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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二尊 神明与兄妹

『神社里有人家送的点心,放学后过来一趟。』

穗乃香搭上电车以后,才看见父亲传来的这封简讯。他们这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与父亲的感情,比一般家庭的父女来得好。小时候,穗乃香尚未适应天眼,为此困惑不已,正是因为有父亲的循循善诱,才能过上普通的生活。

穗乃香在最近的车站下了电车,直接前往神社。穿越朱红色鸟居之后,她便看见在手水舍前打扫的父亲。

「你回来啦~」

父亲一察觉女儿到来,便主动打招呼。刻意用略微起伏的滑稽声调说话,是父亲从前就有的习惯。

「我回来了……真难得,这个时间居然是爸爸在打扫。」

每次在这个时段来神社,穗乃香总是看见孝太郎在打扫;偶尔,良彦和黄金会前来造访,在此与孝太郎闲聊。这对穗乃香而言,是少数能够替她的心灵带来宁静的光景。

「因为今天藤波不在,他去东京参加大学同学会。」

「同学会……」

穗乃香轻声说道,又沉默下来。「东京」二字令她的心中一阵骚然。

「萩原家的孩子好像也一起去了,他们应该会在东京观光以后才回来吧。」

父亲并未察觉穗乃香的心思,继续摆动扫帚。

「说不定也会和怜司见面呢。」

闻言,穗乃香忍不住抬起头来。

「……藤波先生和哥哥认识吗……?」

穗乃香和哥哥的年纪相差整整一轮,当她上小学时,哥哥正好为了读大学而前往东京。如果他和孝太郎相识,或许是在去了东京以后。

「应该是小时候就认识了吧。怜司这阵子好像常常和孝太郎联络,却完全不回家。」

父亲困扰地笑了。上东京以后,哥哥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当天来回,从不在家中久留。小时候,穗乃香也常写信,但哥哥平均五封信才会回上一封,后来渐渐地连一封也不回了。穗乃香刚买手机的头一天,曾经传简讯给他,同样没有回音。从前哥哥和父亲似乎偶尔会联络,可是这两年来音讯全无,如今,他和穗乃香已经完全没有交流。正因为如此,哥哥虽然是家人,却是最为遥远的存在。或许是出于这个缘故,穗乃香觉得自己就和独生女差不多。她是在几乎不知手足之情为何物的状态下长大的。

「……爸爸。」

穗乃香对著身穿袴装的父亲背影呼唤。

──哥哥是不是讨厌我?

这句话涌上喉头,但是终究没有成声,又被穗乃香吞回去。

「怎么了?」

一思及这个问题必然会令父亲困扰,穗乃香便说不出口。由于她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平时已给父母增添许多负担,想必哥哥也是因为厌弃这样的她,才藉上大学之便搬出去住的。

「……没什么。」

穗乃香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畚箕接收父亲聚集起来的垃圾。

「好,来喝杯茶吧。」

父亲催促穗乃香,走上通往社务所方向的石阶。穗乃香微微地叹了口气,仰望变淡的天空。

妹妹是在怜司小学六年级时出生的。怜司很高兴多了个妹妹,要说他是最期待母亲生产的人也不为过。在病房初次见到刚出生的妹妹时,她毫不迟疑地握住怜司伸出的手指,这一瞬间,便决定了怜司溺爱妹妹的命运。

然而,妹妹快满一岁时,不可思议的行动变得显著。她常盯著空无一物的地方,或是指著空中发笑,次数远比同龄幼儿的类似行为更多,反应也更为明确。怜司从父母的对话片段得知,这代表妹妹可能拥有名为「天眼」的能力,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随著妹妹逐渐长大,拥有天眼之事已然无庸置疑,而她与周遭之间也开始产生隔阂。

那个屋顶上有一条白色的大蛇。

虽然是白色的,可是会发出银光,好漂亮喔!

它长得很慈祥。它说它是在保护那个家。

……可是,大家都说没看见。

……大家都说我说谎……

面对一脸悲伤的妹妹,怜司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而且,妹妹的事随即在邻里之间传开了。

──你妹老是看著奇怪的地方念念有词。

──是不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啊?铁定是缺乏关爱。

──怜司,辛苦你了。你也知道,穗乃香……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对吧?

──神社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宿命啊?

对于疼爱妹妹的怜司而言,同学们的调侃和大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语,全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某一天,这些话语却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对不起。」

幼小的穗乃香说出这句话的身影,至今仍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至少,这已经足够让怜司以就读大学为由,离开她的身边。

「……我觉得头好晕……」

良彦一行人走进日比谷公园附近的咖啡馆,享用迟来的早餐。刚才怜司抓著良彦的胸口用力摇晃,那种感觉至今仍未消除。

「摇个几下就头晕,身体未免太虚了吧!死尼特。」

从以前就和孝太郎保持联络的怜司,得知穗乃香最近和一个名叫萩原良彦的男人走得很近,立即将良彦视为敌人。在孝太郎的劝阻下,怜司好不容易才放开良彦,现在则是从对面的座位上,对良彦投以几欲刺穿他的视线。

「我不是尼特族,是打工族!」

「意思还不是差不多!」

「完全不一样!我有工作!」

良彦坐在送来的早餐套餐之前,严正地予以否定。

「不管你是尼特族还是打工族都不重要。听好了,以后不准你再接近穗乃香!」

怜司捶了桌子一拳,餐具互相撞击发出声响。见到他这般气势,良彦不禁往后缩。怜司如此不讲理,其实良彦根本用不著向他卑躬屈膝,但是面对他散发的强烈热量,不禁有些畏怯。

「哎呀,我知道怜司大哥很溺爱妹妹,但没想到严重成这样。」

孝太郎省去引见两人的功夫,心满意足地啜饮咖啡。孝太郎是在大学时代透过学长与怜司在东京相识的,当他确定要在大主神社奉职之后,怜司便拜托他定期转达妹妹的近况。这次的东京行也一样,孝太郎要参加同学会固然是真,但其实是怜司出钱,要孝太郎带良彦过来。换句话说,良彦的旅费并非孝太郎自掏腰包,而是由怜司买单。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跟怜司大哥描述我的?我跟穗乃香明明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良彦满怀怨恨地望著坐在怜司身旁的好友。他该不会跟怜司胡说八道吧?

「是啊,所以我也只是跟他说『穗乃香交了一个二十五岁的打工族朋友』。」

「你不能换个说法吗!」

「藤波只是实话实说,有什么地方碍著你了吗?还是,你要说你们的关系不只是如此?」

怜司对良彦投以冰点以下的视线,几乎令良彦产生看见北极熊的幻觉。良彦撇开视线回答:「不,他说得没错。」听闻有个年纪大了八岁的打工族男人缠著高中生的妹妹,也难怪怜司会担心。良彦虽然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可是,那种看著厨余般的眼神未免太过分了吧?

「穗乃香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就算他们的关系其实不只如此,要是坦白说出来,他八成无法活著回去。替将门办理差事时,良彦还以为怜司是个理性的绅士,没想到他的态度居然丕变至此。话说回来,当他说出想合法持枪的时候,良彦就觉得他有点危险了。

「……《偶像战队爱情保卫战NEO!》又是怎么回事……」

良彦在口中嘀咕。听怜司说妹妹在收看这个节目,良彦还以为是小学生。他很难想像穗乃香会对这种节目有兴趣,莫非她真的定时收看?

「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把你给卖了。」

见良彦一脸不悦,孝太郎放下咖啡杯,疲倦地叹了口气。光听他随口说出「把人给卖了」,就知道这个好友有多黑心。

「我也跟怜司大哥说过,你是我的朋友,请他放心,可是他叫我监视你,别让你接近穗乃香,而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想过度干涉你们。」

闻言,良彦五味杂陈地望著好友。他还以为孝太郎对怜司唯命是从,原来并非如此。

「然后怜司大哥就叫我带你来,说要当面警告你。可是,以你的财力,东京哪是说去就能去的?再说我带你来也得花钱,所以怜司大哥就说要帮我出车资……」

「你果然把我给卖了!」

良彦捶了桌子一拳。孝太郎还故意安排在同学会期间,真是精打细算。

「怜司大哥也真是的。既然你那么担心,别叫孝太郎侦查,自己常回家不就得了……」

良彦撇开视线,使出一记轻刺拳。瞬间,他的下巴便隔著桌子被抓住。

「要是可以,我早就这么做了!」

怜司贴著良彦怒目相视,良彦不禁屏住呼吸。是修罗,这是修罗的脸。

「我现在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跟穗乃香有说有笑!」

「为、为什么?」

「关你屁事!」

孝太郎一面啃吐司,一面看著两人你来我往。在他的正前方,黄金正从良彦的盘子里偷拿切成瓣状的柳橙。

「只要你还抓著我的下巴,就跟我有关!」

「闭嘴,死尼特!少管别人的家务事!」

「良彦,这对兄妹可是有很深很深的隐情。」

孝太郎好整以暇地从旁插嘴,安抚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的两人。

「藤波!」

「至少把可以说的部分说出来,不然这小子不会服气的。」

孝太郎冷静地说道。怜司恨恨地瞪著良彦,放开了手。

「……什么隐情?」

良彦一面抚摸解脱的下巴,一面询问。

「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我不方便细说……」

孝太郎含糊其词,瞥了怜司一眼。

「……穗乃香怀著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所以必须替她安排容身之处。」

怜司盘起手臂,喃喃说道。看他似乎不愿触及核心,良彦想到一个理由。

「……你说的是不是穗乃香的眼睛?」

良彦低声询问,怜司和孝太郎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

「你已经知道了?」

「啊,嗯,她本人跟我说的。」

良彦困惑地点头。见良彦一口承认,怜司挑起眉毛。

「她本人跟你说的?该不会是你逼问她的吧!」

「才、才不是咧!是穗乃香主动跟我说的……」

「少骗人!穗乃香干嘛把秘密告诉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浑球!」

「因为我们是朋友!」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大叫。若要说明详情,就必须说出促成自己和穗乃香相识的差事,但现在孝太郎在场,而且怜司根本不把良彦说的话当一回事,就算说了也没用。

「孝太郎知道这件事,我才惊讶咧!」

在神社境内遇见穗乃香和一同去水族馆时,孝太郎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别的不说,光是这个超级现实主义者,居然相信天眼这种能力确实存在,就值得惊叹了。

「是怜司大哥告诉我的。哎,这种事情我通常是当成鬼扯,不相信的,不过,假如只是要编造理由拜托我告知穗乃香的近况,多的是其他说法吧?这么一想,或许是真的。自古以来,也有不少文献提过天眼。」

孝太郎坐在气呼呼的怜司身旁,依然一派镇定地啜饮咖啡,继续说道:

「再说,怜司大哥和穗乃香看起来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对孝太郎而言,天眼是什么样的能力、当事人看见了什么,想必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只要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人,就相信他所说的话──这种逻辑实在很符合孝太郎的作风。

「怜司大哥担心拥有天眼的穗乃香无法融入社会,所以把继承老家神社的选项留给她。的确,如果一直留在家里,穗乃香的压力应该会比较小吧。」

孝太郎边将散发著奶油香的欧姆蛋放入口中边说道。良彦这才明白怜司的苦心,再次把视线转向敌视自己的他。

确实,穗乃香在学校里似乎也没什么朋友;她对良彦的态度虽然变得柔和一些,可是依然不擅长与人交流。可想而知,以后出了社会,她会更加辛苦。

「所以,怜司大哥才在升大学的同时搬出去住。他也已经向父母声明,他不会继承自家的神社。」

良彦微微地皱起眉头,寻找词语。

「这件事跟怜司大哥不能和穗乃香有说有笑有什么关系?再说,要不要继承神社,是由穗乃香自己决定吧?」

良彦依然搞不清楚状况。怜司冷冷望著歪头纳闷的良彦。

「我必须扮黑脸,不然穗乃香会觉得内疚,认为是她把我赶出去的。所以我一直极力避免接触她。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直接和她交谈是几年前的事了。」

「换句话说,你是故意让她讨厌你……?」

这代表怜司虽然那么开心地谈论著溺爱的妹妹,却采取完全相反的行动。

「有什么办法?我上大学时,穗乃香才六岁,就算向她说明,她也听不懂。」

「我倒觉得六岁的小女生应该已经多少听得懂了……话说回来,你现在说明就行了啊。穗乃香已经是高中生,也逐渐接纳自己的眼睛,我觉得她能够理解的。反倒是兄妹互相误会才不正常──」

