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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三尊 悲叹的天空

「结果,后来也只是同样的争论持续上演而已。讨论到最后,分成了投靠荒胫巾神、等待国之常立神出面,以及立即严惩荒胫巾神三派。」

不情不愿地离开大主神社的良彦送穗乃香回家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数小时后,大国主神就像是走进自家厨房似地打开良彦的房门,一面喊累,一面坐到床上。

「提醒一下,这里不是祢家。」

回家以后,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满腔郁闷,只能上网打发时间的良彦对大模大样的大国主神投以傻眼的视线。

「我知道,可是每个地方气氛都很差,而且又和岳父撞个正著,我的安闲之地只剩这里了……」

话一说完,大国主神便往床铺躺了下来。祂看起来真的很疲倦,良彦原本想埋怨祂几句,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须佐之男命说了什么?」

「还是那句老话,三贵子的意思是静待国之常立神出面,就这样。我倒觉得只是浪费时间。」

「关于黄金呢?」

「目前什么也没说……」

沉默笼罩了房间。大国主神连忙缓颊:

「不过,须佐之男命并不是不担心黄金老爷。」

在大天宫听了那番话以后,良彦心中对于黄金的焦躁感虽然减缓了几分,但并未完全平息。同时,他的心中产生了些许怀疑。

「欸!」

良彦依然望著电脑画面,喃喃说道:

「大国主神,祢知道黄金是金龙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大国主神给了肯定的答案。

「嗯……我知道。祂是国之常立神的眷属,是金龙,是金神,是方位神,也是名为黄金的狐神。」

「祂那么毛茸茸的,居然是一条龙。」

「嗯。哎,不过,我也没看过龙形的黄金老爷。还是狐狸比较好,可爱多了。」

良彦放开滑鼠,仰望天花板。

「可是,我不认为那家伙会想引发『大改建』。」

就良彦所知,黄金已经在大主神社的四石社隐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当上差使以后才频繁外出,并对文明利器与食物产生强烈的兴趣。黄金有时确实会严厉批评疏于奉祀神明的人类,但应该不至于因此认为该把人类扫荡殆尽。

「嗯,我也这么想。不必理会那些说祂和荒胫巾神是同伙的家伙。」

听大国主神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良彦松了口气。

「顺道一提,说那种话的神明同样在怀疑我。我会在这个时期率先赶来,也是为了避嫌。因为我也能够了解荒胫巾神的心情。」

良彦忍不住将视线转向床上的祂。了解想引发「大改建」的神明的心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良彦不解其意,沉默下来;大国主神察觉了,坐起上半身。

「不,我说的『了解祂的心情』不是那个意思。」

「没想到祢是这种神……」

「就跟你说不是了嘛!欸,说穿了,虾夷和朝廷的战争其实就是另一种『禅让』。听到这个字眼,有没有想起什么?」

「『禅让』……就是你的……」

「对,身为国津神的我将国家禅让给身为天津神的天照太御神──派来的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所以我不能继续窝在出云。要是把谋反的大帽子扣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大国主神在床上重新坐好,短叹一声。所以祂才在这个时期大老远赶到京都来啊?良彦总算明白了。

「我们的『禅让』是两边的头头说好的,没有流多余的血,但朝廷和虾夷的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当时神明之间没有沟通过吗?」

「应该有。不过当时荒胫巾神对于虾夷的感情已经很强烈了。不知道祂为何那么偏袒虾夷?黄金老爷应该也劝过祂不少次。再说,奈良时代到平安时代,距离现在没多久,对吧?当时神与人的分界已经相当明确了,不像我那时候那样,只要神明之间说好就行了。更何况不过分干涉凡人是神明的规矩。」

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距离现在没多久──良彦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不过,与大国主神禅让的时代确实大不相同。当时是被人类称为「神代」的神话时代。

「明明不能干涉,荒胫巾神却偏袒虾夷?」

「对。」

「这样不行吧!」

「嗯,不行。所以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放任祂那么做?再说,虾夷并不是被驱逐;虽然被迫离乡背井,最后还是有一群人回到了东北,对奥州的发展做出了不少贡献。当然,也有人死于战争就是了。」

「那荒胫巾神在气什么?」

良彦皱起眉头。当然,爱护的子民受到伤害,被逐出故乡,祂为此愤怒的心情良彦能够明白,但越是了解详情,良彦越是感到疑惑:这真的有严重到需要「大改建」的地步吗?更何况荒胫巾神是奉命守护东方的「神」,从全体人类的角度来看,虾夷与朝廷的战争并不见得尽是坏处。

「听建御雷之男神的说法,祂的情感起伏变得很大,思想也变得很极端。随著时间经过,或许会恢复正常,所以建御雷之男神才会说要等国之常立神出面。」

「可是『大改建』不会等人吧?」

「结界存在的时候还能勉强抑制祂,一旦被破,就开始倒数计时了……」

话说到一半,大国主神似乎察觉了什么,打住了话头。良彦循著祂的视线望向自己的房门,隔了几秒以后,房门猛然打开了。

「差使兄!」

冲进房里来的,是身穿古代甲冑,头上却戴著西洋头盔,背著两把弓,两侧腰间各佩了三把刀的聪哲。祂的双手拿著长枪,仔细一看,连指尖都被细密的锁子甲包覆著。

「现在神明之间是在流行突袭访问我家吗?」

「我听精灵说荒胫巾神打算引发『大改建』!请全副武装,以备不测!我精心挑选了许多兵器!」

聪哲叮叮当当地跑进房里来,完全不听良彦说话,便开始在地上排列祂带来的兵器。上次没聊上几句就让祂回去了,良彦才想著过几天得去找祂才行,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再次来访。

「武装?这些是祢的宝贝吧?」

「先借给差使兄,事后再还我就行了!」

「原来不是要送我啊!」

良彦还在想祂居然如此大方,原来是这么回事。或许祂肯出借,就已经很大方了。

「良彦,你是什么时候和军火商结交的?」

床上的大国主神对良彦投以傻眼的视线。

「祂不是军火商,是百济王聪哲。前阵子我替聪哲的曾祖父办差事。」

听了这段对话,聪哲才发现房里除了良彦以外,还有别神。

「啊,有来客!失礼了……咦?是大国主神老爷?」

「咦?我们见过面吗?」

「不!是我看过祢的尊容!我去奥出云参观吹踏鞴炼钢(注4)的时候,曾顺道拜访出云大社!」

聪哲深深一拜,表达敬意。虽说同为神明,对于原本是人类的聪哲而言,古事记里有载的大国主神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存在。

「聪哲是刀痴,拥有古今中外的各种兵器。」

良彦说明,大国主神兴味盎然地打量排列在地板上的各种兵器。

「原来如此,所以才跑去参观吹踏鞴啊!说到百济王氏,不就是从前朝廷青眼有加的一族吗?记得他们为了建造奈良的大佛,从东北提供金子──」

「啊,那就是聪哲的曾祖父。」

「还出了名闻遐迩的武将,对吧?」

大国主神问道,聪哲的脸庞微微紧绷,点了点头。

「祢说的应该是家父。」

「令尊?名字是?」

聪哲屏住呼吸一瞬间,接著才缓慢但清楚地回答:

「百济王俊哲。」

闻言,大国主神瞪大眼睛瞥了良彦一眼,随即又把视线移回聪哲身上。

「太惊人了。莫非大神已经料到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

良彦皱起眉头。那只落单狐狸听见聪哲父亲的名字时,确实也说过「造化弄人」。

大国主神重新在床上坐好,进行说明:

「你知道从前朝廷曾经武力镇压虾夷吧?期间长达几十年,派军也不只一、两次;而身为陆奥镇守将军的百济王俊哲正是朝廷派遣的军人之一。换句话说……」

大国主神瞥了良彦一眼。

「百济王俊哲是在荒胫巾神与虾夷的连结最为牢固的时代挥军攻打虾夷的人,对于荒胫巾神而言,是可恨的仇敌。」

良彦终于明白聪哲听闻荒胫巾神苏醒之后,为何会大为震撼了。父亲搏命抗战的神明复活了。

「良彦,这次荒胫巾神的问题,或许百济王一族能够再次杀出一条活路。」

大国主神说道,聪哲连忙摇头。

「祢、祢太抬举我了!我虽然是出羽守,但是武艺拙劣!完全比不上家父!」

「那就请令尊来吧!或许祂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这个嘛……家父说祂对于人世已无眷恋,不愿再有所牵扯。再说,现代祭祀我们百济王一族的人已经不多,实在无力与荒胫巾神抗衡……」

请见谅。聪哲低下头来。的确,听到百济王,答得出那是什么样的一族的人,应该是相当的历史痴吧!就连最有名的敬福现在也失去了记忆与力量,得依靠差使替祂办差事。

大国主神陷入沉思,随即灵光一闪,打直了腰杆。

「对了,仔细想想,祂应该比较适任……祂现在依然香火鼎盛,说不定比百济王更有力量。拉祂入伙,应该没有损失吧?」

大国主神一副想到好点子的模样,良彦反问:

「只要有那个人,就可以救回黄金吗?」

大国主神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了。祂盘起手臂,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

祂简短但诚实地回答。

「不过,祂确实是在那个时代征讨虾夷的凡人。」

现在就连神明都因为意见不合而僵持不下,只要是可以求助的对象,或许都该去碰碰运气。

「所以祢说的祂到底是谁?」

良彦询问,大国主神郑重地说出了名字。

「──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

闻言,聪哲悄悄地握住拳头,似乎在忍著什么。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学校教过吗?」

良彦歪头纳闷。老实说,虽然对名字有印象,但他根本不晓得那个人有什么事迹。听到征夷大将军这个名号,良彦也只觉得好像很厉害,完全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可、可是,大国主神老爷,田村麻吕老爷征讨的是虾夷,祂并没有和荒胫巾神直接对阵过。」

聪哲有些慌张地探出身子。

「再说,田村麻吕老爷并不是因为憎恨虾夷才去攻打虾夷的,祂期望的始终是和睦共处。」

「啊,对了,祢认识田村麻吕。」

见聪哲拚命说明,大国主神恍然大悟地说道。

「田村麻吕老爷当年和家父一起东征,祂十分疼爱我。」

期望和睦共处,却得参与东征,不知是什么心情?看聪哲的模样,祂似乎不想把田村麻吕扯进这回的事情里。确实,如祂所言,当年田村麻吕的对手是人类,并不是荒胫巾神。跟祂说这次的事,说不定只是徒增祂的困惑而已。

「聪哲,那位田村麻吕先生现在在哪里?」

良彦用终于开始运转的脑袋找出自己的答案。

「奉祀田村麻吕老爷的神社各地都有,祂现在应该在近江。可是──」

「我知道。我并不是要拜托祂打倒荒胫巾神,我只是……」

良彦告诉困惑的聪哲:

「我只是想救黄金而已。」

虽然不知道黄金还有没有救,但是良彦不想放弃希望。

「原为近江少将的田村麻吕老爷因为武艺高强而受到赏识,成了征东副史,与家父俊哲一起被派往东北。后来,祂历任陆奥守与镇守将军等官职,换句话说,祂几乎掌握了东北的所有行政指挥权。是祂替长年的征夷战事画下了休止符。」

从京都站搭车,大约一小时即可抵达当地的车站,接著再转乘巴士,便可前往奉祀坂上田村麻吕的神社。除了这座神社以外,传说中祂曾经布阵或打倒恶鬼的地方也还继续奉祀著祂。良彦只是上网稍微搜寻,便找到了好几个不知真假的田村麻吕传说,足见祂是位受人传颂至今的英雄。

「顺道一提,建立清水寺的也是田村麻吕老爷。」

「咦?祢说的清水寺,是东山的那一间吗?一堆观光客跑去参观的那间?」

「对,当年祂为了平定虾夷而前去参拜过。」

昨晚擅自留宿良彦家的大国主神表示今天早上也要开会,自行出门了;而良彦赌上一缕希望,和同样顺道留宿的聪哲一起拜访坂上田村麻吕。起先聪哲不太情愿,后来拗不过良彦,只好答应。虽然不知道人类能否与神明抗衡,但现在的他能做的只有这件事了。再说,比起窝在自己的房间里,至少还能够转移注意力。

从当地的车站搭乘巴士,大约需要三十分钟的车程。虽然正值暑假期间,由于是平日,只有四组乘客;其中也有高中生的身影,不知是不是社团活动结束后要回家?

