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古时代,稻子从天照太御神的斋庭下放至人间,被视为稻荷神的宇迦之御魂神派遣祂的白狐眷属们,将之散播到日本各地,众狐神叼着稻穗,行遍大江南北。到了今天,日本依然有许多丰饶的水田倒映着天空的颜色。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稻作刚开始传布的时候,祂总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凡人一面哼唱这首歌一面播种。当时栽培方法尚未确立,田地的样貌与现在截然不同,但同样是从小小的种子开始发芽,逐渐茁壮。更早以前,有些地方甚至是与小米或水稗混作。人们研究如何提升收获量,慢慢地培养技术,有些时候则是以天启的形式获得祂传授的智慧。
「上天庇佑赐恩泽,
欢天喜地乐起舞,
诚心祈求秧苗长。」
虽然是为了获取粮食填饱肚子而干活,人们却乐在其中,那副模样祂至今仍然印象深刻。伫立于田地旁的「曾富腾」是田神的依代,深受百姓信仰。
「一二三,仰天齐引吭,
四五六,曾富腾同声唱。」
逐渐腐朽的身体仰望的天空,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景色。
●
「别拿这种无聊事去烦人家。」
在前往奈良的电车里,用肉趾抵着车窗眺望窗外风景的黄金,不容分说地一口否决。
「才不无聊咧。」
良彦忍不住大声反驳,随即又清了清喉咙掩饰。午后的电车乘客并不多,但依然是几乎座无虚席。待四面八方的视线不再集中在自己身上后,良彦才小声地继续说道:
「这可是穗乃香的入学贺礼耶!我想了一个月,还是想不出该送什么才好。」
樱花季节已然结束,从今天起进入五月,后天开始就是大型连假。想当然耳,三月顺利从高中毕业的穗乃香早已展开大学生活。从不时往返的简讯内容看来,她似乎颇为享受校园生活。良彦一直盘算着送个小礼物给她庆祝入学,谁知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个月。他不知道相差五岁以上的女孩喜欢什么东西,时常趁着打工回家的路上去逛百货公司,又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尤其一想到溺爱她的哥哥送的一定是大礼,更让他担心自己疲软无力的荷包买得起不逊色的礼物吗?
「现在要去见的是智慧之神,应该可以替我出个好主意吧。」
「何不问凶神恶煞(妹妹)?」
「太冒险了。」
妹妹上大学时,不容分说地从良彦身上抢走一万圆现金,良彦完全不敢问她拿去买了什么。别的不说,妹妹根本不知道穗乃香的存在,如果找她商量入学贺礼的事,不难想象一定会被刨根究底,最后不仅父母,恐怕连孝太郎都会在当天便得知所有内情。更何况今年春天升上大四的妹妹明年就要出社会了,届时连就业贺礼的门槛都会跟着提高。良彦可不想造就这种未来。
「既然如此,更该自己动脑思考。别把神明当成方便的咨询对象。」
黄金啼笑皆非地哼了一声,如此回答。良彦嘀咕一句「死脑筋」,被祂用爪子毫不容情地抓了大腿一把。
昨天出现在宣之言书上的是良彦从未听过的神名。不过,根据毛茸茸辞典所言,那尊神明的名字曾在《古事记》中登场过一次。良彦读过白话版的文库本《古事记》好几次,但还是毫无印象。登场的神明太多,除了有名的几尊以外,他实在记不得。
「建国途中,有尊小神来到大国主神身边。这尊神是你也很熟悉的少彦名神,可是当时大国主神不知道祂的名字,便询问蟾蜍。蟾蜍介绍了一尊神明,说『祂』或许知道。」
在最近的三轮站下了电车以后,可看见打着日本最古老名号的神社导览板。不过今天的目的地不是那座神社,而是一旁的末社。越过平交道,走在挂着灯笼的参道上,只见一座原木鸟居指引着苍翠森林的入口。良彦没有穿越鸟居,而是走过面线店前,在住宅区中继续前进。片刻过后,通往目的神社的参道映入眼帘,写着「智慧之神」的导览板格外引人注目。良彦一面欣赏两侧的竹林,一面走上石阶,一座小而庄严的瓦檐拜殿显现身影。
「久延毗古命。久延之意为崩,受风吹雨打而腐朽者。虽然不能行走,却能知天下事的稻草人。」
「……稻草人……」
在拜殿旁的空地上,良彦如此喃喃说道,搜索言词。眼前确实有个稻草人,用和良彦的手臂一样粗的圆木十字交叉组成,穿着满是补钉的简陋衣服,脚上木纹毕露,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它的脸是用脏布束成一团制成,以墨水点上的两个黑点代表眼睛,鼻子的形状活像平假名的「し」,嘴角带着微笑,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有深渊般的双眼直望着良彦。
「咦?等等,这个是活的吗?」
「哦,居然询问神明是死是活,真是充满哲理的问题。」
「不是啦!我是说,这里头有东西吗?很恐怖耶。」
在良彦与黄金交谈的期间,稻草人依旧是文风不动。若是身在田里,良彦大概会当成真正的稻草人,视而不见。
「先不说别的,为什么稻草人能知天下事?稻草人根本不会动吧?」
「正因为不会动,才予人终日静观天下事的印象。除了智慧之神以外,祂也有农业之神或田神之称。」
良彦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眨了眨眼。说什么静观天下事,稻草人看得到的范围有限吧?不过黄金都这么说了,应该错不了。现代的常识原本就不适用于神明。
「请问……你是久延毗古命,没错吧……?」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倘若眼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稻草人,他就成了和稻草人说话的笑话。
「——我是不是久延毗古命……从尔以此名称呼的那一刻起,这个木棒与布结合而成的物体便有了这个名字。」
眼前的稻草人慢了一拍才如此回答。虽然声音听起来很清晰,但是画上的嘴巴并没有动。不只如此,良彦感受到一股麻烦的气息。刚才那个问题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吧?
「然而,尔可曾想过,倘若我以『久延毗古命』自称,那么『木棒』与『布』之名又到何处去?」
问题的答案换来另一个问题,良彦目瞪口呆地回望稻草人那双阴森森的黑眼珠。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如此深入思考过木棒与布的问题。
「哎呀呀,久延毗古命又在说这种艰涩难懂的话,真伤脑筋。」
一道低沉粗犷却悠哉的声音从地面传来,良彦循声望去,只见不知几时间,稻草人的脚边出现一只良彦得用双手才抱得动的大蟾蜍。分不清是褐色还是深绿色的背上有好几个疣,肚子则是白色的,一双黄色大眼骨碌碌地转动着,瞳孔呈现细长的形状。
「蟾蜍……好大只喔。」
良彦诚实地说出感想。他并不讨厌两生类,但见到这只大蟾蜍,身体还是不禁僵硬了一瞬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哎呀,两位就是方位神老爷和差使兄吧?」
在良彦的注意力被巨大蟾蜍吸引的时候,上空传来这道声音,随即有个东西无声无息地降落。
「欢迎来到久延毗古命的神社!」
用着与蟾蜍成对比的轻快声音说话的,是一只体长约四十公分、身体圆滚滚的猫头鹰,一派老练地停在稻草人的手臂上。
「诚如所见,久延毗古命是稻草人。虽然《古事记》中记载祂不能行走,但其实在神社境内、田地里和田间小路是可以稍微走动的。只不过祂最近通常杵在境内,大小事情都是由身为眷属的我——富久和蟾蜍谣代劳。」
众人转移阵地,来到避人耳目的竹林之中。富久依然停在久延毗古命的左臂上,一面拍动褐、白色羽毛混杂的翅膀,一面滔滔不绝地说明。
「我有时也会化成人形,不过能够走动的地点依然有限,因此不常外出。」
久延毗古命自己也接在富久之后说道。
「况且,越是维持人形,我便越是忍不住思考凡人与神明之间的界线。凡人是仿照神明的模样创造,神明化为『人形』,带有什么涵义?」
「啊啊啊,现在别想那些复杂的问题!」
良彦连忙阻止久延毗古命陷入沉思。复杂的问题等祂一神独处时再慢慢想吧。
「原来不只蛭儿大神,久延毗古命也不能走路啊……我的右膝也有伤,不能走路应该很不方便吧?」
「哦?右膝?」
「打棒球受的伤。」
良彦耸了耸肩。现在遇上天气不好或走了许多路的日子,右膝依然会发疼。
「还有,这只蟾蜍叫做谣……?向大国主神介绍久延毗古命的,该不会就是……」
「哦、哦,差使兄知道吗?没错,我正是那只蟾蜍,因为这段缘分而成为久延毗古命的眷属。」
坐在久延毗古命右臂上的谣张开大口,予以肯定。用低沉的声音缓慢说话似乎是祂的特征。和羽毛丰满的富久相比,祂的外貌免不了给人一种两生类的难以亲近感,但习惯以后,便会察觉祂的表情其实颇为丰富。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大国主神家族……」
良彦暗自嘀咕。即使不是血亲,和祂有关联的神明及动物很多,或许就广义上而言,连久延毗古命都是家族之一。
「能让差使兄记住,实在太荣幸了。容我献丑一曲,表达感谢之意。」
话才说完,谣的喉咙下方便随之鼓起。下一瞬间,祂用低空飞行般的低音唱起歌来。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即使是在春光照射的竹林中这等舒爽宜人的环境,谣那低沉又如摩擦枯叶般的嘶哑嗓音,以及虽不到五音不全却微妙走音的歌声,依然带来了极端的不适感。相较之下,那种毫无技巧、只会嘶吼的歌唱方式还要来得好上一点。
「谣!别唱了!」
在谣意气风发地一展抖音技巧时,听得浑身打颤的富久如此大叫,随即翩然飞起、盘旋一圈,给了谣强烈的一踢,又立刻回到久延毗古命的左臂上。
「抱歉,方位神老爷、差使兄。谣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音痴,以吟游诗人自居,传唱各个时代的故事。」
「没、没有自知之明的音痴是吟游诗人,好厉害……」
良彦轻轻地抚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看富久的反应,谣应该被数落过不少次,但依然没有自知之明,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是天下无敌。
