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往江户的船差不多该经由大阪回港了。狸猫一面感受着土仓旁洞穴里的潮湿气味,一面如此暗想。由于平地稀少,阿波国的稻米收获量不多,是靠着卖盐与蓝染获利,以从他国采购肥料与白米。掌管这门生意的是货船盘商大冈家,他们住在这一带最大的宅院里。听说大冈家在江户也有宅院,想来是赚了不少钱。这个临海的小松岛坐拥良港,船只若行驶纪伊水道,不日即可抵达大阪或京都;往东则可达江户,经濑户内海可达九州与山阴北陆等地,立地良好,利于拓展全国市场——这些事是狸猫听人类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记起来的。
「这么一提,少爷,这次说要拿去大阪卖的布料怎么样?已经试染了几匹吧?」
狸猫用比人类敏锐数倍的听觉,漫不经心地听着店里的对话。发问的是万吉,今年满二十岁的他自小就在这家「大和屋」工作。大和屋是染坊,由于专卖蓝染,又被称为绀屋。在阿波,大多是将夏季采收的蓼蓝叶发酵、干燥,捣揉成「蓝玉」之后,再经由海路销售。大和屋除了制作蓝玉以外,也自行染布贩卖。从布料到手巾,种类繁多。
「哦,那个啊,长谷川老爷子说颜色他不中意,要重染。」
回答的是店主茂右卫门。他现在八成正抽着爱用的烟管,有股微微的烟草味。
「不中意?肯定又是那种只有长谷老看得出来的微妙差异吧?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说分辨这种微妙的差异,正是布匠的职责。」
茂右卫门的苦笑声传来。长谷川是从茂右卫门的父亲那一代便支持着这家「大和屋」的老练布匠。随着父亲退休而不再染布、专心经营店面的茂右卫门,也得敬长谷川三分。
「我知道他有身为布匠的坚持,但布料和染料可不是免费的啊。尤其这个月刚换了两个桶子,花了不少钱。别的不说,那些布匠喝酒跟喝水一样,已经喝掉上百文钱啦。啊,还有,夫人说她买了新梳子慰劳自己,从帐房里拿走五钱银子。」
听了帐房万吉这番毫不容情的报告,茂右卫门连连咳嗽几声。
「哎呀呀,我们养了个精明能干的帐房啊。」
茂右卫门似乎弹了下烟灰,发出管柄敲击竹筒的声音。同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横越正门前的马路,走进店里。
「唷,还是一样阔气啊。」
来者是个年约三十二、三岁的男人。有别于额顶剃得干干净净、挽了个银杏髷的茂右卫门,男人并未剃发,只是挽了个髷。他说他懒得三天两头跑一次理发店,其实十之八九是舍不得花钱。现在也一样,他每个礼拜都会来店里两、三次,吃过饭以后才离开。
「怎么?伊平,又没钱啦?」
「是啊。把赊的帐清光以后就口袋空空。」
「谁教你每次都要积欠那么多。」
茂右卫门的儿时玩伴伊平,今天八成也是邋里邋遢地穿着奇特的格纹和服,掀起衣摆坐在门口吧。他看起来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其实是个通俗小说家,视曲亭马琴为楷模,自己却是没没无闻,现在主要是靠替人抄书或写信赚现钱。年纪已经老大不小,却没讨老婆,每天都在酒店和赌场里厮混。
「万吉,你也一切安好吧?」
「托您的福。只不过当大和屋的帐房,头痛的事很多。」
「哈哈哈,很好啊,生意兴隆的店都有个能干的帐房。」
万吉拐了个弯损人,但伊平丝毫不以为意,豪迈地笑了。以一笑解千愁为信条的他不爱在人前掉泪,即使是痛苦、伤心或遇上困难的时候,都是一派洒脱地过日子。如果不计较一有钱就拿去买酒这一点,伊平倒是个豪爽的好男儿。
「看看这个世间,不是渔船船东互抢渔场,就是谁偷了谁的蓝玉砂,充满暴戾之气。大家应该要互相礼让、和平共存,对吧?所以有钱人分杯羹给穷人喝也无可厚非,你说是不是?」
伊平说得天花乱坠,狸猫不禁想象着茂右卫门对他投以狐疑眼神的模样。
「简单地说,就是你肚子饿了,对吧?」
「你真是一点就通。」
伊平喊口渴,万吉叹了口气,起身替他倒茶。此时,里间传来婴儿的抽泣声,是茂右卫门的妻子在梅花绽放的时期产下的么儿。照理说奶娘应该陪着,莫非是暂时离开了?狸猫动了动耳朵,睁开眼睛。蚂蚁爬过它的鼻尖,害它打个喷嚏。它从土仓旁的洞里探出头来窥探四周,接着便钻出洞外。
「哦,保姆来啦。」
狸猫从店门口窥探店内,伊平察觉了,面露贼笑。
「我们有精明的帐房,也有保姆,简直是如虎添翼。」
茂右卫门抱着么儿从里间走出来。不知何故,只要狸猫露脸,么儿就会停止哭泣,所以狸猫只要一听见哭声便会露脸。狸猫幼时父母双亡,以松树根部的洞穴为窝。有一回附近的顽童想用烟把它熏出来,是茂右卫门救了它。自此以来,大和屋土仓旁的洞穴就成为这只狸猫的家。照顾婴儿是小事一桩,虽然称不上报恩,但如果帮得上忙,它乐意效劳。
「好啦,小娃儿,别哭了。金长担心你,跑来看你啰。」
伊平从茂右卫门手上接过婴儿,让坐在脚边的狸猫也能看见婴儿的脸。只见婴儿立刻停止哭泣,凝视着狸猫,或许是觉得稀奇吧。
「这么一提,万吉,家里有甜瓜吧?」
茂右卫门眯起眼看着停止哭泣的婴儿,如此问道。
「有,正冰着呢。」
「拿出来给保姆吃吧。顺便分伊平一些。」
「喂喂,我只是顺便啊?」
「金长比你有用多了。」
狸猫仰望着人类坐下来,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为一分子。
晚春与初夏间的风送来某处庭院里绽放的花香味。
●
「想死的放马过来!」
从京都站前搭乘高速巴士约三小时,良彦来到位于四国德岛小松岛市的某座简朴的瓦檐神社,现在却是一脸茫然地呆立于神社旁的公园里。
「地狱桥卫门三郎会送你们去见阎王!」
「很好,这就来领教你的本事!吾乃六右卫门的左右手,川嶋兄弟的九左卫门是也!」
双方来势汹汹地互相叫阵,原以为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谁知只是褐色毛球用卷起的报纸或瓦楞纸板互相打来打去而已。不过,双方似乎相当认真,「地狱桥卫门三郎」与「川嶋兄弟的九左卫门」两阵营的援军各自出现,褐色毛球蜂拥而上,有的用树枝刺对手,有的撒沙子攻击眼睛,有的已经玩腻了躺在一旁观战,有的在抢夺不知打哪儿来的零食。这些全都是——狸猫,而且不知何故,都是半透明的。
「南方总帅田浦嘉左卫门特此前来,替卫门三郎助阵!」
「那就由川嶋兄弟的作右卫门来当你的对手!」
「作右卫门,终于等到你了!吾乃藤木寺小鹰,今日定要为父报仇!」
「吾乃熊鹰!觉悟吧!」
这边甚至开始上演复仇戏码,但打仗方式依然是互泼地上的积水、像玩捉迷藏一样你追我跑,或是拳打脚踢等等,并未亮出刀剑或钝器。
「可怜的尸首,让高洲隐元为你超渡吧。」
一只身穿袈裟的狸猫,带着信众在装死倒地的狸猫身旁念诵经文。
「……呃……」
只有溜滑梯的小公园里,如今可见满坑满谷的半透明狸猫。祂们的外观和良彦所知的狸猫一模一样,但不知何故,全都是以双足步行,灵活地跑来跑去,有的戴着头盔、有的身穿铠甲,良彦看了不禁莞尔。
「不好意思,在你正忙的时候跑来……」
一群小狸猫发现坐在良彦脚边的黄金,嚷嚷着狐狸、狐狸,蜂拥而上,有的抱住尾巴,有的爬到背上。黄金不知该动怒还是容忍,只能板着脸孔任凭小狸猫拉扯祂的耳朵。见状,一只比其他狸猫大上一圈、脖子围着蓝染手巾的狸猫连忙过来,将小狸猫一只只地拉开。
「不,选在这种时候,是我之过。」
将最后一只小狸猫放到地上之后,那只打扮随兴但说话口吻宛若武人的狸猫如此回答,并转头对一旁身穿裃装(注1)的丰腴狸猫说道:
「鹰,带差使兄和方位神老爷到里头……」
「啊啊啊!金长老爷,请看!小犬多么地英勇啊!」
「我知道,鹰,带客人……」
「你看见刚才的一击了吗?多么孔武有力啊!」
「鹰……」
见鹰只顾着含泪观看大混战,被称为金长的狸猫似乎心知多说无益,以前脚抚额叹了口气,自行带良彦他们前往神社。
金长大明神的神名是在前天浮现于宣之言书上。神社位于市营球场的一角,拜殿似乎是将独栋平房打通改造而成,相当朴素,深处是个漆成红色的小本殿。社殿里摆放着儿童神轿和狸猫娃娃,里间有张八脚矮桌,供奉着献馔和红淡比。
「哎,既然狐狸可以当神明,那狸猫当神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吗……」
良彦被带往拜殿不久之后,狸猫们也打完合战收工了,有的回去别的地方,有的回到神社,有的继续留在外头玩耍。祂们刚才明明还在打仗,临别之前却互相挥手,即使是敌对阵营亦然,态度意外地亲昵。
「狸猫神并不稀奇,尤其是新舄佐渡岛的团三郎狸、淡路岛的芝右卫门狸和香川的太三郎狸,这三尊神是知名的日本三大狸。除此之外,在狸猫传说众多的四国,还有这尊金长大明神及爱媛的隐神刑部等等,都被奉祀为神,流传千古。」
在被请至上座的良彦与黄金交谈之际,金长大明神底下的主要狸猫都集合到神社里。金长大明神与鹰对坐于酒席两端,刚才奋战的狸猫们则与祂们并排而坐。
「差使兄、方位神老爷,再次欢迎两位来到阿波国。」
说着,金长大明神低头致意,其他狸猫也跟着行礼。对方明明是狸猫,良彦却有种受武士宴请的感觉。
「抱歉,在你们打仗的时候跑来。该不会因为我来而提早结束了吧?」
「请勿介怀,那只是我们的训练而已。」
「每个礼拜不打个几次就会忘记。」
「记忆和化身能力都需要反复训练。」
戴着红头盔的狸猫和披着黑披风的狸猫异口同声说道,其余众狸点头附和。
「今天正巧是一般合战,如果是化身合战,会更有看头。」
「更有看头?」
良彦反问的瞬间,在场所有狸猫一齐变换了身形——巴士站牌、邮筒、柿子树、药局吉祥物、猫、狗,甚至还有地藏像。
「好、好厉害!我是第一次看到狸猫变身!」
良彦忍不住微微起身,出神地看着这幅光景。仔细一看,邮筒有尾巴,地藏像也长了胡须,模样颇为逗趣。这种破绽百出的样子或许正符合狸猫的风格吧。狸猫变身后依然是半透明,可以隐约看见另一头的景色,也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
「从前我们的化身本领更加高明,奈何力量衰退……」
只有脸部变为福助人偶的金长大明神,前脚在面前一挥又变回原来的狸猫脸,其他狸猫也跟着恢复原状。
「反复打仗,也是为了保存记忆。」
「为了不忘记变身方法而反复练习,这个我能理解,不过刚才的合战也是为了保存记忆吗?」
良彦询问,金长大明神点头肯定。
「我们原本是江户末期『阿波狸合战』金长阵营的狸猫。顺道一问,差使兄可知道『阿波狸合战』?」
被突然这么一问,良彦措手不及。
「呃……抱歉,我不知道……」
「啊,不,无须介怀。这年头不知道的凡人越来越多了。」
金长大明神依然满面笑容,继续说道:
「江户时代,狸猫之间也打过几次仗,我因为这些战功而受人奉祀,并获得吉田神祇管领所封赠正一位。」
金长大明神挺起胸膛说道,其他狸猫有的拍手、有的欢呼,良彦趁着喧闹之际悄悄询问身旁的狐狸:
「……正、正一位是什么东西?」
「位阶,神阶的最高位,关白或太政大臣便是这个位阶。哎,大多是死后追叙的就是了。」
「有多厉害啊?我知道的人也有这个位阶的吗?」
「这个嘛,若要以你知道的人为例——就是织田信长。」
「咦?」
「还有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等。」
「……跟、跟他们同等级……?」
良彦不小心咬到脸颊内侧。这三个人都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超有名武将。没想到三英杰居然和围着手巾的半透明狸猫同等级。
「当年的狸猫合战,有的记录在各种典籍之中、有的口耳相传,种类繁多,就连我们也未能尽数掌握。总归一句,只要是曾在人类传承的『阿波狸合战』中登场的狸猫,就能够在这座神社附近显灵。」
金长大明神指着神社入口,良彦跟着望去,只见刚才缠着黄金的小狸猫们正在打滚玩耍。
「然而,随着时代更迭,传述我们故事的人变少,能够显灵的狸猫也减少许多。我们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忘记自己是何方狸猫,身体逐渐透明。因此,我们和敌营的六右卫门合作,举办模拟合战,回想自己的名字及在合战中扮演的角色。」
「原来如此……」
良彦重新打量并排的众狸猫。原以为祂们只是在玩耍,原来那对祂们而言是重要的合战。这下子良彦总算明白祂们的身体为何是半透明的。
「高洲隐元、地狱桥卫门三郎、田浦嘉佐卫门、藤木寺鹰和祂的儿子小鹰、熊鹰是每个故事都曾提及的主要狸猫。但人类纵使知悉金长之名,知道祂们的却是少之又少。」
金长大明神有些落寞地说道,被点名的狸猫们也感慨地仰望天花板或盘起手臂。
「……那有什么差事是我可以效劳的吗?」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暗自祈祷别是让金长大明神扬名全世界或是唤回消失的狸猫这类大难题。
「对了,差使兄是为了差事而来的。这个嘛,要拜托什么事才好呢……」
「对不起,好像太突然了。我也是前天才收到大神的指令。」
「不不不,我们也没想到能有幸蒙大神垂怜。」
金长大明神有些自嘲地说道,闭目思索,其他狸猫则是忐忑不安地等待首领吩咐。直到年纪尚幼的熊鹰等得不耐烦,心浮气躁地想去追逐飞进社殿的蝴蝶时,金长大明神才睁开眼睛,转向良彦。
「那么差使兄,我这就开口拜托了。」
良彦下意识地挺直腰杆,听祂说话。
「诚如方才所言,金长狸与战友登场的狸合战故事种类繁多,就连我们自己也未能尽数掌握。因此,为了让更多狸猫能继续显灵,能否请你尽力收集『阿波狸合战』的故事?」
「尽力收集『阿波狸合战』的故事……?」
「典籍、口传,形式不拘。对于我们而言,纵使只有一个凡人传述,亦有存在的意义。」
金长大明神凝视着良彦,微微一笑。
「之后再请差使兄从中挑选一个最中意的故事,念给我们这些快消失的狸猫听。大伙儿听了,定然开心极了。」
闻言,其他狸猫也都拍手说道:「赞成!」「好主意!」
「念给你们听啊……」
良彦盘起手臂。收集故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若连口传都列入计算,不知道数量有多少?
