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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一尊 东国武者

望著窗外秋高气爽的天空,穗乃香叹了口气。

继上周的模拟考之后,这个月底还有第二学期的期中考等著她。不知不觉间,距离毕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年。明明前一阵子才刚入学,季节变化之快著实令人惘然。

在等著召开班会的教室里,要好的女生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换作一般高中,这时候早已因为迫在眉睫的大学会考而充满紧张感,但在这所私立大学附属高中,几乎所有学生都已经确定直升大学,穗乃香也不例外,只待透过十一月的考试决定科系。报考其他大学的学生,原本就被分发在不同班级,因此教室里的气氛相对悠闲许多。

「啊……」

穗乃香仰望天空,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几只白狼一面嬉闹,一面飞向高悬的澄澈蓝天。白色是代表神明使者的颜色,八成是某尊神的眷属吧。穗乃香目送祂们的身影远去之后,才把视线转回教室中。能够与她分享这种神秘景色的人现在不在身边。穗乃香徐徐地吐了口气,打开手边的联络簿,熟悉的文字井然有序地排列于页面上。

对于穗乃香而言,校园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不过上高中以后,周遭换了批新面孔,生活似乎也变得轻松一些。

只要乖乖上课、用功读书、过著被动的生活,就不会有人来干涉她。唯一的变化,便是隔壁班的高冈遥斗不时会和她说话。

──吉田同学,你以后要继承你家的神社吗?

穗乃香想起前几天放学后,偶然在校舍出入口遇见的遥斗曾问她这个问题。所幸父母并不强迫孩子继承衣钵,而是以本人的希望为优先,因此,过去从未谈论过穗乃香从事神职与否的话题。穗乃香自己也一样,虽然认为日后不无可能,但若要她现在立刻朝著这个方向迈进,她反倒有些踌躇。

不仅如此,遥斗的话语唤醒了穗乃香的苦涩记忆。

本来有另一个人,该在她之前做出这个决定。

穗乃香闭上眼睛,强忍窜过胸口的钝痛。

带著微微寒意的秋风摇晃著教室的窗帘。

「哇……」

早上七点,在这个平时还在睡懒觉的时段,良彦目瞪口呆地仰望著灰色的摩天大楼。

「这就是东京!」

十月上旬的早晨充满秋意盎然的冰冷空气。在这样的空气之中,良彦环顾周围,只见三百六十度都是大厦。单侧四线道的马路上车水马龙,电视上常见的绿色计程车呼啸而过,步道上也可看见提早出门的上班族和粉领族行色匆匆的身影。再过一会儿,想必人潮会变得更为汹涌。不愧是丸之内,商业的街道。

「这是今天住的饭店地图,同样的地图我也传了一份到你手机里,自己确认一下。」

孝太郎从刚下车的高速巴士行李厢中拿出行李,连珠炮似地对兴奋不已的良彦说道。

「我用你的名字订了一个房间。不过是商务饭店,别太期待。」

「饭店只要能睡觉就好了。别说这个,你看了这种景色怎么一点也不感动啊!」

良彦接过影印的地图,对好友投以不满的视线。面对他的眼神,孝太郎歪头纳闷。

「感动?」

「你看,高楼大厦耶!东京耶!」

在京都土生土长二十余年,老实说,这是良彦头一次踏上东京的土地。虽然校外教学时曾经去过某个游乐园,但那个地方名为东京,其实严格说来是位于千叶。

孝太郎瞥了摊开双手表示感动的良彦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忘记我在哪里读大学?」

经他这么一问,良彦突然觉得在都会正中央高举双手的行为十分空虚,轻轻地放下手。能不能别用如此冷淡的眼神看著正在兴头上的人?

「……东京。」

「没错,我就读的大学位在东京。换句话说,我在东京住过四年,今天就是为了参加大学同学会,才从两个月前就调整班表,努力挤出假期来。现在就算来到丸之内或形同迷宫的新宿车站,也都司空见惯啦。哎,多少有点怀念就是了~」

说著,孝太郎重新环顾四周的景色。

孝太郎是在上个礼拜邀请良彦一同前往东京。反正没有打工的日子,你也只是在家里混吃等死而已吧──被孝太郎一语道破这个充满偏见的事实,良彦心里的确不太痛快;但是当孝太郎表示要替他支付车资及住宿费用之后,他便立刻答应同行,只差没有叩头拜谢。虽然有尊狐神一脸不悦地嘀咕「身为差使必须随时待命,以俾神明交办差事」,但祂一听说目的地是首都东京,就兴高采烈地跟来了。嘴上说什么「看看现在的日本京城也不坏」,嘴角却淌著口水,因此良彦根本不信祂那一套。

「话说回来,你干嘛邀我一起来啊?还替我出钱。」

良彦再次提起出发前也曾经询问的问题。孝太郎不是守财奴,但也不是出手阔绰的人。既然是要参加同学会,他大可以自己一个人来。

「我说过了吧?因为你看起来很闲,来参观一下东京也不坏啊。」

孝太郎从下车处迈开脚步,良彦随后跟上。老实说,他现在成了差使,比从前只有打工时忙碌许多;然而,闲暇无事的日子,消磨时间的方法却和从前差不多。或许这是知悉良彦过去的孝太郎关心他的方式吧?

「那、那至少车资让我出吧!反正高速巴士没有新干线那么贵……」

「不用了。和你接下来的试炼相比,那算不了什么。」

「咦?什么?」良彦没听见孝太郎的低语,如此反问。

孝太郎短叹一声,回头看著良彦,指示前进的方向。

「这边是有乐町站,反方向是东京站,你先找到饭店再说吧。」

「呃、呃,有乐町……」

「我先去御茶水的神社和同期生打招呼,接著和住在东京的人会合,直接去同学会。」

孝太郎是毕业于可取得神职执照的神道文化学系,换句话说,今天参加同学会的人,大半都是和孝太郎一样奉职于神社的现任神职人员。不过,像孝太郎这样从外地前来参加同学会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住在都内和近郊的人。

「我大概很晚才会回来,你先睡吧。」

「你不当我的向导吗!」

居然把好友丢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岂有此理?孝太郎无视良彦的吶喊,重新背起波士顿包,轻快地踏上磁砖步道。良彦还在奇怪他为何如此亲切,原来是这么回事!

「要我去哪里啊……」

虽然自己一个人也能观光,但是有没有熟悉当地的人作伴,差别可大了。良彦只顾著为了能去东京而高兴,事前根本没做功课。在这个代表亚洲的大都会里,没有特定目的地,只知道车站的方向,要他何去何从?

「良彦!良彦!」

就在良彦呆然目送孝太郎的背影时,一下巴士便不知跑去哪里的黄金,竖著尾巴跑回良彦的身边。

「有乐町似乎是个好去处!」

黄金在良彦脚边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良彦头一次觉得在祂的背后看见了光环。

「祢帮我查了吗……?」

「听说有乐町有很多日式点心店!」

「……祢到底是收集什么资讯啊?」

良彦怀著大梦初醒之感,俯视著宣告之后想去甜点激战区自由之丘的狐神。

「良彦,这是怎么回事……?」

从高速巴士下车处步向有乐町站的良彦与黄金,避开人潮逐渐增加的车站前,走进高楼大厦并立两侧的巷弄中。他们走在红砖步道上,发现了一间超商,便入内购买早餐。

「怎么回事……?祢说祢喜欢昆布口味,所以我就买了昆布口味啊。」

良彦倚著入口附近的大厦墙壁,替黄金拆开饭团包装。

「我不是在说饭团的内馅!我是在问日式点心呢!」

刚才,他们前往黄金想去的点心店所在的大楼,但开店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入口依然紧闭。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狐神似乎无法接受。

「刚才祢也看见了吧?店还没开。再说,我才不想一大早就吃甜点。」

为什么来到东京还得吃日式甜点?日式甜点应该是京都比较丰富吧。

「……无可奈何。」

黄金咕哝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接过饭团。良彦叹了口气,咬了口买给自己的热狗。在略带凉意的早晨,能够用罐装咖啡的价位喝到滤挂式咖啡,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那么,现在要做什么?」

黄金灵巧地用前脚压住饭团,一面慢慢啃食一面仰望良彦。

「这个嘛,饭店办理入住是从下午三点开始,在那之前先去东京其他地方观光……」

是不是该买本旅游导览书?现在突然要考虑去处,良彦只想得出晴空塔和东京铁塔。正当良彦抱头苦思之际,耳边传来微微的铃铛声,令他抬起头来。

有个身穿淡红色和服的女性走过眼前的步道。那身和服的款式有些老气,衣襬染印著白色的扇形花样;一头长发并未束起,垂著眼的侧脸白皙如雪。铃铛声是从她的手边传来的,良彦的视线移向缠绕在纤细手腕上的细绳,只见上头有个小巧的铃铛与紫色花饰。

「话说回来,这一带变得发达许多。在我所知的时代,这里是个尽是湿地的荒村……」

就在良彦用视线追逐女性之际,脚边的黄金一面咀嚼饭团,一面喃喃说道。

「咦?是吗?」

良彦忍不住回头望向黄金。仔细想想,良彦只知道进入德川时代以后的东京,也就是江户。在那之前的东京是片什么样的土地,他连想也没想过。

「当时只有些许台地,现在我们站著的这一带全是大海。凡人连土地的形状都能改变,实在了得。」

黄金语带讽刺地说完最后那句话之后,叹了口无奈的气。

「为了住人,只好这么做。所以现在东京才能成为世界顶级的大都市啊。」

良彦再度把视线移回步道上,身穿和服的女性已然不见踪影。他从大楼的缝隙间仰望天空。能造访这座大都市固然是好事,但他有股不祥的预感。过去他也有过几次突然外出旅行的经验,而每次差事都会在旅行地落在他身上。这么一想,搞不好在良彦深思熟虑过后决定目的地的那一瞬间,宣之言书就开始发光了。