「别摆出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

怜司抓住良彦的胸口。桌上的餐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音。

「你什么也不懂。」

怜司笔直凝视良彦,他的眼睛带著些许悲伤的色彩。

「在我离家以后,到认识藤波之前,我向许多人打听过穗乃香的近况,因为我很担心妹妹。由于天眼的缘故,幼稚园里的人叫她骗子;上了小学以后,大家觉得她很诡异,总是避著她;无论是远足或户外教学,照片里的她都是孤孤单单的。进入青春期以后,天眼的力量变得更强,害得她频频头晕、贫血,成为保健室的常客,甚至有人谣传她是故意藉此跷课。」

压抑著愤怒的声音传入良彦的耳中。

「上国中以后,穗乃香遭到严重的霸凌。嫉妒她外貌的女生,把国小时代的谣言加油添醋、四处宣传,胡诌她曾经咒杀别人之类的。偏偏班导又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所以穗乃香必须独自忍受这些事……」

怜司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起来宛若在哭泣。

「不过,这些事我并不是从穗乃香口中听来的。爸妈和帮我打听近况的人,也都不是直接透过穗乃香得知的!全都是在事后听班上同学或周遭的人说起!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店员以为他们在争吵,前来制止,而孝太郎向店员表示没事。

「穗乃香什么都没说……」

初次听闻穗乃香的遭遇,良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不向人提起自己的痛苦或伤心事。她觉得拥有特殊眼睛的自己,已经造成家人的负担,不能再增添更多麻烦,所以全都默默地吞下去……就连自己的希望和梦想也一样!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怜司推开良彦,缓缓地吁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穗乃香不想继承神社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夺走她的选择权而已。所以我才故意扮黑脸,搬出去住,消除她的顾虑。」

良彦半是茫然地看著怜司。

「我希望她忘记长男的存在……」

怜司静静说道,身旁的孝太郎悠然喝著咖啡,他的态度摆明划出一条「莫管他人家务事」的界线。或许怜司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拜托孝太郎居中联络吧。

好不容易摆脱了唠唠叨叨地叮咛良彦别再靠近穗乃香的怜司,良彦等人返回饭店,暂且回到各自的房间,为办理退房做准备。然而,距离回程巴士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引见怜司的行程又已经结束,孝太郎便询问良彦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啊……」

听完那番话之后,良彦实在没有心情出去玩。说归说,好不容易来东京一趟,完全没有观光,似乎太可惜了。

「啊,我根本想不出来。」

「那就去甜点激战区自由之丘……」

良彦拿出房门磁卡,脚边的黄金双眼闪闪发光。良彦察觉祂的神情,板起脸来。

「我才不去。对了,我有事想问祢。」

良彦进入房间,把磁卡插进插槽中,回头看著黄金。

「祢早就知道怜司大哥是穗乃香的哥哥吧?」

刚才在咖啡馆里,良彦不能明目张胆地询问,但他一直如此怀疑。黄金的老巢就在大主神社,就算祂认得怜司也不足为奇。

「是啊,那又如何?」

黄金带著近乎厚颜无耻的泰然表情,一口承认。

「干嘛不跟我说啊!」

「说了有什么用?那和将门的差事又没有关系。」

「对!是没有关系!但是祢可以稍微提点一下这类小资讯吧?」

「电视上说过,不可以随便泄漏个人资讯。」

「这是两码子事!」

正当良彦如此大叫时,突然察觉房间深处有股气息而抬起头来。狭窄的单人房里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铺和固定在墙上的书桌。虽然有窗户,但是打开也只能看见隔壁的大楼,因此窗帘通常是拉上的。此时,有个陌生的男人伫立在窗户前。

「你……是谁……?」

良彦神色一紧,但声音在中途便失去气势。

眼前的男人身穿黑衣黑袴,脚上穿著黑色靴子,胸口的金色波纹看起来十分醒目;腰间配戴著及膝的朱红色腰饰,边缘是五彩缤纷的刺绣;一头长发束于脑后,肌肤白皙透亮又光滑,双眼凛然有神、睫毛很长,连见过不少绝世俊男美女的良彦,也不禁望而出神。那是个很适合和服的美男子,与大国主神呈现截然不同的风韵。

「意外的客神上门啦。」

黄金走到良彦前方,与男人面对面。然而,飘荡于祂们之间的并非紧张,而是一种融洽祥和的气氛。

「有什么事?经津主神。」

黄金问道,男人突然露出笑容,那是有些疲惫、宛若叹息的笑容。

「抱歉,我不是有意吓人。」

形状优美的嘴唇吐出悦耳的低沉嗓音。经津主神把视线从黄金身上移向良彦,缓步走来。黑色靴子在地毯上无声地前进。

「经、经津……?」

良彦对黄金投以求助的视线。经津主神是哪里的神明?至少他不认识。

「好久不见,差使兄。话说回来,尔应该是头一次看见我的身影。我倒是从尔小时候便常看见尔。」

经津主神走到良彦眼前,微微一笑。

「幸、幸会……」

良彦困惑地低头致意。从他小时候便认识他,究竟是什么神明?

「呃……莫非祢就是下一位差事神……?」

神明主动找上门来,只有这个可能性。他一个小时前才刚办完将门的差事,下一件差事就下来了吗?良彦连忙从邮差包中拿出宣之言书。

「不,倘若是我,倒还有救。」

经津主神略微困惑地说道,并要良彦打开宣之言书。

「我正巧回到这里的神社,听说差使来到关东,便前来请尔相助。我在京都的神社看见尔时,事态尚未变得如此严重……」

就良彦所知,神明可以在全国各地奉祀自己的神社之间自由移动。以大国主神为例,祂的根据地是出云,但由于各地都有奉祀祂的神社,因此祂可以把这些神社当成别院,四处留宿。正因如此,祂常背著大老婆惹出桃色纠纷。

「……发生了什么事?」

良彦翻开新页,几乎同一时间,随著一道淡淡的光芒,淡墨文字浮现。这样使唤差使,未免太操劳了吧?

「……呃,建、建御……雷……这怎么念?」

不懂正确念法的良彦,直接把页面转向经津主神。经津主神看了页面一眼,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是吗?大神认为我应该遵从主公的意思吗?」

「咦?什么?什么意思?」

良彦不明白经津主神的反应是什么意思,边歪头纳闷,边重新望向书上文字。为什么神明的名字总是又长又难念?

「这念作『建御雷之男神』。」

黄金代替沉默不语的经津主神念出名字。

「建御雷?好帅的名字,我好像在电玩里看过……」

良彦坦白说出感想。名字里带个「雷」字,感觉既威风又强大。听良彦这么说,黄金歪了歪头。

「你那么常去,却不知道?」

「常去?常去哪里?」

良彦茫然反问,黄金对他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说道:

「建御雷之男神,就是大主神社的主祭神。」

建御雷之男神是坐镇于茨城县鹿嶋市的神明。天津神要求大国主神禅让之际,祂与经津主神一同从高天原下凡谈判(注6:在《古事记》中,建御雷之男神是与天鸟船神一同下凡。)。由于祂当时与大国主神的儿子比力气,之后便被视为武神或军神,受到许许多多的武人崇拜。

「建御雷之男神原本是常陆地方的中臣氏奉祀的氏神。平城京落成之际,便将祂迎请过去奉祀,后来成为今天的春日大社;之后,又从春日大社迎请到大主神社奉祀。」

在饭店办理退房之后,良彦和孝太郎把行李寄放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中,坐上直达鹿嶋的巴士。虽然得颠簸两小时,但搭电车前往所花费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在陌生的土地上,有不用转乘的巴士可直达,著实令人庆幸。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会说想去鹿嶋。」

孝太郎用手肘抵著巴士窗缘,有些傻眼地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想在东京观光,怎么突然想跑去鹿嶋?」

「不,哎,我平时常去大主神社,趁这个机会去总部打声招呼也不坏啊。」

良彦说著牵强的藉口,嘿嘿傻笑。隔著通道的对侧座椅上,是占据了窗边座位的黄金,和默默端坐的经津主神。见到宣之言书上出现建御雷之男神的名字之后,祂一直沉著脸。

「……顺便问一下,和建御雷之男神一起奉祀的经津主神是什么样的神明啊?」

良彦压低声音询问孝太郎。根据黄金所言,经津主神也被奉祀在大主神社的第二殿,难怪祂从小时候就常看见良彦。

「有很多种说法,最普遍的应该是剑神吧,据说祂是将刀剑的威力神格化之后的神明。」

孝太郎的视线滑向车窗外的景色。

「天津神逼迫大国主神禅让时,派遣建御雷之男神和经津主神下凡,所以这两尊神常被一起奉祀,祂们的社殿也分别座落在利根川两岸的近处。奉祀建御雷之男神的鹿岛神宫,和奉祀经津主神的香取神宫,自古以来便受到朝廷重视,现在仍然含括在天皇陛下的四方拜当中。」

「四方拜?」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良彦忍不住反问。

「就是元旦举办的皇室神事。换句话说,祂们是VIP。」

孝太郎搬出浅显易懂的单字,而良彦偷偷瞥了坐在对侧座椅上的经津主神一眼。祂是与大国主神直接谈判的神明,换句话说,就是祂替日后下凡的天孙迩迩艺命奠定了基础。迩迩艺命的子孙即是今日的天皇,替天皇奠基的两神受到皇室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原来祂是这么了不起的神明啊……」

盘臂垂眼的经津主神依然满脸愁容,不时微微叹气。祂和差事神建御雷之男神是旧识,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抵达鹿岛神宫之后,孝太郎表示要去打声招呼,便独自前往社务所。孝太郎要良彦趁著这段时间自由参观神社境内,于是,良彦就在经津主神的邀请下,前往位于本殿后方的奥参道。

「这些树的树干好粗喔。」

笔直延伸的奥参道足足有三百多公尺长,杉树等大树矗立于两侧,在广大的神社境内,感觉格外神圣。

「听说这片丛林里有许多南北界的植物混生,对于凡人而言是片宝贵的林地。」

经津主神走在良彦身旁,望著头顶上的枝叶。

「环抱这样的森林是神社应有的姿态,但现在这种神社减少许多,主公常为此感叹。」

未经铺砌的沙地扫得乾净又美观,几乎不见落叶,不知道是多久扫一次?可以看出这座神社有多么受到爱惜。

「呃,我第一次听见祢那么称呼的时候就想问了……」

良彦的布鞋鞋底和沙地摩擦,发出沙沙声。

「祢说的主公就是建御雷之男神吗?」

建御雷之男神和经津主神是一起向大国主神进行禅让谈判,莫非这两尊神并非处于对等地位,而是主从关系?

经津主神的表情放松,肯定良彦的问题。

「没错。建御雷之男神使用的原本是十掬剑(注7:十掬剑 日本神话中登场的剑,由于曾出现在各种场面中,一般认为并非某把剑的名字,而是长剑的泛称。「掬」是长度单位,意指一个拳头大小。),但在东征时将剑传给了神武。后来,时代流转,应主公之请,我化为剑神,成了名副其实的剑。现在我以人形侍奉主公,但一有状况,便会化身为剑。」

「咦……这、这是什么设定啊!好帅喔!」

良彦忍不住用少年般的眼神凝视眼前的剑神。他还以为变身是游戏或漫画的专利,没想到真实存在。

「说归说,至今仍未发生过我必须变身的事就是了。」

面对良彦直率的反应,经津主神微微地笑著。

「真正令人敬畏的是持剑的建御雷之男神,疾驰空中、身带雷电、横扫千军、畅行无阻的武神。祂横跨七山七海,连大国主神也不禁为祂的神威颤栗。」

闻言,良彦想像著大国主神被建御雷之男神持剑追赶的模样。不管怎么想,良彦都不觉得大国主神会赢。光是有经津主神化成的剑已经够厉害了,连雷电都任建御雷之男神使唤,简直是天下无敌。

「既然大神要差使替这尊武神办理差事,代表出了什么事吧?祢特意拜访差使,可见得问题并不简单。」

以大主神社的摄社为家的黄金,似乎认识经津主神与建御雷之男神。经津主神望著摇晃尾巴前进的方位神,微微地叹一口气。

「……坦白说,最近建御雷之男神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我和祂说话,祂也常不发一语……从前祂会和我闲聊往事,可是,现在似乎连提也不愿提起。」

「什么往事……?」

良彦歪头纳闷。神明的往事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关于鹿的话题,还有我们移居大和时在路上发生的事……」

走在良彦身旁的经津主神突然望向参道左侧,良彦也跟著转头,发现那里有块被栅栏围起来的土地。仔细一看,里头放养了几只鹿。

「差使兄,尔知道这座鹿岛神宫和奈良的春日大社之间的关系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良彦顿时慌了手脚。这么一提,孝太郎在巴士里似乎说过。

「呃、呃,我记得是把中臣氏奉为氏神的建御雷之男神迎请到春日大社奉祀,对吧?」

良彦凭著印象回答,应该是这样没错吧?经津主神微微点头,肯定他的答案。

「没错。从这里被迎请至奈良的都城之际,建御雷之男神带著凡人和许多神鹿(注8:神鹿 神社饲养的鹿被视为神的使者。),骑著白鹿出发。」

经津主神说得一本正经,良彦却险些左耳进、右耳出。

「咦?等等,祂是骑鹿去的?」

「对。」

「不是比喻?」

「对。」

「这代表几乎是用走的?」

「对。」

随即回答的肯定答覆,令良彦哑然无语。祂知道从这里到奈良有多远吗?这可不是出去散散步的距离。既然是神明,不能用好一点的移动方法吗?