「让我唱完嘛,〈田歌〉是我最拿手的曲子。」
谣险些被踢落久延毗古命的右臂,好不容易才用前脚抓住。
「是啊,富久,让祂唱又有何妨?顶多是小鸟会头晕掉下来而已。」
「久延毗古命,那可是命案啊。」
久延毗古命和富久挖苦起来毫不留情,但是,谣似乎不以为意,看来这大概是祂们的家常便饭。
「好难缠的眷属……」
黄金的耳朵有些困惑地垂下来。饶是方位神,似乎也难以承受刚才的歌曲。
「呃,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良彦呼吁众神谈正事。他必须尽快解决差事,接着请益该送什么入学贺礼给穗乃香才行。
「久延毗古命的差事是?」
良彦望着本神的脸庞问道,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和带着笑意的嘴角依旧未变,在一声不吭的状态下看起来怪恐怖的。
「……差事啊……」
不久后,久延毗古命喃喃说道。
「什么差事都行,看是有什么困扰,还是有什么事要我代劳。啊,不过,可别派那种改变世界之类的难题给我啊,要我做得到的。」
「尔做得到的?」
「对,像我这种再平凡不过的死老百姓也做得到的。」
闻言,久延毗古命微微歪头思索,随即灵光一闪,抬起头来。
「那我有件事想拜托尔。」
「嗯,什么事?」
「我想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富久的大嗓门盖过久延毗古命说到一半的话语。宏亮的声音把良彦吓得险些心跳停止。
「久延毗古命!怎么又提起那件事?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可是……」
「哎呀呀,还想着要退休吗?居然变得这么懦弱。」
谣在久延毗古命的右臂上缓缓地眨眼,一脸无奈。
「呃,请问一下……」
良彦捂着仍在扑通乱跳的胸口,介入麻吉三神组的对话之中。
「刚才久延毗古命是说祂想退休吗?」
闻言,富久与谣隔着久延毗古命面面相觑,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老实说,这阵子,力量衰退的久延毗古命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有气无力。之前就算不能动,好歹还会写写推理小说,现在连小说都不写——」
「等等,小说?是化成人形,写在纸上吗?」
良彦紧抓着对方轻描淡写带过的话题不放。眼前的久延毗古命的手是不折不扣的圆木,应该不能握笔吧。
「哦,不不不,不是写在纸上。」
说着,谣微微拉开久延毗古命的衣服,露出放在胸口的苹果标志四方形物体。
「是用这个平板电脑。」
「平板电脑!」
「这是大国主神相赠的。」
「又是祂!」
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良彦努力克制险些虚脱的自己。意外的写作方法固然令他吃惊,但仔细想想,久延毗古命是智慧之神,运用最新科技或许是易如反掌。
「平板电脑?就是比智慧型手机更大的那个吗?」
黄金摇着尾巴,喃喃问道。祂对于现代文明也相当适应了。
「建议久延毗古命写小说的就是大国主神。祂说久延毗古命是安乐椅侦探,一定写得出精彩的小说。」
「安、安乐椅……?」
「所谓的安乐椅侦探,就是不到现场,有时候甚至连房门也没踏出一步,只靠着旁人提供的线索和推理便能找出犯人的侦探,在现在的推理界已经行之有年。因此大国主神就想,光靠着谣带来的情报即能猜出来神是少彦名神的久延毗古命……莫非就是安乐椅侦探的始祖?」
良彦用手指抵着太阳穴。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但大国主神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大国主神还惠赐了宣传词:『外表看似稻草人,智慧却过于常人的名侦探——神!』……」
「祂根本是漫画看太多吧。」
「无论如何,如同我刚才所述,久延毗古命不仅小说写到一半就搁下,看见美景也没有任何感动,凡人前来参拜亦毫无反应,最后甚至说要退休……」
富久一面以翅膀拭泪一面说明。
「退休……意思是不当神明了吗……?」
换句话说,即是返回高天原之意?良彦如此询问,久延毗古命无力地点了点头。
「身为智慧之神的我拥有举世无双的睿智,不再为任何事物惊讶或感叹,就连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天空都看腻了……人间少了我,应该也无妨吧。」
久延毗古命漫不经心地转动脑袋,从竹林间仰望天空。
「不不不,当然有差!值得惊讶的事或许很少,但这个世界还是需要神明的!」
「不过,田地已经有稻荷神及稻精巡视——」
「可、可是,也有人需要身为智慧之神的你啊!学问是人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学问……」
久延毗古命低声说道,富久与谣则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差使兄,说到学问之神,尔可会想起我?」
面对那双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漆黑眼眸,良彦一时语塞。自己应该诚实回答这个问题吗?
「说、说到学问之神,老实说……我会想到北野天满宫——」
「差使兄~~!请您识相一点~~~~~~~!」
富久如箭一般飞过来,良彦无暇闪避,脸部接个正着,被祂撞得向后倒。
「果然如此……不过,这么想并没有错。我的『智慧』原本就以农耕、灌溉等与生活必须事务相关者居多,做学问的余裕,是在衣食无虞之后方能产生,对我而言乃是近来之事。仔细想想,我实在是尊落伍的神明啊。智慧与学问之神的使命,就交给坐镇于北野天满宫与太宰府天满宫的菅原道真,老神还是乖乖退休去吧。」
在随后跟进的谣践踏良彦的肚皮之际,久延毗古命眺望着远方,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没想到竟会踩到祂的地雷。
「那么,差使兄,交办给尔的差事,就定为『协助处理退休前的交接事宜』。」
「不!我们这些当眷属的绝不同意!差事是『不让久延毗古命退休』才对!」
富久在极近距离之下望着良彦的双眼叫道,盖过久延毗古命的声音。
「这、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无法起身的良彦转过头来询问黄金。
「还能怎么办?询问宣之言书即可。」
始终一派冷静的黄金俯视着良彦,如此回答。
「富久,差使兄是来替我办差事的。」
「就算如此,也不能同意那样的差事!」
「你只是因为力量衰退,稍微失去自信而已。」
在良彦拉过包包拿出宣之言书的期间,神明与其眷属依然踩在他身上争论着。良彦努力翻开宣之言书的久延毗古命那一页,并再次询问久延毗古命:
「久延毗古命的差事是『想退休』?」
「没错。」
然而,宣之言书并未产生任何变化。
「……富久和谣的心愿是『不让祂退休』?」
「没错!」
祂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瞬间,宣之言书一如平时地散发光芒,告知差事已然受理。
「大神的意志好像是站在这一边的……」
良彦战战兢兢地从上了墨的页面抬起头来,只见残破的稻草人在欢欣鼓舞的猫头鹰与蟾蜍身旁,失落地垂下头来。
●
「久延毗古命!久延毗古命!请看!这些凡人的智慧结晶多么美妙!」
无论富久和谣打的是什么算盘,既然大神已经定夺,良彦只能遵从,因此他便开始思索打消久延毗古命退休念头的方法,但要找到口头劝说以外的方法并不容易。久延毗古命只能在境内及田地附近走动,看到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色,或许正是祂「不再感动」的原因之一——得出这番结论的良彦,决定带祂去看看不曾见过的风景,便用绳子把稻草人绑在背上,离开神社。反正普通人看不见祂,不成问题。
「哦,这是电风扇吧。我在社务所看过,但社务所里的电风扇有可以制造风的叶片……」
良彦带着久延毗古命、猫头鹰和蟾蜍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后,直接前往站前的大型家电卖场。就算平时有使用平板电脑的习惯,应该还有很多家电是久延毗古命不曾看过的吧?良彦带祂前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祂的兴趣。
「富久,别靠太近,不然你的羽毛会被吹得乱七八糟。」
良彦对站在没有叶片的电风扇前仔细端详的猫头鹰说道。比起乖乖待在背上的久延毗古命,这两只到处乱跑的眷属更为棘手。更何况除了祂们以外,还有一只好奇心旺盛的狐狸。
「良彦,那不就是透过新开发的独立控制技术控制底部的三个挨欸起(IH)加热器,重现火焰的剧烈摇晃状态,让米饭在锅里跳动的最新型电锅吗?」
「比起象印的技术力,现在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记忆力。」
八成是看广告记住的吧。这家伙向来见食眼开,非常好懂。
「差使兄、差使兄。」
在反复播放的宣传广播声中,似乎有道呼唤自己的声音远远传来。良彦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谣居然窝在滚筒式洗衣机里。
「我找到一个好房间。」
「那不是展示机吗……快、快出来!不然会被洗!」
良彦趁着女销售员移开视线之际救出谣,擦了把冷汗。他一时间竟没想到眷属们和久延毗古命一样,都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家电。
「富久呢……」
良彦把谣放下地板,寻找祂的搭档。所幸富久一直待在电风扇前,但不知是不是背后吹了风,头上的羽毛倒竖起来,活像刚睡醒时乱翘的头发。
「哎,应该不要紧吧……」
「良彦,那个制面包机就是可以用米谷粉烤面包的——」
「我不清楚,大概是吧!」
「顺口又丽奇(rich)的滋味……什么是丽奇?」
「丽滋的亲戚。」
狐狸还是老样子,只对调理家电有兴趣。良彦随口打发黄金,盘起手臂。继续当这些动物的监护人,可就无暇让久延毗古命好好见识日本的智慧结晶。
