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良彦是在被悄悄送往月读命神社的两天后上午醒来的。看见陌生的天花板与望著自己的熟悉众神,良彦起先以为是在作梦。然而,当他试图挪动身体时,全身上下一阵剧痛,这才知道是现实。
「嗯,看来不用担心了。」
少彦名神在良彦身边心满意足地说道。
「恢复得挺快的嘛!原本以为还需要一段时间。」
身穿水干的一言主大神在枕边俯视著良彦。祂的身旁是如释重负的阿华。
「……这里是哪里?」
良彦用几乎不成声的声音询问,脑海一隅悠哉地想著难得有这么多神明齐聚一堂。
「月读命的神社。从仙台归来,已经过了两天。」
以沉著的口吻回答的是高龗神。
「两天……?」
「嗯,我这就叫大国主神──」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震天价响的脚步声接近。
「良彦!」
跑得太快而在地板上滑倒的大国主神就这么爬了过来。
「啊啊啊啊,谢天谢地!」
「……祢的脸靠得太近了。」
「我好担心你!因为凡人很容易死掉!」
大国主神轻抚胸口,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此时,随后到来的陌生女神一把推开大国主神,来到良彦面前。祂顶著一头高高扎起的可爱发型,身上叠穿著宛若春日的淡黄色与嫩绿色衣服,身后还有另外两尊女神侍立。
「良彦公子,这次有公公同行,居然还让您身陷险境,真是惭愧。」
说著,祂深深地低下了头。良彦用尚未清醒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望著祂。
「……不,呃……是我说要去的……」
「即使如此,公公和婆婆还是该阻止您才对。」
「呃……祢说的公公和婆婆是……」
良彦将眼睛转向大国主神,只见祂一脸不快,不情不愿地说道:
「就是我和须势理。祂是我的儿媳妇……正确说来,那个儿子不是须势理生的……」
「我是日名照额田毗道男伊许知迩神。」
大国主神话一说完,祂便报上了名字,并再次优雅地行了一礼。
「日名照……额田……毗……嗯,祢好……」
「良彦公子的伤势是在少彦名神的指导之下,由这两尊蚶贝比卖与蛤贝比卖,以及大气都比卖神的孩儿们负责治疗的,请安心。请您先慢慢地养好身子吧!」
说完,日名照额田毗道男伊许知迩神便表示要去准备凡人能吃的食物,离开了现场。大国主神欲言又止地目送祂的背影离去。从刚才那番话听来,在良彦昏迷的期间,大国主神似乎被儿媳妇狠狠地训了一顿。
「……祢的伤势怎么样?」
良彦望著驼起背来重新坐好的大国主神,如此问道。记得祂也受到了傀儡的攻击。
大国主神露出错愕的表情,接著又慌忙弯曲各部位的关节给良彦看。
「我没事,只有一点擦伤而已。敷了蚶贝比卖和蛤贝比卖的药,已经好了。」
「是吗?那就好。」
良彦大大地吸了口气,胸口又是一阵疼痛,不过至少挤得出笑容。笼罩脑袋的雾气总算散开了,良彦缓缓地眨了眨眼。
「……黄金呢?」
良彦询问,大国主神一瞬间用力抿起嘴唇,摇了摇头。
「我只顾著带你回来……」
「这样啊!」
「没帮上忙,很抱歉。而且还让你受了伤。」
「什么话?是我自己要去的。要是没有祢,我早就死了。」
良彦坐起上半身,这才察觉手臂及肚子被抹上了草汁般的液体,上头还贴著树叶,就像是贴布或纱布一样。这种治疗方式确实很有神明的风格,不过似乎没有方便到可以立即治好他的程度。良彦在一言主大神等神的搀扶之下设法起身,虽然浑身发疼,但是勉强还能动。
「良彦先生!」
入口方向传来呼唤声,只见穗乃香和须势理毗卖及聪哲一起现身了。
「穗乃香……」
「啊,抱歉,良彦,须势理毗卖认为有知道内情的凡人在场比较好,所以把事情告诉穗乃香了。」
大国主神一脸尴尬地说道。
急忙奔上前来的穗乃香看见起床后的良彦,热泪盈眶。
「太好了!」
说著,穗乃香用双手摀住脸庞;见状,良彦慌了手脚。
「呃,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良彦原本是不希望让她担心才瞒著她,结果却适得其反。对上视线的须势理毗卖默默地用表情威胁良彦,并指著穗乃香,似乎是要他好好安慰穗乃香。
「……呃,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瞒著我自己跑去找荒胫巾神?」
猛然抬起头来的穗乃香泪眼汪汪地责备良彦,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
「知道良彦先生情况的人只有我一个耶!」
「嗯……」
「不跟我说,万一发生状况,我要怎么帮忙?」
「……嗯。」
「我能做的也只有帮忙了,别把我蒙在鼓里……」
穗乃香的声音渐渐失去气势,变得越来越小,但这反而让良彦更加扎心。他想起搭乘前往仙台的夜行巴士时,大国主神所说的那句话:你最好想像一下你走了以后会有多少人伤心。
「差使兄,幸好您平安无事。」
看著须势理毗卖抱住穗乃香的肩膀,这回轮到聪哲在良彦身旁蹲了下来。
「不瞒您说,昨天我和穗乃香姑娘又去拜会了田村麻吕老爷一次。」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良彦瞪大了眼睛。
「穗乃香姑娘希望能够说服祂出面相助,所以才前去拜会的……只可惜没能帮上忙……」
「……是吗?」
良彦再次将视线转向拭泪的穗乃香。她大概是在得知自己的惨状以后,按捺不住才采取行动的吧!