「……那、那祂平安抵达了吗……?」

「当然。当时祂一道带走的鹿,就是现在春日大社里那些鹿的祖先。」

「真的假的!那些吃鹿煎饼的鹿,原来有这种血统?」

良彦反问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大。透过学校举办的活动,良彦曾经去过奈良几次,也看过向观光客索讨食物的鹿,但他从未想过为何那里会有那么多鹿。

「春日的神鹿变多,但鹿岛的神鹿却在不知不觉间绝迹了。现在这座神社饲养的鹿,是从春日等处转让而来。从前主公一直很挂念这件事,但现在就算我提起,祂的态度也显得漠不关心。」

经津主神在鹿园前停下脚步,微微地叹了口气。

「会不会是因为祂丧失了这部分的记忆?」

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种可能性不小。

然而,经津主神一脸遗憾地摇头否定良彦的疑问。

「不,记忆似乎是有的,只是祂不愿提起。平时都是由我来服侍主公,最近祂对我的态度变得有些严厉,我原本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却又想不出来……」

「我在京都看见祂时,并没有异样……」

黄金摇了摇尾巴,歪头纳闷。这对搭档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个关头,主公下了这次的命令。」

经津主神紧紧闭上嘴巴,接著,祂连同悔恨的叹息吐出这句话。

「可是,我实在难以从命……」

奥参道的尽头有座奥宫,据说德川家康在关原打胜仗之后,为了还愿而进献至本殿的物品,现在全都迁移到此处来了。流造屋檐之上青苔丛生,以原色木材打造的神社在经年累月之下变成黑色。

「我只是叫经津主找个新的侍从来。」

建御雷之男神在奥宫前欢迎登门造访的良彦一行人。祂顶著一头往后梳的斑白头发,留著胡子,高大的身躯穿著神职人员常穿的那种白衣黑袴,从袖子露出的壮硕手臂被太阳晒得黝黑,肌肉线条一目了然;从略微敞开的胸襟可以看见结实的胸肌,腹部似乎缠著布条,看起来不像神明,倒像是坐在某个道场上座的武人。

「侍从……?」

良彦确认似地反问。现在不是已经有经津主神服侍祂了吗?

「经津主神当祢的侍从,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继良彦之后,黄金也开口询问。

来到这一带,香客变得稀疏许多。建御雷之男神目送拍照的情侣离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经津主神现在已经拥有自己的神社,是一尊不折不扣的神明。我们从前确实是主从,但是祂到了现代还对我卑躬屈膝,并不合理。幸亏我找到一个适合当侍从的凡人,我便命祂把人带来,祂却拖拖拉拉的……」

面对背手仰望奥宫的建御雷之男神,黄金垂下耳朵,与经津主神互看一眼。

「但经津主神打从禅让的时候就和祢在一起,祢们对彼此也很了解,何必另找新人?」

虽然不明白建御雷之男神有何考量,良彦还是姑且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而且祢说的合适人选是凡人吧?不是要他当神职人员,而是要他来当祢的侍从?这应该有点困难……」

良彦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突然对人说「你被神明选中了」把人带来,应该只是徒增那人的困扰吧?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啊。

「……是啊。对于凡人而言,或许是有些为难。不过,倘若是时风的后裔,应该能像从前那样──」

建御雷之男神若有所思地转动视线,倏然语塞。那不是主动打住话头,而是宛若突然失声般的不自然中断。

「主公……?」

经津主神一脸担心地仰望,建御雷之男神撇开了脸,摀住自己的喉咙,略微痛苦地呼吸。

「或许是因为我和经津主神说话时总是比较谨慎,所以给了祂话变少的印象。不过,现在见到差使,松懈了些……」

黄金眯起黄绿色双眼,凝视著建御雷之男神。

「祢发不出声音吗?」

闻言,经津主神倒抽一口气。

「不会吧……主公,是真的吗!」

经津主神在建御雷之男神的脚边跪下,良彦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一幕。

「……发不出声音?那么尔现在听见的声音是什么?树木的呢喃声吗?」

不久,建御雷之男神恢复了平时的神态,把视线转向黄金。

「那祢就继续说下去吧,时风的后裔怎么了?」

黄金乘胜追击,建御雷之男神怒目相视,接著,祂做好觉悟张开了口,但是从祂喉咙外泄的却只有些微的呼吸声而已。

「什么……是从什么时候……」

目睹主公发不出声音的模样,经津主神抵著地面的左手下意识地握住沙子。

「……与祢无关。」

建御雷之男神摀著喉咙,挤出这句话。

「神明的力量衰退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武神自嘲地笑了,又重新转向良彦。

「如尔所见,差使兄。黄金兄说得没错,我确实逐渐失去声音。」

建御雷之男神坦白说出一直瞒著经津主神的事实。

「堂堂神明对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卑躬屈膝,不觉得是白费功夫吗?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我希望见证这一刻的,是当年奉祀我的时风后裔。」

「可是……」

良彦本想反驳,却又感到迟疑。建御雷之男神和经津主神,他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这是什么话!」

经津主神在建御雷之男神的脚边抖著嘴唇说道:

「主公的力量衰退至此,我岂能不随侍在侧──」

「住口,经津主!」

这道如雷的斥喝声打断了经津主神。建御雷之男神突然大吼,令良彦见识到祂身为武神的一面,不禁缩起身子。现在的祂与面露柔和笑容时的落差极大,光是一瞪,就足以令良彦双脚僵硬。

「正因为祢知道我最为风光的时代,所以我才不想让祢看见自己衰弱的模样。」

建御雷之男神压抑著声音说道。经津主神紧咬嘴唇、皱起眉头,宛若在克制心中的情感。

「所以我才叫祢传唤时风的后裔。」

「──可是……」

经津主神依然难以从命,建御雷之男神短短地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祢坚不从命,我就把这个任务交付给差使吧。」

良彦慌张失措地交互望著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他现在陷入两面不是人的状态。

「方位神啊,尔也替我劝劝那个死脑筋吧。」

建御雷之男神望著旧识狐神说道:

「叫祂别老是赖著我。」

──祢是强大的剑神。

主公曾如此赞扬自己。

──有祢这个左右手,是我最引以为傲之事。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说著,主公豪迈地大笑。服侍这样的主公,也是经津主神的喜悦。想像与祂一同站在战场最前线的情景,可说是经津主神最为幸福的时刻。

无论天涯海角,都会随侍在侧。

祂永远忘不了自己头一次穿上黑衣、束起头发,向主公伏首的那一天。

那是难以忘怀的遥远往事。

和从社务所归来的孝太郎一起参拜完毕之后,良彦在附近的店里享用了迟来的午餐,并再度回到东京。后来,孝太郎又带良彦去参观东京铁塔和增上寺,但是在巴士里发现宣之言书中的名字上了墨的良彦,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度过整个行程。换句话说,大神要他乖乖照办建御雷之男神交代的差事,去把替代经津主神的人找来。

「啊?你还要住一晚?」

傍晚,在东京车站提领行李时,良彦有些结结巴巴地提出这个要求。

「嗯、嗯,我想向怜司大哥问清楚穗乃香的事。」

虽然办理差事才是多住一晚的理由,不过老实说,良彦也很挂念这件事。

面对良彦的要求,孝太郎傻眼地吐了口气。

「这倒是没关系,不过,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你可别管太多啊。」

从投币式置物柜中各自拿出行李,并移动到不会挡住行人去路的位置之后,孝太郎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

「今晚的巴士车位我会帮你取消。你找到饭店了吗?」

「我想去昨天那间饭店看看,如果还有房间就住那里……」

「搞什么,你真的是走一步算一步耶!」

孝太郎从液晶画面抬起头来,望著儿时好友;良彦露出含糊的笑容,打发对方的视线。良彦早就有预感,差事或许会在东京发动,但是他完全没料到竟会接连发动。

「哎,你就算睡网咖,应该也不成问题吧。来,这是回程的车资。啊,记得拿发票喔!」

孝太郎从皮夹里拿出五千圆,事后他应该会向怜司请款吧。

「孝太郎,接下来你要干嘛?去吃饭吗?」

良彦恭恭敬敬地接过五千圆,如此询问。距离夜行巴士发车还有好一段时间。

「这个嘛,反正已经不需要陪你了,明天又得工作,我就自掏腰包补差额,搭新干线回去京都吧。」

孝太郎看著手表,若无其事地说道。

「咦?只有你自己搭新干线喔!」

「你也可以搭啊,如果你愿意补差额的话。拜拜~」

孝太郎说道,潇洒地步向新干线售票口。

「这股败北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良彦紧握手上的五千圆,目送好友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中。

「刚才让尔见笑了,真是过意不去。」

与孝太郎道别之后,顺利订到饭店的良彦决定晚餐前先在房里休息,因为他想利用这段时间和经津主神分享资讯。若是在外头,看上去就像良彦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不方便说话。

「不过,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没想到主公逐渐失去了声音……」

良彦横坐在客房的椅子上,想起刚才建御雷之男神的模样。祂应答如流,确实没有记忆模糊的迹象,只是在某种条件之下发不出声音来。

「逼得大国主神禅让,造就历史性『改革』的神明居然变得如此,真是令人感慨啊。非但如此,祂竟然对祢这个左右手那样子大吼大叫。」

坐在床上聆听的黄金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变得沉默寡言以后,主公便时常那样对我大吼大叫……我想主公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听使唤,感到焦虑……」

经津主神露出悲伤的笑容。常被那样怒吼,祂的精神想必也因此衰弱不少。

「现在祂变成这样,还要凡人当祂的侍从,根本是强人所难。」

良彦在桌子上拄著脸颊。连经津主神都如此难熬,普通人承受得住那股压力吗?

「话说回来,时风是谁啊?祂还说后裔什么的。」

良彦提出一直感到疑惑的事。闻言,黄金转过视线。

「中臣时风是建御雷之男神被迎请至春日大社时,陪祂一路走到大和的凡人。据说他曾是鹿岛神宫的社司(注9:社司 旧制的神职职名,掌管祭祀及庶务。)。」

「哦,就是骑著白鹿去的……」

良彦想起经津主神所说的话,瞪大眼睛。建御雷之男神原本是中臣氏奉祀的神明,而现在祂想请中臣氏的后裔来服侍祂?

「咦?那建御雷之男神要祢传唤的人,就是中臣的后裔啰?后裔那么多,祂是怎么挑上那个人的?」

「大概是因为血缘和自他出生以来便保佑著他的怀念感所致吧。毕竟他离家以后,主公已经有十年没见到他。说归说,我不认为那人会同意……」

经津主神皱起秀丽的眉毛,叹了不知是第几次的气。

「自他出生以来便保佑著他……那个人该不会是神社的──」

说到这里,良彦的脑中浮现某个人的脸庞。

「……不,可是……时风是姓中臣……又不是藤原……」

不会吧!良彦抱头苦恼。因为身为藤原后裔而被将门怨恨,原本的绅士态度倏然丕变,还抓住自己的胸口不放──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又重新浮现。

「藤原是中臣氏的子孙。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

黄金落井下石,良彦皱起眉头。对了,大主神社是从春日大社迎请分灵的神社,而春日大社又是从鹿岛迎请分灵的,奉祀者属于同一族,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

「主公指名的就是吉田怜司。他是大主神社宫司的长男,也是天眼女娃儿的哥哥。」

听到经津主神这么说,良彦趴在桌上,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为什么他避之唯恐不及,却偏偏扯上关系?

