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应庆迈入明治之后,宅院主人因为诸多缘由移居东京,但他并没有放弃大阪郊外这座占地广大的宅院,而是留了些下人看守打理,以便自己可以不时回来。他很喜欢自宅院内可见、借景群山打造而成的庭园,雇用工匠精心设计的天花板和窗框等装潢也令他难以割舍。更重要的是,现在别院里住着一位有缘相识的朋友。为了这位无依无靠、无处可去的朋友,他必须留下这座宅院。
「听说山县有朋是第二次组阁。」
端茶过来的老妇人聊起这个话题。山县有朋以第九代内阁总理大臣之姿再度站上内阁中心的标题,跃然于和室书案的报纸上。不过她其实没念过书,并不识字,只是大家从一大早就在谈论这件事,她才拿来当话题。
「记得伊藤博文也当了三次?太难的事我不懂,原来总理大臣是可以当好几次的啊。」
和室里,一名剃了光头的老年男子正忘我地在地板的纸上挥毫,也不知有无察觉女人入内。不,或许对他而言,这种琐事根本微不足道。
虽然比不上主院的庭园,但是别院的小庭园也是依据主人的喜好打造而成,有池塘、灯笼,十分气派。不知是不是撒了米,庭园里可见几只麻雀在玩耍,手持画笔的男人似乎就是在画这些麻雀。
「你在那边看不到吧?」
女人劝老年男子靠近一点,但他只回一句「这里就行了」。他的声音之中并没有不耐烦或拒绝之色,而是纯粹地乐在其中。
「可是……」
「他都那么说了,就这样吧。」
不知几时间到来的总管,从敞开的纸门彼端探出头来制止女人,并笑容可掬地劝老年男子享用自己端来的点心,之后便带着女人离开了房间。
「你别管东管西的,随他去吧。」
在返回厨房的路上,总管低声对女人说道:
「反正他几乎看不见了。」
●
听说这家店原本是要取名为「灯明」,意为期盼它成为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的小小希望之光。但周围的人嫌这个名字古板又不起眼,甚至还有人戏称豆苗切断以后仍会再生,很划算(注7),几经思考以后,才定名为现在的「BOZU in Bar」。
「大家根本不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心思才想出来的,都说我取这个名字是打安全牌、没创意。」
孝太郎一面听着这番话,一面在吧台里调制客人点的鸡尾酒。说归说,他已经听过好几次了,所以一半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觉得不错啊,浅显易懂。」
「是啊,看了店名就会猜想店里是不是有和尚。」(注8)
店里只有五人座的吧台和两张四人座的桌位,傍晚六点开张、十一点打烊,大约过了八点位子会渐渐坐满。今天也一样,下班回家吃完饭后才来的女性双人组正在和副店长谈天说笑。
「听两位这么说,我真是太欣慰了。没有把店名取成『八大地狱』,已经该称赞我啦。」
在孝太郎身边说着这番话的,是孝太郎自东京的大学毕业、回到这里以后认识的川岛信定(nobusada)。他大孝太郎两岁,僧名虽然亦是「信定」,但采音读念作「shinjou」。他预定继承老家的佛寺,身穿作务衣,剃光的脑袋闪闪发亮,是个如假包换的天台宗僧侣。
「久等了,这是『色即是空』和『莲花』。」
孝太郎一面留意别打断谈话,一面将以蓝柑橘酒为基底调成的淡蓝色鸡尾酒,和虽以莲花为名实则是用樱花利口酒调成的鸡尾酒放到两位女性面前。顺道一提,鸡尾酒的名字是信定和店长取的,并非孝太郎。两名女性开心地叫着:「好漂亮喔!」立刻拿出智慧型手机拍下色彩缤纷的酒杯,接着互相干杯。听两人大赞好喝,孝太郎再次露出待客用笑容。
据说,起初是净土真宗的僧侣快真,提议设置一个任何人都能来轻松小酌、顺便倾吐烦恼的场所。于是快真与朋友信定合伙,在去年开设这间店。正如同店名「BOZU in Bar」所示,这里还有赞同这个理念的其他宗派比丘尼或僧侣担任店员、轮班出勤。店里摆设了以感谢祖先与佛祖为名的无宗派佛坛,以及客人带来的迷你洋酒、象头神像、金刚杵及十字架。莫说宗派,连宗教都是五花八门。墙上挂着曼陀罗图与空海像,旁边则是八幡大神的挂轴。根据快真与信定的说法,他们希望排斥佛教的人也能来,所以维持这样的状态。在这里,神佛是平起平坐、一起喝酒的。
起初孝太郎只是信定的听众,直到有次因为店员突然生病而上场代打,自此以后每当店里人手不足,他就会被找来帮忙。事实上,他今天也是为此而来。制服是各自的装束,所以他是穿着白衣与袴裙调制鸡尾酒。虽然看起来有种超现实感,却颇受客人好评。
「和尚和神职人员可以从事副业吗?」
女客人尝了鸡尾酒一口,兴味盎然地询问信定。
「要看寺院或宗派的方针,不过从事副业的人很多,还有人是开IT公司的。」
「神职人员呢?」
女客人将话锋转到孝太郎身上,正在拆起司包装的孝太郎抬起头来。
「以神职人员的情况而言,把神职当副业的人很多,例如平常是上班族,只有周末才在神社工作。虽然各神社给的薪水不同,但普遍来说,神职的收入不算高。」
「那大哥你呢?这份工作是主业还是副业?」
「我只是来帮忙的。」
孝太郎面露苦笑。他始终以帮手自居,而不是店员。孝太郎将来要继承老家的神社,知道他出入这种场所,古板的父亲由于担心向来不给他好脸色看。这一点信定也很清楚。站在孝太郎的立场,只是到朋友的酒吧帮忙,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父亲大概不是担心孝太郎闯祸,而是担心他被卷入酒后的纠纷。虽然有过度保护之嫌,但或许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吧。
「辛苦了~」
快到九点时,店长快真总算露脸。听说他才三十出头,看起来却老了些,或许是眼角的笑纹所致。不过,这正好说明了他的性格。
「孝太郎老弟,抱歉,突然拜托你来。施主一直不放我走。」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比较早下班。」
「我请客,你喝一杯再走吧。」
在角落窃窃私语之后,快真便和孝太郎换手,进入吧台。恭敬不如从命,孝太郎在吧台最边缘的位子坐下来。当然,若有客人来,他会立刻让出位子。
「孝太郎,下个礼拜你有空吗?」
拿着香迪鸡尾酒过来的信定,略微压低声音询问孝太郎。
「有啊。什么事?又要我来帮忙吗?」
孝太郎问道。信定盘起手臂,似乎在搜索言词。
「是这样的,这个月底我们寺院要举办一个小展览。」
「要我去帮忙吗?」
「啊~很接近,但不是。画框和展示柜之类的东西,我爸已经开开心心地准备好了,只要把作品放进去即可。不过,在进行这项工程之前——」
信定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
良彦与黄金一起窥探地面,一脸严肃地沉吟:
「……这是……什么玩意儿……?」
画在神社境内土地上的,是两个大小不一、歪七扭八的圆圈。小圆圈黏着一个三角形,大圆圈则是长了两根分岔的毛发。
「鸽子啊。」
在良彦身旁如此坦然回答的,是穿着平安时代达官贵族那种漆黑束带装的男神。然而祂的冠缘贴了一张写着大大「神」字的纸张,正好遮住脸,因此莫说表情,连祂长什么模样都看不见。不过,祂似乎可以看见良彦与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不便。
「是尔要我画鸽子的,不是吗?」
「是啊。我是要你画鸽子,所以看到成品才会萌生些许恐惧感。」
男神的右肩上停着一只鸽子。不仅神使是鸽子,听说祂平时也常喂食普通鸽子,良彦认为祂对于鸽子应该已相当熟悉,才出了这道题目,谁知竟是这种结果。他原本以为画出来的东西就算看不出是鸽子,至少也该有鸟的形状。
「黄金,你觉得这看起来像什么?」
良彦征询黄金的意见。黄金思索片刻之后,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
「我在电视上看过,透过那个叫显微镜的玩意儿看见的微小世界里,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在蠢动。」
「啊,那应该是细菌之类的……」
良彦想起几天前黄金曾看过的儿童教育节目,内容好像是用显微镜观察河川里的生物。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确定看起来不像鸟。
「你说过你的画技变差了,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
良彦盘起手臂,面色凝重。见状,一脸不满地把玩手上树枝的男神,突然将树枝递给良彦。
「不然尔画画看吧。我想见识尔的画技。」
良彦凝视递到眼前的树枝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接了过来。
说到八幡公或八幡老爷,应该每个人都耳熟能详。有时候指的是八幡大神这尊神明本身,有时候指的则是八幡宫或八幡神社等神社。不过,全国约八万座神社之中,约有一半是奉祀八幡大神之事却是鲜为人知。这四万座神社,据说是起源于大分的宇佐八幡宫,平安时代从此处分灵至朝廷所在的京都男山,之后又从男山分灵至镰仓做为幕府的守护神。这三座神社合称为「日本三大八幡」(有多种说法)。八幡大神是守护佛法、镇护国家与武家之神,广受人民崇敬,在《续日本纪》也曾登场。不过,现在有许多八幡宫、八幡神社是以「应神天皇」为祭神,《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却没有这样的记载。神社流传下来的历史中,则有六世纪时八幡大神以三岁童子的模样,现身于神社境内菱形池旁的矮竹枝上,自称「吾乃誉田天皇,广幡八幡磨是也」的记述。
「我原本就是顺应时代及凡人所求,扮演各种角色的神明。有时被视为应神天皇,成为镇护国家之神;有时则是守护佛法之神,甚至获朝廷赐予菩萨之名。」
良彦从关西搭乘渡轮,之后又乘坐电车,步行一段路才来到宇佐的神社,并且立即发现在入口大鸟居前喂鸽子吃豆的八幡大神。祂与良彦一同漫步于宽广的神社境内,娓娓道出以写了「神」字的纸张遮脸的理由。
「你是神明,又是菩萨?这样宗教混淆了吧?」
