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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二尊 嚆矢之月

年少时代的须佐之男命坐在陡峭的悬崖上,眺望脚下这片名为大海的大水池思考许久。直到身旁的新芽长成小树,开枝散叶,落叶萌芽,化为大树,又乾枯凋萎,祂依然在思考。

「……父亲伊耶那岐神为何要我治理这样的大水池呢?」

湛蓝的大海今天依旧如常,在姊姊大日孁女神化身的太阳照耀下,犹如洒满云母碎片一般闪闪发亮。下雨时,大海映照灰暗的天空,变为钝色;暴风雨来临时,大海掀起巨浪,波涛汹涌,几天后又恢复平静。哥哥月读命靠著月亮的力量管理大海的潮汐,须佐之男命觉得自己根本毫无用处。

「又或者父亲的意思,正是要我什么也别做?」

交给姊姊治理的是神明的国度高天原,交给哥哥治理的是日落后的夜之国。自己长年以来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世界依然照常运转。或许伊耶那岐神原本就对祂毫无期待。虽然明白只要有兄姊便足以成事,但是独独不分封么儿于理不合,因此才勉为其难地命令祂治理大海。自己素以身为伊耶那岐神之子为傲,其实不过是尊不成材的么神罢了──一思及此,泪水便从须佐之男命的碧眼汩汩流出,为祂的哭声颤栗的草木纷纷枯萎,山河乾涸,大地摇动;凡人莫不恐惧,竭尽所能地献馔祈祷,但是男神视若无睹。

「祢要哭到什么时候?贤弟。」

某日,月读命从夜之国来访,呼唤恸哭的须佐之男命。

「祢嚎啕大哭的声音都传到我的辖地来了,连我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都感到害怕。祢在伤心什么?」

哥哥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和月光般的眼眸依旧美丽如昔。

「兄长,对不起,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窝囊而哭泣。」

「窝囊?」

「因为我太不成材,父亲伊耶那岐神只好叫我治理这片大水池。」

须佐之男命再度将视线移向大海。

「倘若我是一尊高贵的神,就能帮上兄长和姊姊的忙──」

话还没说完,须佐之男命的背部便承受了强烈的冲击,头下脚上地掉进悬崖底下的大海。祂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在水里拚命挣扎,当祂奋力从水面探出头来时,看见的是从悬崖上一脸愉悦地俯视自己的哥哥。

「祢做什么?」

要不了多久,须佐之男命便明白祂是被推下来的。自己可是在无意间触怒了哥哥?虽然哥哥奉命治理的是夜晚那样的静谧世界,但是看祂若无其事地将弟弟踢落海中,便可知道祂的性情并不温和。

「如何?贤弟,被祢称为大水池的大海是什么滋味?」

月读命询问抓著附近岩石的须佐之男命。

「滋味……?」

在海浪的拍打下,须佐之男命被溅得满头飞沫。直到此时,祂才知道海水是温的,而且有味道。

「那是盐。凡人和野兽都必须吃盐过活。」

「……盐。」

须佐之男命舔了舔自己潮湿的手,再次确认味道。接著,祂重新凝视占据了视野的大海。湛蓝的水面缓缓地摇曳生波。

「祢瞧。」月读命指著一只飞过天空的海鸟。

有著白色翅膀的美丽鸟儿在大海上方盘旋,锁定目标,犹如飞矢般潜入水中。这幅光景须佐之男命在崖上见过许多次,只当鸟儿是在玩耍,甚至觉得啼笑皆非,心想究竟有什么好玩的?然而,离开水面的鸟儿嘴里,竟叼著须佐之男命从未见过的银色生物。

「贤弟,有些生命只能在这个大水池里才能活命,而有些生命便是靠吃这些生命维生。」

俯视著须佐之男命的金色双眼看似冰冷,却又温暖。

「保护大海,即是保护凡人,这就是父亲对祢的期望。然而,祢不仅没有倾听凡人的声音,甚至嚎啕大哭,导致大地摇晃。祢知道这对凡人而言是多么严重的事吗?」

此时,须佐之男命想起凡人为了安抚自己而送来许多供品。山脉改变形状,河川改变流向,对于神明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凡人而言,却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贤弟。」月读命继续问道:「祢只是枯坐在这里,就自以为懂了什么吗?」

彷佛有风箱煽动一般,小小的火花在须佐之男命的心头爆裂开来。

愕然瞪大的双眼映出满布视野的湛蓝。

日复一日眺望的大海揭去纱幕,以鲜艳的色彩包围须佐之男命。

只要定睛凝视,便可看见。

五颜六色的珊瑚在阳光射入的海水中摇曳,小鱼如流星般群聚,大鱼紧追在后,海藻在岩石上扎根,贝类潜藏在沙地里。更加细看,还可看见比米粒更小的生命四处跃动。

──生气蓬勃。这里充满了生命。

在自己枯坐崖上的这段漫长时光里,大海的摇篮孕育了许多生命,创造了这个世界。

「兄长……兄长!」

须佐之男命难以克制兴奋之情,高声呼唤哥哥。

「大海居然充满这么多生命!父亲伊耶那岐神是要我保护它!我却什么也不明白……」

不明白大海的可贵,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也不明白凡人的心意。

须佐之男命沐浴在飞沫中,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这片大海正是生命的源头……」

闻言,月读命微微一笑,丝毫看不出祂刚刚才将弟弟踢落海中。

「既然明白,就别哭了。」

月读命压低声音,仰望天空。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祢这样想哭就哭……现在,姊姊连泪水也不能流。」

虽说是奉父亲伊耶那岐神之命统治高天原,但早在自己诞生之前,便有许多神明在高天原生活,想当然耳,这些神明有祂们自己的一套秩序。如今伊耶那岐神的女儿突然出现,宣告从今天起祂便是首领,自然有许多神明难以接受。

「既然有伊耶那岐神的诏书,众神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反对。祂们表面上装出拥戴姊姊的模样,却把祂软禁在高天原的最深处,专权擅政,谎称是遵从姊姊的旨意行事。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确信这一点。」

