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母亲指摘老是不自然地护著身子走路,良彦设法蒙混,度过了一晚;隔天,他拜托大国主神联络聪哲,而聪哲立即从枚方的神社赶来了。当良彦告知要再次前往田村麻吕的神社时,聪哲面有难色,但是听了良彦说明用意之后,便答应同行了。良彦遵守昨天的约定,联络穗乃香,穗乃香表示她也想去,因此最后是三人一起出发。穗乃香似乎也和良彦怀有一样的心思。
「还没学乖,又来了?」
在通往河边的石板路上发现良彦一行人的田村麻吕皱起眉头来啐道。
「今天我不是来拜托祢帮忙的。」
看不见田村麻吕的良彦听了聪哲的转述以后,露出了苦笑。他们一再来访确实扰人,但昨晚良彦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该再来一趟。
「……荒胫巾神出现了什么变化吗?」
田村麻吕喃喃问道。然而,良彦看不见祂那略带不安的神色。
「呃,我当面见过祂了,可是没机会交谈,或该说根本无法沟通。总之,我吃了闭门羹,只好摸摸鼻子回来了。」
良彦摸了摸不时隐隐作痛的肚子。多亏离开月读命的神社时少彦名神给他的药,他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
「老实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金龙……救回黄金。」
看不见田村麻吕的良彦想像著祂的模样。
「黄金明明是神明却很贪吃,会打呼,老是露出肚子睡觉,对洗衣机和电车充满兴趣,常为了芝麻小事和我争论……不过,我想,祂大概从很久以前就想过这样的生活了吧!我不希望祂就这样和荒胫巾神融合。」
当人口增加,文明发达,神明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薄弱之际,黄金选择在大主神社的四石社隐居;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大天宫奉祀的是国之常立神,还是因为四石这个名字让祂感到怀念,据说当时祂就已经化为狐狸了。在黄金的心中,身为金龙的强烈义务感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淡化的吧!至少已经足以让祂在良彦家享受舒适的生活。
「所以,我还在寻找救回黄金的方法。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向祢道歉。」
良彦身边的穗乃香也小声地说了句「我也是」。
「……道歉?」
田村麻吕讶异地反问,听不见的良彦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荒胫巾神和黄金逐渐融合,连结祂们两神的或许是『失落感』。对于荒胫巾神而言是虾夷,对于黄金而言是无法拯救的那户人家……黄金原本因为力量衰退的缘故,早已忘了那些事,不过现在祂可能想起来了……」
一想到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良彦今天不能不来。
良彦重新转向田村麻吕可能所在的方向。
「虽说先前不知情,我还是得说声抱歉。害祢想起不愉快的回忆。」
从前,田村麻吕求情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阿弖流为和母礼被处刑。得知这件事时,聪哲所说的那句话──若说祂杀的其实是祂想保护的人,也不为过──重重地压上良彦的心头。他为了自己的麻木不仁而后悔不已。
「我也是……对不起,我不该为难祢。」
穗乃香也跟著良彦低头道歉。她虽然知道这段历史,却不得不来求祂相助。
「……即使向我赔罪,我也不会帮助你们。」
田村麻吕面露痛苦之色,说道:
「要攻打荒胫巾神……就尽管去吧!反正不久后就会出兵了吧?」
「啊,不,我已经拜托众神暂时按兵不动了。」
听聪哲转述田村麻吕的话语之后,良彦思索该如何表达。
「因为我也想救荒胫巾神。」
闻言,田村麻吕抬起头来。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祂失去了所爱的人,悲痛欲绝,也是真的吧?就这一点而言,祂和黄金是一样的。」
拯救神明或许是种傲慢的说法,但是只救黄金,其他都不管,未免太无情了。
荒胫巾神好歹也是曾经爱护过人类的神明,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报答祂吗?