记得孝太郎说过,神道教和佛教是不同的宗教。良彦歪头纳闷,黄金开口说道:
「古时候是神佛混合。将神道教与佛教融合之后重新建构,这样的信仰维持了一千多年。尤其八幡大神自古以来便与佛教连结,被视为寺院镇守神,分灵至全国各地。神道教和佛教像现在这样分开是在明治以后,至今不过一百五十年。」
「这么说来,混合的时代还比较长啰?」
良彦坦率地感叹。虽然现在神社和寺院分离是常态,不过就历史而言,现在的情况反倒比较罕见。
「说到和八幡大神渊源深厚的大佛,有一尊是你也知道的,就是东大寺的卢舍那佛。」
「东大寺的大佛,就是很大的那尊?」
「对。是八幡大神透过凡人之口降下神谕,要求协助建造大佛。为了感谢此事,朝廷赠予『护国灵验威力神通大自在王菩萨』的封号给祂。」
良彦再度望向看不见脸孔的八幡大神。虽然他完全记不住跟咒语一样长的名号,但一提到自己也知道的大佛,便突然多了股现实味。
「日本的神明向来秉持『不妄言』的精神,话比较少,所以神谕通常由我来颁布,现在还被汇整成神谕集。大佛的神谕应该也记载在上头吧。」
八幡大神有些腼腆地搔了搔藏在纸后的脸颊。虽说一言主大神也降过神谕,但可以集结成册,数量应该很惊人。
「既然神明守护佛教的体制运作得那么顺利,后来为什么又突然分开呢?」
能够和平共处的话,继续维持下去不是很好?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面对良彦的疑问,黄金有些啼笑皆非地说明:
「江户时代就有这样的趋势,决定性的关键是在进入明治时代不久之后颁布的『神佛判然令』。德川将军家奉还政权,之后的新政府打着『祭政一致』与『神道国教化』的理念,进行神佛分离,将神社与寺院明确地区别开来。」
「神佛……呃……祭政……?」
「我从以前就常在想,良彦,你只要听到不熟悉的字眼,立刻蠢态毕露啊。」
「就没听过啊!有什么办法!」
「哎,简而言之便是『明治政府的方针』。」
「你不能一开始就这样说明吗?」
良彦对脚边的狐神投以不快的视线。虽然艰涩的事情他不懂,但或许这就是时代改变的证明吧。话说回来,持续了一千多年的事在一夕之间改变,无论是对于凡人或神佛,想必都是影响甚巨。
穿过大鸟居之后的境内十分宽敞,感觉不像神社,倒像是某处的庭园。走没多久便看到宝物馆前有个池塘,没一会儿左手边也出现一个池塘,两个池塘都种了莲花。抵达手水舍时,斜对面又是一个小池塘。
「放……这怎么念?」
良彦念不出立牌上的汉字,询问八幡大神。
「放生池。放生正如字面所示,是释放生物的意思。这是一种根据佛教的戒律『不杀生戒』——不可故意杀害生物——而举行的仪式,释放的生物通常是鸟、鱼之类的。我的信众曾将鱼放生到这个池塘里,因而得名。正式的仪式是在附近的海上举行。」
八幡大神的语调变得略微钝滞,继续说道:
「从前,为了镇压隼人之乱,曾发生过一场大战。打着八幡大神护佑之名的『八幡神军』锐不可当,平定了隼人……然而,当时杀生过多,为了弥补这些罪业,我便降下神谕,要凡人每年举办放生会。」
「……意思是放生鸟、鱼,拯救它们的生命,好代替那些被杀掉的生命吗?」
「没错。哎,在宇佐放生的是称之为『蜷』的一种螺类就是了。」
八幡大神似乎正在写着「神」字的纸张底下悲伤地微笑着——良彦有这种感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差使兄。」
八幡大神仿佛为了切换心绪,略微拉高声音,转向良彦说道:
「诚如方才所言,一直以来我都是顺应时代改写自己的容貌,化为凡人追求的神明。」
「改、改写?」
「没错,用画笔三、两下解决。不过,最近大概是受到力量衰退的影响,下笔不怎么顺手。」
「咦?等等,这么说来,现在那张纸底下是一片空白吗……」
「哎,任君想象。」
八幡大神并未明说,而是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良彦有点想看又有点不想看,心情颇为矛盾。不过,现在差事才是重点。
「这么说来,差事该不会是……」
良彦面色凝重地询问,八幡大神开朗地说道:
「我要尔画出符合当前时代的八幡大神面容。」
「说到画鸽子,就是先画头,再画身体……」
良彦蹲在境内的神井附近,用八幡大神给他的树枝在地面上画鸽子。虽然他的美术成绩称不上好,但区区鸽子应该还画得出来吧。
「再来是脚……眼睛……嘴巴……」
「良彦,那也是细菌吗?」
凝视着地面的黄金诧异地歪了歪头。
「就说是鸽子嘛!鸽、子!」
「鸽子的头没这么大吧?嘴巴也太长了,还有挂在下面的棒子是什么?」
「脚!」
「看来尔没资格说我啊。」
虽然看不见脸孔,良彦却觉得八幡大神正用胜利的神情俯视着自己。良彦无从反驳,用鞋底擦掉不成鸽子的未知生物图。不过良彦认为他们的画技是半斤八两,八幡大神并未胜过他。
「话说回来,这下子可伤脑筋了。以尔的画技,只怕不足以替我画新面容。」
八幡大神盘起手臂,仰望天空。
「若让差使兄下笔,我可能会变成正月的笑福面(注9)。」
「我至少会把眼睛、鼻子、嘴巴画在正确的位置上好不好!」
良彦反射性地反驳,但老实说,他对于画「脸」没有半点自信。别说画神了,他搞不好会画出妖怪来。
「找个画技高明的人来帮忙,应该是最快的方法吧?」
黄金摇动尾巴,仰望着良彦和八幡大神。这确实是最快的方法。
「问题在于就算找到了,要怎么开口请对方帮忙?还要跑来九州才行……」
良彦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届时交通费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差使兄是住在京都吧?」
八幡大神询问抱头苦恼的良彦。
「那就来石清水的神社吧。虽然要从贵处南下一段距离,但至少比宇佐近多了。」
「石清水?啊,男山上的八幡公吗?咦?这样也可以?」
「那是从宇佐分灵过去的,没问题。我原本就经常前往巡视,只要呼唤一声,我随时都能现身。那里对我而言也是回忆深刻的土地。」
「回忆?」
良彦反问,八幡大神感慨良多地娓娓道来。
「在明治元年的戊辰战争中,神社所在的男山一带全被烧毁。我那时很担心火会延烧到神社来,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本殿保住了。如今在凡人的努力下,本社的十栋建筑物与三张上梁记牌都成为国宝,着实令人欣慰。」
八幡大神欣慰的应该不是成为国宝这件事。这固然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但是凡人努力促成此事的心意,才是八幡大神最大的骄傲。
「哎,总而言之,只要去那座神社就能见到你,对吧?那干嘛不一开始就在石清水见面,省得我大老远……」
良彦才说到一半,就被黄金狠狠踢了小腿一脚。
「这只是八幡大神好心给你行个方便。八幡信仰起源于宇佐,就是从这里扩散到全日本,你身为差使,须得铭记在心。」
「……知道啦。」
良彦抱着被踹的小腿跌坐下来,一面咬牙忍痛,一面挤出声音回答。
●
在「BOZU in Bar」工作的信定,老家位于京都与滋贺边界,名叫相林寺,规模并不大,传说主殿是从前平氏的某某人为了祈求母亲康复而捐建的。据说从前的寺区更大,但现在除了供奉本尊药师如来的主殿以外,只有库院、客堂、小小的宝库与相隔不远的住家。寺里不但拥有坐像与佛像等重要文化财,甚至还有借自博物馆的艺术品,想来从前应该颇有势力。江户后期画下的主殿天花板十分壮丽,开放给观光客付费参观,但由于离市内有段距离,人潮并不踊跃。目前住持仍是由信定的父亲担任,若仅靠寺院的收入只能勉强养家糊口,称不上宽裕。
去酒吧帮忙的隔周,孝太郎在双方都放假的日子造访相林寺,随即被带往住家的客厅。信定离席五分钟后,又拿着一个约双手环抱大小的茄紫色包袱回来。
「这就是你要『商量』的事?」
孝太郎指着信定小心翼翼放在单板桌上的包袱问道。
「没错。我要借重你身为神社继承人却现实无比的冷静判断力。」
听了信定这番话,孝太郎忍不住嘀咕一句:「什么意思啊?」在境内之外另有不动产的大型寺社姑且不论,像他这种靠寺社收入仅能勉强糊口的寺院或神社继承人,原本就比较现实。就这层意义而言,信定应该也是处于相同立场。
「你知道我们家有宝库……之称的仓库吧?」
「客堂后面那个?」
「对。因为耐震方面的问题,必须修缮补强,所以去年年底我们开始动手整理里头的东西。就连我爸自己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有什么,翻出了一堆破损的坐像和被虫蛀坏的挂轴之类的东西,当时一起找到的就是这个。」
信定打开包袱,现出一个古色古香的黑色漆盒,大约比文书盒大上两圈也深上两倍。盒面并无装饰,也已经失去光泽,有些地方甚至掉了漆。信定缓缓地打开盖子,只见油纸里放了一卷挂轴与一叠画纸。
「我爸一直说能够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简直是奇迹,不过,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在我们寺里。」
「我可以碰吗?」
孝太郎问道,信定拿出事先准备的白手套递给他。孝太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画纸。虽然多处变色,但中间的画纸状态良好。他随意翻看,目光停在以饱满柔和的笔触画下的几只于池塘游泳的金鱼之上。除此之外,还有啄食树果的小鸟、成双成对的鸽子与猿猴亲子,以动物居多。淡淡的彩墨尚未褪去,甚至带来水边的凉意。孝太郎忍不住在纸上寻找落款。
「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
放眼望去,纸上并没有作者的线索。听孝太郎询问,信定略微板起脸孔回答:
「你果然也好奇这一点?」
「不知道是谁吗?」
「不,正好相反。盒子里附了书状,我们请熟人鉴定以后,才知道这是某位画师的遗物。那个熟人说应该是本人的作品。」
「遗物……」
信定指着盒中的画说道:
「画师的名字是——加纳清庆。」
「加纳……清庆……」
孝太郎的视线再度垂落于手中的画,隔了数秒之后才抬起头来。
「……谁啊?」