在不安的驱使下,良彦叼著热狗从邮差包中取出宣之言书。幸好尚未出现新的神名。

「……看来你也学到教训了。」

吃完饭团的黄金啼笑皆非地望著确认宣之言书的良彦。

「是啊,我这个差使可不是白当的。」

良彦再度将宣之言书收进包包,用智慧型手机秀出地图。即使被叫去办理差事,只要在东京都内应该不成问题吧?东京铁塔离这里似乎不远。

「黄金,看来要走上一段路了。」

良彦确认路线之后,将剩余的热狗放入口中,迈开脚步。别折回有乐町,直接朝日比谷站前进似乎比较好。

「要去哪里?」

「东京铁塔。」

「那里有好吃的东西吗?」

「谁知道?不过那里是观光景点,应该有卖吃的吧。」

边说边把智慧型手机塞进口袋的良彦一时反应不及,结结实实地撞上迎面走来的西装男子,手上的咖啡也因此洒出来。

「对、对不起!」

良彦连忙道歉,望著洒出来的咖啡去向。红砖步道上多了道琥珀色的污渍。

「咖啡有没有泼到你!」

咖啡杯盖著盖子,洒出的咖啡量不多,但若弄脏了正要出勤的上班族西装,那可糟糕了。

「不要紧,没泼到。倒是你没事吗?」

戴著无框眼镜的年轻男性并未责备良彦,反而露出笑容安抚他。

「你的手沾到咖啡了。」

男性指著良彦的手,良彦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满是咖啡。

「啊,我、我没事!咖啡已经冷掉了。」

「请拿去用吧。」

男性递出一条藏青色手帕,良彦手足无措。仔细一看,那是名牌货,应该很贵。良彦不知道该不该借用,但最后还是乖乖收下。

「对不起,一再给你添麻烦……」

「不,是我走路没看路。」

说著,男性环顾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仔细一看,男子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装,与孝太郎不同类型的端正五官在眼镜的衬托下,更显得充满知性气息。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

「良彦。」

用啼笑皆非的眼神目睹整个经过的黄金突然在脚边忠告:

「小心,有股奇妙的气息。」

「咦……」

当著男性的面,良彦不方便反问,只能小声地喃喃说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

注意力被黄金吸引的良彦听到男性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

「咦?啊,什么?」

「你有没有在这一带看到一个穿著和服的女人?」

「穿著和服的……?」

良彦反问,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身穿淡红色和服的女性。

「哦,我有看见。留著长发,对吧?你们约好要见面?」

这么一提,她刚才正是走向男性走来的方向。就时间推算,两人应该会碰上才是。

「啊,不,不是。」

男性有些慌张地否认。良彦觉得自己似乎见过那张苦笑的脸,不由得眨了眨眼。

「我常在上班的路上看见她,所以有些好奇……抱歉,耽搁你的时间。」

「不,我才该道歉……」

男性举起手来道别,走向大厦入口。

「请、请等一下!」

听见良彦呼唤,男性一脸讶异地停下脚步。

「对不起,手帕洗好以后我会还给你的,能不能留个联络方式……」

总不能一借不还吧?

「不要紧,只是条手帕而已。」

「可是,这是名牌货……」

与其清洗过后再归还,或许买条新的比较好吗?面对坚持己见的良彦,男性面露苦笑,摸索上衣内袋。

「这年头像你这么一板一眼的人不多了。」

男性从黑色皮套中抽出一张名片,递给良彦。

「如果是工作中,我可能无法立刻接电话……」

「对不起,谢谢!」

良彦道谢,扫视名片。知名旅行社的电话号码之下印有手机号码。正当良彦抬起头来,打算询问该拨打哪个号码时,他突然看见一道奇妙的影子,而将视线移向男性背后。见到男子背后的物体,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隔著男性肩膀凝视著良彦的,是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散乱的头发,没有生气的苍白脸颊,以及古装剧常见的老式盔甲。良彦定睛凝视,以确定自己没看错;而越是仔细观看,那副模样便越发鲜明,怎么看都是个落败武士。

「怎么了?」

男性发现良彦的样子不对劲,不可思议地问道。此时,视线与良彦对上的落败武士缓慢但确实地走向他。每当落败武士前进一步,盔甲便发出铿铿锵锵的摩擦声。距离如此接近,照理说男性应该会发现,但他却若无其事,换句话说,他看不见,代表这个落败武士并不是无聊人士扮成的。

「没、没事!」

良彦下意识地往后退。为什么?为什么会在大都会里遇上落败武士的幽灵?步步逼近的落败武士彷佛随时要伸手拔出腰间的长刀。

「那、那我先告辞!」

良彦留下这句话,一溜烟地拔腿就跑。

他穿过上班途中的粉领族身旁,跑进摆设露天咖啡座的巷子,来到人来人往的道路上之后,回头查探情况,落败武士似乎没追上来。为了安全起见,他穿越大马路,走到大厦前的广场一带才停下脚步。

「祢、祢说的奇妙气息,指的就是那个?」

良彦一面调整呼吸,一面习惯性地抚摸带有旧伤的右膝。

「那个落败武士是从哪来的啊……」

他身边的黄金一派镇定地留意身后,并就地坐下。

「没想到那家伙居然会附在凡人身上。光是受人奉祀还不满意吗?」

「咦?祢认识那个落败武士?」

良彦配合黄金的视线高度蹲下,同时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从邮差包中拉出宣之言书。

「良彦,你还记得大神灵龙王的心上人藤原秀乡吗?那个武者就是被秀乡讨伐的男人,听说江户有祂的人头冢。」

黄金把蓬松的尾巴缠在身体上,用黄绿色双眼望著良彦。

「……祂该不会就是……」

宣之言书宛若正等待著这一刻,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上头浮现的神名是──

「……平将门……?」

至今仍然受人畏惧的怨灵之名,出现在空白的页面上。

平将门是承袭第五十代桓武天皇血脉的豪族之一,然而,在藤原氏政权下的平安时代,祂的官位并不高。于京都出仕藤原氏之后,祂前往祖父担任国司(注1:国司 古代至中世时期,由中央派遣至地方的政务官。)的上总国,却因为父亲良将之死而卷入继承争端之中。

「后来,有人惹祸上身,前来求助于将门;将门将他藏匿起来,并要求常陆国府撤回对那人的通缉令。然而,朝廷非但拒绝这个要求,还对将门下达宣战布告,之后便发生了凡人口中的『平将门之乱』。」

良彦取消东京铁塔行程,改从距离最近的地下铁车站搭车前往御茶水。有别于只有两条路线的京都地下铁,东京的地下铁路线繁多、错综复杂。原本以为大阪的地下铁已经够复杂了,没想到东京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门逐一征服周边的国府,自立为新皇,在关东建立独立政权。」

他们走过站前的圣桥,在磁砖步道上缓缓前进。高大的行道树沿著大学与教堂之间的道路林立,映入眼帘的绿意出乎意料地多。

「所以祂算是造反啰?」

良彦望著走在身旁的黄金。宣之言书上出现将门的名字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回到超商附近,但是身穿西装的男性及落败武士已然不见踪影。

「就结果而言算是。不过,最后将门被藤原秀乡等人诛杀,头颅悬在京城里示众。后来,祂的头颅追寻分离的身体,飞向了东方。」

「飞向东方?」

反问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大,良彦连忙摀住嘴巴。光是头颅飞来飞去已经够可怕,居然还从京都飞到关东,未免太有毅力了吧!

「据说将门一路撕咬仇人,怨念相当惊人。传说中,祂的头颅就是落在位于此地南边的人头冢。至今民间仍盛传『在人头冢行无礼之事,将门便会作祟』的说法。」

「啊,这个说法我也听过。在那块土地上盖大楼,结果有人死掉之类的吧?」

说著,良彦的背上开始发毛。平安时代至今已经过了一千多年,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这颗头颅依然余恨未消吗?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神明?成了人人害怕的怨灵,我倒还能够理解……」

良彦在红绿灯前停下脚步,俯视黄金的金色毛皮。以同样是凡人成仙的田道间守命为例,祂是因为带回非时香木实,有功在身;可是,将门却是造反失败的乱臣贼子,根本不值得隆重奉祀。还是祂生前其实是个受到当地百姓爱戴的领主?

「这叫『御灵信仰』。自古以来,凡人认为死于非命之人的灵魂会作祟,引发灾厄;倘若将这些人奉为神明,抚慰他们愤怒的灵魂,他们便会化身为强力的守护神。就好比现在,将门也被称为东京的守护神。」

「守护神……」

良彦揣测将门的心境,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刚才看见的祂只是个吓人的落败武士,怎么也不像神明。

「事实上,那座奉祀将门的神社即是江户总镇守(注2:江户总镇守 镇守整个江户的神社之意,即神田神社。)。」

说著,黄金突然停下脚步。良彦循著祂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座面向大马路而立的巨大鸟居。那不是朱红色或石造的鸟居,而是庄重典雅的绿锈青铜鸟居。鸟居深处有道鲜艳的朱红色随神门(注3:随神门 用来供奉门神,以防止妖邪入侵神域的门。)。

「……唔?」

看见突然出现于都会正中央的神社,良彦有些兴奋。他定睛凝视著随神门,连连眨了好几次眼。

「那该不会是……」

通往随神门的缓坡彼端,有个武者昂然而立,装扮并不像刚才那般落魄,而是身穿没有丝毫损伤的鲜艳朱红色盔甲,头戴双角冲天而立的锹形头盔。那副迎著阳光严阵以待的模样,便如武神一般威武。

「祂的打扮未免跟刚才差太多了吧!」

良彦忍不住大叫,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搁下他先行穿过鸟居。

奉祀将门的神社同时也是东京的观光胜地,相当有名。神社原本位于江户城内,随著城池增建,迁移到了现在这个守著正鬼门(注4:正鬼门 亦即东北方,在阴阳道中为恶鬼出入的方位。)的位置。或许是因为次文化发信地秋叶原就在附近,这里也成为动画的舞台,神社内装饰著绘有插画的旗帜及绘马。