须佐之男命睁大了眼睛。祂完全没想到在自己只顾著哭泣的时候,姊姊却被孤立了。

「可是,父亲断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的!」

「父亲已是隐遁之身。祂将高天原托付给姊姊,这是姊姊必须解决的问题。」

月读命断然说道,垂下了视线。

「姊姊曾说过,祂很羡慕祢能够放声大哭。那是在祂前去高天原不久后的事……祂偷偷造访我的辖地,向我倾诉祂的困境。」

月读命忆起当时,露出悲伤的表情。

「姊姊为了顾全大局而一再忍让,结果反倒让祂们得寸进尺。但愿祂能够痛下决断,做出取舍……」

海风吹拂著月读命的乌黑秀发。

「若是演变成不容坐视的局面,或许有一天我们兄弟必须联手。」

在那双比世上任何宝玉都更加美丽的月光眼眸俯视下,须佐之男命不禁倒抽一口气。多么可靠、多么威武的哥哥啊!只要与哥哥同在,便能够跨越任何苦难,即使对手是高天原的那些老神亦然。

「贤弟,在这个美丽的国家,无论是姊姊的太阳或是我的月亮,都是沉落大海,又从大海升起。」

在海风的吹拂下,哥哥的浑厚嗓音犹如在昭告全国各地一般朗朗作响。

「维系姊姊与哥哥的──须佐之男命,就是祢这片大海。这样的祢,岂会不成材呢?」

「兄长……」

须佐之男命热泪盈眶。然而,草木并未因此枯萎,山河也不再为此乾涸。胸口深处彷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上来,将祂整个身子顶向天际。

「兄长,兄长!我以父亲伊耶那岐神之名立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忘记身为三贵子的骄傲,直到此身枯朽的那一刻为止!」

须佐之男命拉开嗓门,使尽浑身之力叫道。

「即使必须与数亿人为敌,我仍会与兄长、姊姊站在同一阵线!」

之后,时光流逝,渐趋混浊。

「贤弟!贤弟,拜托祢!」

乌黑亮丽的秀发犹如蒙上尘埃一般污浊,胡须杂乱滋长,望著须佐之男命的月光双眸闪耀著异样的光芒。

「拜托祢,拜托祢带我去高天原!带我到姊姊身边!」

月读命衣著凌乱,丝毫未整理,拖曳在地的衣襬磨得破破烂烂。祂似乎是赤脚而来,脚上满是泥巴,指甲没有修剪的手用近乎扭臂的力道抓住弟弟的手臂。

「长年以来,我安排妻女远走他乡,独自治理夜之国……可是、可是,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捎了好几次信,却一直没有收到姊姊的回音。信根本没有送到祂的手上!」

不知哥哥哭了多久?哭哑了嗓子的祂,声音变得嘶哑又难听。

「我能够依靠的只剩祢一个!没有嫌疑的祢一定进得了高天原!我就敛声屏息,躲在祢的行李里。这么一来,一定可以……」

「兄长……」

面对再三恳求自己的哥哥,须佐之男命静静握住祂的手。曾经那么结实的手,如今变得瘦骨嶙峋、青筋浮现。凹陷的双颊使祂更显落魄,悲惨的样貌教人难以相信祂是三贵子之一。

「贤弟,须佐之男命,拜托祢……拜托祢了……」

月读命的脚已然使不上力,软倒下来,须佐之男命连忙抱住祂的身子。衣服底下是如枯木般羸弱消瘦的身躯。须佐之男命于心不忍,紧紧闭上眼睛。这已经足够让祂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了。

只要是为了这个说祂绝非不成材的哥哥──

须佐之男命倚著树龄一千三百余年的大杉树的盘屈树根而坐,突然察觉一股气息而睁开眼睛。这座位于出云山间的神社,座落于恬静的田园风景中,平时只听得见流过神社境内旁的河水声。年底寒流到来,周围化为一片雪景,现在雪已经融化,冬日照耀著地面。

「……祢来这里做什么?方位神。」

在满布青苔的树根环抱中,须佐之男命打了个小盹儿。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这片位于神社后方的小森林。

「该不会是来谴责我的吧?」

须佐之男命竖起单膝,对黄金投以调侃的视线。祂昨天对差使挑明了寻找荒魂只是白费功夫,身为监督者的狐神,想必也已经得知此事。

「祢做了什么该被谴责的事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须佐之男命故意装蒜,耸了耸肩。

「追根究柢,都是大神不好,竟然在我正盘算著好好掂量差使的斤两时,分派了那样的差事,根本是故意从中作梗。」

闻言,黄金啼笑皆非地哼了一声。

「祢要做什么是祢的自由,我无意阻挠,也无意协助。不过,身为大神的使者,有句话我必须要说。」

黄金摇动著蓬松的尾巴,笔直凝视须佐之男命。

「我不容许祢阻挠差使。无论祢在打什么算盘,都别妨碍良彦办理差事。要知道,差事即是大神的意志。」

须佐之男命微微瞪大眼睛。

「这可教我吃惊了。一阵子没见,没想到方位神居然变得对凡人如此友善。」

「我这番话不是为了凡人,是为了大神而说。」

「是吗?别的不说,方位神竟与凡人一同生活,便已经教人难以置信。」

须佐之男命狐疑地眯起眼睛。说到京都的方位神,可是曾经陷凡人于恐惧之中的神明,素来不留情面,为何现在会帮助差使?

「再说,我的话已经说得那么绝了,差使也该死心了吧。方位神,也请祢好好开导他,要他别趟这滩浑水。这么一来,我就用不著一再打扰。」

须佐之男命再度倚向大杉树,挂在胸前的玉石和勾玉互相碰撞,玲玎作响。祂投以令人意外的温和视线,用巨大的手掌轻轻压住它们。

在树梢上歇息的小鸟啼叫一声,振翅飞去。

「……无论我们说什么,良彦都不会死心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黄金仰望从枝叶缝隙间洒落的阳光,静静地开口说道。

「祢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黄绿色的眼眸再度贯穿了须佐之男命,然而,须佐之男命的心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便动摇。

「当然。」须佐之男命悠然微笑。「这样就好了。」

苦心制造的均衡至今仍然维持著日本的和平。

黄金本想开口,动了动耳朵,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漆黑的天幕破了一个洞──望著由圆转缺的月亮,月读命如此暗想。虽然离京都闹区已有一段距离,但是点缀穹苍的星星依然稀疏,只有月亮散发皓白的光芒。