「主公打算召怜司前来鹿岛神宫,代替我担任祂的侍从。不过,这种事在现代根本行不通,怜司也已经有其他正当的工作。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借助差使的力量。」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良彦缓缓撑起身子。就算想说服建御雷之男神,被祂那么一吼,也只能不了了之。更何况,经津主神直到今天才知道建御雷之男神逐渐失去声音。祂想必先前已经为了不合理的命令烦恼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前来造访身为差使的良彦。

「不过,既然这样,乾脆直接转告怜司大哥,让怜司大哥自己拒绝,如何?」

如果被直接拒绝,或许建御雷之男神就会死心。还是祂根本不容许对方拒绝?

面对良彦的提议,经津主神垂下视线说:

「……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曾数次试著转告怜司……」

经津主神在膝盖上握紧拳头,略带困惑地继续说道。

「在他睡觉时来到床边,他却完全没有醒来;托梦给他,他便以为真的是作梦……现身和他说话,他竟说:『在演古装剧吗?拍戏真辛苦啊。』根本鸡同鸭讲……」

「啊啊啊啊啊!够了!」

良彦抱头大叫。那个身怀灵异体质却毫无自觉的男人,不只对将门,连对老家的祭神也是同一副德行。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妹妹溺爱机。

「他小时候就看得见低等灵,但他总是把那些灵体当成现实,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与死人交谈的情况更是多不胜数。因此,我并不惊讶现在他有这样的反应……只是他如此冥顽不灵,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经津主神望向远方。没想到怜司从小就是那副德行,实在太可怕了。他如此轻易相信妹妹有天眼,为何无法承认自己有灵异体质?

「我想,或许同为凡人的差使有法可想,因此才前来求助。」

说著,经津主神短短地叹了口气。

「……经津主神,祢知道怜司大哥和穗乃香现在在闹别扭吗?」

老实说,良彦并未直接问过穗乃香,不知道她对怜司怀有什么看法。不过,怜司都说他刻意扮黑脸了,想必穗乃香对他没多少好感。事实上,良彦从未听她提过哥哥。

「我知道怜司是个爱护妹妹的哥哥,而妹妹从前也很崇拜怜司这个哥哥。不过,他们太过为彼此著想,反而产生误会。目睹这种情况,老实说我心里也很焦急。」

经津主神露出苦笑,祂的语气宛若在谈论自己的孩子。毕竟是看著他们两兄妹出生长大的神明,会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也很自然。

「如果祢愿意,可以和穗乃香直接交谈吧?祢没想过要告诉她哥哥的事吗?」

换作良彦,很可能会告诉穗乃香一切都是出于哥哥的爱。面对良彦的问题,经津主神垂下视线苦笑。

「无论是社家之子或天眼女娃儿,神明都不该干涉凡人的私事。这是为神的道理。」

真不自由──良彦如此暗想。无论是受到奉祀却不能干涉社家之事的经津主神、由于拥有天眼而吃尽苦头的穗乃香,或是因为爱护妹妹而采取极端行动的怜司都一样。良彦望著头发乌亮的剑神,不知道祂是怀著什么心思看著被留在家中的穗乃香?

「差使兄,虽然尔已经正式接下这份差事,但受命办理此事的原本是我。」

不久后,经津主神收拾心绪,抬起头来。

「我们一起合力解决吧!」

「嗯,谢谢。」

良彦坦率道谢。这种时候出主意的人越多越好。

「至于办法──」

说到这儿,经津主神的话语突然中断。

「……怎么了?」

经津主神对门口投以窥探的视线。就在良彦呼唤祂的瞬间,上了电子锁的门突然打开。

「搞什么啊,良彦,来这边也不说一声!」

带著满面笑容踏入房里的,是本该待在出云的大国主神。

「祢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瞒著须势理跑来东京的分社露个脸,眷属神告诉我差使来了,所以我就来找你。听说你替将门办差事?那小子刚成神不久,没想到大神居然会同意。哎,从前被迫禅让的我,倒也不是不能明白祂满怀怨恨的心情。别说这些了,差事办完了吧?要不要去搭巴士?这里有搭乘双层露天巴士看夜景的行程,我们带几个女孩子去──」

大国主神一把搂住良彦的肩膀,滔滔不绝地说道,却像是突然感到恶寒一般,打了个冷颤。祂环顾房里,终于发现端坐于窗边的漆黑美男子。

「久违了,大国主神。」

经津主神这句话让大国主神整个愣住了。接著,大国主神转过身去,犹如脱兔一般拔腿就跑,但良彦抓住祂的衣服,不让祂逃走。这家伙的反应未免太明显。

「放手,良彦!为什么经津主神会在这里!」

「因为下一件差事的关系。哎,先坐下再说吧。」

良彦把大国主神拉回来,推向床铺坐下。看样子禅让在祂心中造成不小的阴影。

「下一件差事该不会是经津主神的吧?」

「不,不是。」

「不然祂跑来干嘛!」

经津主神好整以暇地望著大呼小叫的大国主神。见状,大国主神僵住了脸,倒抽一口气。

「下一尊差事神是我的主公,建御雷之男神。」

「建、建御雷……」

不知是不是勾起当年的记忆,只见大国主神抱著自己的肩膀,浑身打颤。接著,祂回过神来,倏地起身。

「那应该不干我的事吧!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哎,祢先冷静下来。」

良彦压住大国主神的肩膀,再度让祂坐下。虽然当年是敌人,但大国主神和建御雷之男神毕竟是旧识,或许能帮忙出主意。

「我们现在为了建御雷之男神交办的差事而伤透脑筋,祢也一起想想办法。反正祢闲著没事干吧?」

「凭什么要我帮忙想办法?良彦,你知道我和建御雷之男神、经津主神的关系吗?」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禅让的事吧?哎,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时候先放一边嘛。」

「别随便放一边啊!这是很重要的事!」

经津主神看著良彦与大国主神斗嘴,有些困惑地回头询问黄金:

「差使兄和大国主神很熟吗?」

大国主神一身现代打扮,和良彦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同年代的朋友,这应该也是让经津主神这么问的原因之一吧。黄金垂下耳朵,叹了口气。

「打从替须势理毗卖办理差事时相识以来,他们就一直是那样。」

说来是优点也是缺点,良彦的态度向来不因对方是神或人而有所区别。大国主神就是欣赏他这一点,才会建立起这层关系。

「宣之言书上出现建御雷之男神的名字,代表祂也因为力量衰退而伤脑筋,祢就帮忙出点主意,有什么关系?再说,祢还欠我名草户畔那时候的人情耶!」

「人、人情?」

「我帮忙天道根命办理差事,刚好顺了祢想接名草户畔入幽冥的心意,对吧?黄金都告诉我了。」

大国主神立刻把视线转向黄金,但是黄金先一步撇开视线。

「拜托啦。祢是出云的大国主神老爷,向来自视甚高,不是吗?」

良彦张开双手,围住床上的大国主神,用分不清是威胁还是恳求的气势拜托祂。帮忙出主意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是啊,我是自视甚高、俊美无伦、独一无二的出云之王!名草户畔那件事,我的确给了你不少提示,但我并没有义务协助差使──」

「呃,须势理毗卖的电话号码是……」

「你的手可不可以先放开手机?良彦。」

良彦与抓著自己手臂的大国主神默默地相视片刻,下一瞬间,良彦笑咪咪地回头对经津主神说道:

「太好了,经津主神,大国主神说祂也要一起帮忙想办法。」

目睹全程的经津主神垂下脸来,低声窃笑,而黄金则是一脸感叹地摇了摇头。

「建御雷之男神居然说出这种话?」

大国主神不情不愿地听完来龙去脉之后,率直地说出这般感想。

「祂可是逼得我禅让的伟大天津神耶,如今却因为力量衰退而发不出声音,真教人惘然。」

过了下午五点,外头正是斜阳映照的时刻,不过在拉上窗帘的商务饭店房间里,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大国主神已经死了心,倚著墙壁坐在床上,盘起双腿,手肘抵著膝盖,掌心拄著脸颊。

「平时祂还是可以说话,可是一想起往事,便发不出声音……」

良彦想起与建御雷之男神见面时的情况。

「刚才祂正想提起时风的时候,突然就失声了……」

「嗯,会不会是有什么不想说的事?亏祂有那么辉煌的过去。」

大国主神半是敷衍地说道。

「而且祂的目标是穗乃香的哥哥?这对兄妹和神明也真是有缘……」

「怜司大哥和将门的差事也扯上了关系……」

良彦反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看样子近期之内还得再和怜司见上一次面。

「怜司大哥现在已经有工作,要他当侍从,根本是强人所难嘛!」

怜司被卷入神明的事端,并不是他的错,不过,倘若他对于自己的灵异体质有点自觉,或许事情不至于变得如此棘手。

「本来就是强人所难啊。所谓的侍从,就跟贴身秘书差不多吧?建御雷之男神绝对没想过薪水的问题。只有荣誉的终身无给职,凡人怎么干得下去?」

大国主神一脸不快地说道,这句不经意的话语刺入了良彦的胸口。只有荣誉的终身无给职,简直是差使的代名词。

「那个老头也老糊涂啦!」

大国主神叹了口气,如此说道。闻言,经津主神横眉竖目地站了起来。

「不许祢说这种贬低主公的话!」

这一喝让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虽然不及建御雷之男神,但经津主神的声音也带有犹如用剑尖指著人的魄力。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也很失望啊!建御雷之男神有多么可怕,我可是最清楚的。」

被留下之后,大国主神似乎豁出去了,边屏住呼吸,边皱眉如此反驳。见了祂的态度,经津主神恨恨地指著祂叫道:

「祢凭什么失望!」

即使力量衰退、失去声音,对经津主神而言,建御雷之男神依旧是唯一的主人,就算现在被出了一道大难题,祂仍然忠心耿耿。

大国主神默默看著指著自己的手指,缓缓抓住经津主神的手腕,并迅速拉过祂的身体,抓住另一侧的袖子。

「咦……?」

见到经津主神从黑衣底下露出的右臂,良彦睁大眼睛。大国主神掀起的袖子底下出现的并非手臂,而是一把用布条松松垮垮地缠起的出鞘刀身。

「果然如此。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看不见祢的右手。」

「祢……」

经津主神甩开大国主神的手,护著右臂。

「祢的手无法恢复原形了吧?力量衰退是唯一的理由吗?如果放著不管,只怕祢会完全化为剑形吧?」

大国主神似乎满意了,再度往床铺坐下。经津主神恨恨地看著祂。

「与祢无关!」

「那倒是。」

大国主神一口肯定,在那瞬间,祂的眼神流露出一股冷淡的色彩。

「我只是觉得遗憾,就连如同祢们这样的神明也无法抵抗时代的洪流。毕竟今非昔比,这也无可奈何。」

大国主神戏谑地说道,耸了耸肩。

「不过,我个人对祢倒是很感兴趣。」

「住口!」

经津主神怒视露出甜美微笑的大国主神,彷佛随时要一剑砍过去。

「咦?我、我完全没发现……」

良彦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经津主神的右手是因为收在袖子里才看不见。

「你才让我觉得遗憾。」

黄金一面在床上对良彦投以纠缠的视线,一面喃喃说道。

「对了,良彦,关于侍从的事……」

大国主神突然回到正题,良彦把视线转向祂。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不如就让穗乃香的哥哥试试看吧。」

「──啥?」

刚才是谁说根本是强人所难?良彦还以为大国主神也反对,为何仅仅数分钟就改变主意?

「经津主神也变成这副德行,无法说服建御雷之男神吧?所以祂才来拜托你,不是吗?」

被大国主神一语道破,经津主神尴尬地撇开视线。

「不,话是这么说,可是祢刚才也说过这是强人所难啊。」

「我的确说过。」

大国主神爽快地点了点头,见状,良彦摀住太阳穴。祂究竟想说什么?