「谢谢。」
良彦说道,穗乃香噙著泪水摇了摇头。
「结果还是没帮上忙……」
「没这回事。也要谢谢聪哲。」
「不,我……」
就在聪哲正要谦逊几句时,在场的众神猛然抬起头来。怎么了?良彦正要环顾四周,突然传来一股清爽的香气,一阵小小的旋风出现,招来了一尊男神。
「你醒了?」
无声无息踏上地面的祂,用蕴含月光的金色双眸捕捉住良彦,在背上摇曳的是令人联想起黑夜的乌黑秀发。
「……祢是……月读命吗……?」
那并不是良彦熟悉的白银男神。找回荒魂,变回婴儿的祂在弟弟的帮助之下,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原来祢是长这样啊……」
「托你的福。记忆慢慢恢复了。只有和魂的那段期间发生的事,也靠著日记填补起来了。」
月读命掀起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一笑。在场的众神纷纷垂下头来,让出位置给身为三贵子之一的祂。
「听说你去找荒胫巾神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更别说你最后还是负伤归来的。真想让你看看大国主神来求我收留奄奄一息的你时,那副慌乱的模样。」
月读命瞥了大国主神一眼,而大国主神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态度。
「总不能直接送你回家吧?如果带你去大天宫,铁定会引起骚动;而要是回我的分社,马上就会被岳父察觉。我认为月读命的神社是个盲点。」
「所以才带我到这里来……」
脑中的各种资讯终于连上了。良彦再次环顾神社内部。在这里查阅月读命的日记,是半年前左右的事。这里和大天宫一样,内部远比外头看起来的宽敞,令他惊叹不已。
「关于你的伤势,换作平时,我是不该插手的;不过这次是神明打伤你的,所以破例让神明替你疗伤。以后可别再胡来了。」
面露苦笑的月读命在良彦身旁坐了下来。每当白色衣袖轻轻摆动,就有一股清爽又带有果实甜味的香气飘来。
「给、给大家添麻烦了……」
「就是说啊!听到你受了伤,许多神明都轮番前来探望,搞得门庭若市。」
循著月读命的视线望去,良彦看见带著富久与谣前来的久延毗古命和天棚机姬神等神的身影。一想到大家都赶来探望他,他一来感谢,一来觉得抱歉,心中五味杂陈。
「得知你遭受攻击,以建御雷之男神为中心,主张即刻讨伐荒胫巾神的一派变得更加躁动了。在我看来,荒胫巾神似乎已经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了,你认为呢?」
经月读命一问,良彦想起傀儡那张漆黑的脸庞,微微地打了个颤。
「……我和大国主神见到的并不是荒胫巾神的本体,不过祂的样子确实不太对劲。」
还记得自己想和黄金说话,呼唤祂的名字时,傀儡就像是发了狂似地大叫。
说「为什么不是我」。
「还说『我明明也一样』……『兄弟该跟我一样才对』。还有『怀抱同样空虚的龙合而为一』什么的……」
良彦将视线转向大国主神,而大国主神也点头赞同。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良彦依然不明白。
「祂好像还有提到一个人名?可是当时我已经意识不清了,没听清楚。」
那是谁的名字?说出「已经不在了」这句话时的傀儡看起来哀伤不已。
「……同样的空虚?」
月读命摸著下巴思索。
「八成是想把方位神拉进自己没能保住虾夷的失落感之中吧!融入彼此的意识,使合体密可不分……若是怀有『同样的空虚』,就更加容易了。」
「同样的空虚……」
良彦喃喃说道。黄金也有这样的感情吗?也有不曾对他显露过的深渊吗?
