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底下竟有如此绝望之事?
月读命已经分不清嘴角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而微微颤抖,只感觉到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为之逆流的冲动从腹部底下冒上来。因为嘶吼过度而沙哑的喉咙,仍在发出无声的咆哮。
「想迎回妻女?事到如今,祢还在说什么?」
虽然在弟弟的协助下顺利进入高天原,但是尚未见到姊姊大日孁女神,就被环绕在祂身边的信奉者逮个正著。戴著猿、鸟等面具的祂们,是远在月读命现世之前便已诞生的知名天津神。信奉者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其实祂们掌握了高天原的实权,将大日孁女神当成傀儡操纵。
「安排妻女远走他乡的,不就是月读兄祢自己吗?」
戴著鹿面具的神,语带嘲笑地说道。月读命察觉身旁弟弟的脸色黯淡下来,便更加大声地说道:
「没错,但那是为了防止妻女遭受池鱼之殃,是为了让祢们明白我是独自治理夜之国,没有任何战力,也没有后盾!」
月读命企图窃据高天原的谣言,不知是几时开始流传的。起先,月读命只觉得可笑,完全不当一回事;但后来情况越演越烈,天上只须一神的偏激思想蔓延于众神之间。就在月读命盘算著该与姊姊好好谈一谈的时候,祂察觉有股势力正企图扳倒自己。对于摄政高天原的祂们而言,身为大日孁女神的弟弟且聪颖过人的月读命,同样是眼中钉。
再这样下去,或许连心爱的家人也会受害。
如此暗忖的月读命安排妻女远走他乡,远离居住的宫殿。祂有自信能从天上保佑妻女。然而,独自一神度过的日子,带给月读命超乎想像的寂寞与痛苦。祂既不能向温柔的妻子吐苦水,也不能从孩子的可爱笑容寻求慰藉。祂曾想过对姊姊说出一切,但高天原戒备森严,莫说要进入,连要通报住在最深处宫殿的姊姊都办不到。
「姊姊一定不知情。」
月读命唯一可以商量的对象,便是弟弟须佐之男命。
「倘若知情,绝不会放任祂们胡作非为。」
近来,大日孁女神被当成一块名为伊耶那岐神之女的活招牌。祂在隔绝外界的地方生活,想必对一切一无所知。
「兄长,事到如此,我们去找父亲商量吧,祂们实在太过分了。」
「不,贤弟,不能这么做。如果连这点小事都无法解决,父亲会对我失望的。」
只要继续忍耐,其他人见状,一定会转达真相──月读命如此相信而忍耐许久。久而久之,祂身心俱疲,不再注重仪容,感应妻女的存在成为祂唯一的寄托。
然而,从某个时刻开始,祂再也感应不到妻女了。
任凭祂如何从云层间定睛凝视、竖耳细听,都无法捕捉妻女的存在。怎么会感应不到自己的家人?祂难以置信,每天持续寻找。
「我们从未如此要求,是尔自个儿要安排祂们离开。想接祂们回来就请便吧。」
信奉者们以袖子掩口,嗤嗤笑著。
「那我的嫌疑……」
「嫌疑?尔在说什么?」
戴著猿面具的神故意装傻,现场发出更大的嘲笑声。
「须佐之男命,尔怎么不阻止令兄呢?告诉祂即使来到这里,祂的心愿也不会达成。难道尔等以为我们会通报大日孁女神吗?」
「这……」
须佐之男命紧握拳头。
「我已厌烦了。大伙儿,走吧。」
戴著老翁面具的神说道,信奉者们迈开脚步,涟漪般的笑声依然没有退去。
「月读命,妻女的事随尔处置,想接祂们回来就请便吧……前提是尔找得到祂们。」
听了戴著老翁面具的神所说的话,月读命皱起眉头。
刺耳的窃笑声。
「兄长……」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月读命不顾出声制止的须佐之男命,如此询问。
「祂该早点去接妻女回来的。」
「这是祂的决定,我们不该说三道四。」
「或许是脑袋疲累过度,没想到这一点吧。」
「说归说,总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啊?」
信奉者们并未停步,继续窃窃私语。
「月读命,尔忘了自己安排妻女逃往何方吗?为了让祂们混入凡人间,尔是将祂们以凡人之身下放凡间的,不是吗?」
戴著老翁面具的神感叹地耸了耸肩。
「尔该不会以为凡人和神明一样没有寿命吧?」
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从脚边悄悄爬上来。
「尔的妻女早就已经死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绝望之事?
●
良彦和两尊男神一起在车站前搭上巡回巴士。距离终点站约有四十分钟的车程,从终点站再搭五分钟的车,即可抵达须佐之男命当作根据地的神社。现在正值通学时间,路上有几个小学生在家长的目送下坐上巴士。这辆巴士似乎也兼作校车的样子。良彦望著他们,对坐在最后排座位上的大国主神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祂都跟你挑明是白费功夫了,你居然还想去找他,我真是佩服你的精神力。」
大国主神换边跷起脚,无奈地叹了口气。
「祢想想,吞食哥哥的荒魂可是大事耶!一定有什么原因导致祂这么做。只要能够解决这一点,或许荒魂就会回来了。」
「你向其他神明打听过荒魂的消息吗?」
「没有,这件事不适合四处宣扬。再说,这毕竟是差事,靠凡人的力量解决才是正理。」
良彦模仿黄金的口吻。这么一提,不知祂现在在做什么?
「说要帮忙的某尊神明才是异类吧?」
「差使对决岳父这场好戏,我怎么能够错过呢?」
「这才是祢的真心话?」
「我会帮你打圆场的。」
巴士在小学前停靠之后,便从市区驶进狭窄的山路,前往郊外。道路旁即是深谷,被指定为天然纪念物的奇石连绵不绝,不可思议的光景拓展于车窗外。灰蒙蒙的云逐渐覆盖天空,随时可能化为雪花飘落。
「……大国主神。」
月读命用戴著手套的手擦拭起雾的窗户,突然呼唤坐在良彦身旁的男神。
「在尔看来,须佐之男命,是什么样的,神明?」
大国主神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下来。
「果然如刚才,所说的一般,是一尊,该敬而远之的,暴躁贵神吗?」
面对月读命的接连发问,大国主神一反常态地拣选言词,转动视线。
「……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这是个直率的答案,但是听起来也像是拒绝多谈。
「越是听闻,舍弟的,所作所为,我就越不明白,祂究竟,在想什么。」
月读命对于弟弟的评价向来是温柔细心,这是祂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吞食荒魂,之事,究竟是不是,事实……」
对于记忆无法保留的祂而言,弟弟是唯一的路标,如今这个路标却应声崩塌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窜过良彦的心头。带月读命前来出云真的妥当吗?有另一个自己如此询问他。
「……只能问祂本神了。」
巴士毫不胆怯地在狭窄蜿蜒的道路上前进。
「就算祂不肯老实回答……或许也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良彦宛若要驱散心中的迷雾,如此说道。
至于大国主神则是欲言又止,暗自叹一口气。
一行人在终点站下了巴士,徒步前往神社。虽然巴士司机说搭乘计程车很快就能抵达,但是对于阮囊羞涩的良彦而言,既然走路能到,就没有其他选项。村落沿著河川的支流分布,直逼山地。天空飘下雪花,但稻田与农田之间的小路依然闲静。一行人配合走不快的月读命,呼著白色气息,步行约四十分钟。抵达神社之后,良彦总算明白一路上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我还以为须佐之男命的根据地会是多么惊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悄然融入村落之中的小神社,既没有红漆鸟居和庄严的随神门,也没有雕梁画栋的建筑物,只有原木拜殿和深处的大社造note本殿。神社境内虽然宽敞,但没有铺碎石子,而是维持沙地的原貌。从空中飘落的雪花停留片刻后,便缓缓消失在地面中。
注1:大社造 神社本殿建筑样式的一种。
「……有点意外……」
同样是奉祀须佐之男命,良彦知道好几座比这里豪华许多的神社。然而,这里没有池塘,也没有修葺有加的庭园,朴素得不似那尊拥有豪放传说的须佐之男命所有。
「差使兄,对于我们,神明而言,凡间的,庄严建筑,原本就非,必要之物。当然,凡人建造,神社时的,真心诚意,会成为我们,的力量,但若是,无人祈祷,神明的力量,依然会,慢慢衰退。」
闻言,良彦忆起须佐之男命的样貌。祂那强壮的筋骨和充满自信的存在感,远远超乎过去所见的任何神明。
