蛋糕,就要想起人们从前曾有过极度恐惧饥饿的时代。」

良彦依然难以释怀,含糊地点了点头,凝视著身旁仰望色彩转淡的天空的神明。

过了下午五点才抵达的大主神社里没有香客,孝太郎正在蝉鸣声大作的境内打扫。祇园祭的重头戏──前祭宵山(注9)和山鉾巡行已经结束,因此观光客似乎比巅峰时期减少许多。这个时期的京都由于梅雨季刚过,天气又闷又热,气温直线上升,本来就不是适合观光的季节。

目送穗乃香前往参集殿后,大国主神祂们说要去向大主神社的神明致意便离开了。良彦走向挥动扫把的孝太郎,随兴地打了声招呼。

「良彦,你昨天很晚才回家啊?」

孝太郎用一如平时的冷静目光看著他,如此问道。

「八点多的时候,我带著氏子送我的贺茂茄子去找你,可是你的家人说你还没回来。」

「嗯,我昨天去了和歌山一趟……」

良彦在将近九点时才离开和歌山,回家大约需要两个小时。他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就寝了,因此他现在才知道孝太郎曾经来访。

「你跑去和歌山干嘛?」

孝太郎反问,良彦一时语塞。

「呃,就……突然想看海……」

死党的狐疑目光刺得他发疼,或许他该说他跑去游乐园看猫熊比较好。

「你最近老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一下子寻宝找杓子,一下子跑来向我打听田道间守命的事……」

孝太郎深深地叹了口气,挥动扫把。

「你是情绪不稳定吗?」

「我的心理状态很健康。」

良彦板著脸回答。他只是在办理差事而已,可不希望别人这么看待他。

「别说这个了,孝太郎,你知道名草户畔吗?」

良彦改变话题,提起这个名字。

「名草户畔?」

孝太郎抬起头来,皱著眉头反问。

「对,她是古时候住在和歌山名草地方的女性酋长,拥有一根叫做名草之冠的发簪;据说在神武东征时曾和神武军交战,结果被杀掉了。」

良彦并不认为孝太郎必定精通神代或古代史,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姑且问问,或许能发现解决差事的线索也不一定。

「从你口中说出神武东征这个词,才是最让我惊讶的事。」

「……嗯,我也没想到去一趟和歌山,居然会学到神武东征的事……」

比起他分不清神社和佛寺的时期,肯读《古事记》已经是种莫大的进步。

「话说回来,孝太郎,你果然也不知道名草户畔?」

看他的样子,似乎连名字都没听过。

「名草户畔只出现在《日本书纪》,而且语焉不详,这小子不知情亦是情有可原。」

黄金在良彦脚边抬头仰望他。的确,良彦的白话版《古事记》中完全没提到名草户畔。

「当时被皇军杀掉的人多得是,事迹当然不会一一流传下来……」

良彦叹了口气。就连名草户畔居住过的土地也一样,除了达也的父亲以外,几乎没人在研究名草户畔;与名草地方毫无关联的孝太郎不知道亦不足为奇。甚至该说,除非是热爱古代史,否则不知道是很正常的。

「我不知道名草户畔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神武军也不是冷酷无情地赶尽杀绝。」

其实我不是很清楚──孝太郎先如此声明,才又继续说道:

「我记得神武东征是从九州的日向出发,不久后进驻宇佐,并在宇佐缔结了和议。地方豪族之中,也有人没打仗就直接归顺了。」

「没打仗?」

对于听闻「进攻」两字就以为一定有打仗的良彦而言,这是个意料之外的资讯。

孝太郎暂停打扫,转向良彦。

「良彦,其实对人类而言,战争是最后的选择。古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有稳定的粮食和居所,与其和别人争斗,不如携手共存﹑延续血脉比较重要。所以,据说古代的日本人没有打仗的概念。」

温热的风吹来,神社境内的树木一阵骚动。良彦看著孝太郎的衣袖翻飞,歪头纳闷。

「神武东征也是那个年代的事吗?」

良彦抓不准时代。

孝太郎盘起手臂,仰望天空。

「不,是更后来的年代,应该是跟外来民族学到打仗以后的事。不过,对于当时的人而言,不战共存并不是困难的选项。」

此时,良彦的脑海中浮现达也的父亲拿给他看的那幅画,那幅名草户畔对著衣冠楚楚的神武卑躬屈膝、献出发簪的水墨画。达也的父亲主张,为了保护子民,她亲自低头降伏,而神武也接受了,那是场和议。