「刚才真是抱歉。」

虽然是平日的上午,境内仍有三三两两的香客,也可看见外国观光客的身影。将门避开拥挤的本殿前,带著良彦等人前往摄末社林立的神社后方。

「某看见金色的身影,暗忖莫非是方位神老爷,想上前攀谈,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的模样。两位想必吃了一惊吧?」

说著,将门露出令人意外的豪爽笑容。祂看来约莫四十岁,脖子上有一圈红色伤痕,一身盔甲及头盔光亮威武,腰间的长刀有著金色雕饰,十分奢华。唯独刀柄前端的紫色细绳像是褪色似地微微泛黑,看在良彦眼里,有种奇妙的突兀感。

「我也没想到会在大都会东京遇上落败武士……所以忍不住拔腿就跑,对不起。」

良彦也向将门赔罪,并略微迟疑地提出不知能否询问的问题。

「话说回来,祢的盔甲跟刚才好像不太一样……?」

听到这个问题,将门笑了。

「哦,一回到这片神域,某会恢复充满力量时的姿态;但在其他地方,便会化为怨灵的模样。实在太不方便啦。」

将门豪爽地拍了拍良彦的背部。良彦脸上虽然挂著笑容,心里却为了祂的力道之强而暗自叫苦。明明是个死人,这身蛮力是打哪来的?

「这么说来,祢果然是方位神老爷!久仰大名!」

将门并未察觉良彦的痛苦,将视线转向黄金。

「当时祢引发的骚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会在后世以这种方式和祢见面。」

黄金摇晃尾巴,眯起眼睛。

「啊,对喔……黄金也认识在世时的将门啊……」

良彦恍然大悟,喃喃自语。听说从前将门是在京都当官,那么,当时以京都为地盘的方位神黄金认得将门,倒也不足为奇。

「某也没料到自己会成为怨灵,还有人头冢!」

将门自虐地说道,哈哈大笑。祂的模样和想像中的可怕怨灵截然不同,良彦不禁歪头纳闷。莫非只是凡人自个儿在害怕,其实祂早就恨意全消?

「对了,今天早上祢在那里做什么?」良彦问道。

黄金说将门附在凡人身上,这么说来,祂是附身于那位男性啰?

将门彷佛正等著良彦询问这个问题,扬起嘴角露出贼笑。

「某正要提这件事。」

话一说完,将门的周围便浮现几个拳头大的苍白火焰。见到突然出现的鬼火,良彦忍不住绷紧身子。

「差使兄应该也听过某作祟的故事吧?」

在这些没有带来热气,反而散发寒意的火焰照耀下,将门继续说道:

「某现在正在对那个男人作祟。」

良彦震慑于祂的魄力,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作、作祟……」

「怨灵」二字闪过脑海。将门的恨意岂只未消,根本正熊熊燃烧著。

「那个人做了什么冒犯祢的事吗?」

黄金询问,将门自嘲地笑了。

「他的出生就是一种冒犯。不断绝他的血脉,某绝不甘心。」

将门抚摸自己仍然留有伤痕的脖子,双眼闪烁著阴森可怖的光芒。

「那个男人是藤原的后裔。」

根据将门所言,江户时代以后,人们透过人头冢等各种管道奉祀祂,因此祂的心灵变得平静许多。然而,渐渐地开始有人前来祂的神社许下自私自利的心愿,甚至有人跑到人头冢祈求事业成功,使得一度平息的陈年旧恨又浮上心头。

「某脖子上的这道伤痕,即是悔恨的印记。这些年来,它变得越来越红,透过脉动强调自己的存在,提醒某别忘了血海深仇。」

刚才的开朗形象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将门露出阴沉的表情,宛若强自压抑著憎恨。

「就在两年前,某偶然看见那个男人……他的身上带著藤原的气味,某绝不会弄错……那是杀了某又砍下某脑袋的一族散发的血腥味。」

苍白火焰环绕的将门身影,吓得良彦忍不住拿黄金当盾牌,与祂保持距离。不愧是只剩一颗头也能从京都飞到关东的怨灵。

「当某察觉他的身分之后,再也按捺不住复仇的念头。此恨不消,脖子上的这道伤痕就不会痊愈,心灵也无法平静……」

将门眉头深锁,满面怒容,咬牙切齿。

「复仇……祢打算做什么?」

良彦隔著黄金战战兢兢地询问。既然是要报杀身之仇,该不会是想咒杀对方吧?

面对良彦的问题,将门略带迟疑地开口说道:

「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说归说,藤原的子孙不只那男人一个。再说,夺他的性命只是一瞬间的事,还不如带给他一辈子的痛苦,才能消某心头之恨。」

良彦五味杂陈地望著将门。出师未捷身先死,确实令人悔恨,不过都已经过了一千多年,连子孙也一并恨上,未免太过火一点。

「那男人的老家在京都。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他非常重视自己的家人,尤其对于年岁相差甚远的妹妹更是呵护备至。所以,某决定先破坏这层关系。」

「破坏关系……?」

「没错。某让他的信件全数寄丢、简讯频出问题,并干扰电话讯号。这两年来,他完全联络不上家人。」

「……啥?」

良彦慢了半拍,才如此反问面有得色的将门。

「当然,不只如此!某还有更进一步的计画!长期音讯不通,导致男人和家人互相猜忌,最后彼此的信赖关系荡然无存!这么一来,他就会尝到被溺爱的妹妹拒绝的悲伤滋味!失去心灵支柱,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一辈子孤孤单单地活著!」

将门宛若在夸示自己的力量,用手捏熄飘浮于眼前的苍白火焰。然而,有别于祂的行为,良彦的反应却是啼笑皆非地喃喃说道:

「……跟我想像的好像不太一样……」

听祂说要复仇,良彦还以为祂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想到将门身为怨灵,所作所为居然如此小家子气。虽然这些行为确实能够造成伤害,但是似乎尚未超出恶作剧的范围。

「这倒也算得上是种计画……以祢现在的力量,顶多只能这样吧……」

黄金咕咕哝哝地说出难以启齿的感想。

「那、那祢的复仇计画进行得还顺利吗……?」

今早遇见的男性看起来并没那么孤僻。非但如此,他还好心地出借手帕给刚认识的良彦,不像是个再也无法相信别人的人。

将门叹了口气,垂下视线盘起手臂,同时,飘浮在祂周围的苍白火焰化为细烟消失。

「这个嘛……老实说,不太理想。」

「不太理想?」

良彦忍不住与黄金对望一眼。将门要做的并不是降下陨石或加快地球自转速度这类大规模的事,对于现在贵为神明的祂而言,要让信件寄丢或是干扰讯号,应该易如反掌才是。

「正确说来,方才所说的计画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某种缘故,那小子原本就鲜少与家人联络,而这两年来,这些寥寥无几的宝贵书信及简讯完全没有寄到家人手中,就连电话也打不通。为了让男人更加惊恐度日,某又在他睡觉时压他的床、勒他的脖子并留下手印、让碗盘与茶杯突然破裂……」

将门面色凝重地说道,大大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可是,那个男人毫不介意!」

根据将门所言,那个男性完全不相信「作祟」或「灵障」。无论对他做什么,都像是拳打棉花,毫无反应。

「那小子似乎有些许灵异体质,某原本以为他会立即察觉,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就算被压床,他依然一觉到天亮;脖子上的手印,被他当成奇形怪状的疹子;打破的茶杯和碗盘,他也以为是原本就有裂痕……」

将门抱著脑袋蹲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为所动!某故意在他睡觉时装神弄鬼,可是他压根儿没醒来!从上方推落盆栽,他却突然发现忘记东西而折回去拿!后来,某一不做二不休,想把他推下楼梯,谁知他忽然蹲下来绑鞋带,害某扑了个空滚下楼去……这教某如何是好!」

将门大叫,良彦用略带同情的眼神望著祂。看来祂似乎使了不少手段,但是全被对方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反将一军。那个充满知性的男性,或许是超越孝太郎的超级现实主义者。

「某恨不得早一刻完成复仇大计,消除脖子上这道伤痕,这个不光彩的记号……」

将门缓缓地抬起头来,将发直的双眼转向良彦。

「……差使兄,差使的任务就是听从于宣之言书上头浮现名字的神明之吩咐,办理差事,对吧……?」

「……没、没错,可是……咦?等等,这意思是……」

「那就拜托尔了。」

将门打断困惑的良彦,站起身来。当祂靠近时,长刀和盔甲互相摩擦发出声响,褪色的紫色花饰在刀柄上的细绳前端摇晃。

「与某联手复仇,把那个男人逼上绝路吧!」

良彦哑然无语,忍不住回头看黄金,然而,素以不干涉私事为原则的祂只是用后脚搔了搔耳朵,并未回应。见状,良彦连忙从邮差包中取出宣之言书。这种对人作祟的差事,大神总不可能允许吧──良彦如此希望。

「不会吧……」

然而,良彦的希望落空了,翻开的宣之言书上,将门的名字随著光芒上了层浓浓的墨色。

差使的任务是听候于宣之言书上浮现名字的神明差遣,无论是多么无理的要求,都必须设身处地、真挚地倾听。

「可是,也不能要我帮祂作祟啊!」

在将门的魄力震慑下,良彦第一时间只能虚与委蛇、设法脱身。后来,他离开了神社,再度返回有乐町。

「不过,这就是将门的心愿,无可奈何。」

在刚才走入的站内咖啡店里,黄金吃著千层蛋糕,心满意足地抬头仰望良彦。看来就算不是祂想吃的日式甜点,只要是甜食,就能讨祂欢心。

「话说回来,祢好歹是神明吧?不能叫祂别作祟吗?」

时间将近十二点,车站前的马路上出现了提早午休的上班族和粉领族的身影,行人似乎比刚才更多。良彦循著今早经过的路线,走进铺著红砖的巷弄。

听了良彦的话语,走在前头的黄金机灵地回过头来。

「神明是蛮横无理的。」

「这句话未免太万用了吧!」

差使的差事是绝对的、只是和你一起行动罢了、没有协助你的义务……黄金可能说什么话,良彦了然于心。他凝视著走在前头的尾巴,咕哝了一声。无论如何,看来他是无法期待狐神出面制止。

