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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一尊 白银男神

「祂还在哭啊?」

带著少许随从拜访弟弟的女神一下轿子,便啼笑皆非地说道。

「祂这一哭可麻烦了,好不容易茁壮的山河又会枯涸。」

「姊姊,在哭的可是我们的么弟啊,不能说得委婉点吗?」

弟弟面露苦笑,延请姊姊进入铺著银沙的庭园。祂原本打算直接前往宫殿,可是姊姊并未跟上,而是走向庭园边缘的白色石墙。石墙另一头,可隔著薄薄的云层俯视么弟所在的凡间。

「声音没传到我的宫殿来,在这儿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弟神也来到姊姊身边,一同俯视凡间。

「我也一直留意祂会哭到几时,谁知祂竟是哭个没完没了……」

「索性去赏祂一巴掌算了。」

「别这样,祂会哭得更厉害的。」

「祢还有脸说?也不想想是谁在祂小时候怂恿祂跳树,害得祂嚎啕大哭。」

「祂说祂想变强,我不过是锻炼祂罢了。」

「后来连我都挨了父亲责骂。」

「因为我据实禀告,自己只是把姊姊对我做的事如法炮制在么弟身上而已。」

两神聊著姊弟间的体己话,咯咯笑起来。自从父亲分封辖地以来,这是姊姊头一次登门造访。祂们绝非感情不睦,也非彼此客套,而是身为领袖的责任,让这对姊弟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

「祢就是这样顽固又不知变通,当祢的妻子,想必很辛苦吧。」

「很不巧,拙荆正是深爱这样的我。」

「祂的喜好真是独特啊。」

「女儿也平平安安地长大。」

「只能祈祷祂别像父亲了。」

姊神用散发著淡淡磷光的衣袖掩口而笑,插在头上的发簪垂饰微微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姊姊素来不爱穿金戴银,但现在为了展现权威,身上穿戴了许多饰品。

「神的生命、凡人的生命、飞禽、走兽、昆虫都同样尊贵,无从比较。咱们那个么弟可明白这一点?」

「或许祂的脑子虽然明白,身子却跟不上。」

两神的乌黑秀发随著微风飘扬。

「……话说回来,瞧祂哭得那么肆无忌惮,我反倒有些嫉妒呢。」

姊神合拢衣袖,喃喃说道。

「现在我必须一面讨好那些老神,一面维持天庭与凡间的均衡,根本没时间掉眼泪。要当个明理又聪慧的女神可是很辛苦的。」

「哦?我以为姊姊原本就是聪慧的女神。」

姊神轻轻瞪了耍嘴皮子的弟弟一眼。

「既然坐上首领之位,就该有首领的样子。若是态度过于强硬,便会引发反弹,所以必须圆滑处事,以求将反弹降至最低。这和跟祢打一架便能轻易分出胜负的从前大不相同。」

姊神叹一口气,再度望向凡间。

「现在,我比祢所想的还要无力许多。任凭我竭尽心力,但总有高墙阻拦。或许过一阵子,我就只能躲在深宫里喝甘葛汁吧。」

姊姊虽然性情刚烈,但与生俱来的慈悲心让祂绝不会如幼时那般暴横行事。祂的自律心应该是三姊弟之中最为强烈的。听说祂现在事事都得向那些老神请示。正因为祂聪慧,所以祂比任何人都对于绑手绑脚的现状感到心焦。虽然父亲赐予祂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改变政治结构的地步,但祂期望的是和平的政权转移。

「这么一提,祢还记得么弟头一次反抗我们的情景吗?」

姊神突然忆起往事,转向弟弟问道。

「怎么会忘呢?当时姊姊和我大吵一架。」

「祂则摆出一副不容分说的态度,要我们和好。」

「我常想,说不定么弟才是最强的。」

「同感。」

两神暗自窃笑,倾听持续传来的么弟哭声。

「……祂的心地也是最善良的。」

姊神的低语宛若轻柔的羽毛。

「我现在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派祂到凡间去了。」

弟弟默默凝视著如此轻喃的姊姊侧脸。祂那双英气凛凛的眼眸与平时并无不同,但不知何故,现在看起来有些无助。

「话说回来,祂实在是哭过头了,找个适当的时机制止祂吧。」

「索性给祂一巴掌,就说是姊姊交代的。」

「以祢的作风,这回或许会把祂推下悬崖吧。」

祂再度发出如音乐般美妙的笑声。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听见么弟的怨言?但愿有一天咱们三神能够再相聚。」

如今各自有了辖地,比起姊弟叙旧,祂们更该专注于完成自己的使命。任何事都要等到完成使命之后再说。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我们再相聚之时。」

众神的庭园在月光的拥抱中,弥漫著安宁的气氛。

过了一月中旬,迎接正月的京都街头终于逐渐恢复平时的样貌。说归说,由于京都是闻名国际的观光胜地,即使在这个时期,名胜古迹依然是人潮汹涌。如今,搭乘地下铁或巴士,没看见外国人的日子反而比较稀奇。良彦也已经习惯在隆冬看见穿得出奇单薄的背包客了。

这一天,良彦正要前往四条路西侧尽头的某座神社的摄社。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随时可能下雪,盆地特有的刺骨寒意驱使良彦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徒步前往神社距离太远,良彦犹豫著该搭乘巴士还是民营地铁,最后决定到地下的车站搭车。转车虽然麻烦,但也无可奈何。

就在良彦如此暗忖,打算带黄金加入灯号一转绿便一齐通过路口的群众时──

周围的喧嚣声倏地消失,车子引擎声、脚步声及风声也戛然而止,良彦不禁愣在原地。熙熙攘攘的行人就著步行中的姿势停下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即使对他们说话、在他们的眼前挥手,他们依然毫无反应。

「你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随即,一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出现在手足无措的良彦面前。

「有何疑问,直接开口问我。」

只见来者身长两米,有著一身结实的肌肉与乌黑的长须;腰间佩带的镶金长刀、挂在脖子上的翡翠玉石与湛蓝色的勾玉首饰,更加衬托出祂的威严。祂的声音在丹田低沉地回响,在那双心思难辨的眼眸俯视下,良彦的双脚丝毫无法动弹。用区区「威迫感」三字无法形容的气氛支配著现场。

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从良彦的脚边往上爬。

有别于过去见过的任何神明,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紧紧勒住他的心脏。

「还是说,你那张嘴只是用来装饰的?」

如此出言挑衅的,正是苍蓝贵神──须佐之男命。

『须佐之男命的心愿?』

在连线协力游戏告一段落后,一言主大神讶异地复述良彦提出的问题。

「对,这次的差事神委托的就是这件事。祂说祂想报恩,但要是自己去问,须佐之男命会跟祂客气,什么也不说,所以要我帮祂打听。」

良彦调整耳机的位置,瞄了放在旁边的宣之言书一眼。新的神名是在前天浮现的。良彦立即前往神社拜会本神,而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交办的差事竟与须佐之男命有关。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连上次见到须佐之男命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

良彦和一言主大神每个月都会开启语音通话功能连线打游戏,也可顺道问候对方的近况,可说是十分方便,唯一的缺点是容易忘了时间。

『比起我,你应该有更适合问这个问题的对象吧?』

一言主大神啼笑皆非的声音以清晰的音质传过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良彦抓了抓头。其实良彦倒也不是毫无头绪,他认识几个须佐之男命的儿女。

「大年神的联络方式我不知道,而且祂总是巡回各地,很难见上一面;宗像三女神又不能对外联络……」

良彦背后的床铺上,缩成一团的黄金正紧盯著他。当然,透过黄金,应该可以联络上其他神明,但这尊毛茸茸的神明不乐见他这么做。祂认为差事该由身为差使的凡人独力解决才对。

「光是靠那个叫什么网路的东西联络一言主大神,就已经够异常了……」

黄金喃喃说道,但良彦装作没听见。开始打游戏之前,良彦已经先拿麻糬巴结过黄金,然而似乎不够。

『须势理毗卖呢?』

不知道一言主大神在吃什么,说话声里夹杂著清脆的咀嚼声,八成是零食吧。就在良彦如此猜测时,耳机传来阿杏的劝谏声:『一言主大神,待会儿就要用膳了。』

「我问啦。问是问了……」

良彦拄著脸颊叹一口气。须势理毗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在众多儿女中,良彦只知道祂的联络方式;非但如此,办完须势理毗卖交办的差事后,他们仍有往来,所以良彦当然是头一个就找上祂。

『哎呀,良彦,好久不见。难得你主动联络我,有什么事吗?』

谈话始于开朗的问候,还算是个好的开始。

『咦?爹的心愿?比方想要的东西之类的吗?哎呀,良彦,天底下有什么东西是须佐之男命得不到的?』

须势理毗卖一笑置之。就某种意义而言,祂的反应在良彦的预料之中。

『再说,祂已经有个美丽温柔的妻子和遗传了妻子美貌的女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种自信无上限的自卖自夸是事实,良彦只能接受。

『……欸,别说这个了。我那个老公把祂这么美丽的妻子独自搁下,不知道跑去哪里。祂有没有去打扰你?』

气氛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对劲。

「祢知道我听须势里毗卖发了多久的牢骚吗?两小时耶,两小时!」

良彦想起昨晚的恶梦,抱头苦恼。他被迫聆听又臭又长的大国主神猎艳史,超过两小时后才硬生生地挂断电话。当时还只说到神代天孙降临的部分而已,要是听祂说到平成年代,不知道得花上几天?相较之下,良彦宁愿带著清澈的眼神,恭听日常生活中的老人家吹嘘几十年前的英勇事迹。

「结果半点值得参考的情报都没问到……」

良彦本想乾脆去问大国主神,又担心被扯进家务事里,便打消了主意。别的不说,大国主神向来刻意与岳父保持距离,祂的意见大概没什么参考价值。

『不过,须势理毗卖说得也有道理。』

一言主大神的沉著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须佐之男命自神代以来跨越了各式各样的难关,如今应该没有什么尚未达成的心愿吧?』

「或许是如此。不过,这就是我的差事。」

『差事是报恩吧?我看你只好另寻方法达成了。』

「不过,差事神几乎寸步不离神社,方法有限……」

听见良彦不乾不脆的答覆,一言主大神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后,开口问道:

『差事神是谁?』

良彦再次瞥了宣之言书一眼。虽然他已经开始阅读《古事记》,但是认识的神明依然不多,不过,就连这样的他都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月读命。」