「要收集多少故事才够?有限制吗?」
「差使兄觉得足够即可。」
金长大明神笑咪咪地回答,良彦哑然无语。这是在测试他的良心吗?
「只要有差使兄传述,我们一定能够长留人间。请多关照。」
说着,金长大明神低头致意,其他狸猫也跟着深深地低下头来。同时,宣之言书的受理光芒自包包外泄。良彦一如以往无权拒绝,只能接受。
●
「……江户时代末期,染坊『大和屋』的店东——茂右卫门,发现店后方的土仓旁边有个洞,八成是狸猫窝。店里的伙计说要活捉狸猫来熬汤,但茂右卫门嘱咐不可滥杀无辜,每天都在洞外摆放饭团。说来不可思议,自此以后,染布订单一张接着一张,染坊倏地变得忙碌起来。此时,店里的一名伙计万吉被附身,附身者自称是住在土仓旁洞里的狸猫『金长』,说自己在镇守之森(注2)的住处被洪水淹没,因此移居到大和屋,为了报答茂右卫门的恩情,愿意保佑他阖家平安、生意兴隆,请他别抛弃自己。茂右卫门一口答应,从此以后,他们便透过万吉的身体沟通。金长不时借用万吉的身体,从店里的工作到吉凶占卜一手包办,广受好评,染坊的生意因此大为兴隆……」
良彦决定先从金长大明神所说的「阿波狸合战」着手,便来到距离神社约十分钟路程的图书馆,查询祂受人奉祀的缘由。金长的故事原本是德岛地方流传的民间故事,直到明治时代至战时才以讲谈(注3)的形式流传到全国。那个时代没有电影也没有电视,讲谈师在释台(注4)前一面敲扇打节拍,一面对着观众讲述,在当时是十分有名的故事。
「某天,金长为了求取功名,前往四国的狸猫统领津田六右卫门的门下修行。金长成绩斐然,六右卫门有意招它为婿,但金长为了回乡报答茂右卫门的恩情郑重拒绝。六右卫门心中不悦,认为金长日后必与自己为敌,便派出大批追兵夜袭金长。金长应战,爱徒鹰为了保护金长力战而亡。逃回故乡的金长向茂右卫门诀别之后,便开始召集人马,报仇雪恨。」
故事发展渐趋混沌,良彦暂且把头从书本中抬起来。公园里看到的模拟合战令人莞尔,因此他还以为会是从前在动画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温馨情节,谁知和人类的故事根本没两样。
「战火终于点燃了。激战过后,金长诛杀六右卫门,获得胜利,但自己也身负重伤,不久之后就过世……」
「故事挺壮烈的啊。」
黄金在良彦身旁兴味盎然地看着书。
平日午后的图书馆里人不多。馆内的乡土史专区收藏了好几本关于金长狸的民间故事集,良彦随便挑了一本来阅读。
图书馆隔壁是名叫「金长狸邮局」的邮局,看来这只狸猫相当受到小松岛市民的喜爱。
「而且这个故事还在一九三九年改编成电影《阿波狸合战》……隔年上映续集,一九五四年又改编一次……」
既然这么有名,或许网路上也能找到什么资讯。良彦用智慧型手机搜寻,在大型百科网站上找到了相关条目。第一次改编的电影十分卖座,濒临倒闭的电影公司因此起死回生。莫非金长到了昭和时代还在向人类报恩?
「好厉害,经历这么显赫,确实不负神明之名。」
难怪可以获封正一位——良彦兀自沉吟。
「欸,还有其他神明是正一位的吗?」
良彦把视线转向坐在椅子上的黄金。
「黄金是什么位阶?啊,还有大国主神呢?」
「良彦,你似乎有所误解。」
黄金回以啼笑皆非的眼神,用鼻子哼了一声。
「位阶不过是凡人的序列,竟用来册封神明,实为傲慢至极之举。凡人如同随着季节飘落的树叶,焉能决定神的位阶?」
「咦?可是现在不就……」
「位阶制度承袭自大陆,并在日本独自发展。自七世纪以来,对神明或神社授予位阶的愚昧事实确实存在。不过,那大多是授予『神社』,用于神明序列的例子并不多。近年将获封正一位的凡人升格为神的情况就又另当别论了。」
黄金忿忿不平地拍桌说明,良彦隔了数秒之后才理解这番话。
「……换句话说,授予黄金和大国主神这些神明位阶是很荒谬的事,神明原本就是超越这些事物的存在?」
「没错。」
「区区人类凭什么替神明排位阶?」
「正是如此。」
「呃,金长大明神本来是狸猫,后来变成神,所以人类才给祂位阶,这样解释对吧?唔……可是祂是神明吧?祂是神明,却被人类册封正一位……?」
这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良彦越发混乱,歪头纳闷。黄金深深地叹一口气,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思考这个问题,或许只是白费时间。」
「……怎么说?」
「因为金长大明神是否真的获封正一位,还有待商榷。」
「啊?」
良彦一头雾水地反问。刚才本神明明亲口说过,黄金却抱持怀疑,这是怎么回事?
「……祂没有获封正一位吗?」
「可能性很高。」
「为什么?证据是什么?」
「你把我当成什么……」
黄金皱起鼻口,焦躁地摇动尾巴。
「听好了,当时封赠金长大明神正一位的吉田神祇管领所是位于京都。你可别说你对于吉田这个名号没印象啊!」
「吉、吉田……」
良彦喃喃说道。在这种状况提到这个姓氏,他联想到的人只有一个。
「幕府是否承认姑且不论,大主神社正是那个神祇管领所,而我当年就已经住在那里。狸猫获封正一位的情形并不常见,倘若有,理当会留下纪录,但我连传闻都没听过。」
良彦用手指抵着眼头。没想到有知道当时情况、足以作证的神明存在,这下子他无话可说了。
「那金长大明神为什么要说祂获封正一位……?」
「从前常有人为了自抬身价,吹嘘自己是正一位达官贵人的御用商人之类的。金长大明神的正一位或许也是凡人事后加油添醋加上的,而祂信以为真。」
「真的假的……」
良彦喃喃说道。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用不着知道的事。
「哎,不过,祂被奉祀为神这一点还是没变……」
「可是这里也有写,金长大明神的神社是在进入昭和时代以后,为了纪念电影的成功而建造的。」
「咦?」
良彦重新浏览黄金用前脚指着的智慧型手机画面。小松岛市内奉祀金长大明神的神社有两座,位于山里的本宫是为了纪念一九三九年的电影卖座而建造,为其他神社的摄社;至于良彦刚才造访的则是完全独立的神社,是一九五四年的电影上映之后,电影公司捐款建造的。
「原来这么新啊……」
如果「阿波狸合战」是江户时代的故事,那么金长大明神应该在昭和以前就已经成为神明,但是在那之前却没有奉祀祂的神社。
「哎,无论神社新旧,金长大明神是神明之事无庸置疑,只不过有一点倒是有些蹊跷。」
「……哪一点?」
黄绿色的眼睛瞥了良彦一眼。
「祂们的身体变成半透明这一点。力量衰退的神明通常是失忆、变年轻、变老,或是人形的一部分变回原来的模样。像祂们那样变透明的情况,我从未见过。」
这么一提,良彦回忆起刚才见到的狸猫。祂们确实是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见祂们身后的景色,仿佛即将融化消失般虚幻。良彦过去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明。
「……那么,方位神老爷的见解是?」
良彦面色凝重地询问。那些狸猫究竟有什么秘密?