「这里充满了,爱戴,须佐之男命的,凡人心意。」
月读命仰望著下雪的天空,良彦也循著祂的视线抬起头来。他越来越不明白将自己的名字赐给这片土地的须佐之男命这尊神了。
「……没想到你竟会找上门来。」
当良彦从天空移回视线时,不知几时间,须佐之男命已经出现在本殿旁。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
须佐之男命毫不掩饰焦躁之色,一股电流般的麻痹感透过祂脚下的地面传到良彦脚边。
「而且不光是兄长,居然连大国主神也带来了。」
犹如雷鸣的声音撼动空气,乘著暴风袭向良彦。
「以为人多势众就能取胜吗!」
良彦屈下身子,用右手挡住脸以免被吹走。落叶和小石子毫不容情地敲打身体。
「是我,说要来的。」
月读命走上前,护著被压制的良彦。
「差使兄,拗不过我,才让我跟来的。」
「兄长……」
须佐之男命碰了一鼻子灰,满腔的激昂无处宣泄,吹袭良彦的暴风也在瞬间消散,恢复宁静。
「兄长,如今祢只剩和魂,一旦离开神社,就连我也难以追踪祢的行迹。为何做出这么鲁莽的事!」
「纵使鲁莽,我也必须,见祢一面。」
白银男神笔直地凝视著弟弟。须佐之男命不明白祂的视线有何含意,似乎有些困惑。
「啊,不必管我,我只是陪他们来而已,毕竟月读命的状况不太好。」
位于良彦斜后方的大国主神说道。闻言,须佐之男命对女婿投以凌厉的视线。
「用不著瞪我,我不会碍事的。」
良彦看不见此时大国主神是露出什么表情。
「……对不起,我只是想问清楚荒魂的事……」
被月读命护在身后的良彦开口。
「如果有方法可以取回……」
「我说过了,没有!」
须佐之男命打断良彦,再次厉声说道:
「兄长的荒魂已经被我吞食了!焉能取回!」
「那祢可以还给祂吗?」
「你还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吗!」
「其他重新创造的方法……」
「没有!荒魂与和魂乃是神的根源,岂能轻易创造!」
须佐之男命一气呵成地说出这番决绝的话语。
「我想夺取夜之国,为了不让兄长碍事,所以吞食了祂的荒魂。现在凭什么要我帮忙取回荒魂?」
须佐之男命的脚边传来沙粒摩擦声,周围的空间窜过一道道电光,彷佛在反映祂的焦虑。
「父亲指派姊姊治理高天原,兄长治理夜之国,而我则是治理大海。我一直很不服气,为何独独我分到那种大水池?教我又羡又妒!所以,我才想夺取警备不如高天原森严的兄长辖地,现在的情况就是结果。要说几次,你那颗小脑袋才能理解!」
须佐之男命粗壮的手指指著良彦的额头,光是风压便造成犹如石砾砸中般的冲击,良彦顿时眼前发黑,眼皮底下火花四散。大国主神从后支撑踉跄数步的他,用冷静的口吻告知:
「良彦,『再次创造荒魂』真的是不可能的事。这等于是让一尊神明重生……我们并非如此万能。」
「大国主神……」
「须佐之男命的说法虽然蛮横,却合乎情理。你不觉得继续争论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吗?」
良彦重新站稳,喉咙深处唔了一声。连大国主神都这么说,他只能妥协了吗?
「可是……可是……」
良彦紧握拳头。月读命摩擦发疼的双手,用失去色素的眼眸仰望天空的身影闪过脑海。
「这样实在太残酷了……」
夹在光芒四射的姊姊和性情暴躁的弟弟之间,月读命的纪录与记忆逐渐淡去,祂只能这样度过漫长的时光吗?被畏惧须佐之男命的众神敬而远之,没有朋友,无人支持,孤单无依。
连回忆都从祂的心头一点一滴流失。
「祂一定很痛苦!」
不知何故,大国主神闻言露出受伤的表情。
良彦甩开大国主神抓著自己肩膀的手,回过头来。
「为什么其他神明都视而不见!为什么没人谴责夺走哥哥荒魂的须佐之男命!神明都是这么冷酷无情吗!」
「冷静下来,良彦。月读命的荒魂被须佐之男命吞食的事,众神并不知道。就连我也是刚刚才得知。」
大国主神轻拍良彦揪住祂胸口的手,温言劝谏。
「夺走夜之国也是大事吧!难道没人察觉?」
「……只要宣称哥哥病重,自己代行其职,倒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一瞬间,大国主神的眼神似乎飘移了。但在良彦继续追问前,月读命先一步开口说:
「贤弟,我也有话,想问祢。」
须佐之男命的背部微微一震,将视线转向哥哥。
「是关于,荒魂在身时,的我。」
「兄长……」
「我是,怎么生活?怎么说话?怎么笑的?」
须佐之男命静静地倒抽一口气。月读命把视线移向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握住拳头。
「我连,自己的手脚,为何发疼,都不明白……」
「因为祢病了!」
须佐之男命迅速用自己的手包覆月读命的双手,彷佛欲封住祂的动作。
「兄长是因为失去荒魂而染上疾病!所以手才会发疼!」
「也不记得,上次,拿下手套,是什么时候。」
「祢只是忘记而已,无可奈何。」
「我既不是,老翁模样,也不像祢那般,充满力量。」
「犯不著为了这种事耿耿于怀。」
须佐之男命就著月读命的话语逐一劝解,从祂身上,良彦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不禁放开揪著大国主神胸口的手,皱起眉头。须佐之男命在著急什么?
「贤弟。」
月读命柔和地抽出自己的右手,触摸弟弟的脸颊。
「为何祢有,乌黑漂亮,的长须,我却没有?」
银色的双眸捕捉了眼前的弟弟,变色的双眼正是失去荒魂的象徵。须佐之男命凝视著这双眼睛,流露明显的动摇之色,半开的口说不出半句话,嘴唇不住颤抖。
「……何必在意这种事?」
隔一会儿,须佐之男命勉强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
「月读命,清点自己缺乏的事物无济于事。」
大国主神用比平时强烈的语气说道。响亮又柔韧的声音,让手足无措的须佐之男命恢复眼中的光彩。
「请珍惜现在拥有的事物吧。」
闻言,须佐之男命凝视著大国主神,祂的讶异之情甚至更胜于月读命。
「良彦,回去吧,请大神重新分派寻找荒魂以外的差事就行了。」
大国主神强硬地拉起良彦的手臂。然而,祂们的声音听在良彦的耳里显得十分遥远。良彦回溯记忆,喃喃说道:
「手脚和胡子……」
先前良彦完全没有联想到,是月读命的这番话刺激了他的脑袋。他似乎在《古事记》看过同样的关键字。
「我记得那是须佐之男命大闹高天原的惩罚……」
说著,良彦自个儿也觉得不对劲,歪头纳闷。
没错,受罚的应该是须佐之男命才对。
「良彦,别说了。」
大国主神加强抓住他手臂的力道。
「这不是你该追究的事。」
良彦抬起头来,眼前是大国主神那双熟悉的眼眸。不知几时间变大的雪掠过了睫毛。
「追究是什么意思?」
询问的声音嘶哑,一口气涌上心头的感情伴随著一抹悲伤流遍全身。
「良彦……」
良彦打断大国主神,甩开被祂抓住的手臂。
「祢……知道什么吗……?」
大国主神倒抽一口气。今早见面以后,祂的一言一行快速闪过良彦的脑海。周到的出迎,直接了当的协助提议。
还有深信不疑的自己。
「差使兄。」
月读命的声音打破良彦和大国主神间猜疑的氛围。
「舍弟,受了什么,惩罚?」
「兄长!这些事祢不必知道!」
须佐之男命插嘴说道,但月读命的视线并未从良彦身上移开,再次询问:
「受了什么,惩罚?」
祂的语气十分坚定,彷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驱策良彦。
在这股无可抵抗的强大力量引导下,良彦发出了声音。
「……须佐之男命流放凡间时──」
「良彦!」
「住口,差使!」
大国主神开口制止,须佐之男命则是用杀气腾腾的眼神瞥了良彦一眼,但良彦并未理会,仍继续说下去。盯著他不放的白银眼眸催促他这么做。
「──被拔去了……」
须佐之男命大声呼喝,但良彦的喉咙精确地说出下一句话。
「象徵生命的手脚指甲,剪掉了胡须。」
彷佛空气凝结又碎裂一般,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拔去,指甲……剪掉,胡须……」
月读命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复述,凝视著自己的双手。白银的双眸渐渐动摇,呼吸紊乱,手指僵硬。
失去的记忆片段,剎那间将双手染满鲜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划裂喉咙的咆哮声。
「兄长!」
月读命并未回应须佐之男命的呼唤,祂缩起身子,双手因为剧烈的痛楚而微微颤抖,翻起的袖子底下露出的白色手臂和太阳穴浮现青色血管。不久,祂双手上的黑色手套变为黏稠的液体,从指间流到地面上。脚上的白袜也同样融化滑落。
「……这是……」
月读命看著露出的双手双脚,歪起脸颊,露出冷笑。
「这是……怎么……回事……」