「我不是去办差事的,看不见那位田村麻吕先生,幸好有祢陪我来。」

良彦一面望著车窗外流过的景色,一面说道。换作平时,那只金色狐狸总是会抢先占据窗边的座位。和祂分头行动的情况并不少,可是现在却突然有种少了什么的感觉。

「要是我也能像大国主神老爷那样提升差使兄的眼力就好了,只可惜我力有未逮……」

「别放在心上。祢和祂认识,沟通起来快多了,这样就够了。」

「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忙……」

聪哲在良彦身旁露出了含糊的笑容。

「就算不顺利,也不是祢的错,不必放在心上。或许对方现在已经不想听到关于荒胫巾神的话题了。」

不过,祂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与其不去找祂,独自乾焦急,还不如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弄个清楚明白。

「仔细想想,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一千多年了。祂现在变成什么模样,我也无法预测……」

聪哲随著巴士振动,视线四处游移。

「变成什么模样……是什么意思?」

祂是个怪模怪样的人吗?良彦从前看过人面鸟,见了什么应该都不会大惊小怪就是了。

「对我而言,祂相当耀眼,是我崇拜的对象;光是能跟他说上话,我就很开心了。我一直想为祂尽棉薄之力,可是祂到了晚年,变得难以亲近……」

聪哲拣选言词,露出掩饰的笑容。

「不过,或许人都是这样吧!抱歉,是我想太多了。」

聪哲没有多说,良彦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绕行市民大厅与居民中心的巴士一路驶向神社,乘客随著靠站而增增减减。距离神社最近的巴士站就在第一鸟居前方,由于位在没有斑马线的道路对侧,必须走天桥通行。穿过石造的第一鸟居之后,空气倏然一变;笔直的参道一路通往深处,粗壮的树木并立于两侧。良彦不知道那是杉树还是桧树,只觉得走在底下,暑气缓和了几分。

「还满大的耶!」

参道前头可望见黑沉沉的第二鸟居,但是还不见社殿的影子。虽然规模不同,看上去和京都的纠之森(注5)有些相似。

「这里保留了树木和土壤的原始面貌,附近也有河川,精灵很多。」

聪哲仰望著遮蔽夏日的树枝。

「有那么多吗?」

「是啊!瞧,那边也有。」

说著,聪哲指著某个方向,随即又察觉良彦看不见,连忙收回手指。

「抱、抱歉,因为差使兄和我能够正常交谈,我一时忘了。」

「没关系,跟我说祢看到了什么。」

这是真心话,但是说出口以后,良彦却有种无可言喻的空虚感。

不是差使时的自己居然如此无力。

不,恰好相反。他原本就无力。

只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而已。

良彦和聪哲一起穿过第二鸟居,继续在参道上前进,直到即将穿越第三鸟居时才看见社殿。不过,那似乎是拜殿;大多神社的拜殿后方就是本殿,这里的拜殿后方却是手水舍,必须再穿过一座鸟居,走下坡道,过了桥,通过两支巨大箭矢组合而成的纪念碑底下,再爬上石阶以后,才是本殿。现在这里似乎成为消灾解厄的神社,拜殿前头的广场经常举办行车安全祈愿。

走过通往本殿的太鼓桥,在灯笼并列的参道上前进片刻之后,出现了一条往右弯的道路。本殿并不是这个方向,但聪哲却突然在岔路口停下了脚步。

「田村麻吕老爷……」

聪哲一脸紧张地喃喃说道。接著,祂回头对良彦说了句:「走吧!」走向了右侧的道路。徐缓下降的道路呈现阶梯状,与流经神社旁边的河川相连;聪哲在通往河川的阶梯途中停了下来。

「好久不见了。」

聪哲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良彦也连忙低头致意。过去向来看得见神明,他没想到看不见会是如此不便。

「冒昧来访,很抱歉。这位是差使兄,他想拜见田村麻吕老爷,所以我就带他过来了。差使兄看不见田村麻吕老爷,如有失礼之处,尚请包涵。」

在聪哲的介绍之下,良彦再度朝著空无一物的空间行了个更深的礼。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眼前有个身高远远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彪形大汉,身穿甲冑,佩刀而立。然而,最引起良彦瞩目的是他的发色。那头褐色头发在夏日的照射之下散发出金色光芒。祂的肤色白皙,轮廓深刻的剽悍五官比起日本人更接近西洋人,或是两者之间的混血儿;眼珠也略带灰色,和良彦所听到的奈良至平安时代的武将形象大相径庭。

「──很稀奇吗?」

田村麻吕调侃毫不客气地凝视自己的良彦。

「啊,对、对不起……」

「我的家族之中似乎有大陆人,这就是俗称的隔代遗传。」

田村麻吕似乎早已习惯,淡然说明。祂看起来像是三、四十岁,不过就和聪哲一样,不见得是享年的模样。

「当年平城京与平安京的异国人士远比现代人想像的多,像我这样的容貌并不稀奇。对吧?聪哲。」

「对,说不定比现在的日本更为多元。」

河面反射了阳光,光芒在田村麻吕的甲冑上晃动。良彦有些错愕地看著两尊原为平安人的神明交谈。仔细想想,聪哲的祖先也是从百济国来的。

「话说回来,好久不见了,聪哲。若要问祢别来是否无恙,似乎有点奇怪。祢看起来很有精神。」

田村麻吕眯起眼睛笑道。祂没说话的时候,由于目光锐利,看起来不怒自威;一露出笑容,就显得和蔼多了。

「刚认识的时候,祢还只是个黄毛团儿。」

「当然,毕竟差了十岁。不知道是哪位仁兄陪这样的黄毛团儿练剑的时候,居然来真的呢!」

「我只是认为手下留情反倒失礼而已。」

「不,当时看祢的表情,根本是乐在其中啊!」

看著两神聊起旧事,良彦松了口气。看到聪哲在巴士里的那副神色,良彦原以为祂不愿和田村麻吕见面,但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话说回来,差使兄有何贵干?既然看不见我,应该不是为了差事而来吧?」

田村麻吕一面留意别让刀摩擦地面,一面往石阶坐了下来,并如此询问。河水在他的脚底下流动著。

「啊,对,呃……」

良彦一面窥探聪哲的脸色,一面思考如何开口。

「祢知道荒胫巾神醒来了吗?」

话一说出口,周围的空气彷佛突然冻结了。田村麻吕那双带著笑意的眼睛多了一抹钝光。

「我知道,这几天精灵都吵吵闹闹的。」

田村麻吕回答,表情丝毫未变。

「那又如何?」

「老实说──」

良彦简洁地说明了苏醒的荒胫巾神抢走盐灶神社,试图引发「大改建」,并吃掉了西方金龙之事。

「我当然也想阻止大改建,不过……被吃掉的西方金龙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良彦便停住了。黄金究竟是他的什么?

监督者?食客?还是──

「总之,我想救西方的金龙。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想设法说服荒胫巾神。如果可以,希望祢能助我一臂之力──」

「哦?你要我怎么做?」

田村麻吕依然坐在石阶上,对良彦投以冰冷的视线。良彦几乎快被祂的眼神压倒,但还是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老实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其他神明好像分成了好几派,有的认为投靠荒胫巾神比较好,有的说要等国之常立神出面……有的主张讨伐荒胫巾神……」

田村麻吕皱起眉头。见祂以手按刀,良彦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知道荒胫巾神为何吃掉西方的金龙,并试图引发『大改建』吗?」

田村麻吕压抑自己心中高涨的感情,如此问道。

「就我听到的说法,是因为祂爱护有加的虾夷人被杀,所以祂怀恨在心。不过,我没当面见过祂,老实说,不清楚祂在生什么气。」

另一种说法是祂精神失常。这些说法全都是从神明口中听来的,他并没有亲自确认过。

田村麻吕沉默下来,似乎陷入沉思之中;不久之后,祂喃喃说道:

「……『大改建』吗?或许不坏。」

良彦皱起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祂知道「大改建」是什么意思吗?

「不坏?这等于是要扫荡人类耶!祢是认真的吗?」

「差使兄。」

见良彦的语气带有些许责难之色,聪哲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制止他。

田村麻吕站了起来,用带有异彩的眼珠俯视良彦。

「要是我说我是真的这么想呢?」

祂是在捉弄自己?还是在测试自己?良彦不明白,只能回望祂的双眼。替朝廷带来胜利的英雄──这是大家口中的祂,可是良彦现在完全摸不清祂的心思。

「看来你是白跑一趟了。」

田村麻吕简短地对无言以对的良彦宣告。

「田、田村麻吕老爷──」

「聪哲,祢居然为了这种事居中牵线。」

冰冷的视线贯穿了聪哲。

「不是聪哲的错,是我拜托祂带我来的。」

良彦挡在僵住的聪哲身前。

「我以为当过征夷大将军的祢可以想出什么好办法。」

田村麻吕的双眼捕捉住良彦,几乎令人冻结的温度让良彦的背上冒出冷汗。与须佐之男命初次对峙时相似的压倒性敌意与嫌恶感,露骨地灌注在良彦身上。

「……这种称号有什么意义?」

田村麻吕自嘲地说道。

「回去,别再踏上这块土地。」

祂恨恨地啐道,随即犹如火焰熄灭一般,自良彦眼前消失了。

「田村麻吕老爷!」

聪哲再次呼唤。从祂的视线判断,田村麻吕似乎是走向本殿去了。之后任凭他们如何呼唤,田村麻吕都没有再次现身。

「差使兄看到田村麻吕老爷的刀了吗?」

回程,等候通往车站的巴士时,聪哲喃喃说道。

「哦,悬在腰间的那把?」

「对,您看得出和这把刀的形状有何不同吗?」

聪哲展示自己佩带的大刀。细长的刀身收在笔直的刀鞘里,上头镶有玉石,十分华美。

「经祢这么一说……祂的刀握柄是弯曲的,而且刀身比较短。」

良彦模模糊糊地想起那把刀的形状。记得刀鞘朴素许多,形状也和良彦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日本刀大不相同。

「那是从前虾夷人用的『蕨手刀』。」

「蕨手刀?」

「是某个人送给祂的,祂一直很珍惜那把刀。」

聪哲仰望夏季的天空。虽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阳光依然炽热;幸好巴士乘车处有屋檐,不至于曝晒于阳光之下。

「田村麻吕老爷十几岁时跟随身为陆奥镇守将军的父亲前往多贺城上任,大约在那里住了半年。」

「咦?陆奥镇守将军不是聪哲的爸爸吗?」

「家父也是,而田村麻吕老爷的父亲与苅田麻吕老爷也担任过这个官职。苅田麻吕老爷的盟友道嶋嶋足老爷正是虾夷人。」

「虾夷人?」

「对,说来稀奇,虽然出身虾夷,却进官封爵。并不是所有虾夷人都受到亏待。对于在东北生活、与虾夷比邻而居的田村麻吕老爷而言,虾夷并非征讨的对象,而是融合的对象。事实上,祂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可是……祂是征夷大将军耶!」

「对,深受当时的圣上信赖,而田村麻吕老爷也不负重望,立下了许多战功。其实我曾经问过祂,这样心里不难过吗?」

聪哲露出回忆当年的眼神,继续说道:

「当时,田村麻吕老爷没有回答,但祂确实露出了笑容,还说祂一定会结束这场战争。可是,从某个时候开始,祂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时常对周围的人乱发脾气,听不进旁人的谏言。我也曾经写信求见,却不得其门而入。刚才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祂又变回从前那个豪爽的田村麻吕老爷了,谁知……或许田村麻吕老爷已经不愿再忆起当年的事了。」

良彦想起刚才田村麻吕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让祂说出「大改建也不坏」这种话?替朝廷与虾夷的长年战事画下休止符的确实是祂。难道成为神明以后,祂对人世真的毫无留恋了吗?即使现在可说是祂亲手写下的历史换来的结果。

