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迦耶……迦耶,振作点!」
宛若从幽暗的水底缓缓浮上水面一般,睁开眼睛后,她看见堂姊的脸庞。
「……木与,不叫我名草户畔,小心又挨婆婆骂……」
光是说完这句话,就花了不少时间。她无法顺利吸气,口乾舌燥。木柴燃烧的气味和垫在身体下的动物毛皮触感传来,横躺著的背部犹如被抓伤一般疼痛。
「只要你平安无事,要我挨多少骂都没关系。你怎么这么胡来,居然去帮阿弥多挡剑!」
听了堂姊的话语,模糊的记忆缓缓苏醒。
没错,和敌军交战之际,她为了保护弟弟,不由自主地冲到剑尖前;中剑的背上一阵灼热,接下来她便不省人事。不过,从每吸一口气全身就痛得她险些哀号的情况看来,她的伤势应该不轻。
「阿弥多呢……?」
用木材和稻草筑成的草屋入口被几层厚布遮掩住,看不出现在是白天或夜晚,也无从得知自己负伤后过了多少时间。
「他很自责,心里很难过。果然不该打仗的……」
木与扶起名草户畔,并喂她饮用原色陶器里的水。流淌过丰饶湿地的名草清水依然甘甜美味,然而,现在大半土地都快化为战地了。
「阿弥多也是用他的方法在拚命保护家乡……」
这个弟弟虽然有点不知变通,却拥有一旦决定就会贯彻始终的责任感。身为酋长及代传神谕之巫女的名草户畔,和实际上统率集团、掌理政务的弟弟向来是合作无间。事实上,他们姊弟俩的确感情融洽,关系也很亲密。
「一切都是我判断错误造成的……是我决定和狭野打仗。」
弟弟的确主战,但是没有阻止他,责任在身为酋长的自己身上。名草户畔在木与的搀扶下再度躺下来,伤口痛得她脸庞扭曲。
「你没有错……」
木与如此诉说,身旁是今年刚满三岁的女儿。打从她还在木与的肚子里时,名草户畔就已经认识她,可说是亲如自己的女儿。这个年纪的小孩正贪玩,但她不知是不是明白现在状况紧急,神色相当凝重,看起来有点滑稽。
「只不过,现在大家都很不安。田地成为战场,全都荒废了;下田工作的男人们又受了伤,动弹不得,可能会影响收成……」
土地的收成与居民的性命相关。本身也耕种大片田地的木与有多么不安,名草户畔感同身受。不只有木与,一定还有许许多多人民担忧战争会影响收成吧。
饥饿即代表死亡。
祈求丰收,也是名草户畔身为巫女的重要职责。
「名草户畔大人!」
入口方向传来一道声音,一名脸颊刺青的女人现身,急切地报告:
「大彦大人被杀了!」
「大彦大人他……」
周围的侍女一起发出近乎哀号的声音。
大彦被敌军称为长髓彦,是与名草一族结盟的部族酋长,曾一度击退敌军,没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杀。
「天啊!」
木与摀住嘴巴,泪眼汪汪地轻喃。大家都认识大彦,大彦的部族是从前从出云地方移居过来的,虽然土地相邻,彼此却从未有过争端,是关系良好的朋友。
「是狭野杀了他吗?」
名草户畔询问,传令的女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听说……不是被敌军杀害的。」
「什么意思?」
名草户畔皱起眉头。
传令的女人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道:
「杀了大彦大人的,是饶速日大人!」
听闻这个事实,在场众人全都哑然无语。
「饶速日大人娶了大彦大人的女儿(注10)入赘为婿……怎么会把大彦大人给……」
木与发著抖抱紧女儿。
名草户畔遭受一股虚无感侵袭,闭上了眼睛。
没错,为何她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饶速日是从天上下凡的天津神,换句话说,和拥有天孙血统的狭野是同族。虽然不知道祂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而导致这种结果,但是事到如今,名草该选择的道路等于是确定了。
「……叫阿弥多过来。」
名草户畔再度撑起疼痛的身子,对传令的女人说道。女人简短地答应之后,立刻离去。
「迦耶……我们也会被杀吗……?」
木与搀扶著名草户畔使不上力的身子,不安地询问。名草户畔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我会保护你们。」
没错,打从一开始她就该这么做。
打仗这个选项,大可以之后再考虑。
名草户畔拔下固定丰润秀发的发簪。用动物骨头加工制成的发簪是男女通用的寻常物品,但是,发簪上象徵守护七个村落的七片贝壳装饰品,却是迦耶继承名草户畔之名时,由各个村落的女人花了好一段时间凑齐的。这些贝壳漆上鲜艳的丹色,象徵她是神圣的巫女;红色装饰品演奏的美丽音色带有净化之力,蕴含带给名草和平与安宁的心愿。
这正是统率名草、领导众人的女王信物。
「迦耶……」
木与察觉到这项举动的含意,面对这个背负了双肩扛不起的重担的堂妹,她只能寄予无声的心意。名草户畔接收了她的心意,微微一笑。
「结束这一切吧!」
现在才提出此议,不清楚狭野会如何回应。不过,无论是男女老幼或山丘森林,为了保护名草的一切,只剩下这个办法。
名草户畔手中的发簪演奏著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清澈声音。
◆
会客时间早已结束,医院大厅关掉了冷气,温热的空气似乎有些混浊。从车站跑来的良彦满身大汗,汗水在T恤底下缓缓滑落。他催促员工出入口处的警卫放他入内后,当他发现垂头坐在大厅椅子上的达也时,一时间竟开不了口呼唤。
「……大野。」
良彦做了个深呼吸,先调匀紊乱的气息,才呼唤他的名字。
宛如从思考的大海中缓缓浮起一般,达也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萩原……」
与良彦面对面的老同学,露出了良彦从未见过的憔悴神情。
「对不起,让你特地跑来……」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别放在心上。」
良彦故作开朗地说道,并隔了个座位在达也身边坐下。
「听到伯父没有生命危险,我松了口气。太好了。」
良彦说道,达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并点了点头。
距今约三个小时前,达也因为工作而前往老家附近的工厂,从邻居口中得知父亲昏倒在社务所入口的消息。良彦来电正好是在事发不久后,他从六神无主的达也口中问出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跳上前往和歌山的电车。
「居然中暑,真会给人找麻烦……邻居说他从一早就开始打扫神社周围,修补摄社……我想他一定是四处奔波,完全没补充水分……」
达也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著。目睹父亲昏倒在社务所、面临或许会失去他的恐惧,正是达也本人。
良彦垂下眼睛,想起自己在两年前经历过的事。原以为明天依然会在身旁的人突然消失的恐惧,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听说年纪大了,比较不会觉得热。」
良彦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资讯。高龄者不但皮肤对于温度的感觉变得迟钝,调节体温的机能也跟著退化;若是独居,饮食中摄取的水分往往变少,容易引发中暑。
「……他好轻。」
达也喃喃说道,视线依然望著地板。
「救护车来了以后,我抱著爸爸送他离开神社,结果他轻得令我惊讶……」
达也过去从未正视父亲的「衰老」。不断争吵、反抗,认定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父亲,也会随著岁月流逝而变老。皱纹变深的脸庞、斑点增加的手背、变细的脚,在目睹父亲躺在病床上之前,达也都未曾察觉。不,是他不去察觉。
「出车祸前,姊姊曾跟我说过……要我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我给姊姊添了那么多麻烦,却连她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没能达成……我还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达成了……」
如果不是中暑,而是脑梗塞或心脏病发作,或许他就会在未能达成姊姊心愿的情况下和父亲永别了。
追著良彦前来的黄金出现在大厅一隅。祂似乎懂得看气氛,并未靠近两人,而是隔著一段距离坐了下来。
「现在还不迟啊,你好好听伯父说话就行了。」
良彦不明白这家人之间有何龃龉,却痛切感受到眼前的老友正在自我情绪和良心之间摇摆不定。
「……我把一切都归咎到爸爸身上。姊姊替我出钱买棒球用具,加入了和自己父母同样年纪的家长圈,辛辛苦苦地替我做有益身体的营养饭菜。结果姊姊出了车祸,只有我平安无事……我把自己的愧疚全都……推到爸爸头上……」
达也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痛彻心肺地说道:
「出车祸以后,爸爸并没有责怪我。当天是我坚持要回去,姊姊说要开车送我,我大可以拒绝的……可是他完全没责备我半句……」
这件事使得达也变得更加倔强。如果父亲责备他,他的心情不知会舒坦多少?平时总是争吵不休,只有在这种时候摆出父亲的脸孔,这让达也感到焦躁,但是他又拉不下脸将自己的感受说出口,最后便化成为利刃般的言语。
那可是自幼对父亲怀抱的思慕?