然而,狐狸只简单地回了一句话。
「不知道。」
「……这样啊。」
是自己太愚蠢,才会有所期待吗?良彦空虚地凝视着空中。依这只狐狸的作风,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他吧。
「虽然有点古怪,哎,但对你的差事应该不至于造成影响吧。」
黄金似乎是真的不知情,不再思索这个问题,抬起了鼻头。
「你要先在这里收集资料吗?」
黄金问道,良彦转换心情,做了个深呼吸。
●
「金长老爷,那样东西其实在我手上。」
远在良彦造访金长神社的二十多年前,曾有个祂看着长大的高中女生对金长大明神如此坦白。她选择的地点并非访客较多的球场边神社,而是有本宫之称的山腰上神社。本宫离车站很远,阶梯又陡,鲜少有人前来参拜。她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独自造访这里诉说这个秘密。
「唔,果然在尔手上啊。」
金长大明神原本就认为她是唯一可能保有那样东西的人。在夜幕逐渐低垂的天空下,祂一板一眼地回答压根儿听不见自己声音的她。周围有好几只狸猫,有的在玩相扑,有的在玩捉迷藏,大家都没把她这张熟面孔的来访放在心上。
「全世界大概只剩下这一本,宫司先生和岩田先生都说他们家的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我眼尖发现,我家的也差点被当成旧纸拿去回收。」
穿着藏青色西装外套的她,一面留意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一面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那样东西。
「今天我是来报告的。我会把这个当成不外传的宝物。不只是因为它很重要,还有另一个原因……」
一看见她手上那褪了色的绿褐色,金长忍不住闭上眼睛叹气。祂绝不会看错。究竟睽违了多少年?在那之后,日本这个国家经历不少风风雨雨,这样渺小的东西居然还留存着,让金长的心头自然而然地激扬起来。
「不外传亦无妨。纵使我再也无法看到它,只要它在尔的手上,就有意义。所以尔可千万别让它离手——」
说到这儿,金长不禁苦笑,因为对方根本听不见。然而,高中女生夸张地把那样东西高举到头顶上,在夜幕逐渐低垂的向晚之中转过星眸,望向金长。
「金长老爷,我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会和你一起守着这个秘密。这样东西我也会好好传承下去。」
那种充满好奇心与使命感,甚至近乎鲁莽的表情,和金长熟知的某个人物十分相似。
「啊,对了,金长老爷想知道不外传的理由吗?告诉金长老爷应该不要紧吧?」
接着,她轻声说出理由。听完她的悄悄话,金长大明神抖动肩膀笑了片刻,但笑容在不久后又化成泪水。真有那个人的风格啊,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既然有这样的理由,那就无可奈何了。」
望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样东西收进书包里的高中女生,金长大明神衷心祈祷:
「但愿它永远与尔同在。」
而祂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从今以后,也要以金长大明神的身份,生生世世坐镇于这座神社——
「金长老爷~!」
听见小狸猫呼唤自己的声音,金长大明神抬起头,回过神来。
「请看!我扔石头的技术变好了。」
「哎呀,我扔得比较准。」
「我扔得比较远!」
金长大明神面带微笑地观看在神社旁的公园里展开的投石比赛。或许是因为交办那样的差事给差使之故,祂竟然想起往事。
「……说归说,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
金长大明神喃喃说道,望着自己的前脚。半透明的身体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淡,随之涌上的是不折不扣的焦虑感。再这样下去,有朝一日或许会消失殆尽的危机感在胸中日渐增长。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光是为了神的尊严,更是为了不辜负那些心意。
「不知道差使兄会收集多少故事来?好期待啊。」
仔细一看,鹰正在金长大明神身旁吃着不知打哪儿来的烤鸡串,甜辣酱的香味扑鼻而来。
「……你总是开开心心的,真好。」
「哪儿的话?金长老爷。像我们这样朝不保夕的,不好好把握当下怎么行呢?你要吃吗?」
鹰递出新的烤鸡串,金长大明神凝视了一会儿之后才接过来。
「最近金长老爷无精打采的,大家都在担心。我原本以为你会跟差使商量其他烦恼呢。」
「这不等于商量了吗?收集『阿波狸合战』的故事,能让我们的显灵更加稳固,也可多一个凡人知道狸猫的事迹。」
「金长老爷还是老样子,一板一眼的。」
公园里的投石比赛不知怎地变成相扑。有的狸猫在午睡,有的拿着树枝比武。
「放轻松点吧。」
看着鹰说这番话时的开心模样,金长大明神无奈地叹一口气。
●
金长大明神说过「阿波狸合战」的故事种类繁多,连祂们自己也未能尽数掌握。正如祂这句话所示,现今流传的金长狸故事版本众多、书名各异。虽然金长狸讨伐六右卫门的走向大致相同,登场的狸猫却有所不同,同狸不同名的情形也不在少数。良彦拷贝了图书馆中所有民间故事集里的金长狸故事,并在图书馆员的建议之下阅览了收录于小松岛市史的《金长物语》。《金长物语》比刚才阅读的民间故事集更加详细了些,还提到金长狸负伤殒命的经过。除此之外,馆员还告知有抄录讲谈内容而成的《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虽然这间图书馆里没有实物,却可以在国会图书馆的数位馆藏区阅览,于是良彦便到网路区上网阅览。不过,这部作品是在明治时期写成,用的全是旧假名,良彦只读了一节就关掉视窗。反正已知道阅览方法,之后再慢慢看吧。
「金长狸的故事原本是口传的,每个人说的都不太一样,所以抄录成书的时候,内容也会因为来源不同而有些微的差异。」
良彦表示想了解更多「阿波狸合战」的相关故事,建议他阅览小松岛市史的五十几岁女馆员捂着脸颊,有些为难地回答:
「虽然我也不是全都看过,不过收录在民间故事集里的大多是简化过的,狸猫通常也只提到金长公、鹰和六右卫门而已。讲谈本的剧情反而丰富许多。」
「还有其他关于『阿波狸合战』或金长狸的书吗?知道这类故事的人也行。」
良彦问道,馆员转动视线,询问正巧来拿档案的男馆员:
「有谁对狸猫的故事比较有研究吗?」
戴着眼镜的年迈男性抬起头来回答:
「说到狸猫,就想到岩田老爷爷……不过他好像过世了?」
「对,前年过世的。」
「再不然就是……商工会议所的藤井小姐。」
「商工会议所?」
良彦反问,男馆员指着图书馆的斜对面。
「对,那里有位小姐是金长神社后援会的负责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说来意外,良彦前往图书馆斜对面的商工会议所,说明自己是为了金长狸而前来拜访藤井之后,马上被请了进去。接待员要他在隔间板围起来的会客区等候,随即又送上纸杯装的茶水。
「没有预约,真是不好意思……」
良彦瞥了因为没有附上茶点而一脸不满的狐狸一眼,从隔间板的缝隙悄悄地窥探室内。虽然也有几个年轻人,但依然是以年长者居多,大家不是在敲键盘就是在打电话,相当忙碌。听说藤井是女性,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背后突然传来这道声音,良彦连忙回头,只见戴着黑框眼镜的半张女性脸孔,从双臂抱着的五个蓝色档案夹后方探出来。
「我是金长神社后援会的藤井,您是要来询问金长神社的事吗?」
「啊,对,没错,您不要紧吧?」
良彦想帮忙,却又担心乱碰反而会破坏成堆档案夹的平衡。
「有些问题可能去问市公所的观光课比较合适,我不确定能不能全数回答——」
「先、先坐下再说吧?」
在良彦的催促下,藤井小心翼翼地把堆积如山的档案夹放到桌上,短短吐了口气。
「抱歉,我是正在找资料的时候被叫过来的。」
「不,突然来访,我才觉得抱歉。」
面对面一看,发现藤井是个活像高中生的年轻女性。不知道有没有一百五十公分的娇小身躯穿着尺寸不合的大外套,外套上绣有商工会议所字样。或许她是高中毕业就出社会工作。如果是在穿便服的状态下见面,自己铁定会把她误认成学生——良彦如此暗想,发呆了好一会儿。见状,藤井微微一笑。
「听说有访客想询问关于金长神社的事,我还以为是高龄人士。很高兴年轻人也对这方面感兴趣。」
「不不不,我也没年轻到哪儿去……今年都二十六岁了。」
「已经很年轻了……所以您想问什么呢?」
藤井向良彦劝坐。瞧她年纪轻轻,应对却相当得体,看来工作态度应该比良彦认真许多。
「是这样的,我正在收集『阿波狸合战』及金长狸的故事……您也知道,每本书和故事的内容都不太一样,所以我想尽可能多收集一些……」
良彦想起正题,挺直腰杆说明。藤井诧异地歪了歪头。
「恕我失礼,请问您是学生吗?还是民俗学相关人士?」
「啊,不,我只是……一般人。」
良彦这才想起自己尚未自我介绍,报上了全名。
「怎么会想到要研究狸猫呢?」
「啊,这个嘛……呃……」
这个问题不难预测,但良彦完全没有拟定战略就闯进来,因此连个敷衍的答案都想不出来,说话结结巴巴。
「……老、老实说,我……很喜欢狸猫!」
良彦情急之下吐出这个答案,不禁暗自后悔。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难道没有像样点的答案吗?
谁知藤井竟然瞪大眼镜底下的双眼,喜孜孜地探出身子。
「我也是!我也很喜欢狸猫!」
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为免显得不自然,良彦克制了三分之二的惊讶之情,硬生生地拉动抽搐的脸颊,展现遇到同好的喜悦。
「啊,咦?藤井小姐也是吗?」
「是的!啊,我太高兴了!喜欢狸猫的人对金长公产生兴趣,不枉费我接下后援会!」
黄金白了良彦一眼,但良彦决定待会儿再和祂讨论自己的演技有多么差劲,努力挤出笑容询问藤井:
「后援会目前有多少人?」
「虽然名字有个『会』字,但其实只有我一人,您就当作是种职称吧。从前会员人数也曾高达近百人,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积极的活动。主要的工作是五月举办的——就在上上个礼拜——『金长祭』的募款窗口业务,还有紧急的神社养护工作,所以我一个人就够了。」
藤井有些落寞地说道,随即又猛然抬起脸来。
「不过,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能够从事和狸猫有关的工作,实在太棒了!我读过不少文献,用自己的方法学习金长公的相关知识,或许能多少帮上您的忙。请等一下。」
说完,藤井暂且离席,随即又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回来。
「民间故事集在图书馆或书店里都找得到,所以我拿了本比较冷门的……萩原先生,您知道讲谈本的《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吗?」
「刚才在图书馆的上网区有稍微瞄了一下。」
「那是明治四十三年发行的,据说还有更早的版本,就是《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这两本书是我上的大学图书馆里保管的地方史料,几乎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如果《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所写为真,那么这本书是在天保十年写下的。」
「这么说来……是江户时代?」
「对。据说狸猫的合战是发生在天保年间,正好是那时候写的。《金长一生记》八成也是在同一时期。这是大学附属图书馆发行的册子……」
藤井将册子放在桌上。白色的朴素封面上印着大学校名与标题「蓝波」。由封面上的「第五号」三字判断,这似乎是定期发行的刊物。
「其实我毕业论文的题目就是《金长一生记》,在这本《蓝波》第五号里,刊登了我翻刻过后的内文。《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则是由专题小组的学长翻刻的。」
「什么是翻刻?」
「就是将手抄或雕版印刷的原本打成活字。《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都是手写的,我们用电脑一字一字重打。古时候的毛笔字对于现代人而言很难懂,打成活字比较方便阅读。」
良彦翻阅内文。改为活字以后,内容确实比较容易吸收,虽然有不懂的词语,但只要耐心阅读,倒不至于无法理解内容。
「刚才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就是手写的毛笔字,看起来活像蚯蚓在爬……」
「那本书的翻刻档我也有,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就送给您吧。」
「咦!可以吗?」
「只要有助于推广,我很乐意。」