祂的手脚没有指甲,红肿溃烂的皮肉直接外露。不断飘落的沉重雪花触及手脚之后,便如同泪水一般渗透融化。
月读命凝视著青筋浮现的双手,呼吸越发急促。双脚使不上力的祂,摇摇晃晃地将没有指甲的双手烙印眼底,看起来活像在跳著拙劣不堪的舞蹈。
「……为什么……」
面对眼前的光景,良彦呆愣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月读命的指甲会……」
受罚的不是须佐之男命吗?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阵笑意逐渐涌上,月读命僵硬地抖动肩膀,模样好似发条动力即将用尽的可悲人偶。
「多么,滑稽啊!」
「等等,兄长!」
月读命似乎完全没听见弟弟的声音,仰天长笑。祂的步履蹒跚,泪水滑落脸颊。
「原来,受罚的,是我……换句话说,在高天原,大闹的,不是弟弟,而是我!」
月读命对天高举烙印在身上的证据。
「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遭软禁起来……」
「兄长!不是!不是的!」
「祢倒说说看,哪里不是!」
月读命叫道,掩盖了须佐之男命的声音。祂的双眼蕴含著从平素温和的祂难以想像的妖异光芒,贯穿了弟弟。
「祢是在,怜悯我吗?还是在,嘲笑我?嘲笑什么,也不记得的我!」
「兄长!请听我说!」
「好啊!我这就听,让我好好听听!」
月读命伸出没有指甲的双手,带著近似发狂的笑容问道:
「为何我会,大闹高天原?」
须佐之男命瞪大眼睛,倒抽一口气。唯有此时,强悍的男神才露出弟弟的面孔凝视著哥哥。
「是什么,驱使我,这么做?」
月读命逼近默不作声的弟弟,全力宣泄所有焦虑。身上有罪行的痕迹,却独缺记忆,这个状况带给祂几欲发狂的恐惧。
「兄长……」
须佐之男命的喉咙深处发出呻吟。月读命凝视那双深邃的碧眼,脑海突然闪过某人的脸。
「……是谁?」
祂用颤抖的手摀著脑袋,询问日渐凋零的记忆。
「……你是谁?」
金色长发,纯洁无瑕的眼眸,天真无邪的稚嫩笑容,牵著的小手。这幅画面在一瞬间浮现,又被吸入黑暗中,消失无踪。
「兄长!兄长没有错,没有被怪罪的道理!」
须佐之男命一脸悲痛地呼唤呆若木鸡的月读命。
「请相信我!即使必须与数亿人为敌,我仍会与兄长站在同一阵线!」
哥哥缓缓转动脑袋,捕捉了弟弟的双眼视线,比融化在脸颊上的雪更为冰冷。
「……没有错?那我,为何受罚?」
欲哭无泪的双眼已然放弃希望。
「相信,祢……?对我,隐瞒真相的祢,还敢这么说?」
绝望窜过歪斜的嘴唇。
「够了!要我,相信什么!要我,相信谁!反正,都会忘记!」
月读命推开走向祂的须佐之男命,以双手摀住脸庞。没有指甲的指尖渗出鲜血。
「到了明天,我又会,忘记今天的事,对祢微笑……再怎么受骗,都浑然不觉的我,还能,寄托什么……」
须佐之男命伸出手,但终究未能触碰哥哥,只能黯然握住拳头。
「这是,何等的,耻辱!何等的,空虚!」
听闻这道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大国主神皱起脸庞,撇开视线。良彦只能愣在原地,凝视著白银男神。
「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
白银之神凝视著自己的手掌,痛苦地闭上眼睛。
「现在的我,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最后,月读命如此喃喃自语,随即竟突然被耀眼的光芒包围。
「兄长!等等!」
连须佐之男命的呼唤也被这道光芒吞没。
不久,光芒褪去,月读命已消失无踪,泛白的地面上躺著一块银粉点缀的湛蓝勾玉。
雪还在下。
无声地下著。
●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日孁女神毫无头绪。
当祂察觉侵蚀高天原的巨大愤怒与绝望时,已经被带出宫殿,藏匿在天安河原附近的洞窟里。
「思金神!」
连入口都被岩石堵住,大日孁女神只能在黑暗中呼喊。泥土、水的气味与湿气一同缠绕全身。
「快解释!为何我必须躲在这里!」
在洞窟内回荡的声音弹回自己身上。无论如何捶打,冰冷的岩石仍文风不动。大日孁女神感觉到不安与焦虑逐渐逼近。完全阻绝光线的此地,同时也阻绝了祂身为太阳神的使命。无论是高天原或凡间,没有阳光便会彻底荒芜。
「思金神!快回答!」
不容分说地将自己带来此地的,是高御产巢日神之子思金神。祂是一尊头脑清晰又聪颖过人的神,同样被那些老神打压,无法发挥长才。对于立场相同的大日孁女神而言,是令祂感到格外亲近的神明。
──然而,或许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可是伊耶那岐神的女儿……高天原的首领……」
插在头发上的珠饰,在黑暗中发出空虚的声响。
大日孁女神握住拳头,紧咬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思金神……原来祢也和面具党勾结……?」
身体内侧强烈乾涸,彷佛像沙子那样自脚底崩塌。取代眼泪挤出的声音参杂血腥味。
到头来,没有一尊神是支持自己的。
原来自己只是名为首领的傀儡?
「──请别说笑。」
思金神的声音从岩石彼端清晰地传来。
「倘若我和面具党勾结,早就取代祢了。」
这番骇人听闻的话语中夹杂著自嘲的笑意。祂确实拥有这等本领。
「我去查明这场骚动的起因,请在这里等候。」
「带我一起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祢是首领。」
答覆立即传来,女神不禁屏住呼吸。
「……现在逐渐弥漫高天原的毒气,连祢都能毫不容情地杀害。倘若首领不在,谁来治理高天原?难道祢又想把大权全部交给那些阴森森的老神吗?」
从故作平静的声音中可隐约感受到热度。隔著厚重的岩门,大日孁女神似乎看见祂的背影。
「祢关在里头,高天原和凡间都会被黑暗包围。」
祂凝视著同样漆黑的虚空。
「这样正好适合套出真相,不是吗?」
二
造访画廊的隔天是必须上学的日子,穗乃香比平时更早出门,在楼梯口换上室内鞋以后,她并未上楼,而是留在原地眺望到校的学生们。早上冷飕飕的,穿著大衣的学生口中同时吐出早晨的问候与白色的气息。和同学一同前往教室的人,边打闹边走进校门的男学生们,把书包放在鞋柜前、前去晨练的运动社团成员。每天重复上演、理所当然的景色,如今看来就像是电影中的一幕。
昨天,穗乃香恳求画廊的店主让她观赏手边所有的羽田野画作。每一幅画都有满月,不是新月,也不是弦月,而是柔和照耀大地的满月。这代表什么意义,穗乃香只能推测。更何况,穗乃香并不清楚羽田野与望之间的关系。
穗乃香在到校的学生之间发现一名个子高出一截的女学生,便离开了背部倚著的墙壁。独自行走的望嘴巴埋在黑色围巾里,亮色发尾随著脚步弹跳。
「早、早安……」
穗乃香在对方走过自己面前时开口打招呼。望的视线移到穗乃香身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情。对于她的反应,穗乃香自个儿也感到困惑。
「……啊,呃……我……」
是自己的招呼打得太突然了吗?或许该等视线对上之后再开口。后悔涌上心头,穗乃香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往下垂落。
「早安。」
然而,这道清晰的声音让穗乃香抬起头来。
「天气这么冷,你在这里干什么?」
望从头到脚打量著愣在原地的穗乃香,露出苦笑。
「你的脸颊都变红了。」
「咦?啊……」
经她如此一说,穗乃香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变得更红了。她只顾著找时机向望打招呼,压根儿没注意到寒意。
「……我、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阵子。」
穗乃香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快被楼梯口的喧嚣声淹没。
「想说早安……」
「哦?等谁?」
望一面在鞋柜前脱鞋,一面漫不经心地反问,随即猛然醒悟地抬起头来。
「……该不会是我吧?」
「……对、对不起……」
穗乃香尴尬地道歉,望哑然无语地凝视著她。在望的注视下,穗乃香连忙寻找言词。
「有、有人说,我好像对其他人没兴趣……其实不是这样子。可是看了我的态度,也难怪人家这么想……所以……」
「所以才跟我打招呼?」
穗乃香深深地点头,肯定望的话语。
「我觉得我必须主动表现出来……」
闻言,望目瞪口呆。一阵笑意随即涌上,她抖动著肩膀,捧腹大笑。
「有、有那么好笑吗……?」
穗乃香困惑地看著手拿室内鞋蹲在地上的望。在楼梯口等人,果然太夸张了吗?
