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须势理毗卖代为传话的隔天,大国主神造访了良彦家,说出三贵子的历史真相。祂并未透露是从何得知的,然而,听闻须佐之男命为了袒护失去妻女而绝望的月读命所下的决断,以及天照太御神无奈接受的经过,良彦震撼不已,哑然无语。
「如须佐之男命所愿,高天原发生的一切全被当成祂的罪行,众神也忠实地将之散播出去。因此,像须势理和我这类骚动过后才诞生的神明并不知道真相,留在凡人典籍里的,也是众神散播的伪史。也正因为如此,《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关于月读命的记述极少。三贵子的过去就这么被埋葬在历史洪流中。」
大国主神坐在良彦的床上,倚著墙壁,带著自揭疮疤的表情说出这番话。
「说句题外话,凡人并不知道三贵子都是性情刚烈的,对吧?典籍里描述得像是脾气火爆的只有须佐之男命而已。其实,祂们三姊弟都是那种性子,须佐之男命已经算是最温顺的一尊神。」
「……真的假的?」
「毕竟是姊弟嘛。」
大国主神无奈地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月读命的荒魂究竟是如何失落的,依然成谜;荒魂为何分离、现在位于何处,大概只有须佐之男命知道。」
戴著帽兜的男神把视线转向良彦。
「很沉重的故事吧?毫无疑问是最重量级的。月读命变成那副模样,知道内情的神明都很同情祂,可是不知道荒魂的下落,无法助祂复原。须佐之男命又坚持不说出实情,大家都束手无策……凡人和这段丑陋的往事毫无关系,照理说,差使是用不著承担此事。」
良彦坐在椅子上,黄金则是默默守在他的脚边,不发一语。
「……所以祢才阻止我?」
「结果没成功就是了。」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良彦把视线从祂的身上移到地板上。
「……我现在知道祢为什么要我别追究了。须佐之男命为何那么抗拒月读命取回荒魂──也就是取回记忆的理由,我好像也明白了。」
良彦想起月读命问起失去荒魂前的自己是何模样时,须佐之男命哑口无言的神情。祂身为弟弟,只是不希望让哥哥想起悲伤的往事而已。
「永生永世替哥哥顶罪,这可是需要相当大的觉悟……换作是我做得到吗?」
良彦喃喃自语,大国主神微微地皱起脸庞。
「我的兄弟也不少,但我可不想当祂们的替死鬼。如果对我有恩,或是我欠了什么人情的话另当别论,我才不要无条件顶罪呢。」
曾被亲兄弟谋害的祂皱起鼻头,表示敬谢不敏。见到祂与凡人如出一辙的举止,良彦不禁苦笑。确实,就算须佐之男命和月读命曾做过自己不知情的约定,也是很正常的事。
「哎,不过照这样看来,为了抢走夜之国而吞食荒魂的说法应该是假的吧?」
良彦盘起手臂。既然须佐之男命重视哥哥到不惜为祂顶罪的地步,应该不至于这样对待哥哥的荒魂才是。
「是啊。我听见这个说法的时候,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祂不能找个好一点的藉口吗?」
「那么,月读命的荒魂在哪里?」
「你问我,我问谁?」
话题又回到原点,大国主神露骨地皱起眉头。
「我只知道在那场骚动发生不久后,月读命的荒魂就失落了。或许在须佐之男命手上,又或许真的不在祂手上。」
「……对喔。就算月读命的荒魂在须佐之男命手上,如果祂不想让哥哥复原,很有可能会谎称没有荒魂,拒绝我们的要求。」
「这只是推测而已。比我年长的太古之神或许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大国主神对黄金投以纠缠的视线,黄金焦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
「我知道的和祢刚才所说的差不多。须佐之男命决定替月读命顶罪,以及天照太御神迫于无奈,接受了这个决定。至于月读命的荒魂在何方,我也不知道。」
「真遗憾。」
大国主神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就是这样。良彦,我只能帮到这里了。至于最关键的『寻找荒魂』差事,很抱歉,我没有任何情报。」
「不,已经够了。」
大国主神专程从出云前来,已是十分优待良彦。差事的基本原则,是由凡人亲手达成,因此,知道真相的黄金刻意与良彦保持距离,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一思及此,不难想像大国主神心中也有过一番挣扎。祂应该明白神明不该干预差使办理差事,但是依然如此为良彦操心,让良彦相当高兴。
「大国主神,刚才祢说的那些高天原往事,祢告诉须势理毗卖了吗?」
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大国主神眨了眨眼。
「不,我没跟祂说。和我熟识的神明,应该都不知道真相吧。」
「那祢一直独自守著这个秘密吗?」
虽然不知道祂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可是,一想到在外人眼中向来自由奔放的祂居然一直守著这个不能说的秘密──
「祢一定很痛苦吧。」
这句话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大国主神没料到良彦会这么说,不禁屏住呼吸。祂那双睁大的眼眸摇曳著,难掩动摇之色,接著撇开了视线,拉了拉帽兜的两端。
「别、别把我和凡人相提并论,我可是神明啊。一、两个历史内幕都承担不了,像话吗?再说……」
说到这里,大国主神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再说,比起我,须佐之男命一定更痛苦……我一直不了解祂的苦衷。」
良彦不清楚高天原事件发生至今过了多少岁月,不过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须佐之男命一直替哥哥顶罪,却是事实。
「……就算了解,我大概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吧。」
大国主神自嘲地笑了。良彦也点头附和,苦涩地叹一口气。纵使找到月读命的荒魂、纵使月读命复原,须佐之男命就能获得救赎吗?或许想起一切的哥哥,只会再度自责而已。若是如此,须佐之男命是否会质疑自己长年以来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感到空虚?
良彦凝视著自己的掌心。
哥哥仅剩的和魂变为勾玉,不知须佐之男命做何感想?
「……我从以前就觉得……」
在各自沉默之中,良彦缓缓说道。
「祢真是个好人耶。」
「──啊?」
男神停顿一会儿,吐出发自内心的问号。黄金则露出有些傻眼的表情看著他们。
「祢老是说须佐之男命很恐怖,却还是这么关心祂。」
「这个嘛……毕竟祂是须势理的父亲啊。」
「又因为不想让我承担这些事而搞得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
「不过……谢谢祢。」
良彦刻意避开大国主神的眼睛说道:
「多亏有祢。」
真相确实很沉重。
不过,若是与祂合力,良彦觉得自己应该挑得起这个重担。
「……不客气。」
大国主神愣了一愣,把脸转向一旁,喃喃说道。
●
一月结束,到了二月上旬,连接良彦脖子与宣之言书的绪带依然没有断裂,然而差事同样是毫无进展,一筹莫展的他只能平淡地过著打工生活。随著日子经过,大国主神所说的三贵子故事深深地沉入良彦的心中,一想到须佐之男命的心情,良彦便无法采取行动。好几次,他都想去月读命的神社看看,但是一在最近的车站下车,想到迎接自己的白银之神已然不在,他便心生踌躇,最后还是折返了。他也曾经不断自问去了神社能做什么,在找不到答案的状态下度过漫漫长夜。黄金依然在良彦的房间里生活起居,时而出门,时而确认冰箱内容物,过著随心所欲的生活。只要良彦还是差使,祂大概就会继续住下来吧。
「……啊,该怎么办?」
中午过后,良彦结束打工,和同事吃完午餐回家的路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如此嘀咕。宣之言书已经上了墨,若要完成差事,良彦就必须寻找月读命的荒魂,而要寻找荒魂,就得再和须佐之男命见一次面。正如大国主神所言,荒魂的下落只有祂知道。
良彦停下脚步来等红灯,寒风吹得他身子瑟缩。替哥哥顶罪,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不光是哥哥,须佐之男命也保住姊姊的地位。承担两神的过失,并要众神宣传自己是愚神,祂的心境是良彦完全无法想像的,良彦只知道祂打从心底敬爱兄姊。得知个中原委后,良彦总算明白,以火爆闻名的须佐之男命为何如此悉心照顾月读命。
「其他的神明无法插手我能理解,可是,姊姊也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良彦把手插入大衣口袋中。虽说事发当时天照太御神并不在场,可是祂不反对么弟顶下所有罪行吗?不觉得失去荒魂的月读命很可怜吗?又或是祂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推翻么弟的觉悟?任凭良彦想破脑袋,终究只能推测而已。
右手插入的口袋中似乎有异物,良彦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先前穗乃香递给他的学生美术展传单。
「……美术展啊?」
看来自己似乎放进口袋之后就忘记拿出来。良彦迷迷糊糊地想起穗乃香说过想让他看一幅画。展览期间已经开始,现在的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良彦接下来没有任何行程,正巧展览会场所在的美术馆就在附近。记得穗乃香说过,必须得奖才能获得展示,不知结果如何?良彦拿出智慧型手机,正要拨打穗乃香的电话号码却又迟疑了。若是结果令人遗憾,这通电话岂不成了落井下石?