页面上用浓墨书写的名字,正是须佐之男命的胞兄。

根据《古事记》记载,追著伊耶那美神前往黄泉国的伊耶那岐神回到人世净身时,自左眼生出天照太御神,自右眼生出月读命,而最后冲洗鼻子时生出的则是须佐之男命。这三尊神明被称为三贵子,在伊耶那岐神所生的诸子之中地位格外不同。然而,与姊姊天照太御神以及弟弟须佐之男命相比,月读命的知名度略逊一筹,即使听过祂的名号,知道祂具体上有何事迹的人想必不多吧。这是因为祂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登场的场面极少,几乎没有记述之故──这是良彦这几天恶补来的知识。

在桂站转车,并在松尾站下车后,横跨道路的巨大红漆鸟居映入眼帘,然而,良彦并未穿过鸟居前往本殿,而是往南走向住宅区。他经过香客用的停车场,一面聆听园童在庭院里嬉戏的声音,一面走过幼稚园旁边,穿过独栋大平房并立两侧的巷子之后,便是一座小公园,公园对面即是神社。良彦走上了通往神社境内的石阶。

「抱歉,穿帮了。」

登上石阶、穿过大门之后,四方无墙的祈祷殿映入眼帘。良彦苦著脸,对坐在殿里的银发男子说道。

「我本来想悄悄打听,可是祂好像听到了风声……」

刚才在大路上遇见须佐之男命的兴奋与恐惧之情尚未冷却。须佐之男命突然现身拦路,良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逃之夭夭。这么一提,良彦忘了叮咛须势理毗卖别说出去,或许风声就是从祂那里走漏的。

「话说回来,没想到本神会亲自出马。」

黄金在良彦的脚边摇动尾巴。面对须佐之男命,良彦能够勉强保持冷静,全是托这尊狐神之福。即使对上三贵子之一,身为太古之神的祂依然毫无怯意。对于黄金而言,或许须佐之男命也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所以必须另外想个办……」

良彦话说到一半,双手戴著黑手套的男神便摇曳著银色长发缓缓起身,困惑地制止他:

「恕我失礼,你,是谁?」

断断续续的话语毫无抑扬顿挫,与头发同色的白银眼眸迷惘地眨动著。

「祢还问……啊,对喔!」

良彦本想说「我们三天前才见过面」,却又想起祂连昨天的事都记不住。

「去看日记!日记!」

「日记……」

「就是祢怀里的东西。」

「这个吗?」

身穿白底银粉狩衣,令人联想到月光的月读命在良彦的催促下,从怀中取出一本文库本大小的册子。册子里记录了当天发生的事,是月读命重要的记忆保管库。虽然祂记得日常用品的使用方法及名称,但是过去发生的事、见过的人及说过的话之类的记忆,却是过了一夜便会完全消失。

「这下子可棘手了。」

黄金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仰望翻动页面的月读命。祂那双银色眼眸冷冰冰的,看不出任何感情;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肌肤白皙透亮,从外貌看不出祂究竟是年少或年迈。祂的动作也极为缓慢,步履蹒跚,良彦刚见到祂时,甚至怀疑祂是不是机器人。

「……原来如此,三天前的我,曾托你,做这件事啊。」

月读命终于明白良彦是什么人了,脸颊僵硬地扭曲起来。良彦这才发现那是祂的笑容。

「对,可是被须佐之男命发现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月读命面无表情地对含糊其词的良彦摇头,示意他别在意。

「舍弟,直觉敏锐,而且,比任何人,都细心,总是能够,很快地,掌握我的动向。」

记忆无法保留的月读命,唯一记得的就是胞弟须佐之男命。每当谈到弟弟,祂总是一脸开心,令良彦印象深刻。

「细心……」

良彦苦涩地想起那尊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威吓之意的男神。看来自己和月读命的见解大不相同。这大概就是亲人的有色眼镜吧。

刚才,面对凭空现身的须佐之男命,良彦鼓起所有勇气,老实告诉祂是为了差事。

「如果让祢感到不愉快,我道歉;但是差事神担心直接问祢,祢不会老实回答,所以我才向祢的儿女打听。」

起先,须佐之男命似乎颇感兴趣,但是一得知委托神是自己的哥哥,倏地变了脸色。那不像是出于喜悦或快乐的表情。

「……你和家兄见过面了?」

面对这个问题,良彦困惑地点了点头。

「对,三天前……」

须佐之男命垂下视线,若有所思,随即又以一如往常的目光射穿良彦。

「如你所见,家兄体弱多病,有时会胡言乱语。」

「可、可是……」

「报恩就免了。」

须佐之男命打断良彦的话,说出足以斩断空气的强烈一语。祂的魄力逼得良彦不禁往后退一步。那双俯视自己的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感情,令良彦忐忑不安。这种感觉活像遇见带有凶器的未知生物一般。

「别在我身边继续打转。」

须佐之男命留下这句话之后,粗壮的手臂一挥,便消失无踪。

有别于哥哥月读命,须佐之男命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的故事多不胜数。因祂嚎啕大哭,使得大地乾涸;而在高天原,则将姊姊天照太御神的田地弄得乱七八糟外加拉屎,后来还不容分说地斩杀大气都比卖神;本以为祂打倒八俣远吕知、娶妻之后性子变得稳重一些,谁知又因为爱女心切而提出难题,害得大国主神险些丧命于考验中。良彦听当事者大国主神细数这些事迹时,只有「好像很恐怖」的印象;实际见面之后,才知道须佐之男命不是「好像很恐怖」,而是「确实很恐怖」。

「这件事正好给你上了一课。」

良彦回想起那双光是一瞪就让自己动弹不得的碧眼,不禁打了个冷颤。黄金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来,对他说道:

「并不是所有神明都愿意与你为友,这一点你得牢记在心。那股令人畏惧的威严和不怒自威的气势,才是神明原有的风范。身为神明,用什么网路、智慧型手机,真是可叹啊……」

「咦?那只狐狸,莫非是,方位神老爷?」

再度把视线垂落至日记上的月读命,似乎总算读到关于黄金的记述,微微地瞪大眼睛。

「祢现在才发现?」

「对不住,我还以为,是他方的,稻荷神。」

「祢在日记里加上这句:『稻荷的使者是白毛,方位神则有美丽的金色毛皮。』」

「我,明白了。」

一板一眼的月读命深深地低头致意,走回神社里找毛笔。本殿后方就是山,可听见源源不绝的流水声。

这座神社是车站前大神社的摄社,祭神是月读命,然而据祂所言,这座神社原本位于壹岐,信奉的是与航海及山地有关的神祇,被迎请到此地时,与日本的月神月读命混同,才变成现在的情况。良彦初次造访此地时,月读命一面回顾自己写下的书卷一面如此说明,并告诉良彦,就是弟弟须佐之男命照料了变成这副模样的自己,所以祂想报恩。

「……可是须佐之男命却说那种话……」

良彦想起断然拒绝的须佐之男命,盘起手臂。月读命对于须佐之男命推心置腹,但弟弟似乎并非如此。话说回来,良彦倒也不认为那尊凶猛的男神会照顾自己厌恶的对象就是了。

月读命打开神社大门,在书卷杂乱堆放的房间里找到笔砚,照著吩咐,将黄金的事详细记录于日记中。

「都是因为我,残缺不全,才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月读命放下毛笔,把视线转向良彦。

「我跟你,提过多少,自己的事?」

「很多,像是须佐之男命教祢每天写日记,安排祢轮流巡视全国各地奉祀月读命的神社,还有──」

良彦屈指细数,微微压低了声音。

「祢失去荒魂的事……」

据黄金所言,月读命原本拥有一头倒映黑夜的乌黑长发与月光般的金色眼珠,之所以变为银发银眸,并不仅是因为力量衰退,更是因为祂身上没有荒魂之故。

「神明拥有带来阳光、雨水以滋润大地的这类温柔和平的和魂,以及引发天灾地变、瘟疫的凶猛暴力的荒魂。现在月读命身上只有和魂……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良彦原本并不知道和魂与荒魂的存在。听说有些神社只奉祀荒魂,但老实说,从前他根本没留意过这些事。

「对,没错。」

低垂双眼上的睫毛也是足可透光的银色。月读命合起祂不时发疼的双手,隔著手套轻轻摩擦。祂说祂的脚趾也同样会发疼,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坐著。

「我之所以,没有从前的记忆,似乎也和,失去荒魂有关。当我察觉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荒魂,到哪儿去了。」

同为伊耶那岐神生下的三贵子之一,天照太御神被奉祀在伊势神宫,须佐之男命于全国各地皆有神社,而且知名度极高,唯独月读命变成这副令人心疼的模样,令良彦格外同情。

「接下来要怎么办?」

始终紧盯差事进度的黄金在良彦的脚边问道。

「须佐之男命都那么说了,就算硬送祂什么礼物,祂大概也不会高兴吧……说归说,要直接为祂做什么事,门槛又太高……」

「差使兄。」

月读命用单调的声音对陷入思索的良彦说道:

「对不住,劳你,如此费心。」

虽然表情未变,那双银色的凤眼却坚定地注视著良彦。

「须佐之男命,一直很关心,变成这副模样的我。祂是我,血浓于水的弟弟,没有祂,我就是,孤单一人。」

月读命歪起脸颊,垂眼望著书案上的成堆日记。祂记录的仅有漫长岁月的一小部分而已。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我的记忆,维持不了一天,所以我,鲜少感到寂寞。不过,有时候,还是会突然,萌生强烈的孤独。这种时候,想起唯一,记得的弟弟,心里便,踏实许多。」

月读命把手放在胸口,缓缓地眨动眼睛。良彦五味杂陈地看著祂。虽然记忆力与力量都大幅衰退,祂依然念著弟弟。

「我本想做些,让祂高兴的事,无可奈何,改为别的差事吧。」

「可是……」

良彦本想继续坚持,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如果须佐之男命当真一无所求,这么做便违背了月读命的心意。

「别的差事……祢有什么其他的心愿吗?」

黄金把尾巴缠在自己的脚上,歪头问道,月读命也跟著歪头思索。站在祂的立场,自然是能够让须佐之男命高兴的事最好。

「──啊,不如这样吧!」

良彦灵机一动。

「改成寻找月读命的荒魂,如何?」

「寻找……荒魂……?」

不知月读命是不是从没想过这件事,反应十分平淡。相对地,黄金却是露骨地皱起鼻头。

「你在胡说什么?如果连你都找得到,月读命早就找到了。那可是祂的半身啊!」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祂是因为力量衰退才找不到的啊。再说,如果找回荒魂,或许须佐之男命也会高兴。」