「夜晚每天,都会降临,代表舍弟,有好好代我,治理夜之国。」

夜已过半,月读命巡视完全国各地奉祀自己的神社后,又回到京都的神社,在境内仰望了夜空片刻。现在全国各地奉月读命为祭神的神社很多,但不知何故,还是这里最为舒适,因此月读命总是会回到这座神社。或许这座神社别具意义,只是祂想不起来而已。

「现在的我,无能为力……」

月读命缓缓地握住右拳,黑色手套底下窜过一阵钝痛。祂轻轻地叹了口气。

白天,差使为了祂的事义愤填膺,不过听闻弟弟吞食自己的荒魂,其实月读命并未受到太大打击,而是犹如纸张吸水一般,轻易地接受这件事。虽然月读命不记得,但是须佐之男命声称祂已经说过许多次,或许在月读命的心底深处留下了印象。

月读命坐在敞开的神社入口,拿起白天找到的竹取翁书卷。这捆书卷究竟是什么时候收在神社里的,月读命毫无记忆;不过,就纸张的损伤程度判断,自己应该反覆阅读过许多次。为了避免造成更多损伤,月读命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卷,只见在故事尾声,有一幅辉夜姬向老翁夫妇诉说自己必须回归月亮的图画。图画原本似乎有上色,但是在经年累月之下褪了色,只剩下墨色轮廓。月读命看著图画,念出浮现于脑海中的故事段落。

「……妾若生于此国,必承欢膝下,不使哀叹。别离非妾所愿,且留衣纪念,如逢月夜,祈望月思妾……」

我是从月亮来的,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国家。这种情形实在非我所愿。请把我留下的衣物当作纪念,在月亮出来的夜晚,请看著月亮思念我──月读命淡然念出辉夜姬诉说这番话的场景,不带任何感情。后来,辉夜姬留下一封信给皇帝,穿上会让她遗忘地上所有事的羽衣,跟著前来迎接她的随从回到月亮。

「……携百余天人,乘车升天。」

月读命背诵到这个部分,视野倏地歪斜,这才察觉自己扑簌簌地掉下眼泪。视如己出的女儿即将离去,老翁夫妇必然十分伤心──月读命虽然这么想,却找不出自己落泪的原因。祂觉得,自己是因为其他理由哭泣的。祂将书卷完全摊开,只见空白处以熟悉的字迹注释:『我似乎一读这个故事就会哭。』那是祂自己的字迹。见著这段文字,月读命忍不住笑了。原来祂每次都会哭,不是只有今天。八成是听了弟弟的建议,才记录下来的吧。虽然不知道是落泪在先,还是默背在先,但看来自己对于这个故事怀有特别的情感。

月读命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仰望夜空。辉夜姬为何来到地上,并没有详细记述。不知她的生父生母和家人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爱女回家?

「……家人啊?」

月读命喃喃自语。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一提到家人,头一个浮现于脑海中的便是弟弟须佐之男命。虽然祂还有个姊姊天照太御神,却已经很久没见面。不,或许见过面,只是自己不记得而已。

「家人……」

祂再次说道,这次是用清晰的声音。视野再度扭曲,一颗泪珠从右眼掉下来。然而,月读命不明白理由为何,歪头纳闷。只要太阳升上天空,便代表姊姊康健如昔;今天现身的弟弟也依旧强壮,父亲与母亲想必都在奉祀祂们的处所安养天年。既然如此,祂何须流泪?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所有记忆都被荒魂带走了。不过,纵使荒魂与和魂俱在,现在的自己也不见得就能够记得一切。祂所知道的过去,都是透过弟弟的描述得知。

月读命用右手遮挡月光,接著又缓缓抚摸自己的脸颊。一如平时的肌肤触感隔著手套传来。有别于留著乌黑长须的须佐之男命,自己分不出是年少或年迈的外貌看起来既脆弱又虚幻。祂自知力量微薄,因此一直听从弟弟的指示,不疑有他。然而,差使却在祂早已冷透的心里点起微弱的火苗。

失去荒魂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生活?怎么治理夜之国?

想知道这一切,难道是种过错吗?

停止的思考似乎再次转动生锈的齿轮,开始运转。不过,这同样是种旭日东升后便会消失无踪的短暂冲动。月读命面向书案,拿起毛笔。距离日出所剩的时间不多,在那之前,祂必须记录在日记里。

饱含墨水的细长毛笔在纸上滑动,写下他的名字。

祂必须牢牢记住。

寻找自己的记忆有什么错──记住这么说的差使。

与良彦通电话的隔天,穗乃香待在家里却坐不住,便决定前往学校的图书室。今天不必到校,不过除了学校以外,她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一月下旬的街头寒意逼人,虽然尚未形成雪云,天空依然带著忧郁的色彩。不过,穗乃香并不讨厌这种寒意。纵使冷空气刺痛了脸颊,乾燥的寒冬空气却洗涤了肺部。

──既然怪,就怪得坦然一点吧。

穗乃香走在马路上,回想起先前望所说的话。她曾经希望自己拥有的是双普通的眼睛,但是关键或许不在于眼睛。穗乃香垂眼望著冻僵的双手。她不是对其他人毫无兴趣,也不是因为无动于衷而缄默不语。她缺乏的是表现情感的自信。

「……表现。」

这句轻喃声在嘴边的围巾里消失了。以望为例,画画应该就是她表现意志的方式吧。在她隐藏的那幅画里,冰冷凛然的蓝月想必也蕴含某种意义。

穗乃香循著平时的路径转乘电车,抵达学校。操场上,低年级生正在上体育课。穗乃香穿越操场角落,来到楼梯口,仰望从楼梯口可见的美术室窗户。紧闭的玻璃窗彼端不见人影。望说要参展,或许今天也来学校了。穗乃香换上室内鞋,在楼梯下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前往美术室一探,但是看到的只有散发些微颜料味的空教室。望今天似乎不在。

若要问穗乃香擅不擅长画画,她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她的静物素描曾经获得老师赞美,但要她画出任意想像的东西,她便不知该如何下笔。望所画的蓝月,她大概永远画不出来。因此,穗乃香不太明白要如何在画中灌注自己的意念与感情。

穗乃香来到图书室一角,拿起一本现代美术资料集,书中刊载了绘画、雕刻及塑像等各式各样的东西。损坏的椅子、看似只是将墨水泼洒在画布上的画,每翻开一页,便对穗乃香提出问题,但是穗乃香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答案应该更单纯吧……」