「黄金,富久和谣拜托你照顾一下。」
良彦如此交代试着回想丽滋是什么的黄金,在卖场内略微走动。久延毗古命的脸正好从良彦的头边探出来,良彦看见的东西祂应该也看得到。
「很无聊吗?」
良彦一面装作观赏墙上大型电视的模样,一面询问。
「还是因为差事没被受理在生气?」
大型电视的影像比家里几年前购买的电视清晰许多,供顾客试看的资讯节目正在报导艺人结婚的消息。
「我并未生气。生气有时是种自私的情绪。我知道富久和谣只是舍不得我而已。」
稻草人的声音近在耳边,却看不见彼此的脸。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神继续待在人间,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间不需要的神明。只不过,随着力量衰退,自信与记忆跟着减弱的神明,良彦见过不少。富久和谣说久延毗古命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似乎没有说错。
「虽然这次受理的差事是『不让久延毗古命退休』,不过,这不代表你永远不能退休。」
影像切换的瞬间,良彦望着映在如镜子般的画面上的久延毗古命说道。
「想退休以后随时可以退休,现在暂缓一下,欣赏人类的智慧结晶吧。你不能离开境内,应该没看过平板电脑以外的最新家电、车子或大楼之类的东西吧?啊,不过你有平板电脑,或许看过影片?」
久延毗古命的神社位于一座小山丘上,附近是一大片幽静的农田。当然也有住宅和商业设施,但数量搞不好比古坟还少。良彦认为见识新奇的事物,应该能够勾起祂的好奇心,带给祂不同的感动。
「平板电脑主要是写作时才使用。富久偶尔会用社务所里的Wi-Fi看影片……像这样用电视的大画面看到的影像真是魄力十足。」
久延毗古命喃喃说道,在良彦的背上微微转动脑袋。为了引起祂的兴趣,良彦随便指着一台电视说道:
「你看,这台电视是8K的,好厉害,影像真漂亮。」
其实良彦不知道8K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影像很美。另外还有4K的电视,他同样不明白有何不同。
「差使兄,你知道电视的显像原理吗?」
「咦……原理……?」
「电视是靠着红、绿、蓝三种颜色的光制造影像。这三种光称为光的三原色,可以调和出绝大多数的颜色。让这三种颜色的光由左至右闪烁,高速交叉扫描奇数行与偶数行,就可以显示出影像。每秒显示三十张图片,看在凡人的眼里,图片就像是会动一样。」
「原、原来如此……」
良彦有股不祥的预感,视线暗自飘移。
「接下来是『8K』和『4K』的差别。」
「你连这个也知道吗?」
「即是解析度的差别。『8K』是七六八○×四三二○画素的影像,由于横向解析度大约是八○○○,所以称为『8K』。『K』是一○○○(1K)之意,八○○○即是『8K』。而『4K』则是……」
「等等!暂停!」
良彦硬生生地打断没完没了的说明。他没想到会从稻草人口中听到「解析度」这个字眼。
「……久延毗古命,你对家电很有研究吗?」
良彦歪过头,尽可能看着祂的脸发问,与那双漆黑依旧的眼眸四目相交。
「差使兄,我确实是尊落伍的神,但依然勤于补充新知,网罗所有现代文明。尤其是进化显著的家电,我更是天天收集资讯,未曾懈怠。」
久延毗古命的语气十分平静,良彦不禁咬紧嘴唇,望向远方。
「……不过,这些都是上网搜寻就能获得的知识,即使我知道也帮不上任何忙。」
久延毗古命用自虐的语气说道。
「人间果然不需要我这尊神明了。」
听了背上的这道声音,良彦忍不住抱头苦恼。看来这份差事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
当天晚上,由于时间已经太晚,无法送久延毗古命祂们回奈良的神社,因此良彦便直接将众神带回家中。谁知稻草人、猫头鹰、蟾蜍和狐狸竟趁着他洗澡的时候占据他的床铺,害他必须在这个仍有凉意的时期睡地板。别的先不说,稻草人有必要睡床铺吗?良彦盖着好不容易抢来的毛巾被在地板上躺了没多久,就被谣地鸣般的打呼声吵得受不了,悄悄溜出房间。
「神明的耳朵是附带除噪功能吗……?」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宁可睡沙发的良彦下到一楼,发现有光线从客厅的玻璃门外泄到走廊上。
「你还没睡啊?」
良彦暗想爸妈应该早就睡了,打开门只见小自己四岁的妹妹——晴南,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的光线反射在墙壁及天花板上。
「你还不是在熬夜?」
「啊,我是睡不着。」
虽然这个妹妹被黄金称为凶神恶煞,但其实良彦和她的感情并不差,只不过萩原家向来是女人较为强势而已。为了掩饰,良彦先去厨房喝杯水。妹妹在这里,他不能睡沙发,因为会被质疑为何不在自己的房里睡觉。
「……欸。」
在良彦思索该如何是好时,晴南突然轻声唤道,但她的脸孔依然朝向播放深夜搞笑节目的电视。
「哥哥是怎么决定要去哪里上班的?」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良彦拿着装了水的杯子愣在原地。听说今年春天升上大四的妹妹,已经预先被好几间企业录取了。她的成绩比只会打棒球的良彦优秀许多,还担任大学祭的筹办委员,国中是田径队,高中开始打软式网球,在大学也有参加社团活动。她向来是认定了就勇往直前,良彦原以为她会维持一贯作风,果断地决定要去哪里上班。
「……我不是看工作本身,而是看能不能打棒球来挑选,应该没有参考价值。」
良彦故作平静,喝光了杯里剩下的水。饶是凶神恶煞的她,面临人生的分歧点是否也感到迷惘呢?
「喔,这样啊,果然是个棒球痴。」
然而,有别于良彦的动摇,晴南的回答相当冷淡。
电视传来夸张的笑声。
缩成一团的背部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瘦小。
「……发生了什么事吗?」
良彦把空杯子放进流理台里,如此询问。晴南一面转台,一面懒洋洋地回答:
「没有啊,只是觉得怪怪的。我从大三就开始做企业研究和自我分析,应征的企业也录取我了,可是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做那份工作,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晴南每按一次选台键,电视影像就变换一次。天气预报、购物频道、综艺节目、美食节目、动画、当红偶像的冠名节目,她对每一台都不满意,以一定的规律按着选台键。
「我觉得我好像只是被逼急了,想随便找个能够容纳自己的地方而已。要是等到实际开始工作以后才发现不适合自己,那不就太迟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头一次听见妹妹说丧气话,良彦搜索枯肠,寻思着该说什么。
「如果觉得不适合,换工作就好啦。你是不是想太多?」
「别说得那么简单。千辛万苦才找到工作又要重新来过,而且是在没有应届毕业生光环的状态下,这在日本是很冒险的事。况且就算找到新工作,不做做看还是不晓得适不适合自己。」
晴南立刻反驳,良彦于是闭上嘴巴。这种时候,还是别跟她争论为宜。再说,良彦也担心是进公司不久后就因伤离职、至今仍在当打工族的自己引发了她的不安。或许是自己让她误以为一旦做出错误的选择,就再也无法翻身。虽然良彦身负差使的任务,但看在妹妹眼里,他大概只是个人生充满挫折的可悲哥哥。
「……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什么大话,不过,在你这个年纪就能找到真正想做的工作的人并不多。」
虽然可以透过企业实习体验志愿行业的地方变多了,但不是所有公司都提供这样的机会。要一个只活了二十二年的人,现在就决定往后六十年的人生,未免太强人所难。再说,因为迈入婚姻或其他人生阶段而必须改变环境的时刻一定会到来,所以良彦才认为换工作选取更好的人生也是种选项。
「只不过,就算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事物,下定决心要珍惜一辈子,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天突然失去。」
转台的手指停下来,电视上映出某座山脉的空拍画面。
「考量到这一点,我觉得别打安全牌,选择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比较好。至少以我来说,虽然现在不能打棒球了,但是我并不后悔。」
妹妹依然背对着良彦,默默无语地抱着膝盖。
二
「……全身酸痛……」
上午九点,在自家厨房里烧开水的良彦捂着腰嘀咕。昨晚,他终究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里睡地板,但谣的打呼声吵得他难以成眠,疲劳完全没消除,甚至觉得更加疲惫。父母已经去工作了,妹妹刚才也穿着求职套装出门,不知是要去面试还是参加说明会。妹妹出门前并未提及昨晚的事,因此良彦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打起精神了。
「哎,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良彦按下电热水瓶的开关,物色母亲买来的面包。烤片吐司再随便煎颗蛋,应该就够了。
待家人全都出门后,良彦便去叫醒睡在自己房里的众神。黄金去进行每天早上的例行巡视,已然不见踪影;留下来的富久祂们也醒来了,似乎对电脑很感兴趣,正在尝试开机,自己简直毫无隐私可言。良彦立刻把久延毗古命和眷属们带往客厅,以便监视祂们。
「良彦,替我烤这个当早饭。」
正在检视吐司保存期限的良彦回过头来,发现黄金不知几时间回来了,叼着厚松饼粉的袋子坐在地上。
「你回来啦……慢着,那个是哪里来的?应该不是偷来的吧?」
「少胡说,是你母亲买来的。之前我看到她在烤,似乎很好吃。」
莫非这尊狐神掌握了家里的所有食材?祂干脆别当方位神,改当粮食库存管理之神好了。
「哎呀!这是冰箱对吧!昨天在店里看过!哈哈,装了好多东西。」
良彦循声望去,只见富久停在半开的冰箱蔬果室门上窥探里头。
「大约是……五五○公升……」
固定在餐桌和椅子间的久延毗古命喃喃说着冰箱容量。莫非祂其实热爱家电?