藤井笑容满面地说道,随即将《蓝波》第五号中的《金长一生记》与《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部分影印下来。至于《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分量较多,她直接将档案寄到良彦告知的电子信箱。她的身材虽然娇小,手脚却相当俐落,看着她三、两下就把事情办好,有种畅快的感觉。遇上热爱的事物,干劲果然会暴涨。
「翻刻应该花了您很多心力吧……我这样坐享其成,真是不好意思。」
良彦望着成叠的影本,心中萌生些许罪恶感。不过,现在这份资料对他而言宛如及时雨。
「不,我本来就很习惯翻刻,没花多少心力。我的老家有很多老东西,爷爷教过我读法,我还曾把明治时代祖先的日记重写一遍呢。」
「祖先的日记?」
「内容很精彩喔。」
藤井呵呵笑着,良彦有些傻眼地看着她。祖先应该没料到自己的日记会被子孙偷看吧。
「《金长一生记》、《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和《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都是鲜为人知的作品,只要能多一个人阅读,我完全不在意。因为真的很感人!尤其是小鹰和熊鹰为了替被作右卫门杀掉的鹰报仇而参战的部分……好不容易杀死仇人,熊鹰却也死了,小鹰原本要殉死,是金长公阻止它说:『你要活下来继承我的衣钵,成为第二代金长。』啊,真是太感人了……」
藤井似乎打开了开关,双手在面前交握,用充满热情的眼神望着空中,继续说道:
「我最推崇的是田浦嘉左卫门,实在太性格了,让人受不了!在大家正要动身去报仇的时候现身助阵,还有比这更帅的登场方式吗?还有,虽然我个人最喜欢的浑名是『地狱桥』,不过本名是『火球』比较帅。天神桥火球,火球耶!简直是犯规!至于表现嘛,三本松阿园的忍术很了得,还有投石组我也满喜欢的。石头如流星般飞去,好想亲眼见识这样的场面喔!」
藤井滔滔不绝地说道,随即又猛然清醒,一脸尴尬地推了推眼镜。
「……抱歉,我有点兴奋过头。」
「不会,我开始期待内文了。」
良彦并不讨厌听爱好者谈论喜爱的事物。拥有灌注大量热情的事物,想必能替人生带来许多收获,就像从前棒球之于自己一样。
「还、还有什么问题吗?」
藤井收拾心绪,如此问道。
「啊,还有……对了,我在网路上看到金长神社是昭和以后才建造的,在那之前没有奉祀金长狸的神社或祠堂吗?」
虽然与差事没有直接关联,良彦还是说出心中的小疑惑。闻言,藤井回答得十分干脆。
「有啊,茂右卫门家一直奉祀着金长狸。」
「茂右卫门……就是救了金长狸的大和屋老板?」
「对。球场边的金长神社就是茂右卫门家代代奉祀的家神——金长大明神分灵过去的。当时,从茂右卫门算起的第六代子孙取得了神职执照,成为宫司。大和屋这家绀屋好像也是真实存在过。」
听她泰然道出的事实,良彦哑然无语。得知是昭和年代为了纪念电影卖座而建造的神社,良彦毫不期待它的历史价值,没想到担任宫司的居然是金长狸恩人的子孙。
「……对喔,『阿波狸合战』是江户时代的故事,距离现在不过两、三百年,其实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良彦在嘴里咕哝。过去,他透过差事认识不少于《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登场神明的子孙及亲属,茂右卫门有子孙也很正常。只不过,听见故事角色的子孙活在现代,仿佛突然多了股现实味,让他有些坐立不安。这可说是「阿波狸合战」确实属实的铁证。
「请问……『阿波狸合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吗?」
江户时代的狸猫之间发生过战争,固然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不过现在金长狸依然是神明,而茂右卫门的子孙也确实存在,或许是真有其事吧。
「宫司已经过世了,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如果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一直流传到现在,那不是很棒吗?」
藤井略微压低声音,微微一笑。
「所以我相信是真的。」
良彦也跟着露出笑容,唯有身旁的黄金若有所思地竖起耳朵。
二
茂右卫门搭救的狸猫把住处从松树根部的洞穴迁到大和屋的土仓旁不久,店里起了小火灾,原来是有宵小之辈对堆在店后方的破布纵火。第一时间就闻到味道的狸猫试图通知茂右卫门,四处寻找能够钻进家里的缝隙,好不容易才从厨房后门进了屋里。但任凭它如何在耳边啼叫或是用脚搭住身子,都叫不醒茂右卫门,最后它索性咬住茂右卫门头底下的枕头一把抽出来。自此以来,茂右卫门更加疼爱狸猫了。听闻这段故事的伊平替狸猫取名为「金长」,期许它成为一只为商家带来福气的狸猫。
婴儿出生以后,金长常帮忙驱赶意图啮咬婴儿耳鼻的老鼠和猫,因此也很得茂右卫门妻子的喜爱。店里的人都会陪金长玩耍,当时大和屋附近正好常有野狗出没骚扰,众人都称赞金长比狗更为聪明。
不久后,大和屋有只奇妙狸猫的事渐渐地传开来,越来越多街坊邻居跑来一探究竟。事实上,似乎是伊平四处宣传,信以为真的人便跑来凑热闹。能卜卦、能治病、是小孩的守护神……各种加油添醋的谣言,转眼间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话题。
「来来来,这就是住在大和屋的金长狸!只要一现身,婴儿便停止啼哭,店里生意好得应接不暇!神通广大,堪称大明神!头一次来的人好好参拜,定能保佑你生意兴隆、阖家平安!」
伊平就像个讲谈师,在大和屋的店门前摆了张释台,让金长坐在上头招揽观众。金长只是趴着或坐着,观众却看得兴味盎然。也有人为了沾福气而抚摸金长,但若是太过放肆,伊平便会下逐客令。
「欸,听说这只狸猫会占卜?替我卜一卦吧。」
一名身穿上等小纹和服的美女,交互打量着伊平与金长。她说她是慕名而来,看起来年轻却英气凛凛,有着一双聪慧的眼睛。她还带着一名年轻的男仆。
「嘿,要占卜什么呢?话说在前头,这是只狸猫,可别问太复杂的问题啊。」
「我想批一些新的货色来卖,可是不知道该向两家店的哪一家批货。」
「原来如此,那就麻烦你把店名写在这两张纸上。」
想当然耳,金长不会卜卦。该怎么办?它看着伊平,只见伊平请女性在两张纸上各自写下店名之后,便对着它揭起纸张。
「听好了,金长,要选让这位大姐赚钱的店啊。」
伊平嘴上这么说,不知何故,却不着痕迹地将右手上的纸凑到金长的鼻头前。这是要选这一张的意思吗?金长按照指示,用前脚选了右边的纸,伊平笑容满面地告诉女客人:
「金长说这一家。」
「哎呀,真意外。不过我会参考的。」
女性虽然略感惊讶,但仍塞了笔小钱给伊平,接着摸了金长一把之后便离去。
「听好了,金长。刚才那位大姐是个老板娘,在邻町经营一家叫做『金鱼』的水粉杂货店。听说那家店有很多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很受欢迎呢。」
待客人散去之后,伊平对金长轻声说道,并以极为自然的动作把手上的钱收进自己的怀里。
「这下子你的名气会更大,我也与有荣焉啊。」
「什么与有荣焉?」
茂右卫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伊平的怀里抢走钱。
「啊!你做什么!那是我的!」
「别把金长当成赚钱的工具。别的不说,刚才的占卜要是不准怎么办?人家要算账的时候,找的可是我的店啊!」
「别担心,一定准。」
「你怎么知道?」
茂右卫门带着怀疑的眼神问道,不知何故,伊平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回答:
「因为她问的是井野屋和西冈屋哪家比较好。我常在酒店和赌场遇见西冈屋的老板,他每次都在吹嘘自己是怎么少雇几个师傅偷工减料赚钱。刚才金长选的是井野屋,我从来没在酒店或赌场遇过这家店的老板。」
听了这番话,金长才明白伊平刚才为何将写着井野屋的纸张凑过来。原来那不是占卜,而是根据他的经验法则得来的结论。
「……就只因为这个理由?」
「幸好金长很聪明,真的选择井野屋。」
「蠢透了,别把金长扯进这种根本不是占卜的占卜里。」
说着,茂右卫门抱起释台上的金长回到店里。他抱金长的时候总是会用手托着屁股,重心安定,金长可以放心倚着他。他衣服上的烟管味也像蔺草一样好闻。
「万吉,不好意思,麻烦你跑邻町一趟,把这些钱还给『金鱼』的老板娘。我记得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阿园。」
「咦?要还给她?那还不如给我!」
「你有空跑酒店和赌场,不如好好赚钱。」
万吉一面苦笑,一面从茂右卫门手上接过钱,走出店门。此时,斜对面的盐商老板娘正好也走进店里。她和茂右卫门及伊平是旧识,同样很疼爱金长。
「哎呀,伊平大哥,讲谈结束啦?」
「茂右卫门喊停的。你也帮我说说他嘛。」
「利用金长赚钱就是不对。」
茂右卫门把金长放在睡在被窝里的婴儿身旁。换作一般情况,旁人一定会劝他别让动物接近婴儿,但金长是唯一的例外。婴儿看见熟悉的褐色毛球,也笑嘻嘻地手舞足蹈。
「就是说啊。伊平大哥要早点靠读本(注5)赚钱才行。你之前不是说要写一部像《八犬传》一样气势磅礡的武侠剧吗?写得怎么样了?」
「啊……那个嘛,我一直写不出适合的主角……」
「伊平大哥就是这样,明明一下子就能想出有趣的故事,可是角色的刻划功力有待加强。」
「要你管!」
老板娘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伊平皱着脸闹起脾气。
「脑子里尽想着要靠小金赚钱,是写不出大作来的。」
「没错。再说,金长可是我收养的爱子,岂能让你拿去当赚钱工具?」
「我也很疼它啊!对吧?金长!」
趴在婴儿身边的金长用尾巴回应拼命辩解的伊平。它知道伊平十分疼爱自己,就拿刚才的假讲谈来说,他也没有强逼自己配合。
「好、好,这个给你吃,冷静下来吧。这是第一批采收的。」
老板娘掀开她带来的竹筛上盖的布,只见里头有五颗圆滚滚的枇杷。
「记得分给小金吃啊。」
听老板娘这么说,金长忍不住舔了舔鼻头。
大和屋的店面迸出甜美的果香与笑声。
这是金长安稳的日常生活。
●
良彦回到德岛市,在当地订了今晚的饭店,并在黄金坚持要去的家庭餐厅里吃过晚餐以后,利用睡前的时间阅读今天拿到的「阿波狸合战」相关资料。金长大明神交办的差事是从收集而来的故事中挑出最中意的念给祂听,因此良彦必须确认内容。民间故事集里的故事几乎都是简化过的,很有「故事」的感觉,但藤井给他的翻刻影本比小松岛市史里的更加详细。
「如果想收集更多,只能问人了。」
良彦揉了揉因为持续阅读小字而疲劳的眼睛。用白话文写成的民间故事集姑且不论,《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虽然是翻刻过的,但并未译为白话文,良彦必须一面推测意思一面阅读,着实累人。那种感觉近似于阅读假名交杂的汉文,只能边看边想象文义。
「话说回来,没想到种类居然这么多。大家那么喜欢狸猫啊?」
或许对于当时的人们而言,狸猫大战是相当煽情的故事吧。更何况内容是报恩与报仇,日本人向来拿这种题材没辙,会如此着迷或许是理所当然。
「不过,最先推出这个故事的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序文说是直接向茂右卫门问来的,所以这是最早的版本吗……?可是,茂右卫门的名字为什么变成茂十郎啊……这真的可信吗……」
良彦端详着手上的影印纸。不光是狸猫,连人的名字都不一样。或许直接去问狸猫才能得知真相。
「对了,你在写什么?」
黄金询问正用商务饭店的小桌子上附设的原子笔在影印纸上做记号的良彦。以良彦的财力而言,住饭店可说是相当奢侈的选择,但若要在漫画咖啡店过夜,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与黄金交谈,不太方便。
「哦,我是在替登场人物……或该说登场狸猫做记号,看看哪只狸猫是在哪个故事里登场。就像金长大明神说的,高洲隐元、地狱桥卫门三郎、田浦嘉左卫门、藤木寺鹰与儿子小鹰、熊鹰几乎是固定班底。」
《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在名称等细节上虽有不同,故事走向与登场狸猫却是大同小异。另一方面,《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三部曲的故事情节基本上与《金长一生记》、《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相似,但或许是因为讲谈的性质之故,添加不少吸引听众兴趣的娱乐元素,八成是参考上述两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藤井小姐说得没错,小鹰和熊鹰报仇的情节……很感人。金长也是个大好人。」
「你看得挺投入的啊。」
「投石组的名字也不错,根井勺子之类的。还有狸猫叫做金鸡。明明是狸猫,名字却是鸡。啊,这么说来『鹰』这个名字也一样。」
翻刻的文章确实难懂,不过一旦被拉进书中世界,便欲罢不能。良彦有些明白藤井侃侃而谈的心情了。他在便条纸上列出登场狸猫的名字,并回忆哪些是在神社见过的狸猫、哪些是藤井提过的狸猫,突然察觉一件事。
「……没有女忍者。」
他记得藤井提过一只叫做三本松阿园的女忍者狸猫。当时他还暗自感叹原来狸猫界也有忍者,因此印象格外深刻,应该没有听错。
「是我漏看了吗?」
良彦再次转向成叠的影印纸。他以为自己已经确认过所有登场的狸猫,原来还有漏网之鱼?