信定眯起眼睛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许他问得好。
二
自从练球时伤了膝盖以来就不常和朋友联络的良彦,交游并不广阔。虽然现在偶尔会和打工地点的同事聚餐,也透过和歌山的大野与从前的球友恢复联络,但毕竟有的人已经成家,无法频繁聚会。要在这些人里找出一个对绘画有自信的人,实在不容易。
「再说,绘画也分很多种……」
从九州归来的隔天,正要去打工的良彦在市营地下铁的电车上如此嘀咕。车站里贴着可爱高中女生的卡通海报,似乎是地下铁的虚拟代言人,也是本地的吉祥物,最近时常可见。画风并未刻意迎合御宅族的口味,而是男女老幼都易于接受的风格。
「委托插画家……好像也是个方法。」
如果是工作,就算心里觉得奇怪,应该也不会过问吧。
「只不过酬劳是个问题……」
抵达目的车站以后,良彦叹着气走出电车。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支付酬劳,甚至觉得自己也该拿酬劳才是。
「你去工作赚钱,不就付得起酬劳?」
黄金小跑步跟在良彦身后。除非另有私事要办,不然在良彦打工的期间,物色附近的餐饮店是祂的日课。
「别闹了,要是我再增加打工,就没时间办理差事。」
良彦搭上通往剪票口的电扶梯,板起脸孔反驳。至少提供神明贷款金援一下吧。
「这么一提,那个天眼女娃儿不是有个会作画的同学吗?」
前往打工公司所在大楼的路上,黄金突然想起这件事。
「啊,呃,你是说望?」
「拜托她不就行了?她还得过什么大赛的奖,大可以放心交给她。」
「啊,这个我也想过……」
良彦支支吾吾地回答。老实说,一提到画技高明的人,良彦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望。不过听穗乃香描述,她和望虽然变成好朋友,却尚未告知天眼之事。在这样的状态下,良彦实在不好意思拜托望协助差事,描绘神明的面容。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害穗乃香失去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说归说,良彦也不能要求穗乃香早点说出天眼之事。要在什么时机说出口,是取决于她自己。
「应该有点困难。如果是穗乃香本人倒也罢了……」
良彦也考虑过委托穗乃香,却不知道她的画技如何。思及拜托她做点心时的情况,只怕会重蹈覆辙。如果是以悲惨程度为评价基准,她倒有可能是个绘画大师。
「先保留起来当作最终手段吧……」
良彦对一脸诧异的黄金模棱两可地说道,抄捷径横越了老商店街。商店街里有贩卖传统熟食与腌菜的店家、有卖鲜鱼的店家,也有鞋店和理发店。良彦平时都是快步通过,这次却停下脚步。商店街出口附近、药局和旧书店之间的一角,在药局的耀眼灯光掩盖之下,良彦险些忽略了。不,在今天之前,他确实完全没有注意到。
「对喔……这就有画到神明的脸……」
挂着古美术招牌的店面橱窗另一头,是博物馆或美术馆里常见的佛画挂轴。从色调鲜艳与没有损伤这两点判断,八成是复制品。下方的小标价牌上写着五万圆。
「原来复制品也这么贵啊……」
「那是〈八幡神垂迹曼陀罗〉的复制品,要买吗?」
在良彦仔细端详之际,身后突然有道冷淡的声音传来。声音的主人穿着说好听一点是洗白,实则是洗得发皱的白色衬衫,以及带有污渍的休闲裤。脸孔被白发与白须包围,眉头之间刻印着顽固的皱纹。不知是不是刚买东西回来,手上提着白色塑胶袋。从他的口吻判断,应该是这家店的老板。
「啊,不,我买不起……您刚才说这是八幡神?」
「〈八幡神垂迹曼陀罗〉。」
「〈八幡神垂迹曼陀罗〉……」
良彦像鹦鹉一样重复老板的话语,再度望向曼陀罗图。
「这是八幡大神吗……?」
眼前的挂轴上共有七人,上方中央是一个手持锡杖、身穿袈裟的光头僧侣,下方两侧是穿着束带装或唐风服装的男女各三人。良彦指着和昨天见到的八幡大神一样穿着束带装的男性问道。由于图上有两个同样装扮的男性,他的手指有些游移不决。
「主角怎么会站在边边?八幡神是正中央那个。」
正要打开店门的老板啼笑皆非地指正。
「正中央……这个光头?可是这根本是和尚啊。」
「这叫僧形八幡神,以八幡神来说并不稀奇。」
「僧形……?」
黄金在满头问号的良彦脚边,无奈地叹一口气。
「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八幡大神也有菩萨之名吗?换句话说,祂受戒成了菩萨僧,所以常有人把祂画成僧形。」
「可是本神明明打扮得和平安贵族一样啊。」
「说不定当时祂是僧侣装扮。」
「……原来如此。」
在良彦与黄金窃窃私语时,老板已经开门径自入内。良彦确认距离打工还有一段时间,迟疑一会儿以后推开了店门。
「呃,不好意思。」
「怎么,还有事啊?」
老板在会客用的老旧皮制桌椅组前,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请问您认识画这种画的人吗?」
听了良彦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老板皱起眉头,露出不解的表情。
「做这门生意,当然认识几个……」
老板重新打量良彦。
「你对佛画有兴趣?」
看起来不像啊——这句话老板没说出口,良彦却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关于这一点,良彦无从反驳。
「不,不是我有兴趣……有没有人是擅长画八幡公的?」
「问问看应该找得到……你是要委托吗?」
老板带着越发不解的表情盘起手臂。良彦一时间答不上来,兀自沉吟。委托插画家和委托佛画师,哪个比较便宜?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自己画不用花钱。
「对不起,我还是再考虑一下。」
良彦抓了抓脑袋,笑着打哈哈。既然不确定是否付得起酬劳,还是别找专业人士为宜。
「打扰了。」
良彦低头致意,转过身去。老板欲言又止地目送他离开。
「你何不请他介绍?」
身旁的黄金抬起鼻头说道。
「京都的画匠功力想必不差吧。」
「委托这类人来画,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要是他找了个超有名、修复寺院纸门画的专家,那怎么办?」
良彦一脸不悦地反驳,快步走向打工地点。
「不过,我有主意了。回家的时候先去图书馆一趟。」
良彦说道,黄金配合他的步调,摇着尾巴跟上。
●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
位于男山的石清水神社里,高悬着这段八幡宇佐宫神谕集里也有的文字。男山原本有一座石清水寺,在八幡大神降下「吾欲移驾京城左近之男山巅,镇护皇城」的神谕之后,便于八六○年改建石清水寺,更名护国寺,做为八幡宫的神宫寺(注10)。自此以来,神社与护国寺合为一体,采宫寺形式的体制,但社殿与神宫寺始终是分开的。有别于神职人员地位较高的宇佐,石清水是由僧侣掌握整座男山的管理权,神主只能敬陪末座。祭礼方面亦然,相较于神佛混合的宇佐,石清水较接近佛教仪式。神社兼寺院的宫寺体制,在石清水的八幡宫可说是臻于完备。当时,石清水与伊势神宫并称为「二所宗庙」,深受朝廷与武家信仰,到了明治时代以后则是转为神社,至今香客仍是络绎不绝。
「……唔,还是画不好。」
从宇佐来到男山的八幡大神,在本殿旁的黄心树附近挑战不知是第几次的鸽子作画。八幡大神的神使是鸽子,神社所在的男山别名叫做「鸽子峰」,第一鸟居的匾额有两只仿「八」字的鸽子,牌楼上也有一对类比狛犬的阿吽形(注11)鸽子,再加上实物,明明已经司空见惯,为何画出来的东西竟和脑里想的相差这么多?聚集到地面来的鸽子见了这幅四不像的画,纷纷发出不满之声。现在就算自行画脸,大概也是惨不忍睹吧。拜托差使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哎呀呀,力量衰退可真是不方便。从前我还和空海互画对方呢……」
八幡大神从怀里拿出豆子撒给鸽子吃,叹了口气。那是在被迎请至石清水之前的事。空海祈求能够顺利前往唐国留学、平安回到日本,八幡大神便现身回应。当时,空海摹画八幡大神,八幡大神也摹画空海,完成彼此的画像。那幅画现在应该还被凡人保管在某间寺院里才是。
「对了,那时候有张画差了的,我应该还留着。」
八幡大神突然想起此事,望向眼前的摄社。为了避免被凡人看见,祂偷偷将几件神宝放进箱子里保管,分别收放在各大八幡神社里,连祂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样东西放在哪个地方,不过空海的画像应该是放在这里。
心念甫动,八幡大神立刻轻轻松松地进入社殿,找遍各个角落,最后在经年累月之下变成亮褐色的木棺中找到一个螺钿嵌镶的漆盒。
「是这个吗?」
盖子上的鸽子图案祂有印象。
八幡大神拿着漆盒走到外头,停在屋顶上的几只鸽子又聚集到祂的身边。
「好,这下子应该可以向差使兄证明我从前的画技吧?」
八幡大神喃喃自语,掀开了盖子。只见有个老旧的量斗和一只小平瓮(注12),还有几根种类不同的分岔画笔,全都用布包着收在盒里。
「哦,我还以为这些笔都遗失了,原来在这里。」
八幡大神怀念地拿起笔,却发现最底下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莫非这就是空海的画像?祂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打开,谁知竟是意料之外的重逢。
「怎么,原来是你啊——荣俊。」
祂微笑呼唤,宛若本人就在眼前。
以淡墨绘成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虽然和大人一样落了发,脸颊却仍带有些许年幼的圆润感,认真清澈的双眼凝视着前方,嘴角微微带笑。八幡大神想起这幅画确实是出自于自己的手笔。
「原本打算趁乱交给他,结果还是未能如愿。」
八幡大神温柔地抚摸站在膝盖上窥探画纸的鸽子。经历幕末的动乱期之后,神佛分离,有些僧侣还俗成为神职人员,有些则是离开了。荣俊正是其中之一。