「……或许这不是祂期望的未来吧!」

抬头仰望的天空蔚蓝无比。生活在平安京的人与生活在东北的人,应该也都仰望过同样的天空。

聪哲欲言又止,最后似乎还是不吐不快,再度将视线转向良彦。

「差使兄,田村麻吕老爷当时不得不杀祂不想杀的人,若说祂杀的其实是祂想保护的人,也不为过。因此,对于田村麻吕老爷而言,这个人世、这个未来与祂期望的并不相同。」

聪哲殷殷诉说,良彦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所以请您别怪罪田村麻吕老爷。」

「我知道,我没有怪罪祂。」

良彦安抚聪哲。来到这里之前,或许该先针对田村麻吕做个事前调查的。良彦仗著有聪哲这个熟人在,有恃无恐,竟然疏忽了这一点。看来他比自己所想的更加著急黄金的事。

「……黄金老爷的事没帮上忙,很抱歉。」

聪哲再次郑重道歉。

「不是祢的错。」

良彦面露苦笑。其实他并不怎么失望。就算田村麻吕答应帮忙,目前他也不晓得该请祂做什么才好。要曾经征讨虾夷的祂去讨伐神明,似乎也不太对。良彦想请祂帮的不是这种忙。再说,听了刚才那番话,良彦多多少少也明白祂不愿触动当时的记忆。

「把气氛弄得那么僵,我才该道歉。」

「不,没这回事……」

「黄金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的。」

良彦挤出笑容。都已经被吃掉了,该如何搭救?就算救出来了,黄金还活著吗?良彦毫无把握,但是他不愿意放弃希望。

和聪哲道别以后,良彦回到家。他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日期还没变,便钻进了被窝。身体明明和铅块一样重,不知何去何从的不安与焦躁却让他睡不安稳,频频醒来。从窗帘缝隙间望见的天空逐渐泛白,就在他好不容易快熟睡之际,状况毫无预警地发生了。

只听见屋子咿轧作响,彷佛连人带床被抬起又摔落的上下摇晃将良彦硬生生地拉回现实。当他清醒时,剧烈的左右摇晃已经开始了,胡乱堆放在书架上的漫画应声掉落,枕边的智慧型手机总算发出了紧急地震警报,不协调音引人越发不安。桌上的电脑在一阵横冲直撞之后滑落地板,滑轮椅滑到了房门口,砰一声撞上门板,倒了下来。衣柜柜门彷佛带有意志一般地开开阖阖,衣服、包包和收纳箱一起飞出衣柜,撞上床脚。良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紧床铺才没被甩下来,只能茫然地看著整个家摇来晃去。

剧烈的摇晃持续不到一分钟,但良彦感觉起来却像是足足有五分钟,甚至更久。摇晃好不容易停止了,可是地震警报还是像故障了一样持续作响。该怎么关掉它?良彦拿起手机,看到上头显示的红色文字,整个背上都冻结了。

最大震度7强

震央:京都府南部

先前在歪斗秀上看到的地狱般的光景闪过脑海。

「『大改建』……」

良彦的喃喃自语几乎不成声,唯有为时已晚的事实摆于眼前。

下一瞬间,良彦弹了起来,冲出房间,猛敲隔壁的妹妹房门。

「晴南!晴南,你没事吧?」

门把还能转动,可是门框似乎歪了,外开门文风不动。然而,比起这件事,更让良彦担心的是房里完全没有回应。妹妹不可能这么早起,昨晚良彦还看到她在客厅里看电视。

「晴南!」

良彦使尽浑身之力拉门,但事态并未改变。他心知一个人的力量不够,连忙前往父母的房间。父母的房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可是房里却变得面目全非。母亲的梳妆台椅子倒在门前,原本位于房间中央的床铺撞破了通往阳台的落地窗,约有三分之一在外头。衣柜柜门坏了,倒在地板上,掉出来的衣服和配件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个房间里有母亲带来的嫁妆桐木柜,同样是呈现倒在地板上的状态。

「爸!妈!你们在哪里?」

良彦拨开堆积如山的衣服,抬起衣柜柜门,突然发现一条穿著熟悉睡衣的「腿」。瞬间,他的脑门发冷,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爸!」

这道近似哀号的呼唤有了微弱的回应。

「良彦……」

父亲被横倒的桐木柜压住,只有部分手脚和头部勉强露出来。

「我立刻搬开,等我一下!」

良彦设法抬起桐木柜,可是装了母亲收藏的和服与腰带的柜子比想像中的重了许多,任凭他如何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仍旧文风不动。父亲的身体似乎也不听使唤,难以从些微的缝隙间爬出来。

「良彦,光靠你一个人是搬不动的。」

父亲对奋战的儿子说道。

「晴南呢?她没事吧?」

「她的房门打不开,要进去只能破门而入……」

「你妈呢?」

「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她已经起床了。没在一楼吗?」

父亲呼吸急促,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八成是倒地时受了伤。

「爸爸不要紧,你先去看看你妈的情况。还有晴南……」

说著,父亲痛苦地皱起脸庞。

「我一定会马上回来的。」

良彦握住父亲的手说道,匆匆忙忙地跑下楼。

「妈!」

良彦一面呼唤,一面下楼,怀著不祥的预感,头一件事就是打开厨房的门。只见橱柜里掉出来的碗盘碎了一地,彷佛整个地板都铺上了碎片。而在倒下的冰箱另一头,他发现了头部流血、失去意识的母亲。

「妈!不要紧吧?」

良彦呼唤,但是母亲并无反应。他跨过冰箱,奔向母亲身边,只见母亲双目紧闭,动也不动。良彦将母亲抱到客厅,让她躺在移了位的沙发上。母亲还有呼吸,可是良彦完全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父亲和妹妹还困在二楼。

「叫救护车……不,救难队?」

良彦喃喃说道,用智慧型手机拨了一一九,但只是一直传来忙线音,完全没有接通的迹象。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此判断的良彦先用毛巾固定母亲的头部止血,并穿上布鞋,打算到附近找人帮忙。对面的房子半塌,围墙崩落,电线杆倾倒,柏油路面产生了裂痕。环顾四周,到处都冒出了烟,穿著睡衣逃到路上的人们慌乱失措地哭喊著。有人连声呼唤家人的名字,有人浑身是血、神情恍惚,还有幼童茫然地呆立于父母身旁。也有人拿著灭火器或水桶来回奔走。

「有没有人……」

良彦挤出的声音过于嘶哑,传不到远处。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可以帮帮忙?我爸爸和妹妹被困住了!」

他扯开嗓门大叫,可是没有人注意他。大家都忙著照应自己的家人,无暇他顾。

「有没有人!」

良彦迟疑了一会儿以后,奔向大主神社。那里应该还有夜班的职员,说不定孝太郎也赶过去了。只要再多一个男丁,应该就能救出爸爸和妹妹。跑著跑著,他突然察觉脚上一阵疼痛,仔细一看,一块偌大的玻璃碎片插在自己的左小腿上。是什么时候受伤的?不过,他没时间管这种小伤。他必须尽快救出两人,带他们和母亲一起前往可以接受治疗的地方。

塌陷的柏油路下方喷出了猛烈的水柱,或许是水管破裂了。良彦钻过倾倒的电线杆底下,跑过瓦斯味弥漫的道路,好不容易才抵达大主神社的参道。然而,他觉得景色似乎不太对劲,随即才发现石阶前的红色大鸟居倒塌了,附近的灯笼也崩落一地。目睹这番惨状,良彦一心只想著找人帮忙,跑上了变为波浪形的石阶;跑到一半,他绊到脚,险些跌倒,及时用手抵住地面。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情况紧急,分秒必争。当他爬到最上阶时,察觉背后莫名明亮,便回头观看。

不知何故,平时被石阶两旁的树木遮挡而看不见的景色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鲜明开阔,彷佛是从更高处的视角往下俯瞰一般。

鸭川彼端的市街陷入了一片火海。

京都有许多木造房屋和寺院神社,一旦著火,便一发不可收拾。而现在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态就在眼前发生了。

「天啊……」

良彦现在真的软了脚,膝盖险些落地。熟悉的街道被火舌吞噬,化为灰烬;蒙蒙黑烟窜起,污染了清晨的夏日天空。

「让一让!」

斜后方传来尖锐的声音,良彦茫然地回过头来,只见两个戴著安全帽、貌似救难队员的人抬著躺了人的担架匆匆忙忙地经过。这里也有人受伤?良彦迷迷糊糊地目送他们经过身边两秒后,又立刻追上担架,叫道:

「──穗乃香!」

白皙脸颊染上了红色鲜血,躺在担架上的,正是那个少女。

「穗乃香!」

良彦大叫,跳了起来,发现自己身在熟悉的床上,一时之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柜门紧闭的衣柜,放在桌上的电脑,以及胡乱堆放在书架上的漫画,全都一如睡前所见的光景。

「是梦?」

良彦喃喃说道,发现身上穿的T恤已经因为汗水而湿透了。连头发都是湿的,活像刚洗完澡。

「原来是梦……」

良彦再次确认似地说道,用双手摀住脸庞,松了口大气。好真实的梦。敲打妹妹房门的冲击、握住父亲的手及抱起母亲的触感,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彷佛一切都是现实。就连穗乃香白皙脸颊上的鲜血,都像是几分钟前才亲眼目睹似的。

良彦下意识地抱住膝盖,抵著额头。他一方面庆幸只是场梦,一方面又觉得像是看见了不久之后就会发生的未来。荒胫巾神期望的「大改建」大概就是这样吧!到时候,所有常伴左右的亲朋好友都会轻易丧生。

时间是上午六点五十二分,爸妈差不多该起床了。窗帘的另一头已经完全亮了,传来了麻雀的叫声。良彦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却又睡不著,只能继续倾听传来的晨音。

良彦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之下勉强完成工作,回家的路上,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大主神社。附近的大学正好刚下课,骑著自行车的学生就像河水一样大举流出了校门。良彦逆流而行,看见红漆鸟居依然在原地,不禁松了口气。灯笼和石阶也和平时没两样。四石社一如往常,静静地伫立于手水社彼端。或许是因为作了那样的梦,「一如往常」的景色让他好生感激。

「黄金……」

良彦在四石社前呼唤狐神的名字。

或许祂回到这里来了。

连良彦自己都觉得很蠢,但他还是忍不住抱著期待仰望小神社。依黄金的性格,搞不好咕哝一句巧克力,祂就会飞奔而来。

「我到底有多了解祂?」

西方的金龙。被如此称呼的祂真的和自己认识的黄金是同样的神明吗?良彦没有确切的证据。他既不知道黄金有个叫做东方黑龙的兄弟,也不知道祂是国之常立神的眷属。仔细想想,良彦从未听祂提过自己的过去,而良彦也不曾问过。

祂在身旁是那么地理所当然。

以至于良彦从未想过会有告终的一天。

良彦踩著沉重的脚步爬上石阶,与梦中一样回顾身后。在石阶两侧的茂密枝叶遮挡之下,他连刚才穿过的鸟居都看不见。别的不说,从这个高度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鸭川的对岸。确认了这件事,他才重新认识到那确实是场梦。

良彦一路走到大天宫前方,从中门往内窥探。他看到的是平凡无奇、一如平时的风景,不过社殿里头大概还在开会吧!他叹了口气,在中门前二拜二拍手一拜之后,走下通往本宫的坡道。

「良彦。」

良彦原本打算直接回家,不去社务所打招呼,但一名身穿白纹紫袴的男性正好从本宫走出来,叫住了他。

「啊,宫司先生。」

见到熟面孔,良彦点头致意。他是这座神社的宫司,也就是穗乃香的父亲。因为孝太郎的缘故,良彦常来这里,名字和长相都被记住了。

「上次很抱歉,拜托你帮了那么多的忙。」

「不,一点小事而已,而且还有西瓜可以吃。」

「要不要顺便进来坐坐?有人送水羊羹给我们。」

宫司招手示意良彦前往社务所。良彦原本打算直接回家,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受他的好意。

