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黄金而言,来到这里只是一眨眼的事,但是寻找祂的下落却比所料想的更费工夫。祂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对于自己的呼唤也毫无反应;由此可见,祂的力量也变弱了。非但如此,祂似乎四处移动,只有入夜以后才会在同一处停留。黄金把握这段时间,再次开始移动。
土壤的味道,深山的味道。从上空闻到这些气味的黄金穿过树梢,在黑暗包围的山林一角降落。附近有人家,道路两侧也有稀疏的路灯,但是一踏入山中,便完全看不见了,只有由盈转亏的月亮与银沙般的星星隐约地照亮了四周。不似夏季所有的冰凉空气抚摸著黄金的鼻头。这应该不是因为身在山中,而是因为来到了北方的缘故吧!脚底下的腐叶土十分柔软,可知此处人迹罕至。从降落地点才走了几步路,就看见一只长著漂亮鹿角的大白鹿站在前方等候。白鹿一看见黄金便迈开脚步,替祂带路。来到这个距离,对方似乎也察觉黄金的存在了。
在茂密的树林中前进片刻以后,白鹿缓缓地下了斜坡,让出路来给黄金先走。有水的气味,附近似乎有河川。丛生的杂草与黄金的视线一样高,祂使用鼻头与前脚灵活地拨草而行,不久后,终于在脚边看见了破旧的衣襬。
「祢来了,西方的兄弟。」
嘶哑的嗓音细弱蚊蚋。
祂抱著腐朽的冢石,呼吸急促,虽然勉强保有人形,脸庞却不时扭曲,时而化为熊,时而化为鹿;人形时的脸孔也不安定,有时是长了般若利牙的骇人面容,有时却是充满慈悲的女神形貌。祂的身上穿著古代的民族服饰,袖子底下露出的手臂长满了黑色鳞片。
「久违了,东方的兄弟。」
见到祂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黄金微微地竖起耳朵。黄金不知道祂的名字,祂也不知道黄金被称作黄金以前的名字;虽然彼此以「兄弟」相称,但那也只是用来与旁人区分的称呼而已。
「见了我这副模样。祢很惊讶吧?」
东方的兄弟一面喘气,一面自嘲地问道。
「彼此彼此。」
「是啊。祢倒是变得很可爱。」
「这副模样行动方便,我很中意。」
两兄弟闲聊了几句,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西方的兄弟。在我沉眠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祂用长满黑色鳞片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
「山脉与大地被挖削,河川被填平,精灵所剩无几,凡人却数量大增,石屋林立,天空污浊,河流化为死水。还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到哪里去了?」
如此询问的是拥有一头茂密黑发与胡须的神明脸孔。黄金对于这种与民族服饰十分相称的深邃五官也有印象,因为当年的都城里也有来自东北的俘虏。
「祢不记得了?」
黄金慎重地询问。
「东方的兄弟,虾夷被朝廷镇压,多数人移居西方,而西方也有人移居东方,与大和民族的血统混合;信仰亦随之变迁,如今『荒胫巾神』已然沦为客神。」
这段历史东方的兄弟也亲眼目睹,但祂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又因为某个决定性事件而失去控制,闹得山崩地裂,因此主人国之常立神才强制让祂沉眠。神明对凡人本该一视同仁,但东方的兄弟却忘了这个原则,独钟虾夷;黄金一直牵挂著这样的祂。
「这么说来……我的孩子们……」
祂挤出声音问道。
「兄弟疼爱的虾夷民族,不……那个村落的人已经不在了。祢也看到了他们的末路吧?」
听了这句话,东方的兄弟闭上眼睛,彷佛拒绝接受似地摇了摇头。东方不许干涉西方,因此那一天,祂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一切发生。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崇敬神明,畏惧自然,携手共生的无辜人民,为什么……」
东方的兄弟抬起鳞片覆盖的手臂,僵硬地看著自己的掌心。
「会连信任的人……都背叛了他们……」
黄金不发一语地看著兄弟。黄金知道祂假扮成人在村落中生活了一段日子,也知道祂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是如何身亡的。
或许眼前的已经不是自己所知的兄弟了。
而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
黄金如此暗想,竖起耳朵。即使历经沉眠,祂的心依然停留在当时。
「西方的兄弟,我憎恨这个世间,憎恨夺走我所爱的人,却还逍遥自在地继续生活的人类。」
「祢不该说这种话。」
「那祢倒说说看!当时祢为何不阻止朝廷?」
东方的兄弟厉声说道,随即又连咳了几声,一脸痛苦地喘气。主人的身体因为祂的恸哭而颤抖,大地微微震动。
黄金平静地对祂说道:
「神明不该过度干涉人间。倘若事涉天候或天崩地裂姑且不论,凡人之间争夺领地,神明不该插手置喙。」
「可是这未免太……」
「兄弟,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黄金用劝解的口吻说道。虽然祂们奉命守护东西方,运作这个人世的始终是凡人。主人让凡人居住于自己的身体之上,便是有此期许。因此,黄金祂们固然会惩戒过度残害主人身体的凡人,但是对于凡人之间的血腥争战却必须置身事外。
「从今而后,我们同样只能遵从国之常立神老爷的命令,担任东西方的守护神。」
无人可以取代兄弟。只要主人的身体──日本存在一天,东西方兄弟的任务就不会结束;即使时代变迁,祂们扮演的角色已经改变也一样。
「……我做不到。」
东方的兄弟喃喃说道。
「我再也做不到了……我不想再看著人类生活。我会忍不住在他们之中寻找我的孩子们的身影。」
「东方的兄弟……」
「再说,人类对于神明早已失去敬畏之心,化为一味冀求恩赐的贪得无厌之徒,已经不值得我继续保佑他们了。」
东方的兄弟满是爱怜地抚摸枯朽的冢石。那大概是从前虾夷人用来奉祀祂的吧!
「醒来以后,我巡视各个怀念的处所,却四处不见虾夷之魂。连那些美丽的景色都不复见了……」
「可是,祢不能拋下自己的职责。」
这是双龙被赋予的使命。
听了黄金的话语,东方的兄弟双眼迷蒙地喃喃说道:
「西方的兄弟,我也仔细想过,为何主公要在这个时候让我醒来。刚苏醒时,我宁愿继续沉睡下去,不过……这或许是主公的旨意。」
黄金讶异地看著兄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东方的兄弟望著黄金,斩钉截铁地说道:
「主公其实是想『大改建』这个人世。」
闻言,黄金倒抽了一口气。
「祢在胡说什么!若是主公亲自下令倒也罢了,岂能容祢这样自作主张!」
「可是,西方的兄弟,事实上,我的悲伤频频摇动主公的身体,主公却没有制止我。只要摇得再强一些,人类就会被筛落。主公定然是怜悯失去孩子的我,才将这个任务交付予我。」
「别动傻念头。我们的主公是隐遁的天津神,饶是身为眷属的我们,也鲜少听到祂开金口。更何况是『大改建』这种事,作得了主的只有主公而已。别的先不说,祢已经没有这等力量了。现在光是要维持那副模样就很吃力了,不是吗?」
「大改建」一旦发生,大地便会震动,山脉喷火,大海掀起狂涛骇浪,侵袭陆地;届时人类无处可逃,建立的文明也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这绝不是一介眷属可以凭一己之私决定之事。
「没错,现在的我没有力量,已经没有人奉祀我了。以荒胫巾为首的古代众神逐渐被遗忘,大和的神明入主神社……」
祂的脸庞又开始不安定起来,一下子化为老翁,一下子像鬼怪般长角,接著变成狼、山猪与大蛇,最后变回虾夷脸孔。祂有多少面貌,便代表祂曾经以多少名号受人奉祀。然而,现在凡间奉祀祂的场所剧减,荒胫巾神被赶下主祭神之位,仅有部分神社的末社奉祀著祂。
「所以更要请西方的兄弟鼎力相助。」
听到祂的请求,黄金困惑地竖起耳朵。
「兄弟当真无动于衷吗?西方也一样惨不忍睹吧?难道要眼睁睁地看著主公的身体一天天地被残害,放任人类继续猖獗吗?精灵告诉我,如今奉祀神明的凡人寥寥无几,凡人只会自私自利地许愿,污秽神社……西方的兄弟不也因为力量削弱而处处受限吗?」
「话是这么说……」
「求求祢了。」
祂拖著不听使唤的身体叩了个头,平放的双手指尖在颤抖。的确,思及虾夷与朝廷争战的奈良时代至平安时代年间的情况,神明的威严在现代可说是荡然无存。在那个年代,祈神拜佛是政事的一环。黄金也是过来人,深知祂的心情。可是……
「东方的兄弟,我们的任务是守护大地,然而主公隐遁的最大理由,却是增添人口,促使凡人发展。对于祢所说的,我虽然心有戚戚焉,但现在的人世绝非一无是处。」
不知何故,脑中浮现了良彦的脸庞。黄金眨了眨眼。为何会在这时候想起他?