要和父亲面对面交谈,代表他必须正视自己的这种感情。
「姊姊开始学习当神职人员以后,渐渐认同爸爸所做的事,这让我很不甘心,所以脾气就变得更拗,什么事都要唱反调,真是太幼稚了……」
达也露出自虐的笑容。
「非要等到发生这种事才察觉……」
小时候被同学取笑,觉得难堪是事实;对于不肯倾听自己说话的父亲感到气愤,这也是事实。不过事隔多年,他已经不再是小孩,要和父亲和解,多得是机会。姊姊早已与父亲尽释前嫌,只有自己仍然坚持拒绝和解。姊姊曾说或许等他长大以后便能明白,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他没有长大。
「呃,其实我也没资格教训别人……」
在鸦雀无声的大厅里,说话声显得格外响亮。良彦慎重地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大野,之前你不是说过吗?就算查明古代的事,『现在』会有什么改变吗……当时听你那么说,我也有同感。就算伯父研究的历史之谜全都真相大白,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呢?的确,什么都不会改变。」
良彦心中一直抱持著疑问: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达也的父亲不惜与儿子疏远,也要优先进行名草户畔的研究?其中究竟蕴含著什么样的感情?
「考古学家不也会挖掘陶器和遗迹吗?他们的发现同样无法改变什么,只是让历史教科书变厚、让书上换成另一种解释而已,未来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是……」
良彦想起了让他观看发簪的天道根命。对于力量衰退、记忆逐渐消失的祂而言,那根发簪是唯一能够确认自己过去的物品。
「古墓是坟墓,陶器是生活用品,饰品是人们身上穿戴的东西。虽然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这些事物却是某人曾经活著的证据,用一句『和现在无关,所以没有意义』来打发,好像不太对。」
达也抬起脸来,泪眼婆娑地望著良彦。
「我想,伯父固然是想查明名草户畔究竟是被杀或投降,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良彦的视线依然朝著前方,继续说道:
「伯父只是想证明名草户畔确实存在过而已。」
听了这句话,达也的视线困惑地摇曳。
「……名草户畔确实存在过……?」
良彦对著如此反问的达也点了点头。他说这些话并不是毫无根据,先前拜访大野家时,他便已有这种感觉。
达也的父亲仍然妥善保管妻子的遗物。
透过发簪,他和天道根命产生共鸣的那一瞬间。
在在都可以看出他拚命寻找并保护前人曾经存在的痕迹。
「他认为只要能够证明名草户畔确实存在,就能证明自己家族的存在。」
良彦对仍然懵懵懂懂的达也说道:
「有名草户畔,才有自己一家人──对于伯父而言,这是一家人血肉相连的证据。」
这是两千多年前,君临古代纪国的女王传承下来的血脉。
并不是只有自己的家族与众不同,在人口大增的现代,系出同源的人想必多不胜数。即使如此,对于将女王奉为神明、保护神社的人而言,关于她存在与否的真伪是不容妥协的问题。将名留正史却逐渐消失于历史背后的女王事迹传承给后世,是从祖先延续至今的家族使命。
「我想你姊姊应该是发现了这件事。虽然非常隐晦,但寻根是伯父爱家人的一种方式。」
良彦看著呆若木鸡的达也。
「或许对伯父而言,名草户畔也是家人之一,所以不认为调查她的事迹是『和现在无关,所以没有意义』。」
达也神色恍惚,连眼睛都忘记眨,一行泪水滑落脸颊。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我说……」
各种情感在胸中打转,难以言喻。
良彦察觉了达也的心境,垂眼看著地板。
「……我想,他应该很拚命吧?」
这只是良彦的推测。
良彦想起洋治所说的话。
「太太过世以后,他拚命去爱剩下的家人……」
达也咬紧嘴唇,忍住呜咽。
或许这是身为父亲的他在妻子过世之后,为了弥补家庭的残缺所做的奋斗。良彦的脑海中浮现一名不会煮饭、连洗衣机都不会用的年轻爸爸身影。为了扛起父母双方的职责,给儿女两人份的爱,在不尽人意的日子里,想必他也曾感到疲倦,夜里亦曾不安地怀疑自己能否独力支撑下去。然而,他依然选择三个人一起生活。正因为如此,他才想证明自古以来延续至今的家族血脉,才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地渴求这层紧密相连的关系。
深爱的妻子和延续后代生命的名草户畔,都是他的家人。
究竟是没人给他建议,或是他对旁人的建议充耳不闻,答案不得而知;不过,不擅长表达情感和误会导致的龟裂,在双方之间制造出深深的鸿沟。
「……现在还来得及吗……?」
达也趴在膝盖上问道。
「还来得及,及时上垒。」
良彦拍了拍老友比起从前球员时代来得单薄的肩膀。
听到这句话,达也忍不住笑了。
「只是及时?」
「你不是很擅长滑垒吗?」
他们互相打趣,相视而笑。
不一会儿,护理师的声音响彻大厅。
「大野先生!」
达也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在流窜于温热空气底下的紧张感之中,护士露出笑容,好让达也安心。
「你爸爸醒了。」
二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夜幕之中,良彦和达也一同离开医院,来到达也家的神社。不知何故,黑夜里的社殿看起来比白天更加巨大,带有一股胁迫感。然而,周围田园里的青蛙不约而同地齐声鸣叫,声音不绝于耳,因此完全没有阴森恐怖的感觉。
「你也真爱自找麻烦,明明不用陪我来的啊。」
达也一面把在储物间里找到的棉纱手套递给良彦,一面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白天虽然炎热,但是夜里的神社境内有来自后山的冷空气。犹如天顶裂缝的弦月正要沉落西方的尽头。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为了充饥,良彦拿出放在包包里的穗乃香手做蛋糕,咬了一口。虽然从屁股生出来的小麦依然让他耿耿于怀,但只要想起这是穗乃香亲手做的蛋糕,便能中和恶心感。
「我可不知道会跑出什么东西来喔。」
达也喝了口超商买来的水,警告似地望著良彦。
「我知道、我知道。」
良彦苦笑著点头。
「那就开始吧!」
良彦用戴著棉纱手套的双手击掌,替自己打气,并仰望目的地。
「我听见一道声音……」
一小时前,达也的父亲醒来后,向前来探视的儿子提出一项请求。
「是种很美丽、很清澈的声音,彷佛铃铛声,又彷佛风铃……」
在良彦等人被带往的病房里,达也的父亲脸色略微好转,断断续续地说道。
「声音?」
达也蹲在枕边反问。良彦也竖起耳朵,但是完全没听见这类声音。
达也的父亲仍是意识朦胧,他转动著视线,似乎在回忆那幅景象。
「我作了一个梦……我循著声音往前走,发现本殿前有一名不认识的女性……长得像奈美惠,也有点像奈奈实,是一名很不可思议的女性……」
达也默默无语地倾听父亲的话语。
「我问她是谁,她露出有点悲伤的眼神,指向授予所,接著便像风一般消失……然后我又听见那道声音……那是从授予所的房间里传出来,很悲伤但是又很动人的声音……」
「那应该是……」
良彦灵光一闪,喃喃说道:
「发簪上的装饰品发出的声音吧……?」
达也困惑地看著良彦。
达也的父亲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凝视著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嗯,的确和那个声音很像……那根宛若名草之冠的发簪……」
喃喃诉说的达也父亲眼中流下一滴泪水。滑落太阳穴的泪滴掠过耳朵,被白色枕头无声地吸收。
「达也……我有事要拜托你……」
听父亲这么说,默默凝视著眼泪去向的达也抬起头来。
「那名女性指示的授予所里,或许有什么和名草之冠有关的秘密……我没有发现的秘密……」
或许达也会气他在这种时候还在提名草户畔。
或许会认为那只是一场梦。
良彦一面如此担忧,一面凝视著交谈的父子。
「你能不能替我……去找找看……」
达也的父亲恳求似地伸出皱纹如年轮般深刻的手。
随著「拜托你」这句不成声的话语──
「……好。」
达也僵硬地握住父亲的手,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要说自找麻烦,我们是彼此彼此吧?」
良彦一面走上通往授予所的石阶,一面望著走在前方的达也。这里没有电灯,在走进房间之前,只能依赖手上的手电筒灯光。
「我还以为你会认为那只是一场梦,不当一回事,没想到你挺积极的嘛!居然不等到明天,现在就要开始找。」
听达也这么说,良彦可不能拍拍屁股回家。一方面是因为他也想帮忙,另一方面是因为达也的父亲梦见的女性及发簪的音色似乎与差事有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
达也背对著良彦,有些不快地回答。不过,现在良彦知道这是他掩藏腼腆之情的方法。
「再说,姊姊要我好好听他说一次话,这次帮帮他的忙也好……」
达也越说越小声,良彦姑且不吐嘈,而是静静聆听。
拉开木造的拉门就可进入授予所。门上并没有门锁,只用锁头扣著螺丝钉固定的铁环。达也驾轻就熟地打开锁头,摸索著手边的墙壁打开灯。
「……啊,这里不先整理一下根本不能找东西……」
见到日光灯照耀之下的惨状,良彦不禁如此低喃。来到这里之前,他忘得一乾二净──这个房间被书本和资料淹没,连脚都没地方踩。如果有明确的线索,知道该找哪里、要找什么,或许还有个著手处。
「虽然很费时,但也只能边收拾边找了。」
达也脱下鞋子,把脚插进成堆资料的缝隙间,制造出道路。
「……开工吧!」
良彦顿了一顿,提起干劲,也脱掉了鞋子。
达也的父亲从年轻时代就开始收集的资料种类繁多,举凡古代纪国、纪氏相关的资料,到古代的地形图、博物馆研究纪要及探究日本人起源的资料,一应俱全。其中似乎也有祖父和曾祖父传下来的资料,有些书的封面甚至破烂到良彦不敢触碰的地步。
「越看越觉得伯父真的很有热忱……」
良彦翻阅手边的资料,如此感叹。汇整这些资料所得的结果,应该就是现在洋治保管的手稿吧。光是整理这些庞大的资料就够辛苦了,居然还用手写,其热忱显然无庸置疑。达也的父亲说是为了填补明治初期失传的资料,但都已经收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够吗?