「所以,设法让建御雷之男神自己拒绝就行了。」

大国主神面有得色,彷佛在说这是一条妙计。

「祢的意思是,暂且要怜司答应,再设法引导,让建御雷之男神对他失望?」

黄金歪著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闻言,良彦恍然大悟。

「可是,这样的话……」

「凡人不是有个说法,叫做『善意的谎言』吗?人生在世,就是要懂得变通。」

大国主神叹了口气,对困惑的经津主神如此说道。

「我也不是不明白祢的心情,不过,建御雷之男神已经不是祢从前认识的主公。要让一个不想被祢看见自己衰弱模样的神死心,多少得用点手段。」

面对黄金的劝解,经津主神垂下视线。事到如今,祂的心里似乎也产生迷惘──倘若这是主公的心愿,自己是否该默默地退让?

「可是,要怎么说服怜司大哥?他是个老是产生奇迹式误解的人,之前经津主神直接找他谈,被他当成在拍电视剧耶。」

良彦把下巴放在椅背上,露出苦涩的表情。这是最大的问题。即使由身为人类的自己出面,大概也只会被他当成脑袋有问题吧。办理将门差事的期间姑且不论,现在怜司根本把良彦当成围著穗乃香打转的苍蝇。

「很简单。」

大国主神无视良彦的忧虑,满不在乎地说道。

「怜司知道穗乃香眼睛的事吧?」

「咦?啊,嗯,对,他好像知道。」

「那叫穗乃香开口拜托他就行了。」

大国主神说得若无其事,良彦有些傻眼地凝视著祂。这个方法太过出人意表,良彦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不是妙计。

「如果是看得见神明的天眼妹妹所说的话,他一定会无条件相信吧?」

良彦与黄金对望一眼。这个方法真的管用吗?

在众人的心思交错之中,只有经津主神五味杂陈地闭上眼睛。

一开始让怜司察觉有异的,只是一件小事。

当怜司要刚上幼稚园的穗乃香将自己的餐盘端到流理台时,不慎手滑的她打破了一个碟子。怜司只是轻声叮咛一句「要拿好」,妹妹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著他。

「对不起。」

妹妹宛若在害怕什么,颤抖著声音说道。怜司大惊失色地凝视著她。

对不起,穗乃香不是好孩子。

对不起,穗乃香会乖乖听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怜司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外头的天色全暗了。他皱著眉头翻了个身摸索枕边,拿起闹钟一看,时间已将近晚上九点。今天虽然是周六,他却起得很早,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到了傍晚他完全无法抗拒睡意。但他没料到自己会睡到这个时间,应该设定闹钟的。

「……还作了那种讨厌的梦……」

怜司撑起身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那阵子的梦无论作多少次,他都无法适应。

刚上高中时,某天,从国中同学口中听闻穗乃香传闻的同学,在回家的路上不断纠缠怜司。当他指称怜司有恋妹情节时,怜司充耳不闻;当他说起诅咒等荒唐无稽的事时,怜司一笑置之;但是,当他质疑穗乃香是不是脑袋真的有问题时,怜司便失去了理智。

「……都是地点不好。」

怜司戴上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如此嘀咕。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揍人,是在家人也常光顾的超市停车场附近的步道上。

「……还有时机不好……」

怜司抓了抓脑袋,半是叹息地说道。和母亲一同前来购物的穗乃香,当时发现了哥哥便跑上前来,怜司却浑然不觉。

穗乃香听见怜司与同学的谈话内容,并目睹哥哥因为被取笑而勃然大怒、使用暴力。上了幼稚园以后,穗乃香开始察觉自己的眼睛异于常人,而怜司打人这件事似乎在她的心中留下更深的伤痕。听闻邻居的窃窃私语,用无垢的双眼环顾周遭的大人,年幼的她或许是这么想的──哥哥是不是因为自己而被人欺负?

那一天,这个怀疑在她的心中化为确信。

「我倒宁愿在她心中种下的是『哥哥会打人,好可怕』的阴影。」

怜司长叹一声,再度躺下来。

当时,在年幼的穗乃香心中种下的是「我是坏孩子,所以哥哥才会被欺负」的方程式。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并在打破碟子那件事上爆发出来。

自此以来,穗乃香便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道歉。鞋子穿不好的时候、零食吃不完的时候、一起看卡通不小心睡著的时候,她都泪眼汪汪、面红耳赤地一再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穗乃香会乖乖听话──

穗乃香乖乖听话,哥哥就不会被欺负了吧?

当时,怜司只能紧紧抱著哭泣的妹妹,轻拍她的背部告诉她:「你已经很乖了,没有人欺负哥哥。」

即使如此,每当妹妹看见哥哥,脸上浮现亲爱之情的同时,总会闪过一丝紧张。

双亲当然也察觉到这种变化,却不明白个中理由。怜司也怀著莫大的罪恶感,不敢承认是自己造成的。

然而,只要自己待在身边,妹妹便会露出那种表情,这让他痛苦不堪。

不久后,怜司决定以就读大学为由搬出去住。

「……萩原良彦啊?」

怜司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长年独居的男人房里呈现适度的杂乱,墙壁一角挂著托孝太郎代为取得的穗乃香照片。因为这些照片,他不曾邀请朋友来家里玩。这不是因为他不想被人知道房里挂著亲生妹妹的照片,而是怕朋友对穗乃香产生兴趣。亏他如此小心提防,谁知竟有苍蝇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缠上妹妹。怜司想起今早的事,轻轻弹了下舌头。

挂在墙上的每张照片里,妹妹表情都和娃娃一样,没有丝毫的笑容,白皙的脸颊显得冷冰冰的。对于怜司而言,她的脸上没有畏惧之色便已经足够了。但是,一想到妹妹身边有那个呆头呆脑的尼特族打转,他便担心妹妹会受到不良影响。不,铁定已经受到不良影响了。

「……不知道穗乃香过得好吗?」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反倒是搁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机发出来电通知。

在离饭店几分钟路程的超商前,良彦凝视著智慧型手机的萤幕。由于兴味盎然的三尊神明在一旁偷听,他刻意离开房间,但一想到怜司与穗乃香的关系,他便迟迟无法拨出电话。

「……如果只是请她帮我办差事倒也罢了,差事偏偏跟她的哥哥有关,不要紧吗……?」

仔细想想,良彦从没听穗乃香提过哥哥;非但如此,因为名草户畔之事而和她谈起达也时,她甚至说她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兄弟姊妹……」

良彦在步道边缘蹲下,叹了口气。或许穗乃香并不是说谎,而是在她心中,这样的认知才合情合理。

太阳下山后的十月天空,在街灯的映照下显得灰蒙蒙的。步道上的行人虽然多,却没有人注意良彦。一群看似大学生的人边高声说话边走过,良彦漫不经心地目送他们的背影,再度垂眼望著智慧型手机。上头显示的是熟悉的穗乃香电话号码,他曾经拨过好几次。

「……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你什么也不懂。

怜司的话语在耳边再度响起。

穗乃香是神社宫司的女儿,鲜少表露情感,和泣泽女神是朋友,诚实、认真、重感情,拥有看得见神明的天眼──仔细想想,良彦对她的了解只有这些。他们常一起行动,而她露出笑容的次数逐渐变多,这让良彦很开心。不过,他们彼此似乎都迟疑著该不该跨越眼前的界线。

老实说,良彦并不认为怜司和穗乃香的关系是健全的。他知道怜司是为了妹妹著想而做出那样的决定,不过,穗乃香若是知道此事,可会高兴?刻意疏远溺爱的妹妹,怜司真的觉得这样下去好吗?

「……可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

良彦想起在车站道别时,孝太郎曾叮咛自己别管太多。然而,如今他已经知道内情,岂能置之不理?告诉穗乃香,她哥哥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不擅长表达的爱护妹妹之情,是件很容易的事。不过──

「……话说回来,穗乃香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宣称自己没有兄弟姊妹,不知心里对哥哥抱著什么样的感情?倘若其中仍然留有些许温情,或许该告诉她真相。

良彦下定决心,做了个深呼吸,按下通话键。

「……啊,穗乃香?」

铃响三声,穗乃香便接起电话,并回应良彦的呼唤。即使隔著话筒,她的声音依然清澈。

「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没问题。怎么了……?』

这么一提,今天是星期六,不知道穗乃香是怎么度过这一天?不必上学的假日,她会去什么样的地方?看见什么样的事物?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她可曾想起离家的哥哥?一旦开始思考这些问题,良彦便觉得电话彼端的穗乃香,似乎离自己很遥远。

「不,也没什么……只、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良彦不知该如何开口,结结巴巴地回答。一听见本人的声音,良彦又迟疑起来。该提起她绝口不提的哥哥吗?

『……良彦先生,你现在人在东京吗?』

听到这个问题,良彦心脏猛然一跳。

『我听说你跟藤波先生一起去同学会……』

「啊,嗯,对。我不能参加同学会,只好一个人到处乱逛。」

良彦尽可能保持平静,以免被察觉自己莫名焦虑。

「结果一如往例,差事又来了,我和平将门见了面。我完全没想到那是将门……啊,还有,今天我又遇见大国主神,祂邀我去搭巴士──」

『良彦先生。』

穗乃香委婉地呼唤。

『……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让良彦在心里准备的话语全都消散。

「……我觉得自己好像全被你看透了。」

良彦重新握好智慧型手机,面露苦笑。别的不说,他本来就不擅长隐瞒。

「我跟怜司大哥见过面了。」

良彦死了心,坦白说出这件事。他可以感觉到电话彼端传来些微的紧张。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兄弟姊妹。」

『……对不起。』

「啊,不,我不是在责备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

良彦寻找著词语,抓了抓头。这种时候,他实在很恨自己的语汇如此贫乏。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穗乃香竖耳聆听的模样浮现于脑海中。

「可以告诉我,你说自己没有兄弟姊妹的理由吗……?」

怜司为了不让穗乃香感到愧疚,故意扮黑脸,这个策略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面对良彦的问题,穗乃香沉默片刻。她现在露出什么表情?在想些什么?各种空想在良彦的脑海中打转。总是冷著脸的穗乃香,心中怀抱的事物或许远比良彦所想像的更为深沉,也更为沉重。

『……爸妈说我小时候很黏哥哥。』

不久后,穗乃香喃喃说道。

『说我学会走路以后,总是跟在哥哥身后……可是,我当时还小,不记得这些事……』

一辆计程车在眼前的车道上呼啸而过。良彦把耳朵紧贴在话筒上,以免遗漏穗乃香的声音。

『我只记得……一脸悲伤地看著我的哥哥。』

「一脸悲伤?」

良彦反问,穗乃香似乎在思索,沉默了一会儿。

『……嗯。可是,我不记得他为什么悲伤。』

穗乃香独白般的声音传入耳中。

『小时候我好像看到什么就会说什么……这里有只白鹿、那里有条青龙之类的。可是这样……别人会觉得很奇怪,对吧?为了不让我当著别人的面说这些事,爸妈花了不少功夫教导我……因为有些人无法接纳不寻常的事物……』

从穗乃香拣选言词的模样,可以窥见她幼时的遭遇。良彦想起怜司描述的穗乃香往事。

『我猜哥哥应该也是这样吧……一脸悲伤的他,或许就是那阵子的记忆。那时候的事,我不好意思开口问爸妈……』

良彦用力握住智慧型手机,恨不得立刻否定。她哥哥比任何人都更担心她。

『……他很少回家,就算回家,视线也总是避免与我交会……写信或传简讯给他,他都不回;这两年来,他跟爸妈好像也没联络。』

「啊,那是……」

良彦想到了原因,变得结结巴巴。这两年来的事,铁定是将门搞的鬼。怜司原本就刻意不联络,而在那尊怨灵神的推波助澜之下,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哥哥都不回信……是因为他很忙吗?还是因为课业繁重?不过,大概不是这些原因吧。他好不容易才能搬出去住……』

说到这儿,穗乃香中断话语,微微地露出苦笑。

『……我好像一直在做惹哥哥讨厌的事。』

「没这回事!」

良彦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为了年幼的穗乃香而决心离家的怜司,订下的周密计画进行得极为顺利。不过,这种计画造就的并非幸福。再这样下去,两兄妹都会陷入不幸。

『所以我觉得,要是我说我有哥哥,或许哥哥会不高兴……』

「……所以,你才说自己没有兄弟姊妹?」

『对不起,我撒了谎……不过,实际上我们的确没有兄妹的感觉。』

穗乃香上小学的时候,怜司已经离家,他们从未吵架或共享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也难怪她这么想。