月读命彷佛看穿良彦的心思,继续说道:
「活得久了,就会经历许多事,即使平时没有表现出来。一旦弱点被掌握,要分离可就难了。」
「反过来说,只要守住弱点,就能防止祂们继续融合?」
「不无可能……」
不过,该怎么做?月读命含糊其辞,彷佛在如此询问。良彦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主意,只是脱口而出罢了。他哪有这种本领,可以防堵记忆或感情被读取?思及此,良彦叹了口苦涩的气,脑海一隅突然浮现某种景象,不禁心下一惊。黑暗中,坐在碎裂的土器前动也不动的黄金。这是在哪里看见的?良彦搜索记忆,却想不起来。好像还有个眼熟的老爷爷也在场。
「虽然不知道和失落感有无关系,良彦呼唤名字的时候,傀儡有了反应;活像黑色玻璃的玩意儿裂开,露出黄金老爷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大国主神仰望天花板,回想当时的情景。
「哦?对良彦的声音起了反应?」
「在我看来像是这样……」
说著,大国主神停顿了一会儿,又瞥了月读命一眼。
「……欸,须佐之男命是不是知道良彦会去找荒胫巾神啊?」
听到这句突然其来的话语,首先反应的不是月读命,而是良彦。
「咦?为什么?」
「试想,依良彦的性格,叫他别插手,还把他强制遣返,他铁定会反弹;跟他说和凡人没关系,他不大声抗议才奇怪。我有种感觉,须佐之男命早就料到我不会搁下这样的良彦不管……」
大国主神盘起手臂沉吟。
「或许祂也料到良彦出现的话,吃了黄金老爷的荒胫巾神会产生反应……」
「……祢的意思是,我们完全被祂玩弄于股掌之间?」
月读命兴味盎然地拄著脸颊,聆听两人对话。
「不过,这确实像是爹会做的事。祂的兴趣就是给人出难题。」
一旁聆听的须势理毗卖如此说道,而大国主神投以五味杂陈的视线。
「须势理……我为了和祢成亲而通过那么多考验,可以别用兴趣两字带过吗?」
「爹只会考验祂认为过得了关的人。或许爹打从一开始,就认为这件事一定要有良彦──凡人出力才能解决。之所以放任良彦去找荒胫巾神,也许是想看看他有多少觉悟……说不定爹早就盘算好了。」
须势理毗卖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
「去年秋天,爹曾经问我:『良彦是个好差使吗?』当时我说他脑袋或许不灵光,不过是个好人……」
「脑袋或许不灵光?」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爹似乎就已经在评估良彦了。」
须势理毗卖没理会良彦的嘀咕,如此说明。
「祂对良彦先生……有什么期待吗?」
须势理毗卖身边的穗乃香问道。
「须佐之男命……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听了这道轻问声,众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集中到月读命身上。祂身为哥哥,知道弟弟打什么算盘,倒也不足为奇。不期然地受到众人注目的月读命面露苦笑,开口说道:
「很遗憾,我并不知道舍弟在打什么算盘。我只知道祂的情报来源遍及全国各地,现在也有许多精灵和眷属神奉祂之命四处收集情报。」
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良彦无从确认;就算月读命真的知情,也有可能隐瞒不说。既然如此,还是直接向本神确认比较快。
「哎,就算我真的是按照须佐之男命的算盘在行动,只要能够救出黄金,倒是没关系……」
良彦喃喃说道,仰望天花板。对手是神明,他占不了上风;对方若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也只能乖乖被玩弄。
「……呃,虽然现在才问好像太迟了,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良彦突然想起一事,将视线转向月读命。
「什么问题?」
「三贵子,呃……是站在哪一边的?祢们算是救回黄金、阻止『大改建』那一派的吧?」
面对这个直率的问题,月读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嘛,家姊天照太御神是打算等待国之常立神出面。」
「那祢的打算是?」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这时候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大反转吧?或许是因为良彦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月读命垂下头来,抖著肩膀忍笑,卖了个关子以后才开口说道:
「虽说是差事,你毕竟有恩于我──不过,当我必须以神明的立场下判断时,我可就不见得会站在你这一边了。」
闻言,良彦松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地打直腰杆。
「嗯……我明白了。谢谢。」
神明向来蛮横无理──最先告诉良彦这个道理的,好像是阿华。
祂们绝不是替人们实现愿望的存在。
「不光是我。世上既有嘴上说凡人只是随季节飘落的树叶,却对树叶倍加呵护的好事神明,也有关注嫩叶萌芽的神明。」
月读命捡起从良彦身上掉落的树叶。贴在药液涂抹处的树叶如今已经完全乾掉了。良彦不知道是谁替自己贴上的。
「先养好伤吧!你应该饿了吧?」
「……老实说,我饿死了。」
话才刚说完,良彦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引来满堂的轻笑声。
二
良彦原本预定在仙台住一晚,隔天搭乘夜行巴士回京都,按照计画,今天早上他就该回到家了;若是到了家人都已经回家的晚上他还没到家的话,母亲八成会传简讯来问他人在哪里。良彦现在走起路来还一跛一跛的,决定在月读命的神社里多留一天,便联络母亲,告知要在仙台多住一晚。明天的打工只能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了。虽然会造成公司的困扰,要是他以这种状态出勤,反而会害大家担心。幸好现在并非繁忙期,应该不至于忙不过来吧!