「……我变得慎重许多啊……」
良彦自嘲地喃喃说道,最后还是把智慧型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全国学生美术展分为书法与美术两部分,投稿作品经过审查后,只要能够得到奖励奖以上的奖项,便会获得展出。得奖也有利于进入艺术大学就读,因此对于以美术系为志愿的高中生而言,可谓是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良彦透过柜台的海报得知这些资讯。反正回家也只是闷头苦恼而已,倒不如来欣赏学生热力四射的艺术创作,也可顺便散散心。良彦带著这般轻松的心情,接过三折导览手册,踏入展览会场。
立体展示的楼层里,陈列了许多年轻人的前卫作品,让他不禁联想到天棚机姬神制作的衣服。艺术这门学问,果然是深入钻研之后,便会迈入外行人难以理解的领域吗?良彦不时驻足观赏,慢慢前进。时值平日午后,来场者并不多。
走进绘画部门区,墙上挂著许多裱了框的画作。良彦完全不懂艺术,只知道自己的画功和展示作品有著天壤之别。
「这样的画是怎么画出来的啊……」
良彦在如同照片般细致的风景画前沉吟,并确认名牌上的高中校名与作者名字。如果校名和穗乃香的一样,良彦便会记住作者的名字。
弯过用隔间板砌成的转角后,是一片较宽阔的空间。看见里头展示的某幅画的瞬间,良彦不禁停下脚步。
「……月亮。」
耀眼得教人几欲举手遮挡的蓝月,灿然占据三分之一的画布。良彦缓缓吐出屏住的气息,走向那幅画。下方名牌所列的高中校名与穗乃香的学校相同。除了「松下望」这个名字,还有红白缎带与最优秀奖的标示牌。
「就是这个吗……?」
良彦近距离地再度仰望蓝月。画中人物也很美,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月亮。静谧无声,乍看之下冷冰冰的,却毫不吝惜地用它的青白色光芒照耀四周,甚至让人感受到一股暖意。这样的形象在良彦心中瞬间与那尊男神重叠。
「……月读命。」
良彦努力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知何故,他的感觉像是和再也见不著的月读命重逢。这种时候,良彦真气恼自己的语汇如此贫乏。几乎将人吸入画中的魄力与压倒性的美,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显然是带著强烈意志画下的月亮就在眼前。
「……『湛蓝色的月亮升起时──节录自《竹取物语‧异闻》──』。」
良彦念出作品名称,盘起手臂。
「异闻是什么……?」
《竹取物语》是辉夜姬的《竹取物语》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公主和她的几名侍从自月亮流落到看不见大海的大陆尽头。」
歪头纳闷的良彦身后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王公贵族为公主的美貌著迷,争相求婚,但公主对他们不屑一顾,只是望著月亮,日日期盼有人来接她回去。当侍从因为思念月亮上的家人而伤心流泪时,公主鼓励他们:『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然而,侍从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最后公主的生涯也降下帘幕。」
回头一看,一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女性望著画布如此说道。她穿著米黄色大衣和黑色靴子,绑成一束的头发里夹杂几丝白发。
「怜悯公主的人们向月亮祈求她的灵魂获得安息……月亮信仰从此诞生,这个故事也随著海外移民一同流传到当时的日本。后来,故事渐渐演变为日本风格,变成《竹取物语》……这就是《竹取物语》的异闻。」
「这样啊……」
良彦没想到会有陌生人替自己解说,不由得慌了手脚。
「呃,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良彦知道《竹取物语》,但完全没听过女性所说的异闻。或许是自己孤陋寡闻?良彦压低声音询问,女性露出了苦笑。
「一点也不有名。这是我前夫的家乡流传的故事,应该是有人虚构出来的吧。」
听见前夫这个字眼,良彦立即做好迎接尴尬气氛的心理准备。然而,一反良彦的预测,女性露出怀念的笑容。看见她眼尾的笑纹和变得更加柔和的表情,良彦的紧张略微纾解了,继续追问:
「您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您是这幅画的作者的家人啰?」
「对。没想到那孩子会拿这个故事当绘画题材。」
女性望著蓝月,眯起眼睛说道。看她的模样,应该是母亲吧,或许是听到孩子得奖的消息而来参观。
「故事虽然是虚构的,听起来却很真实。」
「是吗?」
女性把视线转向良彦,微微地笑了。
「其实在我刚才说的异闻中是没有这样的场面。至少就我听过的内容没有,因为公主最后死了。」
女性指著画布上的人物,眯起眼睛。
「我想,这一定是作者的愿望吧。希望结局是这样的愿望。」
良彦也仿效她,再度望向画布。
「留在人类典籍中的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另有异闻或不同的结局也没什么好奇怪。所以,就算是愿望也很好啊,说不定事实真的是这样。」
身为差使的经验让良彦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纵使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记载的也不见得是众神所见的真相。几天前,良彦才刚亲眼见证其中一个例子。
「……是愿望也很好……也对……」
女性细细品味良彦的一番话,喃喃说道。
「你年纪轻轻的,想法却这么大器。」
「因为这样想比较浪漫啊。」
「浪漫?」
「浪漫。」
安静的展览室里,两人的窃笑声夹杂在呼吸声之中传来。
「那我再说一个浪漫的故事给你听吧。」
心情大好的女性瞥了良彦一眼,继续说道:
「据说来自月亮的公主其实有个女儿,她的子孙开枝散叶,兴建了王国,成为信仰月亮的一族,来到古代的日本。」
「哦?日本?」
「他们以海外移民的身分逐渐融入日本。记得后来是被称为……秦氏。」
「秦氏……」
孝太郎似乎也提过这个名字。
「确实很浪漫。」
「对吧?」
「不过……只有妻女来到地上,父亲独自留在月亮上吗?」
为何只有妻女被放逐到地上?辉夜姬的故事中,公主是因为有罪才被流放到地上,异闻也是这样吗?