「怎么,你又想打扫了?」

正好走出储藏室的孝太郎一看见良彦,便说出了不祥的话语。

「怎么可能?别说得好像我很爱打扫一样。」

「你的打工不就是打扫吗?而且不久以后可能会转正职。」

「这就是你拜托我打扫的根据吗?」

宫司一面笑听两人一如往常地斗嘴,一面走进社务所。

「宫司先生说有水羊羹可以吃。」

「啊,这么一提,氏子送了一堆给我们。」

孝太郎抱著纸箱走向授予所。良彦没有立刻走进社务所,而是窥探储藏室旁的种植箱里的杉树插枝。虽然看起来和上次差不多,不过既然没有枯萎,代表插枝应该是成功的。

「总算长出根来了。」

闻言,良彦回过了头,只见宫司拿著两块水羊羹,面露微笑。

「接下来就看它能不能平安长大了。」

「什么时候移植?」

「业者说大概还要两年才能种到土里。」

「两年?」

「人类两岁的时候也还是婴儿吧?」

经宫司这么一说,倒也有理。良彦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如果是蔬菜或花卉,两年或许很长,但杉树只要有良好的环境,可以活上几千年,两年只是一眨眼而已。

「我和这棵杉树是老交情了。我跟它是同一年生的,常常和它比身高,只可惜转眼间就被它追过了。」

宫司招手示意良彦到阳台上。他们并肩坐了下来,拆开水羊羹的包装。用透明塑胶汤匙舀起的冰凉甜点吃起来十分顺口。

「幸好还能插枝。」

「季节有点过晚,我原本还担心长不出根。」

宫司面露苦笑,望向种著插穗的种植箱。

「昨天以前还常伴左右的事物突然消失,感觉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不见了。」

良彦忍不住停下拿著汤匙的手,屏住呼吸。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一阵鼻酸。为了掩饰湿润的眼眶,他拚命地眨眼。脑海里浮现了那一天在这里吃西瓜的情景。当时有孝太郎,有穗乃香,有办差事时相识的众神,还有黄金。不过是两周前的事,感觉起来却像是很久以前。这样的日常生活如今也笼罩在荒胫巾神的「大改建」阴影之下。

昨天以前还常伴左右的事物。

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全数失去。

就像那场梦一样,被混凝土块压扁,在红色烈焰中燃烧殆尽。

朋友、家人、城市、风景。

还有吃著别人送的水羊羹这种平凡无奇的夏日午后。

这件事冷不防地席卷了良彦的心头。他的脑子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直到此刻才猛然惊觉珍惜的事物有多么脆弱。

事实上,黄金已经消失了。

良彦只听到祂被一口吃掉的下场。

「良彦?」

宫司担心不发一语的良彦,唤了他一声。

「抱歉,最近泪腺变得很脆弱。」

良彦一面擦拭克制不住的泪水,一面挤出笑容。

「天底下没有永远存在的事物,就连自己也不晓得哪一天会死,为什么人总是对失去的东西恋恋不舍呢?啊,这不是在讽刺。」

「我知道。再说,我的确舍不得那棵杉树。」

宫司仰望屋檐彼端的夏季天空。

「亏我还是个祈求平安的神职人员,居然要等到失去了以后,才发现平凡无奇的每一天是多么可爱、多么宝贵。」

平凡无奇的每一天。这句话意外地打动了良彦。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很无聊,但是对于现在的良彦而言,这是他求之不得的生活。

「执著、固执、执念……说法有很多种,每个人倾注感情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不过,我个人宁愿把它称之为爱。」

良彦擦拭滑落下巴的泪水。

扒入口中的水羊羹带有些许咸味。

他好想念那只会向他抱怨「为什么没留一份给我」的狐狸。

良彦带著宫司让他带回去给家人吃的三份水羊羹,踏上了归途。家人都还没回家,家中的热气闷得他快冒出满头大汗。

一回到房间,良彦就立刻打开空调,并从包包里拿出不知几时间跑进去的宣之言书。只要相隔一段距离,和自己的脖子以绪带相连的宣之言书便会自动跟上来;虽然外观与普通的御朱印帐没有两样,但无论翻多少页,剩余的页数都不会减少,纸张无限相连。敬福朱印的隔页尚未浮现任何神名。如果上头出现荒胫巾神的名字,至少自己可以有个冠冕堂皇的名目介入这件事。

良彦将页面往回翻,打开了方位神的名字首次出现的那一页。当时他还不知道要盖朱印,趁著黄金睡觉时硬生生地抓著祂的脚掌沾印泥捺印。歪七扭八的掌印跃然于墨字之上。良彦望著掌印,突然想起水羊羹还搁在桌子上,便起身去把水羊羹放进冰箱里。继续沉浸于感伤之中,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良彦下了楼,打开厨房里的冰箱,愣了几秒钟。若是母亲在场,看到他呆呆地杵在冰箱前,铁定要斥喝他:「快关起来,冷气都跑掉了!」他暂且关上冰箱,又再次打开确认。妹妹似乎还没吃掉。

「是啊……我就知道。」

良彦沐浴在冷气之下,茫然地喃喃自语。

须佐之男命要人类别插手,而唯一找到的线索田村麻吕也轻易地断了。别的先不说,为何黄金会跑去找荒胫巾神?为何事前没跟良彦说一声?莫非祂真的和荒胫巾神是一伙的?这些疑惑不时地冒出头。

呼!肩膀放松下来,一股笑意同时从体内涌上,良彦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屁股坐下,驼起背部,不知何故,眼角渗出了泪水。

「等著吧!」

不知那只狐狸可有听见这句话?

这一天,大国主神在出席大天宫连日召开的会议之后,就像是返回长期住宿的饭店一样,轻松自在地回到良彦的房间。

「都到这个关头了,国之常立神为什么不快点出面啊?那个老头到底在犹豫什么?都是因为祂不出面,这种愚蠢的会议才会开个没完。」

大国主神占据了良彦的床铺,大发牢骚。良彦可以理解祂的心情。到头来,就是因为国之常立神不出面,才会陷入这般僵局。良彦也不明白国之常立神为何不出面。再继续等下去,或许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欸,我有话要跟祢说。」

良彦郑重地说道,大国主神诧异地坐起身子。

「怎么了?是想去酒店散心吗?」

「不是。我有更想去的地方。」

宣之言书的最新页依然是一片空白。

既没有荒胫巾神的名字,也没有方位神的名字。

所以良彦就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想去找荒胫巾神。」

良彦告知,大国主神只能哑然无语地回望著他。

「应该说我已经决定了才对,跟祢报告一下。我会出门两、三天。」

「啊?咦……等……」

「我想当面向荒胫巾神确认几件事。「大改建」的事,黄金的事,还有虾夷的事。」

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无法改变什么。

这不是自己能做什么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做的问题。

「……你在说什么?」

一脸错愕的大国主神终于挤出了这句话。

「哎,咦……说真的,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样太胡来了!」

「是不是胡来,要去了才知道。」

「不不不,不用去也知道!这可不是办差事啊!对方打算连凡人一起把我们全灭了耶!连有没有说话的机会都是个问题。再说,你又看不见荒胫巾神──」

「有黄金在。」

良彦笔直地回望大国主神。

「荒胫巾神体内有黄金,我应该看得见。」

这是个赌注,然而不知何故,良彦确信一定行得通。

「要是国之常立神一直不出面,演变成全面战争,或许就没机会救出黄金了。再说,如果能把荒胫巾神和黄金分开,或许荒胫巾神就会失去引发『大改建』的力量。」

闻言,大国主神一时语塞,转念一想,又开口说道:

「或许是吧!可是就算你去了,也不见得能够救出黄金啊!我很不想这么说……祂可是被吃掉了耶!依建御雷之男神的说法,祂们已经同化了。再说──」

大国主神欲言又止,像是在寻找言词。良彦察觉了,替祂说下去:

「再说,也不知道黄金和祂是不是真的不是一伙的?」

良彦的视线和一脸尴尬的大国主神对上了。他得意洋洋地俯视著大国主神。

「不要紧。关于这一点,我在刚才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了。」

「咦?刚才?」

被耍得团团转的大国主神用高了八度的声音询问。

良彦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

「黄金还没吃『完整橘子Q弹冰果冻』。」

大国主神不解其意,默默地眨了眨眼。

「祂说那是祂要吃的,叫我别动,可是却没吃掉,可见是发生了不测的事态。祂是被拖下水的。既然这样,当然得去救祂啊!」

「等……」

「所以我明天就会出发。」

「明天?」

「嗯,我已经上网买了夜行巴士的车票,打工也已经请好假了,明天晚上出发。」

「咦?等、等一下!你是认真的吗?不、不行,我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众神齐聚一堂,正在讨论该怎么做,要是你在这种关头擅自行动──」

「咦?是祢岳父说这件事和人类无关的,既然无关,我去了也没问题吧?」

大国主神显然答不上话。祂张开嘴巴,试图反驳,又闭上嘴巴,接著又张开嘴巴,最后气力耗尽,倒向床铺。见状,良彦像是在宣告胜利似地举起拳头。

「别担心,我不会给祢们添麻烦的。」

良彦对虚脱无力的大国主神如此说道。

最坏的情况,就是一片树叶凋零而已。

对于众神而言,不过是日常一景。

良彦一如往常地吃完母亲煮的晚餐,边和妹妹争夺遥控器边看电视,并和父亲闲聊家庭菜园的状况。他重看喜欢的漫画,确认平时常收看的影片频道,洗了个澡,回到房间时,大国主神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样也好。良彦不想把祂拖下水。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良彦没把要去盐灶神社找荒胫巾神的事告诉穗乃香。一来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二来是怕她说要一起去。这并不是悠闲的观光旅行。怨恨人世、吞食兄弟的荒胫巾神会如何对付人类无从预测,不能带她到那种地方去;因此,他才搭上了夜行巴士,独自前往。

「祢怎么会在这里?」

自己的座位旁边的靠窗座位上有道熟悉的身影,身穿连帽上衣,一脸不悦地拄著脸颊,一双长腿无处可放;祂一看到良彦,便用下巴指了指靠走道的座位。

「隔壁没人坐。」

「不,这是对号座。」

「没人坐。」

「祢是要我坐下?」

良彦放下背包,战战兢兢地往座位坐了下来。原以为祂会贯彻事不关己的态度,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的发展。

「祢在生气?」

「没有。」

「话说回来,祢怎么会在这里?我本来是要自己──」

话才说到一半,良彦的胸口就被硬生生地揪住了。

「听了那番话,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去吗?」

大国主神凶巴巴地说道,距离近得鼻头都快凑在一起了。良彦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祢用不著跟来的。」

「如果可以不去,我也不想去。可是我都听见你说要去了,就算我阻止,你大概也不会听;要是放著不管,我怕晚上会睡不好觉。」

大国主神放开揪住良彦胸口的手,叹了一口大气。行经神户与大阪的巴士已经坐满了六成,从京都上车的乘客包含良彦在内,共有五组人。

「不过,我不会帮忙,只是旁观而已。有我在,荒胫巾神就不会对凡人乱来了……应该不会。」

大国主神再次一脸不快地拄起脸颊。看著祂的侧脸,良彦用力咬紧牙根,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天底下还有比祂更可靠的同伴吗?