阅读《竹取物语》而哭泣的她,得知异闻之后画下蓝月的理由。穗乃香在口中嘀咕,把资料集放回书架上,接著将视线移到旁边一本名为日本人画家特集的杂志上。那是几年前出版的杂志,似乎无法引起高中生的兴趣,看起来依旧完好如新。翻开杂志一看,里头详尽介绍了杰出日籍画家的作品。穗乃香漫不经心地观看内文,下一瞬间,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是月亮。

穗乃香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来,是蓝色的月亮。

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只见和望的画一模一样的蓝月,隔著页面照耀著自己。

那个画家名叫羽田野唯司。穗乃香用智慧型手机搜寻,找到几个网站。虽然没有官方网站,却有展览他画作的市内画廊,穗乃香迟疑片刻后,决定前往画廊。望的画或许是受到他的影响──一思及此,穗乃香便想亲眼看看羽田野的画。

转搭地下铁抵达的画廊,位于不知有无营业的咖啡店和拉下铁卷门的旧书店之间。擦得敷衍了事的玻璃门上,以斑驳的白色墨水印著营业时间上午十点至下午七点。穗乃香在玻璃门的另一头发现了那幅月亮画,略带迟疑地握住门把。

「……打扰了。」

穗乃香踏入画廊,只见一名看似店主的老年男子坐在深处的沙发上,视线微微从手中的报纸抬起来。

「请问我可以看一下那幅月亮画吗……?」

穗乃香原本以为店主会说这里不是高中生该来的地方,但店主只是一脸稀奇地望著穗乃香,说了声「请便」。

算不上宽敞的画廊里摆了好几幅画,看似出于同一人手笔的月亮画共有两幅,是以公园和高楼大厦为题材的风景画,画中都有大大的月亮。绽放著蓝色光芒的月亮和望所画的月亮,无论是色调或笔触都十分相似。

「……这么一提,几年前也有个国中女生来看画。」

店主折好报纸放到桌上,拿下眼镜,揉了揉眼角。

「羽田野的画有那么好看吗?」

店主缓缓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张单色印刷传单,走向穗乃香。传单上是一个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人手握画笔面对画布的照片,以及画家羽田野唯司的名字和简历。

「这个人一直无法放弃当画家的梦想,搞得妻离子散。记得他说过他女儿今年毕业,大概和你同年纪吧。」

闻言,穗乃香微微倒抽一口气。

「……他有女儿……?」

「他说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女儿了,八成是没脸见她。」

店主望著画布,半是叹息地说道:

「月亮画很美但一直卖不出去,仓库里还有好几幅。我常建议他乾脆改画大白天吧。」

穗乃香再度将视线转向墙上的画。画框里的画布上,以含蓄的色彩绘出沉落夜色中的公园游乐器材,静谧的空气彷佛飘荡到了画外。

「而且他只画满月。我从没看他画过新月或弦月,永远是圆圆的月亮。」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望所说的异闻中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荡。

「……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谁知道?」

店主对如此询问的穗乃香耸了耸肩。

「他就像个傻瓜般一头热。」

穗乃香凝视著高挂于攀登架上方、宛若夜空中开了个洞的月亮,好一阵子都无法动弹。

高达二十四公尺的红漆大鸟居横跨了通往平安神宫的神宫道两侧,高高矗立。鸟居是在昭和年代建造的,从前京都市电的停靠站就在附近,对于香客而言是最好的地标。现在,周边多了美术馆、图书馆及展演会场等设施,本地居民自然不用说,观光客也常造访此地。

「听说那座美术馆春天要进行改建工程。」

男子戴著连帽上衣的帽兜,盘坐在鸟居最上层的笠木上,指著右侧的建筑物。

「我很喜欢那座美术馆,不过既然老朽了,改建是无可奈何的事。出云也是每六十年迁宫一次。」

把美术馆和神社相提并论,令人难以茍同,不过这尊男神似乎不在乎这类细节。话说回来,祂对于那座美术馆居然熟悉到足以用「喜欢」两字形容的地步,可见得祂常去参观。或许这才是最该惊讶的事。

「好了,有什么事?」

同样坐在笠木上的黄金用尾巴缠著前脚,啼笑皆非地转过黄绿色的眼眸。

「问归问,看祢刻意把我叫来这种良彦不会发现的地方,我心里也有数……」

一阵冰冷的风吹过。大国主神眺望著穿梭于鸟居底下的汽车行列,抬起头来,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既然祢心里有数,那就好办了。」

「八成是为了这次的差事吧?」

「没错。我透过个人的情报网得知这次的委托神是月读命,良彦在寻找祂失落的荒魂。」

大国主神盘腿而坐,以手肘抵著膝盖,眯起眼睛。

「我就开门见山吧,方位神老爷,祢知道月读命的荒魂在哪里吗?」

风声拍打著耳朵。

「……倘若我知道,又待如何?要我告诉良彦吗?」

黄金一动也不动地回望男神的双眼。在祂的注视下,大国主神耸了耸肩。

「不,那倒不是。他想找荒魂,就让他去找……只不过,一想到追查荒魂的下落或许会导致那件事曝光,那可就不太妙。」

「那件事?」

黄金慎重地反问,大国主神说道:

「方位神,祢的诞生远远早于三贵子,应该知道祂们姊弟之间的恩怨吧?」

黄金微微地抽动耳朵。比起问题的内容,大国主神问起这件事更让祂产生些微的动摇。

「为何年少的我知道这件事的疑问暂且搁到一边吧。这次的事态挺严重的,良彦或许会把陈年旧帐全都翻出来。」

大国主神道出黄金的心思,把视线移向脚下的景色。

「……到时候,难道要他承担这一切吗?」

平时总是带著柔和笑意的眼眸散发著坚硬的光芒。黄金微微叹一口气说道:

「大神并未取消这件差事。」

「所以祢也不置喙?」

「没错。我只会见证差事达成,不会阻挠。」

黄金无视窜过胸口的钝痛,断然说道。祂的心意已决,也刻意和良彦保持距离,不会在这个关头改变主意。

「月读命的荒魂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从前,同情祂的众神用尽方法寻找,却始终找不到。大神只是交代良彦寻找荒魂,并非要他挖掘三贵子的过去。」