女性再次将视线移向蓝月,一瞬间露出忧伤的神色。
「我也是听来的,不太清楚。」
她的双眼回溯著记忆。
「听说是为了维护丈夫的名誉,妻女才在向导的带领下从月亮来到地上。」
不是被流放,而是自愿来到地上──
大国主神所说的悲伤故事闪过良彦的脑海。
月读命大闹高天原的原因,不正是下凡的妻女吗?
「……不知妻女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和丈夫离别?」
女性喃喃说道,举起手掌遮住画布上的半边月亮。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这句话听起来活像咒语,意思大概是缺了的月亮总有一天会变回满月,即使成了相隔两地的半月……成为弦月,日后也会再次团圆吧。」
女性在空中滑动手掌,再度捕捉满月。
「我想,妻子一定一直相信著丈夫,等到最后一刻……」
女性如此说道。不知何故,她凝视著月亮的双眼中带有一丝后悔。
「湛蓝色的……满月……团圆……」
良彦与满月面对面,喃喃自语后,不禁哑然失声。湛蓝色的月亮,蓝月……说法各有不同。直到此时,良彦才察觉──
月读命放弃人形的那一天,他确实亲眼目睹在沙子上闪耀的湛蓝色半月。
二
大日孁女神走出岩屋户后,刚听完思金神叙述的事发经过,还没说上半句话,便毫不迟疑地给了思金神一记耳光。思金神乖乖承受,望著女神说:
「气消了吗?」
听思金神一派镇定的口吻,大日孁女神的嘴唇不断颤抖。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哀叹自已的无力?祂已经不明白了。
「怎么可能!立刻把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找回来!为何我弟弟得被逐出高天原,承担一切罪名!」
「恕难从命。月读命老爷姑且不论,须佐之男命老爷是自愿这么做的。」
「是祢诱导祂这么做的吧!」
面对兄姊的困境,么弟断然不会袖手旁观。思金神便是利用祂这样的性子。
「打从一开始……把我关进这里的时候,祢就打算这么做了……?」
思金神笔直回望大日孁女神充满怒气的双眼,开口说道:
「我不明白祢的意思。不过,听说须佐之男命老爷心中对于月读命老爷有愧,祂代为顶罪,或许是为了赎罪。」
「我就是在问祢是否利用了祂的心中有愧!」
「那么我请教祢。」
思金神打断情绪激昂的大日孁女神,继续说道:
「除了这个方法以外,要如何收拾残局才正确?祢该不会要自行负起全责吧?即使面具党已经收手,手足蒙受的无妄之灾,和身为照耀高天原与苇原中国之神应有的典范,祢认为孰重孰轻?」
思金神步步逼近,但大日孁女神赌上了一口气,一动也不动。祂回瞪思金神的双眼,紧握方才打了一耳光的手。面具党针对月读命的企图之一,便是扳倒身为其姊的大日孁女神。虽然月读命是误中奸计,但祂将高天原化为荒野是事实,倘若身为首领的大日孁女神袒护弟弟,其他神明定然不会默不作声。
「在祢关进岩屋户的短短期间内,便有许多生命因为失去阳光而枯萎。祢必须带著威严与神圣在空中大放光彩,没有任何一尊神能够取代祢。这个道理祢还不明白吗?」
大日孁女神恨不得摀住耳朵。
祂恨不得闭上眼睛蹲在原地,像幼童一样放声大哭。
「……我明白……」
大日孁女神带著剖心泣血之痛挤出声音。祂没有流泪,绝不掉泪。思金神说得没错,父亲伊耶那岐神赋予自己的是太阳神的角色,祂必须继续散发万物之粮的光芒,创造生命,孕育凡人。因此,祂的力量和祂的威信都不能有丝毫减损。
不过,这么一来──
两个弟弟该怎么办?
被面具党玩弄于股掌间的大弟。
自愿承担污名的么弟。
「……祢要我……弃弟弟于不顾吗……?」
颤抖嘶哑的声音虚弱无力。
身为姊姊,竟不能给予半点慈悲吗?
「令弟希望祢留在天上,所以才扛起所有罪责下了凡间。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思金神递给大日孁女神一把剑。大日孁女神对这把剑有印象,是么弟的爱剑。大概是么弟为了对姊姊宣誓忠诚,方才留作信物。
「……原谅我……月读命……」
听说暂时打入大牢的弟弟被拔去指甲、剪断胡须。痛苦与悔恨涌上女神心头。
「原谅我……须佐之男命……」
大日孁女神紧抱著剑跪下来。双肩上的几亿生命沉甸甸地压住女神,早已不是区区「沉重」二字便能形容。
思金神紧握拳头,缩回伸出的手,静静地闭上嘴巴,一动也不动。
须佐之男命留下的剑生出三尊纯洁无瑕的女神,大日孁女神将自己的发饰托付给祂们。这是祂对么弟仅有的赔礼,但也知道自己亏欠的绝非这点东西便能弥补。
「思金神。」
目送年幼的三女神下凡离去,大日孁女神卸去所有头发上的珠饰,并切断束发的细带。
「我要重新整建高天原,从根本改革,以免日后再次发生那样的蠢事。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需要祢的力量。」
「遵命。」
思金神在女神身边伏地跪拜。见状,大日孁女神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犯不著行此大礼,我已经很清楚祢的心机有多么深沉。不过,我需要祢那颗灵光的脑袋。」
大日孁女神甩了甩变轻的头,撩起头发。缠绕在白皙手指上的发丝如绢丝般随风飞舞。
「祢不该崇拜我,而是该成为制衡我的神。别站在我的身后,站在我的身边。」
女神那双威势更增的眼睛捕捉了思金神。
「从此时此刻起,我要改名换姓,把软弱无力的大日孁女神留在岩屋户里。」
思金神静静地倒抽一口气,高昂与兴奋之情充斥心头。祂正要见证眼前的美丽女神更上一层楼的瞬间。
「既然在天上照耀一切是我的使命,用这个名字应该更加浅显易懂。」
褪去过度华美的上衣,变得轻盈的女神似乎微微地笑了。
「……让天棚机姬神织件新的神衣吧。适合现在的祢的神衣。打造八咫镜与八尺琼勾玉,卜个良辰吉日奉祀起来。」
思金神感受著心头的跃动,深深垂下头。
「让长鸣鸟note唱歌恭迎祢吧!我们的日轮,天照太御神。」
注2:长鸣鸟 即是鸡。
●
良彦驱使格格作响的右膝跑出美术馆后,先回家一趟,向黄金打听须佐之男命的下落。当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前。当他再度离开家门,与黄金一同搭上电车,抵达目的地的神社时,太阳已然西斜,树木的影子长长延伸于神社境内。
「……须佐之男命。」
良彦呼唤坐在敞开的神社门前的苍蓝贵神。
「……我不是叫你别再干涉我们兄弟了吗?」
在放弃现形的哥哥的神社里,须佐之男命用比冬夜更寒冷的眼神瞪著良彦。这道视线化为劲风,鞭打良彦的脸颊。
「我知道,月读命的事我再怎么道歉也不够。就算事前不知情,我暴露了祢长年隐藏的秘密是事实。」
良彦承受著在冰冷脸颊上造成刺痛的风,不自由主地握住拳头。再多言词,都无法改变那一天发生的事。
「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脸来见祢……不过,现在我有了必须见祢一面的理由。」
黄金守在不远处观望。闻言,须佐之男命挑了挑眉。
「理由?」
「对。」
良彦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再度凝视著须佐之男命。
「我知道月读命的荒魂在哪里了。」
须佐之男命眯起眼睛,彷佛在质疑这句话的真伪。
「祢说祢吞食了荒魂是在撒谎。祢那么重视哥哥,不可能那样对待祂的荒魂。祢应该会把荒魂留在身边才对。」
良彦缓缓抬起右手,指向某物。
倘若那天看到的湛蓝色勾玉是祂的半月──
「荒魂就在那里。」
须佐之男命的脖子上挂著许多玉石和勾玉,良彦指的就是其中一块金粉点缀的湛蓝色勾玉。须佐之男命一时情急,用手遮挡,随即又皱起眉头,站了起来。
「是又如何?」
须佐之男命踏出一步,迸裂的电气飞来,击中良彦。良彦感受到如同强烈静电的刺激,缩起身子。
「要不是你多事,就算只剩和魂,兄长至少还能现形!还能安宁地度过悠久的时光!是你践踏了祂的安宁!」