「祢是怎么了?西方的兄弟……从前的祢可不会如此维护人类啊!」
东方的兄弟抬起脸来,用求助的目光看著黄金。
「我并不是维护人类。如果祢说什么都要这么做,至少先请示过主公再说。」
「主公什么也不说!我已经问过好几回,为何选在这时候让我醒来,可是换来的只有沉默!」
「祂的沉默带有什么含意,正是我们必须思考的。」
「思考?」
祂嗤之以鼻,说道:
「思考又有何用?沉默就是沉默。还是祢认为主公已经舍弃了我?」
「不是的。」
黄金压低声音,尽量避免刺激兄弟。祂才刚从漫长的沉眠之中醒来,再加上力量衰弱,想法变得十分极端;只要冷静以对,祂一定能够恢复正常的。
「西方的兄弟,祢变了。从前的祢无论撼动大地或枯朽草木,都是在所不惜。」
东方兄弟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些。
「可别说祢忘了。祢明明也和我一样,对人类的生活充满兴趣。」
「我?」
「祢比谁都想知道人类是怀著什么感情与感觉而活。爱护人类的是祢。」
东方的兄弟一脸悲伤地瞪著黄金说道:
「可是祢却杀了他们。」
黄金屏住了呼吸。
一瞬间,各种景色与人们的脸庞闪过脑海。恬静的田园风景、山脉的棱线、田间小路,以及从村落袅袅上升的炊烟。黄金试著回想是哪里的景色,可是记忆宛如蒙上了一层纱,怎么也抓不住。
「对,没错,祢说杀就杀!即使心灵相通,祢还是冷酷无情地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东方的兄弟突然激动地叫道,竖起全身的鳞片。
「到头来,祢也和那家伙一样!」
「等等,兄弟!」
黄金全身毛发倒竖。当祂察觉危机时,已经太迟了。
瞬间化为巨大龙头的东方兄弟无视黄金的呼唤,将祂一口吞进肚子里。
「……这下子,这下子一定……」
祂抱著胀大的肚子,气喘吁吁地喃喃自语。吸收了西方兄弟的力量以后,这个身体就会灵活些了。祂千辛万苦地挪动身躯,倚著冢石闭上眼睛。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合而为一,在那之前祂必须稍事休息。
「若能入梦,但愿能重见当年的景色……」
在脑海里鲜明重现的,是在孩子们奔驰的原野上绽放的淡青色花朵。
二
技艺高超的刀匠传闻各地皆有。
某某刀匠打造的刀削铁如泥,不因鲜血而生锈,不为油脂而蒙尘,冷冽的刀身一照日光便熠熠生辉云云。刀是力量的象徵,也是战争的工具,有这样的传闻,对于刀匠而言是种荣耀。而福万吕的师父,同时也是父亲的天石更是名震朝廷的名刀匠,由于具备异于常人的技艺与风貌,甚至有人称呼他为仙人。他原本和长男一起在官营的铸铁场工作,直到十年前才以年迈为由退休,之后只打造供奉神佛的刀。都城时有官员亲自前来请托天石打刀,但他总是以体力衰退为由回绝。事实上,天石已经年过六十,在这个时代,如此长寿的人相当罕见,这也是他被称为仙人的理由之一。只不过,饶是天石,这阵子也身体欠安,握不住锤子了。
结束当天的工作,福万吕熄了炉火,突然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便从打铁铺探出头来查看。天色已经快黑了,村里的小孩却一面高声欢呼,一面跑向某处。福万吕循著他们的去向望去,不禁张大了嘴巴。映入眼帘的是个彪形大汉,就算隔著衣服也看得出他的筋骨有多么结实。他穿的是这一带少见的锦衣华服,应该不是郡司底下的人,而是都城的人吧!从裹著发髻的头巾里露出来的头发在夕阳照耀之下闪耀著金色光芒。他将扑上前来的小孩扛在肩上玩耍,动作意外地轻柔。身旁有个看起来比他年轻几岁的男人,被孩子们巴著不放。
「那是……」
福万吕对那个男人有印象。他正要开口呼唤,而彪形大汉先一步察觉了他。
「这里是刀匠天石的打铁铺没错吧?」
男人的目光就像苍鹰一样锐利,却又有股不可思议的亲和力。
「是、是的,没错……」
「你就是天石吗?」
「不,天石是家父……」
「那令尊在吗?」
男人始终一派爽朗。
「我想请他打一把刀。」
福万吕困惑地抓了抓头。虽然对方似乎是达官贵人,但父亲应该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再说,没透过郡司,而是私自前来打铁铺下单,也有些可疑。别的不说,持有非官府配给的刀剑是明文禁止的。
「……很、很抱歉,家父……」
「已经不打刀了。」
福万吕话还没说完,父亲便从屋里现身了。他年轻时受过伤,右脚行动不便,必须拄著拐杖才能行走,青筋浮现的手臂微微地颤抖著。
「我原本就行动不便,年纪大了以后,身体更是不听使唤了,要打刀著实有点困难。」
「哦?我还以为只能拜托你呢!」
男人并不怎么惊讶,目不转睛地打量父亲。
父亲低头请求对方见谅。
「除了我以外,这个打铁铺里还有许多技艺高超的刀匠。若是您不嫌弃,小犬也可以效劳。」
「我是很想这么做……」
男人兴味盎然地交互打量福万吕与父亲,说道:
「我要的刀虽然是用于战事之上,但并非要用来杀人。」
闻言,父亲惊讶地抬起头来。
「而是要用来救人。这把刀是要拿来对神明立誓的。」
倏然醒来的男神确认自己身在熟悉的神社之后,松了口气。祂把手放到额头上,发现全是汗水。男神坐起身子,叹了一声。祂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天发生的事,原来还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作梦都会梦见。
打开神社大门一看,尚未天亮的天空染上了淡淡的色彩。再过不久,太阳便会东升,梅雨季节刚过的夏日天空想必会是一片蔚蓝吧!
男神绑起及肩的头发,轻抚腰间的佩刀。那把刀的刀身比太刀短,柄头犹如蕨类的嫩芽一般大大弯曲,雕成了龙头形状;柄身并未套上柄木,而是直接用树皮缠绑。刀鞘上了黑漆,除了保护前端的金属配件与佩挂腰间用的护环以外,没有多余的装饰。这把刀并不是用来战斗,而是用于清除山上树枝或肢解野兽等生活杂务之上,和他熟悉的官府配给品完全不同。
一如以往,一成不变的一天又开始了。
虽然被当成神明与英雄奉祀,但是他心中的阴霾自那一天以来从未消散过。
这座神社坐落于宫城县的某个小台地上。台地与东南方的多贺城以古道相连,可以俯瞰从前朝廷军入港的港口。多贺城是朝廷为了统治虾夷而设的军事据点之一,也是陆奥国的国府所在地;久而久之,这座神社便开始奉祀起武神来了。
「经津,关于下次的祭祀──」
这一天,身为主祭神的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一同造访了这座带有海水味的神社。奉祀这两尊神明的神社遍布全国各地,这里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有凡人祭祀,祂们便会全年无休地巡视。
「恕我失礼,建御雷之男神老爷,祭祀固然重要,但现在还是先确认那件事比较好吧?」
身穿黑衣、正襟危坐的经津主神将身子转向主人。
「各地都有消息传来。」
「我知道。祂大概醒了,这一点错不了。」
建御雷之男神深深地吐了口气,视线垂落至地板上。在东北地方沉眠的荒胫巾神的气息日益浓厚。身为虾夷之神的祂和身为朝廷守护神的建御雷之男神等神明可说是处于敌对立场,虽然神明之间并未发生争战,但是对于深爱虾夷的荒胫巾神而言,建御雷之男神应该是憎恨的对象吧!祂在国之常立神的安排之下进入沉眠以后,已经过了一千两百多年;现在醒来,不知有何意义?
「不过,对方也是神明,而且是国之常立神的眷属,就算醒了又如何?祂依然是东方大地的守护神。」
「话是这么说……」
经津主神依然难以释怀,继续说道:
「精灵全都是一副害怕的模样,令人忧心。就算东方的黑龙再怎么神威显赫,会让精灵畏惧至此吗?从前祂应该很受精灵爱戴才是。」
建御雷之男神突然抬起头来。见状,经津主神以为祂在催促自己说下去,便又继续说道:
「我认为该尽快调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必了。」
建御雷之男神凝视著入口,断然说道。
祂的背上暗自起了鸡皮疙瘩。
境内设有结界,也有眷属与精灵看守,却直到对方已经近在咫尺才惊觉。
「祂似乎亲自上门了。」
经津主神猛然回头。
只见入口的竹帘另一头有道黑影。
「我可以进去吗?」
一道细微的声音询问,经津主神一脸紧张,再次望向主人。
「无妨。进来吧!」
建御雷之男神同意了,神色丝毫未变。
只见白皙细长的手指悄然伸出,缓缓地掀开了竹帘;随即,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滑入,踏上了地板。
「久违了,两位武神。」
白皙如雪的肌肤与乌黑的长发,苗条的身躯穿著带有独特花纹的虾夷装束。
「荒胫巾神……」
经津主神静静地轻喃。祂的气息确实是荒胫巾神,呈现的却是从未见过的女神面貌。不过,除了荒胫巾之名以外,祂还拥有许多土著神的名字,每次见面样貌都不同,倒也不足为奇。
「祢醒了?」
「我似乎睡得太久了。」
「用不著专程前来,我也会去找祢。」
「哎呀,感谢祢的好意。」
荒胫巾神以袖子掩口,格格地笑了起来。建御雷之男神可以感受到身旁经津主神的紧张,而原因建御雷之男神也很清楚。荒胫巾神的身上带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细微异样感。照理说,即使一千多年未见,神明的气息应该也不会有所改变才是。
这真的是荒胫巾神吗?
这样的疑惑闪过脑海。
「我只是觉得总不能一直要祢留守,所以才来的。」
荒胫巾神掀起红唇,微微一笑。异样感变得越发强烈了。那抹鲜艳的红色引发了建御雷之男神的警戒心。
「祢说的留守,是什么意思?」
为了避免让祂察觉自己的这般心思,建御雷之男神故作平静,如此询问。
「哦?原来建御雷之男神也会说笑啊!」
荒胫巾神抖动肩膀,吃吃地笑了起来,并将漆黑的眼眸转向建御雷之男神,问道:
「这座神社的祭神是谁?」
黯淡无光的眼眸中不带任何笑意。
经津主神竖起单膝,抢在建御雷之男神前头反问:
「祢在说什么?这座神社的左宫奉祀的是建御雷之男神老爷,右宫奉祀的是我经津主神,这是众所皆知──」
「剑神啊!」
荒胫巾神打断经津主神,淡然问道:
「祢是在说哪个年代的事?」
「哪个年代?」
经津主神困惑不已,将视线转向主人。建御雷之男神平静地凝视著荒胫巾神。
「──这座神社位于中央政要往来之地,久而久之,便开始奉祀镇守陆奥国的武神;不过,经历了几场大火之后,史料所剩无几,关于祭神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后来,仙台藩第四代藩主伊达纲村在多番考据之后撰写了缘起,并订定左宫的祭神为建御雷之男神(武瓮槌神),右宫为经津主神。」
荒胫巾神像个小孩一样聆听建御雷之男神说明,点头附和;听完以后,祂歪起头来,再次问道:
「我说建御雷之男神啊,这是人类的见解吧?所有消失的历史,我们神明全都知道,不是吗?虽然也奉祀过武神或制盐之神,不过追本溯源,这里是──虾夷的故里。」
祂的声调变了。
「这座神社原本是用来奉祀虾夷的祖先,是西方人民擅自更改的,甚至还兴建了多贺城这座可恨的城池。」
一阵风呼啸而起。以荒胫巾神为中心卷起的风犹如越过冰上而来一样冰冷。
「祢要我们怎么做?」
建御雷之男神始终一派冷静地询问。荒胫巾神所说的的确是事实,但那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事了。在人间,神明因为凡人的方便而被代换,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交出这座神社。从现在起,这里就是我的据点。」
「以这里为据点,又有何用?祢的职责是守护东方,不能在此久留。」
「无所谓,这里只是暂居之处。待『大改建』完成以后,就没有用处了。」
闻言,经津主神哑然无语。
建御雷之男神强自克制激动起来的语气。
「别说傻话了,『大改建』万万不可行!」
不对劲。
建御雷之男神再次仔细观察荒胫巾神。祂虽然有过于偏袒虾夷之处,但并非会突然说出这种话的神明。一旦大改建发生,住在日本的凡人便会灭绝。
「纵使不可行,我也要这么做。我已经决定了。」
「为何现在突然动起『大改建』的念头?」
「正因为是现在。」
荒胫巾神的冰冷声音打断了建御雷之男神的话语,响彻四周。
「现在的人间已经没有我可爱的孩子了……美丽的花朵也不再绽放了……」
荒胫巾神双眼迷蒙地喃喃说道。祂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处于神志清晰的状态。
「快清醒,荒胫巾神,身为眷属龙的祢没有孩子。花开花谢,转瞬即逝,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建御雷之男神的话才刚说完,便有一阵直可将人冻结的狂风迎面刮来。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荒胫巾神像个损坏的玩具一样反覆说道,又倏然闭上了嘴巴。同时,风也止息了,静得足以听见呼吸声的沉默随之降临。
「破坏势在必行。」
不久后,荒胫巾神喃喃说道:
「必须破坏一切,重新打造理想的世界。」
荒胫巾神一脸怀念地望著自己的双手,不知想起了什么。
「这是国之常立神的旨意吗?」
建御雷之男神询问,荒胫巾神回过神来,将视线转向祂。
「祂若是反对,早就来制止我了。」
「西方的金龙呢?」
经津主神微微拔出悄然显现的神刀。不过,这不是祂能够匹敌的对手。阻止得了荒胫巾神的,大概只有祂的兄弟了吧!