「会不会是讲谈本里的?她不是用电子邮件寄给你了吗?」
「嗯,我用手机看过了……」
讲谈本共有《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津田浦大决战·古狸奇谈》和《日开野复仇战·古狸奇谈》三部,得花一段时间才能看完。良彦略微思考过后,决定用大厅上网区的电脑重新阅读一遍。档案已经存在云端,在电脑上也可以看,画面大应该比较不容易遗漏吧。
「没有女忍者,这么令你介意吗?」
「你想想,藤井小姐挂在嘴边,代表她相当喜欢吧?人家好心提供影本给我,我也想和她分享一下感想啊。」
良彦换下睡衣,穿上外出服与丢在一旁的布鞋。
「你先睡吧。」
他对黄金说完这句话便离开房间。
「……好了,真相究竟为何?」
黄金在只剩下一神的房间里静静地轻喃,毫不客气地在床铺中央缩成一团。
●
「三本松阿园?」
隔天上午,良彦再度造访神社。金长大明神有些慌张地如此反问。
「嗯……我几乎找了一整晚,还是没找到……」
良彦取消了原本要搭乘的巴士,努力撑开自行阖上的眼皮,如此说明。
「《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津田浦大决战·古狸奇谈》和《日开野复仇战·古狸奇谈》里都没有阿园,只有松木阿山,可是我不认为藤井小姐会弄错……《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我也重新看一遍,同样是有『阿山』,没有『阿园』。」
莫说手上的民间故事集,连网路上的故事良彦也都找来看过了,依然没找到三本松阿园。
「是吗……辛苦尔了。」
金长大明神吞吞吐吐地回答,撇开视线。拜托良彦尽力收集「阿波狸合战」故事的是祂,但祂万万没料到良彦竟会这么快就查到这一点。不,甚至该说祂以为良彦绝不可能查得到。看来是祂太小看这名青年。
「所以我想,干脆问本狸比较快。」
说着,良彦硬生生地压下呵欠。
「我知道『阿波狸合战』有很多种版本,登场的狸猫也因故事而异,不过藤井小姐说的鹰父子、田浦嘉左卫门、地狱桥卫门三郎和天神桥火球我都找到了,只有阿园找不到,心里就是觉得怪怪的。」
有着美丽毛皮的狐神,正在差使脚边用黄绿色双眸望着金长大明神。面对那宛若看透一切的目光,金长大明神暗自倒抽一口气。与身为正神的黄金相对,总让金长大明神不禁怀疑一切是否已经穿帮了。
——不过。
不过,即使如此——
自己必须报恩。
金长大明神宛若灌注自己的决心于其中,双脚使劲一挺。
「差使兄,尔的心情我能体会,不过这件事与这回的差事——」
「有什么关系呢?金长老爷,这就把阿园叫来吧。」
金长大明神正要婉拒,鹰却招了招手,吩咐一旁的儿子把阿园叫来。
「熊、熊鹰,等……」
「阿园~!」
熊鹰丝毫不知金长大明神心中的焦虑,带着幼童特有的顺从性情与大嗓门呼唤公园里的阿园。只见在玩耍的众狸猫之中,有只脸小上一圈的狸猫回过头来。
「什么事?」
奔上前来的阿园歪头询问,模样煞是可爱。年幼的祂说话有些大舌头,和其他狸猫相比不胖也不瘦,有着可爱的五官,左耳底下总是别着红色的金鱼发饰。
「差使兄有事想问你。」
「问我?」
听了鹰的说明,阿园将那双圆滚滚的眼睛转向差使。和祂一同跑来的小狸猫一看见黄金,便又蜂拥而上。
糟糕。
情况相当不妙。
见差使配合阿园的视线高度蹲下交谈,金长大明神坐立不安,在原地来回踱步。
「怎么了?金长老爷,是吃坏肚子了吗?」
「不、不是,没事。」
鹰一面拉开围着黄金的小狸猫一面询问,金长大明神连忙否定。冷静下来——祂这么告诉自己,做了个深呼吸。即使那样东西的存在曝光,只要推说是不外传之物,差使就算想看也没那么容易。
——只要人类现在还是惦念着我。
「对不起,打扰你玩耍。你知道你登场的『阿波狸合战』故事是什么标题吗?」
「标题?」
「就是在哪本书出现的意思。还是口传的故事?」
「唔,以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不知是哪本书……不过,最疼我的是岩田爷爷。」
「岩田爷爷?」
熟悉的名字出现,金长大明神的心头暗自一紧。
「岩田爷爷是说民间故事的志工,常去小学说我们的故事给小朋友听。但是说来遗憾,他在前年过世了……」
周围的狸猫都配合如此说明的鹰,神色哀戚地合掌,金长大明神也连忙仿效。
「对大家来说,他就像是朋友一样啊。」
良彦五味杂陈地喃喃说道。
「那么阿园,你对《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这两本书有印象吗?」
「那是什么?」
「《实说古狸合战·四国奇谈》呢?」
「不知道。」
「不知道啊……这么说来,或许是口传的……」
金长大明神窥伺着对盘臂思索的良彦开口的时机。如果他肯就此打住,那就再好不过。虽然祂希望良彦收集各种「阿波狸合战」故事,但不希望良彦追究这一点。
「可是,藤井小姐那时候干嘛提起『三本松阿园』这个名字?就算藤井小姐知道岩田爷爷说的『阿波狸合战』故事,在那时候提起这个名字未免太奇怪了吧?」
「差使兄!」
见良彦似乎没有死心之意,金长大明神用略微上扬的声音呼唤:
「诚如我昨天所言,『阿波狸合战』故事种类繁多,也有不少名字相仿的狸猫登场,或许只是那个叫藤井的人弄错了吧?」
「唔……是吗……」
「其实也不用想太多——」
「啊!」
在良彦思索之际,一旁抓着小狸猫的鹰突然灵光一闪地叫道:
「我记得阿园好像是在一本叫做……叫做什么传的书里出现的!」
金长大明神暗自咬牙。祂从以前就觉得鹰很不识相,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关头被头号心腹从背后捅一刀。
「鹰,别用这种不确定的情报……」
「什么传?」
「是岩田爷爷家里的书。不过书已经烧掉了,他说是父母讲给他听,他记下来的……」
「啊,我也听他说过!」
差使和狸猫们完全不理睬金长大明神,径自说下去。
「从前,岩田家有个一板一眼的祖先,留下很多很古老、很古老的书籍,里头有好多珍贵的故事书,但是在空袭的时候全都烧掉了。所以岩田爷爷的父母就把他们还记得的民间故事说给他听,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金长狸的故事,是代代相传下来的。」
据说那位担任说故事志工的岩田先生,每次说金长狸的故事之前,都会先说这段往事当作开场白。阿园大概是因为一听再听,不知不觉间便记住了。
「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呢……」
鹰把前脚放在额头上,仰望天空,试着回想。周围狸猫也跟着盘起手臂或用前脚抵着太阳穴,有的仰头、有的垂首,纷纷陷入思索。唯有金长大明神不发一语,视线垂落地面,在心底祈祷鹰别想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
鹰突然叫道。一只装出思索模样但其实睡着了的狸猫,吓得身子猛然一震。
「《大和屋金长传》!是《大和屋金长传》,差使兄!」
明明近在咫尺,鹰却扯开嗓门大声嚷嚷,良彦忍不住往后仰。
「《大和屋金长传》……?」
「三本松阿园就是在那本书里登场!」
看着鹰有着十足把握的表情,良彦越发不解,歪头纳闷。金长大明神望着良彦,暗自抱住比他更加发疼的脑袋。
●
大和屋的后侧是用来晾桶子和染线的晒晾场,通风良好。由于这个地方只有家人或布匠才会进来,天气好的时候,通常会打开面向晒晾场的纸门,让屋里通风。金长的窝所在的土仓离这里很近,因此它常跑来。奶娘和茂右卫门的妻子忙碌的时候,它便和婴儿一起在缘廊上悠闲地晒太阳。
那一天也一样,正好有客人上门,茂右卫门的妻子和奶娘都离开,留下金长独自照料婴儿。说归说,婴儿的脖子才刚长硬,还不能自己动,只是在铺好的棉被上开心地手舞足蹈,吸吮木制的玩具。
然而,和平的时间并未如往常那般持续下去。
不速之客的声音和气味,让金长迅速地抬起头来,撑起趴着的身体。不知是从哪儿跑进来的,一只肋骨突出的黑毛野狗从染坊的方向缓缓走过来。它虽然瘦,身体却有金长的两倍大,大概是因为肚子饿了,不断流着口水。
别过来。
金长龇牙咧嘴,发出威吓声瞪着野狗。无力抵抗的婴儿是野狗的最佳猎物。然而,野狗虽然因为金长的威吓停步,却又因为无法抗拒饥饿,再度朝着这边走来。金长下了缘廊,主动迎击,慢慢缩短与野狗之间的距离。必须把野狗从婴儿身边引开,最好的方法就是由自己来当诱饵。奶娘和茂右卫门的妻子应该很快会回来。虽然对手比自己庞大,但危险的时候,只要逃进野狗钻不进去的洞里或地板底下就行了——金长如此盘算,继续发出威吓声。野狗对于毫无退却之意的金长似乎也感到焦躁,露齿低吼。它的体毛多有脱落,身上带伤,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但金长不能退缩。身为保姆,它必须保护婴儿。
双方隔着些许距离怒目相视,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它们瞪大双眼,用爪子抓住地面窥探情况,随时准备扑向对方。
此时,一阵风吹来,立在一旁的小洗衣盆「咚」一声倒下来。
同时,金长咬向对手的咽喉。
然而,野狗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并用前脚给予金长强烈的一击。金长被扯下的毛在阳光之中飞散。金长不甘示弱,咬向野狗的胸口,却被对方立刻甩开,摔到地面上。正面交锋果然没有胜算——金长如此寻思,瞥了土仓的方向一眼,打算将野狗引出去。只要钻进土仓旁的洞里,野狗就无法追来了。不过,这么做婴儿便会落单,不要紧吗?一瞬间的思索让金长变得毫无防备,而野狗并未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后脚窜过一阵锐利的痛楚,金长不禁哀叫一声。野狗的利牙深深地插进腿部,金长被野狗咬起来,用力一扔,撞上晒晾台的垫脚石。疼痛和冲击让它喘不过气,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逼近的野狗牙齿看起来格外白皙。
它不吃婴儿了,要改吃自己吗?
不知何故,金长极为冷静地如此暗想。
不过,这样也好。
如果这样可以填饱它肚皮的话。
拜托,放过那个孩子吧。
否则金长不知道该如何向茂右卫门谢罪。
不知道该怎么向那些疼爱自己的人请求原谅——
在逐渐淡去的意识中,金长感受着野狗呼出的热气,隐隐约约听见某人的尖叫声。
「金长!金长,振作点!」
熟悉的声音传来,金长微微地睁开眼睛。自己似乎还留有一口气,但是脚完全使不上力,全身像在燃烧一般滚烫。晚了几秒以后,它才察觉那是强烈的疼痛。
「脚伤得很严重,几乎快被扯断了……喂,拿手巾过来!」
有人答应,是女性的声音,大概是茂右卫门的妻子。或许刚才的尖叫声也是她发出来的。模糊视野的焦点总算对上了,金长看到人类的脚。总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夹脚带草鞋——是茂右卫门的。
「那只臭野狗!下次让我看到,我就扒了它的皮!」
从某处跑来的肮脏草鞋停在眼前,夹脚带有多次重新接续的痕迹,是伊平。
「喂,茂右卫门!金长的情况怎么样?」
「好像还有意识,但我也不清楚。它伤得很重……万吉!不好意思,请你跑一趟松冈医师家!」
「是!」
万吉一答完话,便如一阵风飞奔而出。从家里跑来的茂右卫门妻子与万吉错身而过,将蓝染手巾递给丈夫。
「金长,没事了。」
头上多出一股暖意。伊平以掌心温柔地抚摸着金长的毛皮,安抚着它。金长想回应,意识与痛楚却变得鲜明,它难以承受地闭上眼睛。身体违反它的意愿,不断抽搐。
「你是想保护孩子吧?害你受苦了。」
茂右卫门泪眼婆娑地用手巾裹住金长的身体,抱了起来。
「多亏你,孩子平安无事,毫发无伤。」
金长再度睁开眼。变高的视线前端是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婴儿,不知是因为现场的紧张感而察觉异状,或是知道金长受了伤,整张脸哭得红冬冬。见状,金长终于打从心底松一口气。
太好了,保住他了。
自己保护了他。
「金长,加油!再撑一会儿!」
金长听着男人们的声音,在极度安心感的包围中,逐渐失去意识。
三
良彦打电话到商工会议所询问藤井知不知道《大和屋金长传》时,她显然大为动摇。她追问良彦是如何得知的,良彦据实以告,说明自己读过所有文献都没有三本松阿园,感到诧异,调查之后才知道岩田家曾有一本叫做《大和屋金长传》的书。闻言,藤井似乎投降了,约好工作结束之后和良彦见面,告知详情。