「对了,差使兄。」
听见富久的声音,注意力被久延毗古命吸引的良彦转回视线。富久转过头来,用翅膀指着蔬果室说道:
「掉进里头的谣说冬天来了。」
「啊?」
良彦连忙确认,只见谣的脑袋栽进高丽菜与白菜之间。虽说是神明的眷属,但家中冰箱里插了只巨大蟾蜍,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美观的画面。
「哎呀呀,我险些进入冬眠。」
获救的谣悠哉地眨了眨眼。
「眷属也会冬眠吗……?」
「视心情而定。这么一提,去年——」
「差使兄,冰箱上面的门也可以打开看看吗?」
「良彦!快点烤松饼!」
家里什么时候变成动物园?良彦叹一口气关上冰箱,交代动物们别进厨房,一面盯着隔着吧台窥探的黄金一面烤松饼。他不禁怀疑稻草人、猫头鹰和蟾蜍吃不吃这种东西,但仔细想想,从前某尊松饼之神曾说过神明接受的是与献馔一同献上的心意,只好请祂们将就一下了。
「……差使兄,尔知道厚松饼(Hotcake)和美式松饼(Pancake)的差别吗?」
良彦懒得拿电烤盘出来,便用最大的平底锅两片两片烤,看着他下厨的久延毗古命突然如此询问。
「厚松饼和美式松饼的差别……?」
很遗憾,关于这种食物,良彦从来没想过那么多。不过这么一提,他常在电视上听到大受女性喜爱的美式松饼之类的话题,也曾看过美式松饼专卖店,对于厚松饼却是家庭早餐或点心的印象居多。
「美式松饼的Pan,指的是平底锅的意思。换句话说,美式松饼即是用平底锅烤成的糕饼总称,因此厚松饼也包含在内。」
如宇宙一般的黑眼珠注视着良彦翻烤松饼的手。
「现在差使兄烤的是厚松饼粉制成的松饼,不过是用平底锅烤的,因此,我认为那也算是美式松饼。然而,有人认为厚松饼甜而厚,美式松饼则甜味较淡,适合当正餐。差使兄,你的见解是?」
「……老实说,我没意见。」
「保持中庸之道吗?这也是真理……」
良彦一面望着若有所悟的久延毗古命,一面烤着不知是厚松饼还是美式松饼的食物。只要能吃,名称是什么不重要。
「真是令人兴味盎然的话题啊!我们该来试吃厚松饼和美式松饼,比较两者的不同。」
往吧台探出身子的黄金更加伸长脖子,双眼闪闪发光。
「你只是嘴馋而已。」
「绝非如此!视察凡人文化、亲身体验,也是增进了解的重要——」
「知道啦,帮我把奶油从冰箱里拿出来。」
「我可不是打杂的!」
久延毗古命看着他们一来一往,面露思索之色。
良彦把烤好的数人份厚松饼和随手煎来当配菜的维也纳香肠端到餐桌上。用平底锅烤成的松饼大小形状不一,还有些烤焦,不过至少有熟,应该还能吃吧。盘子一放上桌,黄金便立刻规规矩矩地就座。
「现在才问好像太迟了,但久延毗古命,你这样能吃吗?」
良彦往久延毗古命斜对面的位子坐下,说出这个疑惑。
「差使兄的心意我心领了。感谢尔的献馔。」
久延毗古命温和地回答,富久立刻发出抗议之声。
「不不不,难得差使兄特地下厨,久延毗古命何不一起享用?方位神老爷也要享用吧?」
「可是……」
「是啊!久延毗古命。我也想吃吃看这个厚松……面包。」
主人不吃,眷属大概也不能吃。听到两位眷属的说词,久延毗古命无奈地叹一口气,撑起夹在桌椅之间的身体,轻轻一跳。然而,再次着地的并非代替脚的木棒,而是与人类相同的两只脚。
「我已经很久没化成这副模样。」
虽然和稻草人时同样一身粗布衣,久延毗古命的身形却化成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对良彦投以出奇柔和的笑容。祂从怀里拿出一条细绳,将及肩的长发束起,并用略微生硬的动作往椅子坐下来。良彦愣愣地看着祂。祂时常说些艰涩难懂的话,给良彦一种顽固老年人的印象,没想到外貌竟是如此温文尔雅。
「你维持这副模样不是比较方便吗……?」
虽然祂说过化成人形依然不能行走,但是至少有双手可用,能够自理的事应该比较多。
「从前我常化成这副模样,但最近总觉得意兴阑珊。现在小说也不写了,待在神社里,有富久和谣在,维持稻草人的样子也不成问题。」
久延毗古命耸了耸肩,重新环顾桌上的食物。
「那就开动吧。这要怎么吃?」
久延毗古命换了副口吻说道,黄金以识途老马之姿说明:
「怎么吃都行。可以涂奶油吃,也可以淋这个叫做枫糖浆的玩意儿吃。」
「原来如此。」
给动物吃的松饼,良彦已事先切开,好方便祂们食用,不过久延毗古命又用用不惯的叉子替富久和谣切成更小块。
「良彦,替我淋糖浆。记得要和奶油混在一块。」
「知道啦,你的要求很多耶。」
「差使兄!这个叫松饼的玩意儿挺好吃的!」
由久延毗古命亲手喂食的富久,在餐桌上鼓起羽毛,开心地踏着脚。
「谣,你也觉得好吃吗?」
「是,很好吃。」
见到眷属开心的模样,久延毗古命终于开动了。祂用生疏的动作涂抹奶油、握住叉子、切成适当的大小,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口之后,猛然瞪大眼睛。
「好甜……又甜又松软……还有点……苦苦的……」
「啊,那是焦掉了。」
「良彦,焦掉的东西怎么能端给客神吃呢?你自己吃就行了。」
「最焦的部分已经留给我自己了。慢着!那是我的!」
「久延毗古命,也给我吃一口淋了枫糖浆的!」
「我要奶油的。」
有些茫然的久延毗古命这才回过神来,替眷属们分切柔软的松饼。
●
下午,四尊神明随着良彦一起出门打工。一想到今早乱碰电脑的情况,良彦实在不放心把久延毗古命、猫头鹰和蟾蜍留在家里,所以就带着祂们一起出门。外出的时候,良彦背着依然维持人形的久延毗古命,祂的重量和身为稻草人时并无不同。
这一天,良彦的工作是打扫商业大楼里的办公室。原本使用这间办公室的公司搬迁了,新公司即将入驻,管理公司委托他们清扫。由于只有一层楼,面积也不大,因此被派来的只有一个资深员工、良彦和另一个工读生。在良彦操作打蜡机替地板打蜡时,动物们一脸新奇地在大楼里四处闲逛,之后黄金又带着祂们去物色一楼的餐饮店。不能走动的久延毗古命则是坐在不碍事的地方,迷迷糊糊地看着良彦工作。
「萩原老弟,那个弄完以后可以先去休息了。」
资深员工说道,正在收拾洗净液的良彦回一声「知道了」。
所谓的休息其实只有十五分钟左右,但聊胜于无。良彦把事先买好的罐装咖啡塞进口袋,背着久延毗古命走向逃生梯。日照挟初夏之威变得越来越强烈,但是吹往阴凉处的风还是有点冷,额头上冒出的汗全干了。
「会不会很无聊?」
良彦倚着六楼楼梯间的扶手,手指扣住罐装咖啡的拉环问道。
「尔挥汗工作的模样,我全看在眼里。凡人的劳动着实尊贵。」
久延毗古命站在良彦身旁俯视着街道。祂虽然不能走动,却能站立,或许是稻草人的特性所致。
「现在的劳动种类虽然多如繁星,不过从前耕田、栽培作物才是凡人最主要的工作,因为不耕田便无以维生。而凡人无以维生,神也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不知差使兄知不知道?『百姓』和『民』也可念作『OHMITAKARA』,正如字面所示,为『伟大御宝』之意。我从不认为这个念法过于夸大。百姓永远是众神心爱的宝贝。」
「伟大御宝……」
良彦在口中复述。神明对人类的爱远比良彦所想的还深。可是,如此深爱凡人的神明为何萌生退休之意?