「良彦~」

就在良彦理不出头绪而抱头苦恼时,大国主神走下了通往大天宫的坡道。

「须势理说祂想去川床,你知道现在哪里还订得到位吗?最好是配得上我这尊禅让给天津神的大国主神的地方。」

良彦望著悠悠哉哉地说出这番话的大国主神,感到虚脱无力,正想回嘴时,却突然倒抽一口气。

「……对喔!出云也禅让过……」

拥有天津神血统的神明攻打国津神的土地,和建御雷神奉天照太御神之命逼迫大国主神禅让出云的事迹有共通之处。

「咦?干嘛?别一直盯著我看嘛,现在才发现我的美啊?」

良彦无视自卖自夸的大国主神,转向孝太郎。反正孝太郎看不见大国主神。

「孝太郎,出云的大国主神也是没打仗就让出了自己的领土吧?」

没错,为何自己先前没发现呢?

毫发无伤地让出领土的神明就在眼前啊。

「是没错,可是你居然会提起神明的名字,明天会不会下冰雹啊?」

孝太郎拿著扫把,一脸不安地仰望天空。

良彦告诉自己要冷静,逐步整理混乱的脑袋。

「既然如此,名草户畔不战而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至少不打仗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有宇佐的前例在先,身为部族酋长的名草户畔选择和平之路,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再说,如果这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事实」,神武的威武进军背后隐藏的真相,或许不只有一个。

「对喔,或许天道根命也是……」

力量衰退、连自己的事也一无所知的祂,是洋治口中的神秘神明,连出身都令人存疑。以饶速日命的护卫身分下凡的天道根命和神武本来毫无关联,为何会奉命统治纪国?为何祂的手中留有与名草之冠一模一样的白色发簪?

或许其中存在悄悄被改写的历史。

「……孝太郎,我想起还有事情要办……」

良彦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良彦?」

「我还会再来!」

良彦如此回覆呼唤自己的孝太郎,冲下境内的阶梯。

还是必须再去请益达也的父亲一次,他的名草户畔投降说是事实的可能性变高了。若以此为前提进行推论,或许会得出不同的观点。

黄金目送良彦离去,顿了一顿,才回头对大国主神说道:

「……大国主神,我不知道祢在打什么算盘,但是做得太过火可是会触怒天颜啊。」

算准时机现身在良彦面前宣扬禅让经验的大国主神故作纳闷之色。

「祢在说什么?我只是希望良彦能够好好完成差使的分内工作而已。」

祂的嘴角带著藏不住的笑意。

「以及名草户畔的心愿……」

冲下阶梯的良彦来到手水舍旁边才停下脚步,并用智慧型手机查询达也家神社的电话号码。达也的父亲应该回神社了吧?希望能和他约个时间见面。

「不知道他会不会接……」

良彦在简朴的网站上找到了电话号码,慎重地按下按键,以免拨错号码。随著拨号的铃声逐渐增加至三次、四次,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袭向良彦。如果达也的父亲正在祈祷或接待客人,或许分不开身接听电话;又或许他已经回家了。

「……啊,喂?」

铃响七声之后,电话总算接通了,然而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良彦诧异地问:

「对不起,请问是大野先生吗?我是萩原……」

莫非自己打错电话?在一阵令人感到不安的沉默过后,接听者终于开口说话。

『……萩原?』

听到这道声音,良彦瞬间屏住呼吸。虽然声音嘶哑又阴郁,但良彦绝不会弄错。

「大野……?」

良彦记得洋治曾说过,达也离家在外独居;看他对待父亲的态度,应该不常回家,更别说是去神社。

「大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从他的声音之中,良彦感觉到事有蹊跷,便如此询问。

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细若蚊声,不似平时的达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良彦重新拿好智慧型手机,并调高音量,以免遗漏达也的话语。

「大野,振作一点,到底发生什么事?」

良彦鲜少见到大野如此不安,不,甚至可用反常形容。良彦感觉到冷汗沿著自己的背上滑落,心跳也自然而然地加速。

『萩原……』

达也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说道:

『我爸他……我爸他──』

注9:前祭宵山 在本祭的前一晚举办的小祭典,通常特指京都祇园祭的宵宫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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