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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一尊 双龙

某处传来婴儿的哭声。

已经持续好一阵子的哭声让黑龙的意识缓缓地浮上表面。东北大地的一角,茂密森林覆盖的山地即是黑龙的住处。附近有几个人类的聚落,这些人类将黑龙视为自己的祖灵与山神,奉祀于巨岩之上,并称呼祂为「荒胫巾神」。

将意识移向外界的黑龙发现一个小婴儿趴在矮草丛生的斜坡上哇哇大哭,脸上满是伤痕。旁边即是沿著断崖延伸的小路,上山采野菜的人类常走这条路,但受到昨天之前的连日大雨影响,外凸的岩石坍方崩落,堵住了道路。刚才部分鳞片一阵发麻,原来就是因为落石之故?黑龙这才联想到原因。

「──那是你娘吗?」

明知婴儿听不见,黑龙依然如此询问。巨大的落石底下露出已无生气的白皙指尖,旁边有条用贵重的贝壳串成的手环,已经断裂了。婴儿就躺在那只手前方的斜坡上,想必是母亲在察觉危险的瞬间推开了自己的孩子吧!婴儿正值学步的年纪,虽然身上到处都是树枝与草叶划伤的伤口,但瞧他还能哇哇大哭,似乎安然无恙。只要继续等待,应该就会有村民担心迟迟未归的母子,前来搜索吧!

「……哦,你是马火衣的儿子?」

本欲离去的黑龙突然察觉此事,再度将意识转向婴儿。马火衣是住在距离这里最近的村落里的年轻人,他是村长的儿子,近来箭术进步神速。他们从山麓的生苔巨石感受到神灵之气,将巨岩视为荒胫巾神的依代,日日虔诚参拜。黑龙想起妻子怀孕之时及顺利生产之后,马火衣都曾到巨岩之前报告。

马火衣的儿子瞪著压扁母亲的巨岩,扯开哑了的嗓子,大声呼唤母亲。他的这副模样让黑龙感受到某种执念,不禁兴味盎然。即使察觉自己的死厄,依然试图保全孩子的母亲,与寻觅母亲,声声呼唤的儿子。亲子之间的连结竟是如此牢固吗?黑龙对于母亲的强烈情感格外感兴趣。这就是所谓的母性吗?

黑龙将部分意识分割出来,仿照与马火依一同前来的妻子样貌,小心翼翼地塑造形体。人类的细长手脚、躯体、脑袋,以及他们身上穿的白色大圆花样的服装。化成这副模样的黑龙踩著土地,悄悄地走近哭喊不休的婴儿。祂一面寻思这种时候做母亲的会说什么话,一面回想记忆中的妻子声音,战战兢兢地张口说道:

「……孩子。」

声音比想像中的更细,但婴儿的哭声却戛然而止了。黑龙缓缓地靠近,探出头来,只见婴儿拚命地转过满是涕泪与泥土的脸蛋,睁开了玻璃珠般的大眼。

接著,他露出如花朵般灿烂的笑容。

此时,黑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彷佛心底深处有块从未意识过的柔软部分慢慢地变暖。

「孩子……」

黑龙再度呼唤,伸出手来;婴儿用小手牢牢地抓住祂的手指,力道大得完全不似那小小的身躯所能拥有。

根源神为何创造人类?

主人为何对人类不离不弃?

母性为何物?如何孕育人类?

长年的疑惑在黑龙的心中打转,促使祂采取了某个行动。

──我想试著抚养这个孩子。

若说这么做只是一时兴起,或许真是如此。不过,以母亲之姿抚养这个婴儿,应该能够了解什么。话说回来,黑龙完全不知道如何养育婴儿,将婴儿与父亲、村落拆散,并非明智之举;那么,该怎么办?就在祂暗自寻思之际,几道上山的脚步声传来,祂立即循声望去。或许是村民听见了落石声,上山查看。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黑龙对巨岩底下露出的白皙手指如此说道,并移动旁边的岩石,加以掩藏。这块岩石绝非人力所能搬动,这么一来,便可完全隐瞒母亲之死。接著,黑龙捡起贝壳手环,迅速地用嘴巴与右手系上。这下子就能冒充母亲了。

黑龙拉起婴儿的身子,拍落泥土,将他抱了起来;祂的动作虽然生硬,但婴儿并未挣扎,乖乖地依偎著祂。

「音羽!音羽,你没事吧?」

不久后,马火衣与村民一同赶来;见母子平安无事,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原来妻子是叫这个名字啊!直到这时候,黑龙才想起来。白皙的手指闪过脑海。

「嗯……我没事……当家的。」

身为没有性别之分的神明,结婚生子是黑龙完全无法理解之事,但祂还是挤出这句话,把怀中的婴儿抱给马火衣看。马火衣松了口气,接过儿子。

「有点擦伤……不过还很有精神。」

婴儿在父亲的怀抱之中开心地笑了。

这之后,黑龙便以音羽的面貌加入了村民的圈子里。

黑龙没有朋友或家人的概念。

在祂身旁的只有主人,而主人是听命的对象。然而,打从奉主人之命一分为二的那一刻起,祂有了兄弟。黑龙和守护西方的金龙时常交换意识,报告近况;对于向来沉著处事、贯彻国之常立神的眷属神应有风范的金龙,黑龙抱持著尊敬、敬畏与嫉妒交杂的感情,这种感情或许可以代换成自卑感。

「东方的兄弟,祢说要抚养婴儿,可是认真的?」

那天报告近况时,黑龙说出自己化身为人住进村落之事;闻言,西方的兄弟露出出乎预料的惊慌之色。

「主公交代我们守护东西方,岂可怠慢!」

「我知道,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我们绝不可偏袒人类!」

「没错,所以这是实验。」

「实验?」

「我想了解养育人类的母性。」

黑龙意气风发地说道。西方的兄弟时时监视著人类,一旦有人心怀不敬,便会毫不留情地施予天谴。黑龙知道祂是优秀的眷属,最近才刚听过精灵描述祂的活跃事迹;或许正因为如此,黑龙有种不甘落后的较劲心态。

「打消念头吧!我们不必了解这种事。」

西方的兄弟有些焦急地制止黑龙。

「祢凭什么如此笃定?」

「因为那不是主公交代我们的任务。」

「不是任务,就不能了解吗?」

原本同为一体,意见竟能龃龉至此,让黑龙感叹不已。祂重新体认到「兄弟分家,互不相干」的道理。西方的兄弟坚决反对黑龙想做的事,但越是被制止,黑龙就越想说服对方;这样的想法在不知不觉间发展成反抗心。

村落的生活对于黑龙而言相当新鲜。大家分享男人捕获的猎物和女人栽种的作物,烧饭煮菜,照顾马匹,晚上则是睡在家族同居的房子里。即使父母不同,小孩依然情同手足,偶尔会吵架挨揍,一起成长。黑龙刚来的时候,连生火和哄婴儿的方法都不懂;祂声称自己被落石打到了头,马火衣不疑有他。在周围的帮助之下,黑龙学会了生活所需的手艺活,也学会喂养婴儿的方法。村落的生活让黑龙初次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孤独。

马火衣和音羽的儿子名叫阿弖良。

他是个食量倍于常人的大胃王,也因此格外活泼好动。黑龙刚开始抚养他的时候,他走路还是跌跌撞撞的,但是不出几个月,就能够追著年长的小孩大步奔跑了。他时常一转眼就跑得不见人影,害得黑龙得到处找他。虽然成长了一些,小孩的身体依然柔弱,皮肤又薄又软,动不动就发烧或擦伤。黑龙一方面讶异人类的身体居然如此脆弱,同时也警惕自己必须多加留意才行;要留意的不是受伤,而是空手拿起灶火上的锅子或握住刀尖之类的行为。对于黑龙而言,这些行为与拿起石头或树枝无异。

「娘七,娘七!」

某一天,说话还口齿不清的阿弖良摘了一朵花回家。那朵花有五片淡青色的椭圆形花瓣,越接近中央的黄色花蕊,颜色就越浓,大小正好和婴儿的拳头差不多。

「哎呀,好漂亮的花。」黑龙模仿人类的口吻说道。

「这个,给你。很近,给你。」

「很近?」

阿弖良拉著如此反问的黑龙,带祂前往村落附近的河边。年长的小孩正在河里玩水,河岸上有个奉祀荒胫巾神的冢。村民通常是在山麓的巨石前祈求丰收繁荣或感谢山林的恩赐,而日常祈祷或出外打猎时,则是以这个冢代替;换句话说,就像是分行办事处。人头大的平坦石头互相依偎,中间形成的三角形空隙前方便是供品摆放处。阿弖良摘来的那种花就在周围丛生。

「哦,是开在这里的啊!」

黑龙蹲了下来,轻轻触摸小花。有些冰冷的丰润花瓣像是羞于被黑龙触摸似地随风摇曳。

「音羽阿姨,那是荒胫巾神的花,你不记得了吗?」

一个小孩看见了,爬上岸来,走向他们。音羽遇上落石事故,丧失了部分记忆之事全村皆知。

「荒胫巾神的花?」

「对啊,也是我们祖先的灵魂。传说对这种花立下的誓言一定会实现。其他地方也开了很多。」

这种传说是几时出现的?黑龙瞪大眼睛,再次望向花朵。一想到这朵花在不知不觉间被赋予了如此重责大任,祂不禁涌上些许笑意。

「啊,音羽阿姨笑了。」

某个围过来的少年说道,黑龙猛然回过神来。

「你好久没笑了,我爹娘都很担心呢!」

「是、是吗?」

黑龙困惑地把手放到脸上。其实祂至今仍不擅长做表情,祂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太好了,阿弖良,你娘笑了。」

闻言,阿弖良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见状,黑龙望向刚才阿弖良送给自己的花朵。祂知道阿弖良对这朵花立的是什么誓了。

「笑咪咪!娘七,笑咪咪!」

说著,阿弖良在附近跑来跑去。小心跌倒!如此忠告他的少年随后追上,不知不觉间变成你追我跑。其他少年见状,也加入助阵。

泥土和青草的气味。

反射于水面的恩赐之光。

孩子们的笑声乘著精灵之风飞上空中。

母亲不笑,阿弖良做何感想,老实说,黑龙并不明白;不过,当天晚上,看著儿子被火堆照亮的睡脸,黑龙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慈母之色。

那一天,黑龙正在和其他女人一起准备储粮,以迎接在村落度过的第几度冬天。风乾鱼、肉,加盐腌渍,将可以久放的树果按照种类分别放进瓮里保存。这一带一到冬天就变得极为寒冷,而且会积雪,村民总是为了确保粮食而苦恼,因此通常从秋天就开始储粮。而要确保的不只人类的粮食,还有马的粮食。邻村有养马,有时会提供许多情报。

「欸,音羽,你有没有看见我家吕古麻?」

到了傍晚,工作告一段落,家家户户开始各自准备晚饭之际,香矢登门拜访;她有个比阿弖良大上两岁的儿子。

「没看见。我还以为他们在一起玩……」

黑龙在原地环顾村落。就祂所见的范围,并未看见阿弖良和吕古麻。阿弖良是独生子,吕古麻向来把他当亲生弟弟一般疼爱。这么一提,好像从中午就没看见他们了。

「会不会是去河边玩了?」

「我也这么想,刚才去看过了,不在河边。」

「还是去邻村看马了?」

「好像也不在那里。」

香矢带著吕古麻的弟弟和妹妹一起来访。除了他们以外,她还有一个比吕古麻年长的儿子。弟妹们并没把哥哥不在的事放在心上,兴味盎然地窥探附近的瓮。

「今天伊地万吕伯父要给他看新弓,他一直很期待……」

个性大而化之的香矢把手放在脸颊上,一脸担心地叹了口气。确实,平时无论去哪里玩,到了太阳如此西斜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