大国主神的儿媳日名照额田毗道男伊许知迩神替良彦准备了他能吃的餐点,当他终于填饱肚子时,大地主神和田道间守命带著水果与零食等伴手礼前来探望他。
「幸好你平安醒来了。」
良彦正在吃穗乃香笨手笨脚地削好的苹果,大地主神望著这样的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本来还很担心呢!啊,若不嫌弃,这个也请拿去享用吧!」
田道间守命递出一整袋的仙贝,良彦心怀感激地收下。不知祂们是否讨论过甜粉的成分了?
「大天宫的情况如何?」
月读命倚著肘枕,一面吸菸管,一面问道。夜色头发在祂的背上流泻而下。
「还是老样子,鹰派和鸽派互相牵制。两派都赞成救出黄金,可是目前还找不到方法,所以两派都欠缺杀手锏。」
良彦察觉聪哲正兴味盎然地打量著仙贝,便分了一些给祂。田道间守命指著仙贝,得意洋洋地说明何谓甜粉。
「果然如此。」
月读命若有所思地吐了口烟,或许祂其实什么也没想。比起直来直往的弟弟,哥哥要来得难以捉摸许多。不过,至少可以确定祂现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刚才才和月读命谈到荒胫巾神或许是想把黄金拉进自己没能保住虾夷的失落感之中。只要防堵这一点,或许就能够阻止融合。」
「哦,有意思……要怎么防堵?」
「问题就在这里。大地主神,祢知道黄金的『失落感』是来自于什么吗?比如悲伤的往事或是后悔之类的。」
听说大地主神和黄金是老交情了。然而,稚嫩的女神在思索片刻过后摇了摇头。
「妾知道黄金曾是金龙,也知道祂和东方的黑龙……荒胫巾神是一对兄弟。荒胫巾神是因为虾夷之事而陷入长眠的,不过那只狐狸从来没有提过详情。祂原本就不喜欢谈论自己……身为大地的守护神,祂担起方位众神之首的职责,隐居以后,说话变得比较毒辣,不过个性还是一样一板一眼。回想起来,祂很少提起往事。从前祂发生过什么事,妾也不是很清楚。」
「我想也是,果然被我料中了……」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还有其他了解黄金的神明吗?
「久延毗古命呢?有没有什么线索?」
良彦询问遍知天下事的稻草人。膝上抱著谣、肩上停著富久的久延毗古命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的记忆也逐渐衰退,人间的事倒也罢了,神明的事,尤其是国之常立神的眷属之事,我大多不明白。」
「这样啊……」
良彦缓缓地叹了口气。事情当真是一波三折。
「不然请宇迦之御魂神过来吧?祂是我同父异母的姊姊,稻荷情报网可说是遍及古今中外全国各地。」
须势理毗卖看著穗乃香削苹果,自己也试著挑战,最后把黏在皮上的果肉比较多的残骸塞给丈夫,如此提议。
「宇迦之御魂神……」
听了这个耳熟的名字,良彦搜索记忆。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到的?