「……唉,如果真的是不该做的事,大神应该也不会受理吧……」

良彦喃喃说道,仰望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的天空。不过,就算大神允许,良彦也不能就这么全面协助将门。仔细一听,那个男性并没有做过任何冒犯将门的事,单纯是因为身为藤原的后裔而被怨恨。如果是本人行为不端,良彦愿意帮忙惩罚;但要那个男人为了根本不认识、好几代之前的祖先所做的事负起全责,良彦总觉得有失公允。

「你回到这里来,有什么打算?」

黄金在购买早餐的超商前询问。

「那个男人当时就是走进这座大楼,对吧?我在想,到了中午,说不定他会出来吃午餐。虽然我也可以打电话给他,可是又怕打扰他工作……」

良彦指著超商隔壁的自动门。先前他没有发现,其实导览板上印著与名片相同的旅行社名称。他刚才在站内附设的购物中心买了今早借来的同品牌手帕,虽然两千圆是笔不小的花费,但应该能成为再次见面的藉口。

「既然差事受理了,就不能叫将门别作祟。不过,听将门的说法,那个人好像完全不把作祟当一回事,所以我要趁现在提醒他多注意周遭。」

良彦则可以藉此争取时间,设法说服将门。良彦在可以望见大楼入口的道路对侧严阵以待,仔细留意出入的人。必要之时,他可以打电话。

「要是没遇上怎么办?」

黄金在良彦身边坐下,将蓬松的尾巴卷在自己身体上。

「到时候就打电话说明……再不然写信?」

反正有东西要交给他──良彦凝视著手中的手帕。如果可以,当面说明当然是最好的。

「咦?」

就在良彦和黄金交谈时,有道声音从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良彦慢了半拍才转过头。

「果然是今天早上的……」

今早的男性不是从良彦监视的大楼入口,而是从有乐町站的反方向走来。他发现良彦,便爽朗地主动攀谈。瞧他提著公事包,或许是外出跑业务刚回来吧。

「啊,呃,今天早上真的很抱歉!我怕来不及洗乾净还给你,所以买了条新的……」

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重逢,令良彦有些动摇,但还是递出装著手帕的包装袋。他没料到会这么快见到对方。

「啊,劳你专程送来,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男性隔著眼镜镜片露出充满歉意的微笑。不知何故,见到他的笑容,良彦有些难为情,抓了抓头也跟著无来由地笑了。男人的个子比良彦高、体格意外壮硕,却有一张小脸及清爽的五官,成了良好的落差,即使是同性也会忍不住观察他。

「呃,不好意思,在你正忙的时候问这种问题……」

良彦想起正题,回过神来。没错,现在可不是看帅哥保养眼睛的时候。

「你最近有没有碰上什么怪事?」

「怪事?」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男性将收下的手帕放进公事包中,歪了歪头。

「比如……寄出去的信没送到,睡觉的时候被鬼压床,早上起床的时候脖子上有手印……请你多留意这些事。」

对不起,突然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良彦低头道歉。光听这番话,他活像是一个可疑的占卜师。

「其他还有……像是茶杯突然破掉、盆栽从天而降之类的。」

男性目瞪口呆地看著比手画脚说明的良彦,不久,他叹了口气露出苦笑。

「怎么了?这是什么新型的灵异商法吗?」

「不,不是的……」

良彦一时语塞,抓了抓脑袋。将门说这个男性完全不相信灵异现象,看来是真的。

「真不巧,我每天都过得很平安。勉强要说的话,信有没有寄到我是不知道……我家的讯号很微弱,电话通常打不出去,无法确认。」

良彦与黄金面面相觑。干扰讯号的想必是将门吧!

男性盘起手臂,视线游移,回顾近来发生的事。

「再说,鬼压床和盆栽从天而降,算不上怪事吧?浴室的电灯突然开始闪烁、半夜电视忽然自行打开、电话接起来只有叫声之类的恶作剧,也是很常见的事。」

男性满不在乎地说道,良彦静静地眨了眨眼。

「……不,这些事情已经够奇怪了吧……?」

「咦?是吗?我从小就常被鬼压床,大概是因为体质的关系。现在我的身体已经进化到被鬼压床也能熟睡的地步。」

──进化对鬼压床也有效吗?

「……那、那脖子上有手印呢……?」

「我从小就常长那种形状的疹子。」

「茶杯破裂……」

「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嘛!」

看来他真的很不信邪。望著眼前微笑的男性,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老实说,虽然将门那么说,但良彦本来以为这名男性多少会有些害怕;如今见他若无其事地将所有奇异现象,归因于「体质」、「巧合」与「恶作剧」,看来并非是强作镇定。

「这个对手不好应付。」

黄金在良彦的脚边啼笑皆非地摇动尾巴。这类型的人,就算有一天遇上美丽的女神,大概也会浑然不觉地经过吧。

「我从小就常遇上这种事。突然从月台掉到铁轨上、车子开到一半爆胎,根本是家常便饭。晚上睡觉的时候,好像有人站在枕头边;最近的半夜里,我甚至看见有人拿著刀。不过,这些应该全都是梦吧!」

我常作怪梦──男性露出爽朗的苦笑,继续说道:

「我也看过浑身是血的人站在平交道,还有身穿白衣的人在半夜的墓地游荡。不知道是在拍连续剧还是电影?拍戏真是辛苦。」

「你确定那是在拍戏吗!」

良彦忍不住大声说道。这个男人拥有超乎常人的灵异体质,却毫无自觉,就某种意义而言,他可谓是个奇迹。从小到大的经历造就现在的他。他似乎遇过许多状况,难道没有任何一项能唤醒他的自觉吗?

「所以我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发生过什么事?」

男性露出泰然自若的笑容,随即又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啊,不,这个嘛……」

良彦结结巴巴地寻找藉口,总不能说「是对你作祟的元凶告诉我的」。最后,良彦使出了必然能够堵住对方嘴巴的杀手锏。

「……是、是巧合。」

黄金无奈地叹了口气。

男性目瞪口呆地看著良彦,接著笑咪咪地说道:

「这样啊,原来是巧合。居然全让你说中了,巧合真是可怕。」

相信真的是巧合的你比较可怕──良彦一面乾笑,一面在心里嘀咕。正向思考到这种地步,反而吓人。

「……某是在今天早上吩咐差事的。」

这道低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良彦忍不住「噫!」了一声。

「没想到数刻钟之后,差使兄就跑来查探敌情。」

与良彦正面相对的男性背后,出现一个脸色苍白的落败武士。祂现在是身穿残破盔甲的怨灵模样,并没有在神社时的那种神圣氛围。

「实在太令某敬佩了!」

良彦努力克制著抱头蹲下来的冲动。为什么祂偏偏挑在这种时候跑来?

「尔也听见了吧?这个男人连某的作祟,都以『体质』和『巧合』带过。这种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尔能体会吗!」

「……啊,嗯,我好像能够体会……」

「咦?你说什么?」

良彦顺口回答,闻言,男性一脸讶异地反问。良彦连忙声称没事,敷衍过去。

「事到如今,只剩这个办法了……」将门下定决心般说道,拔出腰间长刀。被不祥的紫色霭气包围的刀身,滞钝地反射阳光。

「咦?等、等等!」

祂到底想做什么?良彦摀住险些说出话来的嘴巴,打手势要求将门把长刀收回鞘中。然而,将门却斜举长刀,凝视著男人的背部。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有怨言,就去找祖先说吧!」

刀柄前端的花饰摇晃著。话一说完,将门立即逼上前去,挥落长刀。瞬间,男人的背部被斜砍一刀……原本该是如此,但是感受到挥落的长刀风压的只有良彦而已。

「啊,欸,你看!」

长刀刀尖掠过眼前,良彦险些软了脚。不知几时间横越马路、走向超商的男性呼唤良彦。

「如果你有在这里买东西,发票还留著吗?现在凭一千圆以上的发票,可以参加《偶像战队爱情保卫战NEO!》的周边产品抽奖。我妹妹小时候,我常在老家陪她一起看初期的版本。」

说著,男性专注地看著贴在玻璃上的海报,只有挥刀的将门和膝盖发抖的良彦仍留在对面的步道上,一动也不动。

「……看吧?」

将门缓缓地还刀入鞘,一脸哀愁地徵求良彦的赞同。

「……嗯。」

良彦挪动僵硬的双脚,微微地点了点头。那个男性应该看不见将门,为何能够及时闪开?根据将门所言,当祂丢下盆栽及试图推对方下楼时,也被他以近乎不可能的完美身法闪开,落得失败收场。

「该不会是他其实看得见吧……?」

良彦抚摸著好不容易又能动弹的膝盖,喃喃说道。若非如此,他实在难以置信。

「不,那个男人确实看不见。」

目睹整个过程的黄金用黄绿色双眼望著男性。

「但是他的直觉很敏锐。真正受到危害的时候,他的直觉便会发挥效用。这是祖先庇佑有加的证据。」

「哦?他是因为祖先而被怨恨,却又受到祖先庇佑?真讽刺。」

既然要庇佑,怎么不乾脆赶走将门?良彦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奔向朝自己招手的男性。

「你有看吗?这是在星期日早上播出的,是初期版本的重制版。」

男性指著《偶像战队爱情保卫战NEO!》的海报,天真无邪地问。海报上印的是穿著各色队服的数名少女各自摆出姿势的插画。良彦似乎曾在街上或广告中看过,但不太确定。

「不……对不起,我没看。」

「哎,也对,这是给小女生看的。我只是觉得妹妹或许现在还在收看,所以才跟著看。」

「这样啊?」

良彦还以为他是打扮得很正经的隐性宅男,原来并非如此。良彦拿出皮夹,找出连同零钱一起收下的发票。

「所以周边产品是要送给你妹妹的?」

「如果抽中的话。」

同为人兄的良彦对腼腆苦笑的男性萌生一股亲近感,将发票递给他。从这人想代妹妹参加周边产品抽奖这一点看来,他应该很疼爱妹妹。

「……就算你寄出那个叫什么周边产品的玩意儿,终究还是无法送达的。」

一回过头,便看见将门的脸孔在自己的鼻头前,良彦险些叫出声来。真希望祂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外貌有多么吓人。

「某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碎你的希望……名为妹妹的希望……」

良彦啼笑皆非地看著在男性耳边轻喃的将门。人家明明是个努力迎合妹妹喜好的好哥哥,何必这样为难他呢?