「我们去找找看吧!」

大概是玩得忘了时间吧!黑龙如此暗想,和香矢一起去可能的地点找人。然而,他们最爱去的水边和森林里的练武场都不见人影,其他孩子也都说没看见他们俩。为了慎重起见,吕古麻的哥哥又到两人可能会去的地方寻了一遍,依旧没找到人。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香矢越来越担心,一脸不安地仰望昏暗的天空。见状,黑龙不禁动起呼叫精灵打探两人下落的念头,后来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一般人类走失了孩子,绝无法轻易地获知下落;既然如此,自己也该比照办理,否则就无法了解人类了。

黑龙静静地握紧拳头,和香矢一起回到村落,并将两人未归之事告知以马火衣为首的男人们。

「别担心,肚子饿了就会回来了。」

马火衣说道,并和香矢的丈夫讨论召集人手再找找看,以策安全。就在他们研议该去哪一带寻找之际,一个少年被父亲连拖带拉地来访了。

「马火衣,抱歉,我这个蠢儿子隐瞒了要紧事。」

比阿弖良年长三岁的少年似乎挨了父亲的揍,一边的脸颊红通通的。只见他泪眼汪汪地说道:

「昨天,我听到阿弖良和吕古麻说……要去森林打猎……」

「打猎?」

马火衣横眉竖目。在这个村子,成年礼结束之前是不准打猎的;森林里有不易攀爬的陡急斜坡,也有带有毒性的虫子与蛇,小孩无法应付的情况太多,是如此规定的理由。小孩只许与大人同行,绝不许单独入山,以免他们成为被称为山神的熊或山猪的牺牲品。

闻言,香矢的丈夫猛地醒悟过来,跑回家中,随即又带著哥哥回来了。

「马火衣,伊地万吕的弓不见了,或许是他们拿走了。」

现场一阵紧张。像阿弖良这种年纪的孩子,向往打猎是常有的事。看著平时一起玩耍的年长孩子一个个地迎接成年礼,成为打猎的战力之一,自然会想快点加入他们。尤其吕古麻有哥哥,冒险心又比常人强上一倍,平时总是把「好希望成年礼快点到」挂在嘴边。为了慎重起见,马火衣也查看放在家里的武器,发现平时打猎佩带的刀子不见了。

「马火衣,去找他们。太阳快下山了,夜晚的山林是神明的,快把他们带回来。」

马火衣的父亲,同时也是村长的阿字加如此交代,马火衣立刻召集帮手,兵分四队。

「我这就出发。别担心,我一定会带他们回来。」

马火衣对黑龙说道,和男人们一起出外搜索。即使是成年男子,要在夜晚的森林中行走也不容易。黑龙拚命地克制自己下意识进行探测的冲动。过去视若无物的夜间山林如今看来显得阴森诡谲。不久前,祂对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瞭若指掌,如今化为「人类」,感觉起来竟变得如此庞大,而进入山里的丈夫等人又是如此渺小。

「是吗?原来人类是这种心境啊……」

黑龙喃喃说道,抓住自己的胸口。一种未曾有过的不快感窜过心头。啊,这就是「不安」吗?黑龙冷静地想,同时又想到阿弖良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性,抿起了嘴唇。无论经过多少年都无法忘怀岩石底下的白皙指尖。人类很容易死,光是流血,光是发烧,就会轻易地丧命。如同阿字加所言,夜晚的山林是神明的,这点黑龙再清楚不过了。住在山上的神明并非尽是慈悲为怀。

不过,若是黑龙出面的话。

身为国之常立神正统眷属的黑龙可以阻止山上的众神。

不只众神,住在山上的所有生物在黑龙面前都得伏地叩首。

应该可以找到两人,让他们平安无事地回到村落。

黑龙静静地握紧拳头。该怎么做才好?祂自己也不太明白。祂一方面觉得违反戒律擅自上山的小孩是自作自受,一方面又想救他们;可是,祂认为自己不该在此时使用力量。人命就如同随著季节飘落的树叶,这个道里祂应该很清楚。

「好了,我们也出发吧!」

阿字加对呆坐在地的黑龙和香矢说道。黑龙还来不及询问去哪里,留在村里的大人与小孩便一起拿著火把,迈开脚步了。香矢悄悄地握住了黑龙的左手,贝壳手环琳琅作响。没事的,一定没事的──香矢说道,声音微微地发抖。她这么害怕,居然还试著鼓励我?黑龙暗自惊讶。

黑龙等人跟著带头的阿字加来到山麓的斋场。这里也长满了淡青色的花朵,青苔滋生的两块巨岩隐约浮现于幽暗之中。右侧的是略微歪曲的长方形岩石,斜斜地刺入地面,另一头的角犹如高山一般朝天矗立;左侧的薄板状岩石靠在右侧的岩石上,形成一个勉强可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形状与村落里的冢石颇为相似。不,那个冢八成是模仿这块巨石建造而成的吧!黑龙曾经附在这块岩石上好几次,却直到这时候才察觉这一点。

「山神啊!荒胫巾神啊!请保佑我们的孩子平安归来。」

阿字加在巨石前伏地叩首,大家也跟著一齐磕头,祈祷声此起彼落。只有黑龙一人并未磕头,而是笔直地凝视著自己附身的巨石。

人类十分无力。

这种时候只能求神拜佛。

那块巨石上并没有能够拯救他们的神明。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只能祈祷。

他们深知自己的无力。

「山神啊!荒胫巾神啊!请保佑我们的孩子平安归来。」

阿字加重复这段话。「我们的孩子」五字在黑龙的耳边萦绕不去。「我们的孩子」。没错,村子里的孩子不是特定某人的孩子,而是大家的孩子,所以大家才一起祈祷。

「对不起……对不起……要是我阻止他们的话……」

说著,少年也抽抽噎噎地和父母一起伏地磕头。见状,香矢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抱住他的肩膀。

「不是衣留马的错。」

她的行为令黑龙大为震撼,同时也感到疑惑。为什么?母亲不都是爱护孩子的吗?危害到孩子的人,不就等于敌人吗?事实上,若是这名少年加以阻止,现在阿弖良和她的儿子应该已经围在桌边吃晚饭了。

「──原来如此。」

黑龙恍然大悟,小声轻喃。

对于香矢而言,他也是自己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

身为神明的自己,可有如此广博、如此深厚的爱?祂一直把人类视为随著季节飘落的一片树叶。

黑龙仰望星星开始眨眼的天空。不知何故,祂想起了从前年幼的阿弖良唤祂娘七并送给祂的那朵花。

「回来了!」

就在东升的月亮即将移动到天顶之时,爬上望楼的少年如此高声通知。黑龙完全没动婆婆准备的餐点,只是与香矢互相依偎,度过了感觉起来漫长无比的时光;祂感受到一股胸口几乎快被压扁的压迫感,深深地叹了口气。到头来,祂还是没有使用神明的力量,因此不知道两人是否安然无恙。就连前去找人的马火衣平安与否,现在的黑龙都无从知晓。

手持火把的集团终于走进村落,和大家一起在入口迎接的黑龙看见了带头的马火衣。他的腰间插著淡青色的荒胫巾神之花,八成是出发前曾去冢前祈祷,并对花立誓吧!接著,黑龙在马火衣身边发现了两道小人影;胸口的压迫感倏然消退,连祂自己都感到惊讶。

「吕古麻!」

香矢发出哀号般的叫声,奔向自己的孩子。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娘亲……」

「居然连伊地万吕伯父的弓都带走了!你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你知道吗?」

「对不起……」

周围的大人发出了温暖的笑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著太好了,也有人慰劳出外搜索的男人们。

「娘亲……」

听到阿弖良的呼唤,被香矢的气势所慑的黑龙才回过神来。只见几步之前,站在父亲身边的儿子露出从未有过的尴尬表情。幸好他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有脚稍微划伤,渗出了血。他的腰间悬著一把与他毫不相衬的大刀。

「对不起……」

他似乎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八成已经被马火衣训过一顿了。

「他们想亲手追捕猎物,帮忙准备过冬,大概是觉得这个时期肉越多越好吧!可是后来迷失方向,两个人都杵在树底下,不知如何是好。」

马火衣用大手包住了阿弖良的头。

「真是胡来。」

他对儿子所说的话带有一股暖意。接著,马火衣去慰劳其他协助搜索的男人,离开了原地,只留下母子俩。

面对不发一语的母亲,阿弖良尴尬地垂下肩膀,活像等著挨骂的小狗。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知何故,黑龙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笑意。祂不知道窜过全身的感情叫什么名字,但是感觉起来还不坏。心底的某处就像春风一样暖和,而祂同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活像生了个不肖子的母亲一般。

「阿弖良。」

祂唤道。

呼唤世上唯一的儿子之名。

「欢迎回来。」

话一说完,阿弖良便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奔上前来,抱住母亲的脖子。

儿子的体温,些微的湿气,汗水与泥土的味道。

直到此时,黑龙才初次体会了爱怜之情。

母爱无边无际。

养儿育女需要的并非一味的温柔,有时也得狠下心来,疾言厉色地对待自己的孩子。黑龙从香矢等村落里的母亲们身上学会了这件事。让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独立生活,结婚生子,保护这片山林,并继续奉祀居住在这里的神明。

「根源神为何创造人类?」这个疑惑虽然尚未解开,但黑龙似乎有些明白「母性为何物?如何孕育人类?」了。而一旦明白这一点,也就能理解「主人为何对人类不离不弃」了。或许主人对于人类也怀有母爱般的感情,只是严厉的一面较为显著而已。

「……或许吾主远比我所想的更加不擅言词。」

黑龙一面在水边清洗碗盘,一面喃喃说道,而冢边的淡青色花朵则像是娇笑一般地摇曳著。

那一天,和香矢及其他女人一起离开村落上山采野菜的黑龙悄悄地离开其他人,来到阿弖良真正的母亲死去的地点。自从落石堵住道路以来,无论人类或野兽都绕道而行,不再经过这里,因此周围杂草丛生,甚至长出了小树,压扁音羽的大岩石也淹没于绿意之中。

「这么晚才来,很抱歉。」

黑龙用戴著贝壳手环的左手触摸岩石,如此诉说。接著,祂用双手抱住岩石,轻而易举地抬了起来。音羽已经化为白骨,仅留下少许衣服及头发。黑龙将遗骨全数拾起,装进事先带来的布袋之中,连根手指骨头也没落下;接著,祂将岩石放回原位,若无其事地与香矢她们会合。

深夜,趁著大家都熟睡了,黑龙悄悄溜出村落,在山麓的斋场深处挖了个洞,将音羽的骨头埋起来。待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吧!既可以和前来祈祷的大家见面,也可以透过神明附身的巨石听见大家的祈祷。思及此,黑龙才发现自己的思维变得跟人类一模一样,不禁面露苦笑。神明是不会执著于人类的肉身的,因为那只是待在人间时暂用的皮囊而已。

「音羽,尔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丈夫也过得很好,村子里的人都健健康康的。若是尔舍不得他们,可以永远留在这座山里,我允许尔的魂魄长居此地。」

冬天近了,传来冷风的气味。从村落可望见的山顶一旦开始积雪,要不了一个月,村落也会开始下雪。这是黑龙向婆婆学来的。

「所以,音羽,再把尔的形貌借给我一阵子吧!」

左手上的手环琳琅作响。

黑龙吐出的气息在月光下闪耀著白色的光芒。

过完年以后,香矢夫妻决定将次男吕古麻过继给姊姊夫妇当养子。其实这件事已经研议了好一段时间,再加上香矢的丈夫生了病,这回终于以援助为代价,谈定了这件事。吕古麻自己也常去对方家里玩,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两家之间只有两天的路程,用不著为了分隔两地而悲观。即使如此,对于孩子们而言,这依然是件令人寂寞的事,尤其是把他当哥哥敬重的阿弖良,更是一天比一天郁郁寡欢。

终于到了香矢的姊姊夫妇前来迎接吕古麻的日子。离开村子的当天早上,音羽看见吕古麻在冢前虔诚地祈祷。

「起得真早啊!」

音羽与祈祷完后的他对上了视线,便打了声招呼。自从他和阿弖良一起在山里走失以来,音羽和他交流的机会变多了。他向来敬重哥哥,爱护弟妹,对阿弖良也照顾有加,是个很可靠的孩子。待他迎接成年礼以后,想必会成为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吧!