「……啊!」
良彦想起来了,忍不住与穗乃香对望一眼。她似乎也想起来了,点头表示赞同。正好手上有仙贝等许多食物。
「设个圈套试试吧……」
良彦喃喃说道,勉强撑起隐隐作痛的身子。
「……所以你们就撒仙贝碰运气,结果我真的上钩了……?」
一小时后,白狐在月读命神社前方的小公园里被逮个正著。
「我倒是没想到才一个小时就能抓到祢。」
「你不能用叫的吗?干嘛每次都用零食引我出来啊!」
「我又不知道祢在哪里。」
被大地主神等神架住两侧带往神社的白狐似乎很不甘心中了圈套,一路大呼小叫。再怎么想,都是乱捡地上的仙贝来吃的祂问题比较大。
「怎么,原来良彦也认识这只白狐啊!」
大国主神咬了口剩下的仙贝。
「祢说我『也』……祢认识他?」
「不,你被送来这里的时候,祂曾经出现过,不过转眼间又不见了。」
「我是逃亡眷属,不便久留。」
白狐虽然还是气呼呼的,瞧祂一口接一口地吃著穗乃香给的蝴蝶派,或许只要喂祂吃东西,就能安抚祂了。见证了整个过程的月读命从刚才就一直抖动肩膀忍笑,祂大概也没料到堂堂神明──虽然只是眷属──竟会因为食物而上钩吧!
「好了,找我有什么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白狐似乎认栽了,一脸不耐地用后脚搔了搔耳后。祂的无心之举让良彦想起了黄金。
「我想问祢黄金的事。」
良彦强自振奋几乎又快陷入感伤的心。
「祢说过黄金是祢的朋友吧?祢们认识多久了?」
白狐转动视线,略微思索。
「算算应该有……一千五百多年了吧?」
「那祢知道祂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这就难说了。我只在金龙那里待了几年,不知道的事多的很。」
白狐并未正视良彦,答得有点敷衍。穗乃香从伴手礼中拿了颗葡萄塞进祂的嘴巴,催促良彦说下去。
良彦思索该如何询问才好,突然想起一件事。
「好像有个……六角形图案的土器……」
良彦不确定是在哪里看到的,但这个记忆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一直梗在脑海里。伫立于破瓮前一动也不动的确实是黄金。
「有没有什么事是跟这个有关的?」
「这个嘛,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也有桃子,祢要吃吗?」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给我吃东西,我就会一五一十地招出来?」
「这么说来,祢知道啰?」
白狐闭上嘴巴,撇开了头,彷佛在说祂不会上当。看来接下来光靠食物是钓不到祂了。
「……我想知道的是黄金的过去,就是祂经历过的伤心事之类的。我知道不该挖别人的伤疤,不过知道这一点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分离黄金和荒胫巾神的方法。」
良彦用僵硬的动作转动身体,面向白狐。
「所以,如果祢知道什么,拜托祢告诉我。」
见状,白狐一脸不耐地摇了摇尾巴。
「你干嘛这么执著?你只是普通的凡人而已吧?更何况这不是差事。你以为你赢得过荒胫巾神吗?金龙是很可怜没错啦!」
白狐歪头纳闷。祂并非讽刺,而是真的不明白。
「就算你死了,对于神明而言,不过是一片树叶凋零而已。」
「喂,祢怎么……」
白狐的这番话让大国主神忍不住插嘴。然而,良彦制止大国主神,说道:
「是啊!不过树叶也有能做的事。」
「什么跟什么?牺牲精神吗?太蠢了吧!」
白狐皱起鼻头。
「在这种物资充裕、三餐饱足的时代,当然要活得开开心心的。再说,凭什么要我告诉你?情报这种玩意儿是有价值的,怎么可以轻易奉送给别人?」
突然响起菸管敲击菸草盆弹落菸灰的清脆声音。一直默默旁观的月读命缓缓地将视线转向白狐。
「原来如此,说得一点也没错。」
月读命翩然起身,缓步走到白狐身旁,跪了下来,脸上依然带著笑容,好奇地用手指轻轻触碰白狐脖子上的蓝色颈带。白狐垂下耳朵,屁股夹著尾巴,努力避开月读命的视线。
「情报的价值有时更胜于钱财,因此可以成为代价──也可以赎罪。」
月读命意味深长地说道,并继续询问:
「白狐兄,尔说尔是逃亡眷属,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良彦所知,祂逃亡了两次;良彦原本以为月读命问的是这个,但是看气氛似乎不然。
月读命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我换个说法好了。尔──现在依然是逃亡眷属吗?」
听了这句话的瞬间,白狐终于死心,叫道:
「哎呀,好啦!我说就是了!叫月读兄出来恐吓,太卑鄙了!」
摆脱了紧张感的白狐抖动身子,转向良彦。
「不过,别再追究我的事了。我也有我的难处。」
愣在一旁的良彦晚了一拍之后,才点了点头。