江户末期,未满七岁就父母双亡的荣俊在因缘际会之下,被男山的众多僧房之一收留。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手脚俐落,简单的杂务都能胜任,因此广受众僧侣赞许,大家都把他当成弟弟般疼爱。唯一令人担心的是他完全不笑,也完全不哭,脸颊总是硬邦邦的,仿佛忘了感情一般。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是在几年之后。
「你在新的人世如何生活?有何作为?有何祈求?」
八幡大神对着怀念的面容说道。依他的性格,想必是安分守己地过完了平和的一生吧。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
八幡大神复述自己从前降下的神谕。纵使神道教与佛教混合,众多凡人生生死死,神依然与凡人同在,永远不变——这句话即是用来宣传这个道理。
「荣俊……我……可还是现代凡人所期盼的神呢?」
明知不会有回应,八幡大神还是忍不住问道。自平安中期以来,民间的束带装八幡神像取代了僧形八幡神,自己也跟着换上束带装。不过,如今祂连自己的脸都画不出来,真能当凡人的神吗?祂时常感到不安。
「不,或许……其实我是迷失了自我。」
「唯神不变」这句话虽然是出于自己之口,自信与自我却在漫长的岁月之中逐渐流失。
「快点……我得快点把这张脸画出来……」
八幡大神摸着像是要安慰祂似地倚过来的鸽子,轻轻叹一口气。
●
良彦到图书馆借了本格外出众的画集,隔天带着它造访石清水的神社。要前往位于男山山顶的神社,不是付两百圆搭乘三分钟可达的缆车,就是爬三、四十分钟的石阶步行上山,良彦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步行。表参道上的部分阶梯坡度虽然徐缓,走起来却很费时,对于右膝的负担颇大。良彦有些后悔地心想,不该省那两百圆的,但为时已晚。
「古时候的人真辛苦啊……」
在途中休息的良彦望着绵延不绝的阶梯,不禁感慨。
「从前这里有许多僧房和堂宇沿着参道林立,甚至被人称作『男山四十八坊』,如今却已完全不见踪影。」
黄金摇着尾巴,走在良彦前头。
「记得这一带本来有座安置爱染明王巨像的佛堂。这座石清水神社和位于京都东北的比睿山延历寺,并列为西南后鬼门(注13)的守护神,深受朝廷信赖。当时的天皇、上皇与法皇(注14)前来参拜者不少,再加上知名武将等等,为了容纳他们而建造许多房舍,参道上僧侣来来往往,不时可听见诵经声、闻到线香味。明治时代神佛分离之后,这些景物全都消失无踪,听说佛像、佛具和神像也一一流入古董商之手。不过有些地方的石墙倒还留着就是了。」
良彦重新环顾树林环绕的周围。现在只有草木,时值平日香客也不多。仔细寻找,可以看见黄金所说的石墙和老旧的路标,但丝毫感受不到昔日的热闹。
「原来这里两百年前那么繁荣啊……」
一抹落寞油然而生,良彦从树林的缝隙间仰望天空。当年前来这里参拜的人们是否也像他一样,一面漫步于参道上一面仰望天空呢?过去的信仰在政府一声令下分崩离析的时候,僧侣和信众不知做何感想?
爬上石阶,穿过石造的第三鸟居,便可看见正好朝着正门的南总门与另一头的红漆本殿。良彦走过灯笼排列两侧的石版参道,寻找这儿的祭神,只见祂正在后侧的摄社附近喂鸽子吃豆。
「唔,画集啊。」
八幡大神接过良彦递来的画集,兴味盎然地喃喃说道。
「你从里面选一张喜欢的吧。」
「选了以后又如何?你会带画师来吗?」
「不,我会照着画。」
闻言,八幡大神的声音变得充满不安。
「……差使兄吗……?」
「没办法啊,拜托专业人士要花很多钱。」
良彦有些不悦地回答。他带来的画集虽然是佛画集,但里头也有神明的曼陀罗,包含在那家古美术店看见的〈八幡神垂迹曼陀罗〉原画。画中的僧形八幡大神面容应该也可以成为选项之一吧。描绘八幡大神的曼陀罗不只一幅,有好几种图样,只要请八幡大神从中挑一个祂喜欢的就好。
「总比没有范本好。」
「哎,那倒是……」
「黄金,那些豆子是给鸽子吃的,你可别吃掉啊。」
「我、我没吃!只是在看而已!」
嗅着地上豆子的黄金恼羞成怒地说道。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猿猴,当着黄金的面迅速吃掉豆子。黄金一瞬间露出心有不甘的神色,应该不是良彦看错。
「哦?」
良彦坐下来纾解步行四十分钟的疲劳时,一旁观看画集的八幡大神突然高声说道:
「好怀念啊!这是一庆的手笔吧。」
八幡大神盯着某一页兴奋地说道。上头是僧形八幡神的单神画,虽然因为褪色而不甚分明,但仍可看出是坐在红色莲花座上,左手持念珠,右手持锡杖,头顶上有个红色的光环。
「一庆是你认识的人吗?光看就知道是他画的?」
良彦在画上寻找落款或表明作者是谁的记号,可是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
「他的手笔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毕竟看了好多年。他是这座神社……不,或许该说宫寺才对吧,总之是当时的专属画师,记得是活跃于江户初期……之后,一庆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和子孙都是当画师,直到明治年间。虽然不是幕府的御用画师,但也是弟子众多的杰出画派。宗庆的时候,还曾应僧人之请教画,当时我也一起听课,因此我可以算是那一派的门下弟子。」
「神明是门下弟子,真让人惶恐啊。」
「当年我可是个优秀的学生呢。」
八幡大神得意洋洋地说道,从怀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
「如何?画得很好吧?」
打开一看,上头是一张少年的脸庞。从剃光的头发判断,应该是僧侣。虽然是用单一墨色绘成的,眼神却显得十分清澈,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八幡大神画的?」
「没错。从前的我画技便是如此高超。」
男神自豪地挺起胸膛,良彦仔细端详那幅画像。旁边写着荣俊二字,就是这个画中人吧?每根眉毛和嘴唇轮廓都画得相当仔细,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腼腆微笑的神情,确实看不出是出自那尊曾画出四不像生物的神明之手。
「荣俊是被男山的某个僧房收留的孩子,刚来的时候既不笑也不哭,表情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过了几年,他头一次露出笑容时,我太开心了,忍不住画下来。」
八幡大神站在良彦身旁沾沾自喜地说明。
「只不过,原本以为还留着的空海画像却找不到。」
「咦?空海?是那个空海吗?」
听见熟悉的僧人名字,良彦立刻抬起头来。连他都知道,可见空海多么出名。
「你见过空海吗?他长什么样子?」
「呵呵呵,想知道吗?空海啊,头很小、眉清目秀——」
说着,八幡大神捡起手边的石头,在地上画起来,但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轮廓。
「太奇怪了吧,为什么头这么尖啊?」
「唔,这样呢?」
「耳朵的位置不对吧?眼睛也很恐怖。」
「怎么老是画不好呢?」
「我在教科书上看到的空海嘴唇没这么厚。」
「不然你来画。」
面对良彦的满口批评,八幡大神似乎不太高兴,将用来代替画笔的石头递给良彦。
「我没看过空海啊。」
「你不是在教科书上看过吗?照着画就行了。」
「别强人所难行不行?别的不说,我的教科书上的空海被我植发又戴眼镜,早就面目全非了。」
「不然画其他的也行——对了,画猴子试试看!」
「猴、猴子?」
八幡大神指着正在捡拾鸽子没吃完的豆子的猿猴,点了点头。
「有实物,应该比较好画吧?」
「……好,知道了。那我们就来比比看谁画得比较好。」
前几天明明才吃过画鸽子的苦头,现在双方又僵持不下,再度展开绘画大赛。从猿猴开始,到鲤鱼、鸡、狐狸,接着又改成生物以外的东西,从树木、房屋、车子到哆啦A梦、海螺小姐,越画越多,但彼此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一直分不出胜负,最后只能以平手收场。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黄金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一神一人,啼笑皆非地说道。猿猴在良彦所画的不知是树、是花还是寄生虫的画上跳来跳去,仿佛在嘲笑他。
「我居然这么沉不住气……」
八幡大神拍拍衣摆站起来,抚摸靠过来的鸽子,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祂从怀里拿出豆子撒给鸽子吃,猿猴也立刻靠过来与鸽子抢食。
良彦缓缓起身,望着地上残留的四不像涂鸦。他真恨自己如此没有绘画天分。
「……真的,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抬起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撒豆子的男神、啄食豆子的鸽子与猿猴,还有一脸羡慕的狐狸。
「最近怎么老是跟动物凑在一起……」
良彦张开双脚坐在原地,抱住脑袋。
●
「加纳清庆据说是活跃于明治时代初期的画师,但作品数量不多,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留下的作品也是死后才获得评价,生前并没有受到多少注目。」
信定边与孝太郎喝茶边说明。
「上网搜寻也没什么资讯,只找到一幅代表作。」
用手机搜寻,确实没有出现更多资讯。代表作〈吃枇杷的猴子〉目前为私人所有,借展市内的小美术馆,在网路上可以看到缩图,色调比宝库里找到的画作更为鲜明一些,但由于画质不佳,难以仔细比较笔触。
「那位画师的遗物怎么会在相林寺里?是有什么渊源吗?」
孝太郎从画中抬起头来问道。内附的书状上应该也有提及理由吧?