「差使兄,某先回去寻思对付此人的良计,这段期间内,就有劳尔了。」

将门说道,并对良彦低头致意,接著,只见祂的身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无踪,大概是回到神社或其他可以静心思考的地方动歪脑筋了吧。

「……我看祂乾脆对付妹妹,还比较能够打击这个人……」

良彦望著将门消失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祂为了对这个男性作祟,甚至不择手段,但是似乎不懂得举一反三。

「──啊!」

就在良彦思索之际,男性突然叫了一声,迈开脚步。不过,他走了几步以后,又困惑地停下来。

「怎么了?」

良彦循著男性的视线望去,看见一群外出用餐的粉领族。她们似乎是来自于不穿制服的公司,每个人都穿著秋意盎然的深色系服饰。

「……不,是我看错了……」

男性将眼镜往上推,露出窝囊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我早上没遇见她,心里挂念的缘故。」

「哦,你是说那个穿著和服的女人?」

良彦想起今早男性曾经问起这件事,环顾四周。就他所见的范围,并未看见这样的女性。

「你常遇见她吗?」

他们感觉上不像是互相认识。面对良彦的问题,男性恋恋不舍地环顾周围,点了点头。

「嗯……我是近一年来才注意到的,或许在更早之前我就见过她了。每次视线和她对上,她就会向我低头致意。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她是不是认错人,不过,只要我想靠近她,她就会消失在人群中,不知去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放著她不管。她给人的感觉和我妹妹有点像。」

「和你妹妹?」

「对,含蓄、虚幻、有种透明感……」

听到这儿,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脸庞倏然僵硬起来。这人该不会一开始说就没完没了?

「她的笑容能够点亮整个世界,是天使?女神?还是钻石?无论是眉毛或双脚中趾的形状,我从来没看过比妹妹更加可爱的。宇宙间的欢喜与幸福,全都是为她而存在。我打从心底感谢自己生为她的哥哥,因为这样我才能够从她还是胎儿的时候就一直看著她。我希望自己比她长寿,见证她的整个人生……」

「喂,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良彦连忙制止滔滔不绝的男性,经过身旁的上班族对他们投以讶异的目光。良彦本来以为这人是个适合戴眼镜的知性美男子,没想到根本是台妹妹溺爱机。

「……我很久没回老家了,上次见到妹妹,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男性似乎被自己的一番话勾起回忆,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听说最近有男人在妹妹的身边打转……我在想,不知道该不该去考张狩猎执照,以便能合法持枪?」

「这个人没救了!」

良彦的背上冒起鸡皮疙瘩,忍不住缩起身子。比起怨灵,良彦觉得他更可怕。

「既、既然你这么喜欢你妹妹,可以多回家看看她啊!不然,你妹妹会连哥哥长什么样子都忘记的。」

这年头就算不实际碰面,也可以透过网路视讯交谈;不过,现在他的讯号受到怨灵干扰,只怕电话或简讯都不通。将门如此执拗地拆散他和家人,应该就是因为他如此溺爱妹妹吧。

「……不,维持现状就好。」

男性喃喃说道。他的语气相当压抑,彷佛刚才的热情根本不曾存在过。

「她讨厌我反倒好,这样才不会动摇我的决心。」

他挤出的笑容之中带著令人心酸的寂寞。

「秀乡!秀乡,你为何背叛某!」

逐步征服关东、自立为新皇的将门,仅仅风光了数个月。

「我不记得自己曾背叛你。背叛的应该是你吧!你怎会如此胆大妄为,自立为新皇?」

为了讨伐将门而起兵的藤原秀乡,与父亲被将门所杀的外甥平贞盛联手,率领四千兵力出战。当时,将门的兵力不到一千,但是这场仗他绝不能输。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吗?」

「什么意思?」

「你骗了某!」

「什么意思?」

那一天刮著猛烈的南风。战争持续了数日,两军都已经显现浓厚的疲惫之色。宛若欲将树木连根拔起的强风卷起黄沙,吹动了土块,在耳边低鸣。秀乡始终一派镇定的态度,令将门恨得牙痒痒的。

「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为了不被呼啸的风声盖过,将门大声嘶吼,喉咙顿感疼痛。对上长于计略的秀乡联军,能够占得上风处固然幸运,但他的兵力只剩下四百左右了。

「怎么能够如此精准地攻打某的阵地!」

双方阵地放出的箭矢如同雨水般不断落下。

对于这些问题,马上的秀乡闭口不语,凝视著将门。

不知何故,将门似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一丝悲哀。

站在可将东京街景尽收眼底的大厦顶楼,将门缓缓地睁开眼睛。在那场战争里,祂因为额头中了流箭而身亡。以一个自立为新皇的人而言,这样的落幕方式未免太窝囊。

「……某想开创新天下。」

将门哑著嗓子喃喃说道。祂早已厌倦部分贵族弄权乱政的行径,恼恨将关东一族蔑称为土包子的风潮。征服关东点燃祂成就霸业的野心之火。倘若真有这一天,过去死在自己手里的亲人应该也能瞑目吧!待祂成为族长、统率全族,族人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某相信这么做也对百姓有益……」

将门与兴兵讨伐祂的秀乡并非素不相识。正因如此,秀乡的到来让祂领悟一件事。

──啊,已经没有真正的自己人了。

将门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死后化为怨灵,甚至成神之后,这道伤痕依然未消失。这种不光彩的过去,祂恨不得早一刻抹除。每当祂想起自己临死前的情景,便会感受到不该有的痛楚。

「某绝不饶你,秀乡……」

在大厦风的呼啸之中,将门低声说道。

「绝不饶你……」

祂静静地握紧拳头,依然说不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将门有没有妹妹啊?」

为了慎重起见,良彦将自己的名字与联络方式告知男性,之后便造访位于附近的将门人头冢。传说中,从京都飞来寻找身体的头颅,最后就是落在这个地方。放眼望去,高楼大厦林立,这个突然出现于大楼间的空间弥漫著一股异样氛围。

「妹妹啊……」

修葺有加的墓园并不宽敞,位于深处的石碑之前供奉著鲜花。良彦对著石碑合掌祝祷之后,环顾周围,只见四周安放著几尊意味头颅归来的青蛙像(注5:日文的归来与青蛙发音相同(KAERU)。)。

「或许有,不过当时的女人通常没有留下纪录,除非身分尊贵,或是嫁进身分尊贵的人家。无论如何,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黄金往地面坐下,用视线追逐来回踱步的良彦。不久后,三个身穿工作服的人到来,在石碑前合掌祝祷,随即便又离去。莫非是工地的工人?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问起将门的妹妹?」

闻言,良彦回头看著黄金说‥「没什么,理由很单纯。我在想,如果祂也有妹妹,搞不好这就是祂对那个西装大哥作祟的原因。或许祂只是羡慕人家。」

得知将门的恨意有多么深沉,并目睹祂执拗地对付溺爱妹妹的男性后,良彦得到这个结论。由于将门起兵叛乱,祂的亲人大多受到株连,倘若祂有妹妹,想必日子也过得不安泰。或许正因为如此,祂才会盯上在这个太平时代高声阔论自己有多么疼爱妹妹的男性。

「祢想想,藤原的后裔满天下,祂却只恨那个大哥,未免太奇怪了吧?光是姓藤原的就不知道有几人。」

良彦从口袋中拿出男性的名片,其实他的姓氏并非藤原。其他承袭了藤原血脉的人,全国上下应该还有好几万人吧。

「哦,你也懂得用脑了。」

黄金满意地眯起眼睛,摇了摇尾巴。

「有没有妹妹姑且不论,但祂的确憎恨家人与亲戚。或许正因为如此,才看那个深爱家人的男人不顺眼。」

不,那个人应该不是深爱家人,而是深爱妹妹──良彦五味杂陈地盘起手臂。他自己也有妹妹,实在难以相信有人能溺爱妹妹到这种地步。

「将门讨厌家人吗?」

自课堂中学到的「平将门」事迹,如今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世人仅顾著把将门的诅咒当成灵异话题炒作,对于祂的生平却所知无几,令良彦有些痛心。

「我不清楚用『讨厌』来形容祂的情感是否正确,不过祂在世时确实是信不过亲人。」

某个计程车司机特地停车,来到石碑前合掌祝祷,又快步回到车上。黄金目送他的背影,继续说道:

「当时还没有长子继承制度,将门是三男的儿子,父亲死后,祂和亲戚为了争夺领地而反目成仇,最后烧死了伯父。后来,将门便与全族为敌,展开骨肉之争。」

兄弟姊妹为了争夺父母遗产而决裂的情况,在现代也很常见。当时将门怀著什么想法投入争斗之中,良彦无从揣测。是为了亡父的名誉?还是为了反抗不合理的待遇?无论为何者,与亲人为敌,祂的心中定然是五味杂陈。

「最后与秀乡一同讨伐将门的平贞盛,就是将门烧死的伯父之子,而秀乡则是贞盛的舅舅。换句话说,攻打亲人的将门,最后是死在携手合作的亲人手上。」

这就是因果报应吗?良彦难过地俯视地面。

「据说秀乡和将门彼此也相识。」

「这样啊……」

把「如果」用在过去发生的事上并没有意义,不过,良彦就是会忍不住猜想。「如果」领地之争没有发生,阿华的心上人秀乡与将门是否能够把酒言欢?