吕古麻略微迟疑过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音羽阿姨,有件事我还没跟你道过歉。」

正要去汲水的音羽忍不住停下脚步。究竟是什么事?

「那一天……在山上迷路的那天,提议去打猎的是我。是我拉著觉得为难的阿弖良上山的。我还没为了这件事道过歉。」

吕古麻握紧身体两侧的拳头,笔直地凝视著音羽。他的眼神是多么坚定啊!就像驰骋山林的鹿一样纯粹,也像狼一样强悍。

「你和阿弖良都受罚了吧?这就够了。」

音羽露出笑容。之后,他们被罚劳动,弥补自己的过错。或许有人拿来当笑柄,但是没有人责备他们。

「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想拜托你……」

音羽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说道:

「离开村子以后,你可以继续和阿弖良当好朋友吗?」

一脸紧张的吕古麻听了这句话以后,宛如虚脱似地吐了口气。

「怎么,原来是这种小事?」

「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不用音羽阿姨交代,我也会这么做的。阿弖良有难,我会立刻赶到他的身边。和那一夜的山上相比,什么都不可怕!」

吕古麻元气十足地说道,露出了笑容。

「再说,我已经跟荒胫巾神老爷拜托过了,祂一定会保佑大家的。音羽阿姨也可以放心了!」

说完,吕古麻便一溜烟地跑回家了。

得知吕古麻居然拜托荒胫巾神(自己)保佑音羽(自己),音羽有些傻眼地目送他离去;一股笑意接著涌上来,祂忍俊不禁,松开了嘴角。

不求神明保佑自己,而是求神明保佑留下来的其他人。

对于这名坚强与善良兼备的少年,音羽感受到不同于儿子的爱怜之情。

「吕古麻、阿弖良,这并不是悲伤的别离。吕古麻会成为两村之间无可替代的桥梁。到了我们必须携手合作的时候,你们的友情一定会带给大家幸福的。」

到了出发的前一刻,阿字加让两名少年握手,并抵著额头祈祷。

「荒胫巾神随时都在保佑我们。」

最后,阿字加摸了摸吕古麻的头,吕古麻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就算离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里是你的故乡,随时欢迎你回来。」

吕古麻的哥哥说道,抱住泪水盈眶的弟弟的肩膀。弟妹一起扑向吕古麻,阿弖良和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们也如法炮制。

「那些孩子从昨天就一直这样。」

或许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香矢的笑容意外地开朗。

「当然啊!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是情同手足。」

「虽然很近,难免还是会寂寞嘛!」

女人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她们看得出香矢心中的五味杂陈。香矢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或许是摆给前来接人的姊姊夫妇看的。

「吕古麻是个乖孩子,一定能够处得很好的。」

香矢的小姑对故作坚强的香矢说道。

「是啊!如果想他,去看他就行了。」

「那是你姊姊家,没什么好担心的。」

香矢一一点头回应,笑容满面地道谢,甚至还说把孩子送到姊姊家反倒比较安心。

吕古麻跟著姊姊夫妇平安出发以后,吕古麻的哥哥邀请一脸落寞的阿弖良到家里过夜,因为他认为这么做可以排遣阿弖良的寂寞。阿弖良点了点头,掩饰脸上的泪水与鼻涕。

「你什么话都没说。」

就在音羽望著强颜欢笑的孩子们的背影时,香矢对她喃喃说道。

「虽然你的话本来就不多。」

说著,香矢面露苦笑;音羽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歪头纳闷。

「你为什么在笑?」

「咦?」

「吕古麻走了,我觉得很寂寞。」

音羽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感受。是儿子的知心好友,同时也是「我们的孩子」之一的吕古麻离开这个村落,岂能平心静气?

「我、我也很寂寞啊!那孩子可是我生的啊!」

香矢湿了眼眶。

「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他留在身边!可是……可是……」

音羽并没有责怪香矢之意。香矢的丈夫生了病,行动不便;姊姊怀不上孩子,香矢一直很同情;而姊姊夫妇从以前就很喜欢元气十足的吕古麻。这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成就的缘分。重情重义的她怎么可能自愿送走自己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没哭?悲伤的时候不都会哭吗?」

音羽说道,香矢面露愠色,眨了眨眼,眼泪终于滑落脸颊。

「有时候在大家面前,必须强颜欢笑……」

香矢再也忍耐不住,皱起脸庞,将身子倚向音羽。音羽就像安抚婴儿一般,抱住她的背。和体温一起传来的感情让音羽分外心酸。

原来也有这样的别离啊!难以承受的苦涩在胸口蔓延开来。

隔年,南边的某个村落又落入西军之手。正确地说,是在西军的劝说之下归顺了。西方的大和人接触依靠狩猎与采集维生的东方居民,是在马火衣的祖父及曾祖父仍然在世的时代;当时有不少人赞同他们提出的农法与维持治安的方法,离开故乡,移居西方;也有人获得西方之王的认可,成为地方首长,统辖周边的村落。音羽居住的村落倾向于维持现在的生活,并未接受西方的邀约;但随著时代更迭,村民的意见开始出现分歧。西方的国家丰饶富庶,充满从未见过的工具和食物,可以过上远比现在优渥的生活──也有人对这样的传闻怀抱著梦想。面对村落的意志开始动摇的状况,已经完全适应村落生活与人类生态的音羽萌生一股危机感。西方并非尽是善类,其中也有以武力威逼,引发纷争,伤害东方居民之辈。精灵曾向祂报告,西方居民砍伐归顺村落的森林,夷为农田;当时祂也听见了失去住处的动物结群迁徙的脚步声。

「西方的兄弟,能否请祢制止那边的人,别再让他们扰乱东方的人民与大地?」

某一天,音羽再也按捺不住,向西方的金龙提出这个要求。

「祢在说什么?东方的兄弟,我们不能干涉人类。若是有对神明不敬的行为另当别论,人类之间的争斗没有我们插手的余地。」

西方的兄弟一如平时,毅然而然地拒绝了音羽的要求。

音羽也知道自己不该偏袒东方的人民。人类为了存活而发展文明,绝非该受谴责之事;若不适度容许,人口便无法增加。而对于神明而言,人类不分东西,无论谁侵略谁,都与神明无关。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到夜里,音羽便会这么想。这也是出于对主人的忠诚心。祂不只一次地下定决心,要和人类保持距离,以东方守护者的身分静观事态的变化;然而,一旦天色变亮,早晨来临,见了马火衣、阿弖良与香矢等人,祂便又改变主意,再留一天。一起打造瓮与餐具,一起捡树果,帮忙切肉宰鱼、修缮房屋,轮流照料老人,斥责彼此恶作剧的孩子。村里有小孩病逝的时候,祂痛彻心肺;有婴儿出生的时候,祂喜不自胜。整个村落对祂而言,就像是一个大家族。

──即使如此,祂依然得选择分离。

隔年,阿弖良平安迎接了成年礼,马火衣和音羽替他取了个新名字。按照习俗,原本该由村长阿字加取名,但阿弖良本人表示希望由父母替他取名,而阿字加也同意了。阿弖良从马火衣手中正式继承那天偷偷带走的刀,成为可以打猎也可以作战的男子汉。当天彻夜宴饮,直到天色将明,大家才醉得不省人事,沉沉睡去。

「马火衣,我有话要跟你说。」

音羽静静地对以夜空为下酒菜离群独饮的丈夫说道。

那是个有著美丽星空的夏夜。

黑龙要舍弃音羽的身分,只能趁现在。祂有种感觉,若是错过今天,或许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怎么了?音羽。」

马火衣温柔地询问妻子。酒量极佳的他看起来毫无醉态。不久后,他就会取代年迈的阿字加,继承村长的位子;无意归顺西方的他想必会彻底抗战吧!再加上他为了改善村民的生活,正要展开养马的新生意。思及这样的未来,该在身边支持他却打算离去的自己顿时显得薄情至极。

「马火衣,我打算离开这里,回到山里。」

马火衣皱起眉头,询问妻子是怎么一回事。

音羽的夜目中映出了暂时的丈夫。祂的喉咙彷佛被紧紧扼住一般,发不出声音;然而,祂非说不可。

「我不是你的妻子。」

音羽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告知。

马火衣不发一语地看著妻子。

音羽摸不清沉默的含意,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

「你的妻子在发生落石的那一天丧命了,我不过是借用她的外貌,混进村子里来而已。」

即使马火衣在一时激动之下砍掉祂的头颅也无妨。反正这副模样是暂时借来的,被人类斩首,顶多就是恢复原貌而已,反倒省了解释的工夫。祂甚至觉得被拒绝也好,这样祂才能毫无眷恋地回到山里。

然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马火衣露出了微笑。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音羽愕然地睁大眼睛。望著祂这副模样的马火衣,眼神和积雪的夜晚一样宁静。

「自那一天起,音羽明明是音羽,却不再是音羽了;忘了自己的拿手菜,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婴儿。你说你失去记忆,我表面上相信了,其实马上就明白是别人化成了音羽的模样。还有──」

马火衣微微一笑,指著音羽的手环。

「那只手环是我向音羽求婚时送的,是我亲手戴在她的右手上的,她从来不曾拿下来过。」

音羽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抚摸左手的手环。

「那、那你为何直到现在才……」

「我原本盘算,只要你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就要立刻勒死你。不过,你只是全心全意地学习生活所需的事物。看到你一方面费尽心神照料阿弖良,一方面努力与爹娘交流,和村民建立情谊,我实在不忍心把你赶出去。」

直到此时,黑龙才察觉自己的罪过。

马火衣没把自己赶出去,理由不只如此。打从发现眼前的妻子并非妻子的那一刻起,他大概就知道真正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明知是冒牌货,他还是一同生活,独自背负著心爱之人已死的秘密。他怎么狠得下心赶走「有著爱妻形体的东西」呢?