闻言,月读命微微睁大眼睛。

「或许舍弟,也会高兴……?」

「是啊。身为弟弟,当然希望哥哥健健康康的嘛。」

实际上,纵使找回荒魂,也许月读命的记忆仍旧无法恢复,不过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以及表情与疼痛的手脚应该能够复原吧。

「可是!大神已经受理了完成须佐之男命心愿的差事,岂可轻易更改!」

听黄金这么说,月读命露出迟疑之色。黄金乘胜追击:

「差使不可以诱导差事!差事必须由月读命自己决定。再说,寻找荒魂能否博得须佐之男命的欢心,仍是未定之数!」

「咦?祂当然会高兴啊。」

「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这只狐狸还是一样不知变通。良彦面露不快之色,黄金清了清喉咙,重新坐下。

「总之,先问问月读命的打算。」

在良彦与黄金的注视下,月读命依旧面无表情,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的,打算……」

月读命断断续续地说道,垂下视线。

「我从未动过,寻找荒魂,的念头……或许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原本就没有荒魂。」

看见祂的反应,黄金不安地动了动耳朵。

「若能,找回荒魂,是否能够,稍微减轻,舍弟的负担……」

良彦本想附和「铁定比现在更好」,又及时忍下来。既然不能诱导差事,他只能默默等待,直到黄金无从反对为止。

月读命思索片刻后,将视线缓缓地转向良彦。

「……那么,差使兄,可以拜托你吗?」

闻言,良彦从斜背包中拿出了宣之言书。

「祢真的要这么做?」

黄金再次确认,月读命歪斜嘴角,点了点头。

「我想拜托,差使兄,寻找我的荒魂。」

随后,良彦手中的宣之言书散发出光芒,写有月读命名字的页面自动打开来。只见原本就上了墨的文字出现一道光芒,重新描写一遍,最后在页面上留下漆黑的神名。为求慎重起见,良彦又等待几秒,但未出现更多的变化。

「……依然是维持上了墨的状态,代表OK吧?」

如果大神不同意这项差事,神名应该会变回淡墨才是。黄金竖起双耳,欲言又止地凝视著面露贼笑的良彦。

这一天的午休时间,班导把担任值日生的穗乃香叫到教职员室,托她分发下一堂课要用的讲义。午休时间的教职员室里,充斥著影印机的运转声与咖啡、墨水的味道。有的教师正和来访的学生亲昵地说话,也有的教师正在默默写字。班导接起内线电话,对穗乃香和男值日生使了个眼色,示意「麻烦你们了」。

「这些我来搬,那些给你。」

讲义共有三种,男值日生搬的是用钉书针将数张纸装订成册的那两种较重的讲义,留给穗乃香的则是较轻的B5尺寸讲义。

「呃……」

我可以多搬一点,你搬那么多一定很重吧──这句话爬上喉咙,却在成声之前便烟消云散。在穗乃香磨磨蹭蹭的时候,男学生已经离开教职员室,被独自留下的穗乃香微微叹了口气,抱起手边的讲义。

上周末,大学会考结束,距离毕业只剩不到两个月。穿上新制服入学彷佛仅是几天前的事。一般考生或许仍过著忐忑不安的生活,但对于年底已经确定直升附属大学的穗乃香而言,却是等待春假来临的季节。寒假结束后,一周只上两、三天课,而且几乎都是上午就上完了。今天也一样,上完下一节课之后,三年级生即可提早放学。

穗乃香走向自己的教室,想著已经不见人影的另一个值日生。今天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值日吧。穗乃香和对方原本就不熟,可是一想到直到最后都是这种状态,她便觉得自己窝囊极了。到头来,她连声「谢谢」也说不出口。三年的高中生活期间,能够轻松交谈的对象,只有透过差事认识的遥斗一人。比起与任何人都不相熟的国中时代,或许已经算得上是莫大的进步了吧?穗乃香翻来覆去地想著这些事,在转角与一个低年级生擦身而过时撞上肩膀,讲义因此散落一地。

「对不起!」

低年级生立刻低头道歉,捡起散落在走廊上的讲义。

「对不起,我不该发呆……」

穗乃香也连忙蹲下来。午休时间所剩不多,若不快点捡起讲义回教室,会造成班上同学的困扰。路过的学生纷纷投以好奇的视线,为防他们踩到讲义,穗乃香急忙加快动作。

「拿去。」

讲义递到眼前,穗乃香迟了数秒才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微卷的茶褐色明亮头发,接著是笔直凝视自己的坚毅眼眸。穗乃香对这个女学生毫无印象,只能从她的红色领带勉强判断出她和自己同学年。

「……谢、谢谢。」

穗乃香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对方替自己捡起了讲义。她已经习惯被人敬而远之,因此遇上这种情况,往往一时间会意不过来。

「望~该走了~」

不远处,有个小团体如此呼唤那个女生。几乎触犯校规的裙子长度,代替外套的针织衫,工整的眉毛和精心抹上淡色唇膏的嘴唇。就连穗乃香也对远比其他学生时髦的她们有印象。

叫做望的女孩瞥了穗乃香一眼,递出讲义,缓缓站起来。她的个子以女生而言算高,修长的双腿引人注目;有别于小团体中的其他女学生,她的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嘴唇也不带光泽,但不知何故,光是站著便能吸引旁人的目光。

穗乃香迷迷糊糊地目送望缓缓追著迈开脚步的小团体离去。这个小团体向来醒目,穗乃香也看过许多次,却对望毫无印象。是因为只有望带著一股异质氛围的缘故吗?

「呃……」

捡拾讲义的低年级生略带顾虑地呼唤。穗乃香回过神来,道了声谢,接过讲义。

在学校生活中,最让人感触深刻的就是「物以类聚」四字。尤其是女生,总是慎重地划分自己身在团体中的定位。长得好看又有人缘的美女位于顶端,其次是加入主流运动社团的人,接著是外貌虽不出色但沟通能力良好的人,而加入非主流文化社团或外表较为邋遢的人则是处于底端。虽然这种阶级制度仅适用于学校这种狭窄的社群,但对于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学生而言,却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即使是穗乃香也不例外。在国中时,穗乃香毫无疑问地是处于底端,可是升上高中后,却有种被放置在框架外的感觉。这就和把烫手山芋丢给别人的道理相似,旁人不会干涉她,但也不会接纳她成为团体中的一分子。穗乃香只能接受这样的处境。没有被人辱骂或遭受暴力排挤,已经该庆幸了。

放学后,穗乃香倒完值日生负责的垃圾,在一楼的楼梯口仰望沐浴在云层间洒落的余晖之中的校舍。中午提早放学,穗乃香吃完午餐后留在图书馆读书,因此较晚回家。垃圾原本是男值日生该负责倒的,但穗乃香刚才回教室时,却看见垃圾桶仍然是满的,便拿去倒了。八成是男学生忘记倒垃圾便回家了吧。

穗乃香对著冻僵的手呵出白色气息,拿著清空的垃圾桶,再度迈开脚步。这阵子,绕路回教室是穗乃香的小小乐趣。她总是刻意走平时不常经过的特别教室或其他学年的教室所在的大楼回去。即使是度过三年的校舍,一想到以后或许不会再来了,景色便显得格外新鲜。高中生活虽然苦多于甜,但依然是宝贵的青春时代。

低年级生也已经踏上归途,校内的学生不多。穗乃香从一楼一口气爬上四楼,打算横越大楼返回自己的教室,却发现工作室并列的转角灯光亮著。

「……美术室?」

时间已超过四点,应该不是在上课。校内有美术社,但好像不是那么热衷于活动社团。无论如何,要回教室必须经过美术室前,因此穗乃香照著平时的步调在走廊上行走。面向走廊的毛玻璃窗开了一道细缝通风,穗乃香有些好奇,便透过缝隙窥探教室里。只见桌椅都被挪到角落,正中央空出的宽敞空间摆著一个画架,上头有一幅画。

「啊……」

穗乃香忍不住拉开窗户,吁了一口气。足足有一公尺宽的画布上,画著一个背对画面仰望月亮的女性,她身上穿著与古代唐装相仿的宽松衣物。虽然只上了淡淡的色彩,但依然可看出,那头犹如月光的金色长发与衣物的细节都画得相当仔细。其中最打动穗乃香的,是宛若守护著女性一般照耀她的蓝月。在漆黑与藏青交杂的夜色中,闪耀著青白色光芒的月亮是个完美的圆形。与笔触仍然淡薄朦胧的人物相比,涂上清晰色彩的夜空可让人窥见作画者非画月亮不可的强烈意志。

「有什么事吗?」

正当穗乃香屏气凝神地欣赏这幅优美无比的画作时,这道声音毫不夸张地让她整个人僵住了。回头一看,一个女学生满脸讶异地注视著穗乃香。她刚才似乎是去准备室拿画材,身上没穿外套,衬衫袖子率性地往上卷,随意束起的头发是引人注目的茶褐色。

「……啊!」

没花上多少时间,穗乃香便发现对方就是替自己捡拾讲义的那个女孩。记得她的名字叫做望。望察觉穗乃香在看画,便快步走向画布,将画翻转过去。

「……对、对不起,因为画得很漂亮……」

穗乃香连忙道歉。虽然窗户是开著的,但她的行为确实是偷窥。

「……呃……」

穗乃香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开口以后却又支支吾吾。

「那是你画的?」

「……对。」

「我从没看过那么美的月亮……」

「谢谢。」

女学生冷淡地回答,终于把视线转向穗乃香。

「这件事别告诉其他人。」

穗乃香不解其意,望又继续说道:

「我画画的事。」

在那双带有奇妙色彩的双眸凝视下,穗乃香无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穗乃香丝毫没有四处宣扬之意,但是望刻意叮咛,反而引她好奇。那幅画画得那么好,望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望有点烦躁地垂下双眼。

「我懒得说明。」

说完,她再度走进准备室。她把搬来的画材放下之后,便回过头来,对著一头雾水的穗乃香说道:

「还有什么事吗?」

闻言,穗乃香不禁咒骂自己的迟钝。望说她懒得说明,代表她无意告知理由,自己待在这里只是碍事而已。

「对不起……」

穗乃香再次道歉,逃也似地离开现场。

她快步在走廊上前进,发现自己虽然碰了一鼻子灰,情绪却意外高昂。纵使只有一瞬间,能看见那幅画,她仍觉得非常幸运。美丽无比的月亮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松下望。

说来意外,穗乃香是从遥斗的口中得知她的全名。

「她是二班的,难怪你不认识。而且她不常外出走动。」

造访美术室的隔天,穗乃香在走廊上与遥斗闲聊时,得知了这件事。二班与穗乃香的班级之间隔了两班,也没有合上的课程,因此几乎没有交集。穗乃香的朋友原本就寥寥无几,认不得望也是正常的。