「你现在还是把人类当成『伟大御宝』吗?」
「当然……不过,不知凡人是如何看待神明的?」
久延毗古命抬起视线,循着风望向远方。
「时代改变,凡人的营生、文明和一切也跟着变迁。从前,我被称为田神与智慧之神,与凡人一起守护生活,然而这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怎么会……」
良彦想否定却又住了口。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足以如此断言的根据。在智慧之神的面前,空泛的话语起不了任何作用。谁知上方竟有道歌声传来,接替了中断的话头,良彦不禁苦着脸往上看。
「是谣……」
或许是居高临下而心情舒畅,谣用依然不安定的音准,高声唱着刚见面时祂试图唱的那首〈田歌〉。
「不好,再唱下去会引发电磁干扰。」
「影响力有那么大啊!」
这是哪门子的破坏装置?良彦背着久延毗古命,慌慌张张地跑上顶楼。顶楼似乎开放给在这里工作的人当吸烟区,可以任意进入,良彦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倒在混凝土地上的猫头鹰、身体不适的狐狸和一脸满足的蟾蜍。
「哎呀?久延毗古命、差使兄,怎么了?」
唱完歌的谣察觉他们,将一双圆眼转过来。
「谣,随便唱歌会妨碍凡人的生活。」
「你又这么小题大作。不过是唱首歌而已。」
久延毗古命下了良彦的背和谣说话,良彦则是抱起倒在脚边的猫头鹰。他从以前就在想,富久是猫头鹰,或是正是那敏锐的听觉加重了祂的灾难。话说回来,那祂为何能在谣的鼾声之中呼呼大睡?
「谣,那首歌是什么时代的曲子?」
黄金安安分分地趴在地上,耳朵像是拒绝接收声音似地往下垂。听闻良彦的问题,谣略微思考过后,开口说道:
「是古时候的歌,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得是在稻作刚开始发展的时候。」
「久延毗古命还生龙活虎的时候?」
「对、对。当时久延毗古命身为田神和智慧之神,深受凡人爱戴。这首歌久延毗古命也很喜欢呢。」
听了谣这番话,久延毗古命一瞬间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有别于化为稻草人时,化成人形的祂比较容易看出这类细微的表情变化。
「谣,你能再唱一次那首歌吗?」
面对良彦突如其来的要求,黄金露出讶异之色,怀中的富久则是突然睁开眼睛。
「差使兄,您是撞到头了吗?」
「不,我很清醒。」
「不然是怎么回事?」
依然垂耳趴在混凝土地上的黄金问道。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我对从前的人和当年保佑着他们的久延毗古命一无所知,所以想听听当时的歌。能够流传到现代,很难能可贵吧?」
说着,良彦望向久延毗古命。
「会引发电磁干扰吗?」
「……不,只要时间不长,应该没问题。」
久延毗古命啼笑皆非地耸了耸肩。
「那就容我献唱一曲。」
谣一脸开心地说道,再度唱起〈田歌〉。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上天庇佑赐恩泽,
欢天喜地乐起舞,
诚心祈求秧苗长。
一二三,仰天齐引吭,
四五六,曾富腾同声唱。」
带来绝对不快感的音准唱出的歌曲,直接侵袭良彦的听觉,引发晕眩。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可以当成兵器使用了吧?在这种状态下初次听完的〈田歌〉,是由简朴的歌词所构成。
「凡人干活时常唱工作歌,这就是其中一首,有些地方现在还流传着。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首歌而已。」
久延毗古命如此说明。祂的眼神和开朗的歌词内容正好相反,不知何故,似乎笼罩着一层阴影。
●
「你对久延毗古命有什么看法?」
当天,再次将久延毗古命等神带回家中的良彦努力死守富久与谣试图乱碰的电脑,度过了就寝前的时间。待祂们开始在床上打盹儿之后,良彦便趁机去洗澡。但愿祂们就这样安静地睡下去。
「什么意思?」
黄金趴在半盖的浴缸之上,或许是因为温度舒适,平时目光锐利的眼睛呈现半闭状态。
「祂嘴上说想退休,却又持续补充新知,所以对家电很有研究,也很了解现代文明。可是祂老是说自己落伍、人间不需要祂之类的,未免太自虐了吧?」
白天,不能走动的久延毗古命总是待在身边,因此良彦找不到机会和黄金讨论。不过,或许该等洗完澡以后再说——良彦望着慵懒的黄金,如此暗想。
「不就是因为力量衰退之故吗?」
「不,这固然是个理由,但应该有更根本的原因吧?拿白天的〈田歌〉来说,谣说久延毗古命也喜欢那首歌,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祂看起来甚至有点难过,对吧?那可是祂称为『伟大御宝』的宝贝凡人所唱的歌耶。更别说祂自己也是耳熟能详。」
姑且不论谣的音准,从那首歌的歌词,可以想象出孩子们跟在忙着干活的父母身后,整个村落同心协力栽培作物讨生活的温馨情景。然而,对于那首歌,久延毗古命却没有任何赞许之词。
「有时候正是因为耳熟能详,反而容易感到厌烦。」
「那首歌那么棒耶。」
黄金的尾巴泡在浴缸里。水会不会因为毛细现象而被吸上来啊?
「每个人对于歌曲和景色的感受因心境而异。或许现在的久延毗古命已经无法用当年的心境来听那首歌了。」
「为什么?」
「思考这个问题是你的工作。」
「说得也是。」
良彦挪动身体,将嘴巴以下的部位浸泡在热水里。或许是力量衰退让祂的心境产生某种变化吧。若能将这种变化复原,祂是否就会打消退休的念头呢?