「兄弟也说了一样的话,认为万万不可行。果然是中了西方的毒。」
「祢和祂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请祂助我『大改建』,可是祂不愿意。说穿了,祂只是个不懂母亲伤痛的冷血动物。」
荒胫巾神面露冷笑,说道:
「怎么也说不听,所以我就──吃了祂。」
蛇一般的长舌舔了嘴边一轮。
「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
「祢竟然……怎么可能!」
经津主神叫道。经津主神与建御雷之男神和那尊狐狸模样的神明缘分匪浅,知道祂绝不会轻易屈服。
「我可没说谎。就让祢瞧瞧吧!」
荒胫巾神轻启朱唇说道,白皙的脸蛋上白眼一翻,一头仰倒下来。只见祂的胸口高高隆起,鼓胀欲裂;随即,一颗巨大的龙头穿透单薄的皮肤出现,脖子也从体内缓缓推挤而出,黑色鳞片覆盖的龙头旁边另外有颗长在分岔脖子上的金色头颅。大树般的角,象徵正统眷属龙的五根胡须。
双眼的颜色是绝不会错认的黄绿色。
「黄金兄……」
建御雷之男神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呻吟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么一来,制衡的力量便不复在了。
东方的黑龙与西方的金龙。
双龙相互制衡,相辅相成。
「刚醒来时,我奄奄一息;多亏了西方的兄弟,现在力量源源不绝。说归说,西方兄弟的力量似乎也衰弱不少,大不如从前了……」
面对化为双头龙的荒胫巾神,经津主神不知所措,茫然呆立。荒胫巾神确认似地动了动自己生有巨大爪子的手,振动鳞片。
「好了,建御雷之男神。祢是要交出这座神社?还是要试著在这里阻止我?」
黑龙的赤眼捕捉了建御雷之男神。
武神抿起嘴唇,回瞪著那双眼睛。
三
「每年除了周休二日制的一百二十二天例假以外,还有特休假、婚丧假、暑假及年假。一年发两次奖金,加薪一次。当然,社会保险也相当完善,提供宿舍或劳工住宅,还有劳工储蓄制度、育婴留职停薪、缩短工时制度与照护留职停薪。交通津贴、平日加班费、假日加班费、夜勤津贴和证照津贴就更是不用说了。」
八月的第一天打工结束以后,良彦从三浦手上拿到了员工升格的详细资料。
「看了这些资料,才知道我们公司其实是良心企业。」
三浦一面对良彦说明,一面赞叹。仔细想想,确实没听他提过加班加到很晚之类的话题。
「营业和现场的薪水多少有点差距,不过其他条件几乎都一样。」
良彦一面聆听三浦说明,一面浏览资料,心中五味杂陈。对于曾有过打工族资历的人而言,这确实是绝佳的转行条件。
「九月下旬有面试,可以在这个月内给我答覆吗?哎,表面上说是面试,你是所长推荐的,其实只是打个照面而已。」
「啊,好,我知道了。」
良彦露出一如平时的笑容,向三浦道过谢以后,前往更衣室换衣服。
「你在犹豫啊?」
当良彦拿著资料坐在更衣室的长椅上发呆时,突然有人跟他说话。良彦连忙放下资料,慌慌张张地回头。
「远藤!」
「辛苦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来这里支援晚班,好像有人临时请假。」
说著,他从自己带来的托特包里拉出了连身工作服。
「我觉得萩原先生很适合当正职。」
「等等,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对其他人不是保密的吗?」
「是三浦先生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他想推荐你当正职,问我有什么看法。」
「咦?」
对喔!仔细一想,远藤也是不折不扣的正职员工,而且有段时期曾和良彦搭档工作,三浦会徵询他的意见也是很自然的。
「是有什么当计时人员比较好的理由吗?」
经他这么一问,良彦不禁支支吾吾。倘若回答这样才可以自由运用时间,他八成会继续追问自由运用的时间要拿来做什么事吧!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在当差使。
「我同时兼了两份工作……」
左思右想之后,良彦挤出了这样的答案。
「另一份工作也做出兴趣来了……」
「薪水很高吗?」
「不,光论薪水的话,这边的比较高……」
「那就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吧?」
换上连身工作服的远藤断然说道。
「两边都继续做就行了啊!我们公司又不禁止副业。」
「嗯,是啊……」
良彦抱头苦恼。没错。到头来,为了将来著想,他只有这个选项。然而,心底深处却有道声音反对到底,而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理由是什么。
离开打工地点,前往车站的路上,良彦为了躲避盛夏的阳光,净挑阴影处行走。他想跟黄金说转正职的事,可是黄金还没回来。那天目送祂离去以后,已经过了五天了。
──你见过金色的神明吗?
良彦和如此询问的白狐在那之后并没有见面,不过听说祂常去找穗乃香讨食物吃。祂正在寻找的西方金龙似乎就是黄金,这件事大地主神也承认了。黄金化为狐狸栖身于大主神社的末社,是在江户时代以后;在那之前,祂似乎是金龙的模样,居住在西日本各地的山林里。
「平安时代,祂被称为金神,受人畏惧。祂的作祟祸延七个家人,倘若家人不足七人,便会杀邻居充数,毫不容情,对于凡人而言,是十分可怕的神明。然而,到了近世,金龙扮演的角色改变了,现在几乎都把事情交给天照太御神娘娘的眷属打理,所以祂才能在四石社悠然隐居。」
听了大地主神的这番话,良彦一时间实在难以置信。他认识的黄金是尊有点唠叨、对科学文明兴味盎然、搭乘交通工具时一定要坐在窗边、爱吃人类食物的狐神,他从没想过以前的黄金会是另一副模样。
「身为西方守护神的金龙与身为东方守护神的黑龙之间若有宿怨,也不足为奇。朝廷军从金龙守护的西方土地进攻黑龙守护的东方土地,深爱虾夷的黑龙想必难以忍受。事实上,得知虾夷战败的黑龙确实失去了理智,撼动大地,试图直捣西方,所以国之常立神才会强制让祂陷入沉眠。」
闻言,聪哲轻喃:「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啊!」纵使曾经活在同一个时代,当年的祂还是凡人,无从得知神明之间的恩怨。荒胫巾神的苏醒似乎也令祂大为震撼,祂并未拜访良彦家,便直接返回枚方了。
「那条黑龙,荒胫巾神醒了……」
良彦仰望天空。
黄金或许是去找兄弟,去找黑龙了。
虽然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但良彦有这种感觉。黄金确实一直关注著荒胫巾神的恸哭引发的地震。
「也不在这里……」
回家的路上,良彦顺道去了趟大主神社,造访与黄金相识的地点四石社。然而,那里同样没有黄金的身影。倘若黄金是去找兄弟,良彦没有置喙的余地;只不过,大地主神所说的两神之间的宿怨令他有些担心。
「良彦先生。」
一道熟悉的声音呼唤著茫然呆立于四石社前的良彦。
「穗乃香。」
终于开始放暑假的穗乃香从鸟居的方向走来。
「黄金老爷回来了吗?」
「还没。我来看看祂有没有在这里,果然不在。穗乃香呢?怎么会跑来神社?」
「老实说,我也有点担心……」
穗乃香抬起视线,似乎在凝望良彦看不见的事物。
「今天大主山的精灵闹哄哄的,还有各种不同的气息,让人坐立不安。我还以为是黄金老爷回来了……」
原来不是。穗乃香失望地垂下肩膀。见状,良彦露出了苦笑。黄金好歹也是神明,即使知道担心祂并没有意义,得知有人和自己一样关心,良彦还是满怀感激。
难得来一趟,两人决定去社务所打声招呼以后再回去,便走向通往境内的石阶。此时,穗乃香突然停下脚步,视线笔直地注视著石阶上方。
「怎么了?」
良彦循著她的视线望去,但石阶上空无一人。
「……大国主神老爷。」
听见穗乃香如此低喃,良彦猛然转头,再次望向石阶,而穗乃香几乎是在同时开口说道:
「啊,祂逃走了。」
「为什么?」
良彦跑上石阶,追赶看不见的大国主神。良彦看不见祂,代表祂不是来找良彦的。祂来找良彦的时候,总是会让良彦看见祂。
「慢著,大国主神!祢干嘛逃跑啊!!」
良彦爬到石阶上方之后,穗乃香的声音随即飞来:「右边!」良彦立即转向右边,却看见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大地主神牢牢地抓著某样东西。
「转个身就不见影子,是想跑到哪里去?」
大地主神对著良彦看不见的东西怒斥。
「鬼鬼祟祟的,到时候连祢都有嫌疑!」
「大、大地主神?」
穗乃香追上了良彦,大地主神也转过视线,但双手依然牢牢地抓著那样东西不放。
「直觉真灵,不愧是差使和天眼女娃儿。」
大地主神有些尴尬地皱起眉头。
「好可怕的直觉……没想到会撞个正著……」
就在良彦眨眼的瞬间,被大地主神牢牢抓住衣服的大国主神现出了身影。
「是穗乃香用奸招。如果只有良彦,我就躲得掉了。」
「祢是做了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事吗?」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说。」
大地主神终于放开了手,大国主神立刻整理衣服。
「神明也有许多不便让凡人知道的事。」
大国主神意有所指地说道,重新将视线转向良彦。
「说到这个,你是来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黄金已经出门五天了还没回来,我是来看看祂有没有回这里。我们刚才才说好要顺便去社务所打声招呼再回家。」
听了良彦的说明,大国主神和大地主神互相瞥了一眼。从大国主神的反应看来,祂似乎也知道其中缘由。
「黄金老爷回来了吗?」
穗乃香在良彦的身旁问道:
「今天一直闹哄哄的,让人坐立不安,所以我才来看看情况……」
大地主神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垂下眼睛。见状,大国主神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瞒著他们,事后反而比较麻烦。」
「可是,这件事不该轻易对凡人透露……」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要瞒也瞒不下去。」
听了两神的对话,良彦皱起了眉头。
「祢们在隐瞒什么?」
闻言,两神互使眼色。
「是黄金的事吗?」