「……高冈同学,你认识她吗?」

听遥斗的语气,穗乃香不禁如此询问。只要稍加留心校内,那个醒目的女生小团体便会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望虽然是其中一员,但她总是走在小团体的尾端,又不像其他女生那么花俏,很难察觉她们同属一个团体;而望也并非总是和她们形影不离,偶尔会脱队行动。就旁人看来,望不像是被当成跑腿使唤,和其他人的地位是对等的,只是顺势凑在一起而已,她其实并不排斥独处。

「哦,我和她读同一所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同班……」

遥斗避开打打闹闹的同年级生,咬住插在利乐包上的吸管。他也已经确定直升大学,和穗乃香又会继续当四年的同学。或许是因为到校的日子所剩不多,三年级的教室比平时更为热闹,大家互相在纪念册上签名留念、拍照,享受剩下的高中生活。

「她国中时头发就是茶褐色的,常常被老师警告。还有……她很会画画,暑假作业画的图常被表扬。」

她果然从以前就是这样──穗乃香暗自点头。或许她是美术社的社员。

「啊,我想起来了。有一阵子,大家都叫她辉夜姬。」

闻言,穗乃香瞪大眼睛。

「辉夜姬……月亮的那个?」

昨天看到的鲜明蓝月浮现于脑海中。

「嗯。国中的古文课本中不是有《竹取物语》吗?上那堂课的时候,老师叫她起来念课文,结果她居然边念边哭。」

穗乃香循著遥斗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个小团体正好出现在走廊上。大波浪卷发在肩膀上跳动,针织衫的袖子盖住半个手掌。望和光鲜亮丽的女孩们边走边聊天,高出一个头的她看来宛若夹在偶像之间的模特儿。

「辉夜姬的故事都不晓得听过几遍了,她还哭得稀里哗啦的……所以后来有一阵子,大家都叫她辉夜姬。」

那个故事的后半段有辉夜姬和老翁、老妪道别的场景,虽然双方都依依不舍,但辉夜姬终究还是回到月亮上,情节相当感人。不过,要问是否感人到在课堂上落泪的地步,好像又不至于。

「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取笑她,反倒是多了很多谣言。像是她那头头发,不管老师再怎么警告,她都不肯染黑之类的。」

目送望离去后,遥斗喃喃说道。个性外向的他比穗乃香更熟知校内的大小事。

「哎,大部分应该都是空穴来风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对象是穗乃香,遥斗含糊其词。从他的态度,可知道八成不是什么正面的谣言。

「这样啊……」

穗乃香想起自己也曾经被传过许多加油添醋的谣言,视线不禁垂落到地板上。以她的情况而言,拥有天眼是事实,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加油添醋过后,形塑而成的是一个与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假想穗乃香。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突然问起松下的事?」

被遥斗这么一问,穗乃香顿时语塞。望要求她别把画画的事说出去,因此她不能一五一十地说明来龙去脉。

「……昨、昨天她帮我捡讲义……」

穗乃香猛眨眼,设法自圆其说。这并不是谎言,不过她之所以对望感兴趣,是因为那幅月亮画的缘故。

「哦?原来她也有优点嘛。」

遥斗喝光了咖啡牛奶,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不过,吉田同学这么关心其他人,还真是稀奇。」

「……咦?」

穗乃香一时不解其意,简短地反问。

「因为你好像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啊,就连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和你说话。啊,不过这样很好,充满神秘气息,还有种孤高不群的高贵感,就像公主一样……」

遥斗满怀热情的一番话,被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遮去后半段,原先自由活动的学生们立刻朝著自己的教室移动。

「吉田同学,再见!」

遥斗挥了挥手,返回自己的教室。穗乃香也微微挥手,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黄金在大厦顶楼俯瞰著京都街景。鼻头感觉到的空气冷冰冰的,看来春天还很遥远。北野天满宫的寒红梅已开始绽放鲜艳的花朵,但距离梅园的赏花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今天打从一早开始,灰蒙蒙的云朵便覆盖天空,贵船一带似乎在下雪。即使身为神明,这种日子还是待在暖呼呼的房间里享用甜点为宜。

「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黄金打了个喷嚏,金毛随著北风翻飞。

昨天,良彦接下月读命交办的新差事──寻找荒魂,现在应该正趁著打工的空档想方设法。黄金曾询问良彦是否真的打算寻找荒魂,良彦表示这是月读命的心愿,当然要找,似乎没有改变主意的念头。大神认可这件差事,应该也是令良彦的心意坚定不移的原因之一吧。

「祢是怎么搞的?黄金。平时总是说『差事是绝对的』、『完成差事是差使的分内工作』,怎么这次这么不情不愿?祢是不是认为我办不到?」

听了良彦这番话,黄金大为恼火,狠狠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不过,黄金的心头依然闷闷不乐。这不是因为气恼良彦,也不是因为傻眼,而是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如雾气般占据心头,挥之不散。

不知不觉间,黄金成了监督者,与良彦共同行动。良彦始终是老样子,宽以待己,过著不规律又脏乱的生活,不过,他凭著一股令人啼笑皆非的傻劲关怀神明、真挚倾听神明心声的模样,黄金也都看在眼里。

「……我应该像从前那样静观其变才是……」

黄金喃喃自语,又叹了一口气。今早,祂在良彦起床之前溜出房间,之后一直没有回去。一旦见了面,或许祂又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祂只是为了要求良彦重新办理差事而就近监视,不该过度干预。现在的良彦就算放著不管,应该也不会怠慢差事吧。虽然不知良彦本人有无自觉,但他办起差事越来越熟练了,或许已经过了自己从旁指点的时期──即使前头等著他的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亦然。

黄金从鼻子哼了一声,收拾心绪,胡须却感应到某种气息。循著气息望去,只见身穿熟悉制服的少女正缓缓沿著步道走来。同时,黄金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你们吵架了吗?」

狐神突然现身于眼前索讨甜食,因此穗乃香便走进附近的连锁咖啡店。时值平日傍晚,店里座无虚席,幸好有人正要离开,他们才得以占到窗边的座位。店里的外国人很多,或许大半都是观光客。

「黄金老爷难得来找我。」

穗乃香点了原味甜甜圈,分成两半,一半递给黄金。

「没有。只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没必要一直跟著他。」

黄金喜孜孜地咬了甜甜圈一口,望向窗外的马路。

「一看见他,我又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所以我才刻意避著他。」

「不该说的话……?」

「关于差事的。我是神明,知道的事远比他多。」

黄金如此回答,那双黄绿色的眼眸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黯淡,穗乃香不禁眨了眨眼。所知的多寡差距并不是现在才有,祂和良彦之间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能把祢知道的事告诉祂吗?」

「那样就不叫差事了。必须由凡人亲手达成,方能称之为差事。」

黄金一面用肉趾拍打桌面,一面高谈身为差使之道。良彦大概也听过这番说明吧。穗乃香如此暗想,凝视著眼前的狐神。

「起先听说良彦成为差使时,我还在想:『怎么会选上这小子?』当时,我认定他一定会半途而废──」

「……但是他一直持续到现在。」

穗乃香用双手捧著装有拿铁的杯子,微微一笑。良彦成为差使的经过,以及黄金在他身边生活的理由,穗乃香早就听良彦亲口说过了。当时,得知彼此刚认识时良彦成为差使还不到半年,令穗乃香大吃一惊,因为看在穗乃香眼里,良彦办理差事的模样显得十分得心应手。

「我第一次看见良彦先生的时候,他在和黄金老爷说话,态度非常自然,我看了觉得很惊讶,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

穗乃香回忆当时,视线微微摇曳。

「后来知道他是差使,在帮神明办事,我觉得好羡慕。我甚至很自卑地想著:『这个人真幸福,不像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就算我成为差使,要问我能不能做到良彦先生那样……」

我没有自信──这句话融化在吐出的气息之中。

「……良彦先生总是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真的很难能可贵。」

穗乃香也参与过几次差事,而良彦总是站在委托神的观点判别差事的本质。神与人之间的墙垣,彷佛并不存在。

「……不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吃完甜甜圈的黄金把视线转向窗外。行人都冷得缩起背来,走在变暗的道路上。

「……可是,就算发生这样的事,我还是有点羡慕。因为良彦先生总是能很快地和别人打成一片。」

穗乃香垂眼望著杯子,继续说道:

「今天有人说我好像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

遥斗的无心之语一直梗在心头。当然,穗乃香知道他这么说并没有恶意。

「一想到我在别人眼中是这副模样,就觉得五味杂陈……」

穗乃香也知道自己鲜少与旁人交流,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学校生活也几乎都是单独度过。这是因为小时候周围的人常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养成她过度提防旁人的习惯,并不是因为她对其他人毫无兴趣。

「凡人要理解你,确实有些困难。虽然和以前相比,你的表情和话语都变多了……」

黄金仔细打量著穗乃香。

「要对别人道出心中的想法,往往容易裹足不前,除非有人在背后帮忙推一把。」

穗乃香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这么一提,自己似乎不曾明确地表达心中的想法,这样还敢奢望别人理解自己,未免太自我中心了。

穗乃香有种被迫正视自己的懦弱的感觉,望向了窗外。她的视线停留在对面步道的女高中生身上。

「……啊!」

即使穿著大衣,模特儿般的修长身材依然引人注目。

「松下同学……」

微卷的茶褐色头发同样高高地束于脑后,发尾随意乱翘。昨天穗乃香没有发现,望的轮廓其实颇为深邃,侧脸看起来格外成熟。她不像在赶路,但是步伐轻快,宛如在人潮中游泳。

「你认识她?」

「她和我同年级……」

听黄金询问,穗乃香搜索言词,试著描述,奈何自己对她所知不多。自己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她画的蓝月很美……」

听了这句话,黄金再度把视线转向即将消失在人潮里的背影。

「须佐之男命的心愿?」

大国主神坐在神社境内的池畔,仰望站在身旁的美丽妻子。

「对。良彦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教训浪荡丈夫的情景宛若幻影,须势理毗卖摇曳著形似唐衣的优美衣袖,如此说道。

「……差事神是须佐之男命吗?」

「好像不是。我也忘了问是谁的委托。」

成为观光名胜的此地,今天也一如往常,观光客络绎不绝地穿过鸟居。停车场停了好几辆大型游览车,凡人们在导游的引领下,走向通往本殿的斜坡参道。

「那尊贵神如今还能有什么心愿……?」

大国主神望著在神社境内漫步的凡人,如此说道。祂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眸映出了池水反射的阳光。