「咦?」
洗完澡、替打算就寝的黄金擦干尾巴以后,良彦来到客厅,发现父母都还没睡。
「真稀奇,你们还没睡啊?」
日期已经快变了。虽然明天起就是连假,但父母从事的是与行事历上的假日无关的行业,所以都得上班。换作平时,这个时间他们早就回房睡觉了。
「晴南还没回来。」
手肘抵着餐桌的母亲叹一口气说道。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八成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无法成眠。
「六点的时候,她有说要和朋友吃完晚餐以后才回来,可是之后传讯给她都是已读不回,打电话给她也不接。良彦,她有联络你吗?」
良彦拿起放在客厅充电的智慧型手机,上头并没有显示新讯息。虽然家里并未订定门限,但妹妹平时就算再怎么晚归,也是十一点左右就会回家。良彦自己倒是有更加晚归的记录。
「哎,距离末班车还有一点时间,她也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用那么担心吧?说不定是和朋友一起去唱KTV,唱得太开心了。」
「就算是这样,也该联络一声吧?」
「哎,那倒是。」
良彦突然想起昨晚的状况。这么一想,倒是有点担心起来。
「那我也传个讯息给她——」
话才说到一半,玄关便传来开锁的声音。母亲立刻走出客厅,良彦也随后跟上,只见晴南正在脱鞋,满脸通红、双眼无神,一走近就闻到一股酒味。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传讯息给你也不回,害我很担心。」
虽然松一口气,但母亲还是说出为人父母必须要说的话。晴南避开母亲的视线回答:
「我喝醉了,没办法打简讯。」
「你可以打电话啊!」
「人家在唱KTV嘛!」
「打通电话花不了你三分钟。」
「是、是,下次我会注意的~」
晴南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焦躁地撂下这句话之后,便立刻回去自己的房间。
「等等,晴南!」
「算了、算了,跟喝醉酒的人讲什么都没用。她平安到家了就好。」
良彦劝阻想要追上去的母亲。事实上,妹妹并不好酒,醉成那样回家是很罕见的事。莫非是借酒浇愁?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问个清楚吧。」
来到走廊上的父亲如此说道,母亲终于冷静下来,深深吁一口气回答「好吧」,回到了客厅。她们母女俩的感情并不差,甚至比一般母女来得好,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大的争执;即使大吵一架,事情解决以后又会和好如初,这是家中女人的特性。
「爸。」
良彦小声叫住前往寝室的父亲。
「你刚才报纸拿反了。」
「……晚安。」
父亲一语带过,上了二楼。他看起来泰然自若,但或许内心也是大为动摇。
待父母回到寝室以后,晴南来到客厅。她连瞧也没瞧看电视的良彦一眼,粗鲁地打开冰箱喝水。不知是不是肚子饿了,她用冰箱里的冷饭做了碗茶泡饭,就这么站着扒饭。
「……干嘛不坐下来吃?」
良彦看不下去地说道,换来的是「啰唆」两个字。
「明天九点要打工,因为是假日不能请假,我得快点洗完澡上床睡觉。」
「那就别这么晚回来啊。还有,在那种状态下洗澡会死人的,你明天早上再冲个澡就好了。」
「不要。好恶心,我睡不着。」
晴南坚持己见,继续动筷。良彦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状况下说这句话,略微迟疑过后还是说了。
「还有,你要烦恼是你的自由,但是别让爸妈太担心。」
「轮不到你来说我!」
「说得也是。」
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良彦立刻举白旗投降。自己的确没有资格对她说教。
「我会这么烦恼,还不是因为哥哥叫我选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我不知道哪个是第一名,所以才烦恼啊!」
在一阵火爆的怒吼之后,晴南把碗塞进洗碗桶,走出客厅。听着浴室门关上的声音,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
「我是不是太多嘴了……?」
良彦倚着沙发仰望天花板。或许什么都不说,对她反而比较有帮助。
「发生了什么事吗?」
确认妹妹平安无事地出了浴室以后,良彦才回到自己房间。他尽可能轻声开门,只见动物们全都呼呼大睡,唯有久延毗古命坐在床上迎接自己。
「抱歉,吵到你了?」
「无须道歉,我只是略感好奇而已。令妹似乎动了怒气?」
「该说是动怒吗……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良彦抱着椅背坐下来。今晚的谣仿佛懂得看气氛,打呼声没有那么响。
「现在是必须决定大学毕业以后要去哪家公司上班的时期,我妹正为了这件事烦恼。她和我不一样,成绩很好,人缘也很好,已经被好几家公司录取,就是拿不定主意要去哪一家。」
「真是奢侈的烦恼啊。」
久延毗古命静静地苦笑。
「明明选错了还是可以重新来过,她大概是不想失败吧。而且,虽然大多数的事情她都能做得比一般人要好,可是她没有特别执着或沉迷的事物,所以更加无法舍弃其他选项。」
要是舍弃的选项里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该怎么办?她八成怀抱着这种不安。
「……知识与智慧表面上看来像是越多越好,其实越多往往也越迷惘,容易疑神疑鬼,怀疑是否有更好的方法。令妹是太过聪明了。」
为了避免吵醒富久祂们,久延毗古命尽可能压低声音说道。
「有道理。再说,现在和只靠种田、打猎维生的时代不同,选项变多,烦恼也跟着变多。就这层意义而言,技术越发达,搞不好人类就越烦恼。有时候,明明要多方体验才能找到真正想做的事……」
在现代社会里,能够从事真正想做的工作的人反而是少数。为了生活,往往必须把赚钱摆在第一位。
「啊,说到烦恼,我也在烦恼入学贺礼……」
良彦突然想起这件事,如此嘀咕。
「入学贺礼?」
「我正在烦恼该挑什么当礼物……哎,这等到差事解决以后再找你商量好了。」
良彦面露苦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比起这个,身为智慧之神的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可以提供给我妹妹?」
不成材的哥哥提供的建议,搞不好只会更加激怒妹妹而已。良彦打趣地问道,久延毗古命笑了,手抚着下巴沉吟:
「这个嘛……要一个聪明人变成一个大而化之的傻蛋,或许很难。既然如此,只能好好跟自己的心灵交谈,好好思索。时候一到,结论便会不求自得,事情也会跟着水到渠成。」
可以打破妹妹目前困境的特效药并不存在。久延毗古命所说的是再正确不过的道理,到头来,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久延毗古命,你的退休结论也是不求自得的吗?」
良彦抱紧椅背问道。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久延毗古命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歪起嘴唇。
「老实说,我犹疑了许久,现在也仍在犹疑。」
久延毗古命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边。
「或许我也是太过聪明。有时候会忍不住疑心是否还有我不知道的事物?倘若我就此升天,岂不是永远无从得知?若是知道了,也许这颗麻木的心便会开始跃动,灰暗的天空也会放晴——」
说到这儿,久延毗古命突然打住。
「……哎,终究只是梦想罢了。」
久延毗古命摇了摇头,示意良彦别放在心上,又将视线移向沉睡的富久等眷属。
「好,夜深了,是凡人该休息的时候。」
久延毗古命直接挪开枕头底下的富久和谣,腾出空间给良彦睡觉。不知是不是平时已经习惯,两尊眷属虽然被挪动却依然熟睡着。多亏久延毗古命坐在正中央,黄金今晚是缩在边缘睡觉。
「昨晚霸占了你的床铺,真是过意不去。今晚好好休息吧。」
「可是你呢……啊,等等,我去楼下拿坐垫上来——」
「我坐椅子就行。其实我站着也能睡,因为我是稻草人啊。」
久延毗古命打趣道,一人一神低声笑了起来。
●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在良彦也沉沉睡去之后,久延毗古命坐在椅子上,稍微拉开窗帘,眺望夜空。再过一个小时就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鱼肚白,漆黑的夜幕逐渐往西方拉开。
「上天庇佑赐恩泽,欢天喜地乐起舞,诚心祈求秧苗长……」
久延毗古命轻声唱出自己从前也曾唱过的那首歌。当年,和凡人一同歌唱,给了祂融入圈子之中的感觉。祂缓缓握紧自己的双手。上次化为人形是多久以前的事?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因为祂不愿化为人形,结果连小说也不写了。
继续当个不能行走的无能稻草人就够了。
这种自卑的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萌生的?
「逐渐腐朽的稻草人就继续腐朽下去吧。这样就够了。」
久延毗古命停止歌唱,喃喃说道。
「反正也没有用处——」
祂将细语寄托于即将离去的黑夜,抚摸自己的膝盖。
翻了个身的良彦微微睁开眼睛,但男神并未察觉。
三
隔天早上,在松饼之神不容分说的神谕之下,良彦又开始搅拌松饼粉。那尊狐神只要一迷上就会连吃好几天,大概还得烤上三天松饼吧。客厅里,富久正凑在电视机跟前看资讯节目,谣则在沙发上睡回笼觉。在良彦用小火加热平底锅、准备开始烤松饼的时候,他的智慧型手机响了。
「啊,好快,已经打电话来啦?」
今早起床以后,良彦突然灵光一闪,向某人(暂称)洽询某件事,这通电话大概就是答复。良彦呼唤坐在餐桌椅子上的久延毗古命,将祂扛到瓦斯炉前,并顺势把装着面糊的碗公递给祂。
「我去接一下电话,你替我烤。」
「我、我吗?」
「你昨天看过我是怎么烤的吧?」
「看是看过,可是……」
「其他神不是只有肉趾或翅膀,就是手不够长,没办法烤。别担心,很简单的,而且那只金黄色狐狸会给你建议。」
「嗯,要等到泡泡冒出来以后才能翻面。」
良彦留下困惑的久延毗古命,走到一旁接听电话。当他回到厨房时,看见的是猫头鹰与蟾蜍在吧台前屏息观望,以及狐狸注视着面糊缓缓倒入平底锅里的模样。
「差、差使兄,我照着昨天看到的方式倒面糊,可是两个黏在一块。」
「哦,没关系、没关系,像这样切开来就行。」
良彦用锅铲硬生生地分开面糊后,再度递给久延毗古命。
「既然开始做了,就把它完成吧。今天的早餐由久延毗古命当班。」