「因为这个缘故,亲人间的信赖关系和家族爱的确有可能引发将门的执拗攻击。」

「嗯,我似乎懂了。」

良彦叹了口气仰望天空。从高楼大厦包围的墓园仰望的蓝天,呈现不可思议的形状。

「不过,如果是这样,何必那么执著于妹妹……?」

良彦难以释怀,忍不住嘀咕。原因与将门的妹妹有关的可能性似乎不高,莫非祂只是看不惯那个男性把所有的爱都灌注在妹妹身上?

「再说,既然将门攻击那个人是因为他是藤原的后裔,那攻击他妹妹意思不也一样?」

良彦纳闷地再度思考这个可能。将门说过男性的老家位于京都,莫非是距离的问题?

「……怨灵还有距离的限制吗……?」

良彦自问自答,忍不住抱头苦恼。

「啊,我完全想不透!」

抬头望去,秋季的天空显得格外蔚蓝,云影倒映在耸立的大厦。

『恭喜你顺利抵达饭店。』

孝太郎订的饭店离将门的人头冢所在的大手町并不远。良彦在傍晚办理入住,小憩片刻之后,正在和黄金争论晚餐该如何解决。

「你都给我地图了,当然能顺利抵达。」良彦坐在床上,隔著电话反驳孝太郎。

在地下铁出口迷路,向站务员问路之事就姑且不提了。

『同学会就快要开始,我和其他神职人员发完牢骚以后才会回去。早上我也说过,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吧。明天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记得把时间空下来,拜拜。』

「等等等、等一下,孝太郎!」

良彦及时叫住打算挂断电话的孝太郎。

「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

隔著电话传来某人呼唤孝太郎的声音。其他同学已经到齐了吗?良彦连忙问道:

「你知道平将门吗?」

『知道啊。』

「那个人有妹妹吗?」

良彦感觉得出孝太郎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傻了眼。无论如何,良彦还是想探讨这个可能性。

『……良彦,我告诉你一个好方法。』

不久后,孝太郎开口说道。不知他是否用手摀著话筒,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他这种宛若忌惮旁人耳目的声调引得良彦竖起耳朵。莫非他知道什么相关传闻?

『首先,你用手机的搜寻引擎搜寻「平将门 妹妹」。』

「哦、哦!然后呢?」

『就这样。』

「啊?」

『祝你好运。』

孝太郎挂断电话。良彦一面咒骂期待的自己,一面将智慧型手机扔到床上。

「你还没放弃妹妹这条线索啊?」

在床上听他们说话的黄金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

「因为将门如果真的有妹妹,或许可以帮我阻止祂啊!」

目前良彦只想得出这个方法。总不能真的帮将门作祟害人吧。

「就算祂真的有妹妹,而你也有办法把祂的妹妹从地府里找出来,但要是祂妹妹怨恨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藤原氏,要哥哥尽情作祟,那该怎么办?」

良彦默默无语地与黄金对视片刻。为何自己身边尽是些坏心眼的家伙?良彦开口打算反驳,却找不到足以堵住对方嘴巴的论点。虽然黄金是只贪吃的狐狸,但毕竟还是神明,良彦不该贸然挑战祂的。

「……先去吃饭吧。」

良彦莫名疲惫地站起来,赞同此议的黄金已经先一步走出房门。

过了傍晚七点,天色已转暗,明亮的商店招牌及霓虹灯把街道点缀得五彩缤纷。来到站前的大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餐饮店林立,良彦边查看羞涩的阮囊,边打量小酒吧或号称「筑地直送」的居酒屋。

「良彦,那间店是站著吃的吗?又不是荞麦面店,却要站著吃?」

黄金发现一间挤满下了班的粉领族的法式餐厅,兴冲冲地问道,只差没冲上前去。

「啊,现在不是很流行站著吃的法式料理或牛排吗?话说在前头,我可不去喔!我才没那个勇气闯进不同人种的圣域。」

良彦露骨地皱起眉头,避开店里溢出的亮光。那里一定设下了打工族无法进入的结界。难得来东京一趟,去家庭餐厅吃饭是有点乏味,但要单枪匹马闯进这种装潢精美的餐厅著实需要勇气。虽然上头写著「Bistro」,不过良彦根本搞不懂「Bistro」是什么意思。

「祢看,黄金……这种时候,黄色招牌多让人安心啊……」良彦发现熟悉的牛丼店招牌,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这个招牌从来不曾带给他如此强烈的安心感。

「良彦,那家店没有甜点。」

黄金仰望招牌摇了摇头,再次迈开脚步。祂的判断基准向来简单明瞭。

「要符合祢的要求,只能去家庭餐厅了。」

「有什么不好?还有饮料吧呢!」

「是没错啦……」

良彦不情不愿地追著黄金的尾巴行走,因为红灯而停下脚步。过了马路有间连锁家庭餐厅,与其继续四处游荡,不如索性进那家店算了。

等候灯号转变的期间,良彦漫不经心地望向同样停在马路对侧的行人。身穿西装的男性、戴著耳机的学生,年龄、性别各不相同的人们各怀心思与目的地,驻足等候。

「……仔细想想,即使放眼全世界,文明水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东京里,居然还保留著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坟墓,真是不可思议啊。」

良彦想起白天参观的人头冢。那块土地位于商业区的正中央,夹在大楼与大楼之间,主张另辟用途、有效运用的意见想必不在少数吧。然而,那里至今仍是人头冢,正是因为有人相信它的存在是必要的,并加以奉祀之故。

「住在都会的平安时代怨灵,仔细想想,实在很超现实。」

「京都也差不多啊。」

黄金在喃喃嘀咕的良彦脚边抽了抽鼻子。

「要论战死的人数,京都绝非江户所能相提并论。死人的灵魂到处都有,只是你看不见而已。你瞧,那儿就有一个,那儿也有。」

「喂,黄金!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还有那根电线杆后方、电灯底下、对面……」

说到这里,良彦连忙抓住黄金的鼻口,堵住祂的嘴。他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的。

「良彦。」

「祢还没说够吗?」

「你看那边。」

黄金用鼻头示意车道的另一头,良彦转过视线,只见等候红绿灯的人群背后,有许多行人在步道上来来去去,其中有个身穿淡红色和服的女性。白色的扇形花样浮现于夜色之中。

「那个人……」

那是今早在超商前看见的女性。她在人群之中慢慢前进,步履蹒跚,神情有些恍惚。此时,良彦的耳边隐约传来她身上的铃铛声。清澈的音色犹如一阵凉风,穿过杂音充斥的街道。

「这么一提,那个花饰……」

良彦想起和铃铛系在一起的花饰,歪头纳闷。他好像在哪里看过同样的东西。

「我今天早上也想过这个问题,你看得见她?」

鼻口终于被放开的黄金抖动身体,抽了抽鼻子。良彦不解其意,皱起眉头。

「这还用问……我当然看得见啊。而且,那不就是那位大哥在找的人吗?」

「那就是她有意让你看见。不,该说她是故意现形给所有可能相救的人看见吧。」

「咦?什么?什么意思?」

车道的灯号由绿色转为黄色,随即又变成红色,而斑马线的灯号则在同时转为绿色。良彦周围的行人一起迈开了脚步。

「那个女人是死人。」

黄金若无其事地说道,良彦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冒起鸡皮疙瘩。

「死、死人……」

良彦想要追问是什么意思,却说不出话来,倒抽一口气。黄金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大概是怀著某种强烈的意念,四处徘徊,却又为这股意念所囚,失去了神智。话说回来,跟一个死人谈神智也挺可笑的。」

「……真的假的?」

今早黄金就发现了吗?当时,良彦确实在近距离看见那个女人,却丝毫没感到任何不对劲。良彦把视线移向马路彼端,想再看一次,但是人潮化成墙壁,他的视线无法捕捉对方的身影。铃铛声已经听不见了。

「这么说来,那个大哥看得见幽灵……?」

良彦想起那人曾说,和服女性每次见到他都会低头致意,想必他把对方当成普通人吧。那个男人明明拥有比常人加倍敏感的灵异体质,却不信鬼神之说,才会产生这种奇妙的误会。

「可是仔细一想,那个幽灵会低头致意,不就代表她认识那个大哥吗……?」

斑马线的灯号开始闪烁。良彦呆立原地,歪头纳闷。男性说他以为对方认错人,换句话说,他不认识她,也不记得曾发生任何令她低头致意的事。既然如此,为何每次见面,她都会低下头来?

「或许她不是向那个男人低头。」

融入都会夜色的黄绿色眼眸看向良彦。

「什么意思?」

良彦反问,今早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

没错,他自己不也看见了?