「所以我就不著痕迹地向爹打听,问祂有没有什么困扰。」

「咦?祢直接问祂?」

「我没提到差事,是向祂请安时顺口问的。我本来盘算著,要是问出什么眉目,就可以告诉良彦。」

妻子也有样学样,在丈夫身旁蹲下来。大国主神替妻子整理长衣,以免衣襬掉进池里。

「岳父怎么说?」

「祂说祂的困扰就是女儿太可爱,害祂至今还在后悔把女儿嫁出去。」

「……我不讨厌祢们父女俩这一点。」

大国主神深深地叹一口气。这对父女的感情还是一样好。然而,在这股悠哉的气氛中,大国主神却背著妻子暗自转动视线。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明交代良彦办理的差事,但是事关须佐之男命,让祂的胸口闪过一抹不安。

「所以啰,良彦或许也会联络祢,先跟祢说一声。」

须势理毗卖察觉了前来呼唤的侍女,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站起身。

「知道了,谢谢。」

大国主神深情地亲吻妻子白皙光滑的手背,而须势理毗卖也弯下身子,在丈夫的耳边轻声低喃:

「下回出门的时候请记得告诉我。」

须势理毗卖用彬彬有礼却令人吓得发抖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微微一笑,优雅地转身离去。

「……我会注意的。」

大国主神苦著脸喃喃说道。虽然祂觉得妻子吃醋的模样也很可爱,但若是说出来,铁定会被勒颈勒到口吐白沫,所以祂选择闭上嘴巴。毕竟须势理毗卖可是须佐之男命的么女啊。

「……虎父无犬女,是吧?」

这句话用来形容须势理毗卖这尊女神相当贴切,想必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在众神之间,须佐之男命的火爆脾气是出了名的。

已经到了无庸置疑的地步。

大国主神拉低连帽上衣的帽兜,将视线转向水面。在妻子面前绝不显露的那双出云之王的冰冷双眸,一反常态地浮现思索之色。

受奉为神的大国主神时常混入凡人之中,享受凡间的生活。祂认为神明与凡人固然有别,但既是互利共生的存在,便用不著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正因如此,祂很欣赏不拘小节却能善守分际的良彦,也因为如此,祂格外关心良彦。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国主神的喃喃自语融化在冬天的空气中。

「良彦,你可别去翻陈年旧帐啊……」

大国主神叹一口气,仰望天空。良彦身旁的方位神,想必会以达成差事为首要之务吧,即使这么做会揭露连须佐之男命的儿女都不知道的真相亦然。

大国主神一反常态的伶俐目光,遥望著自己尚未成形的太古时代。

这个秘密众神保守已久,原本连祂也无从得知。倘若这次的差事涉及这个秘密,确实与良彦过去办理的差事大相径庭。

这些历史太过沉重,区区一介凡夫俗子,只怕难以承担。

大国主神闭上眼睛,吁了口气。还不见得会演变成这种局面,或许在触及核心之前,差事便结束了。现在只能祈祷事态如此发展。

「……哎,总之,先收集情报吧。」

睁开的眼睛已恢复平时的光彩,大国主神双手一拍,无数的青白色光芒应声出现在祂的周围。

「报告良彦的动向,别让须势理察觉。」

奉召现身的精灵们领命而去。大国主神目送祂们离开后,隔著薄薄的云层仰望闪耀的冬天太阳。

良彦结束上午至午后的打工,直接前往月读命的神社。昨天回家之后,虽然他左思右想,但寻找下落不明的荒魂确实是个难题。别的不说,他甚至还没问过荒魂是怎么失落的。黄金一再阻止,或许就是因为料想到这个状况。

「话说回来,祂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到底是跑去哪里……?」

是去参加神明的聚会吗?即使祂不在,差事照样能办,倒也无妨,不过,少了个毛茸茸牢骚机在身边,总觉得怪不自在的。

「月读命~」

良彦在最近的车站下了电车,沿著昨天的路径来到神社。听见呼唤声而从祈祷殿探出头的月读命一脸讶异,彷佛从未见过良彦。良彦指著祂的怀中,要祂阅读日记。

「……差使兄?」

「对。」

虽说是无可奈何,但每次见面都得重复同样的对话,令良彦不禁苦笑。不过,看著认真翻阅日记的月读命,良彦的胸口深处一阵钝痛。每天一早醒来就丧失昨天的记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在完全翻新的记忆中,唯一保有原形的弟弟果然是特别的存在吗?

「关于寻找荒魂,我有问题想问祢。」

待月读命掌握大致的状况后,良彦便进入正题。

「祢知道祢的荒魂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什么时候,不见的……?」

「嗯,我想先从这一点开始调查。」

只要知道荒魂是何时失落的,或许能找到相关的线索。

月读命略微思索过后,有些迟疑地望向良彦。

「……要知道,确切的答案,必须问舍弟……」

「啊,嗯,这我也明白……」

良彦尴尬地撇开视线,抓了抓头。昨天刚被警告过,这招他想放到最后关头再用。

「比如说,日记里有没有写?」

月读命记下了荒魂失落之事,既然如此,或许在日记的某处也记载了荒魂失落的原因。

「我,查查看。」

月读命立刻返回神社。本殿虽然不大,打开门一看,里头却意外宽敞,只不过绝大部分的空间都被书架占据,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放著书册及书卷。

「应该,是照著,年代保管的。」

月读命从成堆的书册中取出其中一本,把封面转向良彦。上头写有数字,似乎是代表年号。

「舍弟说,这样比较,容易辨认。」

「……这样啊。」

在良彦心中,依然难以相信昨天自己面对的火爆贵神须佐之男命,和月读命口中那个对祂照料有加的弟弟是同一神。莫非须佐之男命是那种对亲人特别好的类型?

「年代比较久远的应该是放在这一带吧……?」

良彦搜索最深处的书架上放置的书卷。这些书卷都已经褪色,令人不禁迟疑可否随意触碰。早期的日记似乎是以书卷形式保管,随著时代演进,才逐渐改为书册。

「……唔?」

就在良彦盘算著该从哪里著手时,他注意到一捆几乎没有灰尘的书卷。不知是不是最近曾经拿出来过,和其他书籍相比,有明显的取放痕迹。良彦在好奇下拿起书卷,只见上头写著「竹取翁」。

「竹取翁……是《竹取物语》吗?」

这是非常有名的故事,辉夜姬便是由此而来,良彦在古文课上也学过。

「怎么,了?」

月读命回头望著歪头纳闷的良彦。

「祢是因为和月亮有关才看的吗?」

良彦递出书卷,月读命一脸诧异地接过,缓缓地解开束绳,摊开书卷。卷中是行云流水般的毛笔字,看在良彦眼里,就和爬动的蚯蚓无异。

「上面写什么?」

「古有一人,人称竹取翁……」

「啊,果然是《竹取物语》。」

听了熟悉的开头,良彦微微一笑。月神阅读这个故事,说来也挺好笑的。

「平素常入山野采竹造物……」

月读命念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流利地默背出下文。

「名曰赞岐造。某日,于竹林中见一竹根发光,讶而趋近探之,但见筒中灿然生光,三寸小人端坐其中,貌甚可爱……」

月读命并未观看手中的书卷便能朗朗上口,看得良彦一愣一愣的。

「祢记得内容……?」

现在的月读命,每逢旭日东升便会失去记忆,为何记得这个故事?

「好像是。下文,自动浮现,于脑海中。」

月读命自己也一脸诧异地望著书卷。

「莫非,我从前,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对祢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良彦静静望著月读命。把整个故事背起来,可不是想做就能轻易做到的事。

「或许有,也说不定。」

月读命略带困惑地皱起眉头。从祂的口吻判断,祂似乎毫无头绪。也许这个故事是祂唯一的娱乐,一读再读,自然而然就记在脑中。

月读命将书卷恢复原状,放到书案上,再度寻找日记。良彦也效法祂,回头做正事。

「……最早的,好像,是这个。」

在良彦被飘扬的灰尘弄得猛打喷嚏之际,月读命从并排的书卷中找出一捆褪色的书卷,从外观可知书卷已变得相当脆弱。虽然墨迹淡化了,但仍勉强看得出上头的「橿原宫」三字。

「橿原宫是……」

「迩迩艺命的曾孙,登基成为,初代天皇,的地点。」

「这么说来……是神武天皇啊?」

良彦回溯模糊的记忆。他在办理天道根命的差事时调查过神武天皇,现在还有印象。

月读命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卷,一面用手指追溯文字,一面阅读。

「……我似乎,是在神武天皇,登基的时候,在舍弟的劝说之下,开始写日记的。」

良彦也窥探页面,但上头全是汉字,他根本看不懂。

「我老是忘事,因此舍弟,要我写日记。」

「所以祢那时候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月读命的诞生远早于神武天皇与迩迩艺命。在初代天皇诞生前的这段期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这里有写。」

不久,月读命停下追溯文字的手指,声音夹杂著些许叹息。

「失去荒魂,不知已然过了多久?现在的我连近日内的记忆都模糊不清──换句话说,我开始,写日记时,荒魂便已经,失落了。」

比预料中更快得出结论,良彦不禁沉吟起来。或许知道月读命开始写日记时便已经只剩和魂,就该满足了。

「看来还是得问须佐之男命啊……」

如果有其他熟识月读命的神明,倒也可以问问,不过在良彦能够任意联络的神明中,没有一尊神熟知月读命诞生至今的所有情况。

「现在放弃,还太早,差使兄。」

良彦盘臂思索,一旁的月读命又拿起另一捆书卷。

「或许,日记里,有记下,荒魂,是如何失落的。」

月读命僵硬地歪起嘴唇。见状,良彦转念微笑。

「是啊,这就来查查看吧。」

失去荒魂,力量衰退,连昨天的事都记不得,可是月读命并未因此终日悲叹。用「勇往直前」这般积极的字眼形容祂,或许并不贴切,但至少祂抚摸著发疼的手,生硬地变换表情,正视自己现在该做的事情。

「差事本来该由我独力完成,却要祢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良彦从新的日记开始,月读命则是从旧的日记开始分头调查。良彦看不懂全是汉字的内文,便把焦点集中在「荒魂」二字。

「每天早上,我都会重读,近一个月的日记。就日记所写的内容看来,这座神社,除了舍弟以外,鲜少有人登门造访。」

月读命不时隔著手套轻抚自己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

「虽然有香客,可是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和我,交谈的人,上门了。」

「其他的神明不来找祢玩吗……?」

即使力量衰退,祂毕竟是三贵子之一,交游应该很广阔才是。

「不知大家,是不是,畏惧舍弟,都对我,敬而远之。偶尔,侄女和侄儿,似乎会来访……像这样,和别人闲谈,还挺开心的。」

听了月读命这番无邪的话语,良彦的胸口隐隐作痛。祂的银色双眸看起来有些雀跃,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