冷汗沿著良彦的背部滑落。
「……我个神认为该告诉良彦和穗乃香比较好,不过这不是我们能够作主的事。」
最后,大国主神如此说道,将视线转向大地主神。
「带他们到上头去,由上头决定。这样就行了吧?」
面对这个问题,大地主神吐了口气,点了点头。
平时,大主神社的大天宫是采取从中门参拜本殿的形式,一般香客不能穿越中门入内;平日游客稀少,可以在大主山的寂静之中静心参拜。然而,大国主神却毫不迟疑地穿越了中门,良彦与穗乃香只能随后跟上。大国主神随即回过神来,拍了良彦的背部一下;瞬间,眼前的景色倏然一变,只见本殿周围多出了锦衣华服的男神、身披鸟羽的女神、雪白的巨大山猪、鲜艳夺目的蝴蝶与往来穿梭的五色光球,全都在窃窃私语。
「这些都是神明?」
良彦一开口,说话声便戛然而止,视线一齐往他身上集中。是人类。是差使。这样的轻喃声传来,说话声又渐渐淹没了现场。良彦感到有点不自在,抓了抓脸颊。
「进入结界的期间,我让你也看得见神明,不然不方便。」
大国主神似乎看穿了良彦的心思,如此说道。就在他们正要前往本殿时,一尊男神挡住他们的去路。以人类来说,祂大约是国高中生年纪,五官仍留有少年的稚气,身穿带有奇妙光泽的淡绿色衣服,腰带是以植物的藤蔓编织而成的。
「祢带这些凡人来做什么?」
祂对大国主神投以责备的目光。
「该不会是打算带他们进本殿吧?」
「就是这个打算。良彦是差使,穗乃香有天眼,与方位神关系匪浅。」
「祢要把那件事告诉这些凡人?」
「我正是要请示此事。」
「我反对。」
男神立即说道:
「不该把凡人扯进这件事里来。」
话还没说完,赞同男神的众神便开始往祂的身后聚集。祂们有的以植物为发,有的身穿犹如红叶转印而成的鲜艳衣服,充满了特色。良彦不知道祂们是何方神圣,大概是掌管这些事物的神明吧!聚集而来的七神全都对大国主神投以责难的目光。
「大国主神未免太任性妄为了吧?」
「扔下会议消失无踪,没想到竟是去带了差使前来。」
「先不谈别的,祢为何与差使一起行动?」
「祢从来都不是差事神吧?」
「和祢扯上关系,这些凡人也会被拖下水,这点祢不明白吗?」
「即使身为差使、拥有天眼,毕竟是凡人,不该牵涉神明的问题。」
「神是神,凡人是凡人,分际要拿捏得住。」
众神群起攻之,饶是大国主神,也不由得语塞。良彦与穗乃香在祂身后尴尬地缩起身子。若是众神直接开口叫他们别入内、快离开,或许良彦还比较好受。他痛切地感受到并非所有神明都欢迎自己。
「呃……」
良彦同情无力招架的大国主神,正要开口说话时,一尊身穿黑衣的神明从本殿中现身了。
「我还在想外头怎么吵吵闹闹的,原来是尔啊!」
祂那分不清是男神或女神的容貌依旧美丽,但是模样却与良彦记忆中的有所不同,良彦不禁瞪大了眼睛。
「经津主神,祢的头发怎么了?」
良彦还记得那头高高束起的乌黑秀发。然而,现在的经津主神头发却短得只可勉强盖住耳垂。
「不……这是……马上就会复原了,用不著放在心上。」
「复原?头发吗?」
「只是力量使用过度而已。」
「为什么?」
「为、为什么……」
经津主神慌了手脚,支支吾吾;此时,祂那身穿白衣黑袴的主人从容不迫地现身于门口。
「建御雷之男神……」
「久违了。」
祂笑道,右脸颊上有个大大的烧伤痕迹,从袖子底下露出来的右手上也有同样的伤痕。见状,良彦心中的不安一口气膨胀起来。建御雷之男神是奉天照太御神之命下凡的武神,成功迫使大国主神禅让;这样的神明负伤的事实,让良彦感受到一股动荡不安的氛围。
「建御雷之男神,大国主神未经许可,就自作主张把凡人带来了。我认为就算是差使,不,正因为是差使,现在更不该来这里。祢以为呢?」
起先挡住大国主神去路的男神转向建御雷之男神问道。
「所以啦,我就是为了徵求许可才带他们来的啊!」
大国主神喃喃说道,男神恶狠狠地瞪了祂一眼。
「那祢就该先徵得许可之后再带人来!还是祢认为只要徵得建御雷之男神的许可就够了?不用徵询齐聚于此的其他众神的意见?」
男神越说越激动,背后的女神轻轻地将手放到祂的肩膀上制止祂。然而,其他众神虽然没说出口,也都对建御雷之男神露出不满的表情。
「良彦先生,我还是到外面去好了……」
「等等。」
察觉气氛不对劲的穗乃香打算离开,而良彦制止了她,做好觉悟,转向建御雷之男神。
「建御雷之男神,还有,呃,抱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神明,大国主神带我们来这里纯粹是出于好意,我只是搭便车而已,想说或许可以得到黄金的消息。我一直很担心祂……」
围观的众神窃窃私语。凡人担心神明?这样的失笑声传入耳中。其中,系著藤蔓腰带的男神抿起嘴唇,看著良彦。
「建御雷之男神,祢受的伤和黄金有关吗?」
经津主神不安地仰望被如此询问的主人。
「大国主神,祢对他们两人透露了多少?」
建御雷之男神没有回答良彦的问题,而是将视线转向大国主神。
「我什么都还没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才带他们来的。如果祢反对,就消除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回去就行了。直接和那尊神照面的是祢,祢有权决定。」
大国主神泰然自若地回答,在场的众神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建御雷之男神,拜托祢告诉我。」
良彦只能如此恳求。心中的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建御雷之男神闭目长叹一声,再次睁开眼睛,望著良彦。
「这件事无论对于众神或是对于你而言,都不是愉快的话题。你做好觉悟了吗?」
「建御雷之男神!」
男神与其他七神带著责难之意呼唤祂的名字。
「我会亲自跟须佐之男命说明的。所有责任,由我建御雷之男神一肩扛起。」
建御雷之男神低声说道,闻言,男神懊恼地咬住嘴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己似乎很惹对方讨厌。良彦觉得有点伤心。他明明没见过这尊神啊!
「不过,差使,还有天眼女娃儿,在这里的所见所闻绝不可泄漏出去。事关众神的颜面问题。」
「我知道。」
良彦坚定地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掌心冒出了汗水。
「进来吧!」
在建御雷之男神的催促之下,良彦等人踏入本殿之中。建筑物里十分宽敞,从小巧的外观难以想像竟有学校的体育馆那么大。许多良彦从未看过的神明并排而坐;祂们察觉入内的良彦等人,窃窃私语声随即扩散开来。
建御雷之男神带著良彦等人来到房间的最深处,示意他们坐下,而祂自己也在对侧坐了下来;经津主神理所当然地随侍在侧,大国主神与随后入内的大地主神则是坐在良彦和穗乃香身后。
「先回答你的问题吧!」
建御雷之男神重新望著良彦。
「这些伤是荒胫巾神造成的。祂强行夺走了奉祀我们的盐灶神社,这就是当时所受的伤。」
听了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语,良彦大为困惑。非但如此,打伤祂的竟是荒胫巾神,黄金的黑龙兄弟。
「不知不觉间,连精灵和眷属也落入祂的控制之中。我认为该先回来通风报信,便在神社设下结界,关住荒胫巾神,暂时交给盐土老翁神看守。我们现在正在等候荒胫巾神的主子国之常立神出面,只是不知道能否如愿。祂素来不问世事,希望可说是相当渺茫……」
建御雷之男神回顾自己身后的八脚矮桌。良彦不知道那尊叫国之常立神的神明要怎么出现在摆放著镜子与红淡比的矮桌上,大概是附身在那些东西之上吧!
「荒胫巾神就是黄金的兄弟吧?祂干嘛抢走神社?」
良彦询问,建御雷之男神面色凝重地搜索言词。
「祂生了心病。祂原本就有过于偏袒虾夷之处,现在大概也是为了虾夷而来吧!大和朝廷屡次远征,夺走了虾夷的土地,镇压虾夷子民,将他们打为阶下囚,从故乡送往日本各地,而荒胫巾神要将这股怨恨发泄在现今的人世之上。之所以夺取盐灶神社,也是因为那里本来是虾夷的土地。」
闻言,穗乃香语带保留地问道:
「可是,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吧?祂为什么会这么怨恨?」
对于穗乃香坦白提出的疑问,良彦也有同感。别的不说,神明可以在凡人之间选边站吗?他还以为神明拥有更宽广的视角。
「熊袭之类的『逆民』例子确实不胜枚举。荒胫巾神对于虾夷为何如此执著,无人知晓……至少在场的众神都不明白。唯一明白的是刚苏醒的荒胫巾神,老实说,神志并不清楚。」
如此述说的建御雷之男神显得有些疲倦。
「…黄金应该是去找荒胫巾神了。虽然我不清楚,但我有这种感觉。」
良彦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如此说道。祂现在究竟在何方?
建御雷之男神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低声告知:
「差使,黄金兄现在和荒胫巾神在一起。」
「在一起?祢看到祂了?」
良彦忍不住反问。刚才建御雷之男神才说荒胫巾神强行夺走了盐灶神社,莫非黄金当时也在场?
「祂想阻止祂的兄弟吗?」
还是最坏的状况,被当成人质?良彦询问,而建御雷之男神直视著他,说道:
「黄金兄与荒胫巾神同化,成了双头龙,现在在盐灶神社里。」
「同化?」
「祂似乎试图阻止荒胫巾神,双方一言不合……荒胫巾神便吃掉了祂。」
「咦……」
良彦咦了一声以后,就没再说下去了。他愕然睁大的眼睛里映出的是眉头深锁、双目紧闭的建御雷之男神。经津主神也一脸沉痛地凝视著地面。
「祢是在开玩笑吧?」
良彦勉强挤出这句话。身旁的穗乃香用手摀住嘴巴,愣在原地。
「黄金被吃掉了?」
那双黄绿色眼睛闪过了脑海。
「荒胫巾神是这么说的。祂说多亏了黄金兄,祂现在充满力量。而我和经津也亲眼看见长在黑龙脖子上的金色龙头。那确确实实是黄金兄,绝对错不了……」
很遗憾。建御雷之男神低声说道。沉重的沉默支配了四周。良彦喘不过气,全身萎靡,几乎快瘫倒下来;他用手拄著地板,冷汗沿著脖子滑落。
「良彦先生……」
穗乃香一脸担心地呼唤,可是良彦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荒胫巾神的目的是什么?」
穗乃香代替脑袋停止运转的良彦询问。
「吃掉兄弟,夺走神社……祂到底想做什么?」
听著宛若从远处传来的穗乃香的声音,良彦迷迷糊糊地思考。荒胫巾神憎恨大和与大和的神明,理由良彦多少能够理解。不过,接下来祂打算做什么?