「不,完全没有渊源。根据书状上的说法,是清庆晚年时照料他的人为了超渡他而交给大阪的寺院保存。不过那间寺院在昭和初年废寺,大概是经由寺方人士或古董商而来到我们寺院里。」
信定从盒里拿出一卷挂轴,小心翼翼地摊开。虽然有些部位被虫蛀坏了,但仍可看出是用厚实色调绘成的曼陀罗。见状,孝太郎随即察觉了。
「……八幡大神?」
密宗的曼陀罗画的是以大日如来为首的佛像,内行人可以从构图、头发及服装分辨出来。然而,信定摊开的曼陀罗上方中央是手持锡杖的僧形八幡大神,左右是比卖神,中间与下方两侧则是四尊束带装男神,除此之外,还简单地画了奉祀各神的建筑物。从延伸于中央的参道判断,上方的三尊神代表的应该是奉祀于本殿的神明,或许是以特定神社为本画成的曼陀罗。不过,论画作本身的水准,似乎是鱼鸟画比较高。或许这是初期的作品。
「这也是清庆的画作吧?」
由于名字与佛祖并列是大不敬,所以佛画通常不会记载作者的名字。这幅曼陀罗同样不见落款。
「嗯,好像是。听说本来是供奉在某间寺社,后来清庆发现流落到古董商手里又把它买回来。这幅画后来成了他的遗物,可见他很珍惜。」
能够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简直是奇迹——信定父亲所说的这句话并不夸张。无论是画纸的保存状态,或是神佛习合的曼陀罗以个人遗物的形式留存下来。
孝太郎重新检视盒里的每一幅画。生气蓬勃地在水里游泳的鱼画,共有十七幅;在天空中展翅翱翔,或在树梢上嬉戏的可爱小鸟、鸽子画,共有十五幅;猴子或鹿等山里的动物画,共有八幅。不过,每种都有四、五幅形状画得歪七扭八,或是该相连的线条不连贯、颜色涂出了轮廓线等等。有别于曼陀罗那种技法上的不成熟,又是另一种粗糙感。
「还有更惊人的。」
在孝太郎比较连鳞片都逐一描绘的细腻黑鲫画与另一幅活像草稿的不成熟画作时,信定拿起盒底的几张画纸给他看。这些画比刚才的更加糟糕,线条越画越细,变得断断续续,空白处多,笔法紊乱,远近感也没抓好,只能勉强分辨出是鸟或鱼。
「……这些画……难道起先是从这种涂鸦水准慢慢进步的吗……?」
孝太郎将空白处多、线条越画越细的画作,与线条不连贯、颜色涂到轮廓线外的画作,以及无可挑剔的美丽画作并排在一起,看起来有种循序渐进感。
「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年,画技才变得这么精湛?如果他拿出真本事,搞不好连若冲都比不上他。」
信定喝着茶杯里剩余的茶,继续说道:
「好,问题来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机智问答,孝太郎乖乖地抬起头。
「刚才也说过,我爸看了这些画以后,认为这么美的东西应该让更多人欣赏才对,就说要在我们寺院里展览,时间大约是在两个礼拜后。」
神社和寺院公开展览收藏的宝物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除了让民众了解现存的文物以外,展览时收取的入场费也不容小觑。只不过,将宝物放在自家寺社里保管所费不赀,到头来往往还是亏损。
「很好啊。不过这不是有名的画师,入场观众的人数或许无法期待就是了。这个地方又比较难找,不好好宣传——」
孝太郎提出了现实层面的问题,信定却摇头否定。
「比起来客数多寡,我更在意的是这个。」
他指着那幅涂鸦般的画作,板起脸来说道:
「你觉得这种得用猜的才知道在画什么的画,也该展览吗?」
「……什么意思?」
「你想想,如果这是加纳清庆在画技进步之前画下的作品,不就等于是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吗?」
信定一脸担心地压低声音,孝太郎对他投以五味杂陈的眼神。这个和尚到底在说什么?
「不,我知道一般人看画的时候不会这样想,顶多只会觉得:『啊,他的画技进步真多。』可是,这对本人来说根本是拷问啊。设身处地想想就知道了。」
「……嗯,不过本人已经过世了啊。」
「本人不在人世,不代表做什么都行吧!」
孝太郎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抵住太阳穴。若要这么说,他每天早上在佛祖面前诵读的经文也是佛祖死后才写成的,那就没关系吗?本人应该也很疑惑吧。
「若要展览,挑那幅曼陀罗和其他画得漂亮的就够了吧?如果只是颜色涂到线外倒也罢了,这些线条很细的笔触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清庆的作品。搞不好掺杂了别人的画作。」
「……有道理。」
信定点头赞同。或许他找自己来,就是为了判断这件事。
「……不过,我个人倒是希望这个能让更多人看见。」
说着,信定从盒底拿出一幅画。
「可是这么做又怕到时候要是只选漂亮的作品展览,画技水准有落差会显得很奇怪。」
看见信定小心翼翼地摊开的画纸之后,孝太郎终于能够体会这对父子想展览这些作品的心情了。
三
从绘画大赛到喂食动物大赛,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西斜。良彦将画集交给八幡大神保管,打道回府。虽然可以走参道下山,但他莫名疲惫,加上黄金想坐缆车,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付两百圆去搭缆车。
「话说回来,如果那幅荣俊的肖像真是八幡大神所画的,那祂现在的画技只有遗憾两字可以总结。」
缆车站正好隔着本殿与表参道相望,良彦走在因树林遮蔽而显得更加阴暗的狭窄道路上。
「这就是力量衰退的后果。本神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心急吧。」
走在前头的黄金微微转向良彦。
「不过,每个时代都要重新画脸,工程很浩大耶。这代表祂愿意配合凡人的需求改变形象,对吧?」
「你是要讨论凡人有多么贪得无厌吗?」
「不,不是啦!我是要说八幡大神真是一尊体贴的好神。」
当时,人们对八幡大神祈求的是镇护国家与守护佛教。祈求神佛保护国家,和现代为了个人的愿望求神拜佛,确实有天壤之别。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八幡大神也颁布了许多神谕,回应人民。
「……嗯,不过这么一想,我倒是有点明白了。」
良彦先是否定,之后又推翻自己的说法。
「现在为了国家的未来参拜八幡公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吧。」
现在八幡大神最广为人知的神通是「除厄」。来到神前的人,知道八幡大神也有菩萨之名、与佛祖一起守护日本的,不知有多少?
「八幡大神自己大概也很迷惘吧,不知道该变成什么样的神明才好。」
问题或许不在于画技减退,而是在于自我认同。八幡大神向来拥有多种角色,才会迷失自我。
「你要从这里回去啊?差使。」
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良彦停下脚步,黄金也跟着止步。
「下山明明比较轻松。你舍得花那两百圆吗?」
调侃良彦的声音语尾带着笑意。头顶上,可看见漆黑枝叶彼端的淡紫色天空。良彦定睛凝视,终于在某个枝头发现一道小小的身影。
「你……是刚才的猴子?」
闻言,猿猴从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落到良彦可以清楚看见的地方。刚才祂和鸽子一起默默地吃豆子,良彦还以为是住在山里的普通猿猴,没想到祂会说人话。这么看来,祂大概是神明的眷属吧。
「尔果然是神兽?听说石清水的本殿有只被灌注了生命的猿猴。」
黄金的双眼在树影婆娑的道路上灿然生光。
「方位神老爷认得我,真是光荣。没错,我就是『贯目猴』。」
猿猴在比良彦的身高更高一点的树枝上露出贼笑。
「贯目……猴?」
「祂原本是装饰在本殿回廊西门横梁上的猿猴雕像,因为雕得栩栩如生,有了生命成为神兽。然而,祂夜夜溜出神社,跑到村里作恶,因此雕像的右眼被打了竹钉。」
听黄金这么说,良彦再度打量猿猴,这才发现祂的形貌虽然和日本猕猴一模一样,左右眼的颜色却不同。左眼是美丽的金色,右眼看起来则像泛蓝的银色,或许是打了竹钉的影响。
「如你们所见,虽然我可以在神社境内自由活动,但因为这道诅咒的关系,我现在不能下山。真是麻烦。」
猿猴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有什么事吗?」
良彦保持平常心询问。他看过会说人话的马、猫头鹰、蟾蜍、狸猫,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看你这个差使傻头傻脑的,所以来给你一个忠告。」
猿猴倚着树干坐下,面露贼笑。
「傻头傻脑……」
听猿猴如此直接了当地说自己坏话,良彦不知该如何回嘴,思索了好一会儿。反应迟钝这一点,或许也是他被认为傻头傻脑的原因之一吧。
「怎么了?良彦,被道出事实很困惑吗?」
「欸,你也帮我说点好话行不行啊!」
「为什么我要帮你说好话?」
「不要露出那种真心无法理解的表情!」
听了他们的对话,猿猴捧腹大笑。良彦清了清喉咙,收拾心绪再次询问:
「什么忠告?」
虽然不明就里,不过看在祂在自己要回去时特地追来的分上,倒是可以听听祂的说法。
猿猴用那双色调相异的眼睛看着良彦,断然说道:
「你办不到的。」
祂又再次强调:
「凭你,是画不出八幡大神的脸。」
见祂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良彦的困惑反而大过气恼。祂为何这么笃定?