「知、知道了。虽然我很好奇……」
祂说祂是逃亡眷属,良彦一直深信不疑,莫非现在已经不是了?月读命似乎察觉了什么,瞧白狐如此抗拒,大概是有不能说的苦衷吧!良彦虽然好奇,但现在以黄金的事为重。
白狐清了清喉咙,将尾巴缠在自己的脚边,开始娓娓道来。
「刚才也说过,我是一千五百多年前在大和国认识金龙的。当时,逃离宇迦之御魂神娘娘的我辗转流落到金龙栖息的山地,在那里生活了几年──」
如此这般,白狐说了个很长的故事。
决心不干涉凡人的金龙认识了某户人家。
虽然日久生情,产生了爱护之心,却对怀抱这类感情的自己感到困惑,强自压抑。
后来,祂铁面无私地完成了身为金龙的使命。
这是金龙被称为黄金或方位神之前的故事,良彦与其他众神都是一无所知。
「金龙在犹豫过后,偷偷地把自己的鳞片给了三男。金龙的鳞片对于凡人而言是万灵丹,不过当时给的是老旧的碎片,就算凡人拿著,也只是聊胜于无的护身符。可是金龙却为了这种小事不断地质疑自己,暗自自责……最后,那户人家因为饥荒而死了母亲和女儿,长男受了伤,还没痊愈,就被地震倒塌的房子压死了,父亲则是气力全失,衰弱而亡。送养给亲戚的三男也被山崩波及,从此音讯全无。哎,在那个年代,这种事并不稀奇就是了。」
白狐不带感情,淡然说出了这段比想像中更加惨烈的往事。
「全都死了吗?」
良彦茫然地说道。大国主神和大地主神似乎也不知道这段往事,全都默然无语。
「那户人家是靠制作土器维生的,做出来的土器上头一定会画上四个六角形,象徵金龙的四块岩,说是可以趋吉避凶,还挺受好评的。」
「六角形……」
听白狐这么说,良彦总算明白了。那只破瓮象徵的或许就是金龙没能保住的那户人家。
「行了吧?我要走了。背著本神揭祂的旧事,实在很不舒服。」
白狐说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语以后,不待众人阻止,便叼起身边的盒装巧克力,飞奔至神社外头了。
三
听白狐述说黄金的往事到隔天良彦离开月读命的神社之前,总共发生了四次的有感地震。不光是京都,似乎全国各地都在摇晃;用大国主神的平板电脑浏览的新闻网站上,有专家针对这些地震与南海海槽或首都直下型地震之间的关联性进行预测。此外,九州与北关东的火山也开始活化,虽然正值登山季,有些山已经禁止民众入山。富士山也传出地热上升的消息,相关单位呼吁民众多加警戒。
多亏了众神的治疗,良彦已经恢复到能够正常行走的程度了。今天再不回家,家人铁定会起疑,因此良彦在傍晚向月读命等神道谢过后,决定先回家一趟。良彦问过大国主神祂们有没有替身或是窜改家人记忆之类的招数可用,而祂们表示既然良彦能动,就该自行回家。看来祂们虽然替良彦疗伤,却没打算事事顺著良彦。
「要休息一下吗?」
要从位于西京区的月读命神社前往位于左京区的良彦家,必须由西至东一直线横越京都市内才行。半途同路的穗乃香看见良彦转乘电车之际不时停步,很替他担心。
「不要紧,上了电车以后就都是坐著了。」
从地下走上地面,明明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八月的夕阳依然散发著炙人的热气。仔细想想,待在月读命的神社时从来不觉得热,应该是因为祂配合自己将室温调整得舒适宜人吧!
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良彦重新环顾四周。祇园祭结束后的京都街道依然充斥著观光客,车子往来穿梭,巴士吐出大量乘客之后又载著乘客离去。店门前摆放著特产及京都风格工艺品,在咖啡店可以理所当然地买到润喉饮品。「大改建」一旦发生,以为永远都会存在的日常生活便会轻易地瓦解。良彦想起先前作的梦,打了个冷颤。家人生死不明,被火焰吞噬的街道上只有绝望。他至今仍然忘不了穗乃香躺在担架上的那副模样。现在理所当然地走在身旁的她或许也会像黄金一样转眼间消失无踪。思及此,良彦下意识地咬紧牙根。
「呃,良彦先生……」
好不容易抵达本地的车站,正打算各自回家时,穗乃香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下次不管你要去哪里,一定要告诉我。」
在那双彷佛能够看穿内心的眼睛直视之下,良彦露出了苦笑。这次的事似乎令她难以忍受。
「我不会要求你带我去,只是希望你至少跟我说一声……」
「嗯,我知道了。」
「真的?」
「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面对难得如此再三确认的穗乃香,良彦坚定地点了点头。
「情报还是该共享才对。这次我太独断了……明明知道你也很担心黄金。」
闻言,穗乃香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以释怀。我说错了什么吗?良彦反刍自己的话语。穗乃香吐了口气,最后又确认了一次:一言为定喔!