「不,不好笑。」
笑意未消的望,好不容易才穿上室内鞋。
「换句话说,吉田穗乃香对我有兴趣?」
「……可以这么说。」
穗乃香把半张脸埋在水蓝色围巾里。被这么一说,她觉得十分难为情。望朝著教室迈开脚步,穗乃香也小跑步追上去。
「有个美少女当面说她对我有兴趣,真是我的光荣啊。」
「不、不是的……」
「还来了美术室两次。」
「那是……」
「甚至埋伏等待我,好热情啊。」
「……」
穗乃香越来越无法辩解,最后终于闭上嘴巴。严格说来,穗乃香去了美术室三次,还专程跑去画廊看画,就因为那个画家和望似乎有关系。一思及此,一股危险的气息突然飘荡起来。
「……我是不是……跟踪狂……?」
穗乃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与望四目相交。只见望噗哧一声,开始狂笑。
「咦?有、有那么好笑吗……?」
「这是没有自觉的装傻吗?吉田穗乃香是天然呆?」
「呃……我、我不知道……」
面对意料之外的发展,穗乃香手足无措。这是头一次有人问她是装傻还是天然呆。看见她的反应,望停下脚步,用手抵著墙壁笑道:
「你果然是个怪人。你应该多展现这种有趣的一面。」
望擦掉因为笑过头而渗出的眼泪,再度迈开脚步。一旁的穗乃香搜索著言词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我才有趣……换句话说,只要保持自然就好吗?」
在书包上别著相同钥匙圈的低年级生跑过两人身边,室内鞋和走廊地板摩擦,发出鸟叫般的啾啾声响。
「我一直认为自己必须表现得普通一点……可是,其实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普通』,只是摆出知道的脸孔而已……有时候,我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装出一点感想也没有的样子。」
话说出口,穗乃香发现她更能客观地看待自己了。虽然有些部分并非出于她的本愿,但大致上就是这样。或许周围的学生正是敏锐地感受到这股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一直刻意隐藏,不想让别人发现……这就是我的秘密。」
在早晨的喧闹声中做出的这番告白,令望不禁睁大眼睛。
「我就是想说这件事……因为只有我知道松下同学的秘密,实在过意不去……」
下定决心要说出自己的秘密后,穗乃香便迫不及待地在一大早付诸行动,但似乎有点操之过急了。
「……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吉田穗乃香这么有行动力。」
望投以傻眼的视线,如此笑道。
「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的你。」
从窗户射入的晨曦,照亮熙熙攘攘的晨间走廊。
●
「我爸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
上完上午的课,简单地解决午餐后,穗乃香来到望所在的美术室。
「这年头,这样的家庭很常见。虽然生在单亲家庭吃了不少苦,但是我很感谢妈妈和外公、外婆……只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望架起画架,放上只画好月亮的画布。第五节课已经开始,校舍内出奇安静。
「记得是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妈妈只要看见我画画就会哭。从前她明明都会称赞我画得很漂亮。」
穗乃香坐在教室里的椅子上,宛若在聆听某种神圣的话题般专注。
「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肯说。我觉得与其让她难过,不如别画了,所以后来就不在家里画画。」
说著,望俐落地将画材一字排开。歪歪扭扭的管状颜料,用来代替调色盘的摊平牛奶盒,形状大小各有不同、使用已久的画笔,装水用的空果酱罐,以及渗著颜料的布。这个季节比较不易乾燥,所以她还准备了一台小吹风机。
「可是,我实在很好奇,就跑去问外婆为什么妈妈看到我的画就会哭。起先外婆一直跟我打哈哈,直到我上了国中以后,她临死前才在医院的病床上跟我说……妈妈是因为我的画和爸爸的很像,所以才会哭。」
穗乃香不解其意,微微歪起头。望察觉她的疑惑,继续说明:
「我爸本来是在广告公司工作,在我四岁的时候,他想再次挑战梦想,就改行当画家。当时正值养孩子需要用钱的时候,却少了我爸的收入,光靠我妈兼差的薪水当然不够用。外公担心女儿和外孙女,硬是把我们带回娘家。听说离婚也是外公硬逼著爸妈离的。妈妈当时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被外公说服,盖下印章。她看见我的画,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想起不信任丈夫的自己。」
望大剌剌地坐在附近的桌子上,盘起手臂。她的视线投注在眼前的画布上。
「之前,大人一直跟我说爸爸已经过世,听了外婆的话,我才知道爸爸尚在人世,还有叫什么名字……他叫羽田野唯司。」
从穗乃香的位置只看得见望的背影。她现在是用什么表情说话、心中怀著什么感情,穗乃香只能揣测。
「我去画廊看过一次画。他画了很多风景画,全都是夜晚,而且天空中一定有……湛蓝色的满月。」
望这番细若蚊蚋的话语,让穗乃香想起昨天看到的羽田野的蓝月。
「……我妈一直很后悔,可是她说不出口,也不敢去找我爸。我一再劝她去找爸爸,她却说事情已经过去了。」
画布上的女性。穗乃香之前一直以为她是在仰望月亮,如今却突然从她的背影感受到拒绝之意。
「……松下同学,你想见你爸爸吗?」
一直专心聆听的穗乃香小声问道。望略微思索,寻找言词。
「要说想不想,大概是想吧。」
「大概?」
自信缺缺的答案受到质疑,望不禁微微苦笑。
「我想,我应该是希望一家团圆。」
模糊的幼时记忆中仍留有父亲的声音。
「……羽田野唯司为什么只画满月呢……」
望喃喃说道。她虽然猜到答案,却无法完全肯定。穗乃香不知该如何回答。要给人希望很容易,而且动听的安慰话语总是很受用,不过,穗乃香觉得现在的望适合的应该是其他话语。
「……松下同学呢?」
穗乃香静静询问无所事事地把玩管状颜料的望。
「松下同学为什么画蓝色的满月?」
望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再度望向画布。
「你现在不必说出口。」
穗乃香拿起画笔,极为自然地递给望。
「──画吧,这样更能表达你的心声。」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
良彦自出云归来已经过了三天。即使钻进被窝,他也睡不著。他连自己是怎么回家的都记不清楚。昨天和今天他都有去打工,但只是机械性地进行身体早已记住的工作,同事的闲话家常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那一天,月读命在自己的眼前化成勾玉。祂拒绝以神明之姿显现于人世,将仅剩的和魂变换为物质。虽说事先不知情,但良彦为了月读命四处奔走,换来的竟是揭发祂的过往,将祂逼上绝路。
「……这是怎么回事?」
在月读命消失无踪,只剩下雪花不断飘落的宁静境内,良彦询问两神。
「大闹高天原的……是月读命?」
倘若《古事记》中记载的须佐之男命的罪行,其实是月读命的所作所为,现代日本人所知的神话将会产生巨变。
「……祢早就知道了?」
大国主神一反常态,带著压抑情感的眼神,承受良彦的责难视线。
「所以我才叫你别追究啊。」
「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件事绝大多数的神明都不知情,连须势理和宗像三女神这些须佐之男命的亲生儿女也一样,我怎么能够随便说出来?」
良彦倒抽一口气。他似乎是头一次看见大国主神的双眼不带任何笑意。
「……女婿。」
背对著良彦他们的须佐之男命缓缓屈膝,捡起雪花飘落其上的勾玉,开口说道:
「带那个凡人离开吧。」
祂小心翼翼地拭去雪花,握紧勾玉。
「别再干涉我们兄弟俩。」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言词犹如回荡于冰壁之间,冷冰冰地传入良彦耳中。
「走吧。」
大国主神抓住良彦的手臂。运动鞋因为沙子而打滑。「我还──」良彦咕哝著,却无法接著说下去。
「听话,良彦。」
大国主神用介于斥责和恳求之间的语气说道:
「不能再让你承担了。」
连众神也不知情的沉重真相,突然压到良彦的双肩上,同时,他感受到一股体内深处正在淌血般的痛楚。然而,混乱的感情让他无法找出痛楚的根源,只能任凭大国主神将自己拉离现场。
在飘雪的皓白景色中,始终背对著他们、未曾回头的须佐之男命身影,深深地烙印在良彦眼底,挥之不去。
「……我该怎么做才对……?」
良彦倚著卧房的床铺,迷迷糊糊地仰望天花板。这种没有答案的自问,他不知已经重复多少次。到头来,自己远赴出云,不但未能完成差事,反而只以伤害两神收场。
如今他已知道《古事记》中记载的须佐之男命罪行其实是月读命犯下的,但他还没有机会问明详情就回来了。两神之间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古事记》中描述成须佐之男命所为?还有,为何须佐之男命至今仍假装是自己所为?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
宣之言书上的月读命神名,依然维持著浓重墨色,换句话说,大神要良彦继续办理这件差事。然而,差事神已经消失无踪,接下来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做?纵使要想办法,但一想到自己的恣意妄为或许又会造成伤害,顿时便干劲全失。从前办理差事时,他总以为不放弃才是关键。即使乍看之下困难重重、即使看不见答案,他仍相信最后一定能够解决问题,让神明恢复元气。如今,这样的途径竟如朽木般脆弱地坍塌。
「瞧你那副窝囊样。」
熟悉的声音突然介入良彦的思绪。良彦连忙转过头来,只见金色狐神就在窗边。
「黄金!」
「我还以为你已经振作起来,没想到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起来更像傻瓜。」
「黄金,祢跑去哪里了!」
黄金跳到床铺上,啼笑皆非地搔了搔耳后。
「我爱去哪里,是我的自由吧。」
「我这边搞得焦头烂额耶!」
「与我何干?谁教你要自讨苦吃。」
许久不见,那双黄绿色的眼眸依然带著看透人心的色彩。良彦本想回嘴,却又打住话头,回望著祂的双眼。
「……祢也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前几天,穗乃香联络良彦时,曾说黄金有话想对良彦说却不能说,莫非指的就是寻找月读命的荒魂会揭露祂的过去之事?