「我不是瞧不起你才这么说,而是除了那一派以外,没人做得到。」
「你说的那一派是指……」
「加纳一派。你刚才也听说了吧?」
良彦察觉有香客从本殿走来,便装作在看手机,等香客们走远之后,才再次把视线转向猿猴。
「……换句话说,以前八幡大神的脸都是加纳一派画的?」
「很可惜,差一点就说对了。八幡大神是从他们所绘的画像中感受百姓的期望,自行画脸。哎,其实画脸这个说法只是比喻,重点不是画脸,而是给八幡大神灵感。只要有灵感,脸就会自动成形。」
猿猴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此说明。
「给祂灵感……要怎么做……?」
「不晓得,你自己想吧。就算要用画的,凭你的画技也很难。」
猿猴用带有调侃之色的眼睛俯视良彦。
「老实说,那一派的人也画过我,还画得很好,结果被某个有钱人高价买走了。不过当时特地改掉了眼睛的颜色,所以那幅画没有生命。」
猿猴一瞬间露出怀念之色,随即又恢复为嘲弄的表情。
「可是我还是很中意那幅画,所以稍微延缓了那家伙的病情恶化的速度。」
●
「啊!对不起,先别打烊!」
听见这声呼唤,正要锁门的老板抬起头。
「又是你?」
老板一脸无奈地叹一口气。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从石清水归来的良彦直接造访那家古美术店。
「呃,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方便吗?」
下电车以后,良彦一路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板看见良彦这副模样,半是死了心,又重新打开店门。
「加纳一庆?」
听了良彦的问题,老板盘起手臂如此复述,似乎在回溯记忆。
「对,您知道吗?加纳一派还有子孙吗?」
良彦喝光了老板好心端出来的冰麦茶,总算歇一口气。他瞥了一脸新奇地在店里闲逛的黄金一眼。店里似乎焚过白檀之类的香,仍然留有香味,让良彦陷入来到寺院的错觉。店里展示的作品有水墨画,也有书法,但数量不多。里间大概有更多商品是新客看不到的,只开放给识货的常客观赏。又或许这家店只是老板基于个人的兴趣而开。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居然问起这么冷门的画师。」
说着,老板从里间拿出一本厚厚的画集。
「加纳是活跃于江户初期至明治年间的画师,主要是替寺社作画,在业界算是小有名气的一派。以加纳为名的人之中,有的是一庆的血亲,有的并没有血缘关系,而是拜他为师的弟子。」
老板翻动放在桌上的画集,并在目的页面停下来。页面左上方有个小小的简易族谱,记录了一庆之后的六代门人。
「不过,进入昭和以后,本流的一庆血脉和弟子的血脉都断绝了。」
「咦?那子孙……」
「应该没有了。」
期待轻易地破灭,良彦露骨地垂下肩膀。他本来还盘算若是加纳的子孙仍然在世,或许可以请那个人作画。
「……哎,就算有子孙,也不知道画技好不好……」
良彦喃喃说道。祖先是画师,不代表子孙也是。
「你在调查加纳的事?之前你也提过八幡公。」
老板询问大失所望的良彦。
「啊,不,也不能说是在调查……哎,是在调查没错啦……」
良彦含糊其辞,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你办不到的」——那只猿猴所说的话,直到这个关头才带给他一股焦虑感。该怎么办?
「请问……」
良彦呼唤收拾画集的老板。
「去哪里可以看到加纳一派的画呢?」
良彦所知的加纳画作只有八幡大神展示的那一幅而已。倘若仔细观察他们留下来的画作,或许可以知道八幡大神是凭借什么来决定自己的面貌。
「这个嘛,加纳画的大多是佛画、纸门画和天花板画,留下来的纪录很少。献给神佛的东西不写作者的名字是不成文规定。除非是很有地位的画师,不然大多是口耳相传,后来就被遗忘了。」
「这样啊……」
在良彦又要垂头丧气之际,老板给他打了剂强心针。
「啊,不过有一幅倒是还留着。」
老板再次打开刚才阖上的画集,驾轻就熟地找到目的页面,并转了个方向,以便良彦观看。
「就是这幅,据说是清庆画的。」
上头是一只摘取结实累累的枇杷来吃的猿猴。仔细一看,左右眼的颜色有微妙的差异,左眼是黄色,右眼是橙色。
「这是……」
良彦忍不住与黄金对望一眼。错不了,这就是那只猿猴所说的画作。
「我认识这幅画的主人。听说石清水的八幡公本殿里有个叫做『贯目猴』的装饰品,这幅画画的就是那个装饰品,所以左右眼的颜色才会不一样。这是清庆还没用清庆这个名字之前画的作品。他是拜入加纳门下的弟子。」
「清庆……加纳清庆……」
良彦再度端详猿猴画。从一根根的蓬松毛发、抓着枇杷的细长手指,到充满好奇心的淘气双眼,都仔仔细细地描绘上色。清庆应该没看过那只神兽猿猴,只是照着雕刻来画而已,却画得如此神似。
「清庆也和一庆一样,是专替寺社作画的画师吗?」
良彦询问,老板摇了摇头。
「不,他是在明治以后才拜入门下,当年是在什么地方画什么画,现在已经没人知晓。听说他跟加纳的……那时候应该是宗庆吧?学过画。他好像是还俗以后才当画师的。」
追溯记忆而发掘的真相——
「他本来是僧人,名字叫荣俊。」
●
「哎呀呀,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画得一手好画。」
突然有人对自己说话,荣俊心下一惊,抬起头来。上午的活儿才刚做完,他趁着空档坐在石阶边缘画寺门。被寺里收留以后,师兄弟教他很多玩意儿,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画画。他没有颜料,只能用墨水画,但在两年之间进步许多,越画越细致,停步观看的香客也越来越多。
「我对作画也小有自信,咱们何不互相替对方画幅画像呢?」
看似香客的陌生男子如此提议,让荣俊有些困惑。不过男子的装扮不俗,而且不知何故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再加上距离上工还有一点时间,荣俊便答应了。
几天后,装扮不俗的男子再度来访,数日之后又三度上门。起先,荣俊只是听他闲话家常、点头附和,直到男子第五次造访,荣俊才对他提起自己的身世。
「我觉得我不该待在这里。」
荣俊说道,脸上依然毫无感情。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是就是想不起从前是怎么笑、怎么哭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
男人询问,荣俊宛如吐出沉重的硬块,痛苦地说道:
「我是……罪人。大家是因为同情才收留我。」
听了这番告白,男人并不怎么吃惊,只是略微沉吟后说道:
「既然你是罪人,照理说该受应得的惩罚,不过你人在这个地方,不就代表你已经得到宽赦了吗?」
「那是因为我年纪还小,只能这么做。」
「是吗?纵然犯罪的是幼子,倘若官府认定该罚,一样会受罚啊。」
「可是——」
荣俊还想反驳,但见到坐在正对面的男人脸上柔和的笑容之后,不禁打住话头。
「一画到我的脸,你的画技就变差了。」
男人突然这么说,荣俊连忙垂眼望向手边的画纸。
「不只我的脸,你画鸟、鱼等动物也很拙劣。佛堂和灯笼明明画得那么漂亮。」
「对、对不起。」
「不,用不着道歉。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好奇原因而已。不过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你这么害怕面对生命吗?」
闻言,荣俊猛然醒悟,咬紧牙根。从前他也曾数度尝试画鸟和鱼,但不知何故就是画不好,一直以为只是自己不擅长而已。
「如果你现在仍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只要用你的方法去赎罪即可。或许这是种严苛的修行,但你以后一定会找到答案。」
说来不可思议,男人的声音就像墨水渗透画纸般,轻易地进入荣俊的心房。
「所以,荣俊。」
男人呼唤他的名字笑道:
「活下去吧。」
他的声音十分温暖。
融化在体温之中,化为血液,流遍全身。
荣俊吐了口气,连和母亲别离时都没有流下的泪水跟着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下巴,沾湿衣袖。他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男人温柔地抚摸他小小的背部。不过,当荣俊停止哭泣时,男人却消失无踪。自此以来,荣俊再也没有见过对方;询问师兄弟,大家居然都说没有看过那样的男人,即使那人是那么常来。
他究竟是谁?荣俊左思右想,只想得到一个人。
被这座寺院收留以后,自己每天在神佛前所做的不是诵经也不是祈祷,而是询问自己有没有资格活着。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祂。
「八幡大菩萨,我……我在此立誓,从今以后,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继续赎罪,并屏除私念,祈祷人世和平。」
从这一天起,荣俊用慢慢攒来的颜料,以石清水的宫寺为原型画成一幅曼陀罗。上方正中央是手持锡杖的八幡大菩萨,两侧是比卖神,中间及下方两侧是四尊束带装的武内宿你。
「这个誓言永生不变。」
献上画好的曼陀罗时,在本殿合掌参拜的他如此下定决心,抬起头来。一阵带有绿叶香的和风吹过,轻抚他的脸颊,宛若在回应一般。此时,少年终于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表情,腼腆地笑了。
数年后,荣俊以西门的猿猴雕刻为本而作的画受到加纳宗庆的青睐,从此朝着绘画之路迈进——
●
今天排晚班的信定正要去另一个职场「BOZU in Bar」工作,与他一同离开相林寺的孝太郎为了填饱肚皮,决定一同去酒吧。反正他今天休假,就算回家也只能阅读看到一半的小说,或是上网看电影、练习英语会话。良彦现在依然频繁登入的网路游戏很耗时间,孝太郎出社会以后就不再玩了。
「咦?」
在距离最近的车站下了电车、走向酒吧的途中,孝太郎看见一个熟面孔正在等红灯,便停下脚步。身旁的信定也跟着停步,循着孝太郎的视线望去。时间接近晚上八点,接近闹区的这一带今天同样挤满观光客和下班后打算小酌一杯的人,能在如此汹涌的人潮中一眼发现,说来全赖儿时玩伴之能。
「良彦。」
孝太郎出声呼唤,良彦回过神来,环视周围寻找声音的主人。孝太郎举手示意自己的所在位置,良彦发现他之后,露出松一口气的笑容。
「搞什么,原来是孝太郎啊。我正在想事情,吓了我一跳。」
「你是打完工正要回家吗?总公司的大楼是在这一带对吧?」
「不,今天是为了其他事情……」
良彦说道,视线移向站在孝太郎身旁的信定。这么一提,他们应该是初次见面。
「这是我认识的和尚,开了家酒吧,现在正要过去。」
「和尚开酒吧?」
「信定,这是我的儿时玩伴,良彦。」
不久前还分不清神社与寺院有何不同的良彦,八成以为僧侣不能喝酒也不能娶妻吧。孝太郎无视大受冲击的良彦,转而向信定介绍。
「我叫信定,你好。」
信定露出待客用笑容,周到地打招呼,良彦也跟着低头致意。或许是因为运动体系出身之故,良彦在问候和应答上向来不马虎,因此颇得年长者疼爱。他偶尔流露出的这种一板一眼的特质,也让孝太郎另眼相看。
「良彦老弟,你要回家了吗?要不要来我们店里坐一坐?」
基本上不认生的信定用眼神询问孝太郎的意愿,孝太郎没有反对的理由,点了点头。
「可以吗?」
「嗯,反正平日客人不多,再说今天孝太郎也是客人,可以慢慢聊。」
信定露出笑容说道。良彦也同意了,三人再度迈开脚步。
晚上八点多抵达酒吧的时候,店里已经有三组客人。看来像是刚下班的西装打扮男性团体、看似观光客的女性三人组,还有一对外国情侣。除了店长快真以外,另有一个打工的矮小尼姑在替客人服务。
「……好像有部电影叫做《泡BAR侦探》?」
店里有装饰华丽的佛坛,吧台上是并排的千手观音和湿婆神公仔,还有五颜六色的利口酒空瓶,直教人分不清是什么宗教。
「原来和尚也会泡吧啊……」
目睹孝太郎已经司空见惯的光景,良彦肃然起敬地说道。
「不光是和尚,有时候也有神职人员。」
「咦?你也在这里打工吗?」
「不是打工,是帮忙。」
孝太郎喝着香迪鸡尾酒矢口否认。他可没有领薪水。
「明治时代神佛分离,到这里又混合了……」
一时好玩点的「血池地狱」鸡尾酒送来了,良彦一面端详红色液体一面嘀咕。
「你有时候会突然说一些不像你会说的话耶。」
孝太郎打量着儿时玩伴的脸。之前良彦还说过在找八家的勺子,也曾提起神武东征及名草户畔;前往东京的时候,他想去的地方不是晴空塔也不是浅草,居然是茨城的鹿嶋。良彦在膝盖受伤前满脑子都是棒球,就算朋友是神社的孩子,依然对神道兴趣缺缺。他心境上究竟产生什么变化?