良彦抬起头来,全身上下依然有股麻痹感,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是横眉竖目的表情。
「……祢口中的兄长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良彦低声问道。闻言,须佐之男命皱起一边的眉头。
「头发和眼睛变了色,记忆只能维持一天,乖乖听祢的话巡视神社,祢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哥哥吗?」
大国主神说过三贵子皆是性情刚烈,说来意外,其中最温和的竟是须佐之男命。白银月神绝非原来的月读命,或许眼前的火爆贵神正显现出月读命的其中一面。
「荒魂无法重新创造,不过,只要荒魂与和魂齐聚,就能让月读命恢复原状。可是,祢并没有这么做。」
良彦知道须佐之男命静静地倒抽一口气。他甩开缠绕全身的静电,挺直腰杆。
「……祢不想与荒魂、和魂齐备的哥哥重逢,是有理由的吧?」
须佐之男命文风不动,视线亦是一动也不动,笔直地凝视著良彦。
「大国主神把高天原发生的事告诉我了。得知妻女已死,自暴自弃的月读命犯下的罪行,以及祢替祂顶罪的事。这些事别说凡人,连绝大多数的神明都不知情……不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祢为何甘愿替月读命顶罪?即使是为了兄弟,背负污名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
良彦咬紧牙关对抗恐惧,望著原本不敢直视的须佐之男命的双眼。
「对祢而言,替月读命顶罪,将哥哥失去荒魂后的模样烙印眼底,照顾行动不便的祂──才是赎罪吧?」
睁大的碧眼一瞬间动摇了。
「替从月亮下凡的月读命妻女引路的……就是祢吧?」
此时,须佐之男命的脑中,被锁链层层封锁的记忆掀开沉重的盖子。
月读命企图窃占高天原的谣言流传开来以后,月读命便立刻去找须佐之男命商议。再这样下去,自己最珍视的家人或许也会受到危害。该怎么做,才能保护正值可爱期的孩子及深爱的妻子?该怎么做,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既然是无凭无据的谣言,坦然以对就好。」
「不过,对方是一群无风也能起浪之徒。单我一神倒还好,若是等到妻女出事以后再思量对策,可就太迟了。」
月读命的妻女,须佐之男命也熟识。笑口常开的妻子、遗传了父亲的聪明伶俐的公主,是值得哥哥全心爱护的家人。
「有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能让祂们避避风头?」
回答哥哥这个问题时是什么心情,须佐之男命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那么凡间如何?」
当时,愚蠢的祂毫无心机地提出这个主意,还自以为是一条绝妙好计。
「若是留在日本,难保不会被找到;但若是前往大陆,对方要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为了安全起见,将嫂嫂与侄女变为凡人后再下放凡间,就更不容易被发现。兄长也可以在夜之国保佑祂们。」
听了弟弟的提议,哥哥喜形于色,立刻大赞这是条妙计。
「不愧是我的弟弟。」月读命开心地笑道。
这让须佐之男命感到万分荣耀。
「这样的安排只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去接祢们回来。在那之前,就把月亮当成我,细数日子吧。纵使躯体化为凡人,待回到夜之国以后,再让祢们登仙即可。」
送走妻女的那一天,从地上看见的月亮是蓝得宛若能净化一切、美得令人泫然欲泣的满月。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月读命与妻子之间的约定,须佐之男命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拜托祢了,贤弟。」
自告奋勇担任向导的须佐之男命,领著哥哥的妻女下凡。
完全没料到那竟是一条通往悲剧的道路──
后来,时光流逝,孤独与寂寞改变了哥哥,削弱祂的力量,月读命再也无法追踪妻女的行迹。祂并未责怪须佐之男命,但这让须佐之男命更为自责。一想到高天原发生的事乃是起因于自己,替哥哥顶罪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发展。纵使这么做,又能承担多少哥哥的悲恸?须佐之男命只能哀叹自己的无力。
须佐之男命将牙根咬得吱吱作响。祂的脚掌使上了力,硬生生撑起摇晃的膝盖。想忘也忘不了的记忆,以惹人厌的温度重新播放。
「……兄长将记忆与力量封入荒魂中,是因为祂斩杀了大气都比卖神。」
须佐之男命轻声说道,吐出沉淀已久的热气。闻言,良彦倒抽一口气。
「祂害怕自己又被恨意与冲动侵袭,再次铸下大错,所以自愿分离出荒魂……你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
巨大的手掌抚摸著在胸前摇晃的湛蓝色勾玉。
「空虚,只有空虚。到头来,我这双手没能保护任何一个人。就连我曾经立誓,即使必须与数亿人为敌,也要站在同一阵线的兄长也一样……」
须佐之男命缩起厚实的背,单手摀著脸。
「……然而,同时……我却有些欢喜。」
彷佛有一道冻结声响起。听了从须佐之男命的嘴唇吐出的话语,良彦不禁皱起眉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从摀住脸庞的手指间露出来的,是沉入黄昏的笑容。
「保管荒魂,照顾只剩和魂、状态不安定的兄长,给予我绝佳的忏悔时间。」
须佐之男命缓缓地撑起身子,再次望向良彦。
「差使,如你所言,荒魂在我手上,我却不归还,是为了我自己。这不过是愚神须佐之男命在自欺欺人,以为代行兄长职务,便能获得原谅!」
在金红色的夕阳照耀下,神社境内的树木拉长影子,须佐之男命那双散发著淡淡光芒的眼睛看起来好似在哭泣。
「如何?揭穿真相,你满意了吗?说中事实,你开心了吗?差使,你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月读命已经不在,我失去赎罪的对象!还有什么大义可言?」
「我才不管什么大义……」
良彦眨了眨湿润的双眼,喃喃说道:
「我不是为了那种东西来到这里……」
良彦忍住的泪水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想哭却不能哭的男神。
「祢说只是自欺欺人,真的是这样吗?换作是我,一定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月读命复原,得知事实以后,要是再一次地绝望……」
沙子在须佐之男命无意识间缩回的脚下摩擦作响。
「要是到时候又没能支持住祂……」
「住口。」
「要是历史再次重演……」
「住口!」
暴风从正面袭向良彦。良彦及时用右手护住脸,踩稳脚步。
「……之前我也替须势理毗卖办过差事。」
飞过的小石子划破脸颊。良彦感受著这股痛楚,继续说道:
「祂明明是一尊开朗、坚强又笑口常开的女神,却失去被爱的自信。在这个时代,认真祭祀神明的人不多,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须佐之男命,力量也难免逐渐衰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良彦说道,并未伸手摀住渗出血的脸颊。
「祢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须佐之男命背负的担子太过沉重,稍一松懈便会压垮祂。不能与姊姊分担,连儿女都得隐瞒,独自一神守著秘密直到现在。当祂一面质疑自己的自欺欺人,满怀不安与恐惧,一面牵起什么也不记得的哥哥的手时,不知是何心情?