面对穗乃香的疑问,建御雷之男神张开沉重的嘴巴。
「荒胫巾神打算引发『大改建』。」
「大改建?」
「没错。撼动日本大地,筛落凡人,以水、火、风加以净化,重新建立国家。」
对于这套隐晦的说词,一旁聆听的大国主神插嘴补充:
「也就是引发大地震、火山爆发、台风和豪雨,将凡人从国土上排除。换个说法,就是扫荡凡人。试著想像一下,只要一场地震,就可以轻易瓦解凡人的生活。经济停摆,连明天的三餐都没著落,再加上环境不卫生导致疾病大流行,比较虚弱的人就会开始死亡。在这种状况之下,如果又来个海啸和火山爆发,人口一下子就会少掉一大半,对吧?」
听了大国主神的补充,穗乃香哑然无语。良彦想起了在歪斗秀上看到的模拟影片。假设日本发生七级地震的影片呈现出来的是活生生的地狱图。若是神明刻意引发这样的大地震,后果不堪设想。
「祂做得到吗……?」
穗乃香战战兢兢地询问,建御雷之男神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国之常立神做得到,因为祂即是日本的大地。不过,这回的事是不是出于国之常立神的意志,不得而知。就算不是,身为眷属的荒胫巾神应该也有近似的本领。事实上,打从祂复活以来,日本的地震就变多了,火山也开始活动,可见至少诱发是绰绰有余。如今黄金兄变成那样,能够阻止荒胫巾神的只剩下祂的主子国之常立神了。」
「三贵子呢?天照太御神也做不到吗?」
良彦终于挤出了话语。建御雷之男神的表情丝毫未变,回答:
「应该做得到,不过主子出面才是最保险的做法。说服总比动武来得好。现在三贵子也是采取等待国之常立神出面的方针,只是不知道祂肯不肯出面……」
「现在情况这么危急,而且是自己的眷属在捣乱,祂还不见得肯出面,是什么意思?」
良彦也知道自己下意识地使用了责备的口吻,但他已经失去冷静,无法自制。
「刚才我也说过,国之常立神即是日本的大地,祂的本质是毁灭与重生。祂扮演的角色是『见证者』,对于发生在日本──自己身体上的凡人或神明之间的纷争,一向是不插手也不置喙,而是静观其变。祂将凡人交给天照太御神以后,便销声匿迹了,通常不会现身。」
建御雷之男神始终保持冷静的口吻。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吧!再这样下去,黄金就没救了,凡间也会变得乱七八糟──」
说到这儿,良彦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打住了话头。
救黄金?
他说出这句话时并未经过深思,黄金真的还有救吗?
「国之常立神能不能……」
救黄金?这个问题良彦没有问完。若是问了,就必须听答案,而答案不见得如他所愿。
「国之常立神十之八九不会出面之事,也已经成了议题,所以我们现在打算邀请三贵子前来,讨论今后的方针。」
建御雷之男神刻意避开良彦的问题,如此说道。听著良彦他们谈话,众神的窃窃私语声变得越来越大;就在整个房间变得沸沸扬扬之际,突然有人高声说道:
「莫非国之常立神其实默许这一切?」
闻言,良彦回头望著列席的众神。
「眷属生了心病,这么多神明齐聚一堂,希望祂出面处理,但祂依然没有出面,一定有祂的理由。就算这不是祂该扮演的角色,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至少该给个说法吧!」
「荒胫巾神毕竟是疼爱有加的眷属,该不会国之常立神其实也想成全祂的心愿吧?」
「事实上,建御雷之男神遇袭的时候,国之常立神也没出面阻止。」
「兄弟被吃之事也很可疑。该不会根本是一伙的吧?」
「说不定一切都是国之常立神的指示。」
「莫非国之常立神也想『大改建』?」
此起彼落的众神声音在脑中回响,令良彦一阵晕眩,呼吸也跟著急促起来,忍不住摀住胸口。大国主神察觉了他的异状,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这个动作让他的晕眩好转了一些。
「其实刚才也为了这件事吵了很久,我就是厌烦了才偷溜出去。大家都变得疑神疑鬼,甚至还有神明认为或许该投靠荒胫巾神比较好。」
听了大国主神的这番话,穗乃香悲伤地皱起脸庞。投靠荒胫巾神,就代表扫荡人类也在所不惜。
「不过,说得也是……并不是所有神明都会保护人类……」
穗乃香喃喃说道。在现代,把神明当成杂工看待的是人类,而荒胫巾神的憎恨也是起因于人类。并不是所有神明都有爱护人类的理由。
良彦紧紧握住摀著胸口的手。
他不明白国之常立神有什么打算,可是其他神明说黄金也是共犯,让他忿忿不平。虽然没有拿得出来的证据,但他认识的狐神并不是这样的神明。
「祢们在吵什么?」
此时,一阵风从本殿入口吹了进来。那阵风在室内盘旋,穿过众神之间,回到入口,拂动站在那儿的苍蓝贵神的衣服与头发之后,消散无踪。良彦感觉得出混浊的空气被一扫而空;在祂那压倒性的存在感之前,众神纷纷垂头伏地。
「须佐之男命……」
良彦说出了男神的名字。不知几时间,缠绕全身的不快感消失了。
「差使为何在此地?」
须佐之男命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然而,祂随即意会过来,转过了视线。
「是祢吗?大国主神。」
正想偷偷藏到经津主神身后的大国主神这才死了这条心,露出含糊的笑容。
「哎,我也是逼不得已………不过个神认为结果倒还不坏。」
听了女婿的藉口,须佐之男命嗤之以鼻。
「这次的问题差使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更何况这根本不是差事,没有他介入的余地。」
须佐之男命每走一步,现场便传来重低音般的震动。建御雷之男神让出了上座,退到一旁;须佐之男命坐了下来,将眼睛转向呆若木鸡的良彦。
「差使,带著天眼女娃儿离开吧!你继续待在这儿也无济于事。」
良彦无法反驳这句话。
的确,就算继续待在这里,身为普通人的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
「可是,黄金……」
即使如此,良彦还是无法乖乖离去。他知道这不是差事,但不是这个问题。
他想设法救黄金。
然而,须佐之男命的神色丝毫未变,又重复了一次:
「这是神明的问题,凡人别插手。」
说完,须佐之男命举起右手,一阵狂风突然从良彦的正面吹来。狂风卷起了良彦的身体,穿过入口,出了中门之后,便转弱风势,将他轻轻地放了下来。用手臂护著脸部的良彦坐起身子,只见沙尘的另一头是和他一样一脸茫然地跌坐在地的穗乃香。
「没事吧?」
良彦呼唤,穗乃香回过神来,转向良彦。
「嗯……没事……」
良彦扶起穗乃香,确认彼此没有受伤。须佐之男命虽然强制良彦他们退场,还是有顾虑到他们的安全。
从中门窥探本殿,只有门扉紧闭的八角形神社一如平时地伫立于寂静之中。良彦索性穿过中门查看,但是并未看到众神的身影,而穗乃香也一样没看见。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理,这应该就是神明的结界吧!换句话说,他们被赶出来了。
「……可恶。」
良彦咒骂一句,打了中门的柱子一拳。他还没理出头绪来。
现在的自己能做什么?
他连这一点都毫无头绪。
「良彦先生……」
穗乃香略带顾虑地呼唤垂头丧气的良彦。
「黄金老爷一定没事的。而且,我相信黄金老爷并不想大改建。」
直到此时,良彦才湿了眼眶。
他反覆眨眼,设法止住泪水。
即使只是安慰,只是心愿,他还是很感激穗乃香的这番话。
「……谢谢。」
他挤出笑容说道。不知何故,穗乃香代他流下了泪水。
四
有股烧柴的味道。
芳香又令人怀念的独特气味给黄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袅袅上升的烟雾就像狼烟一样,即使在远处都看得见,让祂知道今天瓦窑同样在运作,松了口气。要说为什么──
为什么?
思绪突然回到表层,黄金思索下文。自己打算说什么?越是回想,记忆就越是淡去,化为白雾消散。四肢没有感觉,只有意识宛如在温水之中漂浮。
──喂,西方的兄弟。
黄金对呼唤自己的声音产生了反应,将意识转向声音的来源。
──感觉如何?西方的兄弟。我们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合而为一吧!不过,我们原本就是一体,总会渐渐习惯的。
黄金迷迷糊糊地听著远处传来的声音。脑袋彷佛蒙上了一层雾,花了些许时间才理解这番话的意义。
──我已经成功夺回盐灶神社了。虽然被设下了可恨的结界,等到和祢融合以后,要破坏易如反掌。正好给了我一段时间适应力量。
随著这番话,以东方兄弟的视角所见所闻的记忆流入了黄金的脑海中。对峙的两神黄金都有印象,却想不起祂们的名字。
──好了,西方的兄弟,我们得趁现在著手准备『大改建』。要让受苦的众神在新的人世再度被奉祀,得留下一些人类才行。好了,该在国之常立神的背上留下多少人类?
听著兄弟喜孜孜地盘算,黄金察觉自己的内心有股无法释怀的感觉。然而,那种感觉似乎被某种事物阻绝,无法尽数传递至表层意识。
──东方的兄弟……
黄金用呢喃似的声音呼唤。
──祢非要这么做不可吗?
黄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问这个问题。祂一方面觉得东方兄弟想做的话去做便是,另一方面却又想阻止祂。
听了这个问题,东方的兄弟显然大失所望。
──是因为祢长期协助差使,对人类多了怜悯之心吗?
听到差使这个字眼,黄金想起了几个凡人的脸孔,却不晓得他们是谁;记忆就在这样的状态之下流逝了。
──西方的兄弟,祢我将会共享记忆与痛苦,合而为一。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隐瞒,祢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一旦『大改建』成功,差使就没有用处了。
东方的兄弟愉悦地笑了。
──所以,想起祢的绝望吧!
温柔的语调将黄金的意识导向更深处。
──想起与我的空虚交融的失落感。
黄金又产生了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祂很想放弃思考,沉入其中。
──祢是金神,素来不容许对神明不敬,毫不容情地杀了许多触犯禁忌的人类。这才是祢的本色吧?
闻言,黄金的意识映出了从前的风景。那条沙尘飞扬的大路,是朱雀大路吗?近观人们的喧嚣与生活,拥有各种神名的当年。
──那家人不也是祢杀的吗?