「良彦,别光顾著看,快动手啊!再这样拖拖拉拉的,天都亮了。」
黄金拍了拍忍不住看起资料的良彦的脚。靠祂的肉趾无法帮忙,所以祂打从一开始似乎就决定袖手旁观,但是嘴巴依然不饶人。话说回来,依祂的性格,就算没有肉趾的问题,八成也不会帮忙。
「是、是,我这就动手,行了吧?」
良彦小声回嘴。为了确保动线,他尽可能将地板上的杂乱资料和日用品移到边缘;过程中,有好几次都不小心踩到掉落的原子笔或回纹针,痛得直跳脚。
「大野,你知道伯父要你找什么吗?」
良彦回头询问将堆积如山的书本推到角落的达也。
「要从这里面找到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提示实在太少了。」
达也抬起头来,微微叹了口气,并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水。
「我并不是完全相信爸爸的梦,不过,如果梦中的女性指的是爸爸在找的东西,我倒是联想到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
良彦询问,达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爸一直在寻找这间神社代代相传的某本记载祖先事迹的书,听说是在明治维新时期因为时局混乱而失传的。」
「……就是明治初期失传的资料?」
良彦回头望著堆放大量资料的房间。达也的父亲正是为了填补这个缺口而持续进行研究。
「那本书说不定在这里面吗?可是,如果在这里,伯父不可能没发现吧?」
在这里收集资料并汇整誊写的正是达也的父亲本人,哪个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应该是最清楚的。
良彦一脸厌倦地环顾四周,黄金拍了拍他的膝盖,吸引他的注意力。
「你们要确认的不只有眼见的范围。梦中女子指著『授予所的方向』,对吧?不只有这个房间而已。」
听到这句危险的话语,良彦露出不快的表情。
「祢的意思是除了这个房间以外,还有其他该搜索的地方?可是,要搜哪里……」
「……啊!」
就在良彦小声反驳黄金时,达也有了发现,发出惊叫声。良彦循著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房间最深处有个贴著泛黄门纸的壁橱,上方还有个顶柜。
「……对喔!」
良彦和达也联想到了同一件事。
「现在这里看得见的,全是昨天之前伯父看见的东西;什么地方有什么物品,伯父应该是最清楚的。如果是伯父一直在找的书,他一定会头一个发现……这么说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是在平时看不见的地方。」
达也从隔壁的储物间搬来梯子,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而且连寻找已久的人都没发现,可见是被藏起来了。」
两人的视线一同投向许久没开过的顶柜。推开顶柜的天花板,就能通往阁楼,那是藏东西的惯用地点。
「萩原,帮帮我。」
达也立刻站到梯子上,打开顶柜。里头也不例外,一样塞满了古书、用细绳捆起的成叠纸张、封面已经变色的杂志和公关杂志,光是要把这些东西搬出来,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哎,伯父爱存放东西是无所谓,你也劝他整理一下嘛!」
良彦一面接过达也从顶柜取出的杂物并放到地板上,一面向他抱怨。散落一地的资料杂乱无章,放在书柜里的书籍和档案夹也是种类不一,显然是随手乱塞的。
「现在才劝也没用,这对他而言已经算是整理过了。」
达也啼笑皆非地说道,把搬出的物品依序递给良彦,最后拿起放在最深处的银色四角罐。
「……这个东西特别轻。」
良彦和一脸诧异的达也面面相觑,端详著接过来的罐子。这应该是米果或仙贝之类的容器,和刚才取出的书籍及资料显然有所不同。
「……我可以打开吗?」
无法战胜好奇心的良彦问道,爬下梯子的达也立刻同意。
「八成又是破铜烂铁。」
说归说,达也同样兴味盎然地窥探良彦手上的罐子。
棉纱手套太滑打不开罐子,因此良彦脱下手套之后才重新握住盖子。他扭动几次略微扭曲的盖子,好不容易才将罐子打开;见到里头的物品,两人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罐子里塞满大量的报章杂志剪报,从容易遗漏的小报导,到刊登照片的大报导,全都被整整齐齐地剪下来。
「这是……」
良彦拿起其中一张,上头印的是当年在甲子园打出长打的达也。继续翻阅剪报,甚至可追溯到少棒联盟时期的小报导。这些剪报报导的全是达也在球场上活跃的表现。
「……这些都是伯父收集的吧。」
良彦把罐子塞给茫然呆立的达也。原本轻盈的罐子彷佛突然变重了。
罐子里充满的正是对儿子的爱。
「啊……」
达也小声说道,发现埋在剪报中的白色物体,轻轻拿了起来。
「……那是风铃吗?」
从罐中现身的是用小贝壳串连而成的风铃,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做的工艺作品,但是线头的打结方式等关键处看得出有大人帮忙。
「这是送去洋治大哥家的神社参加风铃祭,但是最后没有进献就拿回来的风铃……」
达也怀念地看著睽违十几年的风铃。
「是我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全家一起去水族馆参加活动时制作的。」
良彦想起洋治曾提过这件事,说达也当时舍不得交出风铃,为此哭闹不休。不过,那时候达也坚称他不记得有这件事。
「原来收在这种地方……我还以为已经丢掉了。」
达也一摇手,贝壳便互相撞击,演奏出朴素的音乐。虽然音色远远不及那根发簪,但是良彦听来依然觉得悦耳。
「要我们找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良彦仰望清空的顶柜。这些东西对于达也的家人而言的确很重要,但要说是不是需要特地托梦告知在何处的东西,那可就令人存疑。
「阁楼里也检查一下吧。这座建筑物虽然进行过好几次小修补,但我记得是在江户后期落成的;如果东西是在那时候藏了起来,我爸爸、外公和外曾祖父没发现也是很正常。」
良彦循著达也的视线仰望顶柜上的阁楼。如能找到那份资料,或许就能揭晓隐藏的真相。
正当良彦两人准备拆除顶柜的天花板时,境内突然传来脚步声,接著响起一道急切且耳熟的声音。
「达也在家吗!」
匆忙跑上石阶、冲进授予所来的是身穿T恤、脚踩凉鞋的洋治。他一发现达也,便大大地松一口气。
「你是不是把手机关了!听说伯父昏倒,我想联络你却完全联络不上,去你的套房找你,你也不在……」
听洋治这么说,达也总算想起这件事,从自己的裤子后口袋拿出手机。前往医院时他关机了,之后一直忘记开机。
「医院的会客时间也过了,你知道我四处找你找了多久──」
说到这里,洋治才发现达也和良彦两人都戴著棉纱手套,正要打开顶柜。依然气喘吁吁的洋治停下动作,思考了片刻。
「……你们在干嘛?」
「洋治大哥,你来得正好!」
良彦不容分说地递了双新的棉纱手套给洋治。现在人手越多越好。
「我们要打开阁楼,你快来帮忙。」
「阁楼?」
良彦对一头雾水的洋治简略地说明来龙去脉,硬把他拖下水,继续工作。
◆
「这么晚了,祢要去哪里?」
穗乃香家的屋顶上,美丽的妻子手拿啤酒,询问穿著连帽上衣委身于夏季晚风中的丈夫。
「咦?我还以为祢睡了。」
良彦慌慌张张地赶往和歌山以后,两尊神带著穗乃香去享用川床料理,接著又回到穗乃香的房间继续饮酒作乐。穗乃香喝多了乌龙茶和柳橙汁,累得睡著了;见妻子也烂醉如泥,大国主神便悄悄溜出来。
「我是睡了,但是听见祢离开房间的声音又醒来。」
须势理毗卖露出美丽的笑容,在不安稳的屋檐上踩著轻快的脚步走向大国主神。大国主神伸手抱住妻子,微微一笑。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很安静,没吵醒祢。」
「不光是这样。在川床用餐的时候,我就发现祢一直坐立不安。」
身材修长的两神并排,立刻为整个空间增添许多色彩。祂们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使得夏日夜空的星星都相形失色。
须势理毗卖环住丈夫的脖子,望著祂的眼睛问道:
「祢要去找良彦?」
听见妻子明知故问的口吻,大国主神面露苦笑。
「祢还是老样子,直觉很敏锐。」
「这比抓祢偷腥简单多了。」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吧。」
大国主神忍不住从须势理毗卖身上移开视线。虽说这阵子祂已经收敛许多,但祂可不知道妻子手上握有什么炸弹。