「祢是说真的吗?」

大国主神的双眼再度望向黄金。

「月读命的荒魂是在那场骚动过后失落的,我不认为两者之间毫无关联。寻找荒魂的期间,很有可能误启禁忌之门。」

「只是可能而已。」

「套句凡人的说法,这叫危机管理。」

黄金有些困惑地竖起耳朵。平时大国主神对于复杂的问题总是能避则避,现在居然一反常态,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实说,黄金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为何大神直到现在才选派月读命为差事神?明知寻找荒魂也许会导致封印的历史解密,为何还受理这件差事?黄金也预料到良彦或许会误触禁忌,大国主神所说的可能性十之八九会成真。

「……又或是大神认为良彦也许办得到。」

黄金不敢断言,不过既然大神受理了这件差事,就只能这么解释。

「……神明无能为力。纵使是再怎么智计过人的神明,都找不到月读命的荒魂,也找不到还原扭曲真相的方法……不过……」

──不过,如果是凡人的话……

「……月读命的荒魂姑且不论,现在对凡人揭穿那件事,有什么意义?」

若有所思的大国主神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我想,至少岳父是希望维持现状。」

黄金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连女婿都说同样的话?

「须佐之男命正是这么说的。」

说完,黄金垂下视线。

「……或许大神持的是反对意见。」

乾燥的寒风吹过两神之间。

「……大神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不久,大国主神拍了拍双手站起身。祂把双手插入连帽上衣的口袋,眺望著京都街景。

「不过我有我的做法。」

「大国主神……」

「明明知情还袖手旁观,这样良彦太可怜了。」

闻言,黄金瞪大眼睛。

大国主神把黄金留在大鸟居上,朝著空中踏出一步。当祂踏出第三步时,身影便进入看不见的缝隙里,消失无踪。

《古事记》与《日本书纪》里描写的须佐之男命是一尊任性妄为的神明。祂时而像小孩一样哭闹,同时却也有打倒八俣远吕知英雄救美的一面。在《日本书纪》中,还有须佐之男命在全国各地植树的记述,后世的人们对于这尊面貌多样的男神充满各种想像。

「……话说回来,吞食哥哥的荒魂,实在是超乎想像啊。」

良彦坐在通往月读命神社的石阶上,拄著脸颊。打从他自告奋勇地寻找恢复荒魂的方法以来,已经过了三天。仔细想想,声称哥哥生病而胡言乱语,要良彦别当真;交代月读命不可随意离开神社,将祂软禁;又要祂巡视全国各地的神社,令祂分身乏术,或许全是须佐之男命的计策,为的是不让月读命对夜之国或自己的过去产生兴趣。

良彦一面打工一面寻思恢复荒魂的方法,却想不出任何妙计。虽说就此打退堂鼓有辱差使之名,可是被吞掉的东西,要如何拿回来?那应该不是凭空诞生的东西吧。果然只有向须佐之男命讨回一途吗?又或是有重新创造的方法?

「荒魂……会被胃消化掉吗……?」

负责吐嘈的狐狸如今不在身旁。也不知道祂究竟跑去哪里鬼混,自从将差事改为寻找荒魂的那一天以来,就不见祂的踪影,而祂似乎也没有回头去找穗乃香。因为这个缘故,良彦无法和祂讨论细节,思绪难以汇整。良彦这才明白这尊狐神虽然唠叨不休,但在差事方面还是很帮忙的。

「良彦。」

月读命从神社方向现身,一面护著疼痛的脚一面走向良彦。

「舍弟似乎,返回出云的,神社了。」

「……出云啊……」

良彦打算再找须佐之男命问个清楚,所以来向月读命探询祂的下落。他拍了拍牛仔裤上的沙子,站起身来。

「谢谢祢替我调查。我们家那个长了毛的指南针不晓得跑去哪里。要是祂在,一问就知道了。」

「不客气。」

月读命依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你要去,出云吗?」

在银色双眸的探问下,良彦虽然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再找祂问个清楚……那时候我太激动了,不够冷静。」

虽然面对须佐之男命这尊贵神,能够保持冷静才奇怪,可是,至少现在的良彦应该比先前更能沉著以对。

「祢想想,就算再怎么觊觎夜之国,吞掉哥哥的荒魂未免太扯了吧?所以我想,或许有什么其他理由。」

向孝太郎请益后,良彦自己也重读了《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但完全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兄弟失和的记述。或许祂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哎,不过一想到祂在高天原做的事,又觉得祂就算没有理由也会吞掉荒魂……」

闻言,月读命歪头纳闷。

「祂在,高天原,做了什么事?」

「咦?啊,对喔,这件事祢也忘了。」

良彦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回忆《古事记》的内容。这么做活像在打别人家弟弟的小报告,让他颇不自在。

「须佐之男命去高天原拜访天照太御神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邪念,便立下誓约,咬碎彼此的物品,生下神明。祂生下的是纯洁无瑕的宗像三女神,因此便得意洋洋地破坏田埂、填平垄沟,使得田地无法引水灌溉,还在神圣的御殿里泼粪。」

良彦屈指细数,继续说道:

「啊,还有,祂在织坊的屋顶挖了个洞,把剥了皮的马扔进洞里,吓死了织女。」

「……这些事,真的是,舍弟,做的吗?」

「《古事记》是这样写的。不过,这些都只是凡人的典籍里留下的故事。」

之后,须佐之男命被拔掉手脚的指甲、剪去胡须,并被赶出高天原做为惩罚。后来祂来到出云国,为了救日后嫁给祂为妻的栉名田比卖,击败了八俣远吕知。良彦并不认为《古事记》等典籍的记载绝对正确,不过,除了这些典籍,凡人无从得知神代发生的事。

「我不相信,心地善良的,舍弟会做,这些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祢的荒魂都被吞食了,为什么对弟弟的评价还是没变啊……就某种意义而言,实在令人尊敬……」

良彦把视线从笔直注视自己的月读命身上移开,如此嘀咕。这尊男神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弟弟对自己做了多么残酷的事,实在令人存疑。

「凡人的,古书里,留下的记述,还有更符合,舍弟作风的……」

说著,月读命从神社里拿出一本书,封面写著《出云风土记》。

「今早,我在,日记堆里,找到的。」

「《风土记》……学校好像教过……那是什么?」

「记载,当地历史的,地志。」

月读命翻开夹著裁切和纸制成的简易书签的页面。

「古传,须佐能袁命,头插佐世木叶而舞,叶坠于地,故云佐世。」

良彦静静凝视著以稍加流畅的语调念出内文的月读命。

「……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说,地名的由来。须佐之男命,把佐世树的叶子,插在头上跳舞时,叶子掉到了地上,所以这个地方,才被命名为『佐世』。」

「那个须佐之男命把树叶插在头上跳舞……?」

良彦无法想像,歪头纳闷。是酒醉以后表演的余兴节目吗?