「当、当班?」
「久延毗古命,火开大一点,应该烤得比较快吧?」
「啊,香味跑出来了。肚子好饿。」
在富久和谣七嘴八舌之际,持续关注面糊状态的黄金突然叫道:
「就是现在!快翻面!」
闻言,久延毗古命身子一震,慌慌张张地将锅铲插进面糊底下。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忘记放油,面糊黏在锅底分不开。祂使劲剥开,好不容易把面糊铲起来,但这会儿要翻面可就需要一点勇气。久延毗古命握着锅铲,手臂循着一定的规律上下摆动几次,没在锅铲上的面糊边缘却在这时候因为重量而逐渐往下垂。
「差、差使兄!」
「一口气翻过去就行了。」
良彦扶着久延毗古命的右手,口数到三,合力将松饼翻面。翻面时,面糊撞到了平底锅的侧边,变得有些歪斜。
「好,这个也要。」
在良彦的催促下,久延毗古命将另一个面糊翻了面。翻面途中,面糊裂成两半,祂想黏回去,结果形状反而变得更加歪七扭八。
之后,久延毗古命在反复试误之下烤了八片松饼,中途曾因听从富久的建议加强火力而烤出外焦内不熟的松饼,后来又因为火力调得太弱而烤不熟,只有最后两片松饼比较像样。
「太感动了!竟然有幸品尝久延毗古命初次下厨做的料理!」
富久看着用微波炉重新加热烤熟的松饼,喜孜孜地踏步。
「哎呀呀,当了这么久的眷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谣也一面拉过枫糖浆瓶,一面欣喜地眯起眼睛。
「烤得乱七八糟……」
至于久延毗古命,则像是刚做完粗重的工作,有些疲倦地坐在椅子上。
「并不是火开越大就烤得越快,没放油会黏在一块,这些道理我明明都懂……」
「哎,第一次下厨,这样很正常啦。」
良彦将烤得最好的松饼放到久延毗古命面前。
「还没完呢。吃完以后把盘子和平底锅洗一洗,我要去晾衣服。」
「洗……?」
「对,待会儿要出门,动作越快越好。开动了!」
良彦双手合十,开始吃起松饼,久延毗古命也连忙跟着合掌,同时感慨良多地凝视着自己头一次烤的松饼。
「良彦,你在打什么主意?」
吃完早餐,良彦简单地教导久延毗古命清洗碗盘锅具的方法之后,便去拿洗衣机里洗好的衣物。
「为何这样使唤久延毗古命?」
随后跟来的黄金边留意厨房,边低声问道。
「使唤……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良彦一面把沉甸甸的潮湿衣物塞进洗衣篮,一面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
「我是故意的。多让久延毗古命尝试各种事物比较好,祂欠缺的就是这个。」
良彦想起昨晚看着尚未天明的夜空喃喃自语的久延毗古命。
「就算有智慧、有知识,还是有不懂的事。」
厨房传来打破东西的声音,黄金的耳朵猛然一震,良彦则是面露果然不出所料的苦笑,走向厨房。
●
「让您久等了,萩原先生对吧?」
虽然京都市内几乎完全化为观光地,但是郊区依然有农田存在,现在正好是插秧的时期。依品种与地区不同,有些农园会在五月连假期间举办亲子插秧体验活动。
「正好有家庭取消预约,您帮了我们大忙。」
「不,当天才突然联络,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不不,没关系。稻本先生一直很关照我们——」
这座「市民农园 康健田」占地约和小学操场差不多大,规划成几片农田,对外出租。其中一角有两片正待插秧的水田,几组家庭聚在一起穿长靴进行准备。迎接良彦一行人的管理人米田,年约三十五、六岁,是持有田地的农家,也加盟了JA。
「良彦……他说的稻本该不会是……」
「JA的稻本先生。」
「你!我说过几次了!别把神明当成打杂的——」
「等等,冷静下来!我是向JA的稻本先生洽询京都有没有可以体验插秧的地方,并不是向稻精洽询!」
良彦连忙安抚愤慨的黄金。调整磁场让凡人也可以看见自己的久延毗古命,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猫头鹰和蟾蜍分别坐在祂的肩膀上。祂换掉破破烂烂的衣服,向良彦借运动服与布鞋来穿,穿起来意外合身。由于先前提过久延毗古命在神社境内、田里和田间小路能够行走,良彦试着在田地前的小路上放祂下来,而祂也驾轻就熟地用自己的双脚走来这里。
「差使兄,这是……」
脖子上披着毛巾的久延毗古命一头雾水,哑然问道。
「插秧。」
「插秧……」
「没错,待会儿大家要一起插秧。」
良彦替久延毗古命卷起运动服的裤管,仰望祂说道。
「你插过秧吗?」
说来正巧,天空一片晴朗。
水田反射着初夏的日光。
「——没有。」
久延毗古命如此回答。祂的脸庞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良彦从未见过的光芒。
米田讲解完插秧的注意事项及方法之后,便开始分配稻苗给各个小组。为了替初学者订立标竿,头三列是由米田亲自动手插秧,久延毗古命也跟着其他小孩一起专心观察。到了实践阶段,有的人选择穿长靴,有的人则是选择赤脚下田,久延毗古命毫不迟疑地赤脚踏入水田中。
「等、等一下,久延毗古命!」
作陪的良彦被泥巴绊了脚,险些跌倒。见状,久延毗古命伸出了手。
「慢慢走,太过用力会被泥巴绊倒。」
「你是头一次插秧吧?」
「没错,但我平时都是插在田里,所以很习惯泥土……只不过,感觉和只有一只脚的时候不太一样,有点不可思议。」
良彦小心翼翼地在田里行走。记得小学的时候也体验过插秧,但无论是脚底抓着泥巴的触感或是暖和的水温,当时的事他几乎都忘光了。小孩很快地抓到诀窍四处走动,穿着长靴的大人反而有好几人跌跤。
「一次拿三、四根稻苗,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插入泥土中……」
看见大人们浑身泥巴的惨状,良彦面露苦笑,身旁的久延毗古命则是复述着刚才米田传授的方式,默默地与稻苗相对。祂当然具备插秧的知识,但真的动手实践时,却连分撮稻苗都慢手慢脚的。
「啊,再插深一点比较好。」
四处巡视的米田走过来,把久延毗古命插好的稻苗往更深处重新插了一遍。
「大概这么深,不然之后会浮起来。」
「是,感谢您的指导。」
「不用这么拘谨。」
米田腼腆地笑了,走向与父亲反复试误的小孩。
「仔细想想,现在有机器可用,不过从前的人都是用手插秧的。」
良彦也跟着久延毗古命一起插秧。黄金和富久在田间小路上替久延毗古命加油,谣滚了下来,浑身都是泥巴,不过祂是蟾蜍,应该不必担心。
「……从前是直接在田里播种。先在别处发芽,长到一定程度以后再拿来插秧,可是最近才开始的耕种方式。」
「是吗?」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伟大御宝』的营生之一。」
一阵风吹过,在水田掀起涟漪。
此时,在良彦他们身边插秧的小女孩被泥巴绊了脚,反射性地用双手撑着田地,泥水溅到她的脸上,吓得她连忙把手拔出来,这回却又往后栽了个跟斗。
「糟糕~!」
周围发出窃笑声,身旁的母亲扶了她一把。小女孩参加这个活动前已经做好弄脏衣服的心理准备,看见自己浑身泥巴的模样也是笑个不停。
「你没事吧?」
久延毗古命问道,小女孩笑着表示不要紧。
「上次也跌倒,这次又跌倒了。」
「你以前也插过秧?」
「对啊,在爷爷家。今年我也要去帮忙,现在是『预演』。」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那就和我一起练习吧。今天是我头一次插秧,你教教我。」
「好啊。」
上天庇佑赐恩泽,
欢天喜地乐起舞,
诚心祈求秧苗长。
一二三,仰天齐引吭——
把手上的稻苗插完之后,良彦捶着弯了许久的腰,环顾水田,视线正好和同样捂着腰、脸颊上沾了泥巴的久延毗古命对上,双方都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
小小的两片田地只花了一个小时左右就插完秧,在众人各自收拾、清洗手脚上的泥巴时,米田端出冰凉的麦茶和饭团。饭团似乎是用这座农园采收的稻米所制成的,米田不忘顺便宣传:「我们也有举办割稻体验活动,欢迎秋天再度光临。」
「没想到会被找来插秧……」
在与亲子游客隔了段距离的地方,久延毗古命把刚清洗过的脚摊在田间小路上,虚脱无力地缩着背。
「长年以来,我一直守着农田,插秧却是头一次经验。」
「哎,智慧之神本来就不是做劳力工作的嘛。」
良彦把米田提供的饭团和装在纸杯里的麦茶递给久延毗古命,并在祂的身边坐下来。
久延毗古命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以保鲜膜裹住的饭团。
「松饼好吃吗?」
「嗯,很甜。」
「试烤的感想如何?」
「很难,火候是关键。」
「你在洗碗的时候还把盘子打破了。」
「对不住,我没料到洗碗精那么滑。」
久延毗古命接过麦茶,喝了一口。
「……我这才知道,插完秧之后的冰麦茶如此可口。」
舒爽的风摇晃着刚种下的幼苗。
「世上果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吧?」
良彦询问,久延毗古命笑着点了点头。
「嗯,我不知道这种『感情』。」
在脑中完结的事物纵然能化为知识累积下来,也成不了经验。唯有实际经历,才能体会随之而来的兴奋或惊奇。
「不过,差使兄,已经够了。若是要让我体验所有事物,那可没完没了。」
久延毗古命带着神清气爽的表情,苦笑说道。良彦停下拆开饭团保鲜膜的手,搜索着言词开口:
「老实说,今天带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这一点。」
黄金、富久和谣在另一头的田间小路上四处游走,偷看亲子游客带来的便当。许多家庭似乎知道会供应饭团,只带了配菜来。
「你说你想退休是为了让后进出头、已经不再感动,还说了很多理由,但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受够了徒有知识却无法行动的自己吧?」
睁大的眼睛凝视着良彦。
「所以你觉得自己没有用。」
昨晚,良彦偷偷看着口哼〈田歌〉的久延毗古命,产生了这个想法。
莫非祂是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虽然被奉为神明,拥有无穷无尽的智慧,但或许祂要的其实是和哼歌过日子的凡人互相交流。
「自己不能走路,能做的事不多,无法分担凡人的辛劳——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想。」
久延毗古命别过了眼,咬紧牙根,拿着饭团的双手不知不觉间使上力。
「……经历漫长的时代,人间发生了许多事——饥荒、战争、天灾……在这些时候,我一直以智慧之神与田神的身份陪伴着凡人,但是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感到不安……只能杵在原地的我,岂能了解凡人的辛苦?」
这样的神明有什么用处?