「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嗯,没问题。抱歉,不能送你回去。」
「不要紧。良彦先生,路上小心。」
「谢谢。再见。」
「再见。」
两人一如平时地道别过后,便在车站前分道扬镳了。良彦望著穗乃香沿著步道离去的背影好一阵子。再见。这句「再见」没有任何确切的保证。
「……好了。」
原来人在身体不适的时候,会变得这么感伤啊?良彦自虐地暗想,迈开脚步,突然有种衣襬被拉扯的感觉;他回头查看,却未能在周围找到任何原因,只看见流经道路对侧的高野川方向有道蓝光在夕阳余晖之中闪动。良彦心里有数,下了土堤,只见苍蓝贵神盘著手臂凝视水面,并未回过头来。
「怎么,亏大国主神特地把我送到月读命的神社去,原来祢什么都知道啦?」
良彦缓缓地走到祂的身旁。跟著饲主散步的狗一面走过,一面诧异地凝视著须佐之男命。
「只有蠢材才会以为我没发现。」
「别这么说嘛!祂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如果祂一开始就阻止你去,就没有后续这些麻烦了。」
「祂的儿媳妇已经念了祂几万次,祂很沮丧,祢就饶过祂吧!虽然这句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
高野川与贺茂川汇流的鸭川三角洲上有群看似本地大学生的人正在练舞。良彦漫不经心地望著他们,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其实祢早就知道我会去找荒胫巾神了吧?套句须势理毗卖的说法:爹的兴趣就是给人出难题。」
良彦模仿须势理毗卖的语气,须佐之男命这才露出了笑意。
「看来我的女儿还是老样子,很欣赏你。」
「也不是欣赏啦,就是打从认识以来一直对我很好……」
良彦盘起手臂思索。他突然想起月读命的那句话:当我必须以神明的立场下判断时,我可就不见得会站在你这一边了。这句话应该也适用于其他神明吧!不能老是指望祂们对凡人大发慈悲。
「我也向宗像的女儿们打听过你,祂们说你知识不足,但真诚有余。」
听了这番与须势理毗卖如出一辙的评价,良彦无言以对,闭上了嘴巴。之所以对于是否该反驳感到迟疑,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脑袋有几斤几两重。
「……打从兄长只有和魂的那阵子起,我便开始派遣麾下至全国各地,收集各种情报。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找到兄长的荒魂,而在汇集精灵与眷属的所见所闻时,我听到了一段奇谈……是关于金龙的故事。国之常立神的正统眷属黑龙与金龙。黑龙偏袒虾夷,显而易见,而据说金龙也曾经垂爱凡人。这件事几乎没有神明知道,大家都以为金龙是忠于主子、一板一眼、铁面无私的顽固之龙,对于凡人没有类似母性的柔情。」
「这个故事我之前也听过了……」
「哦?原来还有人知道啊!」
须佐之男命朗声说道,挑起了眉毛。
「嗯,哎,对方好像有什么隐情,所以细节我就略过不提了……」
不知何故,良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有些手忙脚乱。那只白狐究竟是什么来头?
「也罢,我原本就打算告诉你了。即使化身为狐狸,金龙的傲气依然未变,令我不禁怀疑这段故事的真实性;然而铁证如山,半点不虚。只不过……金龙已经忘了这件事。」
「忘了?」
良彦忍不住仰望须佐之男命。
「许多神明的力量在漫长的岁月之中逐渐衰退,饶是国之常立神的眷属也不例外。金龙的记忆是从重大者开始丧失,或许是因为祂自己也想遗忘吧!」
「其实之前我才和月读命谈到荒胫巾神或许是想把黄金拉进自己的失落感之中,怀有失落感这种『相同的感情』,可能会加速祂们的融合。不过,如果黄金已经忘记了,这种情况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不,现在祂与荒胫巾神融合在即,记忆很有可能被硬生生地挖掘出来。」
良彦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痛苦的记忆全被挖出来,这样的情况他实在不愿想像。
「……这么说来,要是黄金完全想起来,就会……」
还有多少时间?