「还有,这样的故事……神须佐能袁命诏曰,此国虽小,犹故里也,故吾之御名不著木石,遂谕令安置御魂……意思是,这块土地,虽然狭小,却是个好地方,所以,我的名字,不用来,替树木或石头命名,而是用来,替土地命名。」

月读命从书中抬起脸来,望著良彦。

「舍弟的,根据地,现在依然,在这个地方。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村子,须佐。」

「须佐……」

良彦喃喃说道。光是说出这个名字,便让他感到犹如清风吹过体内般神清气爽。这和过去须佐之男命带给他的恐惧全然不同。剽悍的身躯散发出凶猛的神气,横扫所有阻挡眼前之人,所向披靡的苍蓝贵神──或许良彦知道的只有须佐之男命的这一面。

「差使兄,我也一道,前往出云吧。」

听了这个要求,良彦微微瞪大眼睛。

「咦……可是,祢不是不能离开神社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

月读命牵动脸颊,露出了笑容。

「两天前的我,在日记里,写下一段,有趣的话,说想知道,失去荒魂,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怎么说话?怎么笑?怎么生活?怎么治理,夜之国?想必是受到,你的影响吧。」

「我?」

良彦指著自己,抓了抓头。他只是为了达成差事而行动罢了。

「而且,今天的我,和两天前的我,有同样的念头。」

祂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响亮,良彦在无意识间挺直腰杆。

「我也想,亲眼看看,舍弟的,根据地……再说……」

月读命依然面无表情,对满心困惑的良彦飘然说道:

「我已经,厌倦,等待了。」

祂连昨天的记忆都没有,照理说与「厌倦」二字应该无缘,竟然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藉口。良彦目瞪口呆,随即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京都至出云的路线有好几条,但阮囊羞涩的良彦只能选择夜行巴士。他挑选的日子是没有打工的平日,座位比较空,即使月读命偷偷上车也不成问题。良彦留了张纸条给尚未回家的黄金,不过仔细想想,祂是神明,或许并不需要。

过了熄灯时间,车内变得一片漆黑,良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液晶萤幕的光线,确认智慧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前往出云后,他本想联络大国主神,又怕被祂拉著四处跑,便决定不通知了。别的不说,根据须势理毗卖所言,大国主神似乎又和往常一样四处游荡,不知去向。良彦不想被卷进夫妻吵架,还是瞒著祂们为宜。

良彦叹一口气,微微掀起密闭车窗的窗帘。模糊的玻璃窗彼端,照耀高速道路的橘色灯光等间隔地流向后方。穗乃香说关于差事,黄金有话想对良彦说却不能说。祂究竟想说什么?和良彦更改差事内容有关吗?

「……祂该不会知道吧?」良彦嘀咕。知道须佐之男命吞食了月读命的荒魂,寻找荒魂只是白费功夫,所以才不赞成良彦更改差事。

「你,睡不著吗?」

邻座的月读命静静问道。良彦露出苦笑,回过头来。

「搭夜行巴士,一开始总会兴奋地睡不著觉,然后越接近目的地就越想睡。」

「到了,我会叫你。」

「多谢。」

有个强制闹钟,心里踏实许多。原本就鲜少睡觉的月读命频频在胸前摩擦双手。

「……会痛吗?」

听到良彦的问题,月读命握住双手的手指。不知是不是良彦多心,祂的呼吸似乎也很浅。

「离开,神社以后,我的手指,和脚趾,就突然开始,发疼,胸口,也有点闷。不过,我没事。」

月读命做了个深呼吸,把银色双眸转向良彦。

「这可能,是我头一次,离开神社,这么久。八成是,紧张吧。」

「祢可别太勉强自己啊。如果撑不住,早点跟我说。」

「是,我知道了。」

除了出巡以外,须佐之男命交代祂别离开奉祀自己的神社,这大概是祂头一次违背这个交代。祂不再等待弟弟来访,而是主动去找弟弟。看著为巴士这种交通工具大吃一惊、为座椅的椅背调整功能而双眼闪闪发光的月读命,良彦不禁莞尔。即使失去荒魂,夜之国被夺,祂还是可以有祂的乐子,用不著成天关在神社里。

「……到了出云以后,我们去吃荞麦面吧。」

「荞麦面?」

「对,出云荞麦面,一定很好吃。」

「真让人,期待。」

聊著聊著,良彦渐渐打起盹。

清晨的出云市车站冷冷清清,比起当地居民,拉著大型行李箱的观光客和背著巨大背包的外国人还比较多,应该是因为这里坐拥知名温泉地之故。再加上现在是松叶蟹的解禁期,在温泉里泡暖身子以后大快朵颐美味的螃蟹,是理想又奢侈的度假方式。换作平时祂会以凡人之姿前往常去的饭店品尝这种幸福至极的滋味,今天却面带忧容地伫立。祂深戴连帽上衣的帽兜,望著高速巴士的下客站一动也不动。不久后,差使便会伴著一神到来,祂只能一味等待。

「……好冷啊。」早已适应出云冬季的男神喃喃说道。比起凡人,大国主神更耐热,也更耐寒,但是今早的寒风让祂起了比平时更多的鸡皮疙瘩。

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良彦。若是等到良彦打开禁忌之门,就太迟了。大国主神要在事态演变至此之前,警告良彦莫再插手这件差事,将他打发回去。然而,来到这里以后,大国主神不得不自觉到这股决意已经产生不容忽视的龟裂。

──又或是大神认为良彦也许办得到。

黄金的声音在脑海中萦绕不去。同时,一想到良彦或许得独自承担众神的纷纷扰扰,大国主神便忍不住为他忧心。不过,这或许只是祂杞人忧天。事情尚未发生便要良彦中止办理差事,是否过于蛮横?