他无法承受二度失去妻子。

音羽双脚发抖,膝盖险些落地。祂居然强加如此无情、如此残酷的事在马火衣身上,就因为自己想试著抚养人类。

「马火衣……马火衣,我……」

音羽感觉到自己的双眼流出了热水。视野扭曲,看不清马火衣的脸庞。

「音羽,什么都不必说了。无论你的真实身分是什么,你依然是阿弖良的母亲,我的妻子。」

「不,我……终究只是冒牌货。」

音羽硬生生地压抑再次动摇的心,说道:

「所以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如此吶喊的同时,黑龙解除了音羽的形体。

周围顿时被耀眼的光芒笼罩,刮起一阵狂风。情急之下护住脸部的马火衣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眼前是条比山更加巨大的黑龙。

「莫非祢就是……」

看见黑龙的模样,马火衣浑身打颤,当场五体投地。黑龙俯视著他,将意识转向与朋友同榻而眠的阿弖良。仅仅共度了十余年的儿子。即使少了母亲,有马火衣在,他一定能够茁壮成长吧!虽然这么想,还是舍不得离开他。

就连最后的道别也说不出口。

当初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捡来抚养的婴儿,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自己的爱子。

「马火衣……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说著,黑龙将贝壳手环轻轻地放到五体投地的马火衣面前。

「把这个交给那孩子。这是货真价实的母亲遗物。」

马火衣抬起头来,用颤抖的手指拿起手环。

「这么告诉他:『你的母亲回到山里了,只要你还在这里生活一天,她就与你同在。』」

一阵风吹来。马火衣紧握手环,站了起来,使尽浑身之力大叫:

「从今而后的千秋万代,我们都会继续奉祀祢的,我们的母亲──荒胫巾神!」

正当京都因为祇园祭而热闹哄哄之际,台风抢在梅雨季结束之前登陆了日本。从四国朝著关西缓缓前进并一路往关东而去的台风用风雨洗涤了大半日本,造成停电及河川泛滥等巨大灾害。所幸祇园祭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隔周的前祭山鉾游行依然按照原定计画进行。然而,被台风卷走的雨云再度涌上天空,这一天从早上就是时雨时歇。良彦在离开打工现场的路上淋到了雨,穿著一身湿答答的作业服,回到事务所。

他从旅行车卸下工具,收进仓库以后,一如平时那样喊一声辛苦了,打开了事务所大门;此时,视野下方有个陌生的物体扑过来,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往下垂落。

「咦?为什么?」

冰冷的事务所地板上有个不搭轧的粉红色物体。正确地说,是一个穿著粉红色衣服的幼儿,衣服上头还绣了一只可爱的猫咪。

「啊,萩原先生,辛苦了。」

说著,隔板背后探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咦?远藤?」

一年前在这里研习,后来调回总公司的远藤抱起步履蹒跚的女儿,使用独特的伸出下巴致意法和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跑来这里?怎么了?」

见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远藤,良彦一方面为了意外重逢而喜悦,一方面又不禁歪头纳闷。

「今天休假,刚好来这附近,就过来看看了。」

抱著女儿微笑的远藤表情看起来比从前柔和许多,或许是因为稍微变胖,多了股圆滑感之故。

「这孩子就是去年在白鸟陵附近看到的那一个吗?」

「是啊!上周才刚学会走路。」

「好厉害,长这么大了。」

良彦窥探抓著父亲身体的婴儿脸庞,但婴儿立刻撇开了脸。

「抱歉,她现在很怕生。」

远藤面露苦笑,代女儿道歉,良彦笑著表示没关系。

「不,我身边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我懂,我也一样,女儿还没出生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碰婴儿。」

婴儿再度转向良彦,宛若玻璃珠般纯净无瑕的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他。良彦向她挥手,她的手动了一下,似乎也想挥手回应,但双眼依然凝视著良彦,彷佛遭遇了什么未知的事物一般。该不会是我的背后有狐狸吧?良彦回头查看。平时的狐神最近迷上食品试吃,今天大概又跑到某家餐饮店门口闲晃了。

「重逢是很感人,不过萩原,下周的班表记得早点交啊!」

组长三浦说道,沉浸于感慨之中的良彦这才回过神来。对,我得快点把文书作业做完才行。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谈谈。」

「啊?咦?什么事?」

我做了什么会被说教的事吗?良彦不禁紧张起来。既没迟到,也没旷工,工作都很认真做,新的清扫工具的使用方法也都学会了,业务上没有任何混水摸鱼之处──应该没有。

三浦向良彦招手,带他走向隔板围成的洽谈室,确认四下无人以后,压低声音说道:

「老实说,我已经跟所长商量好一阵子了……」

良彦和正职员工三浦认识很久了。他们常常一起聚餐,同为棒球爱好者,也常热烈讨论职棒话题。这样的人如此郑重其事,究竟是要谈什么事?该不会是为了节省人事费用,要炒自己鱿鱼吧?而身为正职员工的远藤将会接替自己的位子,所以远藤今天才到事务所来──就在良彦胡思乱想之际,三浦一口说出了目的。

「萩原,你要不要转正职?」

「哎呀,不愧是差使兄!」

大阪枚方的史迹公园里,一个体格壮硕的男子如此说道,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没想到会带我来看卢舍那佛!」

祂身穿深紫色绢袍加窄袴,头戴黑冠,过世时的最终官位是从三位,身分贵为上级贵族,但是言行举止却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反而比较像邻家的豪迈大叔。

「祢满意就好。」

良彦望著刚才祂盖下的朱印。「百济王」墨字上盖著一如祂的性格的山形大印。这代表的并非山神,而是矿山。若说祂是靠著矿山开采的黄金爬到后来的地位,也不为过。

「饶是百济国王的后裔,在这个年代也变得如此无力吗?」

黄金把尾巴缠在自己的脚上,坐在良彦脚边。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提供黄金建造卢舍那佛,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自称百济王敬福的祂如此说道,面露苦笑。正如黄金所言,从前位于大陆的百济国王家族在白村江战败以后,国破家亡,流亡日本,从此定居下来;到了持统朝,才获封位阶,并受赐「百济王」姓。之后,他们成为名留日本史的一族,而身为其中一员的敬福便是坐镇于奉祀百济王祖灵的神社之中。从前神社旁边有座名叫百济寺的寺院,现在被指定为特别史迹。

「时代一直在流转啊……」

良彦望著已经没有建筑物的寺院遗址,心有戚戚焉地喃喃说道。

希望再看一次百济王氏的荣景──听了敬福的这个心愿,良彦左思右想之后,带祂来看东大寺的卢舍那佛。从前卢舍那佛的全身都镀上敬福献上的黄金,现在只剩下台座的一部分是金色的。历经两次战火重建的大佛已经没有过去敬福所见的金色光辉,这件事让祂感受到逝去的时光有多么漫长。只不过,在找出这个答案之前,良彦必须遍读百济王氏的资料,天天向图书馆报到,抱头苦恼。

「我早该想到的……」

敬福回忆从前存在于此地的寺院模样,眺望天空。昔日隔著屋瓦看到的天空现在应该显得宽广许多吧!

「好了,那我该回去了。」

说著,良彦阖上宣之言书,伸了个懒腰。今天一大早就跑去奈良,又连日跑图书馆,累积了不少疲劳,他有自信能在回程的电车上呼呼大睡。反正有狐狸型闹钟在,应该没问题。这种闹钟会用脚踹醒他,所以他尽量不想使用就是了。

「什么话,差使兄!怎么能让恩公就这么回去呢?」

敬福似乎已经理好心绪,回过头来,慌慌张张地阻止迈开脚步的良彦。

「恩公……我只是在办差事而已。」

「不不不,就算是差事,让差使兄就这么回去,可就愧对百济王之名了。老实说,这个寺院遗迹的底下有百济王氏代代相传的宝藏……」

「咦?是文化财吗?」

要是考古学家或博物馆员听到,应该会雀跃不已吧!良彦如此询问,敬福悠哉地笑道:「或许是吧!」

「在凡人手上,是腐朽的文化财;在神明手上,却是光彩依旧的宝物。请差使兄带一、两件回去吧!」

说著,敬福拍了下手,一眨眼,周围的景色全变了,良彦等人站在火光煌煌的幽暗空间里。

「啊?咦?这里是哪里?」

「敬福,差使办理差事,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天经地义,用不著奖赏他。」

黄金无视于一脸困惑的良彦,竖起耳朵,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祂对待差使还是一样严苛。

「哎呀,哎呀,别这么说,我从以前就喜欢送礼。这里有古今中外的兵器、陶器、玻璃、画轴,一应俱全。」

敬福朝著暗处呼唤:「聪哲。」隔了一会儿,一个矮小的男子小跑步过来,在良彦等人的面前合起绢袍袖口,拱手作揖。

「这是我的曾孙聪哲,现在负责管理这座宝库,因为这小子本身就是个刀剑收藏家。」

「哦,刀痴啊!」

良彦转过视线,聪哲说了声惶恐,礼行得更深了。他们看起来年纪相仿,不过良彦的体格比较好。

「一定会有差使兄中意的物品。聪哲,挑件好东西送给差使兄。」

「遵命。」

聪哲打直腰杆,再次朝著良彦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并询问他的喜好。

「喜好嘛……」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用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环顾周围。四周确实密密麻麻地摆放著没见过的铠甲、大大弯曲的剑、看起来很昂贵的纺织物和壶等各式各样的物品。如果拿去鉴定,说不定会有重要文化财,不,国宝级的东西。良彦搁下和敬福交谈的黄金,兴味盎然地迈开脚步,四处参观。

「这个壶看起来挺贵的。」

「那是奈良三彩的小壶,绿釉的色泽十分美丽,原本是献给朝廷的贡品。」

「那把刀呢?上头还有很炫的锁链。」

「那是……普通的刀。」

「啊,这是玻璃吗?好漂亮。」

「这是波斯传来的玻璃碗,曾祖父在陆奥的时候从大陆买来的。」

「那把大刀呢?」

「只是普通的刀。」

「……」

良彦忍不住转过视线,而聪哲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祂明明是个刀痴,为何介绍刀时却是如此草率?

「……哈哈,我懂了。」

良彦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聪哲。

「祢不希望刀被拿走吧?」

聪哲身子猛然一震。

良彦压低音量,以免被敬福听见。

「哎,也对啦!这是祢的收藏品吧?」

所以才故意使用那种不会引起兴趣的介绍方式,虽然结果适得其反。

「收、收集刀剑,是我生前就有的嗜好……」

聪哲一面留意曾祖父,一面轻声说道:

「曾祖父生性慷慨,是我们一族引以为傲的大人物之一,奈何对钱财毫不执著……只要有人索讨,祂有求必应。就算是我的收藏品,也被祂擅自拿去送人……」

「啊,原来如此。」

良彦瞥了敬福一眼。祂是位豪爽的大叔,但是从祂的言行举止确实可以窥见这种强硬,或该说瞻前不顾后的粗枝大叶之处。

「我抗议过好几次,可是祂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当一回事……」

「辛苦祢了。」

「呃,所以,除了刀以外,什么都行!」

聪哲说到这里时,敬福出声说道:

「差使兄!有没有找到中意的?」

敬福和黄金一起沿著通道走来。

「那边那把刀很珍贵,是现今国宝刀的影打(注1)──」

「曾、曾祖父,那是宗近兄割爱给我的宝物!」

「这小子拥有好几把失传的宝刀,如果差使兄对这类东西有兴趣,这把短刀也不错,听说是某位名将的。」

「这、这把刀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才把烧毁的刀身重铸好的!」

敬福对吝惜宝刀的聪哲投以不悦的视线。

「聪哲,现在可是在找送给差使兄的礼物啊!」

「话、话是这么说……」

「很抱歉,差使兄。这把刀外观华美,很不错吧?刀柄镶了玉,是仪式用的刀。」

良彦朝著敬福所指的方向望去,确实有把镶了金子、水晶、琉璃等装饰的直刀安放于白布之上。刀柄部分有个别著小铃铛的金箍,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确实很华美。」

「一定能够成为保护差使兄的守护刀。」

「啊,呃,那是我费尽心血才到手的撤下品(注2)!」

眼看著敬福就要把刀递给良彦,聪哲一脸急切地诉说。然而,良彦打断祂,开口说道:

「唔,还是不用了。」

听良彦说得如此乾脆,敬福以为自己听错了,歪头纳闷。

「不用了?」

「嗯,对我来说太贵重了。再说,我家也没地方放。」

「没地方放?连放把刀的空位也没有?」

「这种长条状物体其实很占空间,如果我收下,大概会比照球棒处理,没关系吗?啊,顺道一提,现在球棒的固定位置是床底下。」

闻言,敬福一脸错愕,哑然无语。

「再说,床底下摆了一把这么华丽的刀,我也不安心。所以不用了,我不需要,祢的好意我心领了。」

听了这番话,聪哲松了口气。看见祂如此好懂的反应,良彦暗自忍笑。

「的确,这样的太刀良彦承受不起,唯有神明才相配。」

黄金用鼻子哼了一声,如此说道。闻言,敬福一愣,仰望天花板,哈哈大笑。

「了不起!不愧是差使兄!看到这么多宝物却毫不动心!多么无欲无求啊!即使随便卖掉一个,就可以拥有一辈子花用不尽的钱财!」

「咦?一辈子?」

良彦怦然心动,黄金毫不留情地踹了他的脚一下。

「有什么办法!差使又没薪水可领!」

「我说过很多次,这是荣誉职!」

「那至少给点福利吧!」

良彦回嘴,想起了前几天打工时三浦对自己说的话。他还没告诉黄金自己有机会转为正职。若是转为正职,分配在差事上的时间铁定会比现在减少许多。

「差使兄!」

良彦与敬福道别,离开了境内;前往车站的路上,他突然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回头一看,只见聪哲正朝著他跑过来。追上停步的良彦之后,聪哲滔滔不绝地说道:

「啊,呃!感谢差使兄方才的体贴!没想到差使兄会代为缓颊,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看著上气不接下气的聪哲,良彦不禁面露苦笑。任何东西都轻易拿来送人的敬福想必让祂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不是体贴,是真的没地方放。」

「差使兄府上当真如此窄小吗?」

「啊,嗯。被祢这么一说,心情有点复杂……」

祂是神明,问了这种问题可以原谅;如果是人类,大概就要绝交了。

「窄归窄,住起来还挺舒适的。」

脚边的黄金插嘴说道。睡觉时占据良彦的床铺,早上待在日照和煦的客厅,中午是凉爽的和室,晚上则是在厨房晃来晃去,不忘检查冰箱。对于这样的祂而言,生活岂止舒适,简直是完美适应。

「方位神老爷住在差使兄府上吗?」

聪哲惊讶地问道。

「是啊!当食客。」

「受人畏惧的方位神老爷居然住在凡人家里……」

「受人畏惧?祢是在说这只狐狸吗?这个每天晚上都露出肚子呼呼大睡的毛茸茸生物?」

「良彦……你今晚别想安眠了。」

「黄金,祢才别睡迷糊了就乱咬我的手臂。」

一人一神大眼瞪小眼。见状,聪哲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两位感情真好。」

「什么话!他尚未办好我的差事,我只是在监督他而已。」

「对对对,只是个白吃白喝的食客而已。」

良彦与黄金再次进入互瞪状态。个子较高的良彦固然占了上风,不过为防鼻子受到头槌攻击,良彦选择保持距离。

「即使如此,还是令人欣羡。与方位神老爷一同周游全国各地,办理差事。我没什么出息,只能兢兢业业,恪遵本分,不像位居从三位的曾祖父或武艺高强的父亲那样事迹辉煌。我从小就胆小,成不了大事。很羡慕为了众神四处奔走的差使兄。」

聪哲感慨良多地说道,随即又收拾心绪,抬起脸来。

「所以,呃,差使兄有空的时候,可否跟我说说您的活跃事迹呢?我好想知道差使兄见过哪些神明,办过哪些差事!」

见到那双充满热忱的眼睛,良彦不禁打直腰杆。这是小事一桩,只是良彦没想到聪哲会如此热切期盼。

「如、如果祢不嫌弃的话,随时都可以……」

「真的吗?谢谢!呃,为了答谢差使兄,我也随时乐意分享关于兵器,尤其是关于刀剑的知识!死后我依然持续钻研,所以从上古刀到现代刀,我都略知一二!」

「啊,呃,嗯,有机会再说吧……」

良彦打哈哈,制止兴致勃勃的聪哲。老实说,良彦对刀剑毫无兴趣,就算听了也是一头雾水;更何况聪哲说祂死后依然持续钻研,可见有多么痴狂,良彦没自信能够跟上祂的热忱。

「你是怎么变成刀痴的?有什么理由吗?」

良彦询问,聪哲有些得意地笑道:

「我会喜欢刀剑,完全是受到家父的影响。」

「祢爸爸?」

「是,家父是陆奥镇守将军,我一直很崇拜祂。如果可以,我也想成为家父那样的猛将,无奈身材矮小,力气也不大……」

聪哲凝视自己的双手。柔软的掌心想必和握剑的父亲截然不同吧!

「每个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想做的事和该做的事不见得一样。」

这并不是安慰,而是良彦发自内心的想法。在一把年纪还在当打工族的他看来,光是有份正当工作,就十分耀眼了。

「谢谢。我对于自己的人生并无遗憾,也很中意现在受人奉祀、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刀剑的生活。再说,其实我还记得自己生前做了一件大好事。」

「大好事?」

「对,详情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这样的人生没什么好后悔的。」

香火减少的神明记忆会渐渐淡去,身为祭神之一的聪哲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本人似乎比良彦所想的更加豁达。比起悲观度日,这样的态度对身心来得有益许多。

「对了,差使兄,您要回京都的话,请留心『落单狐狸』。」

聪哲对著再次走向车站的良彦说道。

「落单狐狸?」

「我也是辗转听来的,听说有只狐狸会窃取食物,或许与稻荷有关……」

「居然有如此恬不知耻的狐狸。」

黄金哼了一声,如此感叹。

「欸,我先问一句,那不是黄金吧?」

为了慎重起见,良彦如此询问。但愿祂迷上的只有试吃。

「你觉得我会做出这种蠢事吗?」

「哎,不无可能,所以问一下嘛!」

「什么叫『不无可能』!」

「既然祢是清白的就好。」

「良彦!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神!」

「贪吃神。」

「立刻更正你的认知!」

「啊,呃,路上小心!」

聪哲出声打断边走边互骂的良彦与黄金。

「再见!」

良彦挥了挥手,约好再次见面。

和儿时玩伴孝太郎聚餐,常去的店通常不出那几家。同学的父母经营的那间十年如一日的居酒屋,或是上门光顾一次以后便成了常客的BOZU in Bar。这一天,良彦邀请孝太郎前往的是前者的居酒屋。那是家吧台座十席、桌位仅有四席的小店,味道朴实的家常小菜十分可口,价格也很合理,所以良彦从大学时代便常来光顾。由于悄然坐落在住宅区深处,鲜少有观光客上门,也是良彦中意的理由之一。店里生意兴隆固然可喜,但是人满为患可就敬谢不敏了──这就是常客的矛盾心理。坐在平时惯坐的角落双人座,可以清楚看见安装在天花板附近的小电视。播放职棒实况转播的画面上方流过了地震快报跑马灯。最近虽然没有大地震,却常看见这类快报。

「你要跟我谈什么事?」

孝太郎一面分切上桌的炸豆腐,一面询问。

良彦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回来,喝了口啤酒杯里的啤酒。想当然耳,这次黄金也跟来了,而祂最爱吧台里的厨房,每次来这家店,大多是泡在那里不回来。良彦没有隐瞒之意,只是现在还不想让祂知道这件事。

「我打工的地方问我要不要转正职。」

良彦压低声音告知。

私下戴著黑框眼镜的孝太郎隔著镜片瞥了良彦一眼,直接吃起炸豆腐来了。

「很好啊!」

「好是好啦……」

「京都清洁服务在西日本有分公司和营业所,也算是家有规模的企业吧?」

「嗯……」

「会调职吗?」

「啊,营业的话会,不过现场业务就算调职,也是在关西圈内。」

「公司要你做营业?」

「不,他说都可以……」

「你想做哪种?」

「问题不在于做哪种……」

面对接二连三的提问,良彦支支吾吾。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当正职。」

听了良彦挤出的答案,果不其然,孝太郎露出了露骨的冷淡视线。

「我不懂你的意思。有什么让你犹豫的理由吗?」

「……」

「既然没有,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有其他想做的工作吗?」

「也不算是想做的工作啦……」

良彦硬生生地撬开沉重的嘴巴,搜索言词,思考该如何回答。考量到自己的将来和生活,照理说,他没有犹豫的余地。

「如果当正职,或许得牺牲其他事物……」

考不好还得考虑卸下差使一职。把差使一职交给时间比自己更有弹性、更想为神明效劳的人,那些怀抱著不为人知的烦恼的神明心里应该也会踏实许多吧!虽然明白这个道理,良彦却无法割舍。这或许是一种眷恋吧!不知何时开始,他接纳了差使这份工作,甚至从中找到成就感。说穿了,他是不愿放手。

「你有这么重要的事物吗?」

孝太郎喝了口威士忌苏打,略微傻眼地说道。

「我不能有吗?」

「可以啊!只不过,大多数成年人都经历过这种心理挣扎。」

良彦屏住呼吸。经孝太郎这么一说,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在工作的父母必须面对工作时间越长越无法陪伴孩子的心理挣扎,为了生活而工作的人势必得牺牲部分用在兴趣之上的时间。不过,大家都是努力从中求取平衡过生活,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被迫牺牲。」

孝太郎说的一点也没错,良彦不禁瞥开视线。这番话毫不留情地逼他认清从前的生活有多么小儿科。

「你就先转正职试试看如何?说不定能够两者兼顾。」

「就是因为不太可能兼顾,我才找你商量的。」

「还没试过怎么知道?」

「你还是老样子,得理不饶人。」

「现在才这么说不嫌晚?你就是看上这一点才找我商量的吧?」

良彦抱头低叹。没错,正如孝太郎所言,良彦就是深知他这种性格,才找他商量的。孝太郎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良彦希望他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是事实。若不这么做,自己大概又会找藉口东躲西逃。

「哎,接下来这句话对你来说或许也是得理不饶人──」

孝太郎向经过的老板娘加点了一杯威士忌苏打,继续说道:

「先别管打工地点的正职,如果把想做的事当工作,有可能满足你的希望吗?」

闻言,良彦抬起头来。

「如果你成为职棒选手,就可以边做喜欢的事边赚钱吧?就是这个意思。」

「话是这么说啦……不行。」

良彦脑中浮现了几个方案,又在一瞬间消失了。

差使是纯义务性质的荣誉职,要怎么领薪水?再说,谁来付薪水?要是玄关被放了几袋米,反而伤脑筋。

「那就死心,乖乖转正职吧?」

「还是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别的先不说,对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而言,还有比自立更重要的事吗?」

就在孝太郎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视野产生近似晕眩的晃动,接著是犹如大卡车经过身边的上下摇晃。吊在厨房里的锅子开始摇曳,撞上旁边的杓子,发出钝滞的声音。店里的客人一阵哗然,所幸摇晃随即停止,又恢复平时的日常景况。

「地震啊?」

孝太郎环顾周围,喃喃说道。幸好料理和饮料没打翻。震度应该很弱吧!