见了前来寻找月读命荒魂的差使时,不知有何感想?
「……兄长失去了一切。」
须佐之男命喃喃说道,眼神犹如注视著自手中流泻的沙子。
「原来的样貌与妻女皆不复在,连名字都只是模模糊糊地留在凡人的纪录中……」
闻言,良彦平静地开口说:
「……月读命的妻女,是为了保护丈夫的名誉才从月亮下凡的吧?」
宁静的境内隐约传来流水声。
「现在还有人在传承这个故事。」
须佐之男命僵硬地转过头来,凝视著良彦。
「当成《竹取物语》的异闻传承了下来。来自月亮的公主虽然死去,但她的孩子留下血脉,子孙建立王国,渡海来到古代的日本。」
宛若在追寻昔日所爱之人的身影。
良彦念出那个女性告诉他的那句话。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
昔日哥哥说过的话语,重新回荡于须佐之男命的耳边。
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
祂牢牢握著妻子的手,如此诉说。
──便是再相聚之时。
当时,妻子也用皓如明月的坚定眼眸点头称是。
──无论多少年,我都会等著与祢相聚的日子。
「……难道说……血脉还没有断……?」
须佐之男命愣在原地,摇曳著失去焦点的视线。
「啊……老实说,我不确定是不是祂的血脉。」
良彦也是听来的,并未做过严密的调查,没有确切证据。
「不过,确实有人在传承这个故事。」
良彦拿出塞在斜背包里的美术展导览手册。他摊开折叠的页面,只见上头大大印著在绘画部门获得最优秀奖的画作。
「就像至今仍在祈祷能够再次相聚一样。」
静谧的蓝月下是再次团圆的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有年幼的女儿。黑发的父亲和金发的母亲身穿优美的长襬衣裳,发丝随风翻飞,女儿在正中央。三人带著几欲喜极而泣的表情紧紧相拥。
彷佛在诉说此后永不分离。
看著良彦出示的画,须佐之男命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轻抚画中的男性。接著,祂似带笑意地吁了一口气。
「……和兄长……有几分相似。」
同时,视野倏地模糊。
「……大国主神一直不愿意告诉我这件事,祂说不想让凡人承担神明的纷纷扰扰。不过,我是差使……」
虽然不是自愿成为差使,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
「或许我无法分担一半,不过,至少让我承担一些吧。」
良彦露出自虐的笑容说道。
「神明和凡人就是要相互扶持,对吧?」
须佐之男命带著怀念之情,感受著泉涌而出的泪水温度。过去,曾有凡人郑重地奉祀﹑抚慰泪流不止的祂,但当时祂只顾著自怨自艾,没有好好面对他们。
现在祂能够好好地面对吗?能够对这个凡人吐露心声吗?
太阳即将沉落西山,半边天空都染上火红色。
「……我拥有兄长的荒魂,却不希望兄长复原,有一部分固然是出于不安与恐惧……」
隔一会儿,须佐之男命带著忍受痛苦的表情吐露心声。
「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分离荒魂是兄长自己要求的。因此,纵使动念,最终我还是会打消念头……然而,如今连和魂也化为勾玉,失去兄长的失落感实在太大,直到此时,我才头一次违背兄长的意愿,希望祂复原……」
须佐之男命拿下挂在胸口的月读命荒魂,又从怀中取出和魂。
「……可是,行不通。行不通。」
剽悍的男神双手捧著哥哥的魂魄,犹如孩童般哀叹。
一旁守候的黄金眯起双眼。
「须佐之男命,祢……曾试著让月读命复原吗?」
良彦不禁瞪大眼睛,脸色随即又黯淡下来。行不通──须佐之男命这句话刺入他的胸口。
「……我试过,试了一次又一次……我以为是因为身在出云所以行不通,便特地来到这座神社,拼凑湛蓝色的满月许多次……可是……」
须佐之男命将两块勾玉反向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圆,只见勾玉一瞬间发出微弱的光芒,接著便毫无动静。
「……就像这样,只有微弱的反应。」
须佐之男命无力地说道,祂的背影似乎突然变小许多。
良彦走上前去,窥探祂的掌中。
「方法没错吧?」
只见分别点缀著金粉与银粉的勾玉,静静躺在巨大的手掌中。以勾玉拼凑成湛蓝色的满月,确实是符合月读命作风的复原方法。
「祢想得出可能的原因吗?」
黄金也来到须佐之男命的脚边,抬起鼻头说道。
「……也许是兄长自己并不想复原。」
须佐之男命略微停顿之后,方才自嘲地说道。
「或许祂看穿了我的自欺欺人……」
「不,没这回事。」
良彦立刻否定,仰望著高大的男神。
「月读命比谁都清楚祢长年独自背负著什么样的重担,不会认为这是自欺欺人,更不会责备祢。」
良彦笔直凝视著须佐之男命,只见祂的海蓝色眼眸一瞬间动摇了。
「……既然如此,就是单纯不想复原吧。」
「那祂大可以毫无反应。虽然微弱,但是勾玉散发了光芒,代表祂有反应。」
良彦轻轻触摸两块勾玉,冰冷的石头触感传到指尖上。该怎么做?还缺少什么?构成月读命的魂魄已经集齐,方法也没有错,要让祂再次重生于人世,还需要什么助力?
「……快想。」
良彦催促自己,咬住嘴唇。魂魄的结晶就在自己托付荒魂、信任有加的弟弟手上,还需要什么?良彦左思右想,视线四处游移时,突然停驻在伫立于夕阳余晖之中的黄金身上。
「……啊!」
他的视线循著自枯木缝隙间洒落的阳光,滑向空中。
在那儿的是曳著大红裙襬的日轮女神。
「对喔……」
随著话语吐出的是泪中带笑的气息。
「伊耶那岐神生下三贵子……这三尊神是同时诞生的,只有弟弟当然不够。」
须佐之男命猛然醒悟,瞪大眼睛仰望天空。
良彦不知道传不传得到,不过,现在似乎只剩这个方法。
「──天照太御神!」
眼底映出白银男神的温和视线。
「帮帮我!我想再次唤回月读命!让须佐之男命摆脱过去!」
良彦灌注心愿,扯开嗓门全力大叫。
「我想帮助祢的弟弟!」
心跳的间隔感觉起来格外漫长。
抬头仰望的金红色光芒灼烧著脑中,良彦忍不住闭上眼睛。他用双臂护著脸庞,但视野依然炫目,不久后,周围的声音逐渐远去。没有风声,也没有鸟叫声,万籁俱寂中,唯独光芒持续增强。渐渐地,就连上下感觉也麻痹了,良彦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站著还是坐著。
「黄金……」
良彦闭著眼睛呼唤狐神,突然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把他拽过去。他的胸口被硬生生地揪住,无法抵抗,只能任凭对方摆布。
「──大胆狂徒,竟以这种方式呼叫日本至尊,著实无礼至极。」
一阵清香飘来,随即,一道陌生的男声毫不容情地批判良彦。
「咦?是谁?」
「倘若遵循古法行降神仪式便罢,此等无礼行径,断不能容──」
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的良彦无法掌握状况,以为自己会被痛殴一顿,忍不住绷紧了皮。然而,男子突然打住话头,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随后又不情不愿地说一声「遵命」。
「祢自个儿的态度更无礼吧。」
脚边传来黄金的低喃声。祂在这阵光芒之中还看得见周围吗?