「只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大国主神再度将视线转向良彦,说道:

「你最好想像一下你走了以后会有多少人伤心。凡人很脆弱,脆弱又无常。即使心灵相通,也会在转瞬间消逝。」

大国主神鲜少露出这种感伤的眼神,让良彦有些好奇。良彦有种感觉,祂应该不只是在说自己。

「所以你要更加珍惜一起活在这一刻的奇迹。」

「我知道。」

良彦乖乖地点了点头。不知何故,穗乃香的身影闪过了脑海。

发车时间到了,巴士开始缓缓地驶动。

看来前往仙台的这一夜是睡不著了。

从仙台站搭乘电车,不到三十分钟即可抵达当地的车站,接著只要再步行十五分钟,就是荒胫巾神占据的神社了。虽然良彦感觉不到,一进入仙台,大国主神便因为荒胫巾神的浓厚气息而起鸡皮疙瘩,抵达车站时更是露骨地皱起眉头。

「真羡慕你,听不见那种声音……」

走向神社的路上,大国主神频频摀住双耳,如此嘀咕。

「什么声音?」

「凄厉的咆哮声,警告我们别靠近。」

良彦只听得见车子在马路上行驶的声音,不过大国主神似乎听见了不寻常的声音。

「祂已经察觉我们了?」

「那当然。祂认不认得你我不知道,出云之王来了,怎么可能浑然不觉?」

大国主神以一如平时的态度回答,停下来等红绿灯时,又喃喃说了一句:

「好讨厌的声音,听起来活像哀号。」

良彦朝著目前还看不见的神社望去。如果荒胫巾神是在哀号,祂究竟想诉说什么?怨怼?憎恨?还是──

不久后,神社矗立的台地映入了视野。大国主神向良彦说明本殿一带是笼罩于半圆形的巨大结界之中。

「不愧是建御雷之男神的结界,没有半点空隙。哎,这样对方应该积了不少压力吧!」

大国主神打从刚才就一直朝著天空伸出右手,做出释放某种东西的动作。根据祂的说法,祂是要精灵替祂传话,表明自己没有敌意,但是精灵畏惧荒胫巾神,不愿靠近神社。

「拜托啦!我知道祢们是乖孩子。传完话就可以回来了。」

大国主神设法安抚并送走精灵以后,长叹一声。

「祢是不是后悔跟来了?」

每当有车子驶过,就有一阵热风吹向步道。良彦如此询问,而大国主神啼笑皆非地回答:

「这点状况还在预料之中。再说,要是我现在自己回去,一定会挨须势理的骂。」

良彦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依须势理毗卖的个性,铁定曾再三叮咛丈夫和良彦一起回来,搞不好还想跟来。然而,大国主神最终是只身前来,理由想必与良彦一样吧!

灯号转为绿灯,一人一神再次迈开脚步。

通往台地上的神社的路有好几条,良彦与大国主神毫不犹豫地选择从表参道正面突破。穿过厚重的石造鸟居以后,是道笔直延伸至随神门的长阶。良彦他们随著其他香客走上意外陡急的石阶,在通往本殿的唐门前停下了脚步。目前良彦本身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大国主神的脸色显然变差了;只见祂随手擦掉滑落下巴的汗水,一脸厌烦地凝视本殿。

「不要紧吧?」

良彦询问,大国主神轻轻举起右手回应。

「咆哮已经停止了,可是结界之中传来了很强的压力。哎,我也没期待祂欢迎我们就是了。」

「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了,休息了也没差。」

走吧!大国主神说道,轻轻地拍了良彦的背部一下,大概是替他提升眼力吧!良彦吸了口气,做好觉悟,穿过了唐门。瞬间,周围的声音就像浪潮一样退去,香客的身影也倏然消失无踪。比平时略微黯淡的景色在良彦的周围拓展开来。

「大国──」

良彦原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又重新将眼睛转向视野边缘捕捉到的东西。正面有座拜殿,用来参拜奉祀建御雷之男神的左宫本殿与奉祀经津主神的右宫本殿;而拜殿前方有个人独自伫立,穿著没看过的几何图案衣服,留著一头乌黑的长发,体型像是女性,脸孔虽然对著良彦,却像是漆成了黑色似的,看不见眼鼻口。

「那不是本神。本神出不了设有结界的本殿,那只是个傀儡。」

大国主神在良彦身旁气喘吁吁地说道。

「好惊人,没想到身在结界之中依然有这等本事。这一带设下的清场结界也是出自于祢的手笔吧?」

良彦静静地倒抽了一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向傀儡。从那张漆黑的脸孔无法窥知任何感情。

「──祢的目的是什么?」

不久后,傀儡发出了声音。说来意外,那是道纤细的女声。

「出云之王如今也沦为大和神的走狗了吗?」

「很不巧,我没那么温顺。如果我是乖乖听话的走狗,就会将他五花大绑,不让他来这里了。」

大国主神耍著嘴皮,做了个深呼吸,调匀气息。

良彦可以感觉到傀儡在听了大国主神的一番话之后,将意识转向了自己。祂的脸上虽然没有眼睛,良彦却有种被注视的感觉,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没想到除了须佐之男命以外,还有神明能够如此威压大国主神。

「你──是谁?」

傀儡询问,良彦硬生生地撬开乾燥的嘴巴。

「萩原良彦。」

良彦清楚地报上名字,傀儡却是反应平平。他握住拳头,继续说道:

「我来这里,是有事要求祢。」

虽然几乎没有计画可言,良彦照著昨晚在巴士里和大国主神讲好的那样说道:

「能不能让我和黄金……和金龙见面?」

这次的目的是和建御雷之男神看到的金龙见面。虽然可以沟通的可能性很低,但总比正面请求荒胫巾神撤回「大改建」要来得有希望。

傀儡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你和西方的兄弟是什么关系?」

祂的声音似乎有些慌乱,又像是隐含怒意。

「我是差使,和黄金住在一起。不过,今天我不是来办差事的──」

良彦放大音量,掩饰声音中的颤抖。

「我知道祢对人类及大和神明抱持的看法。老实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权利说三道四。只不过……我想和黄金见面。祂帮过我不少忙,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说到最后两字,良彦不禁泪水盈眶。他今天来到这里,正是为了不让这次的会面变成最后一面。

「──不行。」

傀儡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西方兄弟的意识正要与我融为一体。这么一想,你想见面的心愿也算是达成了。」

傀儡用手摀著嘴巴,似乎在笑。

良彦与大国主神面面相觑。已经来不及了吗?救不回黄金,就阻止不了「大改建」。

「死心吧!西方的兄弟与我已经分不开了。怀抱同样空虚的龙合而为一,只是时间的问题。」

「等等,至少让我和本体见面,而不是傀儡──」

「不行。」

傀儡回以强硬的声音,同时,良彦的正面刮来了一阵强风;明明是盛夏,却冰冷得令他几乎冻结。

「──原来你就是良彦啊!兄弟记忆里的……人类……差使……」

傀儡微微抖动歪起的头,用和机械一样平板的声音喃喃说道。

「兄弟夺走了我的一切,自己居然过得如此逍遥自在……」

傀儡挣扎似地抓著自己的胸口,双脚一软,跪倒在地。接著,祂的身影彷佛渗入了空气之中,逐渐模糊变形。良彦与大国主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杵于原地。

「岂有此理……我陷入了那么痛苦、那么悲哀的长眠……为何……兄弟却……」

瞬间,本殿方向传来了一道划裂空气的咆哮。那并非警戒声或威吓声,而是种近似情感爆发时的尖叫声,大概是荒胫巾神的本体发出来的吧!同时,脚下犹如地震一般开始响动。

「不行,良彦,再待下去太危险了!」

大国主神拉著良彦的手臂,打算走出唐门。

「可是,还没救出黄金!」

「建御雷之男神说过了吧?现在的荒胫巾神神志不清!别把祂和你过去见过的神明混为一谈!」

良彦再次望向本殿。好不容易来到附近,却一无所获,只能摸著鼻子乖乖回去吗?

「黄金!」

良彦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叫。

「黄金!是我!快回答!」

「住口!」

蹲在地上的傀儡将黑色脸孔转向他,身体依旧呈现不安定的状态。

「为什么不是我?」

傀儡如此大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明明也一样,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经历那种痛苦?为什么只有兄弟,只有兄弟──可以和你一起生活?」

良彦不明白傀儡在说什么,困惑地杵在原地。

「兄弟……兄弟该跟我一样才对!」

「良彦,别理祂!」

「为什么──」

如此大叫的傀儡释放了一阵骤风。被祂一把抓住的风之精灵化为利刃,射向了良彦。

「良彦!」

大国主神急忙上前抵挡,但未能抵销力量,被吹向后方,撞上了唐门,无力地摔落地面。

「大国主神!」

良彦奔向祂,前方突然有道黑影闪过;随即,傀儡从天而降,将他压倒在地。良彦撞上石板,全身一阵剧痛,喘不过气来。

「兄弟伤心,我也伤心,所以合而为一。」

傀儡呆板地说著这句话,用掌中冒出的空气块殴打良彦的脸颊,紧接著是肩膀、胸膛和腹部,最后又抓起一把风砸向良彦。被迫变形的精灵发出的哀号声掠过耳朵,良彦同时听见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吱吱作响的声音。

「不需要,不需要你。快消失,快消失,快消失。」

纵使想反抗,良彦已经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了。麻痹感比疼痛感更为强烈,他无法吸气。

「你最好消失,你最好消失……就连×××……也已经不在了……」

傀儡迷迷糊糊地说道。说到后半时,祂停下了动作。良彦没听清楚,只知道祂似乎是在呼唤某人的名字。然而,傀儡随即回过神来,缓缓地朝著良彦的脖子伸出了手。

「你要当祭品,当献给神明的供品。兄弟一定也赞成这么做。」

在意识朦胧之间,良彦知道自己的脖子被勒住,眼前逐渐变红。他连挣扎的力气也不剩,话语无声无息地脱口而出。

黄金──

此时,傀儡的脸孔微微地发出了劈啪声。下一瞬间,祂的右半张脸爆开了,就像玻璃碎裂时一样,发出尖锐的声音,碎片如花瓣般飞舞。漆黑的部分剥落,良彦确确实实地看见了底下的黄绿色眼睛。

「别动!」

一道并非大国主神的年轻男声传来,只见跨坐在良彦身上的傀儡被某种柔韧如鞭的东西弹开了。同时,某种物体开始包覆良彦,彷佛在保护他一般;感觉起来冰冰凉凉的,还有股直窜鼻腔的树香味。

「良彦!」

如此呼唤的是大国主神的声音。良彦只知道祂在询问「你不要紧吧?」但无法回答,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当良彦醒来时,发现周围有几颗大光球漂浮著。这些大小足以容纳自己的光球宛若在徐缓的河里漂流一般,朝著固定的方向移动;其中也有不规则移动的光球,被这种光球弹开的光球又将其他光球弹开,在奔流之中制造出各式各样的动态。良彦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眺望著,觉得好美。这里是哪里?这样的疑问存在于脑海一隅,可是他实在提不起劲去思索。长时间眺望光球,他察觉每颗光球的颜色都有微妙的差异。有的接近蓝色,有的接近黄色,有的是淡桃红色,有的是绿色。不晓得有什么不同?良彦窥探手边的黄色光球,瞬间,陌生的影像流入了良彦的脑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还穿著朴素麻布衣的年代,一个小男孩和貌似妹妹的小女孩一起奔跑的影像。良彦窥探另一颗光球,这回流入脑中的是那个小男孩和家人一起祈祷的影像。

意识终于清晰的良彦察觉自己的身体也和光球一起漂流著;虽然缓缓地持续流动,如果心里想著要前往某个方向,便能够逆流朝著那个方向移动。良彦窥探在附近漂流的蓝色光球,小男孩坐在某人的尸首旁边的影像传入脑内。

这是这个少年的记忆吗?