烧柴的味道传来。
从瓦窑袅袅上升的烟雾象徵的正是人类的生活。
啪哒啪哒!随著轻快的脚步声,一道气息靠近,金龙睁开了眼睛。
从奈良都城北侧的村落通往山上的道路一角有片陡峭的悬崖,悬崖前方并排著四块大岩石;这些岩石原本是六角形石柱,历经漫长的岁月风化,成了现在的形状。最大的岩石直径约有大人的一条手臂长,高约两个大人份,最矮的则是有大人的腰部那么高。人们时常在最矮的岩石上供奉供品,祈求五谷丰穰、阖家平安。然而,随著岁月流逝,佛教自外国传入,在此地祈祷的人数渐渐地减少了。
「三由、末,用跑的会跌倒喔!」
哥哥的劝诫声传来,但是两道脚步声的速度并未改变。
把下巴放在四块岩上的金龙抬起头来,静待他们到来。不久后,在山路上奔跑的少年映入了眼帘。记得那是猪手的儿子三由,今年六岁。跑在后头的是排行最小的长女末,在最后方看著两人的则是长男乎麻吕。这三个人常常一起前来祈祷。有时候是父子一起来,有时候是母子一起来,而全家一同前来的情况也不少见。孩子们每天至少会来上一次,多的时候甚至三次。在村落,向四块岩的山神祈祷已经是种「过时」的行为,人们的兴趣逐渐转移至寺院之上,附近经营瓦窑的村民也都对这里不屑一顾,只有靠制作土器维生的猪手一家仍旧天天报到。猪手知道自己的行业得挖山砍树,对他而言,这里是不容忽视的祈祷之地。
「山神老爷,今天大家同样是健健康康的,感谢祢的保佑。」
乎麻吕一如平时,奉上少许玄米和小米混合而成的包叶饭团,在岩石前屈膝伏地。三由与末也有样学样,趴在地上,后来觉得不好玩了,便乾脆躺了下来。喂!哥哥轻轻地打了他们的屁股一下,他们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哥,我今天也带了供品来。」
躺在地上的三由突然想起这件事,站了起来,从粗劣的布衣怀中拿出一朵紫色的小花。那是春夏之间开在他们家附近与田间小路的花朵,被唤作夏枯草,不知道是谁取的名字。把茎切开,吸吮花瓣根部,就能尝到甘甜的花蜜。虽然量不足以果腹,但是在这个甜点要价不菲的年代,小孩嘴馋的时候,便会吸上几口。
「都是因为你躺著,把花压扁了。」
「可是还能吸花蜜啊!我挑了最甜的。」
「咦?好好喔~我也想要。」
末望著三由的手,嘟起嘴巴。
「等一下我摘给你。」
三由和妹妹说好了以后,便把自己带来的夏枯草放到乎麻吕供奉的饭团旁边。金龙面带微笑地看著这一幕。无论是什么形式,如此幼小的孩子对自己能有这番心意,令祂欣慰。
这次这个国家应该会变得更好吧!
完成第六度的「大改建」以后,国之常立神确实是这么说的。这句话之中同时带有对于秉持母性温柔守护凡人的天照太御神的期许。国之常立神让凡人居住在自己的背上,意识深深地下沉;有时,祂会飘然现身于地上,看著双龙做事,又心满意足地回去。即使凡人挖山填海埋河,改变大地的形状,国之常立神也没有动怒;因为凡人没有忘记奉祀神明、慰劳精灵,知道自己是活在恩赐之下。也因此,只要凡人仍然持续祈祷,肩负守护大任的金龙便会一直保佑他们。
猪手一家住在以烧陶维生的村落里。村里的男人上山挖掘用来当材料的黏土,而女人使用黏土制作产品。除了祭祀时使用的埴轮以外,他们制作的主要是瓮之类的储藏用具、杯盘和甑;瓮身绘有各家的独特花纹,而猪手的妻子广卖喜欢在侧面画上六角形。这种图案象徵山神的守护,广受好评,不少买主特别指定要加上这种图案。三由喜欢看母亲工作,只要有空,就会待在作业场里,在地面上画六角形玩耍。或许对他而言,这也是家人的印记。
生为三男的三由打从懂事以来便很崇拜二哥,总是跟在二哥身后。当时猪手的父亲仍然健在,他是在虽不富裕却很温暖的家庭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的。然而,后来祖父与次男相继因病过世,三由虽然还是个小孩,却也感受到少了家人的寂寞。
「山神老爷,请保佑我们不再失去家人。」
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有时天还没亮,三由便会造访四块岩。他小心翼翼地将沾有朝露的夏枯草放到岩石上,仿效父兄伏地祝祷。没有夏枯草可摘的季节,他就会偷偷保留自己的部分饭菜,拿来供奉。
「请保佑我们全家都能永远在一起生活。」
坐镇于岩石上的金龙将他的祈祷听得一清二楚,却不能替他达成心愿。金龙原本就不该替个人实现愿望,更何况从呱呱落地的瞬间便步步迈向死亡的凡人根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生活。
为何他要如此殷切祈祷?
金龙目送少年下山的背影,暗自思索。家人和兄弟是如此难分难舍的存在吗?到头来,死的时候还不是孑然一身?
据说凡人是根源神仿照自己的模样打造而成的。金龙自己也是尊不折不扣的神明,但祂长得一点也不像凡人。如果祂和凡人相像,是否就能了解什么?不,比起外貌,内心的情感有著更加决定性的不同。毕竟金龙没有骨肉至亲,国之常立神对祂而言,也只是该遵从的主人。
神与人有何不同?
对于这个问题,脑中立刻浮现了几个答案,但全都是无法衷心接受的答案。
人类对于血亲怀抱的爱情,是什么样的感情?
金龙迷迷糊糊地思考,升起的朝阳将祂染得一片通红。
「祢太食古不化了。」
不知从几时开始在都城周边游荡的白狐,百般无聊地吐出啃到一半的草。
「神与人有什么不同,不是一想就知道了吗?」
祂用后脚搔了搔下巴,投以不耐烦的视线。
「这片大地确实是国之常立神的身体,但是神和凡人都一样住在上头;既然如此,就没什么不同了。大家都是天地万物,好好相处吧!」
「不一样。古时候姑且不论,在现在的人间,神与人是泾渭分明的。」
金龙一板一眼地回答,瞥了身旁的白狐一眼。
「祢太亲近凡人了。再说,一个逃亡眷属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
「哈哈哈,对不住。」
白狐哈哈大笑,躺了下来。平时金龙鲜少下山,今天拗不过白狐百般相邀,才和祂一起到村落的河边晒太阳。太阳的恩典对于众神而言也十分重要。
「自由之身太美好了,不必叼著稻穗四处奔走,也不必对主子鞠躬哈腰、讨上司的欢心,甚至睡上一整天都行。」
身为宇迦之御魂神眷属的祂在逃亡之后替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白(Haku)」。右眼周围有道宛若歌舞伎妆的红色花纹,正是身为宇迦之御魂神眷属的证明。金龙也看过其他拥有同样花纹的白狐,大概是祂的同伴吧!
「然后肚子饿了就靠供品果腹,是吧?」
金龙啼笑皆非,拍动鳞片,彷佛在叹息一般。最近猪手一家放置的供品之所以消失无踪,全都是被这家伙吃掉了。自从金龙发现并略施惩戒以来,白便时常在祂的面前现身;起先白还会乖乖道歉,后来脸皮变得越来越厚,现在连对金龙说话都毫不客气。金龙贵为国之常立神的眷属,其他神明对祂无不敬重万分;像白这样说起话来大剌剌的,反而让祂感到新奇又有趣。
「通常我发现逃亡眷属,都会往上通报……」
金龙瞥了白一眼。眷属若是逃亡,可不是光受宇迦之御魂神惩罚就能了事的,连上头都会知道。
「等等等等等等!我就是说祢这一点食古不化!」
「身为神明,居然真的食用食物,实在荒谬。」
「其实挺好吃的耶!哎,不过,要是偷凡人的食物,未免太可怜了,所以我只偷供品。」
凡人的生活还没有宽裕到户有余粮的地步,粮食的保存方式也有限;在这些有限的粮食之中,特地分出一些来当供品,这样的诚心对于金龙而言,是最为可口的美食。
「凡人偶尔供奉的花朵也是甘甜可口。虽然不如蜂蜜,但是入口即化……」
「入口即化……」
「老百姓平时没有甜点可吃,花蜜已经算是很贵重的东西了。我也是靠著花蜜捡回一条命的。」
什么意思?金龙以眼神询问,白用鼻头指了指河川对岸。只见三由和末正在那里涂鸦玩耍,算算时间,差不多要改玩捏泥丸子了。
「刚逃出来的时候,当然有追兵在找我。我不吃不喝,拚命逃跑,好不容易才逃到这个村子来。我在森林里面徘徊,想多少恢复一点体力,而我就是在那里遇上那个三男小兄弟的。」
这是白头一次提起这件事,黄金听得兴味盎然。
「平时没有天眼的凡人看不到我,可是当时我累坏了,很想睡,变得毫无防备,所以就被他看见了。哎,只有一瞬间就是了。」
小孩有时候会看见神明、精灵或其他不属于人间的事物,长大成人以后,就会渐渐地看不见了;而三由似乎是个感应力较强的孩子。
「他吓了一跳,拔腿就跑,后来好像看出我浑身无力,就分了一朵夏枯草给我,叫我吸吸看,说味道很甜,吃了就会有精神。听他这么一说,当然得试一试了,对吧?当时的花蜜真的好甜。」
白得意洋洋地说道。神明的粮食是凡人的敬意与感谢的祈祷,食用食物这种行为本身并没有意义。白的疲劳应该是被三由奉献夏枯草的心意消除的。
「三由以前也捡过山里的小野狗回家,或许是想起当时的事了。」
「喂喂喂,金龙兄,祢是说他把我看成狗了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是个天性善良的孩子。」
金龙想起三由无法搁下和母狗走散的小狗,束手无策地站在四块岩前的模样。他虽然把小狗带回家,可是家里养不起狗,最后只好把小狗送养到瓦窑的村落。
「该说他善良,还是滥好人?哎,总之不是坏人就是了。」
白打直前脚,伸了个懒腰。河边开始捏起泥丸子了。三由捏的不像泥丸子,反倒像是某种容器,大概是在模仿他母亲工作吧!侧面还画上六角形。至于末,则是在捏著泥巴玩。
「祢也可以吸吸看夏枯草,反正凡人就供奉在那里。」
金龙把白的这句话当成了耳边风。
隔天早上,猪手一家一如平时,来到了金龙居住的四块岩,放了份用大叶片包起来的玄米与小米饭团。广卖在山背国的弟弟前往都城行商的时候顺道来访,留了些小米,所以今天的饭团比平时更大。而三由同样从怀里拿出了夏枯草,放在饭团旁边。这些东西大多会被山猪或鸟等动物吃掉,但金龙并不介意,因为就和三由送给白的夏枯草一样,在献馔摆好的瞬间,神明便会收到心意,至于被供奉的「物品」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比起物品本身,神明重视的是凡人花了多少的劳力准备、带有多少诚心;因此,傲慢的富豪供奉的鲷鱼往往没有天真无邪的小孩供奉的橡果来得有价值。猪手他们的诚心总是传到了金龙心底。
猪手等人离开以后,金龙的视线停驻在他们留下的饭团与花朵之上。
──祢也可以吸吸看夏枯草。
白的话语在脑中重新浮现,金龙看著供品,思索了片刻。祂从未想像过这些东西是什么滋味。如果祂像凡人一样尝味道,是否就能多少了解凡人吃饭维生的生活?也能理解白所说的入口即化是什么意思?金龙有点排斥吃饭团,不过吸点花蜜应该无妨吧!就在祂如此暗想之际,一只母猴带著小猴从山上跑下来;它们似乎肚子饿了,频频窥探金龙,徵求许可。