虽然不知道无力的自己能做什么。
「我今天来,只是想表明这一点而已……」
或许这只是种自我满足,不过良彦害怕「下次」、「改天」会有不再到来的一天。抱持希望很容易,但若不考虑希望未能实现的情形,便无法体会希望有多么可贵。
「打扰祢了,对不起。」
良彦向始终没有现身的田村麻吕道别。
「──等等。」
田村麻吕小声呼唤迈开脚步的背影,而良彦当然听不见,只有穗乃香和聪哲停下了脚步。
「……不,算了。」
结果,田村麻吕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走向河边了。
聪哲欲言又止地望著田村麻吕,最后叹了口气,随著良彦他们离去。
我也想救荒胫巾神。
田村麻吕在心中一再反刍良彦的这句话。
可能吗?
真能抚慰孤独的祂,抚慰阿弖流为的娘亲吗?
田村麻吕垂眼望著流动的河面,静静地握住拳头。
那一天,自己在荒胫巾神降驾的巨岩之前立誓保护祂的孩子们直到最后一刻,却未能实现承诺。失去了朋友,也失信于神明的自己居然被奉祀为神,多么滑稽啊!
「……阿弖流为,母礼。」
田村麻吕抚摸腰间的刀,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
田村麻吕直到前一刻才接获他们即将被处刑的消息。当天,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田村麻吕又去向众参议求情,而石成突然赶来通风报信;田村麻吕慌慌张张地赶往刑场,只见阿弖流为和母礼已经失去了自由,被关在竹子组成的围篱之中,等著被斩首。
「刀下留人!」
田村麻吕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叫,推开围观的群众,试图进入刑场,却被数名官差与士兵阻挡,无法靠近。大概是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事先加派了人手吧!
「刀下留人!拜托!」
此时,阿弖流为睁开了眼睛。
然而,不知他是不是没有察觉田村麻吕,并未将视线转过来。
「你想违抗圣旨吗!」
某人的声音传来,田村麻吕更加动弹不得了。他的手臂被抓住,身体被压制,脚和别人的勾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哪只脚是谁的。
动作快!官差的声音响起。
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在刽子手的手上散发著骇人的光芒。
「阿弖流为!母礼!」
田村麻吕大叫,但他们始终没有转过视线。
结果我还是无力回天,他们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现在找再多藉口都于事无补。
头一个被拉出来的母礼在定点跪了下来。官差拿下绑在他嘴上的布条,询问他有没有话要说。
「吾身虽死,虾夷不灭。」
母礼说道,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天底下没有比那一夜的山里更可怕的事!」
如此大叫的母礼纵使身首分离,眼睛也没有失去光芒。接著,阿弖流为也被拉出来,跪在地上。他那条从不离身的贝壳首饰白晃晃地烙印在眼底。
「有什么遗言吗?」
官差询问,阿弖流为静静地摇了摇头。
「住手!他是我的朋友!」
田村麻吕声嘶力竭地大喊,但刽子手依然肃穆地继续行刑。
「求求你!住手!」
高举的刀反射阳光,闪耀著白色的光芒。
然而,就在刀即将挥落之际。
阿弖流为终于抬起头来,与田村麻吕四目相交。
「 」
他的嘴唇动了,似乎在诉说什么,可是田村麻吕听不见。
肉绽骨断,两人分的鲜血飞溅于空中。
在远离故乡的陌生土地之上。
没有母亲荒胫巾神替他们送终。