良彦暗想,但若是如此,为何不是少年的视角?影像几乎都是从特定场所看到的景色。

「啊──」

良彦从窥探的光球抬起头来,发现有颗光球朝著自己飞来;他还来不及闪避,光球便撞上了他,并穿透他的身体。瞬间,大量的影像流入脑海。一瞬间的光芒之中以比快转快上数倍的速度塞入了数小时分量的资讯。

每天的礼拜。

对于神明的敬畏。

阖家团圆的和乐。

质朴安稳的生活。

制作土器的营生。

对于伐木挖土的感谢之心。

以及紫色的小花。

这是某人看著这家人时留下的记忆。

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流入心中,良彦发现自己在哭;不听使唤的泪水不断从双眼涌出。

下著绵绵细雨的森林中,躺在矮草上的少年。

看著他的某人所感受到的纠葛、烦恼与悲伤。

无法伸出的援手,无处宣泄的情感。

不久后,良彦发现有只狐狸以侧脸对著自己,独自坐在许多光球流来的上游。

「……黄金?」

狐狸的视线前端有个损坏的土器。必须用双手才能拿起的大土器似乎是瓮,表面绘著六角形图案。

「黄金。」

良彦放大音量,但狐狸一动也不动。良彦试著接近对方,然而任凭他如何挣扎,距离始终没有缩短。

「黄金!」

之后,巨大的水流将良彦冲走,狐狸离他越来越远了。

「黄金!」

良彦伸出手来,可是无情的距离阻隔了他们。

「黄──」

「你要叫几次?」

听了这道声音,良彦惊讶地瞪大眼睛。

眼前有位长须老人在窥探著自己。良彦觉得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终于醒啦?你说了好多梦话,是看见了谁的记忆吗?」

老人嘿咻一声,打直腰杆,在空无一物的空间坐了下来,彷佛那儿有张看不见的椅子似的。良彦用手抵著地板,想要坐起身子,手却有种缓缓下沉的感觉;他连忙确认地板。

「这是什么……」

手底下根本没有地板。良彦确实触及了某种柔软的物体,但就像空气层一样,无法用肉眼捕捉。如果静止不动,就不会继续下沉。良彦小心翼翼地就地坐起身子,默默地环顾周围。这里没有地板,也没有天花板,只有一整片的黑色空间;明明没有光源,却能清楚地看见自己与老人的身影,实在不可思议。

「你只是个凡人,却这么胡来。」

老人穿著袖子很长的奇妙服装,看起来有点像和服;一面抚摸下巴的白须,一面嘻嘻笑道。

「差点就得去阴间报到了。」

「阴间?」

良彦喃喃说道,这才回想起来。

「──啊,咦?我怎么了?」

自己确实被荒胫巾神的傀儡痛殴了一顿。他连忙摸索身体,可是别说被殴打的痕迹了,身上连个伤口也没有。

「现在检查也没用,那不是肉体。你的肉体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大国主神带走了。」

「是、是吗?」

良彦松了口气。与祂同行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呃,那这里是?我还回得去吗?」

莫非现在的自己正处于濒死或命危?良彦战兢地询问,而老人极为乾脆地点了头。

「回得去。这里是现实与梦境的夹缝,神与人交流的场所。是外亦是内,是内亦是外。」

「是外亦是内?」

「正面就是反面,反面就是正面的意思。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或许还太难懂了。」

老人笑著对良彦招了招手。良彦彷佛被无形的力量拉了起来,走到老人面前。看不见的地板依然柔软,感觉宛若走在低回弹素材之上。

「人很快就会死,用不著急著寻死。别胡来,我可不想听敏益发牢骚。」

老人耸了耸肩,如此忠告。听了这句话,良彦才想起这个老人是谁。

「啊──祢是给我宣之言书的老爷爷!」

「怎么,你现在才发现?」

老人有点不满地仰望良彦。

「哎,毕竟只见过一次面……话说回来,祢是谁?」

良彦知道祂大概是神明,但是并不清楚祂的详细来历。

「我就是那只狐狸口中的『大神』。」

「咦?那在宣之言书上派差事的就是──」

「我。」

大神笑咪咪地给了肯定的答覆。

面对这个轻易揭晓的事实,良彦茫然呆立了片刻。话说回来,为何会在这里和祂重逢?

「抱歉,让你遇上这种事,是我的过错。」

大神彷佛看出了良彦的疑惑,突然如此说道:

「无论是黑龙、金龙、大和的众神或凡人,我都不能偏袒,这是我的职责。相对地,所有发生的事,我会概括承受,因为一切都是在我的身上发生的。」

大神平静但清楚地说道。祂的话语在现场微微地回荡。

「祢该不会就是……国之常立神吧?」

良彦询问,大神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不,现在不是笑的时候!祢不出面,大家都很伤脑筋耶!黄金说不定还有救啊!祢知道自己的眷属现在变成什么样吗?」

良彦忍不住大声说话,大神为难地看著他。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可是!」

祂打算置之不理吗?惹事的可是自己的眷属啊!

「刚才我也说了,我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只能在这里见证毁灭;见证之后,再依照根源神的意志促其重生。我是在这个约定之下,将一切托付给大日孁女……天照太御神,并派遣眷属龙守护大地。」

「可是祢的龙吞了兄弟龙,打算引发『大改建』。」

良彦立刻诉之以理: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大改建』真的会发生,这样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无论再怎么求我,我『什么事也不能做』。我能做的只有『毁灭与重生』。」

「不,可是……」

「那我反过来问你。」

大神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良彦,问道:

「你的想法是?」

「我的想法……」

「你能接受『大改建』吗?」

「当然不能!」

良彦立即否定。谁会期望毁灭?

「可是,要是神明真的实行这件事,我一个人根本无力回天!所以我现在才到处奔走,如果能够救回黄金,或许也能够阻止『大改建』──」

「奔走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能说只有我一个人,应该是两个人?还有全部的神明。」

「真的只有两个凡人?」

「咦?什么意思?除了我和穗乃香以外还有别人吗?」

「只有两个啊……真让我失望。」

大神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因为知道『大改建』即将发生的人类只有我和穗乃香而已。难道还有其他人?」

「不晓得。或许有,或许没有。」

大神答得相当乾脆,良彦越发混乱,皱起了眉头。这个老爷爷究竟想说什么?

大神笑咪咪地说道:

「神因人敬而增威,人因神德而添运。神为人,人亦为神。就是这么回事。」

「不,我完全不懂。」

良彦一本正经地回答。祂不能说得更浅显易懂一点吗?最好是傻子也听得懂的程度。

「好了。」

大神打断打算追问的良彦,站了起来。

「你该回去了。女娃儿从刚才就一直大发雷霆。那孩子很少气成那样,大国主神有点可怜。」

大神抖动肩膀嘻嘻笑道,朝著良彦伸出了右手;良彦被袭来的风压吹得往后倒,他并没有撞上柔软的地板,而是头下脚上,开始坠落。

「哇!等等,咦咦咦咦──」

至少先预告一下吧!这句怨言并未成功传达,当良彦的视野映出了向他挥手的大神时,意识便中断了。

这一天,虽然大学已经开始放暑假,由于荒胫巾神与黄金的事而连日烦忧的穗乃香为了转换心情,便在太阳下山以后出门散步,顺便乘凉。白天,她寄了封邮件,询问良彦有没有从成天待在他家的大国主神口中得知任何新消息,但是至今仍未收到回信。大概还在打工吧!就在穗乃香如此暗忖之际,某处似乎传来了呼唤声,她便停下了脚步。

「啊、呃,抱歉。」

用充满歉意的声音向她攀谈的,是上次和良彦在一起的那尊名叫聪哲的男神。后来他们立刻就道别了,没聊上几句话。

「您是不是天眼姑娘?」

「没、没错。有什么事吗?」

从行道树下走出来的聪哲一脸困扰地抓了抓脑袋。

「老实说,我有事相告差使兄,前来拜访,但他似乎一早就出门了。询问大年神老爷,祂说今天应该没有打工才是,所以想请教您是否知道他去了哪里……」

大年神居然知道良彦的行程?穗乃香莫名地佩服起来。如果不是打工,应该是单纯外出吧!

「是急事吗?」

聪哲大概是等不及,所以在市内到处闲晃碰运气。只见祂视线游移,搜索言词,支支吾吾地说道:

「前些天让差使兄大失所望,我想再次向他致歉,还有,关于田村麻吕老爷,我有尚未相告之事……」

见聪哲如此惶恐又失落,穗乃香于心不忍,便拿出智慧型手机打电话。虽然不知道祂和良彦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既然祂想见良彦,还是安排他们见面比较好。

「没接……」

嘟嘟声持续响起,超过一定次数以后便转入语音留言服务。平时的良彦会很快接听。

「是不是在看电影之类的?」

为了慎重起见,穗乃香又拨了一次,还是一样转入语音留言服务。

「对不起,电话还是打不通,呃,怎么办……」

就这么扔下聪哲,未免太可怜了。是不是该暂且带祂回家等候?就在穗乃香寻思之际,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响了。

「啊!」

液晶萤幕上显示的是良彦的号码。穗乃香和聪哲都松了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喂?良彦先生?」

她呼唤道,可是并没有传来平时的声音。电话明明接通了,无声状态却持续了好几秒。

「……良彦先生?」

她再度呼唤,这回隐约传来了叹息似的呼吸声。

『──穗乃香。』

在不久之后呼唤她的名字的,是一道成年女性的声音;说来不可思议,声音之中同时带有紧张与强自压抑紧张的色彩。穗乃香对这道声音有印象,困惑地问道:

「须势理毗卖娘娘?」

话一说出口,便有股不祥的气息从脚边爬了上来。

为何良彦没接电话?

为何是须势理毗卖代他回拨?

祂的声音异于平时的理由──

『你现在可以来月读命的神社一趟吗?』

须势理毗卖始终保持冷静地问道。

「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穗乃香愣在原地,一旁的聪哲一脸担心地望著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穗乃香带有怒意的声音在月读命的神社中回响。

「为什么良彦先生会受伤?」

一旁的木板地铺上了榻榻米,满身疮痍的良彦就躺在上头。他的伤口敷上了青草与树叶,以相貌神似的两尊女神为中心的众神正在替他疗伤。

「抱歉,有我跟著,还发生这种事……」

瘫坐在良彦身边的大国主神喃喃说道。祂自己的衣服也是多处污损破裂,脸颊与手臂上都有擦伤。不过,祂的伤势与良彦明显不同,应该是因为祂是远比人类强壮的神明吧!

「没想到会变成那样,不,我一开始就该料到的……」

良彦与大国主神居然贸然去找荒胫巾神,而穗乃香直到此刻才得知这件事。这也是让她焦躁的原因之一。为什么没跟她说一声?

「良彦先生是人类耶!他虽然是差使,只是个没有天眼的普通人!祢怎么会让他去?」

须势理毗卖轻轻地抱住激动不已的穗乃香的肩膀。祂的表情宛若也在承受同样的痛苦,见状,穗乃香不禁咬住嘴唇。祂一定也和丈夫一样自责吧!

「我也有同感。为什么没阻止他?亏祢还是出云之王!」

大国主神身旁有尊女神对祂怒目相视,彷佛随时就要一把揪住祂似的。那是穗乃香从未见过的女神。

「日名照,没有阻止他的我也一样有错。」

「对!须势理毗卖娘娘也难辞其咎!如果阻止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凡人怎么敌得过神明?」

即使面对须势理毗卖,祂依然毫不畏惧地回嘴,并气愤难平地指著某尊替良彦疗伤的神明,继续说道:

「如果不是祂悄悄尾随在后,祢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还不感谢祂!」

「好了、好了,别那么激动。他没有生命危险。」

在良彦枕边观察情况的某尊身穿水干的少年神说道。最后一句话是对著穗乃香说的。

「虽然受了许多伤,只要待在这里,很快就能治好了。再说,还有蚶贝比卖和蛤贝比卖在。这一点可就要感谢找祂们来的大国主神了。」

「是啊!让他躺在这个充满神灵之气的地方,不消两、三天,应该就能动了。如果是大天宫,或许会更快痊愈,不过带他去那里,只怕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少年神的对侧是尊带著大青蛙与猫头鹰的男神,祂也点头表示赞同。

「嗯、嗯,这样就够了。接著只要等时间治好他即可。」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这道声音,只见良彦的头部后方有尊掌心大小的小神探出头来。

「辛苦了,蚶贝比卖、蛤贝比卖,还有羽山户神的孩子们。」

替良彦敷叶片的众神们迅速地收起法宝,离开现场。穗乃香觉得其中一神有点眼熟,忍不住以视线追逐祂。祂不就是前几天大力反对良彦与自己待在大天宫的男神吗?