「我一听说良彦这次办理的是和歌山的差事,又想起祢最近在烦恼的事,就知道祢在打什么算盘。」
须势理毗卖得意洋洋地笑著,松开了手臂。
「不过,祢要是帮太多忙,会挨黄金老爷骂喔!祢这次已经太过厚待他们了。」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情况而已。」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如此笑道。
古代,在出云地方奉祀大国主神的出云一族,由于人口逐渐增加便移居到九州北部、奈良及和歌山等地。出云一族和当地的原住民交流融合,繁荣昌盛,现在纪川下游一带也还留有许多奉祀大国主神的神社,名草地方的百姓与出云一族更是关系匪浅。因为这个缘故,这次大国主神夹带了点私情。
「我没有问良彦差事的详细内容,因为那是他的工作。我只要扮演好我的角色即可。」
说著,大国主神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这次的事让我深刻体认到女性的力量。」
「哎呀,祢现在才知道?奇怪,我还以为祢早已切身体会了呢,是我踹得太轻吗?」
须势理喃喃说道,大国主神连忙订正,说祂不是那个意思。起初事态的发展扑朔迷离,现在似乎即将有著落,祂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早点回家。
「那我走了。」
大国主神踏上夏季的夜空。
「早点回来喔──幽冥主宰大神。」
须势理毗卖面带微笑,挥手目送融化在夜色之中消失的丈夫。
◆
黎明将至,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一只鸟强而有力地振翅飞过。环顾万里无云的上空,看来今天又是个炎热的日子。不过,清晨的空气蕴含著湿气,冰冰凉凉的,还掺杂著青草和泥土的气味。远处传来机车的引擎声,或许是送报生在送报吧。
登上神社后山的良彦眺望著仍然置身于朝雾中的田园和房屋。太阳照耀前的村落静静地沉睡著。过去这座山上有著监视这一带的城池,同时是大野家祖先名草户畔的头颅埋葬之处。然而,现在已经找不到显示坟墓所在处的墓碑,只留下崩塌的壁垒和石墙的残骸。
数小时前,三人拆掉顶柜的天花板,轮流爬上阁楼,一面与黑暗、蜘蛛网、大量尘埃和动物的粪便苦战,一面用手电筒仔仔细细地检查各个角落。后来他们终于在东侧一角发现某个有两层木板的地方,并在木板缝隙间找到一册用油纸和布条层层包裹的书籍和木盒。
「这该不会就是伯父在找的东西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里头是一本年代久远的线装书,褪色的封面上隐约可辨识用古老的毛笔字体写下的书名「名草文书」。洋治本想直接用手触摸,又及时悬崖勒马,要达也拿副新的棉纱手套过来。
「上头写什么?」
洋治小心翼翼地翻页,以免弄破页面,一旁的良彦焦急地询问。书中全是汉文,连良彦也看得出应该是在相当古老的年代写成的。纸张的边缘已经变色,处处有蛀虫啃蚀过的痕迹。
「我的汉文没那么好,多等我一下。」
洋治慎重地循著文字阅读,不久后,书中出现一幅眼熟的插画,良彦忍不住高声叫道:
「啊,这是……」
那是名草户畔卑躬屈膝地对神武献出发簪的画像。不知道前因后果为何,似乎只有这幅画遭人摹绘并流传至今。
「……嗯。伯父读了这个以后,应该会哭吧。」
阅读画像说明文字的洋治,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
「这里写得很清楚……名草户畔为了保护名草子民,将酋长的信物连同名草代代相传的宝物一并献出,主动投降……」
良彦忍不住发抖,倒抽一口气。如此斩钉截铁地述说名草户畔投降的纪录,其他地方应该找不到吧。
「……原来爸爸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达也小声地喃喃说道。过去他一直认定父亲那些话都是胡言妄语,因此充耳不闻,现在的心境可想而知。
「哦,原来如此,所以才要这么严密地藏起来。」
洋治恍然大悟地抬起头来。
「这本书是在明治初期失传的吧?大政奉还、王政复古的大号令颁布下,当然不能留下这种泼正史冷水的书籍,搞不好还会被没收。」
之后约两百年,记录自己祖先名草户畔死前真相的这本书,一直沉睡在阁楼的一角,直到后世子孙再度缅怀祖先,并为了解开谜团而付诸行动为止。
「洋治大哥,这个盒子呢?」
达也指著和书一起发现的木盒。那是个寻常无奇的木盒,要放挂轴嫌太小,要放陶器又过于细长。洋治确认木盒没有封上封条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并掀开油纸中的紫色布料。
出现的是呈弧形的红色物体。
「……这是……」
良彦倒抽一口气。
用紫布裹住的物品,是和天道根命的发簪装饰品同样大小的五片圆形饰品,上方有可穿线的小洞,其中一片缺了个角,呈现扭曲的形状。这些装饰品虽然在经年累月之后剥落变薄,但仍可明显地看出上过红色涂料。
「只剩下装饰品……」
洋治打开盒里的和纸,纸上画著水墨画里所见的发簪。发簪上的装饰品涂成红色,和木盒中留下的物品极为相似。这应该是某人为了避免后人忘记发簪完整的模样而画下来的吧。
那正是统治名草的女王之冠。
「当然啊……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东西,还有装饰品留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最后一句话,洋治是以呢喃般的声音说出口。
「……可是,名草之冠不是已经献给神武了吗?怎么在这里?」
良彦茫然地问道。他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理解。名草之冠出现在这里,那么,那根白色发簪又是什么来头?
「洋治大哥,这个背面有写字。」
在浑身僵硬的良彦身旁,达也发现盒盖背面的文字,并将木盒递给洋治。洋治慎重地阅读这段和书上一样以汉文写成的文字,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喂……这是……」
真相颠覆了某尊神的认知。
◆
「神武并未接受名草户畔献出的名草之冠,反而命令她统治以名草为首的纪国。然而,名草户畔在投降前的战争中负伤,不久就过世了……」
良彦仰望著终于变亮的东方天空,说出洋治自书中汇整出的内容。
由于彻夜搜索,洋治和达也累得在社务所里倒头大睡;良彦则在一旁吃完穗乃香送他的最后一片磅蛋糕,便悄悄地离开。到头来,肚子饿了根本顾不得小麦的来源,只要能填饱肚皮就够了。
「名草户畔死后,她的遗体被分成头颅、肚子及脚三截,分别埋葬在三个地方……其中头颅就葬在这里。」
良彦慎重地打开他带来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盒中的某片装饰品。
「因为头颅葬在这里,所以发簪的一部分也留在这里吗?」
良彦询问坐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黄金。
「谁晓得?或许是她留给子孙,当作自己曾经活著的证明。知道真相的只有本人。」
黄金默默看著现代的凡人抽丝剥茧,揭开两千多年前发生的事。对于良彦等人找出真相一事,祂似乎有点开心,可是错觉?
「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既然她没有被杀,为什么遗体被分成三截?」
关于这部分,书上没有更详尽的记载。那个时代时兴的应该是土葬,为何要刻意将遗体分成三截?要说是神武下的令,但既然已经命令她统治纪国,又怎么会在她死后翻脸不认人,做出如此残酷无情的事?或许达也的父亲所说的圣骸才是正确答案吧?
「可是,她的子民会分割保护家乡的女王吗……?」
良彦的视线垂落至手中的红色装饰品。莫非对于古人而言,这么做很正常吗?
「有很多事是活在现代的凡人难以理解的。」
黄金走过来,用黄绿色的眼睛仰望良彦。
「这和差事没有直接关联,我就给你一点线索吧。」
面对这个难得的提议,良彦困惑地看著黄金。
「或许希望分割遗体的,正是名草户畔本人。」
「名草户畔本人……?」
良彦皱起眉头。会有人希望自己死后被分尸吗?
黄金带著冷静的眼神点了点头。
「没错。像你这种活在丰饶时代的凡人应该很难想像吧。」
大国主神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语,良彦不禁歪头纳闷。
「祢是指饥饿之类的问题?」
这和名草户畔有什么关系?