「咦?不会啊?高中的时候不是学过?」
「真亏你还记得。」
「哎,我好歹是日本人,这些知识还是懂的……好痛!」
良彦得意洋洋地说到一半,突然注视脚边,又像是追逐着什么似地抬起视线。
「啊!」
他望向店内一角,忍不住站起来。
「这是曼陀罗吧?」
说着,他指向墙壁。墙上确实挂着曼陀罗——当然是复制品——是密宗的〈金刚界曼陀罗〉和〈大悲胎藏曼陀罗〉,以大日如来为中心。
「可是和我看到的不一样……这边的人数比较多……」
「你在哪里看到的?」
孝太郎有些傻眼地问。良彦只看一眼便知道是曼陀罗固然令人惊讶,不过也有可能是从电玩或漫画得到的知识。
「我看到的是八幡大神的……」
「垂迹曼陀罗?」
端着起司拼盘过来的信定一脸意外地问道。
「啊,就是它!最上头是僧侣打扮的八幡公,两旁各有三尊神明。」
又来了——孝太郎暗想。他又开始说这种不像他会说的话。良彦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有人在指导他吗?
「这幅曼陀罗是真言宗的人带来的,不过要摆在这家酒吧,八幡神的垂迹曼陀罗确实比较合适。店长虽然是僧侣,但这家店是不分宗教的。」
信定望着挂在曼陀罗旁边的空海像和八幡大神的书法,面露苦笑。
「干脆把那幅垂迹曼陀罗也挂上来吧……」
信定盘起手臂嘀咕。
「别乱来,那是真品吧?」
孝太郎察觉信定的心思,立刻制止。在宝库找到的那些物品附有书状,是真品的可能性很高。思及同一作者的作品有在美术馆展览的价值,放在这种不知何时会被喝醉酒的客人泼酒的店里并不适当。这和在自家寺院展览的情况大不相同。
「您有八幡公的垂迹曼陀罗吗?」
良彦有些惊讶地问道。
「正确的说法是刚找到,从我们家的仓库里。我们最近要办展览,欢迎你来看。虽然不是有名的画师,不过画得很漂亮。」
「既然知道作画者是谁,应该是很有地位的画师吧?我听说献给神佛的东西不写作者的名字,是不成文的规定。」
「良彦,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
孝太郎不禁皱起眉头。这个熟悉的儿时玩伴真的是本人吗?
「不,呃……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古美术店的人,是他跟我说的。」
良彦视线飘移,抓了抓脸颊。虽然看起来万分可疑,但他人缘向来不错,倒是不无可能。至于他为何对这方面感兴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有另外附上书状,上头写了作者的名字。那是画师的遗物,照顾他的人为了替他超渡而送去寺院。当然书状上写的也有可能不是事实,不过我送去鉴定过了,应该可信。哎,就算搬出加纳清庆的名字,有反应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吧。」
闻言,良彦睁大眼睛。面对他出人意表的反应,孝太郎不禁停下正要拿酒杯的手。
「呃……才刚认识就提出这种请求,实在很不好意思……」
良彦努力克制迫不及待的心情,开口说道:
「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幅垂迹曼陀罗?」
●
获赐僧名荣俊之前的他幼名「新太」,是住在长屋的贫穷人家长男。他很照顾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常帮忙父母干活,是个懂事的好哥哥。
「不过,新太的父亲后来染病,一命呜呼。当时新太才六岁,就算要出去挣钱,但他能做的工作也十分有限。母亲为了年幼的孩子们,在附近的旅店揽了份新工作,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
和信定相识的两个礼拜后,良彦前来迎接八幡大神,表示想带祂去某个地方,于是他们一起下山搭乘电车。八幡大神在良彦的请求下,说起这段往事。
「某一天,母亲迟迟未归,新太感到担心便出门去接她。当年和现代不同,没有电灯,新太匆匆忙忙地走在只有月光和星光照耀的路上,前往旅店。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察觉通往佛堂的岔路似乎有人,便偷偷窥探。只见在黑暗之中,有个陌生男子挥舞短刀威胁母亲,意图非礼。」
必须挺身而出。
保护母亲。
年幼的新太虽然不明白男人的企图,却知道母亲有危险,便大叫一声冲撞男人。男人大吃一惊,失去平衡,但区区一个小孩岂能把大人撞开?结果反而激怒了男人持刀相向。母亲察觉前来搭救的是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新太而背部中刀,在新太的眼前倒下来。瞬间,新太的理智断线,抓起路边的石头。他不记得自己是用扔的还是用砸的,当他回过神来时,手上握着抢来的短刀,脚边躺着浑身是血的男尸。他的母亲也已经化为冰冷的尸体,一动也不动。
「新太向官府自首,但一来那个男人早有前科,二来新太的行为乃是情有可原,因此并未被问罪。后来,父母双亡的兄妹分别被亲朋好友收养,新太则是投靠了素有渊源的寺院。」
「……就是八幡大神的寺院?」
良彦问道,八幡大神温柔地点了点头。
「起初,他不笑也不哭,只是不断询问神佛自己可有资格活下去。我于心不忍,就拨了些时间开导他。」
「拨时间开导他……八幡大神本神吗?」
「对。我想起从前曾和空海互画肖像,所以也和荣俊做了同样的事……在他自己找到答案以后,仍继续为僧修行,替父母积阴德、为弟妹祈福,始终不曾忘记自己的罪愆。后来,到了幕末至明治初年,旧幕府军逃进石清水境内。我还记得在那段动荡不安的时期,他依然继续祈祷,希望别再有无辜的人枉送性命。」
良彦把视线转向车窗外的景色。气象祥和的居民与城市映入眼帘,丝毫感受不出曾经发生过那样的动乱。活在自己所不知道的过去的人们诚心祈祷,才造就今日的和平。
「我并不清楚他还俗以后的去向。有人说他投靠了有渊源的寺院,也有人说他过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背负着杀人重担与罪愆的他如何度过之后的人生,我无法想象。不过……」
八幡大神从怀里拿出那幅画像,一脸怀念地看着。
「只要他的心灵能获得一时的平静,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那就够了。」
良彦不发一语,悄悄握紧膝盖上的拳头。
●
加纳清庆的遗物展按照原订计划,在信定找孝太郎商量约两周后开始了。由于未广为宣传,知道的一般人并不多,但古美术与佛画爱好者却是趋之若鹜。对于狂热画迷而言,加纳一派的清庆之名似乎具有让他们全体动员的魅力。
「你不是在展览之前看过一次了吗?怎么又来了?」
不知是来帮忙、白参观还是单纯看热闹的孝太郎,见到再度造访相林寺的良彦,显得有些傻眼。
「有什么关系?漂亮的画看几次都不嫌多啊。」
「你真的没有撞到头吗?」
「什么叫『真的没有』?你的前提大有问题。」
良彦一如平时与孝太郎斗嘴,带着毫不知情的八幡大神前往充当展览会场的主殿。供奉本尊药师如来的房间隔壁摆上长桌,成了简易展览室。
「良彦。」
良彦还在入口向信定打招呼时,先一步进入房间的黄金呼唤他一声。良彦望向狐神示意的方向,只见那家古美术店的老板正在专心地欣赏曼陀罗。
「原来不只有〈吃枇杷的猴子〉一幅呢。」
良彦上前攀谈,老板一瞬间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即又面露苦笑说了句「又碰面了」。
「没想到会展出清庆的作品。」
「是啊,真没想到。」
良彦用装懂的口吻点头赞同,又瞥了愣在身旁的八幡大神一眼。
「没想到还俗以后拜入加纳门下的荣俊,还有作品留存到现代。」
男神以写着「神」字的纸张遮住脸孔,良彦看不见祂的表情,却可以感受到几乎湓溢而出的感情。
「……荣俊。」
八幡大神呼唤名字,忍不住朝着曼陀罗伸出手。
「错不了,这是荣俊的画作……是他年纪还小的时候首次画下的曼陀罗,连同誓言一同献给我的……」
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触曼陀罗。
「这幅画明明在改朝换代的动乱中外流了,为什么……」
「听说落到古董商手上,是荣俊本人把它买回来的。」
良彦轻声说出信定告知的内容。
「可见这幅画对于荣俊有多么重要。」
穿着藏青色夹克的中年男子离开展览室,房间里只剩下良彦、古美术店的老板和看不见的众神。八幡大神在曼陀罗前呆立片刻后,突然回过神来,快步走向其他画作。清凉的水边鱼、嬉戏的小鸟、成双成对的恩爱鸽子、坐在枝头凝视着前方的猿猴亲子……每幅画都带有他独特的柔和线条与色调,每片鳞片、每根毛发和羽毛都刻划入微。
「……是吗?荣俊,原来你……成了画师啊……」
男神像是大感欣慰,又像是细细品味般呼唤,犹如在画中看见从前的年轻僧侣。
「话说回来,清庆一开始画得真糟。看看这个,根本分不出是什么鱼还是鲶鱼。」
古美术店的老板望着信定以「不堪回首的过去」形容的某幅画。
「啊,我猜顺序应该不是那样。」
「顺序?」
「这只是我的假设……」
良彦先如此声明,以免被追问是怎么知道的,接着半是为了八幡大神而进行说明。
「那些画得很糟的八成是晚年的作品。清庆……荣俊或许得了眼疾。」
贯目猴所说的话一直令良彦耿耿于怀。
——所以稍微延缓了那家伙的病情恶化的速度。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眼睛也被下了诅咒,所以猿猴才能看穿这一点。