「这件织布给凡人用原本是暴殄天物,这次特别破例出借。」

穗乃香移回视线,只见天棚机姬神将织有唐草纹的橘黄色单衣盖在良彦身上。

「我打了水过来,大国主神也快点把脸擦一擦吧!」

一头白色长发的男神抱著装了水的木桶走来。祂的身后有尊穿著深藏青色打挂的女神,同样抱著水桶。穗乃香不知道名字的神明很多,祂们全都一脸担心地望著良彦。

「穗乃香,抱歉……」

大国主神起身,再次向穗乃香低头道歉。见状,穗乃香突然冷静下来了,拚命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我……才该道歉……」

没错,再怎么大声嚷嚷,都无法改变良彦受伤的事实。再说,八成是良彦不听大国主神制止,一意孤行。他那种不顾一切的率性行动,穗乃香也见识过许多次。如今可以确定荒胫巾神对人类不会手下留情,祂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进行「大改建」。

「唉,不行,那边也完全气昏头了。」

不知从哪边回来的迩迩艺命一脸不耐地抓著脖子。

「建御雷之男神祂们一副随时就要出兵的样子。倭建命说会设法劝阻祂们,我看是很难了。」

「不妙。」

大国主神皱起眉头。这次的事祂只通知了部分神明,特别是良彦办过差事的神明;因为大国主神认为祂们一定会站在良彦与黄金这一边。因此,大国主神也私下告知了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而这似乎是错误的决定。出于一神之私而伤害凡人的行径,触动了祂们的逆鳞。换句话说,荒胫巾神违反了规矩。

「亏我还特地避开大天宫,借用月读命的神社,这下子传入日本各地的众神耳中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哎,我们偷偷摸摸地在做这些事,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尤其是祢的岳父。」

听到迩迩艺命这么说,大国主神宛如伤口突然发疼似地摀住胸口。

「大国主神,黄金兄还有救吗?」

白发男神问道,大国主神盘起手臂沉吟。

「这个嘛……良彦呼唤祂的时候有反应,或许还有希望……」

至今仍未听闻国之常立神降临大天宫的消息。既然祂不出面,只能自行设法处理,否则事态不会有任何改变。

「只要能把黄金老爷和荒胫巾神分开,应该就能阻止『大改建』,可是该怎么做才好呢?」

「哎呀,祢们还在纠结这种事啊?」

突然有道声音插嘴,在场全员都将视线转向声音的主人。

「啊……是逃亡眷属先生。」

只见一只白狐轻松惬意地在神社角落啃著别处叼来的仙贝,不知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没什么好为难的,在这个时代再来一次东征就行了。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历史是会重演的。喏,快去挖角坂上田村麻吕吧!」

哇哈哈哈!白狐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大国主神用狐疑的眼神望著祂。

「祢是哪里的狐狸?要我叫宇迦之御魂神来吗?」

「哎呀呀,大国主兄,别这么煞风景嘛!」

身为逃亡眷属,居然敢跑来这附近闲晃,固然令人疑惑,但是穗乃香有更加关心的事。她寻找一同前来此地的聪哲身影。

「呃,聪哲先生,刚才说的田村麻吕……」

白狐所指的应该是坂上田村麻吕。这个名字学校教过,刚才聪哲似乎也提过。

「对,是指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

聪哲带著悲痛的表情点了点头。

「那个人可以救回黄金老爷吗?」

「这、这个嘛……田村麻吕老爷确实曾率军东征,但是祂当年征讨的对象始终是人类──」

「不过,至少有希望吧?」

穗乃香一反常态地打断聪哲,焦急地询问。聪哲略微迟疑地说道:

「──或许祂能和荒胫巾神谈谈。毕竟祂们现在同为神明。」

「那……」

「可是,同时也有决裂的可能性。若是演变成这种局面,就无可挽回了。再说,不知道田村麻吕老爷肯不肯出面……」

聪哲语带保留。

「穗乃香。」

大国主神用安抚的口吻呼唤穷追猛打的穗乃香。

「其实良彦已经去求过祂了,可是祂拒绝了。」

「……为什么?」

「理由我不清楚,不过并不是所有神明都不希望『大改建』发生。」

怎么会?穗乃香不禁哀叹。难道自己只能在一旁乾焦急吗?良彦可是冒著生命危险去找荒胫巾神啊!他如此重视的搭档至今仍然被囚禁著。

当他醒来时,会怎么想?

死了这条心,仰天长叹吗?还是──

还是……

「我……我要再去一次。」

穗乃香抬起头来,与困惑的大国主神四目相交。

「我要再去找坂上田村麻吕老爷一次。」

她认为这是拥有天眼的自己该做的事。

也是她能为良彦所做的事。

田村麻吕打算去看马。

虾夷养的马都很健壮,即使天候不佳也毫不畏惧地继续奔驰,在都城中素有好评,听说有些国司也会偷偷购买。东北地方有许多广大的原野,正适合养马。听闻附近就有一座养马场,他一时兴起,便整装外出了。

「伤脑筋。」

田村麻吕在马背上喃喃说道。一同离开多贺城的侍从失去踪影,不知已经过了多久?飘荡于森林之中的薄雾似乎变得比刚才更浓了。

「是足,你在哪里!」

田村麻吕再次呼唤,但是没有回音。刚起雾时,他便开始小心留意,然而或许是常走这条路带来的安心感让他心生大意吧!没想到竟会与侍从走散。

随著父亲赴任多贺城,已经近一个月;季节即将入冬,树叶渐渐变了颜色。田村麻吕抚摸坐立不安的马儿脖子,寻思该如何是好。在人生地不熟的土地落单,今年刚满十三岁的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感到不安。他迷失了方向,就算想回多贺城也办不到。

「该继续前进吗?还是待在原地比较好?」

田村麻吕拿不定主意,咬著嘴唇。

「记得前头有片沼泽,沿著沼泽走,或许可以回到多贺城。」

田村麻吕拚命地压抑不安,策马前行。从枝叶缝隙间射下的光线反射在雾气的微细粒子之上,周围宛若罩上了一层纱。往前数过去的第五棵树在白色的景色中呈现微微透明的状态。田村麻吕一面留意地面,一面缓缓前进。

不久后,他来到一片空旷的土地,停下了马。那儿没有树木,只有一整片的淡青色花朵。花朵有五片圆形花瓣,越往中心,颜色越浓,中央则是鲜黄色的花蕊。像婴儿拳头一般大的花朵密集绽放的景色十分壮观,花田彷佛无限延伸至白色景色的另一头。

「没想到有这样的地方……」

田村麻吕忍不住下马确认花田是不是幻影。他摸了摸花朵,冰凉丰润的触感传来。

「你在那里做什么?」

突然有道声音响起,田村麻吕心下一惊,抬起头来。不知何时,一个年轻人骑马来到了他的身边。看见年轻人身上的服装,田村麻吕的脸庞微微紧绷起来。是虾夷人。其实对于田村麻吕而言,虾夷人并非需要全心警戒的对象;父亲的朋友道嶋嶋足也是虾夷人,田村麻吕向他学习箭术,时常听他提起虾夷的独特文化,因此对于虾夷颇感兴趣。只不过,住在附近的虾夷人虽已王化,还是有心怀叛意之人,最好别让对方知道自己是陆奥镇守将军的儿子。

「你是将军的儿子?」

然而,田村麻吕的算盘是白打了。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披著田村麻吕从未见过的动物毛皮,背著装了箭的竹筒,腰间悬著一把刀;他手上的弓很大,箭术想必颇为高明。与他格格不入的白色贝壳项炼吸引了田村麻吕的目光。仔细一看,他的背后还有两、三个同伴;搞不好其实更多,只是被雾气遮住了而已。

「你的随从到哪儿去了?迷路了吗?」

见田村麻吕没有回答,他又继续追问。口气虽然粗鲁,但似乎是在担心田村麻吕。

「因为起雾而走散了。」

犹豫过后,田村麻吕如此回答。只见虾夷年轻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表示要送他到森林出口。然而,田村麻吕不知道可否信任他,不敢上马。是不是该逃走比较好?这样的戒心让他浑身僵硬。虾夷年轻人察觉了,面露苦笑,浓眉悍面露出的笑容有股意外的亲和力。

「别怕,我不会攻击小孩。」

「我、我才不是小孩!」

听了年轻人的话语,田村麻吕忍不住忿忿不平地反驳。哦?年轻人睁大了眼睛,思索片刻之后,下马走到田村麻吕身边。他的粗壮手臂和高大体格令田村麻吕哑然失声。只怕连都城的近卫兵都没有他如此强壮。

「那就这么办吧!」

田村麻吕不知道对方打算做什么,一阵紧张;只见年轻人一脸爱怜地摘下了脚边的花朵。

「这是荒胫巾神之花,也是我们祖先的灵魂。我的故乡也开了很多这种花,传说对它立下的誓言一定会实现。对这种花立誓,就等于对神明立誓。」

年轻人如此说明,将摘下的花朵拿到自己面前,闭上了眼睛。

「我一定会送你到森林出口。」

年轻人彷佛在对著花朵诉说一般,并将它递给田村麻吕。

「这样你肯相信了吗?」

田村麻吕从未听过这种传说。但用僵硬动作接过的花朵似乎带有一股神圣的氛围。

虽然身在雾中,替田村麻吕带路的年轻人却像是行走于自家庭院一样自信满满地策马前进,强而有力的步伐让人感受到没有道路就自行开拓的意志。田村麻吕望著他那结实的背部,暗忖他是不是哪个知名的族长;但要说他是族长,似乎又太过年轻了。这样的人如果肯协助父亲,或许父亲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从前我还叫阿弖良的时候,曾经在山里迷路;当时我的朋友也和我在一块,可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最后父亲来接我们,才能平安无事。」

路上,年轻人对田村麻吕提起了这段往事。

「虾夷人也会迷路?」

田村麻吕天真地问道,年轻人面露苦笑。

「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再说,那大概是我小看山神的惩罚吧!」

他说的山神就是刚才提到的荒胫巾神吗?听说那是虾夷人信仰的神明。

「你并不害怕虾夷人。」

年轻人突然如此说道,并将视线转向田村麻吕。

「身为西方人,刚才那番戒心是理所当然的。不过,那并非不理性的恐惧。」

「那当然。」

田村麻吕脱口而出,又连忙闭上嘴巴。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下去。

「我跟嶋足学过射箭。虾夷人很会射箭,也很会骑马,尤其擅长走山路,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来到多贺城以后,也有很多对我很好的虾夷人。父亲大人确实是以陆奥镇守将军的身分赴任,可是他与虾夷无冤无仇。我认为我们该学习彼此的长处。只有傻子才会打没有意义的仗。」

听了最后那句语气强烈的话语,年轻人惊讶地瞪大眼睛。这番话并不是谎言,而是田村麻吕的肺腑之言。他常在想,能不能别用武力压制,而是互相融合?当然,他也知道有怀柔这种方法,但他追求的是更加了解彼此的做法。

「听说虾夷出好马,今天我原本打算去看的……」

田村麻吕想起自己的不中用,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年轻人察觉,微微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个问题,田村麻吕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了。反正对方已经知道他是将军之子,隐瞒名字也没有意义了。

「田村麻吕。」

「是吗?田村麻吕啊!」

年轻人似乎很高兴,继续策马前行。

不久后,森林的出口映入了眼帘;年轻人停下了马,要田村麻吕自行离开。

「请问……」

田村麻吕道过谢,策马走了几步以后,忍不住掉转马头。

「可以告诉我你现在的名字吗?」

他问道,年轻人露出了苦笑。

「阿弖流为。」

「欸,呰麻吕,你认识一个叫做阿弖流为的男人吗?」

和阿弖流为相识的隔天,田村麻吕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身为附近村落村长的伊治呰麻吕已经归顺朝廷,奉命统治这一带。他很欣赏不畏惧虾夷人的田村麻吕,向来格外关照。

「这可吓著我了。这个名字是从哪里听来的?」

在田村麻吕的请求之下,呰麻吕正在教他使用鱼皮做衣服的方法,听了这个问题,不禁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昨天在森林里遇见他,他还给了我一朵荒胫巾神之花。」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有那朵花啊!」

「这种花在虾夷人之间很有名吗?」

「对,那是我们祖先的灵魂,也是荒胫巾神的化身。」

虾夷人说话的腔调与大和长大的田村麻吕有些不同,起先田村麻吕听不太懂,现在渐渐地习惯了。

「阿弖流为也和你们一样,是归顺的虾夷人吗?」

田村麻吕抱著一丝不安问道。他担心阿弖流为或许会与父亲为敌。

呰麻吕面有难色,似乎在搜索言词。

「不,很遗憾,阿弖流为……胆泽一带的人至今仍与朝廷水火不容。不过,阿弖流为是位勇猛的战士,同时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终有一天,他一定能用那双眼看清未来的道路,接纳朝廷吧!」

他果然是个勇猛的战士啊!田村麻吕露出了苦涩的表情。想起阿弖流为的结实手臂,就各种意义而言,田村麻吕都不想与他为敌。

「田村麻吕少爷。」

呰麻吕露出平时少见的严肃表情,说道:

「请您和阿弖流为和睦相处。他和您这样的年轻人肩负了虾夷与大和的未来。」

打从田村麻吕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便一直很关心率领虾夷人与虾夷人打仗的呰麻吕。他说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像嶋足一样扬名都城,但内心想必是五味杂陈。一定也有人骂他是叛徒吧!