一句「御宝」,就以为自己明白什么吗?
自己根本没有这种资格——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腐朽吧。
「这是什么话?久延毗古命!」
嗓门依然宏亮的猫头鹰插进良彦与久延毗古命的对话。
「因为有你,凡人的田地才能丰收!请看!这片美丽又整齐的水田!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这样的未来!」
富久毫不客气地逼近久延毗古命。不知何故,祂不是用飞的,而是沿着田间小路跑来。
「只能杵在原地?这就足够了!凡人就是对于你那不畏寒暑、挺然而立的模样抱持着畏惧与敬意!」
「富久……」
久延毗古命慑于矮小眷属的魄力,上身不禁往后仰,皱起了脸庞。
「久延毗古命,唱那首歌给我听吧。」
面对良彦突如其来的要求,男神惊讶地眨了眨眼。
「差使兄,我可以代——」
「啊,谣就免了。」
良彦伸手捂住正要开口高歌的蟾蜍嘴巴。
「让我听听久延毗古命记忆中的〈田歌〉吧。没走音的。」
久延毗古命与良彦四目相交,视线略微迟疑地飘移。不久,祂将手中的饭团递给良彦,下定决心站起来,并在原地轻轻一跳,从运动服装扮变为平时的肮脏布衣模样。
「一二三,爹娘来示范;
四五六,孩子照样学。
上天庇佑赐恩泽,
欢天喜地乐起舞,
诚心祈求秧苗长。
一二三,仰天齐引吭,
四五六,曾富腾同声唱。」
虽然在场众人听不见祂以神明之姿唱出的歌曲,却有一阵和风代替歌声轻抚人们的脸颊。有的人仰望天空,有的人张开双手享受这阵舒爽的风,小孩则嬉笑着在风中奔跑。
「我查过了,『曾富腾』是稻草人的古语,对吧?」
良彦来到久延毗古命的身旁问道。
「从前你不也和凡人一起唱歌、分工合作吗?以后继续保持下去就行了。」
神与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截长补短,相互扶持。
「传授人类生活的智慧,保佑他们。这就是久延毗古命这个稻草人的使命吧?你要把一切都交给后辈吗?」
久延毗古命流着拭不尽的泪水笑道:
「退休要延期到很久以后了。我想参与凡人的生活,与凡人共赏新世界。而且,我还想认识更多新的感情。」
久延毗古命凝视着自己第一次种下稻苗的双手,又把视线移向空中。
「——啊!天空……与凡人一起生活的天空果然美丽!」
祂的呐喊乘着清风飞到了远方。
●
打消退休念头的久延毗古命回到神社,今晚良彦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宣之言书上盖了久延毗古命的朱印。象征久延毗古命的稻草人朱印旁边还有富久和谣的手印,教人一看便忍不住发笑。
「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
洗完澡后,良彦坐在沙发上咕噜咕噜地喝水,黄金突然把鼻头转向他。
「你在家电卖场说的『丽滋』,不就是饼干吗?记得可以用来开派对。」
「……你还在想那件事啊?」
「丽滋和丽奇是亲戚,是什么意思?」
「啊,就是……」
良彦不好意思说他当时是随口胡诌的,正在寻找借口时,突然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不久后,妹妹打开客厅的门,但她一脸尴尬地瞥了良彦一眼,便立刻走向厨房。从今天傍晚回家时的情况看来,妹妹和母亲似乎和好了,不过良彦并未追问详情。
「……欸!」
在良彦带着还在嚷嚷丽滋的黄金走出客厅时,妹妹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开口说道:
「昨晚……对不起。」
听见凶神恶煞的道歉,良彦不禁惊讶地停下脚步,暗想明天是否会下红雨。
「我太焦虑了,拿你出气。我也跟爸妈道过歉了。」
「……嗯。」
良彦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如此回答。
「说穿了,我只是很羡慕哥哥而已。你从小就对棒球死心塌地,虽然第一轮就落败但至少进过甲子园,还加入企业球队。我一直很羡慕你这种坚定不移的精神。」
听闻她这番出人意表的真心话,良彦忍不住眨了眨眼。关于棒球,妹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良彦打进甲子园的时候,甚至是膝盖受伤的时候,妹妹都表现得与平时无异。
「因为我自己不是这样,所以很嫉妒你。虽然我的课业和运动都不错,却没有任何嗜好或专长,也没有情有独钟的事物。被企业录取的时候,明明可以当成是对我的肯定,却反而失去自信,很蠢吧?」
晴南从冰箱里拿出柳橙汁,倒进杯子里,露出自嘲的笑容。
「……好好跟自己的心灵交谈,好好思索。时候一到,结论便会不求自得,事情也会跟着水到渠成……智慧之神是这么说的。」
良彦转述久延毗古命的一番话,晴南露出苦笑说:「什么跟什么啊?」
「还有,微不足道的打工族没什么好羡慕的,来自父母跟社会的压力已经够大了。没有棒球,你以为我还有什么?」
良彦大模大样地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以你的本事,要做什么都没问题。」
听到这句话,妹妹在吧台另一头瞪大了眼睛。
然后,那紧紧抿起的嘴唇随即又像平时一样张开。
「那当然。」
妹妹自信满满地说道,露出了笑容。
●
隔天,良彦打工完后,在回家路上去了超市一趟,购买黄金向他索讨的那款饼干。祂说这是为了惩罚良彦随口胡诌敷衍祂,但良彦实在无法接受。早知如此,不如跟祂说丽滋是间华丽奇特的大饭店算了。
「电视上说那种饼干可以夹着起司或火腿一起吃,还说要邀朋友一起品尝。」
「……你该不会要在我家开丽滋派对吧?」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开一下。」
「我从来没有坚持过。」
在他们一面交谈一面等红灯时,一辆红色敞篷车飒爽地驶过他们眼前。良彦觉得那辆车有点眼熟,视线不禁追了上去。只见敞篷车减慢速度,往路肩停靠,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回过头来,向他们挥手。
「咦……久延毗古命……?」
良彦还以为自己看错,揉了好几下眼睛,但似乎是现实。他连忙奔向车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咦?怎、怎么回事?这辆车是——」
良彦一阵混乱,正要开口询问,见到驾驶座上从容不迫地握着方向盘的美女之后,便打住了话头。
「好久不见,良彦。我很中意上次那辆出租车,所以这次又租了同一款车。全国连锁店真是方便啊。」
身穿粗呢套装的女神撩起长长的卷发,如此笑道。
「须、须势理毗卖?」
「久延毗古命拜托我教祂开车,现在正在实地演练。祂说祂不能走路,如果可以开车就方便多了。」
闻言,良彦五味杂陈地闭上嘴巴。为什么偏偏找上须势理毗卖?适合这尊女神的场所明明是赛车场。
「听说你今天也要打工,我想你应该快回家了,就请须势理毗卖在这附近绕一绕。」
富久与谣坐在后座,不过瞧祂们安安分分地系紧安全带的模样,八成是感受到了生命危险。话说回来,以祂们的体型,这种安全带有效果吗?
「找我有事吗?」
「对,我想起尔还没问我。」
「还没问你?」
「待差事结束以后,要与我商量的那件事。」
经祂这么一说,良彦才想起入学贺礼的事。
「这么一提,我忘了问。」
「良彦……你居然真的问久延毗古命……」
黄金投以不悦的视线,良彦视若无睹。他只顾着办差事,完全忘得一干二净。
「入学贺礼是要送给穗乃香的吧?原来你还没送啊。好,我也来帮你出主意!」
须势理毗卖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自告奋勇帮忙。
「不,可是,跟神明商量这种事好像不太好……」
良彦有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地远离车子。
「无妨,一起想办法吧。我也想看看凡人是怎么挑选入学贺礼。多亏差使兄,我找到了许多想做的事。除了开车以外,我还想学骑脚踏车,也又开始写小说。想做的事情太多,因此感到晕头转向。」
久延毗古命露出为难的笑容。祂的表情宛若万里无云的初夏天空,让良彦感到十分耀眼。
「打铁趁热,去逛各大百货公司吧!良彦,快上车!」
良彦被须势理毗卖抓住手臂,就这么一头栽进后座。
「先去高岛屋!」
「须势理毗卖,有劳了。」
「安全驾驶!拜托安全驾——啊啊啊啊!」
戴上墨镜的须势理毗卖一面压轮胎一面转动方向盘。在后座上紧紧抱着动物们的良彦无力反抗,只能乖乖踏上恐怖的兜风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