「祢不去找别人玩吗?我认识的神明,一年到头都在全国各地游荡。」

那尊出云的国津神,现在铁定也在某处闲逛。月读命或许不能长期离开神社,不过京都到处都有神社,祂偶尔出游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被交代,除了出巡以外,别出门。再说,我的脚,会发疼。」

「……这也是须佐之男命交代的?」

月读命缓缓将视线转向良彦,点了点头。

「平时,就得巡视,全国各地的,月读社,没时间,出外游历。」

记得这也是须佐之男命的安排。

良彦垂眼望著手上的日记,脑中冒出问号。他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但昨天须佐之男命的态度加深他的疑惑。这样活像须佐之男命刻意孤立月读命。

「──祢对这些安排有何不满?兄长。」

彷佛突然被人用冰冷的手抚摸脖子般的发毛感,从背后袭向良彦。

「何来,不满?贤弟。」

良彦的视线从如此回答的月读命身上缓缓移动,只见敞开的神社门口,突然多出一尊剽悍的男神。

「……须、须佐之男命……」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须佐之男命还是老样子,光是站著,存在感就强得让人几欲伏地叩拜。空气细微震动的感觉,使得良彦冒出鸡皮疙瘩。挂在祂脖子上的各种玉石与勾玉反射著阳光,格格不入的美夺走良彦的思考。

「你还在兄长身边打转?」

被那双彷若深海的碧眼俯视,良彦用力握紧颤抖的手。祂的声音虽然不大,鼓膜却已难以承受,产生了耳鸣。这种时候黄金不在,良彦心里格外不踏实。

「我不是说过报恩就免了吗?」

「呃,不,这是因为……」

「贤弟。」

良彦正要说明原委,月读命却抢先一步。

「这件事,我听差使兄,说过了。现在我交办的,是另一件差事。」

月读命说完,良彦也跟著点头。这件差事是在大神亲自许可下进行的,就算是须佐之男命,应该也不能随意干涉。

「另一件差事?」

须佐之男命皱起眉头反问。祂的手不著痕迹地按住腰间的大剑,让良彦更加紧张。

「我们在找月读命的荒魂……」

即使如此,良彦还是赌上差使的骨气说了出来。他可没做任何亏心事。

「兄长的荒魂……?」

然而,一听见良彦的回答,须佐之男命便立刻横眉竖目。

「倘若能够,找回荒魂,或许也能,减轻祢的负担。这是我和,差使兄,商量的结果。」

月读命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须佐之男命彷佛瞪视似地凝视哥哥的脸庞,但良彦插进祂们之间。

「祢、祢应该也希望哥哥复原吧?月读命是想让祢开心──」

这句话良彦没能说完。

「多事!」

不过一句话,便带有强烈风压,令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宛若正面承受暴风,良彦整个人险些被吹到后方。

「多……事……?」

良彦的脚无视他的意志,几乎快脚软跪地。在那双碧眼的注视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明明正值寒冬,汗水却沿著背部滑落;犹如微弱电流窜过皮肤般的麻痹感迟迟不消,鼓膜隐隐作痛,望著须佐之男命的眼球也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截然不同。

祂凶猛的神气和从前见过的任何神明都大不相同。

「寻找荒魂?可笑!」

须佐之男命的一字一句都砸向良彦的身体,宛若从天而降的豪雨,无处可避的风暴。

「你是用什么手段讨好大神,让祂允许这件差事!」

良彦的脑袋开始麻痹。光是听著祂的声音,反抗心便渐渐被削弱了。即使反抗也是白费功夫,不如屈服,跪倒在苍蓝贵神脚下。

「……为什么说这种话?」

然而,良彦及时踩住双脚,吐出这句话。凭什么说他使用手段讨好大神?如果只有自己被嘲笑也就罢了,站在背后的月读命听了这番话,不知做何表情?良彦无法确认。不愿成为弟弟的负担,所以想找回荒魂──他暗自揣度著月读命这份身为兄长的心意。

「寻找自己的荒魂有什么不对!」

良彦带著焦躁吐出的话语,在须佐之男命的一瞥之下碎裂四散。须佐之男命冷冷俯视著无形的碎片,双眼视线再度捕捉了良彦。

「……即使找遍整个凡间,也找不到的。」

须佐之男命用平静的语气断然说道。闻言,良彦皱起眉头。祂凭什么如此笃定?

「……贤弟,祢知道,我的荒魂,在何方吗?」

听见月读命如此询问,须佐之男命微微地吐了口气。只见祂宛若在教导小孩一般,屈身说道:

「这件事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吗?」

祂柔声诉说的语气十分温暖,脸上是一心为兄长著想的无私表情。

「我为了夺取兄长治理的夜之国……」

道出的真相却是──

「吞食了兄长的荒魂。」

「伊耶那岐神从黄泉国归来之后,在日向橘小户阿波岐原净身。当祂洗脸时,自左眼诞下天照太御神,自右眼诞下月读命,最后从鼻子诞生的是须佐之男命。伊耶那岐神命令天照太御神治理高天原,月读命治理夜之国,须佐之男命治理大海。没了。」

阴天的大主神社里,香客寥寥无几,正月的热闹气氛也已完全消退,静悄悄的神社境内显得冷飕飕的。

「没了?就这样?」

良彦隔著授予所窗口,望向用平板的语调默背《古事记》部分内文的儿时玩伴。

「真的就这样啊。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一起出现的场面只有这里。你自己也读过《古事记》吧?」

外头窜进来的冷空气让孝太郎冷得不断摩擦身体。与授予所相通的社务所里似乎点了暖炉,相当温暖。

「我是读过……只是想说不定有什么地方遗漏了……」

在这种时候很方便的狐狸型搜寻器依然不见踪影,不晓得究竟跑去哪里?

「《日本书纪》则是说月读命是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生的,或是从白铜镜诞生的,至于祂和须佐之男命的故事,就没听过了。」

「是吗……」

良彦连著呼吸一并吐出轻易落空的期待。他原本以为,书中有记载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的关系,只是自己不知道,现在既然连孝太郎都这么说,看来是当真没有。良彦自己也读过《古事记》好几次,天照太御神和须佐之男命的故事相当丰富,月读命的故事却是尽付阙如。虽然有姊姊与么弟吵架的情节,却没有任何关于兄弟情谊或兄弟阋墙的描写,宛若只有月读命的存在被遗忘了一般,丝毫没有提及。

「所以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调查这种事?」

孝太郎打量著垂头丧气的良彦。

「咦?啊,不……松、松尾大社附近不是有间奉祀月读命的神社吗?我碰巧去了一趟,觉得有点好奇……」

良彦找了个无限趋近事实的藉口,含糊地笑说。

「所以想知道有没有关于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的故事……」

刚才听了须佐之男命的冲击性告白,良彦仍然耿耿于怀。

须佐之男命毫不羞愧地宣称自己吞食了哥哥的荒魂,所以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功夫。

「已经被我吞掉的东西,你要怎么找?开膛剖腹拿出来吗?」

须佐之男命指著自己钢铁般的腹肌,歪颊而笑。

「只消我吹口气就会灰飞烟灭的凡人办得到吗?」

良彦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

「……那么,月读命的荒魂,已经……」

「回不来了。」

良彦结结巴巴地问道,须佐之男命简洁有力地回答。良彦仰望著祂的脸庞,握紧绝对打不到祂的拳头。

「祢为什么要吞食哥哥的荒魂?失去荒魂,害得月读命失去记忆,连外貌也──」

「你没听见吗?」

须佐之男命打断良彦的话语,露出嘲弄的笑容。

「为了夺取夜之国。」

祂缓缓说道,好让良彦听个清楚。

「所以我取出兄长身上的荒魂,让祂安分一点。」

良彦无言以对。

他甚至怀疑眼前的男子真的是神明吗?

如此乾脆地夺走哥哥的记忆和原貌,把结果称之为「安分」。

为凡人著想、为姊弟著想,分享伤痛与喜悦的神明并不在这里。

「……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久,良彦背后的月读命喃喃说道。

「祢已经,对我说过,许多次了啊……抱歉。」

「月读命……」

良彦回头望向月读命。银色的双眸中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凝视著眼前的弟弟。

「纵使荒魂仍在,奉祀我的人,并不多。我如今,早已无力治理,夜之国。祢要治理,就交给祢吧。」

「月读命!」

见月读命居然这么好说话,良彦不禁心急地呼唤。须佐之男命如此蛮不讲理,月读命就算暴怒也不过分。

「仔细想一想啊!祢的荒魂被须佐之男命吞食了,再也回不来,代表祢的记忆不会恢复,外貌也会一直维持这样耶!」

良彦逼近月读命,抓住祂的肩膀。月读命原本只是默默凝视著良彦,不久,才轻轻地拿开他的手。

「如果这是,舍弟的心愿,我没有异议。」

听了这句平静的话语,良彦只能愕然愣在原地。

良彦在寻找足以佐证须佐之男命那番话的证据。他猜想,或许须佐之男命吞食荒魂是有其他理由的。若非如此,纵使再怎么觊觎夜之国,这么做也未免太过残酷。

「虽然不是关于这两神的故事,但有一说认为,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其实是同一神。」

「……意思是说祂们是同样的神明?」

听了孝太郎的说法,良彦皱起眉头。说来遗憾,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良彦清清楚楚地看见两尊神。

「好像是因为关于月读命的记述少之又少,以及两者都有斩杀大气都比卖神的逸闻。」

「大气都比卖神……就是那个从屁股生出食物的……」

一想起从前大国主神带来的那些女神生出的食物,良彦便感慨良多。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听见那尊女神的名字。

「在《古事记》中,斩杀大气都比卖神的是须佐之男命,但是在《日本书纪》中,却是月读命。」

「可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记述常常不一样,不是吗?」

「是啊。还有,奉祀须佐之男命的神社很多,奉祀月读命的神社却寥寥无几,这也是两者为同一神说法的根据之一。」

孝太郎盘起手臂,仰望天花板。

「就我所知,在全国七百余座以月读为名的神社中,从一开始就奉祀月读命这尊日本神明的传统神社只有两座。」

「只有两座!」

良彦忍不住大叫。月读命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的记述极少,也和这件事有关吗?或许除了失去荒魂以外,这也是祂的力量衰退得如此厉害的重要因素之一。

「先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调查。」

「……不过,我去过的神社确实也一样,听说是从壹岐迎请过来的,本来奉祀的是航海之神……」

良彦想起月读命所说的话,孝太郎对他投以兴味盎然的目光。

「怎么,原来你在调查这个啊?那座神社和秦氏有很深的关系。」

「秦氏?」

「对,古代的海外移民。松尾大社和伏见稻荷也是秦氏的氏神神社,他们一族和京都的渊源很深。你去的月读神社是松尾大社的摄社,据说秦氏也参与了当年的迎请。松尾大社原本的社家也是秦氏。」

「哦~」

良彦发自内心地赞叹。他还是老样子,身为日本人,对于日本历史却所知不多。

「奉祀须佐之男命的神社全国各地都有,从一开始就奉祀月读命的神社却只有两座……要说月读命羡慕须佐之男命还有可能,须佐之男命没理由羡慕月读命吧……」

既然如此,为何充满力量的须佐之男命会觊觎哥哥的辖地?单纯是因为贪婪?支配欲强烈?还是兄弟之间有凡人所不知的恩怨?