「所以我提议寻找荒魂的时候,祢才那么反对……?」
黄金无动于衷,笔直地回望良彦。
「一切都是你的决定。」
祂的回答之中听不出明确的感情,更加激怒良彦。
「既然祢知道,为什么不更强硬地阻止我!事关三贵子的过去耶!」
良彦紧握拳头。无处宣泄、沉积于胸中的话语倏地成形,脱口而出。
「那可是须佐之男命长久以来一直独自守著的秘密!揭穿它,对月读命真的有好处吗?」
即使受到良彦谴责,黄金依然不为所动。
「说话啊!黄金!」
良彦朝著床铺挥落拳头,他知道自己的眼眶湿了。
他明白,其实他非常明白。
责备黄金一点道理也没有,只是迁怒而已。
他不过是在找对象发泄无处宣泄的情感。
「……说话啊……」
良彦无力地吐出这句话,把脸埋在床上。真是差劲透了──他的脑袋一角如此冷静地暗想。最近已经没什么感觉的右膝旧伤突然又开始发疼。到头来,原来自己一点长进也没有吗?
「……那我反过来问你。」
隔一会儿,黄金啼笑皆非地说道:
「如果我事前就告诉你,办理这件差事可能会揭露须佐之男命与月读命的过去,你会怎么做?」
面对黄金的问题,良彦垂著脸庞,开始思索。
「……当然是……想办法换个安全的差事……」
「哦?你的意思是,就算月读命永远没有荒魂也无妨?」
黄金继续追问,良彦抬起头来。
「我、我没这么说!」
「不然呢?」
黄金打破砂锅问到底,良彦不禁唔了一声。遗忘所有真相,听从弟弟摆布,表面上看来,月读命过得很空虚。要问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幸福,良彦一时间答不上来。这样的日子虽然虚假,但确实给予月读命一时的安宁。
黄金瞥了无法回答的良彦一眼,短叹一声。
「月读命的名字仍在宣之言书上,若是没有盖上差事完成的朱印,差使很可能被视为不履行差事。」
闻言,良彦皱起眉头。
「不履行……?」
「即使是因为差事无法达成,差使的本领还是会受到质疑。」
黄金以冷静的眼神告知:
「最坏的情况下,绪带或许会断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这番雪上加霜的宣告,良彦再也说不出话来。
三
要不要出去走走──穗乃香如此相邀,是在黄金回到良彦家的两天后。
「其实我是想让良彦先生看一幅画……」
两人约好中午过后在车站前见面。穗乃香带良彦前往的是步行约十五分钟可达的京都御苑。这个地方现在铺上碎石子,种了许多树,整顿得像座公园,但是在江户时代以前,是以天皇居住的御所为中心,聚集约两百户王公贵族及朝廷官吏宅邸的公家町。要进入留存至今的御所等建筑物需要许可,不过周边的园区是二十四小时开放,供民众休闲散步。良彦也曾经来这里跑步锻炼,清晨及傍晚都可看见遛狗的民众。
「但是展览还没开始,所以我只拿了传单来。」
「传单?」
良彦接过穗乃香递来的纸张,摊开观看。只见全彩的传单上印著「全国学生美术展」字样,展览期间为二月上旬起。
「我的同学也要参展。虽然作品没有得奖就不会被展示,不过她一定会得奖的。」
「真厉害。你有信心?」
「嗯,有。」
比平时多话的穗乃香在良彦身旁熟门熟路地往前迈进。良彦再度观看穗乃香给他的传单后便将传单折好,放进大衣口袋里。穗乃香说话难得如此斩钉截铁,想必很欣赏那幅画和创作者。
「那个同学就是之前你在电话里提到的人?」
「对。她的画很漂亮。」
「这样啊……」
良彦透过树枝的缝隙仰望天空。这里的树木全是人工种植的,其中一角是自然公园,也是能够看见野生动物的宝贵场所。到了这个季节,大多树木的叶子都掉光了,但是走进森林里,仍教人几乎忘记这里是京都的闹区。穗乃香望著良彦,微微一笑。
「心情低落的时候,我常来这里,还有……植物园。」
「哦?有点意外。」
「因为我觉得被绿意包围,就能够打起精神。」
穿著灰色查斯特大衣的穗乃香重新披好滑落的水蓝色围巾。
「大主神社的后山不行吗?」
要说绿意,那里可是天然的。
面对良彦的问题,穗乃香略微思索过后摇了摇头。
「不行。那里熟人太多,反而静不下心。」
良彦不禁笑了出来。这个理由确实符合自幼便能看见山上神灵的她。经她这么一说,良彦多少也能明白这种心情。这应该是出于她不愿让人担心的体贴。
「……太好了。」
看著笑意未消的良彦,穗乃香松一口气喃喃说道。
「你终于笑了。」
这句话让良彦回过神来。
「……我的表情有那么黯淡吗?」
「有点……」
穗乃香微微歪头,撇开视线,迈步向前。看著她的背影,良彦心中萌生一股小小的罪恶感。为什么先前一直没发现?他咒骂迟钝的自己。今天穗乃香约自己出游,一反平时的沉默寡言拚命说话,带自己来能够打起精神的地方,全都是为了他。
「……你听黄金说的?」
良彦尚未告诉她月读命的事。虽然办理差事遇上困难时,良彦常找她商量,但这次的事良彦尚未理出头绪,无法对别人说明。原以为和自己同一阵线的大国主神最后也撒手不管,带来的打击远远超乎良彦的想像。
穗乃香侧过身子。
「祂没告诉我详情,只说你现在很沮丧。」
白色的气息随著她的含蓄笑容飘荡,随即又消失无踪。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御苑中的人不多,除了当成捷径穿越的当地居民以外,只有几个观光客。再过一阵子赏花期到来以后,游客的数量应该会大幅成长。
「我真是敌不过你……」
良彦抓了抓头,面露苦笑。
「你成长得很快,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仔细想想,穗乃香是高中生,照理说是无法在星期一的午后和他相约见面,但良彦的脑袋迷迷糊糊,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已经确定直升大学的穗乃香,现在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到校,从春天起她便是大学生,即将展开新的生活。
「……我真是太没用……」
良彦停下脚步,再度仰望天空。
「也许是我自以为了解差使的使命……太过托大了吧……」
他接下的第一份差事,是让方位神黄金吃抹茶圣代。虽然本神拒不接受,却无法违抗大神,至今仍为了要求重新办理差事而与良彦一起行动。之后,良彦与许多神明相识,替祂们完成差事,也渐渐培养出自信。
「……要是无法获得月读命的朱印,或许我就不能继续当差使。到底要我怎么办啊?」
穗乃香不发一语地望著故意用说笑口吻说话的良彦。