不过──

『……良彦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在穗乃香的呼唤下,良彦回过神来而抬起头。

『我哥哥他……过得好吗?』

下意识紧握的拳头微微泛白。

「……他、他过得很好。嗯,好极了。你不必担心!」

怜司在超商前宣扬对妹妹的满腔热爱的模样闪过脑海。

『是吗?那就好……』

安心的叹息声传入耳中,让良彦的胸口紧紧揪了起来。

「穗乃香,呃──」

良彦很想说出一切。其实怜司很溺爱穗乃香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一切都是为了她所订下的计画。不过,话到了嘴边,良彦又吞回去。

──没这回事,怜司大哥很重视你。

──那些事都是为了保护你才做的。

说出一切很容易,不过,由良彦口中说出来,能有多少意义?或许穗乃香只会当他是在安慰自己。

真相必须要由哥哥亲口说出来才有意义。

「或许我没有立场说这些话……」

良彦克制著几乎快冲口而出的话语。

「你最好和怜司大哥谈谈。或许你会害怕,但你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

别管太多──孝太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而,良彦充耳不闻,继续说道:

「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只会流于表面──」

良彦心急地说道,另一头的穗乃香困惑地吸了口气。

「所以我只说一件事。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怜司大哥露出悲伤表情时的情况。」

『咦……?』

穗乃香反问的声音犹如吐气声一般微弱。

「哎,我也只是猜测,无法确信……」

良彦抓了抓头。怜司确实很溺爱穗乃香,这一点绝对错不了。这样的他一脸悲伤地看著妹妹,想必是因为──

「当一个人看著无法接纳的事物时,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吗?应该会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或是抱持厌恶感吧?」

电话彼端的穗乃香屏住呼吸。

「穗乃香。」

良彦一面呼唤,一面仰望天空。

「我想,怜司大哥应该没那么会演戏。」

本人听见了大概会生气吧──良彦如此暗想,微微地笑了。

「哦,所以你虽然打了电话,却没提起差事,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来?」

与穗乃香通完电话、回到饭店之后,等候已久的黄金用这番毒辣却精确的言词,汇整了良彦的作为。

「我怎么说得出口嘛!她以为哥哥很讨厌她耶!」

「你的任务就是向她好好解释这件事。」

「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啦!我哪有那么能干!祢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良彦说了句不知是自虐或是豁出去的话语,往床铺坐下。

大国主神不知在几时间消失无踪,但等到差事办完以后,祂八成又会现身,叨叨絮絮地对良彦发牢骚吧。

「这么说来,又得从头来过……」

经津主神依然端坐在地板上,叹了口气如此说道。这句没有恶意的话语,刺入良彦的胸口。

「也、也不算从头来过啦!只是状况和之前没变而已……事、事态并没有恶化……」

良彦喃喃说道,鼓励自己。大国主神出的主意不能用,到头来只能自行设法解决。事到如今,或许直接和怜司沟通也是个办法。既然他如此担心妹妹的天眼,想必对于神明的存在也有相当程度的认识,若是得知老家的神社祀奉的神明逐渐失去声音,多少会关心一下吧。

「问题是该怎么说明……」

现在怜司对良彦的印象奇差无比,大约是等同或低于厨余。如果他肯听良彦说话,或许还有计可施……

「对了,良彦,该吃晚餐了吧?」

就在良彦思索之际,一旁的黄金用前脚指著从大厅拿来的「邻近餐厅指南」。

「……我现在正很认真地思考差事。」

「凡人不是常说『吃饭皇帝大』吗?」

「根本只是祢想吃而已吧!」

「什么?黄金老爷也会享用凡人的食物吗?」

房里倏然喧闹起来,良彦摀住耳朵躺在床上。现在的确是晚餐时间,但他根本无心坐下来好好吃饭。这种时候,建御雷之男神的失声症状若能分给眼前的两神就好了──良彦不禁萌生这种不敬的念头。平时虽然不太方便,却很适合让啰唆的家伙闭嘴。

「……唔?」

正当黄金对著经津主神召开家庭餐厅讲座时,面向墙壁的良彦灵光一闪,眨了眨眼。

「……对喔,发不出声音是件不方便的事吧?」

就今天见面的情况看来,建御雷之男神平时能够正常说话,但是会突然失声,这样的状况应该会为祂带来莫大的压力。换作是良彦,一定会设法查明原因,加以治疗。

「可是,祂交代的差事却是找个新的侍从来……?」

按照以往的模式,就算建御雷之男神吩咐的差事是「我发不出声音来,替我想办法解决」也不足为奇。然而,祂未如此要求。是因为力量衰退,自知无力回天,所以死了心吗?

──正因为祢知道我最为风光的时代,所以我才不想让祢看见自己衰弱的模样。

建御雷之男神确实是这么说的。倘若这只是表面话──

「……经津主神。」

良彦缓缓坐起身子,回头询问望著餐厅指南的剑神。

「建御雷之男神谈到往事,就会发不出声音来,对吧?这种情况通常是发生在谈到时风的时候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经津主神讶异地眨了眨眼。

「这么一提,似乎是如此……不过,祂说得出时风的名字,应该不是因为挂念时风……有什么问题吗?」

经津主神歪头纳闷。

「……不,如果是这样,或许……」

良彦并未说出自己导出的结论。

而是打了通电话给怜司。

夜幕低垂的境内,建御雷之男神在本殿上眺望著脚下的景色。

从前,从坐镇于小丘上的这座神社可以看见邻近的大海。祂还记得当年也是一面望著大海,一面聆听藤原的某人迎请祂至大和新神社的请求。带著众多神鹿与时风一同启程的情景彷佛昨日之事,依然历历在目。

「──今天风和日丽,正适合旅行。」

一路上,祂在鹿背上摇来晃去,与时风谈天说地。那是一趟无须赶路的悠闲旅程。

「建造下一座都城的是天孙的第几代子孙?禅让就像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建御雷之男神悠哉说道,摸了摸身下的白鹿脖子。

──不过,被迎请至都城,倒是件好事。

温柔婉约的女声从后方传入建御雷之男神的耳中。

──只要奉祀建御雷之男神老爷,都城的防护可就固若金汤。

说出这番话的,是自高天原下凡以来便一直在身边替祂效力的眷属,同时是一名巫女。

「嗯,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好国家。」

建御雷之男神心满意足地说道。虽然祂有武神之称,但是并不好战,天下能够太平是再好不过的事。

「说到奉祀建御雷之男神老爷,谁比得上祢呢?」

时风调侃道。奉祀神明、代传神谕的巫女所说的话带有绝大的力量,由于祂和凡人巫女不同,本身也是神明,因此这股力量更是出类拔萃。

──时风,再怎么捧我也得不到好处的。

巫女露出困扰的笑容。祂是个有著一头乌黑秀发、双目凛然有神的女子。虽然平时总是侍立于建御雷之男神的身后,但一有战事,祂的双眼里燃烧的斗志比任何人都更加旺盛。祂的祈祷正是建御雷之男神的力量来源。

──祈祷与奉祀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将身心都奉献在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静谧的夜晚空气与森林吐出的湿气一同笼罩四周。后来的对话,建御雷之男神也记得一清二楚,就连巫女的表情和周围的景色亦是历历在目。然而,每当祂欲提起当时的往事,喉咙便像是突然盖住盖子,发不出声音来。而祂很清楚,力量衰退并非唯一的理由。

「────」

祂依然叫不出那个名字,口中吐出的只有空气的外泄声。先前祂一直设法隐瞒,然而差使的到来,使得经津主神也知道这件事。如果可以,祂希望能够不表明心迹而与剑神分离。不想让剑神看见自己衰弱的模样并非谎言,不过,祂希望凭这套说词便让经津主神妥协,也是不争的事实。

「……经津。」

建御雷之男神用只有至亲好友才会使用的小名呼唤祂的左右手,闪过脑海的,是每当祂为了隐瞒身体不听使唤的焦虑与心思而忍不住怒吼时,经津主神便会露出的悲伤神情。

「原谅我……」

让祂露出那种神情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用那个名字呼唤祂了。

「……喂!」

隔天清晨,良彦收拾行李、办理退房之后,便直接前往东京车站。他把行李寄放在投币式置物柜里,买了饭团当早餐,并朝著约定地点迈开脚步。只见一脸睡眠不足的怜司正等著他,毫不掩藏自己的焦虑。

「快点说明是怎么回事!」

前往鹿嶋的巴士驶进了约定地点,良彦搭上车,怜司也追著他上车。昨晚,良彦打电话给怜司,表示想谈谈穗乃香的事。他本来还担心这个方法不管用,没想到怜司一下子就上钩。

「怜司大哥,你要吃鲑鱼饭团还是鲔鱼美乃滋饭团?」

「我叫你快点说明!」

「那就鲔鱼美乃滋好了。」

自东京车站出发的巴士里,除了良彦他们以外只有两组乘客。由于是星期日早上,巴士发车后一路畅行无阻,并未遇上塞车。

「你说想和我谈穗乃香的事,我才来的!为什么要搭巴士?还有,饭团的首选当然是鲑鱼口味!」

「哦?那我跟你换吧。」

「不用!」

良彦思索可以和怜司好好谈话的方法,最后选择了巴士。高速巴士的停靠站少,怜司必然得听良彦说话。如果可以,良彦希望能在车上告知建御雷之男神的差事,待抵达鹿岛神宫之后,再请他主动回绝。当然,这个作战能否成功,得实际试过才知道。

「……昨晚我和穗乃香通过电话。」

怜司不愿坐在良彦身边,而是隔著通道坐在对侧的座位上。黄金与经津主神坐在他的身后,静观其变。

「你……我明明一再警告你别靠近穗乃香!」

「我也是不得已的!那是不可抗力!」

良彦扭身避开怜司试图揪住自己胸口的手。最好还是别让这个男人合法持枪。

「你的计画很成功,穗乃香以为哥哥讨厌她,说你都不回她的信件和简讯。」

闻言,怜司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撇开了视线。

「……你没有多嘴吧?」

「没有。就算我在电话里揭穿一切,她也只会以为我是在安慰她而已。」

良彦倚著椅背,慎重地拆开饭团包装。

「穗乃香小时候好像很黏哥哥,只是她本人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她爸妈说,她总是跟在哥哥身后。」

怜司默默听著这番话,并未正视良彦。

「不过,她还记得一件事……一脸悲伤地看著自己的哥哥。」

「……一脸悲伤的我?」

怜司困惑地皱起眉头。

「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穗乃香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眼睛造成的。她觉得哥哥无法接纳她这样的妹妹。」

怜司对穗乃香的感情不言而喻,正因如此,良彦必须确认真相。

「……详情我没有义务向你说明,所以之前略过不提。」

不久,望著窗外的怜司喃喃说道:

「穗乃香还在读幼稚园的时候,有一阵子开口闭口都是『对不起』。她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责备自己,说她会乖乖听话,对不起。这样的话语我一天不知道要听上几次。」

良彦想起与穗乃香刚相识时的情景。当时虽然不觉得她时常道歉,但她的确有责备自己的倾向。

「原因是我造成的。话说在前头,可不是我虐待她之类的……穗乃香当时年纪虽然小,却想保护我,认为自己必须乖乖听话才行,对自己施加了过度的压力。」

怜司忆起当时,一脸苦涩。

「如果我露出悲伤的表情,铁定是因为看到穗乃香道歉。只要我待在她眼前,妹妹就会一直道歉,考量到这一点,没过多久我就做出离家的选择。」

「那你说要替穗乃香安排容身之处……」

「那也是事实,不过表面话的成分居多……因为这么说,我就不必说出真相。」

怜司吐了口气,又恨恨地弹了下舌头。

「为什么我得跟你说这些?」

停在红绿灯前的巴士再度开始行驶。因为爱护妹妹而保持距离的怜司所说的这番话,让良彦因为难以释怀而一直悬著的心放了下来。

「穗乃香八成不记得这件事吧……」

「不记得才好,继续讨厌我也无妨。比起一见面就让她紧张、露出快哭的表情向我道歉,这样要来得好多了。」

怜司伴著引擎声喃喃说道,他的语气和话语正好相反,带著万分落寞的色彩。良彦凝视著与穗乃香极为神似的侧脸。这样真的好吗?彼此都能幸福的道路应该是存在的。

「……对了,你……」

怜司依然望著快转般的车窗外景色,对良彦说道:

「和穗乃香是怎么认识的?」

经他这么一问,良彦才想起自己还没提过这件事,眨了眨眼。虽然有孝太郎提供情报,但那毕竟是孝太郎的观点,他应该不明白良彦与穗乃香的奇妙关系吧。

「……怜司大哥,你知道泣泽女神吗?」

良彦思索该如何说明,提起这个名字。

「那是住在奈良某座神社的水井里的女神。祂分担凡人的悲伤,代为哭泣,拥有钢铁般的精神力。」

「泣泽女神……?」

怜司一脸讶异地望著良彦,彷佛在询问那又如何。

「这尊女神和穗乃香是朋友。穗乃香赠送各个季节的花朵给不能离开水井的女神,而女神想离开水井,拥抱总是一脸悲伤的穗乃香。当时帮忙的就是我。」

良彦知道怜司皱起了眉头,意料中的反应令他露出苦笑。任谁听到这番话,一时间应该都无法置信吧。

「我是听候神明吩咐办理差事的差使。爷爷死后,我接下他的工作。看得见神明的穗乃香后来也常常帮我的忙。」

良彦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宣之言书,翻开盖著泣泽女神朱印的那一页,递给怜司。

「差使……?」

「泣泽女神之后是须势理毗卖。当时可辛苦了,祂的老公大国主神冒出来,突然向穗乃香求婚。不过,多亏穗乃香的敏锐指摘,差事才能解决。」

良彦指著须势理毗卖的页面,忆起当时,微微地笑了。

「接下来是天棚机姬神。是穗乃香先遇见祂,带祂来找我。其实穗乃香还满会照顾人的,就像个大姊姊一样。天棚机姬神为了感谢她,替她做了件漂亮的洋装,她收下的时候,笑得很开心。」

闻言,怜司抬起脸来。

「穗乃香笑了……?」

「对,她笑得越来越自然。」

起初有些僵硬的笑容,现在已变得自然许多,宛若娃娃的表情逐渐多了些人情味。

「高龗神那时候,穗乃香的同学也牵扯进来,弄得一团糟。啊,不过穗乃香就是从这阵子开始,越来越会开口说话。」

怜司翻阅宣之言书,表情依然困惑。他很清楚妹妹的天眼能力,因此无法否定良彦所说的这番话。

「田道间守命那时候,她还和我们一起做泡芙。她的厨艺似乎不太好,但是她很努力。后来,天道根命那时候,她也给了我很宝贵的建议……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那时候,她主动表示想帮忙,比我更热心地倾听。蛭儿大神那时候,她还和我一起在新世界四处奔走。」

说到这儿,良彦暂且打住,再度望向怜司。

「怜司大哥,现在的穗乃香和你所想的穗乃香已经不同。你离家以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对吧?经过这么长的岁月,人是会变的。她不再是那个和哥哥一起看卡通的小女孩了。」

闻言,怜司似乎猛省过来,抿起了嘴。

良彦一路看著穗乃香逐渐展露笑容。虽然他们相识的时日尚浅,抵不过兄妹相处的岁月,但是在这么短暂的期间内,穗乃香便已经有了持续的改变。

「或许因为爱护她而不得不疏远她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昨晚,良彦劝穗乃香与哥哥好好谈一谈。听了这句话的她会采取什么行动,不得而知;不过,她应该也感觉到了吧?默默承受的日子已经结束。

良彦用眼角瞥了坐在后方的经津主神一眼。

「还有,刚才我找不到机会跟你说,现在我们是要去神社,建御雷之男神所在的地方。其实我正在办差事。」

良彦若无其事地说道,怜司带著阴沉的眼神回过头来。

「建御雷之男神……是我家的……?」

「祂想找一名新侍从,指名要你担任。你好像是一个叫做中臣时风的人类其后裔。你打算怎么办?」

「啥?还能怎么办?如果是神职人员倒也罢了,我只是普通的上班族耶!」

「就是说啊。」

良彦嘿嘿一笑,继续说道:

「再说,建御雷之男神已经有个叫做经津主神的搭档,过去也一直是经津主神在服侍祂,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怜司感觉出这句话别有含意,闭上嘴巴,用打探的眼神看著良彦。巴士在柏油路上平滑地前进。

「明明重视对方,却刻意疏远,究竟是为什么?」

星期日早上,鹿岛神宫里几乎没有香客,只有专心打扫的神职人员和巫女。在良彦的带领下,怜司来到牌楼前,带著依然难以置信的表情仰望高耸的朱门。

「真的要和建御雷之男神见面?」

怜司询问穿过牌楼、通过本殿前方,毫不迟疑地走向奥参道的良彦。

「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咧。我不是已经说过这是差事了吗?」

「我不相信你。」

「哎呀,等你见了面就知……」

「怜司!」

两人的对话被奥参道彼端传来的声音打断。

「来得好,怜司!身为时风后裔的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这下子我也能够安稳生活!」

建御雷之男神张开双手,从鹿园的方向走来。祂的手臂依然粗壮,蹬地般的走路方式十分豪迈。

「咦?您、您是哪位?」

突然被壮硕的男人抱住,怜司用上扬的声音询问。建御雷之男神确认似地抚摸他全身,最后还拍了他的屁股一下。

「还问我是哪位,怎么这么生分呢?我可是打从你在娘胎时就认识你。没想到会有这样面对面的一天!如何?你看得见我吧?你和你妹妹不同,眼力不怎么好。」

听了这句话,怜司恍然大悟,睁大眼睛。知道穗乃香眼睛之事的人并不多。

「建、建御雷之、男神、老爷?」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怜司打了个颤。释放压倒性存在感的男神身上涌出的灵气,令他产生轻微的晕眩。

「没错,你老家奉祀的神明。」

建御雷之男神用双手捧住怜司的脸,望著他的眼睛露出笑容。祂的反应活像是见到自己的孩子或亲近的侄子一般。面对如怒涛般席卷而来的亲爱之情,怜司显然慌了手脚。

「我就说吧?见了面就知道。」

良彦望著一人一神的会面,冷静地说道。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

「我、我需要多一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怜司本想反驳良彦,又发现前头的漆黑剑神与金色狐神,更是睁大了眼睛。良彦循著他的视线说明:

「哦,黑色的是经津主神,金色的是方位神,两尊都住在大主神社……哎,你应该没看过吧……」

「不、不,经津主神我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原来那不是在拍电影啊……」

经津主神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听著怜司如此喃喃自语。

「我这就说明你的工作。」

建御雷之男神抱著呆若木鸡的怜司肩膀,往奥宫迈开脚步。

「对了,得先替差使兄盖朱印──」

「请、请等一下!」

就在跟著迈开脚步之际,怜司猛然回过神来,开口说道:

「对不起,都已来到这里才说这种话,但我很抱歉,无法达成祢的要求,请祢另找其他人当侍从。」

怜司用彬彬有礼的口吻断然拒绝,隔了数秒后,建御雷之男神眯起眼睛来。

「……你要拒绝?」

周围的温度彷佛倏然下降,良彦打了个冷颤。怜司推了推眼镜,拣选著言词。

「我、我并不是神职人员,离家也有十年。老实说,就连建御雷之男神老爷是什么样的神明,我都不清楚……」

「服侍我的不是神职人员也行。再说,如果你对我一无所知,可以从现在开始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别客气,尽管发问。」

「啊,不,不是这个问题……」

困惑的怜司对良彦投以怨恨的视线。良彦承受他的视线,尴尬地抓了抓头。良彦也不愿意把他拖下水。

「我、我不懂的地方太多了……别的不说,我连中臣时风是谁都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时风啊?」

建御雷之男神站在视线游移的怜司面前,一脸怀念地盘起手臂。

「那我就告诉你吧。那小子从前是社司,养鹿很有一套,常跟我和──」

然而,这句话不自然地中断了。突然失去声音的建御雷之男神心下一惊,摀住喉咙。

「……不,我不想提那时候的事。」

建御雷之男神缓缓地转动视线,用忧愁的语调说道。他的话中似乎带有异于失声的另一种悲叹,只有祂知道是什么。

「建御雷之男神,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一阵风窜过早晨的森林,摇动树木的枝叶,卷起尘埃,犹如被吸入奥宫一般消失无踪。良彦下定决心,握紧拳头。

「发不出声音应该很不方便,祢为何不要求我替祢恢复声音?为什么要我找新的侍从?」

经津主神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个矛盾,微微地睁大眼睛。在祂的身旁,黄金突然动了动一只耳朵,回头望著牌楼的方向。

「除了力量衰退以外,是不是还有什么理由?比如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悔或遗憾……而且,我猜应该和经津主神有关。」

闻言,建御雷之男神犹如忍著痛苦一般,垂下双眼。见到主公这副模样,经津主神立刻奔上前去,跪在建御雷之男神的脚边。祂的黑袴与沙子摩擦,变成了浊白色。

「主公!倘若是我做错什么事,请祢尽管责罚!」

经津主神望著建御雷之男神的脸,拚命诉说:

「身为下属,让主公如此烦心却浑然不觉,实在惭愧至极!」

然而,建御雷之男神并未正视经津主神,只是垂眼望著地面。祂的举止令经津主神一阵愕然,双唇颤抖。

「是因为我……太没用……背叛了主公的期待吗……?」

轻微的金属咿轧声从经津主神的右臂传来,祂用左手紧紧抓住,使劲压著。

「……我和祢是老交情了。」

在一阵似长又短的沉默之后,建御雷之男神静静地开口说道:

「不过,我们还是别在一起比较好。」

祂在犹如连风也随之静止的空间中平静地宣告。

「……请等一下。」

怜司往前踏出一步,护著忘记呼吸、瞪大眼睛的经津主神。

「经津主神和祢向来不是两神一组的吗?在我家的神社里,也是两尊神一同奉祀。为什么现在却说别在一起比较好?祂是祢重要的搭档吧?」

「正因为重要,所以必须分离。」

建御雷之男神打断怜司的话语说道。

「这个道理你应该也很明白吧?」

在男神的悲伤双眼注视下,怜司屏住呼吸。十年前自己转身拋下疼爱的妹妹离家而去的身影,与眼前男神的身影重叠了。

「既然你不愿意当侍从,我另找别人就是了。」

建御雷之男神意志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

跪在地上的经津主神喃喃说道,祂的身子一软,用左手撑住地面。只见抓住沙子的左手,从指尖开始慢慢变成钢铁色。建御雷之男神察觉此事,瞪大了眼睛。

「经津!尔的手……」

「为何想尽办法疏远我……」

垂著头的经津主神,其左手不光是颜色,连质感都变得和钢铁一样。

「──经津主神!」

良彦慌忙在祂身边蹲下。变色现象从手指扩大到手背,并慢慢从手腕蔓延至上臂,犹如追随著化成剑的右臂一般。

「喂,黄金!这是怎么回事!」

良彦回头询问静观其变的狐神。再这样下去,该不会扩散到全身吧?

「大国主神看到祂化成剑的右臂,不是这么问过吗?『力量衰退是唯一的理由吗?』」

黄金始终一派镇定,摇了摇尾巴。

「如果祂是自愿变身的,旁人无能为力。」

听了这句话,良彦想起期望变成白鸟的倭建命。那个皇子因为渴望得到父亲的爱而打算放弃人形。

「住手,经津主神!别变成剑!」

良彦抓著祂的肩膀大叫。然而,经津主神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教人心疼的感情从祂的全身湓溢而出。

化成剑,或许就能留在主公身边。

「经津,别做傻事!化成剑又有何用!」

建御雷之男神在经津主神的身旁蹲下,把手放在祂的背上。

「再说,现在已经不是我用剑的时代。天下太平,化为剑神的尔无用武之地,是再好不过的事!」

不知怎地,这句话梗住良彦的思路。他记得经津主神曾说过,建御雷之男神用的原本是另一把剑,但是,那把剑后来转手让给东征的神武,之后时代流转,经津主神应主公之请,成了剑神。

成了剑神。

成了剑神?

那么,在祂成为剑神之前呢?