「黄、黄金,祢在……」
那里吗?良彦正要询问,却被比刚才更为强劲的力道压住头。他的膝盖后方被踢了一脚,双膝跪落地面,双手也被放到地上,形成五体投地的姿势。
「好痛!」
「来到御前,还不伏地叩首?」
良彦的脑袋被牢牢压住,鼻子都快碰到沙地,只好乖乖从命。即使反抗,压头的力道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根本无法动弹。良彦低下头,遮去些许刺眼光芒,这才得以微微睁开眼睛。视野受到局限,几乎只看得见地面,他努力伸长脖子,才看见拖曳在沙地上的白色裙襬。
「……是谁?」
良彦定睛凝视,但无法获得更多情报,只见异样的光芒淹没附近一带。
不久,须佐之男命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
「……姊姊。」
须佐之男命会如此称呼的只有一神。
「天照──」
没想到祂真的来了。良彦忍不住抬头,又被不容分说的力量压回去。
「未经允许,不准抬头!」
听见这道斥责声,良彦不禁咬牙切齿。这个男的到底是谁啊?
「姊姊,我把兄长──」
话说到一半,须佐之男命又吞了回去。
──对不起。
良彦似乎远远地听见这道声音。
「天照太御神!」
良彦以额头抵著沙地大叫。那个男的只叫他别抬头,没叫他别出声。
「如果祢来了,拜托祢!帮我们复原月读命!」
「注意你的口气!」
男声制止良彦,但良彦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说道:
「须佐之男命一直独自扛著的重担可以放下了吧!再说,不只须佐之男命──」
良彦咬著沙子,挤出声音。
「祢自己应该也很痛苦!」
女神并未回答。
虽然没有回答,却有一阵出奇温暖的风轻拂身体。
随后,淹没视野的金红色光芒变得越发强烈,良彦难以承受,只能再次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映出的光芒从中心开始泛蓝,一面画圈一面扩散,与金红色融合交杂,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给,最后逐渐化成正圆形。
「……是月亮。」
良彦喃喃说道,声音带著些许泪意。
他绝不会看错。那是支配夜之国,冰冷却温暖的湛蓝色月轮。
──我想给祢看一样东西。
良彦闭著眼,在心中默祷。
──是长年以来一直期待著再次相聚的湛蓝色满月。
画中的一家人是作者的愿望,同时是祂的愿望。
「……祢并不孤单……所以,回来吧!」
须佐之男命一肩扛起的过去已经可以画下句点。
蓝光宛若在回应呼唤,变得越来越浓,犹似大海与天空的美丽蓝色渲染了四周。澄澈的蓝,温柔地接住沉落其中的良彦,下一瞬间,又化为白色迸裂开来。
在良彦呼吸一次过后,压著他的手与光芒一道消失了。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如平时的日暮境内。他看见泰然自若的黄金,正想确认月读命的情况时,突然响起一阵哇哇大哭声。
「……真的假的?」
良彦窥探须佐之男命的怀中,不禁如此嘀咕。
「兄长……」
男神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视著怀里。
只见两块勾玉已经化为呱呱哭泣的婴儿。
三
那一天傍晚,穗乃香和打完工的望约好在学校前见面。望先前说过若在美术展中获奖,希望穗乃香陪她去某个地方,今天就是前往那个地方的日子。虽然望并未告知要去哪里,不过穗乃香心里有数。见了望重画的那幅画,穗乃香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吉田同学?」
穗乃香仰望著染红的西方天空,听见呼唤后,迟了数秒才回过头来。穿著印有高中校名的运动服走出校门的,是同班的男学生。由于座号相近,这个男生平时总是和她一起担任值日生。二月以后是自由到校,穗乃香原本以为毕业典礼之前不会再见到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似乎是去了社团,背著运动社团的学生常背的亮面大包包。
「……等、等人。」
「哦?这样啊。」
男学生问归问,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举起手来说了声拜拜,便再度迈开脚步。
「呃……」
穗乃香对著他的背影开口,却又不禁踌躇。现在才为了讲义的事道谢,是否太迟了?或许他根本不记得,反而会讶异穗乃香在说什么。
「啊,对了。」在穗乃香迟疑之间,男学生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最后一次当值日生那天,我忘记倒垃圾,是你帮我倒的吧?社团的学弟看见跟我说的。」
这番意外的话语让穗乃香睁大眼睛。
沿著步道骑来的自行车避开他通过。
「不光是那一次,平时你也常帮我补做值日生的工作。我常常忘东忘西,多亏你帮忙,谢谢。」
夕阳照耀著腼腆的笑容。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穗乃香使劲蹙起眉尖。高中生活在她的脑海中快转播放。虽然苦多于甜,但或许是自己造成的。
「我、我才是!」
穗乃香在不知不觉间紧握双手,用不输给往来喧嚣声的音量说话:
「你帮了我很多忙,还帮我拿重物……一直没跟你道谢,对不起。」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何说不出口?为何还没说出口就放弃?有很多事,不说出来是无法传达的。
男学生略微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又露出笑容。
「那你不该说对不起,该说谢谢才对。」
这回轮到穗乃香露出微笑。
「──谢谢。」
清楚说出口的瞬间,体内深处的冰山似乎随之融化。
●
「欸,还是回去吧?」
在校门前和望会合,挤在回家巅峰时段的人潮中慌慌张张地转搭电车,抵达画廊附近的车站时,只剩十分钟就是打烊时间。
「都来到这里了耶。」
穗乃香穿过剪票口,回头看著望。
「可是……说不定会被拒绝……」
或许是为了缓和对于未知结果的恐惧,望刻意将不安说出口。
「说不定爸爸并不想见我……」
在美术展得奖的她怀抱的心愿,便是和父亲见面。她不知道联络方式,现在正要去拜托画廊的主人居中牵线。
「爸爸画的湛蓝色满月蕴含再次团圆的祈愿……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走出车站时,街道已沉入夜色之中。月亮高挂在天顶,再过几天就会变成满月。穗乃香仰望月亮,吐出白色的气息。要和多年没见的父亲见面,穗乃香能够体会她裹足不前的心情。
「……我不这么认为。」
穗乃香回答,依旧仰望著月亮,望用视线反问她为什么。
「也许我们过度解释了湛蓝色的满月。」
弯过巷子的转角,不知有无营业的咖啡店和拉下铁卷门的旧书店之间的玻璃门仍然有光线外漏。
「我想,意思应该更单纯。」
望不解其意,歪头纳闷。
「羽田野先生大概很喜爱蓝色的满月吧,所以才一画再画。」
虽然这只是穗乃香的猜测,但她觉得应该没猜错。
「因为那曾经是一家幸福的象徵。」
将一家人聚在一起说故事的回忆寄托于画作之上。
望愕然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打开画廊的玻璃门一看,只见刚好打完电话的店主回过头来。他见到穗乃香,有些惊讶地抬起眉毛。
「怎么回事?今天客人特别多。」
「快打烊了才跑来,对不起。」
穗乃香低头致歉,踏入画廊。不知几时间,望像是抓著浮木似地紧紧握住穗乃香的手。
「呃,今天我们有事想拜托您……」
穗乃香看著望。接下来还是由她自己开口比较好。
「……望?」
画廊里传来呼唤望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背对她们坐在沙发上的女性惊讶地站起来。
握著的手一瞬间使上了力。
「妈妈……」
听见望的这句话,不知何故,穗乃香有点想哭。
「……小妹妹,你们也是要找羽田野唯司吗?」
店主打量著母女俩说道。
「如果是,就等一会儿吧。我刚刚联络他,他大概三十分钟后就到了。」
说完,为了不再让客人上门,店主把正面的铁卷门拉下一半。
「为什么……?」
望依然握著穗乃香的手,询问母亲。仅仅三个字,母亲便明白她想问什么。
「班导师打电话给我,通知你得奖的事,我去看了画以后大吃一惊。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个异闻。」
母亲凝视著女儿,彷佛在她的身上见到某人的影子一般,眨了眨眼。
「真不可思议……我一直觉得没脸见他,看见那幅画以后,脚却自然而然走向这里。」
望忍不住奔向泪眼婆娑的母亲。一动起见面的念头便立刻前来这间画廊,代表望的母亲也一直关注著羽田野的动向,不过,最后推了一直裹足不前的她一把的,还是望画下的那幅画。
「小妹妹。」
从外头回来的店主低声呼唤穗乃香。
「她的名字是不是写成希望的『望』?而不是『希』note。」
注3:望、希 日文中,「望」和「希」都可念作「NOZOMI」。
「对,没错……」
「原来如此,怪不得羽田野老是画满月。」
店主一面抚摸下巴一面笑道。见状,穗乃香也联想到某个可能性。
「啊……是不是……望月……?」
经店主这么一说,穗乃香才恍然大悟。
满月的别名正是女儿的名字。
「哎,要问问看才知道。」
店主飘然说道,替客人泡咖啡去了。
是一家幸福的象徵?或是对女儿的爱?答案是何者都无妨。
看著和母亲一样泪眼婆娑的望,穗乃香的视野也跟著模糊。望对自己表露了许多秘密,还允许自己接触她的秘密。或许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对她说出秘密吧?还有好多隐藏的秘密没对她说,不知她愿不愿意听自己慢慢倾诉?