「如果可以和睦相处,我当然也想这么做。我不想打无意义的仗,再说──」

田村麻吕看著呰麻吕灵巧地缝合鱼皮,打住了话头。

田村麻吕有许多事想问他。

他一定知道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还有尚未归顺的虾夷人的心声。

「……但愿还能见到他。」

这句喃喃自语在几天之后实现了。

这一天,田村麻吕再次造访附近的养马场,在那儿看到了某个正在试骑的男人,不禁叫了一声。男人察觉他,骑著马走向前来,露出了亲昵的笑容。

「又见面了,田村麻吕。」

听了阿弖流为的这句话,田村麻吕感觉到自己一度压抑的好奇心又快要爆发了。

「听说你们的根据地在胆泽,那是在更北边的地方吧?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哈哈哈,你还真清楚啊!现在的根据地确实是胆泽。从前是在更东边一点的地方,现在活动范围变得大了些。这次我是来看马的。我们自己虽然也在几年前开始养马,但是希望能够透过交配培育出更好的马。」

「你是要让这里的马和你们村子里的马配种吗?」

「没错。因为血太浓,容易生出虚弱的小孩。」

田村麻吕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接连发问,而阿弖流为也耐心地替他一一解答。这座养马场是属于归顺阵营的,阿弖流为原本不该来这里,不过俗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表面上顺从朝廷的虾夷人似乎不在少数。事实上,听说虾夷拥有与渤海交易的独自管道。站在朝廷的立场,虾夷人拥有都城买不到的货品,应该是件令人不快的事吧!就连已经归顺的虾夷人都在向继续贸易的虾夷人走私货品。

「听好了,田村麻吕。要挑好马,得看后脚。要选屁股到后脚之间圆润丰腴的马。」

「后脚……」

「还有,也要看毛皮的光泽、背部的曲线和前脚肌腱的大小。眼珠乌黑、炯炯生光的马比较乖巧。」

阿弖流为在田村麻吕的请求之下教了他许多事物,即使明知他有一天或许会与自己为敌。他还告诉田村麻吕,从未见过的毛皮是从一种叫做豹的动物身上取下来的,来自渤海;为了买马,他将自己透过交易买来的玻璃器皿割爱给垂涎已久的马主。

这一天,太阳一转眼就下山了,田村麻吕在阿弖流为返回胆泽之前,约好了和他下次再见。这样的约定重复了四次,见面的时候,阿弖流为教了他可以食用的树果种类、植物的名称、鞣制树皮制作衣服及染布的方法。

「我没有兄弟。村落里的其他小孩就和真正的兄弟一样,所以我过得并不寂寞,不过有时候回到家里,还是会希望自己有个弟弟。情同哥哥的吕古麻被另一个村落收养以后,我一直感到很寂寞。」

阿弖流为一面看著田村麻吕以生疏的动作采集充当染料的植物,一面说道。

「我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两个妹妹,是九兄妹。」

「九兄妹!真热闹啊!」

「其中也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大家感情还不错。不过,我很少像这样向哥哥讨教各种知识。」

待在都城,无从得知地方的文化、生活的智慧与服装饰品。哥哥们向来认定虾夷的事物只是乡下人的野蛮玩意而已。

「如果阿弖流为是我的哥哥,应该好玩多了。」

「是吗?如果我是你哥哥,我也会生在都城。」

「对喔!这样太无聊了。阿弖流为必须是虾夷人才行。」

「这话也太自私自利了吧!」

笑声响彻阳光普照的午后林间。

两人第五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像年岁相差许多的兄弟一样嬉戏笑闹了。

「田村麻吕,今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到了隔天即将返回胆泽的那一天,阿弖流为如此说道,带著田村麻吕来到了一座小山丘。那儿有成片的草原,一到夏天,就会用来放牧养马场的马;然而阿弖流为带著田村麻吕前来的时候,却是长满了淡青色花朵。

「是荒胫巾神之花啊!」

「是啊!这个季节差不多该谢了,不过阳光充足的地方还开著。」

说著,阿弖流为指著草原一角的冢。只见有两块巨大的板状岩石互相依偎,前头还摆放著貌似供品的献馔。

「那是荒胫巾神的冢,几乎每个村落都有,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块比这个更大的岩石依代。其实我真正想带你去的是那里,只可惜太远了。」

「带我去那儿做什么?要俘虏我,这里就行了吧?」

田村麻吕打趣道,阿弖流为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很遗憾,我没打算俘虏你。我是要介绍你给娘亲认识。」

「令堂?」

田村麻吕重新打量冢石。荒胫巾神的冢和阿弖流为的母亲有何关系?

「过去我也跟大和人说过话,知道大和人并非全是坏人。可是,我看不惯大和侵略我们,不容许大和夺取虾夷故里的美丽景色。为了保护这块土地,我必须挺身而战。不久的将来,这应该就会成为现实吧!不过──」

季节即将入冬,吹来的风相当冰冷。田村麻吕将衣襟闭拢,仰望身旁的阿弖流为。

阿弖流为的大手包覆了个子只到自己胸口的田村麻吕的头。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和你打仗。」

阿弖流为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见状,田村麻吕感觉到自己的心中萌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我、我也不想!和你这种虎背熊腰的人打仗,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再说,我说过只有傻子才会打没有意义的仗吧?别连你都加入傻子的行列!」

田村麻吕为了掩饰内心的感情,如此说道。他拚命地忍住泪意,故作平静,以免被阿弖流为察觉。

没错,这个人并非自己人。

总有一天会变成敌人。

直到此刻,田村麻吕才痛切地感受到这件事,不禁一阵心酸。

「再说,或许有一天……或许有一天,可以不必打仗。」

这是田村麻吕的希望,只是种心愿而已。现在的他无计可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阻止战争。

然而,就算如此,难道他不能期待吗?

期待与这个朋友携手共度的未来。

「──娘亲。」

阿弖流为对著荒胫巾神的冢石呼唤。

「这是我的大和朋友,田村麻吕。或许有一天……他能够拯救我们,请祢记住他。」

「阿弖流为!别胡说八道!」

「不行吗?」

「别的先不说,荒胫巾神怎么会是你的娘亲?是全体虾夷人之母的意思吗?」

「这也是其中一种意思──」

阿弖流为盘起手臂,寻思该如何说明。

「听说我的娘亲是荒胫巾神。」

「什么意思?是荒胫巾神生下你的吗?」

「我真正的娘亲在我小时候过世了,之后养育我的是荒胫巾神。父亲是这么跟我说的。」

「就算令尊是这么跟你说的──」

田村麻吕正要反驳的瞬间,一阵惊人的暖风从正面吹来,萦绕于两人周围,摇动淡青色的花朵。田村麻吕觉得暖洋洋的,彷佛只有这个地方笼罩在春天的阳光之下。

「在冢前说起娘亲的时候,总是会吹起这样的风。我成年的那一天,娘亲消失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对我说,如果思念娘亲就到冢前,娘亲一定听得见我的声音。」

田村麻吕忘了想说什么,仰望著阿弖流为。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过错愕,阿弖流为露出了苦笑。

「不相信也无妨。不过,我希望你记住,荒胫巾神是虾夷的母亲,也是我的娘亲。」

田村麻吕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冢石。虾夷人信仰、祈祷的荒胫巾神是什么样的神明,他不太明白。都城寺院林立,佛教广为流行,人民都以佛像为寄托;像荒胫巾神这种没有偶像的自然信仰,住在宫里的人大概会笑它过时吧!

「──我不知道你的娘亲是否真是荒胫巾神,不过我知道祂对你而言很重要。」

在笔直凝视的前方摇曳的荒胫巾神之花。

同时也是虾夷祖先灵魂的美丽圣花。

促成自己与阿弖流为结识的花朵。

「再说,我不希望这么美的花朵被人践踏。」

阿弖流为吐了口气,温暖的手掌再次覆盖了田村麻吕的头。

「这就足够了。」

他的声音温柔无比。

每当触及意识底层的遗忘记忆,黄金便有种身体被紧紧绑住的感觉。重如铅块的物事填满了胸口的大洞,给了祂一种再也无法浮起的无力感。压抑自己的无形之手是三由的?还是他的家人的?对三由一家见死不救之后,金龙依然恪守本分,因祂而死的凡人不计其数。神明引发的天崩地裂和疫疾使得凡人轻易丧命。

没错,自己杀掉的凡人不只他们。

黄金觉得身体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了。或许那是过去只被祂当成一片凋零的树叶而未加深思的生命重量。一旦体认到有多少生命,就有多少人生的道理,祂便再也无法执行任务了。

祂动弹不得。

无法离开这里。

就这么融入东方兄弟体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每次想起过去,黄金的思绪就变得更加迟钝,甚至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时代流转,到了明治以后,祂把守护的职责也交给了天照太御神,在四石社悠闲的隐居;纵使现在双龙化为一体,也不成任何问题。倘若「大改建」真的发生,也是主人的旨意吧!仔细想想,下凡至今已经过了许久。或许真如东方的兄弟所言,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黄金。

祂是什么时候开始化为拥有与金色阳光相互辉映的美丽毛皮的狐狸的?

黄金。

不知几时间,祂多了这个名字,而祂也觉得不坏。仔细回想起来,除了金龙与兄弟这类称呼以外,这是祂初次拥有识别个体的名字。

黄金老爷。

黄金兄。

众神如此称呼祂,有时也会以被视为同一神的方位神名号来称呼。不知道与知道祂曾为金龙的神明都接纳了以全新外貌在京都扎根的祂。其中──

黄金!

似乎也有人如此大胆直呼身为国之常立神眷属的自己之名。

彷佛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呼唤自己,黄金轻轻地睁开了眼睛。黑暗之中,隐约有光线从上方射入。那并不是强光,而是从缝隙间外泄的微弱光芒。意识依然模糊不清,不过被那道声音呼唤的感觉并不坏。然而,祂疲惫不堪,连要抬起头来都万分艰辛。

已经无可奈何,没办法,没办法了。

祂像是找藉口似地反覆说道,突然想起那是三由的口头禅。

黄金再次缓缓地闭上眼睛。

映在眼皮底下的微光不知何故,令祂倍感怀念。

待续

注4:日本传统的炼钢法,用来将砂铁炼制成玉钢。

注5:京都的茂贺御祖神社境内的原生林。

参考文献

《虾夷的古代史》 工藤雅树(吉川弘文馆)

《虾夷与东北战争》 铃木拓也(吉川弘文馆)

《古代的村落》 鬼头清明(岩波书店)

《坂上田村麻吕》 龟田隆之(人物往来社)

《坂上田村麻吕》 高桥崇(吉川弘文馆)

《盐灶神社》 押木耿介(学生社)

《续日本纪(中)》 宇治谷孟(讲谈社学术文库)

《田村麻吕与阿弖流为 古代国家与东北》 新野直吉(吉川弘文馆)

《续日本纪(下)》 宇治谷孟(讲谈社学术文库)

《图说平城京事典》 国立文化财机构 奈良文化财研究所编(柊风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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