「我完全搞不懂!」

良彦抱头苦恼。

孝太郎似乎厌倦了,把手放上窗户问道:「冷死啦,我可以关窗户了吗?」

「害得差使兄,白费了,这么多功夫。」

须佐之男命离去后,月读命表示已经没有其他差事要交办,打算在宣之言书盖上朱印,但是良彦拒绝了。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良彦没有扭转局势的自信,也没有头绪,但就这么结束差事,他实在无法释怀。

「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取回荒魂。」

听了良彦近乎恳求的话语,月读命似乎相当困惑。要如何取回已经在须佐之男命肚子里的东西呢?

「再说,要是这样打退堂鼓,有辱差使之名……」

良彦的视线垂落至手上的宣之言书。

「既然大神许可了这件差事,我想一定有某种意义。」

两年的差使经验让良彦说出这句话。从前,良彦也遇过令他想放弃或觉得根本办不到的差事,但最后往往能够得到回报。或许是绝不放弃的心意,扭转了局面也说不定。

「……好吧。」

迟疑片刻过后,月读命缓缓地点点头,拿开放到宣之言书上的手。

「谢谢。」

良彦向白银男神道谢,露出了笑容。

请黄金吃甜甜圈的隔天,穗乃香在傍晚时分前往学校。今天原本不用上学,但从昨天开始借住穗乃香家的黄金表示想去学校,因此她便带著黄金一同前来。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喔。」

走上校舍内楼梯的途中,穗乃香再次声明。操场传来足球社的练习声。

「不打紧,本人不在的话,只看看那幅画也行。」

黄金轻快地爬上楼梯,紧跟在穗乃香身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这尊狐神突然说祂想看看穗乃香赞誉有加的蓝月图画。

「仔细想想,从前都是跟著良彦东奔西走,偶尔从天眼女娃儿的观点来看看人世也挺有意思的。」

抵达美术室前,黄金一脸好奇地四下张望,让穗乃香想起了从前来访的大国主神夫妇。还记得祂们也对理科室这类特别教室格外著迷。

「上次是在这个时间看到她的,不知道今天在不在……」

穗乃香陪著四处参观的黄金,慢慢走上美术室所在的四楼,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前进。再次拜访望,穗乃香并不是毫无迟疑之情,毕竟依先前望的反应看来,她不欢迎外人参观。夕阳余晖从窗户射入,影子落到亚麻地板上,描绘出一幅引人思乡的风景。穗乃香无意识地放轻脚步声,走在橘与黑的影画之中。

「……啊。」

面向走廊的美术室窗户和之前一样开了道细缝。穗乃香从细缝窥探教室,发现了那幅画而停下脚步。今天望果然也来了。

「就是那幅画?」

黄金用前脚攀著窗缘确认过后,便直接穿过墙壁,进入美术室。

「黄金老爷!」

穗乃香连忙随后追上,打开拉门踏入教室。她在入口的死角位置发现了望,忍不住摀住自己的嘴。仔细想想,其他人看不见黄金,根本没必要制止祂。

「又是你?」

隔著一段距离看画的望盘著手臂,讶异地望向穗乃香。

「对、对不起。呃……」

穗乃香缩起身子,瞥了光明正大地盘踞在画前的黄金一眼。她总不能说自己是追著那尊狐神进来的。

「我、我没告诉别人你在画画,也没有这么做的打算……」

穗乃香想起前些天的事,手足无措地说道。她本来只是想偷偷看一眼,没想到竟被本人发现了。

「我只是想再看看那幅画……」

说要来看画的确实是黄金,但要问穗乃香不想看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可以,她很想再好好欣赏一次那幅画。

「……不行吗……?」

穗乃香小声问道。

望用诧异与狐疑交杂的目光望著穗乃香,然后叹了口气走向画作,把放著画的画架移到方便穗乃香观赏的位置。

「那么想看的话,请便。」

望有些啼笑皆非地说道。

「谢谢……」

穗乃香松一口气,开口道谢。

在鸦雀无声的美术室中,穗乃香与那幅画面对面。越是凝视,操场传来的运动社团喧嚣声和管乐社的练习声便越来越远,宛若被吸入青白色的月亮中。彷佛淡淡地溶入夜色中的月亮,兼具冰冷与美丽,在月下背对著穗乃香的女性,与前些天一样,还没有上好颜色。不过,从她的背影不难想像若是她转过头来,必定是个惊为天人的美女。

「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场面?」

欣赏完画之后,黄金回到穗乃香的脚边问道。穗乃香险些像平时那样回答,又及时把话吞下去。这时候说话,望会起疑的。

「呃,请问……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场面?」

穗乃香把黄金的问题直接转给望。

「有什么主题吗……?」

面对穗乃香的问题,望沉默地略微思索后,将视线转向自己的画作。

「……古有一人,人称竹取翁,平素常入山野采竹造物,名曰赞岐造。」

西斜的夕阳余晖从窗户射入,将美术室染成金色。望在余晖中念出故事的开头。

「《竹取物语》?」

只要是日本人都知道的辉夜姬故事。穗乃香想起遥斗说过,望从前曾被取了这个绰号。

穗乃香再度望向画架上的画。

「……可是……」

穗乃香寻找著隐约感受到的异样感来源,视线停驻在画中的女性身上。说到《竹取物语》,在绘本中通常是以日本的平安时代为舞台,因此辉夜姬多半是黑发加上十二单的形象。然而,这幅画中的女性却是金发,服装接近唐风,袖子与衣身都用了十足的布料,衣襬在地面上长长拖曳著,怎么看都不是平安时代的日本女性。

「《竹取物语》有另一种异闻。」

望乾脆地接下穗乃香的疑问。

「这幅画就是异闻的某个场面。」

「《竹取物语》的异闻……」

穗乃香从未听过这个说法。她怀著共享秘密的心情,轻声问道:

「可以告诉我详细内容吗……?」

未知的异闻令穗乃香的好奇心蠢蠢欲动,毕竟她原本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世界。脚边的黄金也兴味盎然地抬起鼻头。

闻言,正要把画布从画架上拿下来的望惊讶地回过头来。

「你相信?」

「咦?是、是假的吗……?」

望重新把画布放回架上,来到穗乃香的正前方。

「……你叫吉田穗乃香,对吧?」

突然被叫出全名,穗乃香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刚入学的时候就有些奇怪的谣言,实际上果然是个怪人。」

望仔细端详著穗乃香,诚实地说出感想。

「怪人……」

对于自幼便常遭受这类中伤毁谤的穗乃香而言,望的直话直说带来了一阵钝痛,同时也令穗乃香感到惊讶。她居然当著本人的面直言不讳,这样的态度反倒给人一种爽快的感觉。

「因为一般人不会相信的。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望把手插进外套口袋中,拉过附近的椅子坐下来。

「吉田穗乃香是被诅咒的女孩、其实不是大主神社宫司的亲生女儿、整形过、是地下偶像……这类愚蠢的谣言很多,我一直觉得那些谣言铁定都是假的。不过,你和一般人有点不一样,倒是真的。」

没想到有那样的谣言,穗乃香难为情地垂下头。被诅咒之类的谣言,她早已经听惯了,可是地下偶像是怎么来的?黄金如影随形的视线刺痛了她。

「哎,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望叹一口气。穗乃香想起遥斗所说的话。

「……你听过那些谣言吗?」

「就算不想听,也会传进耳里吧?还有人好心告诉我。不过种类没你的丰富,大多是说我在做特种行业。」

望耸了耸肩,视线垂落地板。

「反正我无所谓,爱说的人就让他们去说。」

她的茶褐色头发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染成了金色。不知何故,穗乃香觉得这一幕看起来非常神圣。

「……是假的吧……?」

加油添醋的谣言成为某些人宣泄压力的出口,转眼间便侵蚀整个团体。

望对如此询问的穗乃香露出笑容,歪头说道:

「你觉得呢?」

穗乃香没料到望会反问,顿时语塞。她对望所知不多,不足以断定谣言只是谣言。不过,现在的望并不像是个放荡堕落的人。

「……啊,我知道有个谣言应该是假的。」

穗乃香想到了一点,抬起头来。

「你把头发染成褐色,应该是假的……你的头发本来就是这种颜色吧?」

闻言,望不禁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听说你国中时就是这种发色,到现在还是一样,所以……」

穗乃香略带顾虑地指出这一点。对于望本人而言,或许这是件让她自卑的事。

「大家都真的以为我的头发是染的……哎,我也没否认就是了。」

望摸著自己的头发说道。

「是天生的。我爸的发色也很淡。」

既然天生是褐发,把头发弄黑反而是染发,老师应该不会逼她这么做才是。不管老师再怎么警告,都不肯把头发染黑──这个谣言应该是以讹传讹而来。

「《竹取物语》的异闻也是爸爸告诉我的,他说那是海外移民流传过来的故事。」

望停顿一会儿,仰望天花板。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公主和她的几名侍从从月亮流落到看不见大海的大陆尽头。王公贵族为公主的美貌深深著迷,争相求婚,但公主对他们不屑一顾,只是望著月亮,日日期盼有人来接她回去。当侍从因为思念月亮上的家人而伤心流泪时,公主鼓励他们:『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然而,侍从一个接一个离世,最后公主的生涯也降下帘幕。怜悯公主的人们,向月亮祈求她的灵魂获得安息……月亮信仰从此诞生,这个故事也随著海外移民一同流传到当时的日本。后来,故事渐渐演变为日本风格,变成《竹取物语》。」

望滔滔不绝地说道,最后自嘲地笑了。

「不过,这个故事完全没有根据,搞不好是我爸编出来的。我也从没遇过其他这么说的人,八成是幻想吧。」

「我、我觉得应该不是……」

穗乃香立刻摇头否定望的话语,并且无意识地用力紧握双手。

「现在流传的说法不见得是正确的……有时候,比起典籍和文献,口传或传说留下的反而才是真相……」

穗乃香带著十足的把握说道。这是听了良彦的说法,以及和他一起办理差事而体认到的道理。流传至后世的仅是庞大历史的一小部分而已。

「不过,如果刚才的故事才是《竹取物语》的真相,实在太悲伤了……」

辉夜姬未能返回月亮,而是思念著月亮,最终死在地上;与养父母道别,失去记忆,返回月亮──这两种故事,不知哪一种比较哀伤?