「田村麻吕大人!」
田村麻吕回过神来之时,聪哲已经来到身边。仔细一看,自己的双拳染成了鲜红色。聪哲说田村麻吕发了狂似地痛殴压制自己的官差,但是田村麻吕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阿弖流为和母礼的头颅与尸体被分别埋葬在不同之处,而他们被没收的遗物也全都弃置于土里。接下来几天,田村麻吕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就像心脏被吃掉了一般,空虚不已。听说同一时期东北发生了地震,天崩地裂,但是田村麻吕没有多余的心力关注后续发展。他拒绝聪哲的求见,也不看来信,终日无端斥责下属,藉酒消愁。
天下间的任何事情都变得无所谓了。
「是我的过错……」
田村麻吕握住龙形刀柄,喃喃说道。
阿弖流为与母礼被处刑的后年,桓武帝开始计画第四度东征;说来讽刺,田村麻吕再次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然而,东征在众参议研议过后决定中止,而桓武帝后来也驾崩了,之后田村麻吕再也不曾踏上东北的土地。
也未能拜见朋友的母亲荒胫巾神。
「这是我的过错,我要如何补救?」
田村麻吕问道,但是没有人给祂答案。
「啊……怎么办……」
离开田村麻吕的神社之后,来到草津线的车站等候电车的良彦坐在长椅上喃喃自语。能够向田村麻吕道歉固然是好事,可是事态一点进展也没有。到头来,他还是没找到填补黄金的「失落感」或是阻止祂与荒胫巾神融合的方法。
「哎,这种事也急不来……」
虽然著急无济于事,但是现在也没有时间让他从长计议。建御雷之男神目睹双头龙是一周前的事,而三天前,荒胫巾神已经拥有操纵傀儡的力量,可见祂与黄金正逐渐地融合为一。
「……刚才临走前,田村麻吕老爷似乎想说什么。」
坐在身旁的穗乃香突然想起这件事,说道:
「虽然最后祂还是什么也没说,不知道祂原本想说什么……」
「真的假的?我完全没发现。」
「差使兄没发现是当然的。我和穗乃香姑娘倒是有回头……」
聪哲确认时刻表之后,走回长椅边。
「大概是有关于荒胫巾神之事要告诉我们吧……」
「关于荒胫巾神之事?」
什么意思?良彦反问。不是说田村麻吕征讨的是虾夷,不是神明吗?难道祂知道什么内情?
「荒胫巾神是深爱虾夷的神明,同时也是虾夷奉为母亲的神明。当时在东北各地都看得见的淡青色花朵据说是虾夷的祖灵,同时也被称为荒胫巾神之花。我听田村麻吕老爷说过,虾夷人很珍视这种花。」
聪哲微微垂下眼睛,继续说道:
「刚才差使兄说『也想救荒胫巾神』的时候,田村麻吕老爷一脸惊讶……因为对于田村麻吕老爷而言,荒胫巾神并非敌人,而是朋友敬爱的母神……」
闻言,良彦默默地抱住脑袋。初次拜访田村麻吕时,自己是用什么字眼描述荒胫巾神的?当时他刚得知黄金被吃掉,语气或许很冷漠。这应该就是引发反感的因素之一吧!
「我开始讨厌自己了……」
良彦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呻吟声。虽说当时不知情,至少事前该做点功课的。
「对于荒胫巾神而言,或许虾夷人就像是祂的孩子吧……如果是这样,我多少可以理解祂的悲伤和悔恨……」
从前良彦只知道祂是「深爱虾夷的神明」,也曾疑惑祂为何如此偏袒虾夷;倘若这种爱是双向的,就合理许多了。
「当时即使归顺朝廷,也不见得能够留居故土,有些人被下令移居至关东等地……站在荒胫巾神的立场,大概就像是孩子一个接一个被抢走吧!直到最后都未能重返故土、死在异乡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聪哲感慨地说道,良彦等人沉默不语。八月上旬的天空一片蔚蓝,带有湿气的空气感觉起来倍加炎热。时刻将近中午,从现在起到下午这段时间应该会越来越热吧!