大国主神一反常态地板起脸来,咒骂了一声。祂乱无头绪。虽然大可以将良彦硬是赶回去,但这么一来,就扼杀了月读命取回荒魂的可能性。大国主神也知道月读命现在的困境,只要不牵涉到那件事,祂对于寻找荒魂一事毫无异议。

大国主神苦涩地听著一再回荡于耳边的黄金之声。其实方位神也知道,大神打的算盘绝不仅止于找回荒魂。大神八成是想对良彦揭露众神尽皆避讳的真相,而大国主神不明白这和月读命失去的荒魂有何关联,所以不好明目张胆地阻止。

「……莫非要找回荒魂,就得面对过去?」

导出的假设之中夹杂著白色气息。若是如此,根本是刁难,已经超出差使的本分了。良彦没有义务承担这种事。

「大国主神。」

身旁的旧识女神静静地呼唤难掩焦躁之色的祂。

「他们就快到了。」

今天良彦要来的事,大国主神并未告诉须势理毗卖。若是告诉祂,祂必然会对试图打发良彦回去的丈夫起疑。须势理毗卖毫不知情,大国主神不能擅自揭穿须佐之男命长年隐瞒的秘密。这是祂对希望维持现状的岳父应尽的道义。

──没错,岳父说过这样就好。

大国主神如此告诉自己,抬起头来。一辆大型巴士缓缓驶进圆环。出云之王吐了口气,挂上平时的笑容,迈开脚步迎接差使的到来。

「我等你很久了,良彦!」

清晨,良彦平安抵达出云市车站,才刚下车,便受到老面孔的热烈欢迎。

「既然要来出云,怎么没联络我?你想去哪里?天气这么冷,要不要去泡温泉?还是去吃松叶蟹吧!」

祂无视一旁静观的月读命,抓住良彦的肩膀,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家隔壁的历史博物馆也是个好去处!柜台小姐既亲切又漂亮,我还买了年票呢!要去看看吗?」

「你买年票的理由未免太不纯正了吧?」

良彦勉强运转几乎没睡的脑袋吐嘈,用右手摀住脸。别的不说,祂明明是神明,干嘛规规矩矩地买年票?

「……我根本没联络,为什么你还能跑来接我啊……」

良彦的喉咙深处发出呻吟声。就是知道会变成这样,他才刻意不通知的。

「哎呀,良彦,你以为我是谁?」

拥有一副令人嫉妒的好身材的大国主神,依然戴著连帽上衣的帽兜,微微一笑。

「要是我认真起来,连你的内裤颜色和昨天的晚餐菜色都无所遁形。」

「拜托祢把这股力量用在其他地方行不行?」

「只可惜我对你的内裤颜色毫无兴趣。」

「有还得了!」

良彦自暴自弃地回答,随即虚脱地垂下肩膀。为什么一大早就得陪祂说相声?

看到良彦的反应,大国主神似乎满意了,转向良彦身后的月读命。

「好久不见,月读命。」

大国主神的语调变了几分,良彦不禁瞥了祂在帽兜底下的侧脸一眼。须佐之男命是大国主神的岳父,月读命对祂而言自然也是近亲。不过月读命看见大国主神,反应却很迟钝。

「……抱歉,我的记忆……」

「啊,对喔。请别放在心上。我是出云的大国主神,是令弟的女婿。」

大国主神把手放在胸口,优雅地行了一礼。闻言,月读命微微瞪大眼睛。

「是吗?原来祢是,舍弟的……侄女的夫婿。」

祂们过去应该见过不少次面。为了迎娶须势理毗卖,大国主神接受了那么壮烈的考验,或许月读命也曾听须佐之男命提过。

月读命短短地吁了口气,扭曲脸颊。

「没想到,有神明,和良彦,如此亲近。」

「因为我平时对他照顾有加,所以他很黏我。」

「祢对事实的认知错得太离谱了。」

良彦抓住华丽微笑的大国主神的肩膀。他很感激大国主神的友好,但他们之间顶多是互相帮忙,他可从来没被照顾过。别对月读命灌输捏造的记忆行不行?

「别说这些啦。坐了这么久的车,肚子饿了吧?餐点已经准备好啰。」

大国主神对良彦的话语充耳不闻,轻快地拿开肩膀上的手,指向车站大厅。

「餐点?」

良彦讶异地皱起眉头,大国主神笑容满面地说道:

「有位女神想见良彦一面。」

说著,大国主神向良彦他们招了招手,迈开脚步。

车站大厅里有个区块设有桌椅,供人歇息,在这个区块的一角,放著一个活像要去野餐的大篮子,旁边站著一名女性。祂拥有丰腴的脸颊及讨人喜欢的双眼,正对众人友善地微笑;虽然外貌看起来已届中年,但肌肤依然光滑美丽,穿著柔软的淡桃红色和服,头发盘起,乍看之下宛若旅馆的女老板。

「我在这儿恭候多时了,月读命老爷,差使公子。」

「啊,早、早安。」

良彦原以为是须势理毗卖,谁知向自己打招呼的居然是一尊素未谋面的女神,不禁慌张失措地低头致意。

「祂说祂一口气做得太多,你们尽量吃吧。」

大国主神立即打开篮子,展示内容物。只见篮子里放满夹著各色蔬菜、肉、鱼的三明治与切好的水果。

「看起来好好吃……不是,祂、祂是哪位?」

良彦悄悄询问大国主神,心思逐渐被眼前的食物掳获。那位女神该不会是大国主神的情妇之一吧?