祖父从前也是差使,所以良彦才同意接任,但无法否认的是,起初他觉得麻烦透顶。本来以为范围仅限于关西,谁知竟然要远赴九州和关东,交通费还得自己出。考量到自己的年龄,也该认真考虑重新找一份正职工作,却突然要他替神明办理差事,这样的生活根本无法好好找工作。
「不过……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良彦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
不当差使。
过去从未认真考虑过的可能性如今浮上台面。
「……月读命老爷的名字还没从宣之言书上消失吧?」
良彦身旁的穗乃香静静地问道。
「嗯,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既然这样……」
穗乃香用平时少有的强烈语气说道:
「既然这样,就代表大神老爷还没放弃。」
穗乃香笔直凝视著良彦。
「良彦先生却先放弃了,行吗?」
闻言,良彦心头猛然一震。
「还是说你不想当差使了?」
穗乃香的问题毫不留情,反而照亮良彦心中的每个角落。
「我……」
良彦欲言又止。缩在内心角落闹脾气的感情抬起头来。他知道装作一无所知,用动听的藉口粉饰太平,视而不见,是最轻松的做法。
继续当差使,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只会再次伤害别人,再次痛苦而已。
过普通的生活,就不用吃这些苦。
过普通的生活──
就不会听见力量衰退的众神,那些不成声的声音。
「……我想当差使。」
良彦知道自己的眼眶湿了。
话说出口,他才察觉自己心中有这样的感情。
为了找工作、很耗交通费,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这样半途而废,我不甘心……」
说得好听点是基于责任感,但要说只是情感尚未整理好似乎也不算错。无论为何者,若是绪带在现在的状态下突然被切断,良彦绝对无法接受。
良彦吸了吸鼻子。不能在穗乃香面前掉泪。不过多亏她,良彦似乎理出头绪了。她的话并不多,只是静待良彦冷静下来,但这样的距离感反而令人自在。她那连同周围的空气一并包容的空间,彷佛在表达对良彦的支持,让良彦很开心。
「……穗乃香,谢谢你。」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良彦从未像今天这么深切地感谢她陪在身旁。
「我终于明白自己该做的事。」
良彦笑道,脑海中的迷雾已然散去。
「该做的事?」
「嗯。其实,大国主神要我别追究,祂说不能让我承担这种事。」
良彦想起拥有一双玲珑剔透眼眸的大国主神。虽然不知道详细经过,但得知真相的祂,想必是为了尽量减轻良彦的负担才这么说。祂主动提议同行,应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可是,听到祂那么说的时候,我这里好痛。」
良彦用手摀著心窝。当时,他完全没想到原因是什么。
「……我现在好像明白为何那么痛了。」
良彦凝视著紧紧握住的手掌。
想起自称出云之王,却采取了和黄金完全相反行动的祂。
既然祂是神明──正因为祂是神明,大可以从一开始就撒手不管。
「……真是傻瓜。我是,祂也是……」
在清澈的冬季空气中,穗乃香不发一语地微笑。
●
起风了。风儿在倒映著阴沉天空的湖面上掀起涟漪,偃倒四周的芦苇,吹得衣服翻飞。冷风舔舐著肌肤,隔著帽兜都还听得见它的低呜声。自从诞生为神以来听过无数次的风声始终不变,告知季节与天候,带来凡人的生活气息。稻穗香﹑晚饭的味道﹑某人的笑声,有时甚至是狼烟与临死前的恸哭。
任风吹拂的大国主神察觉到降临在附近的气息,缓缓地拉回思绪。
「有什么事吗?岳父。」
苍蓝贵神现身于空无一人的宍道湖沿岸狭路上。面对祂,风儿似乎也有些顾忌,并未吹乱祂的头发和胡须。
「听到祢这声『岳父』,真令我反胃。」
须佐之男命的视线并未与大国主神交会,而是保持一段距离望著湖面。
大国主神把双手插在连帽上衣的口袋里,叹了口气。
「请恕小婿无礼。小婿不才,惭愧至极。敢问三贵子之一的须佐之男命老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大国主神神色未变地念出这段夸张的台词,越到后半声调变得越平板。虽然不知道须佐之男命为何而来,但祂正为了将良彦以最坏的形式牵扯进来而沮丧。为了不让良彦接近须佐之男命,祂特地安排良彦与暴行受害者大气都比卖神见面,谁知却毫无效果;无可奈何下,只好与良彦同行,以寻找适当的时机喊停,劝良彦放弃,不料最后竟然落得与他一同见证结局的下场。祂的计画全数失败了。
「……祢是怎么知道的?」
面向湖面的须佐之男命突然开口说道。
「兄长的罪行只有当时便已存在的少数神明知道,祢还年少,又是国津神,应该扯不上关系才是。」
大国主神也将视线移向湖面回答:
「我好歹是出云的大国主神,神脉不少。」
「……这件事祢告诉谁了?」
「很不巧,谁也没说。这件事太过沉重,我完全没有和人分享的念头。再说,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当年事件的全貌,也无从求证。我所知道的,应该只是祢们长年隐瞒的历史的一小部分而已。」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因此,祂才不愿让其他人知道。
「虽然月读命变成那副模样,但秘密还是可以继续保守下去。如果祢们希望这么做,我乐意帮忙。毕竟那是我诞生前的事,我原本就不该置喙。就这层意义而言,我可说是站在祢这边。」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由于长年以来都是由须佐之男命代行其职,纵使月读命不再现形,也没有任何大碍。须佐之男命牺牲自己维持的世界,依然毫无滞碍地反覆著日暮与天明。正因为如此,大国主神认为维持现状也无妨。挖掘陈年旧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虽然可说是站在祢这边……」
不知几时间,大国主神缓缓地握住拳头。和良彦一起在场见证,大国主神也察觉了一些事。当良彦说「祂一定很痛苦」时,不知何故,首先浮现于脑海中的不是月读命,而是岳父。
──祂打算独自守著这个秘密到什么时候?
打算扮演坏人到什么时候?