「最近地震好多。」

良彦仰望电视,过了一会儿,地震快报流过画面上方。京都市内的震度是三。

良彦移回视线,发现黄金走出厨房,带著莫名严肃的表情竖耳倾听,凝视远方。

「别说这个了。明天就拜托你啦!」

被黄金分了心的良彦听见孝太郎这句话,回过神来,转回视线。

「明天?是什么事?」

「打扫境内。」

「啊?为什么要我打扫?」

「因为你看起来很闲。明天没打工吧?」

「等等,让我享受一下假日行不行?」

「之前的台风把树吹倒了,你也知道吧?到现在都还没收拾好。这阵子业者很抢手。」

台风来袭至今已经过了近两星期,京都市内有神社被倒下的大树压得半垮,这件事良彦也有耳闻。大主神社位于山麓,倒塌的树木不少,但说来幸运,本宫与摄社末社并没有显著的损伤,听说保险公司也松了口气。

「咦?业者才有办法处理的事,你居然叫我做?」

又不是没有男丁,不能靠职员自己设法处理吗?孝太郎吃著炸章鱼,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素唯一的救星。」

「少骗人了,混蛋,我绝对不会去。」

「你最好的朋偶都这样霸托你了。」

「吞下去再讲啦!」

啼笑皆非的良彦将视线转向厨房,看见黄金正从冰箱上方偷看老板做菜。见到祂一如平时的模样,不知何故,良彦松了口气,喝了口啤酒。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隔天,良彦带著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站在大主神社境内。等候多时的孝太郎立刻把竹扫帚和藤畚箕递给他。

「我是不得已才来的。」

「倒塌的大树搬不动,把掉落的树枝扫开就行了。」

孝太郎似乎完全不在乎良彦说什么,立刻开始下指令。一旁,孝太郎看不见的和服少女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祂正是深夜突然来访,骑在正在睡觉的良彦身上将他吵醒,并质问「帮好朋友的忙是天经地义的吧?还是说你不同意妾的住处该打理得漂漂亮亮的?」的元凶。

「那不是凡人吃吃喝喝留下的垃圾,倒还可以容忍,不过住的地方总是越漂亮越好,是吧?狐狸。」

许久未见,大地主神的傲慢态度依然未变。祂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望著黄金。

「好好侍奉神明吧!良彦。」

当时正值半夜,良彦随口敷衍了大地主神几句,没想到到了早上祂还是没走,就连狐神也一起催他侍奉神明,于是他就被连拖带拉地来到这里了。

「又不是差事……」

良彦嘀咕道。梅雨季节好不容易结束了,日照已经完全切换成夏季模式,在这种大热天底下打扫,简直是拷问。

「你说什么?」

正在说明哪些地方倒树较多的孝太郎转过头来。

「不……没什么。」

良彦望著远方,摇了摇头。就算拒绝,也只会落得被脚边的神明踹小腿的下场。

「对了,社务所的冰箱里有人家送的西瓜,宫司说待会儿要切来吃。」

「西瓜?」

「我会替你留一份的。」

默默对望数秒以后,良彦慢吞吞地抱著扫帚和畚箕出发打扫。老实说,被用西瓜打发,良彦有点不爽,但是他也知道整理如此广大的境内有多么辛苦,因此姑且妥协了。

「良彦,快点打扫完,去吃西瓜吧!」

在孝太郎的目送之下,良彦走上了通往大天宫的坡道;半路上,走在前头的黄金回过头来催促他。

「西瓜只有夏天才吃得到,很宝贵的。」

「从前的西瓜没有现在这么甜,味道比较生,也比较硬。」

两尊神明边走边聊起西瓜来了。良彦随后追上,有点担心自己是否吃得到西瓜。这两尊神铁定会叫他把西瓜交出来。

通往大天宫的坡道的其中一侧是草木丛生的斜坡,被强风吹断或裂开的树干就这么搁在原地,大概是因为没有倒向路面的风险,所以就没有清理了吧!孝太郎说雇不到业者,似乎是真的。良彦一路将地面上的树枝扫向斜坡,来到了大天宫前,二拜二拍手一拜,打了个招呼。中门彼端是眼熟的八角形本殿。祖父病倒以后,良彦天天都来报到,对这里相当熟悉。祖父过世一年后重返此地的那一天发生的事,令良彦倍感怀念。

「这里的树也断掉了啊……」

大天宫前原本有棵和成年人的身体差不多粗壮的杉树,现在却只剩下树桩了。或许是因为有压到神社的危险性,才紧急撤除树干吧!杉树似乎是被强风连根吹倒的,树桩歪向一边。

「这棵杉树还很年轻,枝叶也很茂密,真是可惜啊!」

大地主神一脸爱怜地抚摸树桩。

「种下树苗至今,大约过了四、五十年吧?是前任宫司发现自生杉树的幼苗,移植到这里来的。应该正好是现任宫司刚出生的那时候。」

「原来这棵树还有这段渊源啊!」

「还记得当时他看著这棵树,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孩子成长一样。」

良彦回忆原本伫立于此的杉树。理所当然存在的事物一旦消失,景色就变得截然不同,让人好不习惯。

「哎呀,差使兄?还有黄金老爷和大地主神娘娘!」

就在良彦将地面上的小树枝及树叶扫在一块时,田道间守命从通往大主山公园的道路现身了。

「嗨,好久不见。」

「大家齐聚一堂,是怎么回事?」

田道间守命一如以往,带著和蔼可亲的笑容走上前来。

「没什么,良彦说他想侍奉神明。」

「所以妾就来监督他,免得他混水摸鱼。」

黄金和女神默契十足地回答,良彦则是投以狐疑的眼神。祂们铁定是冲著西瓜来的。

「侍奉神明啊?令人敬佩。前些时候暴风肆虐,还有许多地方尚未清理呢!」

祂虽然这么说,却没表示要帮忙,是因为祂终究是受人奉祀的神明。伺候神明是人类的工作。

「而且混乱之间,还发生了怪事……」

「怪事?」

良彦反问,田道间守命略微迟疑过后,才娓娓道来。

「老实说,最近常有供品遗失。昨天也一样,附近的小孩供奉的仙贝……」

「又是仙贝?」

「我亲眼看见他们供奉的,可是送他们离开之后,回来一看,就不见了。」

「不是被野猫叼走的吗?」

「不是,而且还不只一、两次。然后……」

田道间守命瞥了黄金一眼,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旁边有脚印。我怎么看,都像是狗……或狐狸的……」

良彦和大地主神的视线同时集中过来,黄金立刻叫道:

「不对!不是我!我还没堕落到这种地步!」

「我错看祢了,狐狸。自己的神社倒也罢了,居然连其他神明的供品都染指。」

「抱歉,田道间守命,是我督导不周。」

「我不是说过不是我了吗?」

「当、当然!我也不认为是黄金老爷!只不过这一带没有野生的狐狸,我在想会不会是祢认识的哪尊狐神老爷──」

听了田道间守命这番话,良彦突然开始思索起来。最近好像也有听过关于狐狸的话题?

「该不会是『落单狐狸』吧?」

黄金气呼呼地同意:就是它!

「百济王聪哲说过,最近京都出现了偷窃食物的落单狐狸。」

所以不是我!黄金再次否定。

「居然有这么危险的狐狸老爷?」

「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田道间守命面露畏怯之色,身旁的大地主神则是盘起手臂,面色凝重。

「我和田道间守命才刚说好近日要来讨论仙贝的甜粉究竟是什么做成的。没有实品,该如何讨论?」

「问题在这里吗?」

良彦望著大地主神,反倒有些佩服起来了。神明有空讨论零食,或许正是天下太平的证据。

「总之,一发现那只落单狐狸,就得立刻抓起来才行。不能再让狐狸背黑锅──」

说到这里,大地主神突然停了下来,随后脚下便是一阵摇晃。

「又来了?」

良彦连忙压低身子,幸好微弱的摇晃立即止息了。

「最近地震好像很多。」

良彦并未逐一确认地震资讯,不过,包含无感地震在内,搞不好每天都有,而且遍及全国各地。

「黄金?」

良彦呼唤竖起耳朵动也不动的狐神。这么一提,祂昨晚好像也是这种表情。

「怎么了吗?」

「没什么,与你无关。」

说著,黄金有些局促不安地重新坐下,突然又歪起头来。

「落单狐狸……」

祂似乎想起什么,眼带思索之色,喃喃说道。

「怎么,狐狸认识?」

大地主神询问,黄金露出模棱两可的表情,转动视线。

「不,只是觉得以前好像听过类似的故事……」

回答完后,黄金便沉默下来,陷入沉思。

从大天宫一路往下打扫的良彦在告一段落以后,决定返回社务所小憩片刻。京都的夏天特有的闷热感十分消耗体力,没必要硬撑著打扫。良彦带著三尊神明,正要穿过通往社务所的木门时,看见两个身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走出来,连忙让路。

「我们会再联络您的。」

说著,他们向送到门口的孝太郎点头致意,步向停车场。

「刚才的是谁?业者吗?」

良彦询问,孝太郎点了点头。

「造园业者。我请他们提供清理倒树的报价,顺便徵询另一件事的建议。」

「建议?」

孝太郎招了招手,带著良彦穿过木门,来到储藏室附近。良彦的视线停驻在前头的种植箱上。塑胶材质的箱子里装满土壤,种著某种植物的幼苗,但是比良彦想像中的幼苗细长许多,形状有点眼熟。

「哦,是插枝啊!」

蹲下窥探的大地主神一脸开心地喃喃说道。插枝?良彦本想反问,又及时吞了回去。孝太郎听不见祂的声音。

「大天宫前本来不是有一棵杉树吗?宫司对那棵树好像很有感情,说要插枝;所以我请专家指导,现在正在栽培中。」

「什么是插枝?树不是已经断了吗?」

树断了,不就死了吗?良彦歪头纳闷,而孝太郎简洁地替他说明。

「把杉树枝切成这样的长度,插进土里,就会生根;拿来种植,就会再次长出杉树来。如果重新种植其他种子或树苗,就不再是断掉的那棵树了;不过用插枝法,还是同一棵树。」

「就像复制一样?」

「嗯,可以这么说。」

孝太郎简单地作结,走向社务所。

「我正想去叫你。西瓜刚切好。」

闻言,众神立刻扔下良彦,跟著孝太郎离去了。良彦留在原地,望著杉树苗。良彦当然不知道有插枝这样的方法,不过他很高兴宫司选择了插枝。自己的父亲亲手种下、一起长大的杉树,想必充满了与父亲之间的回忆吧!