──站在男性身后的武者。

女人作了一个梦。

她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在阳间与阴间的狭缝飘荡的意识,早已变得混浊不清。女人反覆梦见的,似乎是她最为幸福的光景。

──老爷,将门老爷,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刚认识丈夫时,他总是目光如炬、神色紧张,连在家中也不曾放松戒备,每天派人检查食物与水中有无下毒。他与骨肉至亲一再相残,连兄弟都信不过,也难怪他变得如此疑神疑鬼。

──是和我同名的花饰。

这样的丈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展露笑容的?当他枕著自己的膝盖,投以温柔的眼神,共赏季节的变化时,女人打从心底感受到深深的爱怜。

她想和这个人长相厮守。

──这两个花饰一个给将门老爷,一个给我。请把它当成护身符,留在身边。

她完全没料到这会成为最后的对话。

「信上写的只是些日常琐事……没想到竟然因此暴露您的行踪……」

女人宛若大梦初醒般停下脚步,手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她的话语不曾停驻于任何人耳中,就这么消失在都会的人潮里。

「……原谅我,请原谅我。」

从前一同分享的花饰,在女人的手腕上摇晃。

「我丝毫没有背叛您的意思……」

女人念念有词地说道,再度迈开脚步,追寻昔日所爱之人的身影。

良彦在晚上联络男性,约好隔天早上八点在日比谷公园见面。为了避免孝太郎追问,良彦打算趁他睡觉时把事情解决。约定时间稍嫌过早,但是当良彦表示有关于和服女性之事相告,男性虽然感到诧异,但仍同意了。

「现在才担心他追问,未免太迟了。在你又打一次电话询问那件事的时候,便已经引起他的怀疑。」

星期六的日比谷公园里有许多慢跑、做体操或遛狗的人,比良彦想像中的更为热闹。公园相当宽敞,因此良彦先透过入口处的地图确认现在的位置,才前往男性指定的地点。

「不要紧,我打那通电话的时候,孝太郎已经喝醉了,不会放在心上的。」

在同学会期间再次打电话叨扰,良彦也觉得过意不去,不过,对于良彦而言,神职人员齐聚一堂的场合是绝佳的机会。遇见那个女鬼以后,良彦便前往奉祀将门的神社,查证将门与她的关系。然而,关门时间已过,良彦不得其门而入,便想起了孝太郎的同学会。或许其中也有在将门的神社奉职的神职人员。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来到约定地点附近,良彦听见了这道声音,连忙加快脚步。

「我不记得你对我做过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池畔的凉亭里,男性困惑地如此说道。今天是假日,他穿的不是西装,而是黑色长裤、剪裁上衣加夹克的休闲装扮。

「原谅我,请原谅我。」

男性的视线前端是那个身穿和服的女性。

「我丝毫没有背叛您的意思。」

女性的眼神空洞,不断重复这句话。她手上依然戴著铃铛与紫色花饰。

「她不是在跟你道歉。」

面对无法沟通的女性,男性一脸困惑,直到良彦开口,他才如释重负地回过头来。

「啊,萩原。」

「早安。对不起,一大早就约你出来。」

「不,没关系……」

女性又说了句「原谅我」,打断男性的话语。看来她的心里只剩下这件事。

「她是在向你身后的人道歉。」

良彦的视线从死后依然在阳间徘徊的女人身上,移向男性身后的武者。

「祢应该也发现了吧?」

良彦询问,将门的肩膀微微震动。

「祢虽然发现了,却一直装作不知情……对吧?」

刀柄前端的褪色花饰摇晃著。

「我身后的人?」

看不见将门的男性困惑地喃喃说道。他的灵异体质只能让他看到一般女鬼,似乎不足以让他看见成神的将门。

良彦望著将门的长刀。长刀上的花饰和女性幽灵手腕上的显然是同一种,都是星形的紫色花朵。

「她的名字叫桔梗。」

听见这个名字,将门显然动摇了。祂撇开视线、咬紧牙关,抚摸脖子上的伤痕。

「是祢的侧室,对吧?」

一直轻喃著「原谅我」的女性突然闭上嘴,眼神呆滞地凝视天空。

「祢长刀上的花饰和她手腕上的花饰,虽然褪色了,却是同样的东西。黄金告诉我,那种花叫桔梗,后来我就去调查祢和『桔梗』的关系。」

幸亏孝太郎的同学之中,也有在将门的神社里奉职的神职人员。当良彦问起将门与桔梗的相关事迹时,他立刻给了答案。他先声明这只是传说,并非正式文献上的纪录,接著便告诉良彦,将门有个侧室名叫桔梗,而祂即是死在这名侧室的背叛之下。这场悲剧至今仍被传诵著。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祢对这个人的妹妹如此执著?为什么硬要破坏人家兄妹的感情?为什么不直接攻击妹妹?」

听了良彦的话语,将门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摇了摇头。

「……别说了。」

「讨伐祢的是平贞盛和藤原秀乡,为什么祢只恨藤原?」

「别说了!」

将门叫道。听见这道喊声,女人呆滞的视线缓缓地捕捉了祂。

良彦一瞬间感到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然而,若不趁这个机会唤醒将门,良彦便无法保护无端遭殃的男性。

「祢之所以憎恨藤原,之所以憎恨兄妹……」

桔梗的传说之所以被称为悲剧,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侧室背叛而已。

「是因为桔梗就是藤原秀乡的妹妹。」

「将门老爷,您老是这样板著脸,会犯头疼的。吃饭的时候,暂且忘记打仗的事吧。」

与原本该携手合作的亲人为敌,过著心灵没有片刻安宁的日子──面对这样的将门,桔梗大剌剌地说出这番话。就某种意义而言,她是个很有胆识的女人。

「饭菜没被下毒,我全程盯著呢。顺道一提,那些腌瓜是我切的。」

瞧桔梗一脸得意,将门便夹起一块试试,只见腌瓜的皮全连在一起,整条都被夹了起来。

「咦?哎呀,我明明切断啦!」

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随即又以「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为自己开脱。她的表情千变万化,没有片刻相同,令将门百看不厌。无论是生气的面容或悲伤的面容,将门都喜欢,不过最为美丽的,还是她的笑容。

在她的闺房里度过的时光越来越长,和她谈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无论是欢笑或发牢骚的时候,身旁都有她为伴。只有在她的膝上睡觉时,将门才不会作烧死伯父的梦。

不知不觉间,将门开始祈祷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将门老爷,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玩意儿。是和我同名的花饰。」

当时,桔梗像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展示花饰。

「一个给将门老爷,一个给我。请把它当成护身符,留在身边。」

她硬是把花饰绑在长刀的刀柄上,再度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将门嘴上埋怨长刀上绑著这种玩意儿成何体统,却没有将它拿下。后来,战争就这么开始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为了不被呼啸的风声盖过,将门大声嘶吼,喉咙顿感疼痛。对上长于计略的秀乡联军,能够占得上风处固然幸运,但他的兵力只剩下四百左右了。

「怎么能够如此精准地攻打某的阵地!」

双方阵地放出的箭矢如同雨水般不断落下。

对于这些问题,马上的秀乡闭口不语,凝视著将门。

「你不回答,某也知道!你和桔梗暗中串通!」

亲口说出这句话,伴随著身中利刃般的痛楚。不,这种痛楚更胜于利刃,是种他从未尝过的椎心之痛。

「否则,你不可能这么快就找上这里!」

以背叛的形式同时失去朋友与心爱的人──将门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几欲发狂的恸哭中,将门陷入真正的孤独。他在脑海深处自嘲,这种末路正适合连对亲人都可以痛下杀手的自己。

同时,他也得知一件事。

自己仍然信赖著他人,才会因为受到背叛而哀伤。

即使他早已化为修罗──

「……没错,某正是死在这个女人的背叛之下。某让兵士扎营歇息的地点只有当地人才找得到。曾经听某提过此事,而且能向敌方通风报信却不被怀疑的……只有桔梗……」

将门紧握几乎发抖的拳头,挤出声音说道。长久以来一直逃避的现实就摆在眼前,祂已经不能视而不见,不能假装没发现。正视为了请求原谅而徘徊人世的死人的时刻终于到来。

「你为什么背叛某?桔梗!」

将门的双眼带著憎恶的光芒,压抑著长年的情感,质问祂曾经爱过的女人。

「为什么把扎营的地点告诉秀乡!」

然而,女人只是茫然凝视著祂,毫无反应。

「你知道某有多么悔恨吗?某被你和秀乡玩弄于股掌间的模样,想必很滑稽吧!你们兄妹俩可有一起嘲笑某!」

将门逼近桔梗,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看看脖子上这道伤痕!这就是你期望的结果吧?恭喜你,一切如你所愿,全照著你们兄妹俩的剧本进行!」

「将门……」

将门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激动,良彦犹豫著该不该阻止祂。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龃龉横亘于他们之间。

「你现在才跑出来做什么?缠著某求某原谅,又有什么用?」

「将门。」

「还是你已经沦落成只会说『原谅我』的妖怪?」

「将门!」

「要某一笔勾销,就还某命来!还某一条新的性命!届时,某便会将你们藤原氏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

「将门,别说了!」

良彦绕到几乎快揪住桔梗的将门正前方,抓住祂的肩膀,将祂推回原位。不过,良彦无法直视祂的脸,悄悄地垂下眼睛。

「别说了……」

宣泄了千年积恨的将门泪流满面,却毫无自觉。活在现代的良彦不知道历史的真相,不过,他稍微能体会将门临死前尝到的绝望滋味。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背叛也是一种战法,祂应该比谁都更加清楚。然而,祂的恨意却如此强烈,正是因为祂曾经信赖过对方,曾经拥有名为爱情的精神寄托之故。

良彦暗自咬紧牙关。虽然他已经做好觉悟,但是这段必须挖掘的往事实在令人难受。

「……可是,祢没有证据吧?」

黄金在目瞪口呆的男性脚边凝视著他们。昨晚,孝太郎的同学提到的只有桔梗的传说,至于桔梗是否真的背叛将门、向她哥哥通风报信,并没有任何足以佐证的书信。

「祢怎么能够断定?或许她并没有背叛祢的意思,只是最后演变成这种结果而已!」

将门几乎是贴著良彦,怒视忍不住出言辩解的他。

「那么,为何桔梗仍在阳间徘徊?为何求某原谅?不就是为了消除背叛的罪恶感吗?」

「或许她只是希望祢听她解释!只是想说出祢不知道的内情而已!」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只会重复同样话语的亡灵,还有什么好说的!」

「祢自己还不是……」

祢自己还不是不敢面对,一直逃避──这句话被良彦硬生生地吞回去。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责备怀著怨恨被奉祀了千余年的将门。

「……了。」

闭口不语的良彦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别说了。」

这回声音变得很清晰,同时,一道纤柔的身影插进良彦与将门之间。

「桔梗小姐?」

桔梗推开讶异的良彦,摊开双手站在将门面前,宛若在保护祂,空洞的双眼望著良彦。

「我会保护老爷的。」

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声音与请求原谅时的声调并无二致,表情也丝毫未变,根本看不出是在注视哪个方向。然而,良彦却为桔梗的目光所慑,退后了好几步。不知何故,明知她是已经失去神智的死人,良彦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意志。

「桔梗……」

将门困惑地呼唤挺身保护自己的她。然而,她没有回答,视线也没有离开她认定想对将门不利的良彦身上,反倒是手腕上的铃铛微微作响。和将门长刀上的装饰相同的花饰,在铃铛旁边摇晃著,见状,将门彷佛在忍耐痛苦般皱起眉头。

「……这种鬼东西……」

将门抓住长刀上的花饰,恨恨地说道。

「这种鬼东西早该丢了……」

可是,祂却做不到。为什么?心中虽然怨恨,却硬不下心肠,为什么?明明满怀遭人背叛的恨意,却装作没看见前来请求原谅的她,又是为什么?