「……祢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大国主神终于把视线转向须佐之男命,失去哥哥的三贵子么弟。
清风吹过两神之间,朝著湖面而去。
「与祢无关。」
一群大雁飞过上空。当大国主神的视线从它们的队列移回来时,须佐之男命已经不见踪影。
「我还在想祢怎么一直不回来,原来是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直到太阳下山、夜幕低垂,大国主神依然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此时,身上散发淡淡磷光的须势理毗卖现身了。被风吹起涟漪的湖面沉落于漆黑之中,看不出与陆地之间的界线。
「祢是来接我的吗?」
大国主神微微一笑,触摸妻子的美丽脸庞,将如绢布般光滑的肌肤纳入掌中。
「我还以为祢又跑去找其他女人。」
「怎么会呢?我这么为祢痴迷。」
「祢真不会撒谎。现在的祢可不是思念女人的表情啊。」
被一口驳斥,大国主神不禁唔了一声。真不愧是祂的妻子。
「那我是什么表情?」
大国主神收拾心绪问道。须势理毗卖端详丈夫的脸,微微歪头。
「烦恼的表情吧……后悔﹑难以释怀和心痛。」
「好厉害,正确答案。」
大国主神面露苦笑,搂住妻子的纤腰。女人的直觉果真不容小觑。
「……我实在太窝囊了,连自己都感到作呕。什么出云之王?到头来,我和其他那些视而不见的神明并没有两样。」
大国主神含糊地说道,叹了口气。老实说,祂很想对眼前的妻子道歉:没能拯救祢的父亲,对不起。然而,既然须佐之男命希望「维持现状」,祂就不能对须势理毗卖说出实情。
「非但如此,我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还把他扯进神明的纷纷扰扰中。」
「哎呀,除了我以外,祢还有其他想保护的人?真教我吃味。」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那个人是我就好了。」
「那只是一种修辞……」
「如果是我──」
须势理毗卖打断丈夫,将朗若明星的双眼转向大国主神。
「如果是我,就能和祢并肩奋战。」
这句话漂亮地射穿大国主神的胸口。
自父亲的辖地出走时,这尊女神从未期望大国主神护著祂的身后。
「那是个祢无法安心把身后交给他的人吗?」
在脑中准备的种种说词尽数粉粹。大国主神试图自圆其说,视线摇曳,结果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呆愣地望著漆黑的湖面。
「……不过,或许他并不希望我把身后交给他……」
「不问问看怎么知道?」
须势理毗卖从大国主神的牛仔裤口袋中抽出智慧型手机,放到大国主神手中。
「良彦打电话给我,说祢都不接电话。」
「须势理……」
「我现在不会问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等到祢能说了以后,记得跟我说。」
LED灯提示著来电纪录。打开一看,不知几时间多了十几通来自良彦的未接来电。
「还有,良彦要我代他传话。」
须势理毗卖转向大国主神,清了清喉咙,深深吸一口气,模仿良彦的口吻开口。
「大国主神,祢这个王八蛋!我早就已经在追究了啦!如果觉得凡人不该干涉这些事,就别叫凡人当差使啊!正是因为有些事只有凡人才做得到,所以才需要差使吧?神明和凡人不是相互扶持的吗?别说什么不想让我承担之类的鬼话!听了很感伤耶!都到这个节骨眼,就一起承担吧──他是这么说的。」
听了须势理毗卖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大国主神忍不住笑出来。祂垂下头,咬紧牙关,忍住逐渐渗出的泪水。
「……说得真直接啊。」
双眼微微湿润。不难想像良彦愤慨的模样。确实,有些事只有凡人才做得到。事实上,良彦已经打破过去任何神明都无法改变的现状,即使造成了将月读命的和魂变为勾玉的结果亦然。
他应该愿意一同承担吧,承担连神明都觉得沉重的过去。
「祢变了。」
须势理毗卖拭去滑落丈夫脸颊的泪珠,温柔地微笑。
「从前祢不曾对凡人投入这么多感情。对于神明而言,凡人便如天降的一粒雨滴、飘落的一片树叶,祢却像朋友一样关心良彦。」
听了妻子的指摘,大国主神愕然地瞪大双眼。
「……站在神明的立场,这样是不是不妥啊?」
大国主神自己也早已隐约察觉,经妻子这么一说,祂变得更加不安。
「要是祢逾越了分寸,我会斥责祢。」
须势理毗卖嗤嗤笑道,手指从丈夫的脸颊滑落到脖子。
「不过,我还是有点吃味就是了。」
夫妇的窃笑声溶入冬夜之中。
四
得知妻儿已死,月读命因为愤怒与绝望而失去理智,在一时冲动下做出惊人之举。高天原的美丽田园化为荒野,虫子四处蠕动;被四射的戾气打中的动物与神明,全都化为剥了皮的肉块气绝身亡;乾净的水井涌出粪便,储存的作物全数腐烂、散发恶臭。任凭老天津神用尽方法,毒气仍以超乎其上的速度吞噬了神圣的织坊,扩散到高天原的最深处。
最后,终于扩及大日孁女神的宫殿。
「事情的原委我都明白了。」
黑暗包围了高天原。
天安河原点起亮晃晃的火把,火光摇摇晃晃地照耀著须佐之男命与相对而坐的思金神。
「刚才我也向面具党问过话。祂们成群结党的时候很强势,一落单便立刻出卖同伙求饶,要得到祂们的证词并不难。之后,祂们会接受应有的审判。」
思金神不快地说道,垂下视线。
「才刚听家父提及祂们目中无人的行径,没想到就发生这种事……原谅我。」
须佐之男命静静地接受思金神的叩头谢罪。身在凡间的须佐之男命也听过思金神的事迹。因为才能出众而被调任闲职的祂,让须佐之男命联想到姊姊。
「家兄现在的情况如何?」
在查明原委前,月读命便已被捕,关入大牢。为了镇压祂失控的力量,祂的指甲被拔去,胡须也被剪断。
「刚才还像只野兽般低吼,现在已经变得冷静一些,待会儿祢可以去探视祂。」
须佐之男命松一口气。祂为了制止发狂的哥哥上前抱住对方,却立即被震开来,因此失去意识,待祂醒来时,哥哥已经被捕了。哥哥平安无事就好。
「这样的事实在是前所未闻!」
「三贵子之一的月读命老爷居然狂怒至此!」
「应该要立即释放祂,并要面具党向祂赔罪才是吧?」
环绕著须佐之男命与思金神而坐的众神祢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不,若是这么做,岂不等于昭告天下大日孁女神娘娘完全没有察觉到面具党的企图吗?」
「这样身为高天原首领的颜面可就尽数扫地了!」
「定然会被质疑祂毫无作为!」
众神各怀心思,各说各话。听了犹如夏蝇般嘈杂的众神议论声,须佐之男命静静地握紧膝盖上的拳头。祂们如此焦急是有原因的。思金神说高天原之所以陷入黑暗,是因为大日孁女神耻于自己一无所知,自囚于天之岩屋户。再这么下去,连凡人生活的凡间都会受到影响。
「当务之急,是将大日孁女神娘娘请出来。」
「没错,为了凡人,该以此事为优先!」
「难道要弃凡人于不顾吗?」
太滑稽了──须佐之男命冷静地暗想。凡人若是看见这些神明,不知有何感想?若是看见只能坐在这的自己,不知有何感想?虽然继承了父亲伊耶那岐神的强大力量,却只能眼睁睁看著疯狂与颤栗吞没自己,逐步扩散。照理说,祂比任何人都更有义务阻止这场灾难发生。
「──不,我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在口中轻喃的话语,在膝上紧握的拳头。
当祂在这里虚耗光阴时──
哥哥﹑姊姊,是否正流著无形的泪水?
「诸位请先冷静下来吧!」
在思金神的呼吁下,众神的议论声暂且平息了。
「大日孁女神娘娘和月读命老爷均是三贵子之一,岂能独尊其一,贬低另一方?」
四周传来火把的爆裂声。须佐之男命迷迷糊糊地望著火星飞舞。
「太阳和月亮都是天上不可或缺的。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必须保住双方的颜面。这是我们的使命。」
没错,正是如此。
须佐之男命比任何人更加赞同思金神的话语。那么,要怎么做才能保护两神?怎么做才能收拾局面?
周围的众神又开始议论纷纷。
为何偏偏是太阳神与月神?
祂们对于凡人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神明。
正因为无可取代,所以更加棘手。
须佐之男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出奇清楚。现在该怎么做?这个问题化为核心,支配祂所有思考。
「不过,虽然面具党罪大恶极,也不能完全不追究大日孁女神娘娘和月读命老爷的过失。高天原蒙受的损害如此之大,只能揭露所有真相,请两神负起──」
思金神的话语在祂目睹须佐之男命于火光中缓缓起身时中断了。嘈杂的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须佐之男命更加握紧拳头,将腹底涌上的复杂情感化为炙热的气息吐出来。
「……齐聚此地的众神啊。」
海蓝色的双眸在火焰的映照下发出钝光,脚下的河床碎石在祂的践踏下发出了声响。
须佐之男命一面散发磷光,一面缓缓问道:
「祢们忘了三贵子的最后一神吗?」
气氛倏地大变。
只见须佐之男命在一眨眼间来到思金神身后,拔出腰间的剑,抵著思金神的喉咙。
「思金神!把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当成事实!当成高天原最大的丑事散播出去,长久流传于人世!明白吗?这就是祢的使命!」
众神正欲阻止须佐之男命,却被思金神举起手来制止。思金神毫无动摇之色,微微别过头望著身后的须佐之男命。
「别做傻事。我知道祢的想法。但是,祢以为这么做,大日孁女神娘娘和月读命老爷会高兴吗?」
「祂们高不高兴不是问题。我们神明该考量的是人世的秩序、凡人的幸福,不是吗?为此,大阳和月亮都必须继续发光,不容蒙上半点阴霾。」
须佐之男命仰望著漆黑华盖覆盖的天空。照亮白昼、照亮黑夜的光芒对祂而言,是永远的路标。
「……不过,大海纵使狂暴一些,也没有人会惊讶。」
告诉自己保护大海即是保护凡人的,正是哥哥。
「须佐之男……」
「八百万神听令!」
须佐之男命不顾思金神的制止,用发自丹田的声音喊道:
「将美丽的高天原变成荒野,杀害动物与神明,使得大日孁女神哀叹不已的,是我须佐之男命!」
听了这道与划过天际的雷鸣声相仿的吶喊,众神只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聆听须佐之男命的宣言。
「我很羡慕姊姊分封到高天原!早就想毁掉这个地方!对于光是哭泣就能让草木枯萎、让大地响动的荒神须佐之男命而言,易如反掌!」
须佐之男命高声说道,声音响彻整个高天原。
「这就是事实!是丑恶又可悲的我──须佐之男命犯下的罪行!口传口、字传字,将此事千秋万世地流传下去吧!」
区区污名,何足挂齿?