「他的视力越来越差……所以不能作画了?」
「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假如真是这样,那个不就说得通了吗?」
良彦一面和老板说话,一面带着八幡大神来到某幅画之前。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
良彦念出写在画作左上角的文字。字体大小不一,有些部分甚至糊掉了,良彦必须询问信定才知道那是在写什么。即使如此,那确实是八幡大神的神谕,石清水的神社至今仍然高悬着这段文字。
不过,清庆的文字还有下文。
「纵吾有变,祈愿不变。」
即使我的样貌改变了。
即使我的画技改变了。
我的祈祷永远不变——
良彦望着呆立于身边的男神。
「我不否定八幡大神顺应时代、顺应人们需求的好意。」
老板以为良彦在自言自语,一脸诧异。良彦装作没发现,继续说道:
「不过,已经够了,不用勉强配合。就算世事改变,神明也不会改变,对吧?所以八幡大神只要维持自己的本色就好。」
展示于眼前的画,用略细的线条勾勒出的并非僧侣,也非达官贵人,而是一个平凡无奇的男人。虽然线条显得虚软无力又不连贯,但依然可清楚看出穿戴整齐、手拿纸笔、盘起缠着绑腿的脚而坐的男人望着前方微笑的模样。
看见这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八幡大神不禁屏住呼吸。
「荣俊一定也会这么说吧。」
良彦说完这句话之后,覆盖八幡大神脸孔的纸张,无声无息地掉落地板。
●
「听说加纳清庆原本是和尚。」
孝太郎在主殿旁和住在寺庙地板底下的猫玩耍时,与父亲换班归来的信定对他说道。
「你是听谁说的?」
「来看展览的古美术迷。果然是术业有专攻。送去鉴定的时候,我完全没想过要了解加纳清庆的过去,知道他是加纳一派的人就没有继续追究。原来他是同行啊。」
猫用头磨蹭蹲在地上的孝太郎的脚。孝太郎一面聆听信定说话,一面抚摸它的背,并将视线移向鱼贯而入的观众。虽然不到蜂拥而至的地步,但展览室的人流一直没有断过,始终有两、三个人在参观。寺方人员没料到有这么多客源,也有些吃惊。
「不过,没人知道那幅画中的男人是谁。虽然有八幡神的神谕,可是没人会把八幡神画成那样,通常不是僧形就是束带装。」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
纵吾有变,祈愿不变。
信定发现这段文字之后,便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不过画中男子究竟有何涵义,却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栩栩如生的鱼鸟画和颜色涂到线外的杂乱画作孰先孰后,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理由为何,清庆都没有放弃作画。
「……或许清庆是非画不可吧。」
信定垂眼看着脚边的猫,喃喃说道。孝太郎不解其意,用眼神反问。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看了他的遗物,发现他画的都是鱼、鸟之类的生物。或许这些画对他而言,算是一种放生会吧。」
心满意足的猫从孝太郎的手中溜走,跑到别处去了。孝太郎回忆清庆的画作。和亦为菩萨的八幡大神一同收入画中的小生物,在纸上自由自在地游水、展翅翱翔,充满生命之美的色彩。
「这代表他有想赎的罪吗?」
「又或许是把这个视为自己的使命。无论如何,他原本是僧侣,难怪会收藏八幡大菩萨的曼陀罗。」
信定盘起手臂,倚着背后的墙壁。要推测的话,可能性很多,但真相已经无人知晓。
「……如果明治时代神佛没有分离,我们现在是不是依然神佛合着拜呢?」
孝太郎喃喃自语。生在神社,他对于其他宗教并无排斥。他一直认为万物皆有神灵的思想也涵盖了外国神明。神道之国在古代接纳了诞生于外国的佛教,正是最好的佐证。
然而,到了明治时代,神佛却突然被分离。
即使神、佛与人的祈愿依旧如昔。
「哎,其实日本人现在也一样是神佛合着拜。」
信定打趣地耸肩,继续说道:
「我查了一下,平成十年的时候,是自神佛分离以来首次有僧侣参与宇佐八幡公的祭典,重现古代的仪式。之后,每年僧侣和神职人员都会一同举办仲秋祭(放生会)。至于石清水,则是在平成十六年举行了僧侣共同参与的仪式。」
信定与起身的孝太郎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宗教可以有区别,不过祈求和平与安宁不用。看到清庆那段文字的时候,我重新体认到这一点。」
哦,原来如此——孝太郎恍然大悟。
所以信定才没找其他僧侣,而是找身为神职人员的孝太郎商量清庆画作的事。
信定带着神清气爽的表情仰望天空。
「这么一想,八幡公真是伟大啊,连结了神、佛与人。」
能够自然说出这番话的僧侣朋友,让孝太郎十分引以为傲。
「顺道一提,祂也连结了爱迪生。」
「爱迪生?」
信定反问,孝太郎得意洋洋地说明:
「石清水的境内有爱迪生纪念碑,因为灯泡的灯丝是用石清水的竹子做的。」
闻言,信定叹道「真是广纳百川」,露出自叹弗如的笑容。
●
相林寺周围有许多年代悠久的住宅,巷弄狭窄,虽然距离京都市内甚远,氛围却颇为相似。
「……我明明知道的。」
良彦向信定道谢,又和孝太郎斗嘴几句后,便偕同八幡大神与黄金一起慢慢走向车站。
「世事多变,唯神不变……这是我自己说过的话,每天在石清水都看得到。」
走在良彦前头的八幡大神仰望着五月的天空,每走一步,冠缨就像尾巴一样摇来晃去。
「纵吾有变,祈愿不变……直到荣俊和差使兄提醒,我才察觉。」
贫穷人家的长男被寺院收养成为小沙弥,后来变为独当一面的僧侣、学会作画,又还俗成为普通百姓,最后罹患眼疾,连画笔都拿不好。在剧变的历史之中,荣俊也有改变,但他的祈愿一如与八幡大神互画肖像时一样,未曾改变。
他心中的八幡大神也始终如昔。
「对于荣俊而言,八幡大菩萨变成八幡大神,想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因此,在记下神谕与决心的作品中,他画的不是僧形,也不是束带装,而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八幡公」。对他而言,那才足以代表八幡这尊神佛,才是真实的八幡。
「凡人替神明取的名字,只是随着时代而变化的无足轻重之物,不必随之起舞。神明拿出神明的风范,堂堂皇皇地坐镇即可。」
走在良彦身旁的黄金摇着尾巴,用鼻子哼了一声。
「神归神,佛归佛……然而,对凡人的谆谆善诱之心,与被称为八幡大菩萨那时并无不同……没错,没有改变。」
八幡大神把手放在胸口,像是自问自答似地喃喃说道。
良彦望着男神的背影,突然呼唤祂的名字:
「八幡大神。」
被称为八幡公,深受爱戴,日本约半数神社都有奉祀的神明。
近在咫尺,常伴身侧的存在。
「什么事?」
看着祂转过来的脸,良彦笑了。
「嗯,果然很帅。」
听良彦煞有介事地一说,曾费心关怀幼子的男神那张与画像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
「哎呀,清庆大爷,新作品已经画好啦?」
端着茶水和点心前来的总管,呼唤坐在缘廊的剃发男子。虽已还俗,但他每天照样剃发,只不过随着眼疾恶化,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钝。
「这是在画谁啊?」
总管也往缘廊坐下,窥探清庆身旁那张墨水未干的画纸。从前的他妙手丹青,能将生物画得活灵活现,释放到名为画纸的天空与河流之中;如今笔触虽然大不如前,但这个承袭加纳之名的画师依然不肯放下画笔。
「看起来像谁?」
清庆反问,已经失焦的双眼仍旧望着手边。他想从袋子里掏米出来喂麻雀,但掏了许久都没掏出来,迫不及待的小鸟一一飞到他的肩膀或手臂上。
「是谁呢……是您认识的人吗?看起来是个温厚的人。」
总管拿起画纸来仔细端详。纸上绘着一个中年男子。老是画动物的清庆鲜少画人物。画中男人打扮得一派风雅,右手拿着毛笔,不知是在画画还是写字,面带微笑的表情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和感,让人心头涌上一阵暖意。左上角的文字几乎糊成一团,不过靠着仅能分辨明暗的双眼还能画得这么好,已是很难能可贵。
「嗯,是个温厚的大好人。」
清庆回答,麻雀们正在啄食他掌心里的白米。
「是祂劝我活下去的。」
总管望向画纸,接着又将视线移回被麻雀包围的清庆,呵呵笑道:
「依我看,清庆大爷也是个温厚的好人。」
「唔?」
清庆抬起头来,眯起几乎已经看不见的双眼,露出温和的微笑。
注7:日文的「灯明」与「豆苗」同音,皆为「tou-miyou」。
注8:和尚的日文发音为「bozu」。
注9:笑福面 日本正月的传统游戏。玩家蒙住眼睛,听从旁人的指挥,将五官配件排列到绘有脸部轮廓的纸板上。
注10:神宫寺 基于神佛习合思想而建造的神社附属寺院或佛堂。
注11:阿吽形 仁王或狛犬等成对雕像常见的姿态,一方张口,一方闭口。张口为阿,闭口为吽,故称为阿吽形。
注12:小平瓮 古代的一种土制容器,状似碟子。
注13:西南后鬼门 与正鬼门相对,同样被视为不吉利的方位。
注14:上皇、法皇 退位后的天皇称为上皇,出家的上皇称为法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