升起的朝阳从东边的山缘缓缓地渲染大地。黄金摇动著和阳光同色的尾巴,眯起眼睛。
「你明明那么计较小麦的来源,但是肚子一饿,就把那些蛋糕全吃光了。真的饿得厉害的时候,你还能说同样的话吗?」
良彦宛若突然被冰冷的剑尖抵住一般,不禁倒抽一口气。
以后你看到穗乃香的蛋糕,就要想起人们从前曾有过极度恐惧饥饿的时代──大国主神的话语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孝太郎也说过,在古代,战争是最终手段,确保粮食、延续生命比较重要。
在古代,饥饿的危机远比自己所想得更为切身。
「像大气都比卖神那样,从分割的遗体生出食物,是最原始也最基本的生物活动。自古以来,不光是日本,全世界都有这类传说流传下来。换句话说,即是以其身为苗床,孕育人们生存的粮食。」
黄金望著自己身后草木丛生的广场。名草户畔的头颅就在这里的某处。
「名草户畔知道这种传说,也不足为奇。」
随著女王最后的心愿一起埋葬于黄土之中。
三
「差使兄,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在社务所的阁楼里发现名草之冠的数小时后,良彦完全没阖眼,待头班车发车,便搭车来到天道根命的神社。良彦和祂打完招呼之后,一如平时地回到车站月台上等候,只见祂连头巾也没戴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我觉得快点告诉祢比较好。」
小睡过后的达也曾劝良彦先睡一觉,但是发掘到的真相让良彦精神亢奋,根本睡不著。
清晨的地方电车月台上不见候车的人影,醒来的蝉儿开始鸣叫,冰凉的空气也逐渐变热。在铁轨彼端的民宅里绽放的牵牛花,摊开了湿润的紫色花瓣。
「我知道那根白色发簪是谁的了。」
闻言,天道根命瞪大眼睛。然而,祂眼里映出的不只有欣喜,还有许多复杂的感情。
「是吗……终于……」
天道根命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胸口。
「我终于能够知道这股恐惧的真正理由……」
良彦领著天道根命走向长椅,下意识地咬著牙根。如今真相水落石出,良彦才知道祂想忆起往事却又害怕的心情,全都是出自祂强烈的责任感。这股情感纯粹得令人窒息。
「嗯,我全都知道了。」
良彦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道:
「天道根命,虽然祢说自己忘记了,事实上却没有忘记。遗忘往事的罪恶感让祢产生这种反应,因为对祢而言,这件事绝对不能忘。」
良彦眨了眨眼,泪水沿著眼球内侧流去。过去他也办过好几件差事,遇过各种场面,这是他头一次产生这种感受。
「什么意思……?」
天道根命一脸讶异地问道,良彦拿出向达也借来的木盒,并取出刚苏醒的红色饰品。
「这是……」
那是醒目的丹红色。
天道根命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名草之冠的一部分……?」
见到祂的反应,良彦痛切地感受到,祂果然失去了当年的记忆。
祂明明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颜色。
「对,虽然在漫长的岁月中破损了,但这本来是名草之冠的一部分,确确实实是名草户畔的东西……」
良彦克制著声音的颤抖,说出真相。
「也是祢姊姊的东西。」
两千六百多年前,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姊弟。
藏在历史的皱褶之中,化为零碎的传说流传下来的真相。
天道根命愕然地睁大眼睛,无法反问,只能呆立原地。
「大野家的神社流传下来的古老文献里记载,神武并未收下名草之冠,而是命令名草户畔统治纪国,但是她在战争中负伤,不久就过世了,继任的是她弟弟天道根命,也就是祢。」
安放名草之冠的木盒盒盖背面记载著,上头有这种红色饰品的发簪是属于名草户畔的,和弟弟有著白色饰品的发簪正好成对。
在名草户畔死后,为了制造天津神统治纪国的表象,在神武阵营的命令之下,祂仿效「天津」二字,改名为「天道根」。
「祢还是想不起来吗?」
黄金仰望著摀住胸口、用摇晃的双脚勉强站立的天道根命。
「这些全都是祢的过去,半分不假。」
「我的过去……」
天道根命的呼吸紊乱,脚使不上力,终于跪了下来。
黄金又乘胜追击似地继续说道:
「没错,这是祢在世为人时的轨迹。」
瞬间,良彦手上的红色饰品散发出光芒,转眼间淹没了周围。
「……弥多……阿弥多彦,你听见了吗?」
良彦再度睁开眼睛时,周围的景色变得截然不同。他们本来在无人车站的月台,现在却是位于某座小山上,碧海拓展于眼下。天空和大海一样蔚蓝,带著潮水味的舒爽凉风吹拂而过。
「你的责任感太强,有可能自取灭亡,所以我原本有些犹豫,不过,身边有这么多人支持你,你应该不至于误入歧途才是。」
眼前的女子如此告诫被称为「阿弥多彦」的男子,她头上的红色发簪随风发出优美的音色。不知她是不是抱病在身,脸色十分苍白,左手拄著拐杖站立。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决定托付给你。这个国家只能交给你。该成为下一任名草户畔的女性年纪还太小……」
名草户畔是担任名草酋长的女人代代相传的名字,然而遗憾的是,继她之后可以担负这个重责大任的女子尚未长大成人。再说,现在支配权落到狭野的手上,酋长制度能否继续维持还是个未知数。
「您在说什么!这样彷佛迦耶姊……不,王姊就要……」
阿弥多彦说道,他头上插著和名草户畔的头饰极为相似的白色发簪。他没能把话说完,见到姊姊凝视自己的聪慧双眼,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那是统治名草的高贵美丽女王之眼。
「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要来这里,木与曾大为反对,最后还是坐轿子才来得了。我的手脚几乎没有感觉,能够站在这里已经很不可思议……我八成已不久于人世。」
「怎么会……」
听闻姊姊的告白,阿弥多彦呻吟似地喃喃说道,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追根究柢,王姊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主张和狭野打仗的也是我……」
阿弥多彦摇晃著头上的白色饰品,挤出声音说道。
「这样的我岂有资格统治这个国家……」
「正因为如此!」
姊姊激动地驳斥弟弟。
「正因为如此,你才该领导大家。活在这块土地上所有人的历史,该由你来守护!」
姊姊怒吼似地说道,彷佛是为了鼓舞他。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就连这股后悔一并挑在肩上吧!」
这番话有多么残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这块土地的统治权若是落到名草一族以外的人手上,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或许百姓会遭到放逐,丰饶的土地会被夺走。即使只是权宜之计,即使只是虚有其表的冠冕,统领这块土地的仍必须是名草人。
「王姊……」
阿弥多彦嚎啕大哭。过去向来是姊姊当女王、弟弟辅佐政务,两人同心协力治理名草。
相依为命的姊弟俩一路互相扶持,直到现在。
失去大彦这个朋友、向狭野投降,局势有了极大变化,却得在失去另一半的状态下挑起这等重担,对于现在的阿弥多彦而言,是种太过痛苦且残酷的宣告。
「……阿弥多彦,虽然我即将离开人世,但是你并不孤单。」
名草户畔伸出手,抬起弟弟的脸说道:
「别忘记。」
撼动人心的强力声音。
毅然绽放的女王微笑。
「别忘记,我的身体会化为苗床,祈求家乡丰饶;我的灵魂则会化为清风,永永远远保佑你们。」
海风带来些微的潮水味。
「记住,如果有一阵清爽的风吹来,就是我在身边。」
乘著永不止息的风,保佑家乡和子民。
「迦耶姊姊……迦耶姊姊!」
阿弥多彦呜咽著喊出这个儿时使用的名字。他一直不习惯称呼姊姊为王姊或名草户畔,直到最近才改口。他的模样和孩提时代的他重叠了,名草户畔露出为难的笑容。
「阿弥多,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唯有这一瞬间,她露出姊姊温柔的一面。
两人一同赛跑,跑过小米结实累累的田边。
恶作剧被发现,姊弟俩一起逃跑。
在夕阳的照耀下,他们手牵著手踏上归途。
这一切的一切都包含在内。
「我很庆幸有你这个弟弟──」
一阵风吹过,掳走名草户畔最后流下的一滴泪珠。
身体浮起的感觉令良彦忍不住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的是两根发簪的饰品随风作响的声音,音色既高昂又清澈。
「……我想起来了……」
良彦再度睁开眼睛时,景色已经恢复为熟悉的无人车站月台。双手抵著地面的天道根命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说道:
「没错,我、我是阿弥多彦……是统治名草的女王名草户畔的亲生弟弟……」
面对这句悲痛的告白,良彦无言以对。
祂会如此珍惜自己的发簪,应该是因为这根发簪能够让祂感觉到自己和姊姊是心手相连的。姊姊死后,祂成为名副其实的纪国统治者,却没把名草之冠留在手边,或许是因为祂自认为不够格,同时是祂对姊姊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君临名草的女王只有她一人。
「我在死后被奉祀为神,一直感到很惶恐。虽说是受王姊之托,但我心里总是觉得坐拥这种地位的应该是王姊……」
天道根命跌坐在地,哭著说道,看来宛若在忏悔。
「后来,我的力量慢慢衰退,丧失记忆,连自己的事都想不起来……不知不觉间,我居然以为自己是从高天原下凡担任饶速日命护卫的天津神,受人奉祀是理所当然……」
忘却的沙堆掩埋的记忆之中,只有一件事宛若坚硬的结晶一般梗在心头,就是神明必须保持神明的风范,以及指引凡人的绝对使命感。
身为神明……
身为神明……
自己必须坐镇于此、存在于此。
为了纪国,为了凡人。
祂一直不明白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为何这股意志在祂连自己的容貌都遗忘之际,依旧仍如此强烈?