「这就是《大和屋金长传》。」
在商工会议所附近的公园见面后,藤井拿出一本老旧的绿褐色线装书,大出良彦的意料之外。
「咦?这是真货吗?」
良彦没料到她会拿出书来,顿时慌了手脚。他听说岩田家的书在战争中烧毁,所以认定世上已经没有这本书。
「是我家传下来的。这本书数量本来就不多,除了茂右卫门子孙家的和岩田家的以外,已经找不到现存的。那两本书又在改朝换代期间遗失或被战火烧毁,如今只剩下这一本。祖先交代不能给外人看,所以昨天无法向您介绍这本书,很抱歉。」
说着,藤井低头道歉。良彦看得出她的诚意,知道她并不是恶意隐瞒。
「……三本松阿园就是在这本书里出现的吗?」
良彦询问,藤井不再隐瞒,点头承认。
「如果您已经看过,应该也知道《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内容大同小异。这本《大和屋金长传》和《金长一生记》、《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内容也十分相似……所以跟您说话的时候,我不小心搞混了……」
面对自己的关键性失误,藤井沮丧地垂下肩膀。倘若她没有提到三本松阿园,良彦就不会感到诧异而继续追查。
良彦五味杂陈地望着藤井,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地问道:
「三本书的内容都很像,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书名不同,内容却相仿,这在现代是匪夷所思的事,甚至牵涉到著作权的问题。不过,当时在这方面的认知想必比现在宽松许多。
「内容相似,很可能是根据同一底本抄录而成。详情我不能说明,不过我认为《金长一生记》和《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底本就是这本《大和屋金长传》。」
那双直视良彦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怀疑。面对这股魄力,良彦在无意识间倒抽一口气。
「……也就是说,那就是『阿波狸合战』的原作?」
「可能性极高。」
藤井断然说道,又垂下视线。
「只不过刚才我也说过,这本《大和屋金长传》是不外传的,不能直接给您看。要是事情闹大,演变成必须公开的状况,对我来说会很为难……」
藤井从挂在肩膀上的包包里拿出夹着几张纸的文件夹,递给良彦。
「这是《大和屋金长传》的翻刻。这个送给您,能否请您忘了这件事?您要把这个上传到部落格或是给别人看都没关系。」
自己是不是涉入太深了呢?听她这么说,良彦慌了手脚。要求良彦忘掉的《大和屋金长传》,在她的心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
「我并没有要在网路上或四处宣传的意思——」
「我知道。不过,我只能做这么多了……对不起,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
收下吧——在黄金的催促下,良彦接过装着翻刻的文件夹。
「最后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良彦询问用包袱巾将《大和屋金长传》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进包包里的藤井。
「为什么要这么保密到家?翻刻可以给我,代表并不是内容有问题,对吧?还是有哪个部分不能公开,您拿掉了那部分以后再翻刻的?」
经他这么一问,藤井才猛然醒悟似地睁大眼睛。
「不是的!我是照着所有内文一字不差地翻刻……只是不能让您看原本。」
「看了眼睛会瞎掉之类的吗?」
「倒也不是这样。」
藤井对着如此打趣的良彦笑了一笑,带着温和无比的眼神说道:
「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目送藤井离开公园后,良彦对黄金使了个眼色。见状,黄金回头望着后方的楠树开口:
「你以为没被发现吗?」
在屏息般的短暂空白后,金长大明神死了心,从枝叶间探出头。来到这里之前,黄金就说过祂自离开神社之后便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气息,果然是被跟踪了。
「不愧是身为正神的方位神老爷……」
金长大明神从树上爬下来,有气无力地拍掉身上的叶子。
「不,就算不是黄金也会发现。打从我去找阿园的时候,你就一直怪里怪气的。」
良彦也察觉到祂的坐立不安,仿佛不希望被人知道《大和屋金长传》的存在。由于太过明显,良彦反而装作不知情,没想到祂居然跟踪到这里来,看来是真的很担心。
「看来我的修为还不到家……」
脖子上围着蓝染手巾的半透明狸猫自嘲地笑了。良彦与黄金对望一眼,决定先听听祂的说法,劝祂在长椅坐下。
「你跟到这里来,有什么打算?如果我拿到《大和屋金长传》,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要求良彦尽量收集「阿波狸合战」故事的明明是金长大明神自己。经良彦如此一问,祂一脸尴尬地抓了抓脸颊。
「没这回事。只是我听说《大和屋金长传》不外传,担心造成对方的困扰……」
「你认识藤井小姐?」
「也不知道算不算认识,她是后援会的人,经常来参拜,对我说过很多私事……虽然我知道差使兄应该不至于这么做,但我担心若是尔硬要夺书……」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只是为了慎重起见……」
为了避免良彦不高兴,金长大明神再三解释祂只是为了预防万一。
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凶狠吗?良彦暗自回顾当时的自己。当时他睡眠不足,脑筋反而比平时迟钝许多。
「刚才,那个叫藤井的也说《大和屋金长传》不能给外人看,是不外传的。尔知道理由吗?有什么必须担心良彦会夺书来看的理由吗?」
脑筋比良彦灵光许多的黄金,直视着金长大明神的眼睛询问。闻言,金长大明神噤口数秒,似乎在搜索言词。
「……理由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良彦与黄金面面相觑。祂的回答和藤井一模一样。
「我唯一能透露的是,《大和屋金长传》是第一个描写我的故事。就某种意义而言,拥有这样东西的藤井和我可说是同志。」
如此诉说的金长大明神露出了怀念之色。
「这次尾随差使兄前来,意外得知那样东西至今仍被珍藏着,我已心满意足了。」
说着,金长大明神从长椅上站起来,重新转向良彦与黄金。
「差使兄、方位神老爷,对于这次的无礼,我着实无从辩解。」
「啊,不,没这么严重。」
「倘若差事因此一笔勾销,金长绝无怨言。请差使兄自行斟酌吧。」
说完,金长大明神深深地垂下头,旋踵离开公园。被留下的良彦茫然地望着那小小的背影,视线再度垂落至手上的文件夹。
「第一个描写金长狸的故事……」
莫非祂要自己找的其实就是这本书?不过听祂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大和屋金长传》仍然存在,以及在谁手上。良彦从文件夹中拿出纸张,上头机械性地罗列着藤井翻刻的文字。直到这时候,良彦才萌生了想看原本文字的纯粹念头。
描述金长狸的第一个故事,到底是用怎么样的笔触来传达祂的一生?
●
狸猫本来是夜行性动物,但以金长大明神为首的众狸猫和人类一样,夜间睡觉、白天活动。说是活动,其实也就是追逐昆虫、相扑,或是在相邻的球场上学人类打棒球而已。即使如此,祂们到了晚上便会想睡,而且个个都出奇地好睡。金长大明神悄悄穿过在神社里或地上呼呼大睡的狸猫之间,爬到神社的屋顶上看月亮。
「《大和屋金长传》啊……真怀念。」
祂依然清清楚楚记得这个书名诞生的那一天,书中描绘的故事至今同样深植祂的心中。
「不过,我能够守到什么时候呢?」
金长大明神垂眼看着半透明的身体。自己不坚强点,就不能保护其他狸猫——祂一直这么想,强自振作,但是今天看见那绿褐色的封面,突然灰心丧志起来。子孙仍在,书也仍在,但祂有时候还是好想当面询问。
身为金长大明神,坐镇于此,可有愧对自己的身份?
可以率领同胞,继续当神吗?
然而,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不在了——
「哎呀,金长老爷,怎么了?」
鹰被睡相极差的熊鹰踹醒,察觉屋顶上的金长大明神,悄悄呼唤祂。
「那是月亮,不是馒头。」
「我知道。我又不是你。」
怀旧气氛被破坏殆尽,金长大明神微微叹一口气,趁着依然不识相的部下还没把大家吵醒之前回到神社。
一如这个地方还叫做阿波的时候,不变的月亮灿然照耀着所有狸猫。
●
良彦暂且回到京都,跑遍附近的图书馆收集金长狸的故事,但种类很少,有些甚至和他在德岛找到的重复,数目并没有显著地成长。他也去旧书店碰运气,可是收获不如预期,于是他停止收集,开始详读手头的民间故事集与翻刻影本。非白话文的文章依旧难读,不过《大和屋金长传》和《金长一生记》、《古狸金长义勇珍说》的内容大同小异,良彦很快就掌握了大意,也终于见识到三本松阿园是如何在大战之中活跃,探查敌方总帅六右卫门的下落,向金长通风报信。挑选念给狸猫们听的故事时,良彦可说是毫不犹疑。有许多精彩场面与帅气对白的讲谈本固然令人难以割舍,但他细读内文之后,在《大和屋金长传》中找到了一段令他情有独钟的文字。
「——失去了爱徒鹰,金长失意地回到日开野,附在大和屋的伙计万吉身上说道:『虽然我勉强捡回一条命,但六右卫门如此暗算我,断不能饶。我和眷属商量过后决定出兵征讨,替鹰报仇。在出征之前,想先向茂右卫门恩公道别——』」
不过,要用什么方式念给金长大明神祂们听,可就伤透了良彦的脑筋。像说枕边故事一样淡然念诵,只怕无法表达这个故事的精髓。
「『即使此生无缘再见,我绝不会忘记茂右卫门恩公的大恩。纵然身死,我的灵魂也会永远守护这个家。』」
良彦在金长大明神的神社中安放坐垫,坐在上头,并模仿反复观看网路影片学来的讲谈师语调,朗诵《大和屋金长传》。
「茂右卫门说道:『金长,别去打仗了,永远留在我们家吧。』然而,金长心意已决:『茂右卫门恩公,我必须和鹰的儿子一起报这个杀父之仇!』」
良彦一面拿着临时以旧报纸制成的扇子打节拍,一面说故事。他无法将翻刻全数翻译为白话文,只能看着小抄说大意,但对于狸猫们依然极富吸引力,神社里可说是狸满为患。最前排的狸猫甚至入迷到前脚紧攀着良彦坐垫的地步。
「啊啊啊金长老爷!金长老爷对我真是太好了……」
在故事中正要靠别人代为报仇的鹰,打从刚才就哭个不停,现在更是趴在榻榻米上嚎啕大哭,儿子们在身旁轻抚着祂缩成一团的背。表现得如此激动的狸猫可不只祂一只。说到鹰被川嶋作右卫门杀害的那一幕时,狸猫们全都气恼得翻跟斗、握拳捶打榻榻米,抱着鹰哭哭啼啼。
「你不去旁边听吗?」
坐在神社入口的黄金一面用尾巴应付小狸猫,一面询问坐在身旁的金长大明神。
「在这里就听得很清楚了。差使兄的讲谈功力不差啊。」
金长大明神带着柔和的目光喃喃说道。祂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良彦,又像是在看着别人。
「你对《大和屋金长传》的内容有印象吗?」
「当然有,毕竟是我的故事。」
金长大明神立即肯定黄金的问题。
「老实说,作者我也认识。」
「哦?狸猫和人相识?」
「哎呀,不见得是人啊,说不定是只幻术高明的狸猫。」
金长大明神四两拨千金,微微一笑。
「《大和屋金长传》只有四本,其中一本原本要拿去卖给江户的地本(注6)盘商,后来还是作罢了,因此并未大规模流通。」
良彦的即兴讲谈终于迈向重头戏。小鹰和熊鹰为父报仇,后来追赶敌方总帅六右卫门的熊鹰中了陷阱,自知命不久矣,咬舌自尽。神社里再度充满哭泣声。
「之后,书名随着誊写而千变万化,《狸珍说》、《金长年代记》等不胜枚举,作者也懒得一一订正。对于他而言……不,对于他们而言,比起书名,传播这个故事更为重要,即使细节有些许变化也无妨。」
黄金用眼神询问是什么意思,金长大明神一脸抱歉地动了动耳朵,并带着绝不妥协的目光说道:
「请方位神老爷也被骗到最后一刻吧。这是我的坚持。」