「良彦先生。」

一道清爽的声音呼唤伫立于种植箱前的良彦。

「穗乃香,你也来啦?」

大学正值考试期间,良彦猜想她应该很忙,所以不常联络她,而在眼前微笑的她看起来依然精神奕奕。她似乎比从前更常笑了。除了名叫望的朋友以外,她好像还有几个时常聊天的同学。

「再不快点过来,西瓜要被吃光了。」

良彦与她一同前往社务所,只见孝太郎的前辈正将切好的西瓜放到与落地窗相连的阳台上。

「抱歉,人数很多,年轻人在外面吃──」

话还没说完,盘子里的西瓜便少了好几片,前辈不禁歪头纳闷。他不知道有三尊神明正在他的面前猛吐西瓜籽。

「我要开动了。」

良彦坐在阳台上,顺从喉咙的渴望,大口咬下夏天的象徵。甘甜的果汁渗入全身。

「良彦,吃完以后,帮忙修剪本宫后面的树枝。」

「啊?你还要我继续工作?」

「还是你要修理檐沟?」

「都不要!」

「对、对不起,良彦先生,我也会帮忙的……」

被孝太郎玩弄于股掌之间,身旁是虽然惶恐却又有些开心的穗乃香,以及以黄金为首、我行我素的众神。这就是良彦不变的日常生活。

和良彦在大主神社见面的隔周,上午考完大学定期考的穗乃香到学生餐厅吃完午餐以后,正打算回家。盛夏的太阳君临了天空,缓缓地焦炙万物。定期考只剩下三科,其中还包含了开书考或缴交报告即可的科目,因此心情格外轻松。

上个星期,穗乃香在放学的路上顺道去了大主神社一趟,后来和她一起踏上归途的良彦跟她说了「落单狐狸」的事。他说他只是耳闻,实际上遭殃的是田道间守命;虽然不知道是否真是狐狸所为,希望穗乃香看见可疑的狐狸时能够通知他一声。

「有什么特徵吗?」

「不,没人看过。黄金好像心里有数,可是祂一直是那种状态……」

走在两人身后的黄金打从吃西瓜的时候就频频露出纳闷的表情,一感受到地震的摇晃,便翘起胡须,望著北方。问祂地震和狐狸可有关系,祂也只说不知道。

「话说回来,供品消失的帐居然记到我的头上来,实在令人遗憾。」

到头来,祂最不满的就是这一点。

「这不是差事,其实放著不管也没关系,不过我就是有点在意。」

「嗯,知道了。」

穗乃香微微一笑,如此回答。书包里的铅笔盒中装著良彦送给她当入学礼的原子笔。穗乃香原想请良彦喝咖啡或吃饭做为答谢,想著想著就到了夏天。孝太郎告知良彦的生日就快到了,她想送良彦生日礼物表达谢意,却又不知道送什么良彦才会开心;原本打算趁著今天见面不著痕迹地打听,可是现在遇上这种状况,是否下次再问比较好?

「啊,今年夏天应该也会很热吧!」

良彦擦拭汗水,仰望天空。那一天的天空涌现了洁白的积云。

「啊,呃,良彦先生。」

「嗯?」

「呃……我……」

说吧!快说出来!心中有另一个自己在吶喊,可是话语迟迟不出口。

「呃……希、希望能找到。」

最后穗乃香说出的是这句话。

「对啊!」

良彦笑著点头。

距离似近却远。

「穗乃香,再见。」

到了路口,良彦一如平时地说道,挥了挥手。

「嗯,再见。」

穗乃香也一如平时地回答。

再见。没错,下次见面时再问就行了。

──跟望聊起这件事时,被她调侃:「你这样一辈子都说不出口吧?」而穗乃香完全无法反驳。

离开大学,逛街散心以后,穗乃香走向巴士乘车处;走在前方,貌似观光客的双人组突然停下脚步,东张西望。

「掉了吗?」

「不,没看见啊!」

「有没有在包包里?」

「没有。是不是本来就只有四个啊?」

「咦?我记得有五个啊……」

他们似乎是要平分在附近的商店买来的点心,却发现少了一个。穗乃香走过歪头纳闷的两人身边,这会儿有个女性气呼呼地从速食店跺著脚走出来,另一个男性追在她的身后。

「等等,真的不是我啦!」

「不然是谁吃的?去上个厕所回来汉堡就不见了,哪有这种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在滑手机!」

「吃了就老实承认啊!」

女性头也不回,快步走过人来人往的步道。穗乃香漫不经心地目送小跑步追逐她的男性离去,打量四周,发现还有其他三组人因为食物或饮料不见而大呼小叫。

穗乃香有股不祥的预感,退到步道边缘,停下脚步。记得良彦说过有只落单狐狸偷窃供品。她原本以为不会直接窃取人类的食物,看来并非如此。这些案子应该都是同一个犯人所为吧!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穗乃香做了一次深呼吸,再次仔细打量周围。只见行人交错的步道一角,正好被行道树挡住的位置,有个白色物体轻轻地摆动著。穗乃香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看,是条毛茸茸的尾巴。

「请问……」

穗乃香靠近,悄悄地攀谈;只见白色尾巴的彼端有张叼著汉堡的脸转过来,随即又转了回去,心满意足地啃食汉堡,经过数秒以后,才猛然回过头来。

「你、你是谁啊你!」

如此大叫的同时,对方一跃而起,足足跳了两公尺高,试图爬上行道树,却以失败收场,爪子抓著树干一路滑落,身体则像是和树木同化一样,紧紧贴著树干。蓬松的尾巴、大大的三角竖耳及突出的鼻头;双眼是金色的,右眼上有道宛若歌舞伎妆的红色花纹,脖子上则是打了蝴蝶结的蓝色颈带。是只全身洁白如雪的白色狐狸。

虽然心知应该不是黄金,如今获得证实,还是让穗乃香松了口气。话说回来,这只狐狸是打哪儿来的?祂就是良彦提过的「落单狐狸」吗?穗乃香回想自己看过的神明和精灵。白色的动物通常是神使,而说到白狐,她在特定的神社看过好几次。

「你……有天眼?」

白狐垂下耳朵,威吓似地皱起鼻子。

「天眼来这里做什么?我知道了,你是奉命前来的吧!」

「奉命?」

「没想到居然派个凡人来……未免太小看我了!」

「等、等等,祢误会了……」

穗乃香连忙举起双手,显示自己没有敌意。话说回来,祂为何如此慌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呃,祢……是稻荷神吧?」

穗乃香询问,白狐满怀警戒地打量著她。

「凡人都称呼我们狐狸为『稻荷』,不过严格说来,这样称呼是错的。」

在站前的超商买了块年轮蛋糕给白狐以后,白狐心情一好,话匣子便开了。

「所谓的稻荷神或稻荷大明神,指的是宇迦之御魂神,伏见稻荷大社的主祭神。其实很久以前,稻荷神和宇迦之御魂神是不同的神明,后来渐渐地被视为同一神明。我们狐狸不过是宇迦之御魂神的眷属。」

穗乃香坐在剪票口前方的投币式置物柜旁边,装出在看手机的模样,聆听白狐的话语。国高中及小学已经开始放暑假了,即使在这个时间,也常看见这个年龄层的小孩。

「既然是眷属,怎么可以偷汉堡呢……」

「我不是偷,只是分一点来吃而已。人间果然有许多美味的东西。」

白狐哈哈大笑,咬了口年轮蛋糕。

「呃,如果是我弄错了,我先道歉;听说最近有神社遗失供品……」

穗乃香慎重地切入正题。她没有明确的证据,所以始终是使用询问的口吻。

「祢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哦,是我拿的。」

白狐回答,态度出奇地乾脆。

「刚跑出来的时候,我只拿供品,可是供品翻来覆去都是那几种,没多久我就吃腻了,所以才改向凡人讨食物吃。」

「刚跑出来的时候?」

这句话给人一股苗头不对的感觉,穗乃香不禁喃喃说道。

「……祢是从宇迦之御魂神那里跑出来的吗?」

这么一提,祂被称为落单狐狸。宇迦之御魂神的眷属狐狸们向来纪律严明,而祂落单在外,代表……

「祢是离家出走的吗?」

「如果这么简单,我也不必过得这么提心吊胆了。」

白狐开朗地说道,将金色眼睛转向穗乃香。

「我是逃出来的。」

「逃……」

「换句话说,我是逃亡眷属。」

穗乃香目瞪口呆地俯视著咯咯大笑的白狐。比起离家出走,逃亡的火药味听起来重多了。

「长年侍奉宇迦之御魂神……我一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想知道自由之身有多么无拘无束。哎,换句话说,就是不想工作啦!第一次逃走,是在──一千五百年前左右吧?」

「咦……第一次?」

「嗯,后来被抓回去了。时代流转,每天听著凡人祈求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四处跑腿,和各地的眷属联络……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生活,所以这次是第二次逃走,趁著祇园祭时期,观光客变多,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的。」

穗乃香用手摀住嘴巴,努力压抑惊讶之情。这只狐狸比她所想的更加荒诞不稽。

「起先我是逃到其他地方去了,后来因为诸多缘由,又回到京都来了。哎,俗话说藏木于林,而且这里美食多,人也多,比较容易下手……不不不,是比较容易分到食物。」

白狐得意洋洋地说道,吃著剩下的年轮蛋糕。

「小姑娘突然跟我说话,我还以为是追兵,不过仔细想想,祂们应该没那个心力管我吧!」

白狐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巴周围。祂似乎很中意年轮蛋糕,让穗乃香有点不安。买给祂吃真的没问题吗?

「没有心力?」

比起追捕逃亡眷属,还有更重大的事要处理吗?穗乃香询问,白狐抬起鼻头,指著天空。

「小姑娘,你有天眼,应该看得见精灵吧?你没发现进了瓜月以后,祂们都变得慌慌张张的吗?」

闻言,穗乃香仰望天空。精灵通常是待在山林等自然环境之中,这阵子穗乃香都是往返于大学和住家之间,鲜少看见精灵。

「哎,跟凡人无关,是神明的事。就算祂醒来了,只要安安分分的,倒也不成问题。说归说,十之八九会出乱子就是了。」

白狐用后脚搔了搔脖子,前脚和后脚打直,脑袋压低,伸了个懒腰。接著,祂重新坐下,再次仰望穗乃香。

「小姑娘,我会答谢你的年轮蛋糕的。遇上困难的时候,随时可以找我。」

再见啦!留下这句话以后,白狐便如一阵疾风般消失无踪;同时卷起的骤风让在场的人们连忙压住头发或衣襬。

「……找祂……要怎么找?」

留在原地的穗乃香茫然地喃喃说道。如果呼唤祂,祂就会立刻赶来吗?在原地呆立片刻之后,穗乃香才回过神来,拿起手机联络良彦。

当天早上,良彦简单地冲了个澡,一面吃早餐的吐司,一面漫不经心地看著客厅里开著没关的电视。早上的歪斗秀(注3)讨论的主题是最近日本各地地震频传,如果震度七的地震侵袭都市地带,会有什么后果,并播放模拟影片。大楼倒塌,玻璃散落,道路起伏龟裂,高速公路倒塌。瓦斯外泄及复电造成的火灾使得住宅区陷入火海,非但如此,视震源的位置而定,或许会有超过三十公尺的海啸侵袭街道。

「真恐怖……」

良彦忍不住嘀咕。京都市内虽然没有海,但老旧建筑之多居全国之冠;倒塌固然可怕,若是在密集的住宅区发生火灾,火势转眼间就会蔓延开来,绝非前阵子的风灾所能比拟。节目报导火山性地震也增加了,更加引发了危机感。大地震和海啸,若是连火山都爆发,还能往哪里逃?