因为这是和姊姊的约定。
天道根命趴在劣化的混凝土地上,额头触地,扯开嗓子哭号。
──活在这块土地上所有人的历史,由你来守护。
这是祂和姊姊最后的约定。
良彦拭去滑落脸颊的泪水。天道根命对发簪的恐惧,其实就是出于姊姊因自己而身亡的丧失感,祂害怕再次体验当时的后悔和寂寞。力量衰退、失去自信的祂若不窜改自己的记忆,绝对无法承受这个事实──无论是姊姊因自己而死之事,或是坐镇于此地的不该是自己而该是姊姊的想法。
良彦不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
揣测祂有多么痛苦,也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天道根命。」
良彦弯下膝盖,手搭在天道根命的肩膀上。
「祢很了不起,明明那么害怕,却还这么努力去回想。」
纵使力量衰退、丧失记忆,仍然在灵魂中心吶喊的感情。
天道根命缓缓地抬起头来,与良彦四目相交。那一天,名草户畔是否也同样看著这张哭泣的脸?
「祢在世的时候,善尽了祢的职责,所以死后才被誉为纪伊国造之祖,受人们奉为神明。祢绝对不是祢姊姊的替代品,这是祢自己成就的人生。」
「差使兄……」
听了这句话,天道根命的眼眶再度湿润。良彦轻轻把红色饰品放到祂手上,让祂握住。
跨越两千年的时光,再度相会的姊弟。
良彦带著确信开口:「祢守住了和姊姊的约定。」
瞬间,一阵风吹过无人的月台。
透明的衣裳摇晃树木的枝叶,撩拨青草,奔向天际。它的一角轻抚天道根命的身体,欢欣鼓舞地舞动著──带著令人怀念的潮水味。
◆
「这么说来,良彦解决差事了?」
在从前名草百姓视为圣山敬拜的名草山顶附近,大国主神回头询问金色的狐神。
日头高挂的天空一片晴朗,盛夏的太阳带著不容直视的光芒支配著空中。黄金俯视眼下的街景,微微地叹一口气。
「原本局面扑朔迷离,现在天道根命已恢复记忆,发簪之谜亦解开了,名草户畔在天之灵应该会感到安慰吧?」
虽然现在有轨道通过,周围民宅林立,但是在古代,名草山的前方便是大海,名草户畔应该就是在这里将纪国托付给弟弟。
「与其说是安慰……嗯,不如说是欣喜若狂比较贴切。天道根命的力量越来越衰弱,她对此很不安,也很担心自己的子孙大野家。」
大国主神仰望著湛蓝的天空。见状,黄金皱起鼻头。
「祢在烦恼的果然是名草户畔的事?」
黄金询问,大国主神笑著回答:
「正确答案。迎接她入幽冥,是我眼下的课题。」
大国主神盘起手臂,继续说道:
「说实在的,几乎没有神社是以名草户畔的名字来奉祀名草户畔;如果把她当成神明奉祀,就会被质疑为何败给神武的逆贼也能当神,因此打从当年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奉祀她,而她自己也不想当神。可是,她的传说却被神格化,在子孙之间流传,处境变得很尴尬。」
大国主神拿下帽兜,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她是一般凡人,早该前往幽冥,可是她为了信守约定,坚持留在人世。这么一来,即使有子孙传承她的传说,毕竟没听过她的人居多,无人奉祀、无人供养,她的力量越来越衰弱,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现在知道名草户畔是谁并缅怀她的,只有以达也的父亲为首的极少数人,这回跟著良彦四处奔波的黄金也很清楚这件事。被遗忘的故人,终将沉入人们的下意识中,融化消失。
「出云族受到名草不少照顾,所以我也不好用强硬的手段处理她的事,为此一直在烦恼。像她这样强烈的灵魂,就这么任其消散未免太可惜;但要劝她去幽冥,这百年来,天道根命又逐渐丧失记忆……」
如此诉说并叹了口气的大国主神有另一个名字,就是掌管死者国度的幽冥主宰大神,这也是祂将出云交给天津神之际接下的职务。
「她说她担心弟弟,没心情讨论这件事,还说连子孙也正逢多事之秋,她实在不放心。」
「连祢亲自出马也不答应,真是一位倔强的女王啊。」
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她坚守著死后在天上保佑众人的约定。
「所以我得快点消除她的忧虑。正好良彦说他要去办理天道根命的差事,这一定是大神送我的礼物!」
大国主神用夸张的语气说道,黄金啼笑皆非地望著祂。因此宣之言书上出现天道根命的名字时,祂才会如此惊讶?
「所以祢才一再说明大气都比卖神之事,还故意提起自己的禅让经验……」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啊。如果只解开发簪之谜,天道根命就无法体会名草户畔的真正用意。从遗体生出食物这一点,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良彦明白。」
大国主神露出讨人喜爱的笑容。
「不过我做的只有这些而已,毕竟干涉差事基本上是禁止的。要说提示,名草户畔的提示方式才是几乎犯规呢!」
听了这句话,黄金瞪大眼睛。
「什么!连名草户畔本人都有出手吗?」
黄金瞠目结舌。没想到连谜团本人都参与其中。
大国主神得意洋洋地盘起手臂。
「她是担心弟弟和子孙才这么做。大野家的父亲不是梦见一名女性吗?那就是名草户畔。名草户畔已经无力现形,只能趁那位父亲身体虚弱、自我意识薄弱的时候,用那种方式传达她的意思。」
黄金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动了动耳朵。这次的差事交杂了神明、人类及死者的意念,难免让祂有种被耍得团团转的感觉。或许祂该稍微褒奖一下解决差事的良彦。
「莫非车祸时救了大野家女儿性命的也是女王?」
能够直接干涉活人命运的不是神明,而是祖灵。这是连神明都无法忽视的天理。虽然达也的姊姊现在病情沉重,但是能够保住一条命,很可能是事发当时有外力及时保护之故。
「不,不是她。」
大国主神断然否定,眯起眼来望著横渡山顶的风。
「救她一命的是她的亲生母亲。」
听了这句话,黄金忍不住回头看著大国主神。
祂记得奈奈实的母亲在达也年幼时就过世了。
「看来她即使脱离了皮囊,依然担心自己的孩子。」
这是关系亲近的祖灵才能享有的特权。
「全都是女人……不,是『母亲』的力量啊。」
黄金望著拓展于眼下的风景。
生儿育女的坚强,和保护儿女的勇敢。
死后把自己当成苗床,无私奉献的爱。
「想必女王会永久化为这块土地的风吧。」
终有一天,她将融化在风里,消失无踪。
或许这正是她的心愿。
「是啊。经过这次的事,天道根命想起了名草户畔,她的力量也恢复了些许。」
大国主神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表示祂已束手无策。这么一来,她更不会同意前往幽冥。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样也好。偶尔有这样的凡人也挺有意思的啊。」
大国主神露出开朗的表情眺望远方的大海。
「总之,让我烦恼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良彦……」
说到这儿,大国主神哑然无语地凝视著某个方向,察觉气息的黄金也立刻转头望去。
只见南方有股强大壮盛的力量从地上窜升,带著某个灵魂消失在海边的白色建筑物之中。
一切就发生在转眼之间,根本无暇阻止。
「……那家伙……居然干这种事……」
黄金全身毛发倒竖地如此低喃,身旁的大国主神则轰然大笑。
「我就装作没看见吧!」
大国主神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断断续续地说道。
「严格来说,祂是祖先,就算插手也……」
「真、真要这么说,全日本凡人的祖先都是啊……」
「所以啦,这次是特例,下不为例。」
大国主神的发丝随著上空吹来的舒爽凉风翻飞,祂用带著笑意的眼睛仰望天际。
「看在有个傻弟弟的姊姊分上。」
◆
过了上午十点,海南站周边的行人逐渐从通勤客变成观光客。到站的电车吐出的乘客通过验票口,各自前往目的地,接著又有另一批人搭上电车。
良彦混在这些人潮之中,来到高架桥下的停车场阴影处,等候达也。身旁的天道根命小心翼翼地抱著装有姊姊发簪饰品的木盒,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
「黄金老爷去哪里呢?」
和化身为北岛的天道根命一同抵达海南站时,黄金明明还在一块,但是良彦查看回程电车时刻表的时候,黄金却突然消失无踪。
「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办……」
「就算是,至少也该说一声吧。」
黄金是神明,即使放著祂不管自行回京都,祂应该也能自己认路回来,但良彦担心祂是否又在某处被食物吸引,大流口水。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分一点磅蛋糕给祂吃。
「萩原!」
就在半饿不饿的空腹感和一夜未眠的睡意夺走良彦一半的思考能力时,车站入口处出现了等候对象的身影。
「抱歉,我迟到了。」
今早刚在神社道别的达也,一看见良彦便跑上前来。趁著工作空档赶来的他,身上仍然穿著印有物产店标志的POLO衫。
「不,没关系。我才该说抱歉,你还在工作……」
说著,良彦道了个歉,并把视线转向身旁的少年。
「祂叫北岛,想跟你见一面,我就带祂来了。」