「呃……或许我不该问这种问题……」
良彦犹豫著该不该开口,最后还是将视线转向聪哲。
「阿弖流为和母礼被处刑的时候,聪哲也在京城里吗?」
聪哲似乎没料到良彦会问这个问题,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眨了眨眼。
「啊,不,我只是在想,他们真的被处刑了吗?人家大老远从东北来京城求和,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田村麻吕应该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良彦连忙说明。这并不是可以随口提起的话题。
「是啊!确实很过分。事实上,田村麻吕老爷也曾去向右大臣、左大臣和众参议求情,希望能免去处刑。」
聪哲仰望著月台屋檐彼端的天空。
「当时我在出羽国担任出羽守,得知田村麻吕老爷带著阿弖流为等人进京,便连忙赶回京城。后来,我也曾和他们会面,针对治理东北交换意见。当时的构想是由阿弖流为等人担任族长统率虾夷,在各方面携手合作,创造双方的利益。然而,皇帝并不赞成……背地里进行处刑,等我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刑场前痛殴官差的田村麻吕老爷那副激动的模样看起来宛若恶鬼……我想祂应该目睹了整个经过……」
虽然是良彦自己问起的,听了这番话,他的心头变得沉重无比。无法保护信任自己而进京的朋友,这种心境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所幸刑场离我的老家很近,我便带著田村麻吕老爷回家,留祂住一阵子,避避风头……可是没过几天,祂便回京了,后来……祂变得暴躁易怒,难以沟通。上了年纪以后,更是足不出户……」
「哦,所以才……」
良彦想起先前聪哲所说的话。祂说过田村麻吕晚年变得难以亲近。
「我写过好几封信给祂……」
说到这儿,聪哲打住话头,歪起头来回忆当年。
「当时我好像是有事相告才写信求见的……不行,我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聪哲面露苦笑。有别于曾祖父敬福,连真有其人的纪录都没有留存下来的聪哲鲜少受到凡人祭拜;良彦甚至怀疑祂能够存在至今,全是靠著身为刀痴的执念。
「祢的老家离刑场很近吗?」
穗乃香询问,聪哲点了点头。
「对,就在现在的神社附近……」
「咦?他们是在那附近被处刑的?」
良彦回溯造访神社时的记忆。神社附近有这类场所吗?还是连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呃,用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两站远的距离吧?」
「两站?」
良彦忍不住大声说道。两站,视地点而定,搞不好步行也能抵达。
「老实说,附近还留有人头冢……」
「是谁的人头冢?阿弖流为和母礼的吗?」
「据说是他们的……」
「祢怎么不早讲!」
「我、我以为和这次的事没关系──」
面对忍不住起身逼问的良彦,聪哲连忙往后退。祂第一时间就带著刀剑要给良彦全副武装,这种情报却不早点说出来。
坐在长椅上的穗乃香猛省过来。
「我们只顾著思考如何填补黄金老爷的『失落感』,却没有想到荒胫巾神也同样怀抱著『失落感』……」
闻言,聪哲终于意会过来,睁大了眼睛。
「这么说来,只要填补了荒胫巾神的『失落感』,方位神老爷就──」
「聪哲!」
良彦心急地呼唤祂的名字。
「立刻带我去那里。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现在无论是再怎么细微的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
「知、知道了!」
见良彦一脸严肃地拜托,聪哲打直了背部,如此回答。
二
人头冢距离当地的车站只有五分钟路程,从田村麻吕的神社经由京都转乘几次电车,大约两小时即可抵达。坐镇于普通住宅区的神社旁边有座公园,传说中的人头冢就在里头。公园内有溜滑梯等游具,不过现在正值最炎热的时段,几乎不见人影。
「我还以为会阴森森的,没想到挺普通的嘛!」
良彦环顾周围,喃喃说道。公园里种植著井然有序的树木,并设有步道与长椅,待天气变得凉爽一点以后,应该可以成为居民的休憩场所吧!
「这里原本是邻近神社的境内,因为这层关系,现在仍然由那间神社负责祭祀人头冢。」
聪哲指著一座隆起的小丘,上头还有棵枝叶茂盛的树木。小丘周围被木桩与绳索围住,前方立著刻了「传 阿弖流为 母礼 之冢」的石碑;从使用的石材判断,石碑应该还很新。丘顶的树木前方有颗更加老旧的石头,供奉著花朵,看来那才是原本的冢。
「欸,我这么说或许有点那个……」
良彦绕了一圈以后,坦白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个……是真的吗?」
良彦身旁的穗乃香也一脸严肃地看著聪哲。要说这是平安时代的人头冢,似乎太新了一点。
「……老实说,这里的旁边就是河川,暴风来袭之际常会淹水,因此被挖掘过好几次。事实上,这座人头冢原本是位于那间派出所附近,是在整备公园的时候移到这里来的……」
聪哲指著公园东侧的建筑物说明。
「而石碑本身是在二○○七年建造的。」
「咦?那是最近的事耶!」
「老实说,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足以证明这是阿弖流为和母礼的人头冢,只是坊间一直流传著『这里埋著虾夷族长的头颅』、『这是败军之将的人头冢』之类的说法而已。」
「那实际上呢?」
良彦一面擦拭滑落下巴的汗水,一面询问。供养塔之类的场所因故迁移是很常见的情况,即使位置有点差异,只要真的是阿弖流为和母礼的人头冢就够了。
「虽然记忆模糊,我还依稀记得这一带有他们两人的人头冢。桓武帝向来迷信,将虾夷人处刑,他应该会担心受到诅咒而派人供养才是。当时的神社因为神佛混合之故,同时也是寺院,在境内立人头冢也是很自然的事。」
聪哲的额头依旧清爽,与满头大汗的良彦正好相反。祂环顾周围,回忆当年。如今景物全非,要想起来想必得花一番工夫吧!