「无妨,吃吧!」
金龙回答,母猴开开心心地拆开了饭团,抓著它的肚子的小猴也叼起花朵,吸吮花蜜,但是很快就吸光了,又向母亲讨饭团吃。母猴背起小猴,拿著剩下的饭团离去,只留下包裹饭团的叶片、几颗散落的饭粒与花蜜被吸个精光的花朵。
「嗯,还是成为野兽的粮食最为妥当。」
金龙喃喃说道,把下巴放在岩石上。虽然祂可以出于兴趣食用食物,但是也有生命需要靠这颗饭团维持。
「我居然会迷惘,看来我还不到家──」
「哎呀呀,金龙兄!」
就在金龙自虐地闭上眼睛时,熟悉的狐狸声音打断了祂的思绪。白轻盈地爬上了岩石,在金龙的鼻头前露出了贼笑。
「之前瞧祢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结果祢还是吃啦?」
闻言,金龙才察觉白误会了。
「那颗饭团是刚才有只母猴带著小猴──」
「好了、好了,不用这么难为情嘛!」
「我不是难为情!」
「只不过吃相有点难看。饭粒掉了一地,这样负责打扫的凡人太可怜了。祢也吃得优雅一点嘛!」
「我说了,不是我吃的!」
「是、是,就当作是这样吧!」
白哈哈大笑,逃之夭夭。失去辩解机会的金龙只能茫然地目送祂的背影离去。
身为逃亡眷属的白似乎很中意金龙栖息的山地,把这座山当作睡铺,白天则是跑去山麓的村子里玩。祂有时会来找金龙闲聊,说哪家的小孩会走路了、卧病在床的某某人痊愈了、谁去采野菜时跌倒了、某对男女其实是两情相悦等等。倘若只有这样,金龙大可以当成耳边风,但自从白开始去村子里玩耍以后,不知何故,金龙的四块岩上的感谢供品突然变多了,猪手一家以外的人也常来祈祷。
「哦,应该是因为我帮他们找到失物吧!」
某一天,白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金龙哑然无语。
「我看到他们在找东西,所以就帮了他们几次。有时候是爷爷的遗物小刀,有时候是昨天摘的香菇。遍寻不著的东西突然出现,大家都说是山神保佑。」
「祢……居然如此融入凡人的生活……」
「平时靠他们吃饭,总该回报一下嘛!」
金龙五味杂陈地望著嘻皮笑脸的白。祂竟然这么轻率地接近凡人。
「……功劳变成我的,不要紧吗?原本该被感谢的可是祢啊!」
金龙询问,白难得谦虚地摇了摇头。
「我只不过是个逃亡眷属,是个讨厌工作而逃跑的败类。感谢就由一直在这座山上守护大地的祢收下吧!」
白爽快地说道,自豪地摇了摇尾巴。
「哎,其实把东西藏起来的也是我!」
金龙的长须毫不容情地勒住白狐的脖子,白一面高叫投降,一面在地上打滚。
训了白一顿以后,当天晚上,金龙从山上俯瞰村落。夜深人静,家家户户都鸦雀无声,彷佛悄悄地在呼吸一般。在这些草木加工而成的房屋里,凡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金龙不清楚。受祀与奉祀、保生与求生,祂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然而,听了白说的那些话,不知不觉间,想要更进一步观察凡人生活的念头宛若春天的花蕾一般开始膨胀。金龙并不想像白那样把凡人耍得团团转,却有些羡慕祂与凡人之间的距离感。
隔天清早,金龙悄悄地来到猪手一家居住的村落附近。祂大可以保持龙形,但为了预防眼力好的孩子看见祂,引发轩然大波,祂仿效白,化成了狐狸。山里有狐狸并不稀奇,就算被人看见,也不至于引起骚动。
凡人向来早起,太阳一出来就开始活动了。炊烟袅袅升空,田里种植的少许蔬菜与山里采来的野菜,以及玄米和粟稗混合而成的杂粮就是他们的早饭。金龙悄悄窥探猪手家,只见母亲为了年幼的小孩专程将杂粮捏成饭团,据说这样比较容易入口。三由的饭团比较大,末的比较小,末想要三由的饭团,吵闹不休,最后三由便拿自己的和她交换了。
「末,你老是吃不完,吃小的就好。」
「不要,我要大的。」
「没办法,娘,我吃小的就好。末,你多吃一点。」
三由笑咪咪地吃起小饭团,事后又吃了末吃剩的饭团。
吃完饭以后,全家带著预先留下的饭团一起前往四块岩,向山神致意。猪手和乎麻吕直接上山采黏土,只有母亲、三由和末回到村落。接著,母亲专心制作土器,三由则是和村里的小孩待在一起,一面照顾末,一面收集木柴,帮忙做些简单的农务。村落里的凡人同心协力,打造了虽然不富裕却安居乐业的生活。金龙四处窥探民宅,观察了好几个「家庭」。有的家庭里有个卧病不起的祖父,有的家庭失去了父亲,只有母子相依为命,有的家庭收养了朋友的孩子。金龙原以为血缘是重点,但似乎并非如此;有的家庭和兄弟家感情不睦,与毫无血缘关系的邻居却很要好。血缘不见得能构成无条件的爱。那么爱究竟是从哪里萌生的?
「三由!快过来!」
突然传来这道声音,将金龙的思绪拉回现实。仔细一看,几个比三由稍微年长的小孩跑过田间小路,而三由在后头拚命追赶。
「等等我~你们跑太快了!」
就年龄差距而言,这些年长的少年和三由死去的二哥年纪差不多。这种年纪的少年总是以互相捉弄为乐,而金龙发现三由的行动有些不自然。他绝不追过跑在前头的少年。那应该是某个年长少年的弟弟吧!他看起来比三由年幼,跑得也比三由慢,三由跑步时一直顾虑著他。
「原来如此。这样的心地固然值得敬佩,在凡人的社会中应该会吃上不少苦头吧!」
依然滥好人的三由当然听不见金龙的嘀咕,奔向了少年们。结果,敬陪末座的三由被罚去河里抓鱼,三由乖乖从命,可是年幼的他怎么抓得到鱼呢?只见他在浅滩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地,被年长的孩子们嘲笑一阵之后,便不了了之了。即使如此,三由依然没有生气,只是笑著说「没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金龙都睡在村落的一角,融入凡人的生活之中。当然,凡人看不见金龙的身影,但祂透过这个方式,总算记住了猪手一家以外的村民长相与名字,还有各个家庭的结构与擅长制作的土器。
而祂了解了一件事。
三由只要半夜作了恶梦醒来,隔天大清早便会偷偷溜出被窝,造访四块岩。金龙曾数度看到刚满六岁的他神色凝重地仰望尚未天明的天空。
「所以三由为什么那么常作恶梦?」
听闻金龙开始在村落生活,白笑得满地打滚,再次被勒颈以后才安分下来,故作正经地问道:
「小孩子的工作不就是吃饭、玩耍、睡觉吗?有什么事会让他那么神色凝重?」
白与金色狐狸在离民家有段距离的田间小路上凑著鼻头说话。太阳已经下山了,正值凡人准备就寝的时间。
「他在大清早独自前来向山神祈祷时,说的都是同样的那几句话。请保佑我们不再失去家人、请保佑我们全家都能永远在一起生活。这些话让我联想到一件事。三由的二哥大约在一年前过世,他大概还为了这件事耿耿于怀吧!他的二哥带著他进森林,为了保护打滑的他而受伤,结果生了场重病,就这么过世了。」
「原来如此,运气真差。」
白说得很乾脆。不过,祂说得没错。在这个时代,一个擦伤便要了小命的情况并不罕见。即使平安出生,能否安然活下去,还是要取决于运气。
「三由八成觉得是自己的错吧!虽然平时没有表现出来,或许在午夜梦回之际,他会想起来。他向来亲近他的哥哥,这样的感觉自然更为强烈了。」
正因为他天性善良,所以会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请保佑我们不再失去家人。
请保佑我们全家都能永远在一起生活。
金龙一直不明白三由为何如此反覆祈求,现在祂总算窥见了些许端倪。
「哦?冷酷的金龙大人总算也开始了解凡人的感情啦?」
白一面百般无聊地戏弄跑来跑去的老鼠,一面调侃。
「不,我还是不太明白。我已经了解爱情不见得起因于血缘,不过对家人或兄弟抱持的感情显然与他人不同,而我不明白理由是什么。」
「啊,真麻烦。」
白用后脚搔了搔下巴,抖动身体。
「这种事不是用想的,而是要用感觉的。以后仔细观察三由吧!」
白一副无所不知的口吻,金龙听了有些不服气。
金龙依照白所言,继续观察三由。他对于任何竞争都不拿手,甚至没有争胜的念头,反而比较喜欢观察昆虫、栽种植物、在地上涂鸦或收集田间小路的青草。如果朋友相邀,他当然也会去玩耍,但他总是做提东西或照顾幼童这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即使妹妹闹脾气打他,他也不生气,只是默默承受。不过,他并不是没有个性,只是不计较而已。他老是说「没办法」,面露苦笑。就某种意义而言,金龙一直提心吊胆地旁观三由这样过生活。祂有时候会在背后大叫:「态度强硬一点!」有时候则是兀自气恼:「快回嘴!为什么闷不吭声!」继续观察下去,真的能够了解什么吗?金龙的疑惑日益加深。
梅雨季前阴晴不定,不时下雨;金龙前去查看村落边缘的田地,而当祂回来的时候,发现村子里没有三由的气息。母亲和末待在家里,因为下雨而无法工作的父亲与长兄乎麻吕则是在别人家里高谈哪个地方的土壤比较好。不久后,被雨水淋湿的少年们拿著几颗小香瓜回到了家。
「咦?三由呢?」
「不知道。大概拿著香瓜回家了吧!」
「欸,别说那些了,快点开始分香瓜吧!」
少年们一面在树荫底下躲雨,一面用石头敲开香瓜,开始大快朵颐。附近的森林里有生长野生香瓜的地方,大概是从那里摘来的吧!金龙将意识转向那儿,缓缓地迈开脚步。
与金龙栖息的四块岩山地相连的森林在雨中呈现幽暗的色调。一踏入森林,周围就变得一片昏暗,动物们全都屏息敛声,只有一只青蛙因为金龙的气息而受惊,从草丛里跳了出来。雨势转弱,雨水变得细若绢丝,拍打树叶时发出的音色同样含蓄,彷佛不愿阻碍金龙查探三由的气息一般。香瓜是长在更深处的向阳斜坡。多亏了鸟粪,有时会有不知名的植物发芽,那些香瓜大概也是这样长出来的吧!金龙踩著潮湿的步伐继续前进,在地上发现一颗破裂的香瓜。祂抬起视线,只见斜坡中途有些矮草东倒西歪,形成坑洞;从坑洞中隐约露出的肤色是条小孩的手臂。
──还有呼吸。
金龙缓缓地靠近坑洞。大概是摘完香瓜爬下来的时候滑了脚吧!雨势越来越大,少年们急著离开,没有人发现三由跌倒。
三由在矮草上躺成了大字形,仰望著上方。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著枝叶缝隙间的灰色天空。数不清的雨滴从他的上方洒落,将他淋成落汤鸡;粗劣的衣服黏在身体上,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他的脚上有少许擦伤,微微渗出血来,但伤势并不严重。金龙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气息也是正常的,并不是身受重伤,无法动弹。
那么他为何不动?