在良彦的介绍之下,天道根命深深地垂下头。
「就是之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吧?」
达也似乎记得先前的事,虽然面露诧异之色,还是轻轻点头致意。天道根命往前踏出一步,带著略微紧张的神色递出抱在胸前的木盒。
「这个先还给你。如此贵重的物品,蒙你大方相借给良彦兄,真是感激不尽。」
听闻十几岁少年的口吻居然如此恭谨有礼,达也不禁讶异地接过木盒。
「请你们按照往例,继续保管。还有,请你们别忘记家姊……名草户畔。」
听了这句话,达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经由洋治的翻译,达也亦理解了木盒盒盖背后的汉文内容。他察觉到会称呼名草户畔为姊姊的人是谁之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凝视著伫立于眼前的少年。
「难道说……」
「嗯,哎,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啦……」
良彦实在不好意思明说祂就是神明,便含糊其词地露出笑容。
「幸亏找到了名草之冠,差事也顺利解决。那根白色发簪是弟弟的。」
闻言,达也垂眼望著接过的木盒,并用僵硬的动作打开盖子,重新打量上了丹色的饰品。拒绝聆听的父亲话语,随著明确的证据获得证明,达也应该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吧,不过,这个时刻想必不远了。
「呃,我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由我来说,不过,我相信有些话只有我才能说。」
面对有些茫然的达也,天道根命下定决心地开口说道。
「所以,你愿意听我说吗?」
天道根命笔直地仰望达也。祂现在的体格比达也还要矮上一些。
「我姊姊名草户畔是因为我而丧命的。」
随著电车进出车站的声音,天道根命坦白说出尘封在心底的往事。
在歪斜伸长的阴影中,达也克制著惊愕之情,吁了口气。
「我代替姊姊统治纪国,但是一直很苦恼,认为坐拥这种地位的不该是我,而是姊姊。当年姊姊若是没替我挡剑,她就不会死;姊姊活下来,远比我活下来还要好上许多。即使受人奉祀为神,我还是一直责怪自己。」
良彦望著天道根命紧握的拳头。表面上看来,祂似乎说得很轻松,但一回想起祂在月台上嚎啕大的模样,便知道祂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决心。
「非但如此,在漫长的岁月中,我的力量和记忆逐渐衰退,把这件事忘得精光,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在我心中留下的只有恐惧。」
即使如此,祂仍然选择对达也说出这件事,试著再次追逐那天拒绝一切而跑开的背影。
「现在多亏了差使兄,我恢复了部分的记忆,也弄懂一些事。某个叫阿弥多彦的男人改名换姓,成为被称为纪伊国造之祖的神明。在这段过程中,有许多……许多人从旁支持……」
失去名草户畔而悲伤的人,不只有祂一个。
爱戴死后用遗体祈求丰收、希望子民好好活下去的女王的,不只有祂一个。
还有许多人为此流泪,并有许多人和祂一起克服悲伤,重新振作,并从旁鼓励祂。
「你并不孤单。」
天道根命的声音比盛夏的烈日更加耀眼地照耀著达也。
「无论是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只要你不抗拒,就会陪在你身边,请别忘记这一点。」
茫然呆立的达也,视线困惑地摇曳著。
「……无论是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
达也喃喃说道,垂眼望著木盒中的发簪。发簪的主人离世已久,但是望著她生前配戴的物品,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即使看不见亦然。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过去毫无关联的天道根命对他说出这番真诚无私的话语,令达也难掩动摇之色。前几天,他还说他不需要神明,甚至连差使都抗拒。
「哎,应该是看在大野的姊姊分上吧?」
良彦半开玩笑地询问天道根命。
「我和奈奈实小姐相识的确是个很大的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就是放不下……」
天道根命露出困扰的笑容。天道根命是名草户畔的亲生弟弟,从这一点看来,祂和达也也有血缘关系。经过两千年的时光,同样拥有伟大姊姊的两个弟弟以这样的形式相识,算得上是缘分匪浅吧。
「祢见过我姊姊?」
达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对,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在看得见河床广场的北岛桥上认识的。」
闻言,达也垂下眼来,似乎在思索什么,又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
「北岛……对,她说的就是北岛。」
达也挖掘和姊姊对话的记忆,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
「姊姊常跟我提起不懂棒球规则的北岛……」
瞬间,天道根命瞪大眼睛,身体一阵颤动。
「……你也记得我……?」
祂总是担心有一天会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便是祂确定有个人记得自己,可是,她的意识现在已经沉入混沌之中。祂原本以为,如今再也没人记得那天为了逃避现实而来到桥上的北岛。
「她拜托我有空的时候和北岛见一面……教北岛棒球。」
北岛的身影透过姊姊的记忆传达给弟弟。
这正是天道根命这尊神的碎片。
──喂~!别放弃~!快跑~!
耳边彷佛响起这道活泼的声音,良彦忍不住环顾四周,却不见声音的主人,反而发现泪眼婆娑的天道根命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天道根命……」
「差使兄,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办得到!」
天道根命打断良彦的话语,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用泪中带笑的表情如此说道。
「我应该能够找回自己遗忘的模样!」
说完,天道根命拔足疾奔。他用瘦弱的脚踩著地砖,挥动苗条的手臂前进,并蹬著路肩的镶边石一跃而起,跑上了看不见的阶梯,奔向散发白色光辉的太阳。
「咦,真的假的!」
良彦的脑袋跟不上祂这种活力过剩的状况,只能呆然用视线追逐著天道根命的身影,并感觉到身旁的达也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奔驰在空中的天道根命犹如脱去了旧衣物一般,身上穿的变成动物毛皮制成的坚韧衣物。每走一步,祂的个子就抽高,脚上也多出足以支撑祂前往任何地方的粗壮肌肉。晒得黝黑的柔韧手臂握著一把磨得晶亮锐利的质朴利剑,长长的头发盘在头顶上,发间插著一根白得炫目的发簪。
「那就是……真正的天道根命……」
和原先那个角发白衣、戴著勾玉首饰、佩戴宝剑的苗条少年截然不同。
这就是受姊姊之托保护名草、保护纪国,并为此拚命奔走的弟弟。
生为阿弥多彦,以天道根命之身奔驰的崇高神明。
奔上天顶的天道根命一面腾云驾雾一面回过头来,结实精悍的五官即使留有少年的丰润,依然显得雄壮威武。
「差使兄,还有贤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报答尔等。」
明明相隔一段距离,祂的声音却在耳边强而有力地响起。
「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充满力量的一天,是尔等的心意让我能恢复这副模样。」
雄壮美丽的男神踩著翻腾的云雾,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只要保有这副模样,我便能拥抱深爱的纪国天空。就这么回神社,实在太可惜了。」
天道根命对目瞪口呆地仰望天空的良彦等人笑了笑,又望向更上空,似乎在寻找什么。
「如果看见迷路的凡人,我会叮咛她快点回家人身边。」
天道根命留下这句话,身上的光芒变得更加耀眼,空中宛若出现另一个太阳,良彦忍不住举起手来护著眼睛。同时,上空吹来一阵强烈的骤风,天道根命的发簪音色混在扫过耳边的风声里,传入了耳中。
清脆澄澈,如清流般的纯粹音色。
再度为威武的主人拥抱,充满了喜悦──
待骤风止息,良彦和达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只见天道根命已经消失无踪,只留下平凡无奇的夏日天空。唯一的太阳一如平时地洒落日光,晴朗的天空看来又似浓青又似蓝色。一辆计程车驶过圆环,良彦的T恤随著热风翻飞。
「……欸,大野,刚才的情景你看见了吗?」
留下的两人之间弥漫著错愕与混乱的沉默,良彦如此静静地询问达也。莫非是天气太热,自己产生幻觉?