「穗乃香。」
穗乃香不愿打扰他们一家团圆,本想悄悄离开,但是望出声叫住她。
「都来到这里了,你就见证到最后一刻吧。」
望朝著穗乃香招手。
穗乃香努力挤出笑容,掩饰自己湿润的眼眶。
四
走出东京饭田桥站西口,横越大学附设医院旁边,于十字路口右转。在超商与餐饮店林立的这一带,随处可见脖子上挂著员工证的上班族。大国主神混在他们之中又拐了一次弯,已然感应到的气息变得更加浓厚。单枪匹马闯进总本山,难免有些顾忌,因此祂很庆幸对方察觉自己来访而换了个地点。只不过,怎么不换间小一点的神社呢?
「……别来无恙。」
看见坐在通往神社境内石阶上的女神,大国主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尊一脸忠犬样的男神随侍在女神身旁。
「祢也还是老样子,扮成凡人的模样四处游山玩水。要是伤了我宝贝侄女的心,我会让祢更伤心喔。」
女神穿著大红繻袢与白衣白袴,一身不符合身分的简朴装扮,摇曳著高高束起的头发笑著说道。或许祂只是开玩笑,但听在大国主神耳里却不是这么回事,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
「这回我的功劳可不小啊。别的不说,为什么我得替祢们姊弟擦屁股?」
大国主神把手插在连帽上衣的口袋里,露骨地皱起眉头。收到良彦差事已经解决的报告后,大国主神徵得须佐之男命的许可,将过去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须势理毗卖,结果这几天来,须势理毗卖不断责备祂没有早点告诉自己。
「还有,为何告诉我那件事?」
「我是很久以前说的,祢还记得反倒让我惊讶。」
「那种事怎么忘得了?」
坐镇伊势的女神一脸愉悦地将透明的视线转向大国主神。
「没什么,不过是闲聊罢了,并没有深意。」
祂面带微笑如此说道。
大国主神脸颊抽搐,思索著该怎么办。大国主神早已隐约察觉自己被女神玩弄于股掌之中,虽然很想还以颜色,但女神身边那条忠犬可不好惹。不只忠犬,祂身旁还有许多名闻遐迩的神明随侍在侧,只是没有现身而已。纵使没有其余众神,大国主神也拿祂无可奈何。
就连大国主神坐镇的出云──就连整个日本,都是笼罩在祂的光芒之下。
「……的确,我认为重情的大国主神应该会设法改变局面,只是没想到竟是与差使联手。」
思索片刻后,大国主神做出孩子气的宣言:「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便离去。待祂的背影消失于视野之外以后,女神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是不是太欺负祂了?」
「倘若看起来像是如此,那就是祢造成的。」
「与我何干?」
「我只是在模仿祢啊。」
女神说得理所当然,男神有些不服地挑了挑眉。
「不过,还是挑些大国主神喜欢的……啊,不,挑些侄女喜欢的礼物送过去吧。这样对祂比较有益处。」
「遵命。」
男神望著迈开脚步的女神背影。
「要回去了吗?」
「不,我想四处看看这座城市。」
女神回过头来,眼中带著柔和的光芒。
「之后顺便去探望育儿中的么弟吧。」
姊神一直信守与须佐之男命立下的誓约,不与两个弟弟见面,专心地照耀高天原与人世。然而,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那件事始终梗在心头。
直到那一天应差使之请下凡。
「……没想到我居然还得靠差使推一把。」
女神望著自己的掌心,轻轻地笑了。
抚摸脸颊的风带著一阵暖意。
「请容我作陪。」
思金神一如往常,行了个夸张的大礼后,与女神并肩同行。
季节流转,再过不久,春天应该就会带来花香吧。
●
「你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嘛。」
巡逻一圈回来的孝太郎拿著竹扫帚,对著坐在通往大主神社境内的石阶上观看宣之言书的良彦说道。
「来我们神社有什么事吗?」
「咦?呃,我在等人……」
良彦连忙阖上宣之言书。虽然被看见也无妨,但若是孝太郎问起为何和一般的御朱印不一样,可就麻烦了。
「你在等谁?」
「穗乃香。她约我去参观朋友也有参展的美术展。」
须佐之男命召出「湛蓝色的月亮」后,已经过了两天。穗乃香似乎也有好消息,昨晚约他见面,顺道报告。
「哦?就你们两个人?」
「……对。」
「哦,这样啊,但愿你们能够和平出游。」
孝太郎语带玄机,缓缓地摸索怀中。
「这是杉下太太送我的,给你当饯别礼。」
孝太郎递给良彦的是用和纸包装、看来颇为高级的铜锣烧。
「……干嘛给饯别礼啊?」
「别问了、别问了,至少补充点糖分吧。糖分在很多时候都是很重要的。」
那种充满体恤之情的眼神实在太可疑,是在讽刺他根本不懂艺术,至少多补充一点能量,以免过度消耗脑力吗?良彦刚接过铜锣烧,在一旁整理毛皮的黄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过来。这家伙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
「这么一提,你之前提过月读命的事,解决了吗?」
正要返回社务所的孝太郎突然想起这件事。
「上次你不是问起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的相关故事吗?」
「哦,那件事已经解决了。」
收在斜背包中的宣之言书里,月读命的墨字已经盖上大海与剑组合而成的须佐之男命朱印,以及枫叶般的小手印。如果时间允许,待会儿他打算和穗乃香一起去拜访那两尊男神。
「啊,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良彦再度回头,望著走上石阶的孝太郎背影。
「上次你说,打从一开始就奉祀月读命的传统神社只有两间,是哪两间啊?」
老实说,良彦一直感到好奇。不知是不是因为须佐之男命篡改历史之故,现在流传于凡世的神话中,月读命这尊神有些虚无缥缈,不但典籍中的记述极少,即使追溯神社的历史,也大多是奉祀月读命以外的神明。在这些神社中,只有两间神社未曾遗忘月读命,让良彦十分感兴趣。
「哦,是月读宫和月夜见宫,都是别宫就是了。」
「别宫?」
「也就是分宫,地位仅次于御正宫。是皇大神宫和丰受大神宫的别宫。」
「……换句话说?」
良彦有听没有懂,孝太郎对他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说道:
「用非常简略的说法,就是伊势神宫的分宫之一。」
「咦……伊势神宫,那不就是……」
良彦忍不住抬起腰来。
「天照太御神……所在的地方,对吧……?」
「不然还能是哪里?」
孝太郎耸了耸肩,走上石阶。良彦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关于月读宫和月夜见宫的历史,我也不清楚,所以只说现在的事实。」