「——此时,六右卫门心一横,挺刀一跃而出,直取金长。在长刀即将砍中金长之际,丈夫被六右卫门所杀的小鹿子,奋力抓住六右卫门的尾巴,将它拉住!金长见机不可失,立刻扑向六右卫门,但六右卫门的长刀却刺进金长的侧腹!」
「金长老爷!金长老爷~!」
「可恨的六右卫门!」
「田浦嘉左卫门与小鹰立即赶往一阵愕然的金长身边。金长趁着小鹰制住六右卫门之际,举起大石头,朝着六右卫门的背部砸落!嘉左卫门趁机夺取长刀,砍向六右卫门的脖子,小鹰与小鹿子则是咬住六右卫门的脚!金长与小鹿子合力握住嘉左卫门递来的长刀,终于砍下了可恨的六右卫门的脑袋!」
良彦一说完,社殿之内突然飘落各色彩纸,所有狸猫都站起来,欢天喜地地一起跳舞。
「差使兄也一起来吧!」
「啊,等等,欸!还没讲完耶!」
「金长老爷已经赢了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回茂右卫门家受奉祀的那一段不用了吗?」
「总之喝酒吧~!跳舞吧~!唱歌吧~!」
良彦被拉到突然开始的宴会中心,宛若坐着神轿般被扛进神社的黄金则是坐在他的身旁,祂尾巴上有一只小狸猫。
「接下来的桥段是金长狸因为刀伤未愈而身亡,不说也无妨吧?」
不知从哪运来的酒桶,还有年轻狸猫双手捧满的零食。颜色、种类不一的碗和酒杯在狸猫互相传递之下,送到良彦他们手上。
「反正金长狸现在依然坐镇在这座神社里。」
大家异口同声地呼唤:「金长老爷!金长老爷!」这座神社的主人金长大明神露出无奈的苦笑站起来,并拿起添满酒的酒杯,高声叫道:
「愿狸猫与人洪福齐天!」
「洪福齐天!」
狸猫跟着齐声唱和。之后,得意忘形的狸猫们戴上火男面具跳起阿波舞,良彦只能呆若木鸡地望着祂们。
「狸猫与人啊……」
不久,他喃喃说道,仔细品味这句话,微微地笑了。
●
「我读了收集来的故事以后才发现,原来我对于金长狸一无所知。如果没有来小松岛办差事,搞不好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过了约两个小时以后,大半狸猫都醉倒在榻榻米上。设法避开灌酒的良彦对金长大明神说道:
「你要我收集『阿波狸合战』的故事,应该也是为了让我了解金长狸的故事吧?这样一来,就多一个人记得金长狸。」
「哎呀,穿帮啦?」
金长大明神面露微笑,毫无惭愧之色。
「差使兄多读一个故事,我们就能多活一些时日。若尔能向亲朋好友广为宣传,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攸关存活的宣传活动?日子真不好混啊。」
「无可奈何,我们只有这个办法。」
从江户到明治、从明治到昭和初年,金长狸的故事在日本各地流传,现在却仅有德岛小松岛市的这座小神社。祂的英勇事迹已逐渐风化了。
「不过,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无论如何,身为金长大明神的我都要继续守护这些狸猫同胞与这个传说。」
金长大明神如此立誓,眼里带着悲壮的决心。
「……然而,老实说,近年来我的力量越来越衰退,身体也逐渐透明。每当看见方位神老爷这样的正神就会失去自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被供奉在神社里。」
小鹰代替喝得醉醺醺的鹰随侍于金长大明神身侧。根据《大和屋金长传》,金长狸过世之后,祂成了第二代金长。自此以后,大和屋代代受到狸猫保佑,每天前往大和屋门前的神社参拜金长大明神的香客络绎不绝。
「神明与人是互相扶持的吧?」
良彦说出这句如今已能顺口说出的话语。
「既然是凡人奉金长狸为神的心意让你们显灵的,你又怎么会『没资格被当成神明供奉』呢?」
金长大明神瞪大的双眼反射着春光,微微湿润。
「你只要端出金长大明神的派头,从容不迫地坐镇在这里就行了。」
良彦拍拍金长大明神的背鼓励祂,又突然想起一事,把放在神社角落的几张纸拿过来。
「这是刚才讲谈的《大和屋金长传》白话文翻译版本。我是凭感觉意译的,所以有些地方可能不太正确就是了。」
良彦翻着因为反复阅读而变得皱巴巴的纸张给金长大明神观看。
「这次收集了各种『阿波狸合战』故事,最后决定要念这一篇,是因为我很中意这个部分。本文最后的终章?后记?我不知道这个叫什么。」
「有这样的文章吗……?」
金长大明神似乎没有印象,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良彦念出那个部分:
「——至今,奉祀金长狸的神社依然有许多人参访,金长的存在并未被人遗忘。但愿它能够长留在人们的心中。即使我的生命走到尽头,即使神社破败腐朽,也有人继续将这个故事流传下去……」
接着,良彦念出最后一段文字。
「如何?金长,这样的一生挺精彩的吧?」
描述金长狸的故事虽然种类繁多,但如此喊话的只有这一篇。良彦不知道这个作者与金长大明神是什么关系,不过,他确确实实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温暖的爱。
「欸,你和这个作者是什么——」
良彦正要询问,却因为目睹金长大明神默默落泪的模样而打住了。
「金长……」
在良彦如此呼唤的瞬间,金长大明神的身体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将周围照得一片皓白。
「咦?什么?这是什么光啊?」
良彦忍不住用手臂挡住眼睛,不久,光芒逐渐消失,他才战战兢兢地放下手臂。光芒似乎是从金长大明神的腹部散发出来的,是错觉吗?良彦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望去。
「……金长……大明神……?」
只见一只身体轮廓清晰,拥有黑色、褐色蓬松毛皮的狸猫,呆若木鸡地伫立。从身形判断,正是刚才所见的金长大明神。但原本可透过半透明的祂看到的景色,现在却被存在感十足的毛皮遮住了。
「你是金长大明神吧?咦?为什么?不再是半透明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良彦交互看着黄金与金长大明神,金长大明神则是像对待宝物般慢慢地拿起良彦念诵的那张纸,并用自己的眼睛再度阅读一次,紧紧抱在胸口,抖着肩膀哭泣。
●
当金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在大和屋所在的马路一隅。仔细一看,种在长屋旁的凌霄花藤蔓长长了,几乎快覆盖入口的拉门。现在距离开花期还有一个月,但面向大路、日照最充足的地方已经绽放一朵漂亮的红花。看见这朵花的瞬间,金长突然感到不安,抬起了鼻头。待扛着扁担的行商通过之后,它走着熟悉的路径赶往大和屋。
身体莫名轻盈,不知是不是错觉?金长怎么也记不起自己为何待在那个地方。深藏青色底、白字的大和屋店门布帘映入眼帘,金长加快了脚步。店东侧的板墙有一个金长能通过的洞,茂右卫门用牵牛花盆栽挡着,从外头看不出来。金长穿过盆栽之间钻进洞里,听见一道啜泣声传来,不禁动了动耳朵。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伊平的声音。
「要是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不是少爷的错……」
茂右卫门与万吉的声音也接着传来,金长终于松一口气,小跑步奔向声音的来源,但它的脚步在土仓映入眼帘的时候倏地停下来。它的窝附近有个隆起的小土丘,上头插着点了火的线香,旁边还供奉着两颗枇杷,熟悉的亲朋好友伫立于周围。看见这幅景象,金长立刻明白那是谁的坟墓。
——原来如此。
自己死了啊?
难怪身体变得莫名轻盈。循着逐渐复苏的记忆,金长这才发现自己明明被野狗咬成重伤,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大概是因为脱去身体这副皮囊吧。和人类相比,兽类的寿命较短,它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临,但如今面临这一刻,心头却是震撼无比。
不是因为自己短暂的一生结束了。
而是因为有人为了自己哭泣。
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兽类,泪湿衣襟。
「这么好的保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茂右卫门喃喃说道。
「可是我……我却没能为金长做任何事……」
说着,茂右卫门的肩膀开始颤抖,金长连忙奔向他。
没这回事,是茂右卫门救了父母双亡、险些被杀的金长。茂右卫门对它恩重如山,完全无须内疚。
声音无法传达,让金长好生心急。
就算发出叫声,告诉他们自己就在这里,他们也听不见了。
「如果是假的多好……人家不是说狸猫会装死吗?」
蹲在地上的伊平如此叹道。闻言,泪眼婆娑的茂右卫门露出不快的表情。
「别说这种话,会害我想挖出来确认。」
「如果这是幻术,该有多好?现在承认的话,我还可以笑着原谅你喔,金长。」
茂右卫门一面拭泪,一面凝视对着坟墓声声呼唤的伊平。收留金长的是茂右卫门,但伊平同样照顾它。讨厌在人前掉泪的他现在拼命眨眼,以免眼泪掉下来。
「……光是一抔土,未免太冷清了,不如立个小墓碑,刻上金长的名字吧。」
不久后,万吉如此说道,茂右卫门点头赞同。
「就这么办。不过碑石不能太小,要足以刻上碑文说明它是一只多么忠义的狸猫才行。这是我们唯一能够替它做的事。」
「可是,少爷,这未免太……」
「不行吗?」
「只怕老爷不会给好脸色看……」
听了万吉这番冷静的话语,金长暗自苦笑。主人胡来时适时阻止,是他这个帐房的工作。
「……那倒是。如果老爷子已经不在人世倒也罢了,他现在还是大和屋的幕后老板,若在院子里放一块大墓碑,他铁定不会给好脸色看。就算是替他保住孙子的狸猫……」
蹲在地上的伊平喃喃说道,一面抚平衣服上的皱褶,一面缓缓站起来。
「不过,我也想为金长做些事情。」
「那要怎么办?你有什么主意吗?」
茂右卫门问道,伊平抚摸下巴,露出思索之色。
「……不如写个故事吧?」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万吉。
「狸猫变身骗人的故事很多,可以写个金长的故事说给孩子听,传诵下去,让大家知道原来也有这么好的狸猫。」
「……这个主意是不坏,不过,绀屋养的狸猫的故事会被传诵下去吗?保护婴儿不被野狗伤害确实是段佳话,但大众喜欢的是更加高潮迭起的故事吧?」
茂右卫门板起脸孔沉吟,身旁的伊平宛若收到天启似地瞪大眼睛。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茂右卫门!」
伊平抓住儿时玩伴的双肩用力摇晃,湿润的双眼如同小孩般闪闪发亮。
「只要写成一部气势磅礡、足以流传千古的大作就行了!金长的义勇传!」
「你、你在说什么?伊平,你是要散布谎言吗?」
「才不是谎言呢!只是稍微夸大一下。我们要代替金长『蛊惑世人』!」
茂右卫门和万吉一脸讶异地面面相觑,伊平又兴奋地继续说道:
「我们要写的不是那种让人悲伤不幸的幻术传奇,而是要让金长的事迹流传千秋万世的故事。让听众无不动容涕泣,感叹怎么会有如此忠义的狸猫!」
「比如说?」
「这个嘛,比如说……大和屋赫赫有名的金长狸……踏上了旅程!」
伊平来回踱步,比手画脚地说道。
「在阿波国,有一群狸猫持有会浮现仁、义、礼、智、忠、信、孝、悌等文字的数珠,金长要找它们帮助自己救出被坏人囚禁的大和屋主人!」
「喂喂喂,那是《八犬传》吧?还有,别随便把我变成阶下囚。」
「不然这样好了,为了报恩,金长要出去修行!」
「去哪里修行?」
「那还用问?当然是去狸猫总帅的门下修行。」
「总帅,那就是……屋岛吗?还是伊予?」
茂右卫门歪头思索,默默聆听的万吉突然灵光一闪。
「……是不属于这两边的狸猫,而且那个总帅其实是个大坏蛋!」
「说得好,万吉!对,所以金长就被卷进麻烦里。不过它依然贯彻自己的忠义,克服同胞之死的伤痛,再次回到大和屋,为了向你报恩!」
一头雾水的茂右卫门愣在原地,眨了眨眼。见状,伊平再度抓住他的双肩。
「听好了,茂右卫门,能够吊祭金长的只有我们。既然它是狸猫,就要拿出狸猫的本色,把人类骗得团团转以后再前往阴间!我们一定做得到!」
金长比茂右卫门更加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状况。自己究竟得前往何方、被卷入什么风波之后再回来?