现在在这里说话的期间,黄金的记忆正不断地被荒胫巾神发掘。这么一想,似乎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过,根据建御雷之男神的说法,现在的荒胫巾神是双头龙。如果祂们已经融合了,不会是这样的形态。金龙八成还在抵抗,现在或许还有方法分开祂们。只不过──」
须佐之男命一反常态,视线四处游移,似乎在拣选言词。那双眼睛仰望著姊神染红的天空,扫过河面,捕捉了良彦。
「虽然这是神明的问题,但光靠神明之手,或许救不了金龙。神明也有无能为力之事。」
良彦半是愕然地仰望眼前的男神。伟大的三贵子之一都这么说了,他该怎么办?还有谁能够救黄金?良彦一时激动之下本想如此回嘴,却突然察觉了一件事。
「──那人类呢?人类救得了黄金吗?」
光靠神明之手救不了黄金。
神明也有无能为力之事。
这样的情况良彦见多了。
就在他担任诸神的差使的期间。
「你救得了祂吗?」
如此询问的须佐之男命眼神一点也不和善。彷佛蕴含著深海的蓝眸带有令对峙者不禁畏缩的气魄。
不过,现在的良彦却能笔直地回望著祂,回答: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可以?」
这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该说的台词吗?良彦自虐地暗想,却又觉得没有更合适的答案了。
须佐之男命掀起嘴唇,微微一笑。
「这不是差事,不要紧吗?」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吧?再说,不管是不是差事,我都没有任何酬劳或保障;既然这样,至少别让自己后悔。」
如果在这时候收手,良彦一定会后悔一辈子。若不救出黄金,日本社会或许会就此消失。
良彦无意搬出「为了世人」的大旗。
他只是不想放弃而已。
「呃,我想问一个问题……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金龙的故事吗?」
面对良彦的问题,须佐之男命的双眼一瞬间露出严厉的光芒,随即又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事关神明的禁忌。」
「咦?这么严重?」
「我只能告诉你,违禁者已经受到了惩罚。你需要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金龙曾经亲近并关怀某户人家,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我知道了。」
神明也有神明的问题。良彦不再追问,而是与须佐之男命一起眺望著徐缓流动的水面。
「玩得开心吗?」
就在终于回到家的良彦护著隐隐作痛的身子,在玄关千辛万苦地脱鞋之际,不知几时间来到身后的母亲突然如此询问。
「哇!你吓了我一跳。」
「你多住了一晚,应该是玩得很开心吧!」
「呃,嗯,是啊!」
良彦故作平静,含糊地点了点头。平时明明是放任主义,完全不管良彦在做什么,为什么今天偏偏关心起来了?莫非这就是母亲的直觉?
「所以你的朋友有替你庆祝吗?」
「庆祝?」
「你不就是去庆祝的?」
「等等,你在说什么?」
良彦一头雾水,母亲露出了傻眼的表情。别说庆祝了,他吃足了苦头。
「前天是你的生日啊!你不是和朋友一起庆祝生日吗?」
听了母亲的这番话,良彦目瞪口呆。发生了太多事,所以他忘得一乾二净;经母亲一说,他才想起前天确实是他的二十六岁生日。
「……啊,对,嗯,当然!玩得超嗨的!还有一个很大的蛋糕,吃得好撑!」
良彦设法掩饰。和现实之间的落差让他鼻腔发热。
「哎呀,是吗?太好了。最近你常常出远门,有时候是当天来回,有时候会在外面过夜。」
「不、不行吗?」
「当然可以。比起成天窝在家里的那阵子好多了。」
母亲似乎很开心,又突然一脸严肃地忠告:
「所以,下次你可以买点名产回来。」
良彦屏住了呼吸。原来她要说的是这件事啊!良彦去办差事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要买名产。仔细回想起来,去福冈的时候,母亲也曾责怪他没买明太子回来。
「你这次一样没买吧?竹叶鱼板。」
「呃,这个嘛……」
「毛豆泥麻糬?」
「对……对不起。」
「下次记得买。」
母亲笑容满面却强而有力地叮咛过后,便走向厨房了。良彦缓缓地吐了口气,爬上通往寝室的楼梯。早知道会这样,就该买名产回来的。以后一定要铭记在心。良彦如此暗想,突然停下了脚步。
还有以后吗?
买蛋糕庆生。
买名产回家与家人分享的未来,真的会到来吗?
梦中头破血流、倒地不起的母亲身影闪过脑海。
良彦用僵硬的动作打开寝室的房门,一如三天前的空间呈现于眼前。虽然知道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但他就是无法忽视脑海里浮现的景象。
「……现在没时间消沉。」
良彦喃喃说道,一鼓作气地按下电脑的电源键。
还有许多事等著他去调查和思考。
总之,现在只能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