金龙在三由的身旁坐了下来。不时有精灵兴味盎然地交互窥探金龙与三由。
「怎么了?」
不久后,金龙刻意用三由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再继续淋雨,你的身体会失温,很快就会死的。」
三由的手指猛然一震,但是并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反应,而是以嘶哑的嗓音回答:
「……你是谁?」
他的眼睛依然望著天空。
「我住在这座山里。」
「……是山神吗?」
「也有人这样称呼我。」
「……我会死吗?」
「再这样下去的话,或许会死。」
三由喃喃说了句:「是吗?」彷佛若真的死了也无可奈何。
「你恨其他人丢下你离开吗?」
「不,不是的。」
「还是为了没人发现你而生气?」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三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金龙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闭上嘴巴。该叫他快点回家?还是什么话都不该说?凡人的性命便如同飘落的一片树叶,身为国之常立神正统眷属神的金龙不该说任何话来挽救他的性命。
然而,不知何故,金龙却觉得嘴角发痒。
「欸,山神老爷……」
不久后,三由喃喃说道:
「那一天也是下著这样的雨,一模一样。既然一模一样,就没办法了。」
从天空洒下的雨滴不断地落在三由的脸上。雨滴在皮肤上弹跳,汇聚成大水滴,滑落脸颊。
「我好像看到死掉的哥哥就在那里,在那棵树的背后。我看到以后,吓了一跳,就滑倒了……他好像笑得很开心。」
金龙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他的哥哥回归大地已久,这时候不会还在人世仿徨,更不可能因为疼爱的弟弟遭遇不幸而开心。金龙回溯记忆,回想三由的哥哥在这座森林受伤的那一天。没错,那天的确也下著这样的雨。
「……三由。」
金龙迟疑过后,将黄绿色眼眸转向他。
「就算你死了,这个世间也不会有所改变。明天太阳依旧会东升,植物依然会随著季节转变而开花结果,动物仍然会出生死亡。至于你,不过是一片终将凋零的树叶而已。」
三由动也不动,失去血色的白皙脸颊面向天空。
「不过,这片树叶并不是其他树叶能够取代的。就算你死了,哥哥也不会活过来。」
偌大的水滴从三由的眼眶掉了下来。一道吐气声响起,只见他那毫无防备地摊开的手握成了拳头,急促的呼吸化成无法克制的呜咽声。接著,三由就和这个年纪的其他小孩一样放声大哭,彷佛要把藏在心底的感情全数解放出来一般,声嘶力竭地哭喊。
不久后,三由终于恢复冷静,吸了吸鼻子;当他回过神来以后,发现自己的右手中多了块陌生的碎片。碎片呈现阳光般的美丽金色,薄得可以看见另一头的景色,却又硬得足以切断细枝,看起来像是从半圆形分割而成的。
「古老的鳞片虽然没有多少力量,应该还可以保你不作恶梦吧!」
说完,金龙离开了原地。祂告诉自己,以后绝不会再赠予凡人鳞片,同时又对于容许这种行为的自己萌生了一股危机感。呵护人类并非自己的任务,身为国之常立神眷属的金龙必须善尽自己的职责。
拔足疾奔的金龙逐渐从狐狸变为龙形,窜上山壁,腾空飞翔,拍动全身的鳞片,以如雷般的轰隆声咆哮。各种感情在心中交错,任凭祂如何咆哮,体内深处的钝滞热气始终没有冷却下来。
自那一天以来,金龙不再降临村落。
三由在那之后同样天天都和家人一同造访四块岩,但是不再独自于大清早前来了;相对地,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地合十参拜。
赠予三由鳞片的数个月后,白在傍晚来到了四块岩。
「金龙兄,祢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白垂下耳朵。爱上凡人生活的祂打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件事。
「之前才刚撼动过大地吧?再缓一阵子吧!」
「白,这不是祢能够插口置喙的事。」
金龙竖起鳞片,发出威吓般的声音。这道凡人也听得见的声音是金龙最后的警告,遗憾的是国家中枢没有人听见这道声音。
外国神明在数百年前从大陆传入了这个国家。凡人在天候与政事上仰仗的是无形的力量,对于他们而言,比起打从出生时便在身旁的古代众神,来自先进文明的未知神祇更令人著迷。凡人逐渐疏于奉祀古代众神,虽然在国之常立神的身体上生活,敬仰的却是外国神明与祂们的崇奉者。金龙虽然容许新的神明来到这个国家,却无法容忍这样的情况;天照太御神的直系血脉率先树立这种坏榜样,更是罪无可逭。而天谴同时也会压得老百姓无法翻身。
要说金龙没有迟疑,那是假话。
终于记住了长相与名字的众多凡人所居住的那个村落,以及猪手一家,只怕都无法幸免于难。
即使如此,还是得这么做。
因为这是金龙的职责。
隔年,金龙要求风神别唤雨。祂知道没有上天恩赐的雨水,会给凡人的生活带来莫大的影响。果不其然,由于雨水不足,作物歉收,引发了饥荒,死了许多人。接下来的那年同样是大旱,人们只能吃所剩不多的存粮或树根,靠夕露润喉。猪手一家居住的村子也不例外,过著全家分享一颗饭团的生活;既使如此,他们还是尽可能地献上供品给金龙,丝毫不知让自己受苦的正是自己崇奉的山神。不,就算知道,他们应该也不会停止祈祷吧!
「山神老爷,今天也请恩准我们上山。」
纵使肚子再怎么饿,猪手和乎麻吕依然会上山挖黏土。由于兴建寺院需要大量砖瓦,这阵子瓦窑向猪手家商借人手,协助作业。对于以制瓮为主的猪手家而言,这是截然不同的工作。听说是因为饥荒而折损了不少师傅,因此瓦窑只得将工作分包出去。
凡人必须工作维生。
如果制瓦能替他们换得些许粮食,他们自然乐意效劳。
金龙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有些闷闷不乐。
自己在期待什么?
自己在恐惧什么?
祂早已知道答案,却不敢承认。
只要警告一声,或许他们就能够逃离这片土地。虽然金龙也曾经如此考虑过,但转念一想,树叶凋零也是种命运。没错,祂努力这么想。
那一年的年底,有人在交货前夕私吞砖瓦潜逃,猪手一家原本期待拿到瓦窑给的酬劳以后,生活会变得轻松一点,这下子希望全泡汤了。瓦窑交不出货,拿不到酬劳,猪手这些承包工当然更是连一粒小米都分不到。瓦窑的人也已经山穷水尽,恳求他们高抬贵手,因此猪手只能失落地打道回府。
「再这样下去,没有东西可以给孩子们吃了……」
「没办法,大家都一样穷苦。」
「乾脆把三由和末送到山背国的弟弟那里去吧!听说那边的日子比这里好过一些。」
「可是……」
回到家的父亲和母亲的窃窃私语全听在三由的耳里。三由在太阳下山之前来到了四块岩,神情凝重地对金龙说话。
「山神老爷,我该去山背国吗?」
三由应该看不见坐镇于四块岩上的金龙,眼睛却笔直地凝视著祂。
「我听见爹娘在说话。如果我离开,就可以省下一人份的食物了,对吧?」
请保佑我们不再失去家人。
曾经如此祈祷的少年紧握身体两侧的拳头,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就像是在念诵对一切死心的咒语一般,说出了那句话。
「……这也没办法,对吧?」
──不可以互通心灵。
不可以过度亲近。
凡人只不过是随著季节飘散的树叶。
奉祀与受祀、求生与保生,除此之外,不该有其他关系。
金龙拚命封印一再压抑却复燃的感情。不可以厚此薄彼,对凡人必须一视同仁。
一个月后,三由和前来接他的舅舅一起出发前往山背国。他不忍心让年幼的末离开母亲的怀抱,因此选择独自离家。
没有人能够责备他这个痛苦的决定。
之后不到半年,负责制作土器的广卖便病倒了,因为她将自己所剩无几的食物全都给了末。乎麻吕接下了母亲的工作,却因为不熟悉而失败连连,绘有六角形的土器几乎都不能当作成品出货。后来,连末也生了病,母女俩抱在一起,就这么断了气。父子俩虽然失魂落魄,却还是努力生活;某一天,他们正要去卖盘子的时候,遇上了抢匪,乎麻吕为了保护父亲而被刺伤了。虽然运气好没伤及要害,由于无法接受充分的治疗,他只能待在家里忍受痛苦。
「山神老爷,对不起,没有供品。」
即使如此,猪手每次上山,还是会在四块岩前伏地祈祷。换作平时,他立刻就会开始工作,摘采少许的野菜或树根回家,但这一天他的样子却和平时不一样。他伏在四块岩前动也不动,肩膀逐渐开始微微颤抖,金龙这才察觉他在哭泣。
「……这种……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是个痛心泣血的问题。
妻女先后过世,年幼的儿子寄养在亲戚家,可是生活依然没有改善。非但如此,屋漏偏逢连夜雨,就连向来倚重的长男也不能动了。这是在家中总是强打精神撑起家计的他头一次灰心丧志地吐露真心话。
「我们……必须撑到什么时候才行……」
对于这个呻吟般的问题,金龙没有答案;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此时不光是猪手的村子,几乎整个大和都陷入了相同的地狱。
不久后,猪手擦乾眼泪,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前往工作地。金龙无法赐予他冀求的奇迹,也无法给他一线希望,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离去。
即使如此,金龙还是必须恪守本分。
那一年,大地巨响,犹如在展现国之常立神的意志。都城瓦落墙垮,远比都城脆弱的民家更是应声倒塌。猪手好不容易才把行动不便的乎麻吕从柱子底下拉出来,但儿子已经气若游丝了。猪手呆若木鸡地看著长男的呼吸从逐渐转弱、断断续续到完全停止。他什么也做不到。自己居然如此无力,令他欲哭无泪。地震在各地造成了灾害,行商途中的三由与舅舅也被卷入了山崩。接获通知的时候,瘦成皮包骨的猪手倚著崩塌的房屋残骸,已经无法动弹了。他的身旁有个六角形图案的破瓮。
见证了猪手的末路以后,金龙将意识转向三由,却再也感觉不到他那熟悉的气息了。
「……我好像误会了。」
隔年春天,白来到金龙身边,搁下一株夏枯草。
「我原本以为那家人对祢来说是特别的。」
丰润的紫色夏枯草与从前三由供奉的并无二致。
──自己真的是正确的吗?
不,身为国之常立神的眷属,祂所做的事应该是正确的。
金龙如此告诉自己,试图忘记那家人。然而,越是这么想,心头就越是紧紧揪住,令祂喘不过气。
祂原想跟东方的黑龙商量这件事,但或许自己犯了错的恐惧不容许祂这么做。
「不愧是西方的兄弟,总是不辱使命。」
「是啊!东方的兄弟。能够替国之常立神老爷效劳,是我的荣耀。」
金龙只能挺起胸膛,拍动鲜艳的鳞片,如此笑道。
几年后,当黑龙告知祂开始抚养婴儿时,金龙无法告诉祂这么做只会让祂自己受到伤害。
金龙抱著好玩的心态将白留下的夏枯草放入口中。
淡淡的青草味里有股些微的甜味飘荡著。
直到此时,金龙才明白三由尝到的是这样的滋味。
这是祂头一次与凡人共享同样的感觉。
──没错,那个凡人是我……
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