「桔梗,告诉某……」

将门抓住桔梗的肩膀,硬生生地将她转向自己。

「你真的背叛了某吗?」

祂的声音似乎在期待对方否认。

「你真的写了信给秀乡?」

将门望著桔梗呆滞的面容。然而,桔梗什么也没说,只是茫然仰望将门的脸庞。

「要那个女人说明真相,是强人所难。她是无人奉祀的凡人,又死去上千年,早已失去自我。光是在阳间现身,已经很不容易了。」

黄金委婉制止逼问桔梗的将门。仔细想想,这千年来,桔梗一直没有前往幽冥,而是持续地请求将门原谅她。

「……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看著千年前相爱的将门与桔梗,良彦喃喃说道。

「或许真的是桔梗小姐通风报信,或许桔梗小姐也是被人利用,又或许只是巧合。」

现在已经无从查证,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

「不过,当我看见桔梗小姐立即挺身而出保护将门时,我在想……」

良彦望著两人,微微一笑。

「啊,这个人是真的很喜欢将门。」

──老爷。

──我会保护老爷的。

「因为她都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却还是想保护祢,对吧?」

将门睁大的双眼再度落下透明的水滴,抓著桔梗肩膀的手在颤抖。战败令祂懊恼,壮志未酬令祂悲伤,祂也曾因为受到背叛而怨天尤人,不过,让祂受伤最深的却是──

或许从前的相爱也只是虚情假意的绝望。

「……呃,可以打扰一下吗?」

打从一开始就在场,却一直被晾在一旁的男性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来,呼唤良彦。

「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过听你提到将门和桔梗,是桔梗传说吗?你是不是在排戏啊?你是演员?」

男性产生了奇迹式的误会,讶异地歪著头,他应该没料到良彦正在为了他说服将门吧。

「你知道桔梗传说?」

良彦一面暗想待会儿得设法向他解释一面询问。这个传说在关东地方果然很有名吗?

「嗯,不是很清楚就是了。好像是将门被侧室背叛的故事……」

男性盘起手臂回忆,继续说道。

「我记得那个侧室在将门死后不久就投水身亡。」

闻言,将门不禁屏住呼吸。

「投水……?」

将门呆然说道,良彦将视线转向祂。

「祢不知道吗?」

投水即是跳入水中自杀之意。良彦从孝太郎的同学口中听闻这件事以后,觉得这种死法不像是一个与哥哥共谋陷害将门的侧室应有的末路。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她承受不了良心的苛责,但既然她苦恼到投水自尽的地步,代表她对将门怀有令她苦恼至此的深厚感情。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从前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除了靠憎恨留住的记忆以外,某几乎都想不起来……」

将门吐露这番话时的声音毫无霸气,与在神社见面时豪爽大笑的祂判若两人。不过,或许这才是本来的祂。虽然祂现在被奉祀为神祇,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化为怨灵之前的祂呢?

「尔居然做出这种傻事,桔梗……」

将门的泪水再度盈眶,沿著脸颊滑至下巴,滴落地面。

「像尔如此美丽的女性,多的是抢著要娶尔的男人。」

将门试著微笑,但笑不出来。祂抱住桔梗,忍著呜咽。良彦把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若是更早一点……如果他们更早一点重逢,或许将门被奉祀为神的这些年,心灵就会平静许多。

「……好可怜。」

不久后,桔梗在将门怀里喃喃说道。

「老爷好可怜。」

将门缩回身子,桔梗笔直地凝视祂的脸庞,并慢慢伸出手来替祂拭泪。

「伤口还疼吗?」

「伤口?」

「脖子上这道可怜的伤痕。」

桔梗用白皙纤细的手触摸将门的脖子。将门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成声,只是微微一笑。接著,祂轻轻握住桔梗抚摸他脖子的手。

「不要紧。」

每次想起藤原,这道伤痕便会带来照理说已经感受不到的痛楚。祂原本以为这个不光彩的记号在祂报仇雪恨之前都不会消失。

「已经不疼了。」

这一瞬间,桔梗的眼睛似乎恢复了光芒。

将门表示想亲自吊祭桔梗,在宣之言书留下行军打仗不可或缺的马形朱印。

「差使兄,拜托尔果然是正确的。」

将门抱著桔梗的肩膀临去前,说了这句话。

「某大概是希望尔能够揭穿这满腔恨意的真正根源吧。」

良彦察觉将门脖子上的伤痕,已从血淋淋的红色转变为平和一些的褐色。

「替某转告那个男人,好好珍惜妹妹。他的爱比常人加倍深厚,却有些棘手。」

将门道出了长年从旁观察男性──虽然是作祟对象──的感想,面露苦笑。

「我会转告他的。」

关于棘手这一点,良彦也有同感。良彦瞥了仍然一头雾水的男性一眼,点了点头。

「祢好好送桔梗小姐一程吧。」

「嗯。」

将门坚定地点了点头,伴著桔梗,逐渐散发出光芒,融入空气里消失无踪。

「……刚、刚才的光芒是什么……?」

被突如其来的光芒覆盖脸庞的男性,有些兴奋地追问良彦。

「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机关?那个穿和服的女性消失了耶!」

「啊,不,那不是机关……」

这个人到底有几分认真?良彦一面应付他一面思索。良彦有时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装傻?因为他老是做出这种奇迹式的误解。

「话说回来,原来你是个演员啊,我现在才知道。啊,这么说来,那个女性也是演员啰?我应该跟她要签名的……」

男性盘起手臂嘀咕著。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或许索性当成是演员比较省事。这么说似乎有点绝情,但反正就要回京都了,若是良彦无意与他继续往来,以后一辈子都可以不再见面。

「好好珍惜你的妹妹。」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良彦开口说道:

「这是刚才那个女人的老公要我代祂向你转达的。」

「咦?她老公也来了?」

「啊,对。应该说她老公二十四小时都在你的身后……」

「啊,找到你了,良彦!」

正当良彦含糊其词时,后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良彦不禁倒抽一口气。

「咦……孝太郎!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在沿著池塘打造的步道上悠然走来的,正是良彦的好友。这里离饭店虽然不远,但也不是随兴漫步便会走到的距离。

「你还好意思问我?我都打几次电话给你了?」

「咦?啊,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忙……」

良彦连忙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手机。仔细一看,孝太郎的来电通知已经累积了十通。

「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早起?你跟柜台问过日比谷公园怎么走,对吧?」

「你怎么知道!」

「那间饭店是我朋友的父母开的。」

孝太郎面有得色,良彦不禁咬牙切齿。居然随便泄漏个人隐私。亏他还那么小心翼翼地出门,以免被孝太郎发现。

「早上要散步也邀一下嘛─我本来想这么说……怎么?你们这对冤家已经碰头啦?」

孝太郎把手插进夹克口袋中,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冤家?什么意思?」

良彦不解其意,歪头纳闷。他身旁的男性猛省过来,目不转睛地凝视良彦。

「萩原……原来如此,萩原良彦!」

听见男性高声呼唤自己的全名,良彦困惑地应了一声。到底有什么好惊讶的?

良彦的头上冒出问号,对方却与他正好相反,脸色大变、怒气毕露地瞪著他。不知是不是良彦多心,男性的周围开始飘荡著充满憎恶的可怕气息。

「你就是萩原良彦!」

男性再度贴著良彦大叫,良彦这回可真的陷入混乱。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足以被怒吼的事,也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名男性。

「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叫你把时间空下来吗?」

孝太郎一面安抚激动的男性,一面悠哉说道。

「你是说过……」

「我就是想介绍他给你认识。是他拜托我带你来东京的。」

「介绍他给我认识……?」

良彦喃喃说道,视线滑向身边。刚才的理智沉稳氛围已荡然无存,眼前的男性化为即将扑向猎物的凶暴猛兽。

「良彦,你问过这个人的名字吗?」

「啊,这么一提,他有给我名片……我记得是……」

「吉田。」男性用带刺的声音打断良彦的话语,「吉田怜司!」

「对,吉田先生。」

良彦说道,突然又歪头纳闷起来。这个姓氏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怜司大哥考上大学以后就搬离家中,后来直接在东京的旅行社工作。不过,他是我们大主神社宫司如假包换的长男。」

孝太郎特地伸出手来介绍,并替良彦详尽地解说。

「换句话说,就是穗乃香的哥哥。」

「……哥哥?」

在秋高气爽的天空之下,思绪隔了数秒才跟上的良彦惊讶地大叫。黄金远远望著这一幕,打了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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