倘若成为维系太阳与月亮的大海正是祂的使命──
「……思金神,我只想得出这个办法。」
须佐之男命轻声说道,微微地笑了。
「姊姊就拜托祢。祂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定会动怒,请祢设法平息祂的怒气。」
须佐之男命静静地把手从思金神的肩膀上拿开,还剑入鞘。为了表示祂对姊姊大日孁女神并无反抗之意,祂将佩剑留在原地。
接著,祂头也不回地奔向月读命所在的大牢。
●
须佐之男命带著月读命逃离高天原后,前去投靠住在高天原与人世之间的大气都比卖神。女神对于神态憔悴的月读命倍感同情,并未询问理由便收留了两神。
「月读命老爷的伤带有不可思议的诅咒,若不另行设法,只怕难以痊愈。」
月读命一离开高天原便失去意识,现在徘徊于半梦半醒之间,替祂查看伤势的大气都比卖神如此告知。
「我知道。给尔添了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大气都比卖神虽然贵为天津神,却不时下凡,指导凡人农业,在高天原被称为怪胎,与其他天津神几乎没有往来。正因为祂是这样的女神,须佐之男命才会求助于祂。
「不久后,高天原发生的事应该也会传到这里。在那之前我们便会离开。」
须佐之男命尚未告知哥哥自己代为顶罪之事。一方面是因为,知道哥哥必然会反对,仍在寻思说服的方法;最重要的是,祂希望等到月读命的身心都镇定下来后再谈这件事。
凡间正在下雨。不知是不是受到大日孁女神隐身的影响,明明是大白天,却如同傍晚般昏暗。覆盖天空的云层是暗红色的,不时传来骇人的雷鸣,凡人都为此感到不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天,月读命依然未醒,只是不断作恶梦,反覆说著「我绝不饶祢们」之类的呓语。
到了第三天早上,悲剧发生了。
当须佐之男命听见大气都比卖神凄厉的惨叫声赶到现场时,祂看见的是长剑出鞘的哥哥。
「兄长!」
月读命下了床,勉强用自己的双脚站著,双眼却散发出异样的光芒,肩膀上下抖动,不断喘息。祂的视线笔直地望著倒在脚边的大气都比卖神,似乎没有听见须佐之男命的声音。
「该死的面具党,这回居然扮成女子来愚弄我!」
「住手,兄长!祂并非面具党!」
「我不会再上当!岂能继续当祢们的笑柄!」
须佐之男命的制止声和大气都比卖神的惨叫声交错。
变大的雨声覆盖了惨剧。
「大气都比卖神!」
须佐之男命立即奔上前去,然而,月读命灌注浑身之力的一击毫不容情地斩断大气都比卖神的躯体,鲜红色血液汩汩流出,犹如生物般在地上爬动,流向低处。
「……贤弟。」
不久,被回溅的鲜血染红半边身子的月读命喃喃呼唤。
「……我刚才杀了谁?」
如此询问的哥哥,眼眸已然恢复平时的色彩。
「我……又造杀孽了吗?」
「兄长……」
「我又造杀孽了?用这双手……」
长剑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月读命凝视自己染血的双手,大声叫道:
「用这双害死妻女的手!」
「兄长!」
须佐之男命抱住骨瘦如柴的哥哥。
「别责怪自己!振作点!」
「贤弟……我已经无药可救了。我一定又会犯下罪行,伤害别人……」
「不会的!」
须佐之男命紧咬嘴唇。有我陪在身边,我会保护兄长──祂想这么说,但话语到了喉头却说不出口。
「大气都比卖神没事的。如同植物播种、再次萌芽一般,祂能够重新再生。」
「可是,下一个被我斩杀的若非如此呢……?」
月读命用颤抖的手触摸须佐之男命的脸颊。
「要是我对祢拔剑相向……」
曾经那么可靠的金色眼眸,如今摇曳著不安的色彩。
「到时候,祢下得了手杀我吗……?」
面对如此残酷的问题,须佐之男命不禁屏住呼吸。
「祢、祢在胡说什么……」
祂勉强从喉咙深处吐出这句话。
听了弟弟的回答,月读命微微一笑。
「……我这是多此一问。心地善良的祢怎么下得了手杀我呢……」
吐气般的话语代表的是灰心?还是安心?
「贤弟,如果祢还为了那件事耿耿于怀,可否听我一个请求?我知道在这个关头搬出那件事,是很卑鄙的行为……」
祂在说什么?须佐之男命露出讶异的表情。只见月读命缓缓调匀呼吸,再次凝视弟弟的眼睛。
「将一切的罪恶和记忆封进我的荒魂里吧。这么做是为了预防我再次伤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须佐之男命不解其意地反问。也许祂其实明白,只是脑袋拒绝理解而已。
「变为空壳之后的我就拜托祢了。那样子应该会比现在好应付一些。」
逐渐被光芒包围的月读命,最后脸上似乎带著笑容。
「兄长!」
然后,月读命一半的魂魄在弟弟的怀中改变了形状。
「──祢听好,大气都比卖神。」
大气都比卖神恢复意识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衣服一片通红、手持染血长剑的须佐之男命。
「杀祢的是我,祢是被须佐之男命所杀的。」
这道声音毫不留情地灌进混浊的记忆中。大气都比卖神不禁暗想,从前须佐之男命的眼神就带有如此强烈的觉悟吗?祂的双眼犹如包藏狂风暴雨的大海,压抑著剧烈起伏的情感。
「祢好心在雨天收留我,却被我忘恩负义地斩杀了。这件事祢千万不可忘记。」
带有不可违抗之力的话语犹如回声,在脑中不断回荡。当大气都比卖神察觉这是咒术时,已再度失去意识。
──负罪者,吾也。
在如此述说的须佐之男命身后,大气都比卖神似乎看见一尊陌生的白银男神。
雨仍在下,下个不停。
不久后,年幼的三女神前来寻须佐之男命,表达照料大气都比卖神之意。祂们是藉由大日孁女神吹出的气息,从须佐之男命留在高天原的佩剑诞生的。三女神递出一个金色发饰,说是大日孁女神要祂们代为转交。
「这里头灌注了力量,能够保佑爹爹。」
聪慧的长女用稚气未消的语气说道。除此之外,祂似乎一无所知,天真无邪的双眼望著须佐之男命。
「……是吗?」
须佐之男命接过翡翠勾玉串连而成的发饰,微微一笑。姊姊要祂们转交此物,代表祂已经平安离开岩屋户,并支持弟弟的决定。想必是思金神成功说服祂了吧。至于姊姊心中有多少挣扎,现在思之无益。
姊姊,请别哀叹,请别自责。
请祢继续大放光彩,在天上燃烧,遍照所有生命。
这就是我们兄弟俩的心愿。
「……但愿这套剧本别出任何差错。」
须佐之男命朝著高天原祈祷,向发饰吹了一口气。只见发饰如沙粒般崩塌,粒子生出五尊幼小的男神。须佐之男命嘱咐祂们为母亲大日孁女神分忧解劳,将祂们送回高天原。
「这样好吗?」
长女歪头询问,模样煞是可爱。须佐之男命点了点头。
「嗯,这样就好。从彼此的随身之物诞生的孩子,也就是尔等,足可见证我和姊姊坚定不移的誓约。」
三姊妹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须佐之男命将其余的事交给年幼的女儿们,拉著哥哥的手,在雨中迈开脚步。指甲被拔去的手脚教人不忍直视,缠绕其上的布条眼看著就要松脱。仅剩和魂的哥哥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大概得花上几天才能镇定下来。如今月读命已放弃荒魂,祂的使命必须由自己一肩扛起。
「……一举一动、用字遣词全都模仿兄长也不坏啊。」
不久后,雨停了,金色阳光从云层间洒落。哥哥举起双手遮挡阳光,眯起眼睛仰望天空。看著祂宛若幼童的动作,须佐之男命想起从前被哥哥不容分说地推下悬崖的往事,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又流下无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