「……建御雷之男神。」

良彦呼唤眼前的男神。

「经津主神成为剑神之前是什么?」

良彦缓缓询问,建御雷之男神倒抽一口气。

「祢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件事吧?」

跪在地上的经津主神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在祂的心中,想要变成剑的自己与试图阻止的自己似乎正在交战。

「……莫非……」

因为这怒涛般的事态发展而呆若木鸡的怜司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来。

「……在我老家,是用另一个名字奉祀经津主神。我曾经问过爸爸那个名字的意义。」

「另一个名字?」

良彦反问,怜司推了推眼镜。

「别名伊波比主神。伊波比主即是斋主。」

怜司将视线转向身穿黑衣的神明。

「就是奉祀神明的巫女之意。」

──尔曾说过,祈祷与奉祀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将身心都奉献在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在顺利分灵至大和,留下时风与鹿,回到鹿岛神宫后,建御雷之男神如此询问。

──不过,尔不觉得可惜吗?像尔这样的神明,屈居在我的庇护底下当个巫女,未免大材小用。

对于神与巫女,亦即建御雷之男神与斋主而言,一心同体可说是最贴切的说法。巫女的力量来源向来与建御雷之男神同在。

──尔愿不愿意独立为神,当我的剑神?

闻言,巫女惊讶地睁大眼睛。

──可、可是我……

──是巫女,是吗?

建御雷之男神早已料到对方会说什么,露出了笑容。祂很清楚,巫女总是恪守其分,绝不抢先躁进,但是内心其实隐藏著比任何人都更加炽热的斗志。

──斋主啊,用不著以自己的强大为耻。

建御雷之男神望著巫女的美丽眼眸,露出笑容。

──祢只要维持祢的本色即可。

「要我维持本色的,不正是主公吗!」

经津主神呕心沥血般的叫声使得建御雷之男神的身子猛然一震。

「所以我才离开主公的庇护,独立成为一神,改名为经津主神。我不再是受祢庇护的巫女,而是能与祢并肩作战的神!当我为了迎头赶上有武神之誉的主公而扮成男装时,祢也是笑容满面地看著我!」

黑袴与衣袖全都被沙子弄白,左手已然化为钢铁,连形状都开始改变,即使如此,经津主神依然望著建御雷之男神,恳求般地诉说。右手的刀身削开地面,激动颤抖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趴倒在地,亮丽的秀发与美丽的脸庞染上沙子。

「为何现在却要疏远我?为何如此抗拒往事,甚至到了失去声音的地步?」

经津主神哭著追问。然而,钢铁已经慢慢从脖子侵蚀至祂的脸颊。

「……让巫女离开自己的庇护,是祢失去声音的原因吗?这件事就是祢的『后悔』?」

良彦一面搀扶经津主神,一面五味杂陈地望著建御雷之男神。

选择这种人生的是经津主神。

现在感到后悔,等于是完全否定了经津主神的人生,不是吗?

建御雷之男神闭上双眼,咀嚼良彦的话语。接著,祂缓缓睁开眼睛,凝视著昔日的巫女。

「……我后悔的,不是让经津独立为神之事。」

建御雷之男神摀著喉咙,挤出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担心尔当初是因为不敢违抗我,才……」

莫非是自己为难了对方?其实祂并不情愿?主人的话语拥有绝大的威力,但是当初自己并未深思便脱口而出──不知不觉间,这股怀疑淹没脑海,开始膨胀。

建御雷之男神轻轻把手放在经津主神的脸颊上。

「其实祢用不著像这样弄得浑身是沙。身为美丽的巫女,祢应该还有别条路可走……」

这道声音在中途变得嘶哑,最后几乎听不清楚。

要祂选择其一,便等于是要祂舍弃其他选项。莫非是自己逼祂这么做的?建御雷之男神的心里一直感到后悔。

「……要尔做出选择的是我,现在才说这番话,或许太迟了。」

建御雷之男神凝视著经津主神,无力地笑了。

「不过,我真的很重视尔……」

倘若说出一切,或许会伤害现在的经津主神,因此,建御雷之男神刻意疏远祂。虽然近在身边,却不敢面对祂。

明明只是因为重视祂,希望祂过得幸福而已。

怜司聆听两神的对话,皱起眉头,视线垂落地面,彷佛在忍耐著什么。

「……尔从前的名字……我已经……叫不出来了……」

建御雷之男神的喉咙发出些微的气音,双眼浮现泪水。

「尔还是……巫女时的名字……伊──」

「伊波比主」这个名字,建御雷之男神终究还是叫不出口。然而,经津主神把化为钢铁的左手轻轻放在抚摸自己脸颊的主公手上。

「……用不著担心。」

经津主神湿著眼眶,努力露出笑容。

「请像过去一样叫我『经津主神』就行了。这个名字也是主公赐给我的。」

云层散去,阳光照射在奥参道上。从郁郁葱葱的树林间洒下的日光,在地面上绘出枝叶的图案。在林间阳光的照耀下,经津主神坚定地说道:

「我认为,现在待在主公身边的经津,最有我的本色。」

不知几时间,钢铁停止侵蚀,迅速变回肌肤。良彦看著经津主神的白皙左手,想起昨晚大国主神意味深长的话语。「我个人对祢倒是很感兴趣。」大国主神说这句话的时候,八成已经知道经津主神是女性吧。

「……经津,对不起……」建御雷之男神用嘶哑的嗓音道歉。眼前这尊神,不再是威猛的武神,而是爱护孩子的父亲。

「即使名字改变,我依然是侍奉主公的一尊剑神。」

经津主神露出凛然的微笑说道:

「即使锈蚀,我依然会守在主公身边,直至此身毁灭。这是我身为经津主神的骄傲。」

经津主神绝不妥协的口吻,令建御雷之男神瞪大眼睛。接著,祂的肩膀开始颤抖,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形成一道直奔天际的优美旋律。拂拭了杞人之忧的笑声宛若吹散朝雾的一阵风,森林里的小鸟们也被这道爽朗的声音吸引,一起歌唱;树木沙沙作响,鹿园里的群鹿发出赞同的叫声。见到这幅光景,良彦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彷佛活在这片神域里的所有生物,都想代替逐渐失声的主人发声一般。

「……好了,怜司。」

不久,建御雷之男神大大地吁了口气,站起身来,把视线转向呆立原地的怜司。

「很遗憾,经津不肯让出侍从之位,所以没有你的用武之地,对不住。」

「啊,不……」

怜司连忙打直腰杆。对他而言,这是个值得庆幸的结果。

「还是既然都来了,索性待在经津底下,真的当侍从试试?」

「咦?不、不用了!」

怜司连忙摇头,建御雷之男神笑了。树木也随著这道充满活力的笑声而开心骚动。

「别当真。不过,咱们还是停止勉强自己吧。」

建御雷之男神走向祂看著长大的社家之子,温柔地把手放在他头上。

「有时候,即使刻意疏远,你所重视的人还是会主动亲近你。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既然如此,不如打一开始就把对方留在身边。」

怜司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紧紧交握。

鸟儿随著振翅声飞向他方。建御雷之男神要怜司抬起头来,并望著后方。

「你瞧──」

怜司也跟著回头,刺眼的光线令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举手遮挡。在他的视线前端──

「你妹妹来了。」

在阳光照耀下,半边身子染成金色的穗乃香,困惑地伫立著。

「穗乃香,你怎么会……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向两尊神道别之后,朝著牌楼迈开脚步的怜司,依然不敢相信妹妹就在眼前而慌了手脚。

「……大概是从良彦先生说『除了力量衰退以外,是不是还有什么理由』的时候……」

穗乃香细声回答。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兄妹俩说话,良彦带著黄金走在前头,与两人保持一段距离。在拿著旗子的导游带领下,一群团客穿过了牌楼。

「良彦先生劝我……和哥哥好好谈一谈。听他那么说,我按捺不住,就搭新干线来了……其实在东京等哥回来也可以……」

「你自己跑来的吗!」

「我在京都车站遇见认识的夫妻,一起来的……」

穗乃香有些难以启齿,含糊其词,又略微露出苦笑。

「我把压岁钱都领出来了。」

几年没见的妹妹,比怜司想像的成长了许多。她的个子变高,手脚修长,侧脸成熟得令人心惊,最重要的是,她的表情变得丰富许多。

「……有件事我想当面问哥哥……」

穗乃香有些紧张地仰望怜司。怜司承受著妹妹笔直的视线,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从前的她有这种彷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神吗?

穗乃香握住拳头,吸了口气。

「……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句话挖空怜司的胸口。

「所以才搬出去的……?」

穗乃香拚命克制著泫然欲泣的感情。这也是当然的,谁想确认自己是否遭人厌恶呢?

但是,自己却害得穗乃香这么做。

害得心爱的妹妹提出这样的问题。

「不是的,穗乃香,我──」

我把你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要,只是如此而已。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露出笑容……」

既然待在身边会让她悲伤,只好狠下心来疏远她。不过,怜司心里真的只有这个念头吗?

莫非他是把穗乃香当成沉重的负担,所以才逃之夭夭?

「因为我完全帮不上你的忙……」

或许他才是那个不知该如何与拥有异常眼睛的妹妹相处的人。

「……没这回事。」

在迷惘的思绪之中,这道清澈的声音笔直地贯穿怜司。

「……我还记得,小时候,哥哥抱著哭泣的我。」

对于只能拥抱妹妹的自己,怜司一直有种无力感。

「……很温暖,让我很安心。」

其实只要拥抱便已足够。

「穗乃香……」

怜司眨了眨眼,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不能在妹妹面前哭泣。

「对不起……」

然而,虽然他努力维护身为哥哥的颜面,却因为见到妹妹睽违已久的微笑而功亏一篑。

「我早就有预感穗乃香会过来,毕竟是星期日,所以我才频频检查手机,可是一直没有联络,我还以为她不来了。」

走出牌楼的良彦,在邻接神社的停车场里发现鲜红的敞篷车。

「没想到居然是这对夫妻陪她来的……」

躺在后座的是一尊男神。驾驶座上的男神妻子满面笑容地迎接良彦。

「我来找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又一直不回家的丈夫,结果碰巧在京都车站遇上穗乃香,觉得好像很有意思才跟来的。」

须势理毗卖穿著贴身的白色套装,将墨镜推到额头上,并跷起修长的双腿。

「搭新干线很好玩呢,我让穗乃香坐在三人座位的正中间。不过,我们所坐的那一侧看不见富士山。」

「咦?祢是搭新干线来的?不是靠神明的力量?」

「除非国家发生大事,否则我不会使用神力。就连来这里,我都是乖乖在东京租车开过来的。」

须势理毗卖一脸自豪地指著敞篷车。看来最好别问祂有没有驾照。

「……导航明明说得开一个半小时,祂却只花四十分钟就冲来……真亏穗乃香能够若无其事地坐著……」

大国主神在后座慢吞吞地撑起身子,脸色发青地摀著嘴巴。原来神明也会晕车,真是个新发现。

「……祢替我留意穗乃香的动向吗?」

良彦把手放在车门上,如此询问。大国主神有些难为情地撇开视线。

「……哎,是我提议让穗乃香开口的。再说,我还欠你名草户畔那时候的人情……反正回出云的路上也得经过京都。别的不说,我本来就是站在美女这一边。」

大国主神喃喃说道,再度望向良彦。

「总之,这下子我的人情债已经还清了!其实我根本不想来这种地方……」

大国主神无精打采地说完这番话之后,再度倒在后座上。

「居然能让大国主神变得如此衰弱……不愧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

黄金说出莫名其妙的感叹。须势理毗卖到底是怎么开车的,良彦实在不愿意做具体的想像,只怕会看见摩纳哥的幻觉。

「欸,良彦。」

须势理毗卖泰然自若地将花俏的卷发拨到耳后。

「穗乃香和她哥哥能和好吗?」

祂应该是听穗乃香说的吧?面对须势理毗卖的问题,良彦面露苦笑。

「说什么和好?他们只是有点误会,闹别扭而已。只要解开误会,应该就和一般兄妹没两样吧?」

话才说完,良彦便感到一丝不安。怜司的溺爱程度早已远远凌驾一般水准,过去他为了扮黑脸而刻意节制,但是误会解开以后,他再也不必克制了。以后他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赶走围在穗乃香身边的苍蝇。

「……咦?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以后他该不会更加敌视我吧?」

良彦打了冷颤。这么一提,怜司一直威胁自己别靠近穗乃香,这件事压根儿还没有解决。

远远地可望见穗乃香与怜司从牌楼方向走来。两人站在一起一看,端正的脸庞果然十分神似。穗乃香发现良彦,挥了挥手,身旁的怜司则是板起脸孔瞪著良彦。

「看来会有一场风波了。」

须势理毗卖倚著座椅,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

秋天的清爽阳光洒落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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