「我是不是该准备防灾包啊?」

良彦如此喃喃自语,吃完早餐以后,准备出门。今天十点有排班。虽然转正职之事仍然拿不定主意,不过为了每天的伙食费,还是得继续工作。

「黄金~要出门了!」

良彦一面在玄关穿鞋,一面呼唤平时总是跟来打工地点四处参观的狐神。虽然祂不在也不成任何问题,但若是搁下祂,事后又会被祂埋怨,所以良彦总是会叫祂。

从洗手间方向探出头来的黄金望著正在绑鞋带的良彦,将尾巴缠在脚上,坐了下来。

「今天我就不同行了。」

「祢有事吗?」

「唔,有件事我有些挂怀,决定去当地看看。」

「挂怀?落单狐狸的事吗?」

「不,和那件事无关……应该无关。」

黄金难得回答得如此没有把握。祂将视线转向良彦:

「听好了,良彦,可别因为我不在就怠惰度日。一旦宣之言书浮现神名,就要迅速地履行职责,为神明效力,这才是差使的本分,切莫忘记。」

「知道啦!」

良彦啼笑皆非地回答。简直就像是在叮咛留下来看家的小孩。

「还有,冰箱里的『完整橘子Q弹冰果冻』是我的,你可别吃掉啊!」

「祢的?那是我妹的耶!」

「你可别吃掉啊!」

「祢这是叫我买的意思吗?」

良彦一如平时,一面和黄金斗嘴,一面走出玄关;接著,他目送沿著屋檐走向某处的狐神离去。

「忘了说转正职的事了。」

待黄金的金色尾巴自视野消失以后,良彦喃喃说道。良彦知道就算找祂商量,祂也只会要求自己以差使的职务为优先,但总不能永远瞒著祂。

「回来以后再说吧……」

良彦无奈地叹了口气,迈开脚步。才踏出一步,地面便又开始摇晃了。

良彦一如平时到事务所打卡,聆听今天的现场说明,并与其他三名工作人员一起坐上旅行车出发。平时他们大多是清扫大楼楼层或大厅,鲜少遇上呕吐物或排泄物这类污垢,但打扫起来仍旧不轻松。膝盖受伤,放弃棒球离职以后,良彦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该找份工作来做,才开始从事这一行;而他原本就喜欢活动身体,才能一路做到今天。与其现在再去其他公司上班,从头学习工作,还不如留在这里当正职比较轻松。

「我该怎么做……」

在迟来的午休时间里,良彦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坐在大楼紧急逃生梯的平台上,一面喝咖啡,一面俯瞰京都街头。一辆载著植栽的卡车驶过车水马龙的道路,见状,良彦想起了大主神社的杉树。待插枝生根之后,应该会移植到境内某处吧!前任与现任宫司的回忆就寄托在留下一命的杉树之上了。

「我真正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良彦并不讨厌打扫,也已经适应了差使的工作。如果可以辞掉这两个工作去做喜欢的事,自己会选择什么?这样简直就和为了就业而烦恼的妹妹一样。

「想做的事和该做的事不见得一样。」

「是啊!不过我的情况是连自己想做什么事都不太明白。」

「现在这个时代可以从事想做的工作,可是烦恼也跟著变多了。」

「就是说啊!选项越多越犹──」

顺口接话的良彦说到这里才察觉有异,打住了话头。他是独自来到这里的,同事应该都各自在车上或大楼后方休息才对。

「……祢是什么时候来的?」

良彦平静地询问身旁的男神。

腰间佩刀的祂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刚来不久。」

「至少打个招呼嘛!」

「看差使兄正在烦恼,就没打扰了。」

笑咪咪地抬起头来的是聪哲,敬福的刀痴曾孙。

「我等不及恭听差使兄的活跃事迹,所以就跑来了!」

「真亏祢能找到这里来……」

「我知道差使兄住在京都,起先去府上拜访,可是扑了个空。就在我寻思如何是好时,正巧经过的大年神老爷告诉我差使兄是去『打工』了。」

「我的行程全被摸得一清二楚……」

「之后我询问精灵,找到了这里来。」

聪哲得意洋洋地报告。良彦确实说过随时都可以,但是没想到祂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还跑到职场来。看祂一副温文的模样,为了达成目的,倒是十分积极。

「好久没来京都了。最近一次应该是和宗近兄与吉光兄促膝长谈的时候吧!」

「你的朋友?」

「古代的刀匠。祂们住在三条某座神社的末社,我们时常一起谈论刀剑。之前天目一个神也大驾光临,一起闲聊用铸剑炉的余火烤番薯的话题。」

「好像很开心啊……」

良彦不太明白,大概是只有刀痴才懂的话题吧!宅男通常都是这样。

「今天差使兄没和方位神老爷在一块吗?」

聪哲一面环顾周围,一面问道。

「祂说祂有事。哎,到了晚上应该就会回来吧!」

这么一提,是不是真的该去买那个「完整橘子Q弹冰果冻」?

「打工大约是三点结束,祢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吗?要说事迹,回家以后再慢慢说吧!」

良彦喝光罐装咖啡后如此询问。祂难得来一趟,良彦不忍心赶祂回去。再说,约定就是约定。

「是,当然!」

聪哲作了个揖,开心地笑了。

接著,在休息时间即将结束时,良彦接到了穗乃香的来电。

「呃,连我自己都忘了;不,其实我记得,只是一时没想到……」

结束打工的良彦带著聪哲与穗乃香会合,抱著在超市随手买来的巧克力,来到大主山麓等了一小时以后,白狐轻易地现身了。不知道是因为穗乃香在场才放心现身,还是单纯被巧克力吸引,总之似乎不是生性谨慎的类型。

「这不是差事,所以我看不到那只落单狐狸……」

看著眼前逐渐被吃掉的巧克力,良彦喃喃说道。

「对、对不起!我也没想到这一点,就打了电话……」

「不,是我叫你联络我的。」

倘若是与差事相关的神明,对方会调整频率,好让良彦看见,所以不成问题;但是无意现形的神明,良彦可就看不见了。这是他和拥有天眼的穗乃香的最大不同之处。

「原来如此,差使兄看不见差事神以外的神明……咦?啊,是的,这位就是差使兄。」

聪哲和良彦看不见的狐狸交谈。想和高龗神说话的遥斗原来就是这种心境啊?良彦总算明白了。

「干得好,天眼女娃儿。这家伙就是偷走田道间守命的仙贝的愚昧之徒吗?」

察觉气息前来的大地主神大概正站在落单狐狸的面前吧!一旁的田道间守命忐忑不安地交互打量两神。

「如果祢肚子饿了,可以跟我说一声。」

「祢太天真了,田道间守命。妾的仙贝之仇深似海,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祂该不会只是自己想吃而已吧?良彦对大地主神投以怀疑的目光,此时,穗乃香的视线移动,在自己的面前停了下来。

「白狐,祢有没有在听妾说话?真是的,狐狸都是这副德行!」

忿忿不平的大地主神也将视线转了过来。落单狐狸似乎就在自己的正面。而在良彦不经意地眨了下眼以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金色的双眼,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今天老是遇到稀奇的凡人。」

白狐在彼此的鼻子几乎快碰在一起的位置兴味盎然地凝视著良彦。

「这样看得见了吧?算是便宜你了。」

右眼有著红色歌舞伎妆的白狐说道,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白狐?我在漫画上看过。」

「正式身分是稻荷的使狐。哎,不过是个逃亡眷属而已。」

闻言,大地主神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原来是稻荷的逃亡眷属啊!难怪一直逮不到尾巴。」

「京都到处都是狐狸,最适合藏木于林了。」

白狐再次在巧克力旁趴下,使用前脚和嘴巴灵活地拆开包装。

「别再偷供品和凡人的食物了。要是祢不知节制,妾就请宇迦之御魂神来接祢回去。」

「哦,好可怕、好可怕。大主山的大地主神还是一样强势。」

白狐丝毫没有惧怕之色,自顾自地啃起甜点来了。祂吃东西的模样令良彦不禁联想到黄金。狐狸都是这么贪吃吗?

「欸,祢为什么要逃走啊?眷属的体系我是不太明白啦,简单地说,就跟部下差不多吧?祢的上司很蛮横吗?」

听到眷属二字,良彦想到的是一言主大神的阿杏、蛭儿大神的松叶,还有和久延毗古命一起行动的富久与谣。他原本以为所有眷属都对主人忠心耿耿,原来也有例外。

「哎呀,小兄弟,问得好。宇迦之御魂神倒也不是蛮横,祂是尊聪明的神,只是发起脾气来有点恐怖就是了。哎,要说恐怖,更上头的──算了,不讲了。总之,稻荷的神使工作很多,毕竟稻荷神社全国各地都有,光是互通有无就够累人的了。找风神商量天气的问题,管理丰收歉收,配合气候引发稻穗突变,还得惩罚贪心的凡人,跟我的性子不合。哎,说穿了,就是不想工作啦!」

祂实话实说,倒是很直爽。

「换句话说,就是尼特族啊!」

大地主神把手指放在太阳穴上,一针见血地说道。

「跟你一样,良彦。」

「才不一样咧!」

「什么是尼特族?」

「聪哲不必知道。」

良彦抱住脑袋,思考如何是好。或许该联络宇迦之御魂神比较好,可是他又担心这不是差事,凡人不该多管闲事。还是交给大地主神处理吧!

「哎,用不著担心,找到朋友以后,我就会离开京都,祢的仙贝也不会再消失了。」

白狐一脸满足地舔了舔嘴巴周围,如此说道。

「祢有朋友在京都?」

「嗯,是啊!我那个朋友应该已经察觉了北方的异变,我想向祂打听一下。可是祂的住处变了,找不到祂。毕竟很久没联络了。」

闻言,大地主神的表情倏然僵硬起来。

「祢该不会去了北方吧?」

「哦,不愧是大地主神,已经发现了?哎,光看这阵子的地震,应该也料得到吧!我原本只是想去陆奥观光,没想到碰上了那么可怕的气息。」

良彦一头雾水,望了穗乃香一眼,穗乃香似乎也不明白,摇了摇头。聪哲与田道间守命也歪头纳闷。

「北方的异变是什么?」

良彦询问,大地主神露出明显的不知所措之色,瞥开视线。见状,白狐摇动尾巴,代替祂回答:

「被封印的神明醒来了。」

「被封印的神明?」

「很久很久以前,凡人称之为『荒胫巾神』的神明。」

良彦身旁的聪哲倒抽了一口气。祂睁大眼睛望著白狐,喃喃说了句:不会吧!

「为何?为何在这么多年以后……」

「祢知道什么吗?」

良彦询问,聪哲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抱歉,失态了……」

「怎么,祢是那个时代出生的吗?」

金色双眸兴味盎然地眯了起来。

聪哲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家父是百济王俊哲,从前的陆奥镇守将军。」

闻言,白狐惊讶地瞪大眼睛。

「真是造化弄人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百济王氏!」

良彦完全跟不上话题,对大地主神投以求救的视线。见状,大地主神终于张开了沉重的嘴巴。

「荒胫巾神是国之常立神的眷属。祂是条地龙,一身漆黑,与高龗神颇为相似,但祂是大地化身国之常立神的眷属,所以体型大上许多。祂是尊法力无边的神明,而且──是深爱虾夷的神明。」

「虾夷?」

听了这个陌生的字眼,良彦不禁反问。

「从前,都城的凡人是这么称呼住在关东以北的人民的。朝廷也曾数度派军镇压不肯归顺的他们。」

「荒胫巾神太过爱护虾夷了。」

白狐说道,仰望天空。

「和北方的地鸣同时传来的是怨恨的恸哭声。实在太可怕了,随时可能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良彦也循著祂的视线仰望天空,但任凭他再怎么竖耳倾听,还是只听得见鸟叫声和车子行驶声。

「良彦,狐狸……黄金在哪里?」

大地主神有些焦急地询问。

「祂说今天要出门。」

「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我没问。晚上应该会回来吧?祂很想吃果冻。」

大地主神依然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见状,白狐缓缓地来到良彦眼前。

「欸,小兄弟,我也有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白狐微微歪起头来,说道:

「你的身上隐约带有我在找的朋友的气味。」

「咦?我吗?」

良彦皱起眉头。对于今天初次听见的神名,他毫无头绪。

「国之常立神的眷属龙是两条兄弟龙,一条是名为荒胫巾神的黑龙,另一条是──西方的金龙。」

大地主神祈祷似地闭上了眼。

「现在不见得还是龙的形貌。你见过金色的神明吗?」

闻言,良彦屏住呼吸,搜寻言词。

大地缓缓地响动。

注1:古时候的刀匠打刀通常一次打造数把,其中最好的一把叫真打,其余叫影打。

注2:撤下的供品。

注3:日本一种新闻情报型综艺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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