「……好吧。」
茂右卫门无奈地叹一口气,有些傻眼地笑了。
「这是我们所能送它的最后一份饯别礼。」
男人们相视而笑,表情宛若想到恶作剧点子的小孩。
伊平拟定大纲,细部设定则是出于万吉之手。伊平的故事虽然情节大胆,却容易流于粗略,一板一眼的万吉创作的狸猫们正好弥补这个缺点。茂右卫门每天都会详读当天写好的部分,只要故事中有一丁点不符合金长作风的情节,便会毫不容情地要伊平重写。
「首先,金长这只狸猫为何会变得如此忠义?这是重点。这是因为它的父亲是个品行不端的小人,它向来引以为鉴。」
「从这里开始写?前言未免太长了吧。」
「怎么?万吉,你不满意这个被附身的角色啊?」
「倒也不是不满意,只是不明白为何不能是精明能干的人?」
「太过精明能干,要怎么被附身啊?」
「欸,伊平,茂右卫门这个名字要不要改成茂十郎?这样比较帅气吧?」
「你在胡说什么?大和屋的茂右卫门怎么可以消失!这样金长会不知道该找谁报恩!」
金长在近处悄悄看着夜夜计议的男人们。虽然它已经不在人世,但他们还是会谈论自己在世时的往事,让它十分高兴。
如此这般,在定名为「大和屋金长传」的故事完成架构时,大和屋来了一位客人。
「打扰了。」
手上提着包袱、带着一名男仆出现在店里的,是在邻町经营水粉杂货店「金鱼」的阿园。平时听见的都是她出手如何阔绰的传闻,今天她却穿着色调十分朴素的小纹和服。
「原来是老板娘,今天有何贵干?」
万吉上前招呼,茂右卫门也随即察觉,走进店里。
「……听说这里的狸猫死了,是真的吗?」
阿园压低声音询问露出待客用笑容的茂右卫门。
「能不能让我上柱香?它对我有恩。」
与茂右卫门一起来到店里的金长,这才察觉她为何选择朴素的和服,鼻头不禁暗自发酸。
金长的死讯很快地传遍附近,平时疼爱它的人们都带着鲜花和食物来祭奠,阿园也在墓前供奉她带来的菊花与馒头,合掌祭拜,并将装了奠仪的包袱交给茂右卫门。
「不不不,老板娘,这我不能收!」
「没关系,收下吧。送金子给这个町里最大的绀屋老板或许很失礼,但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可是……」
「我说过了吧?金长狸对我有恩。老实说,我请它占卜该向谁批货时,我们店里已经是捉襟见肘,要是失败,我就必须卖掉从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店。这是我的谢礼。」
茂右卫门依然坚辞不收,阿园索性把包袱硬塞进他的手里。此时,另一个人像是算准时机似地出现了。
「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
飘然插入两人之间的是伊平。这阵子,他致力于撰写《大和屋金长传》,直接住在大和屋里,没有回家。茂右卫门的妻子还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就此赖着不回去。
「没想到你如此疼爱金长,还有颗有恩必报的忠义之心,不愧是『金鱼』的老板娘。」
「伊平,你一插嘴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别多嘴。」
「哎,等等,茂右卫门,现在正要进入正题。老板娘,给金长的奠仪可以请你用身体来支付吗?啊,我不是要拜托什么奇怪的事。」
老板娘一脸狐疑地瞪着伊平,伊平为了讨好她,边鞠躬哈腰边继续说道:
「金子就不用了,我想拜托你更要紧的事。这是名震阿波,不,是名声传遍整个四国,甚至远播京阪的『金鱼』老板娘才做得到的事。」
他到底想说什么?茂右卫门和金长忐忑不安。伊平把他们三人秘而不宣的《大和屋金长传》计划告诉阿园,并说明这是他们吊祭金长的方式,目的是让金长这只狸猫的事迹流传万世。
「故事已快写好了。当然,这取决于我的执笔速度……不过,就算故事写好了,若是不能传播出去就无法达成我们的目的。虽然大和屋的客人也不少,但宣传窗口总是越多越好。」
「换句话说,你要我帮忙散播这个故事?」
阿园终于明白伊平的言下之意,抬眼瞪着他。
「喂,伊平,你别强人所难。」
茂右卫门抓住伊平的肩膀制止他,金长也在脚边七上八下地仰望着两人。人家是做生意的,不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请求。
「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破坏『金鱼』的名声该怎么办?我们可赔不起啊。」
「只是散布狸猫的谣言,怎么会破坏名声?」
「你就是这样粗枝大叶的,故事才会写得虎头蛇尾。」
「这是两码子事!」
「好,我答应。」
老板娘英气凛凛的声音穿过争论的两人之间。
「咦……您是说真的吗?」
茂右卫门困惑不已,阿园对他微微一笑。
「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我有个条件。」
接着,阿园提出了条件。她认为光靠谣言或口传,或许不日便会消失,因此她要求装订成书。若是想广为流通,她可以介绍熟识的地本盘商。
「还有一个条件。」
阿园竖起食指,带着少女般的表情说道:
「把我写成金长狸的战友,让我出现在故事里。」
一想起此时茂右卫门和伊平的表情,金长总是忍不住发笑。
如此这般,伊平临时加了一只新狸猫,写成《大和屋金长传》;并立刻制作三本抄本,分给茂右卫门、万吉与阿园。同时,茂右卫门也说服了父亲——墓碑不吉利,不过神社倒是无妨——给金长冠上「金长大明神」这般显赫的名号,外加正一位神明的招牌,供奉在大和屋门前。舞台准备好之后,茂右卫门等人便以确实但绝不夸张的方式,不着痕迹地对店里的客人和朋友宣传金长的故事。大家原本就知道大和屋有只狸猫,现在听说那只狸猫背后其实还有那样的故事,全都大为疯狂。那阵子,前来金长大明神的小神社参拜的香客络绎不绝,还有人谣传只要在这里参拜,就不会被狸猫捉弄。故事在加油添醋的状况下广为传布,成为讲谈的题材之后,不只阿波,更是风靡了整个四国,进而散播到全国各地。
透过凡人之手成为神明的金长在男人们老死之后,依然继续为神。
继续当他们期望的大明神。
●
「那段跋文太卑鄙了,伊平……」
金长大明神面带苦笑地望着自己轮廓清晰的身体。良彦中意的那段文字,是伊平在金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增添的,祂直到今天才知道那段文字的存在。
「害我想起了往事。」
其他狸猫的身体也变得和正常狸猫一样,因为祂们全都和「阿波狸合战」的创作动机金长狸相关。没有金长,就没有其他狸猫——大概是这个道理吧。
「不过,这应该是暂时的吧。」
要不了几天,狸猫们的身体八成又会变回半透明状态。祂们是在人类的创作下诞生的,无可奈何。
「话说回来,金长老爷,这么做好吗?」
小鹰悄悄地询问。祂也同样因为身体突然变得清晰而惊讶。
「不跟差使兄说出事实……」
良彦见金长大明神突然发光之后,便从半透明转为清晰,惊讶不已。情急之下,金长大明神推说是「许久没听见作者这句话,一时感动」,但是看良彦的表情,显然有所怀疑。不过,金长大明神还是在宣之言书盖上朱印,再三道谢,打发他回去了。
「虽然对差使兄过意不去,但我必须守住这个秘密。」
或许方位神察觉了什么。以方位神之能,只要想查一定查得出真相。即使如此,金长大明神还是不能主动揭穿。这是祂对他们的诚意。
「我似乎远比自己所想的更没自信。」
金长大明神轻轻触摸围在脖子上的蓝染手巾,面露苦笑。有同胞,有那三人的子孙,《大和屋金长传》也还留存着。知道祂的人虽然随着时代变迁越来越少,但至少在本地祂依然深受喜爱。然而,不安从逐渐绽开的心灵裂缝中渗出,令祂不禁质疑自己能否回报将祂拱上神明之位的人们。
——如何?金长,这样的一生挺精彩的吧?
这句话宛若醍醐灌顶。
何必那么紧张兮兮呢?
纵使时代改变,但还是有些事物留存下来。
还是有些事物传承于人心。
金长大明神是一尊苟延残喘、朝不保夕的神明。
全赖他们才能生存。
该腐朽的时候自会腐朽,该消失的时候自会消失。反正只是创作出来的神明,何不享受当下?
他们三人仿佛正对自己这么说。
「请恕我大胆直言。我们确实是依附金长老爷而生的,但我们身为同胞,也希望能为金长老爷出一份力。最近金长老爷总是无精打采,家父一直很担心。」
听了小鹰这番话,金长大明神猛然醒悟,望向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的鹰。或许劝自己放轻松一点的祂,一直以来都明白自己的心思。
「请多依靠我们吧。我想,茂右卫门老爷他们一定是为了帮助金长老爷继续留在人间为神,才造出我们这些狸猫。」
视野逐渐模糊,金长眨了眨眼忍住泪水。不知不觉间,祂把一切都揽在心里,独自承受。虽然茂右卫门、伊平和万吉都已不在人世,但自己还有继承他们血脉的子孙、传承下来的故事,与始终和自己同在的同胞。
「……是啊,我并不孤单。」
金长摸了摸小鹰的头,小鹰痒得缩起肩膀。被任命为第二代金长的祂,大概也有祂自己的想法吧。
「好,六右卫门差不多该来了。见身体突然变得清晰,祂应该也很惊讶。」
金长大明神带着一扫阴霾的表情,用丹田发声,叫醒仍倒在榻榻米上的同胞们。
「趁着记忆鲜明的时候,进行模拟合战!快起来收拾!」
听到首领的声音,狸猫们纷纷开始动作。有的狸猫直到此时才发现身体的变化,引发一阵小骚动。这时,有个香客带着还在蹒跚学步的幼儿来到拜殿之前,丝毫没有察觉社殿中的喧闹。瞬间,狸猫们全都停下手边的事,面向香客合掌致意。
听小巧的手掌演奏出的无邪拍手声,不知是谁喃喃说一句:「祝你洪福齐天。」
●
「谢谢您的帮忙。」
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获得朱印以后,良彦便离开金长大明神的神社,并在返回京都之前再次前往商工会议所拜访藤井。离开神社时,黄金还和良彦在一起,后来祂说要去办点事,便消失无踪。
「多亏您把不外传的书借给我看。」
「不客气,我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
来到大厅与良彦见面的藤井戴着平时的黑框眼镜,穿着尺寸不合的外套。良彦的个子并不算高,但和身材娇小的她站在一起,有种自己长高了的错觉。
「呃,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良彦说出原本想问金长大明神却没问成的问题。
「写《大和屋金长传》的人和金长狸是什么关系?」
良彦正要问这个问题时,金长大明神突然开始发光,半透明状态也跟着解除,变回普通的狸猫。良彦追问是怎么回事,祂只是连珠炮似地说什么「一时感动」、「多亏了差使兄」之类的话,一再向良彦道谢。看金长大明神哭成那副模样,对于那段文字想必怀有特殊感情。到最后,良彦还是没机会询问详情。一想起祂反复阅读文章、紧紧抱在胸口的模样,良彦也无意追问下去。
「唔,这个嘛……」
藤井盘起袖子卷起的手臂,露出思索之色。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样也好,希望您能一直思考这个谜题,一直记得金长狸。」
闻言,良彦的胸口涌上一股暖意。没错,最重要的是让祂以金长大明神的身份继续坐镇于那座神社。
「……我有点明白祂为什么说藤井小姐是同志了。」
良彦想起金长大明神所说的话,暗自低语。只要人类没忘记祂,祂就能在那里和狸猫同胞们一起度过每一天。
「我也会跟家乡的朋友说金长公的故事,希望能让更多人知道。」
「好的!那就拜托您了。」
日光投射影子在混凝土地上,宣告夏天即将来临。行道树的苍翠绿叶也微微摇曳着。
●
「藤井小姐,这是明天会议的资料……」
目送良彦离去以后,在自己座位上浏览「阿波狸合战」资料的藤井听见同事的声音抬起头来。手上拿着档案夹的同事窥探藤井手边的资料后,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又是狸猫?你真的很喜欢狸猫耶。」
「有什么关系?金长神社后援会也是我的工作啊。」
「哎,那倒是。」
「再说,传布狸猫的故事,是我们家祖传的家训。」
「什么跟什么?」
同事面露苦笑,将会议要用的资料递给她,并往自己位于隔壁的座位坐下来。
「藤井小姐的家一直都是在小松岛吗?所以对狸猫有特别的感情?」
「是啊,我们家自江户末期以来一直都住在小松岛,更早以前就不清楚了。我好像有个祖先是没有名气的作家。」
「就是上次你说找到日记的那位祖先?日记解读了吗?」
「他晚年想起从前的年少轻狂,写了很多事,不过好像没有反省之意就是了。」
藤井打趣道,和同事低声笑出来。
同事在上司的呼唤下离席以后,藤井从抽屉里拿出用包袱巾裹住的《大和屋金长传》。虽说不外传,但还是有例外的时候。她打开最后一页,只见上头用有些潦草的毛笔字写着一段得意洋洋的文字。
「——如何?金长,这样的一生挺精彩的吧?」
藤井小声念道。不过,这段文字上有两个直径约两公分左右的圆形水渍。藤井把手指放在水渍上头,微微一笑。
「我信守约定了。」
从江户末期至明治初年,籍籍无名的作家祖先在晚年留下的日记之中描述了撰写《大和屋金长传》的过程,并提及地本盘商有意出版,自己却以并非为了赚钱而写为由拒绝的经过。看来祖先虽然穷困,却有一套坚持的原则。别的不说,光看他为一只自己命名的狸猫付出如此庞大的心血,便可知其中的感情有多么深厚。现在藤井手上的,似乎是他最初写成的作品,在装订成书、重新阅读之际,因为过于感伤而不禁落泪。太丢脸了,希望子孙严密保管——书里还附上这段文字。写下「如何?金长」等文字的是他,事后读了感慨落泪的也是他。该怎么说呢?这个祖先的性子真是别扭啊。
「对不起,不能告诉你真相。」
藤井想起良彦,悄悄地道歉。
「不过,这是三人一狸的世纪大骗局。」
她的秘密告白没有被人听见,消失在办公室的杂音之中。
「藤井课长,二线有您的电话。」
闻言,藤井立刻换上了上司的脸孔。虽然今年就要迈向四十岁,但她到现在还是常被误认为高中生。因为这副外貌与热爱狸猫的个性,同事常打趣:「被藤井小姐的幻术给骗了。」
不过,她其实挺喜欢这种说法。
有朝一日,这应该也会成为另一种幻术传奇吧。
●
在返回关西的巴士上,良彦思考了许久。不知几时间归来的狐神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屁股朝着良彦,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虽然脸孔不时被祂那随兴摆动的尾巴抚摸,良彦依然继续思索着。
「欸,金长大明神和《大和屋金长传》的作者是朋友吗?」
良彦抓住在眼前轻轻晃动的尾巴,询问尾巴的主人。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不,我想了很久,就是想不通。人类要怎么写出狸猫打仗的故事啊?如果没去问参战的狸猫详细经过,绝对写不出那些内容吧?合战应该是真的发生过,可是人类和狸猫又不能沟通……」
黄金从良彦的手中抢回尾巴,无奈地叹一口气。
「你完全着了他们的道。」
「唔?」
「从前的凡人是否想过这一节,不得而知。不过,金长的名字流传至今,代表他们的计划成功了。」
「唔唔?」
「我心中有些疑惑,所以方才去问过日峰的精灵……哎,你无须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倒要订正。」
黄金搁下满脸问号的良彦,继续说道:
「金长大明神并未获封正一位这句话,我姑且收回吧。」
「啊?」
「至少祂们有这等价值。」
「等等,咦……什么意思?」
世纪大骗局在狸猫与人类的蓄意操作之下,仍继续流传下去——
注1:裃装 男子和服正装的一种,由肩衣与袴组合而成。
注2:镇守之森 环绕神社周围的森林。
注3:讲谈 日本传统说唱艺术的一种。
注4:释台 摆放在讲谈师面前的长方形矮桌。
注5:读本 江户时代小说的一种。
注6:地本 江户时代出版的插图小说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