望凝视著发愣的穗乃香,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你果然是个怪人。」

穗乃香刚才一时忘情,忍不住高谈阔论,这会儿才觉得难为情,缩起了身子。有些事若没有亲身经历过,旁人再怎么说明也不会懂。这些话或许不该对一个没有天眼也不是差使的普通高中女生说,说了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很奇怪而已。

「……不过,或许我也差不多。」

望的视线垂落脚边,喃喃说道。

「差不多?」

「我是听异闻长大的,所以一直以为《竹取物语》是这样的故事。后来,当我知道最后的结局是辉夜姬返回月亮时,忍不住哭了。我很庆幸辉夜姬能够回到月亮上。」

一瞬间,望露出忧伤的表情,随即又把视线转向穗乃香。

「从此以后,我只要读《竹取物语》,一定会掉眼泪。」

望面露苦笑的模样,略微动摇她在穗乃香心中的形象。原来她在课堂上掉泪,是出于如此温柔的理由。

「我和你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人都是很奇怪的,每个人都有些怪异、扭曲的地方,所以才会有格外契合的对象。有些人会去寻找和自己契合的人,组成小团体,有些人则是为了自己的扭曲而感到不安。」

望的嘴角多了几分笑意。

「我身边的女生也一样,各个看起来都是从容不迫、自信满满,其实怀抱著各种不安,只是巧妙地把伤心事隐藏起来而已。你也一样吧?」

穗乃香不禁屏住呼吸。巧妙地隐藏起来──确实如此。天眼、人际关系、兄妹之间的误会,知道这些事的人寥寥无几。或许在学校里,自己看起来真的是一派淡漠也说不定。

望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著穗乃香。

「你啊,既然怪,就怪得坦然一点吧。你就是想配合周围,才会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怎么不放机灵点呢?」

「怪、怪人的评价还是没变吗?」

「我觉得比起普通却无聊的吉田穗乃香,可爱但奇怪的吉田穗乃香要来得有趣多了。」

穗乃香知道自己的脸颊变红了。虽然被评为怪人,但不知何故,这番话出自望的口中,并没有令人不快的感觉。从前大家都因为穗乃香「怪」而排挤她,这是头一次有人对她说「怪也无妨」。

「这幅画预定要送去月底截止的学生美术展参展。虽然要付参展费,但是我想试试看。」

望触摸放在画架上的画布。

「不过,我还没决定好人物要怎么画。要是没完成,就只能收进仓库里。」

「咦?太可惜了……」

穗乃香忍不住说道。望笑了,笑容似乎比起初柔和一些。

「……其他的朋友知道你在画画吗?」

「应该不知道。我没说,而且我不是美术社的社员,只是拜托老师让我借用这里而已。」

望盘起手臂,望著画布。

「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什么都说吧?我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有巧妙隐藏的秘密。这就是我的秘密。」

「秘密……」

这两个字让穗乃香的胸口为之一震。

「要是其他人知道,一定会问我为什么画画,而我没有自信能够好好说明,或者该说我懒得说明。我不想……」

望闭上嘴巴搜索言词,隔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道:

「自找麻烦。」

这个答案缓缓地降落在穗乃香的心头。

──啊,原来如此。

这个月亮是她的秘密。

蓝月吐露了她从未表露的心思。

穗乃香这才明白,她让自己观赏蓝月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并为此感动不已。

「……为什么你肯让我看这幅画呢?」

穗乃香头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望把画布翻转过去。望大可再赏她一次闭门羹。

望板著脸思索,目不转睛地打量穗乃香。

「……我自己也觉得很矛盾……只是听到你那么诚心诚意地说想看这幅画,就心软了……」

「心软……?」

穗乃香茫然地反问,望笑说:

「你说你从没看过那么美的月亮,这句话其实满中听的。」

夕阳斜射的美术室里隐约传出笑声。

颜料和蜡的味道。

远处传来运动社团的喧嚣声。

「……我可以再来看画吗?」

临走前,穗乃香如此询问,望头也不回地回答:

「随便你。」

穗乃香不禁与黄金相视而笑。

离开美术室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走过幽暗的走廊来到楼梯口,穗乃香抬头仰望灯火通明的美术室。望似乎还要继续留在美术室里思考构图。

「天眼女娃儿。」

黄金把尾巴缠在前脚上端坐著,呼唤穗乃香。

「我要去其他地方,就在这里和你道别了。」

「祢要回良彦先生家吗……?」

「不是……不过……」

黄金语带含糊,转动黄绿色的眼眸。

「你以后也要继续支持良彦。」

「咦……」

穗乃香一时间不解其意,不禁反问:

「黄金老爷不也一直支持著良彦先生吗……?」

「我说过吧?我是中立的,支持的唯有大神一神。」

黄金的眼眸在幽暗中闪耀著诡谲的光芒。

「有你支持,或许那小子有一天也能看见月光。」

穗乃香还来不及追问这是什么意思,黄金便随著一阵风,自她的眼前消失。穗乃香压住被风吹起的发丝,环顾四周,已然不见狐神的身影。

「黄金老爷……?」

轻声的询问随著白色气息一同融化在空间里,消失无踪。

「咦?原来黄金那家伙跑去找你了?」

自大主神社归来的隔天晚上,良彦接到穗乃香的电话。

「那家伙……我还在想祂怎么跑得不见踪影……」

虽然自己并非祂的饲主,也没有照顾祂的义务,但是得知祂跑去别人家,心里依然怪不是滋味的。

『其实祂昨天就来了……』

「是不是向你讨甜食吃?」

『……啊,这个嘛,呃……』

「祂果然讨了啊……」

『……甜、甜甜圈……』

听了穗乃香的回答,良彦深深叹一口气。那尊狐神不管去什么地方,讨的东西都不难预测。光是一个甜甜圈铁定无法满足祂吧。

『你和黄金老爷怎么了吗?』

电话彼端传来穗乃香忧心忡忡的声音。良彦靠在椅子上,瞥了身后的床铺一眼。平时总是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或露出肚皮睡大觉的毛茸茸物体,现在不在了。

「不,没事啊,也没吵架……」

良彦回想起黄金离开的那一天。祂确实自始至终都不赞同良彦硬是更改差事内容的做法,但还不至于为此离家出走吧。

「祂现在还在你那里吗?」

良彦询问,穗乃香不知在思索什么,慢了一拍才回答:

『啊,不,傍晚分开以后我就没见到祂……』

「这样啊……祂有说什么吗?」

黄金出门并不稀奇,但这是祂头一次跑去找穗乃香。听了良彦的问题,穗乃香略微思索过后,开口说道:

『关于差事,祂好像有些话想说,却不能跟你说……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想稍微保持距离……』

「啊……」

良彦仰望天花板。同为神明,黄金素来熟知神明之事,想必过去也不乏祂明明知情却三缄其口的情形。

「所以祂才刻意离开啊……」

良彦抓了抓头。在意这种事,要怎么当差使的监督者?

『祂也没回去找你吗……?』

听见穗乃香彷佛巴不得立刻出门寻找的口吻,良彦连忙拉回意识。

「不要紧、不要紧,那家伙常常突然搞失踪。祂好歹是神明,过一阵子就会回来啦。」

良彦说道,这番话竟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实际上确实如此,良彦并未和黄金争吵,也没有犯下什么让黄金弃他而去的错误,没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祂又去找你,你再通知我一声,这样就够了。」

『……嗯。』

听著穗乃香如释重负的声音,良彦微微一笑。不能让她感到自责。

『啊,呃,还有另一件不相关的事……』

穗乃香连珠炮似地说道,似乎是担心良彦挂断电话。

『今天,有同学说我……是个怪人。』

「怪人?」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题,良彦愣愣地反问。

『嗯。可是,她说怪比较有趣……』

良彦原以为穗乃香是要描述别人说她坏话的始末,但似乎并非如此。他配合穗乃香拣选词语说话的步调,点头附和。

『她劝我既然怪,就怪得坦然一点……我听了以后很吃惊,虽然吃惊……该怎么说呢……却很开心。』

穗乃香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必须表现得普通一点才行。以为我无法融入大家是因为这双奇异的眼睛。可是,其实不是这样,对吧……?』

听了这个问题,良彦微微地瞪大眼睛。刚认识的时候,他从未想过穗乃香会问自己这种问题。他以为,穗乃香早已接受因为拥有天眼而孤独的处境。或许毕业在即,让她产生了某些感触吧。

「……嗯,用不著表现得普通啊。再说,怎么样才算是普通呢?」

良彦露出苦笑。良彦是差使,所以能轻易接纳穗乃香的眼睛。有人肯定自己最大的自卑感来源,是种无上的喜悦。虽然穗乃香应该没有说出天眼的事,但是不难想像这句「既然怪,就怪得坦然一点」,必然敲开了她封闭的心房。只不过,这个想像竟让良彦的心头一阵骚动。

『也有人说我好像对其他人没兴趣……该怎么说呢?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事。』

穗乃香隔著电话传来的声音似乎有点上扬。

『从前觉得这样就好的事,一点一点地崩溃、一点一点地瓦解……虽然有点可怕,不过,这是好现象吧……?』

身体倚著的椅背微微地嘎吱作响。良彦可以轻易想像穗乃香满脸不安的模样。

「当然是好现象。」

良彦斩钉截铁地回答。平时良彦总是仰赖穗乃香的帮助,他很高兴自己现在能够推她柔弱的背部一把。

「我想,你现在大概正值这种时期。这是很重要的。」

良彦没做过多少自我分析,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穗乃香开始正视自己的问题,这是很重要的一步。良彦明明这么想,回答时胸口却隐隐作痛。

『……谢谢。』

电话彼端的穗乃香松一口气。

『良彦先生,谢谢你的倾听。』

穗乃香柔声说道,道了句晚安之后,便挂断电话。

「……晚安。」

望著宣告通话结束的液晶萤幕,良彦尝到一股被遗弃般的奇妙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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