「咦?你还猜不出来?」

大国主神拿起一个三明治,把视线转向女神。见状,女神正襟肃容地说道:

「我常听大国主神提起差使公子,早就想拜会您。」

「咦?我……?」

良彦猜不出祂是谁,歪头纳闷。

眼前的女神屈下身子,淘气地笑了。

「用我的小麦做成的磅蛋糕,滋味如何?」

这句话的破坏力足以让良彦哑然失声。

那个夏日的情景犹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转动。

「大……大气都比卖神?」

从体内生出食物的御馔之神露出满面笑容,点头称是。

同时,窜过指尖的钝痛,让月读命的脸庞暗自蒙上一层阴霾。

「你的手头明明不宽裕,还陪月读命大老远地跑来这里,铁定和差事有关吧?」

大气都比卖神准备的早餐十分美味,无可挑剔,因此良彦刻意不问材料出处,专心填饱长途旅程后的辘辘饥肠。饭后,又立刻送上热呼呼的咖啡,教良彦险些忘记来出云的目的。

「反正祢已经知道了吧?」

良彦把视线转向大国主神,只见祂正在把玩饭后苹果附上的叉子。祂刻意在车站等人,铁定已经知道个中原委。

「是啊。精灵之间风传你在寻找月读命的荒魂,没错吧?」

「正确无误。」

大气都比卖神就像女服务生一样勤快地服务众人,逐一收拾空餐盘及用过的湿巾。大国主神把叉子递给祂,在桌上拄著脸颊。

「你都特地来到出云,如果有我使得上力的地方,我可以帮忙。啊,当然,我不会越俎代庖的。」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提议,良彦转头望著坐在身旁的月读命。不会饥饿的祂只要了杯饮料,但是连一半都没喝完。

「这都是,多亏良彦的,好人缘。」

月读命用白银色的眼眸凝视著良彦。良彦将祂的反应视为同意,再度转向大国主神。在这个关头,情报越多越好。

「……祢们听说过任何关于月读命荒魂的消息吗?」

仔细想想,那只是须佐之男命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客观的证据。

「我只听说荒魂失落了……」

大气都比卖神微微歪头,一脸诧异地望向大国主神,徵求祂的赞同。

「我也只听说过荒魂失落的事。」

大国主神依然拄著脸颊,从帽兜底下望著良彦。

「……那么……荒魂的下落,或是现在的状态之类的呢……?」

大气都比卖神越发讶异地皱起眉头。看祂的反应,似乎真的一无所知。良彦迟疑著是否该据实以告,月读命望著他说道:

「良彦,告诉,这两尊神,也无妨。」

「月读命……」

那不是什么光荣的往事。月读命代替依然难以启齿的良彦说道:

「我的荒魂,似乎是被,觊觎夜之国的,舍弟吞食了。」

听到这番彷佛事不关己的告白,大国主神默默地皱起眉头。

「……不会吧!这是真的吗?」

大气都比卖神瞪大眼睛,待祂逐渐理解语意之后,不禁用手掩住嘴巴。

「这是须佐之男命本神说的,月读命自己完全不记得,也没有任何纪录,所以老实说,没有可以确认的方法。不过,祂失去荒魂是千真万确的事。」

良彦望著依然冒著热气的咖啡杯。这是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神明吞食神明的魂魄,等于是噬神,而且对方还是亲生弟弟。

「舍弟似乎,跟我说过,好几次……祢们听过,这类说法吗?」

失去色素的银色眼眸望向两神。

「……我没听过,这是头一次听说。」

大国主神垂下若有所思的双眼,看著桌面。

「我也没有……就连谣言都没听说过……不过……」

「不过?」

良彦催促欲言又止的大气都比卖神说下去。

大气都比卖神如同祈祷般双手交握,继续说道:

「……不过,我并不意外。当著月读命老爷的面说这种话,或许不妥……但须佐之男命老爷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良彦反问,大气都比卖神微微地点头。大国主神接过话头说:

「祂就曾经被须佐之男命斩杀过。」

这句话直接了当地落在越来越嘈杂的车站大厅里。拉著行李箱的观光客和身穿制服的学生,在良彦他们的座位前错身而过。

「当时虽然意识朦胧,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祂拿著染血宝剑的模样……」

大气都比卖神忆起当时,垂下了眼睛。

「……这样啊。是啊……」

良彦想起大国主神说过的故事。这件事在《古事记》里也有记载。看见大气都比卖神从嘴巴和屁股生出食物,须佐之男命认为祂玷污了御馔,一怒之下便杀了祂。

「舍弟,做了这种事……」

月读命微微皱起眉头,转向大气都比卖神。

「对不起……」

「请别放在心上,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见月读命低头致歉,大气都比卖神连忙摇头。根据孝太郎的说法,在《日本书纪》中,斩杀大气都比卖神的是月读命,不过照这么看来,实际上动手的果然是须佐之男命。

「说到须佐之男命的恶行,我也受过不少罪。但现在翻旧帐也没意义,就别提了。」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身体倚向椅背。

「三贵子的老么是大家公认的神界第一火爆贵神,我和大气都比卖神就是最有力的证人。良彦,你最好离祂远一点。」

大国主神用晓以大义的语气说道,祂的双眼闪耀著前所未见的色彩,良彦不禁眨了眨眼。

「……话说回来,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有机会结识大国主神。现在仔细想想,倒也不是那么不堪的回忆。」

大气都比卖神为了缓和气氛,刻意露出笑容如此打趣。然而,祂随即又微微歪起头。

「怎么了?」

良彦询问,大气都比卖神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我觉得好像快想起什么,可是又忘了。这阵子记性很差,真糟糕。」

大气都比卖神用与凡人如出一辙的口吻说道,与良彦相视苦笑。

「我以为,舍弟的事,我全都记得,原来我,其实也,遗忘不少……」

月读命摩擦双手,彷佛在抵御寒意。

「在高天原,发生的事,我也……」

话没有说完,月读命便闭上眼睛。祂的双颊看起来比平时更为苍白,在胸前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著。

「祢不要紧吧?」

离开神社,果然对祂有影响吗?良彦问道,月读命微微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

「不如找个地方让祢休息一下吧?」

一脸担心的大气都比卖神绕到月读命身后,轻抚祂的背部。

「不,我不想休息,只想快点,见舍弟一面。」

月读命缓缓地抬起眼睑,如此说道。闻言,大国主神望向良彦。

「……你要去找须佐之男命吗?」

「嗯,有这个打算。无论如何,我都要取回月读命的荒魂。」

这是身为差使的他接下的差事。

「……有胜算吗?」

大国主神用莫名冷静的眼神望著良彦问道。良彦有些语塞。

「……老实说,须佐之男命已经当面跟我挑明说拿不回来了。不过,我还是无法死心,想再找祂问个清楚……」

「……是吗?」大国主神只答了这么一句,略微思索过后,突然站起来。「须佐之男命的根据地可以从这里搭巴士前往。」

面对那双对自己微笑的眼眸,良彦不疑有他。

「我陪你一起去吧。」

大国主神轻快地说道,良彦毫不迟疑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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