黄金不著痕迹地从愣在原地的良彦手中夺走铜锣烧,接著说道:
「就我的记忆,月读宫的地位仅次于奉祀天照太御神的御正宫与奉祀其荒魂的荒祭宫。」
良彦再度往石阶缓缓坐下,眨了眨湿润的眼睛。
「……这样啊……原来姊姊特地把弟弟留在身边……」
良彦一直很好奇,当月读命一怒之下失去理智,而须佐之男命替哥哥顶罪时,姊姊究竟有何反应?他甚至想像过,莫非姊姊趁机把所有责任推给弟弟,自己则是高枕无忧地继续当高天原首领。不过,其中必定有良彦无法想像的苦恼与哀叹吧。天照太御神坐镇伊势,却刻意将月读命的神社安置在身旁,或许是祂的赎罪方式。就和须佐之男命把照料白银的月读命当作赎罪方式一样。
「祂们果然是姊弟。」
良彦面露苦笑,同时深切感受到月读命有多么受到姊姊与弟弟的爱护。
「这就叫雨过天晴吧,只是下雨的期间长了一点……祢已经开始吃了喔!」
某尊狐神豪迈地扯破铜锣烧的包装纸,立刻开始大快朵颐。
「怎么,你也想吃啊?我可以分你一口。」
「至少分一半吧!还有,那是人家送我的耶!」
良彦板起面孔指责,随即又虚脱地叹了口气。
「哎,算了,反正我本来就该跟祢道谢。」
「道谢?」
黄金用前所未有的狐疑眼神打量著良彦。
「要道谢去向大国主神道谢吧。关于这次敦促差使完成差事的手段,虽然我自认选择了正确的道路,问心无愧,但是站在你的立场,应该觉得我不通情理。」
「是啊。不过,当差事改成寻找荒魂的时候,祢不也反对了吗?」
「那是……」
黄金本想找藉口,又垂下耳朵,撇开了视线。见到祂这般举动,良彦微微一笑。
神与人的关系极为敏感,尤其是神明,出于天性,越是亲近凡人,越容易产生感情。虽然凡人只是飘落的一片树叶、天降的一滴雨,但神明并非铁石心肠,完全不讲情面。只要看看大国主神,便能明白这一点。
从那天黄金一再询问是否真要更换差事,也可见一斑。如果祂的目的只有完成差事,根本用不著这么问。之后祂销声匿迹,也是因为留在良彦身边会忍不住帮忙──这么想是否太过善意解读了呢?
「哎,神明本来就是蛮横无理的,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
良彦说著平时黄金常说的台词,摸了摸黄金的头。
「住手!要我说几次!别乱摸我的头!」
「好危险!祢的爪子很利,下手轻一点行不行?」
「你别做这种会受伤的事不就得了!」
「是、是。啊,穗乃──」
视野边缘捕捉到等候之人的身影,良彦转过头去,却因为苗头不对而皱起眉头。
「良、良彦先生……呃……不管我怎么说,他都坚持要跟来……」
一脸困扰的穗乃香身边,有个良彦也认识的修长男子。他穿著昂贵的黑色查斯特大衣,无框眼镜后的双眼正用看著厨余般的眼神打量良彦。
「他听说我……二月起不用上学……就请了特休假……回来……」
「今年我还有一堆假没请完。休假避开决算月,是社会人士的常识,对吧?」
穗乃香的哥哥推了推眼镜,敌意毕露。
「趁我不在的时候和穗乃香约会,你很有种嘛!今天就三个人一起玩吧?还是你要先回去也行喔。如何?」
良彦这才明白孝太郎祝他和平出游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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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白色水干、看来约莫五岁的幼童,兴味盎然地在神社境内四处走动。祂那头束起的头发是夜晚的黑色,充满好奇的双眼是月亮的金色。几天前还在须佐之男命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以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成长,宛若从竹子里诞生的那位公主一般。
「祂的记忆恢复了吗?」
毛茸茸的尾巴成了标的的黄金,好不容易才逃离这个小暴君。虽然祂也可以跟著良彦去看美术展,但是有那个哥哥在,铁定会吵得不可开交,因此祂选择单独行动,谁知这边也同样不平静。
「随著成长慢慢恢复了。现在祂已经知道我是祂的弟弟,再过几天,应该就会变成大人的模样吧。虽然缓慢,但祂会确实想起一切。」
月读命的荒魂与和魂拼凑而成的湛蓝色月亮,化为婴儿型态的月神。敞开的神社深处装饰著良彦相赠的美术展导览手册。待月读命想起一切之后,望的画作应该会替祂带来希望吧。
须佐之男命拄著脸颊躺在神社入口,眯起眼睛望著拖曳小树枝走路的幼小哥哥。
「自么女长大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扶养孩子,不过,只要把兄长给我的还给祂就行了。」
黄金瞥了如此诉说的须佐之男命一眼。不知是不是黄金多心,须佐之男命的语气似乎变得温和了些,严厉的神情也有所转变。这大概是须佐之男命原本的面貌吧。
「……结果还真的如祢所言。」
须佐之男命察觉黄金的视线,也将眼睛转向黄金。
「无论我们怎么说,良彦都没有放弃。祢说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也只有不轻言放弃这一点值得赞许。」
「难怪祢如此欣赏他。」
「别误会,我可不欣赏他。」
黄金予以否认,想起方才良彦所说的话,动了动耳朵。差事变更为寻找月读命的荒魂时,自己的确不赞同,并一再询问良彦是否真要这么做。正因为知道可能会有什么结局,黄金才试图阻止。原本黄金只是为了要求他重新办理自己的差事,方才一起行动,但不知几时间,良彦渐渐变为一片特别的树叶。老实说,这让黄金感到困惑不已。当时,黄金清楚意识到自己对良彦有所偏袒。
幼小的哥哥把捡来的树叶排放在高大的弟弟面前,又一溜烟地跑开。黄金目送祂的背影,改变了话题。
「……对了,我有事想问尔。」
「什么事?」
须佐之男命撑起身子,指尖把玩著其中一片树叶。
「从前,尔说过要掂量差使的斤两对吧?有什么令尔挂怀之事吗?」
差使制度是大神决定的,须佐之男命没有更动的权利。祂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须佐之男命若有所思地转动视线,点了点头。
「……嗯,这和方位神也有莫大的关系。」
「我?」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黄金歪头纳闷。
须佐之男命闭上嘴巴,搜索言词。不久后,那双深蓝色的眼眸转向黄金。
「……方位神啊,祢随著差使见过那么多力量与记忆衰退的神明──」
祂的双眸映出四季流转的和平日子。
而祂从未想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该不会以为自己的记忆是完好无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