「……我想……我应该有看见……」
达也难掩困惑,视线迷惘地游移著。
沉默再度降临两人之间,只有进站的电车声在高架桥上嘈杂地回响;低沉的广播声才刚传来,电车又缓缓发动。想进停车场的车子叭了他们几声,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走到步道边缘。
「……我觉得……」
仰望天道根命消失后的天空,达也喃喃说道:
「差使的工作……好像也不坏。」
继幻觉之后,自己又出现幻听症状吗?良彦不可置信地望著身旁的朋友。
达也的嘴角带著微微的笑意,望著木盒中的红色饰品。
「待会儿我会把这个送去给爸爸看。」
「大野……」
这是盛夏产生的冰释前兆吗?
「我差不多该走了……」
达也看著圆环的时钟,盖上木盒。
「啊,对喔,你还在工作。」
良彦不知该说什么,含糊地笑著,并举手道别。
达也说了句「回去的路上多小心」,迈开脚步,随即又发现手机有来电通知便停了下来。
「好像做了一场白日梦……」
良彦喃喃说道,从斜背包中取出宣之言书,发现上了浓墨的天道根命神名之上,不知几时间盖了个发簪形状的朱印。见状,良彦犹如突然泄气似地吐出一口气。就像从前的一言主大神一样,天道根命的那副模样应该维持不了多久吧。之后,祂又会变为少年模样,但是祂保护纪伊国的气势,想必会变得比以往更加强盛。
「不过祂那身懦弱的头巾装扮我也不讨厌就是了。」
良彦用手指轻抚清晰分明的浓浓朱印,露出笑容。
「咦……我知道了!」
背后的达也突然高声说道,良彦回过头看著他。
「我现在马上过去!」
达也用微微上扬的声音如此回答,挂断电话之后,又神情恍惚地愣在原地好一阵子。
「怎么回事?」
达也迟了几秒钟才发现走向自己的良彦,转过视线答道︰
「……我姊姊……」
他的表情宛若身在梦中。
「我姊姊的意识……」
话说出口,达也这才有了真实感,忍著眼泪眨了眨眼。
「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这是相隔四年发生的奇迹吗?
又或是弟神悄悄捎来的口信造成的结果?
同一时刻,揉著惺忪睡眼走在自家神社境内的洋治察觉了这阵风,抬起头来。
「……啊!」
那不是过去常感受到的温热弱风,而是从高空猛烈吹落的舒爽凉风,吹动洋治的衣襬,玩弄他的头发,轻抚他的脸颊。这阵带有微微潮水味的风吹向拜殿,将洋治刚才吊起的几个风铃一起唤醒,吹得叮当作响。
各色各样的纸片或高或低、或强或弱地旋转舞动,金属制品和玻璃制的钟铃各自歌唱,震动著发出透明的声响。这些音色各不相同,但是同样优美,甚至给人一种七彩缤纷的错觉。
宛若晴天里下起的轻快雨滴。
「对对对,就是这种风!没吹这种风,风铃响起来都没劲了。」
洋治用力吸了口强而有力却光滑如绢的风。这是他孩提时代常在神社境内感受到的风。
于拜殿持续作响的风铃中,也吊著达也今早送来的风铃。那是从前原本打算全家一起进献的贝壳风铃。洋治望著风铃,再度肯定地说道:「……很棒的风。」
洋治微微一笑,仰望湛蓝的天空。这时,怀中的手机突然响起,破坏了他的余韵。
「这种时候是谁啊……达也?喂?咦?什么?」
知悉这家人间深厚情感的风铃,载著各种心意,乘著喜悦的风,发出优美的音色。
◆
「良彦,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就在从和歌山归来的良彦因疲劳及睡眠不足而呼呼大睡的傍晚,终究未能在和歌山会合的黄金毫不容情地唤醒他。
「……干嘛?」
晚归的黄金一回来就用肉趾猛拍良彦的脸颊,掀开棉被,抢走枕头,丝毫不体恤因为办理差事而疲劳万分的良彦。
「我现在要说的事很重要,给我正襟危坐!」
黄金在良彦耳边毫不客气地大叫,并将头钻进良彦的身体和床铺之间,挖他起床。
「……祢有何贵干啊……」
良彦眼睛半闭,驼背正座。黄金这才心满意足,并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
「大神及其他众神已经正式下令,我想尽快通知你……你有没有在听啊?」
黄金猛拍几乎快坐著睡著的良彦脸颊。
「……夏令营怎么了?」
「不是夏令营,是下令。」
黄金一板一眼地订正,重新坐好,挺直背脊,并得意洋洋地摇动蓬松的尾巴。
「你该感到高兴,良彦。你办理差事时的真诚行动获得了肯定,从此时此刻起,你就从代理差使升格成正式差使!」
良彦用刚睡醒的迷糊脑袋聆听黄金说话,花了几秒才理解意思。
「……那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不是有没有不同的问题,这可是莫大的荣誉啊!你原本是大神作主指派的,一直被当成过渡时期的备胎,现在可是正式录用!」
「会发薪水吗?」
「不是金钱的问题。既然你现在成为名副其实的差使,更要带著敬畏神明之心,尽心尽力地办好差事,这才是重点。」
「……会有交通津贴吗?」
「我不是说了,不是金钱的问题。这件事有多么可喜,你务必牢记在心,并……」
「晚安。」
换句话说,不管是代理或正式录用,都没有任何改变。良彦再度钻进被窝,黄金大喝「慢著」扑了上去。
「这对你而言可是种荣誉啊!刚认识的时候,你懒懒散散、宽以待己,却要求别人体谅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尼特族小顽固,现在却获得了众神的肯定!」
「咦~?真的假的~?好棒喔!都是多亏了黄金大老爷,有灵有显,有灵有显~」
良彦难以抗拒睡意,随便敷衍了几句,然而黄金听闻这番话,却一脸意外地瞪大眼睛。
「哦?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其实这回天道根命的差事暗藏著决定此事的重大意义,所以我狠下心,对你采取不协助的态度,原来你也知道我的苦心……」
「……等等。」
听到这句话,良彦整个清醒了,掀开棉被缓缓起身。
「不协助的态度……我的确觉得祢很冷淡,但那不是因为我说祢贪吃,祢在闹脾气吗?」
良彦一直如此认定,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被推翻了。
黄金叹一口气,啼笑皆非地看著良彦。
「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闹脾气?虽然现在不得已与你一起行动,但我可是自太古以来便坐镇日本的方位神,岂会为了区区食物而闹脾气──」
话说到一半,良彦察觉了室内的状况,举起手制止黄金继续说下去。他刚回来时,房里的景象一如平时,并没有任何变化。可是──
「……这是怎么回事?」
仔细一看,地板上摆满食物:原本放在厨房里的袋装零食和蜂蜜蛋糕,香蕉、苹果等水果,从冰箱里拿来的布丁和果冻,还有父亲用来当下酒菜的鱿鱼丝和柿种米果。良彦屯购的碳酸饮料也从桌子底下拉出来,甚至还有充当宵夜的泡面。
「你获得正式录用,所以我安排了庆功宴。」
黄金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现在立刻放回原位!」
瞬间睡意全消的良彦抓住狐神的尾巴,如此大叫。可不可以别趁著人家睡觉的时候,擅自把房间变成宴会厅?而且还把家里的食物全都搜刮来了,祂到底打算举办多盛大的派对?
「我一直没吃,在等你起床耶!」
黄金一脸不满,良彦大大叹了口气,抱头苦恼。他很感谢黄金的心意,黄金没先吃,就收拾善后的观点来看可说是帮了大忙,但是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只不过……有一样东西我忍不住吃掉了。」
黄金一反常态地撇开视线,难以启齿地竖起耳朵。
「哪一样?」
良彦按著太阳穴,疲倦地问道。是冰淇淋?优格?还是鱿鱼乾?
「就是那个。」
见到黄金用鼻尖指示的物品,良彦的背上窜过一阵颤栗。
「……GO、GODIVA巧克力……」
包装纸被撕裂并硬生生打开的盒子里,已经连半颗巧克力都不剩。
这巧克力一盒要一千多圆,是萩原家最强的妹妹为了慰劳即将考完前期考试的自己而买。
良彦感受到生命危险,连忙抓起桌上的钱包。距离那个凶神恶煞回来还有一点时间,如果不趁现在把这出惨剧一笔勾销,将会发生另一起惨剧。
「为什么是我!」
良彦穿著家居服冲出房间,跑下楼梯。他知道神明总是蛮横无理的,但是不能客气一点吗?为何偏偏选上妹妹的GODIVA巧克力?
「良彦。」跟著下楼的黄金呼唤匆忙穿上凉鞋的良彦。
「干嘛啦!」
「买个最大盒的给你妹妹吧。」
「咦?」
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语,良彦忍不住回望那双黄绿色眼睛。这阵子尽在忙那两对姊弟的事,莫非黄金也萌生了什么感触?就在良彦胸中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暖意时──
黄金兴高采烈地摇动尾巴说:「买第二大盒的给我就行了。」
即将迈入八月的某个平日午后,萩原家的玄关响起宣告混战即将展开的钟声。
注10: 大彦大人的女儿 《日本书纪》上是写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