「人头冢确实存在,而且很可能受到供养……」
良彦盘起手臂。虽然在人类之间没有留下证据,原为人类的神明都这么说了,应该错不了吧!
「不过,尸骨大概已经……」
穗乃香喃喃说道。被水淹过,又被反覆挖掘好几次,连位置都改变了,尸骨残存的希望确实渺茫。聪哲的证词虽然可以说明阿弖流为与母礼的人头冢在这一带,却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来证明。再说,纵使有人供养,对于荒胫巾神而言,仍然无法改变阿弖流为他们被处刑的事实。
「的确,大概已经半点不剩了……」
聪哲感慨地说道。毕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他们被处刑的地方就在前头不远处,不过那里应该什么也没留下……现在已经成了竹林。」
「呃……对不起,我有个小问题……」
穗乃香一板一眼地举手发问。
「人头冢在这里,那身体呢?」
良彦也觉得这是个好问题,望向聪哲。这么一提,当初平将门也只说祂的头颅飞走了,没提过身体怎么了。和头颅相比,身体似乎不怎么受重视。
「哦,身体应该被埋在和头颅不同的地方──」
聪哲说到一半,不自然地中断了。
「聪哲?」
直到良彦呼唤,祂才回过神来。
「抱歉,我是在回想……我忘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哎,搞不好那也是祢想忘掉的回忆。」
良彦苦笑。对于聪哲而言,阿弖流为与母礼的处刑导致祂与素来敬仰的田村麻吕渐行渐远,感受想必是分外惆怅吧!
「想忘掉的……回忆……」
聪哲喃喃说道,有些心神不宁地转动视线。
「我……要相告的事……究竟是……」
「聪哲──」
良彦正要劝祂不必勉强自己想起来,附近突然有道气息现形,让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穗乃香也同时转过了头。
「良彦!」
突然从看不见的空气裂缝之中跳出来的是大国主神。
「你身子才刚好,别出来走动。凡人很柔弱的,一不小心就会啪一声断成两截。」
「我是牙签吗?」
「先别说这个了。大天宫现在闹得沸沸扬扬,我是来通风报信的。」
大国主神无视良彦的抗议,继续说道:
「国之常立神还是默不吭声,众神按捺不住,以建御雷之男神为首组成了讨伐队,眼看著就要出发去攻打荒胫巾神了。」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他知道时间所剩无几,没想到神明竟会先一步采取行动。
「什么时候出发?还来得及吗?」
良彦询问,大国主神一反常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过,去了也不见得能够阻止祂们。」
「我知道。」
「好吧!这次特别破例。」
说著,大国主神向聪哲及穗乃香招手,将两人一神一起拉入看不见的裂缝之中。
在大天宫,以建御雷之男神为首的鹰派、以高龗神为首的鸽派,以及主张遵从三贵子旨意的派阀依然争论不休,没有结论。鸽派认为该先和平谈判,鹰派则是搬出良彦负伤归来之事,认为无须再留任何情面。月读命代表等待国之常立神出面的三贵子出席,但祂只是袖手旁观。
「建御雷之男神!」
众神察觉现身于大天宫入口的良彦一行人,一齐转过头来。
「你已经能够走动了?」
坐在深处的建御雷之男神开口关心走上前来的良彦。
「嗯,没问题。多亏了那些药和叶子,我已经好多了。」
良彦回答,想起自己尚未向替他疗伤的众神道谢。
「去找荒胫巾神是我自己的主意,受了伤回来,是我自作自受。或许我没资格说这句话,不过现在最好别刺激荒胫巾神。」
「可是,继续耗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一旦融合继续进行,救援黄金兄就会变得更加困难,而我设下的结界被破也是时间的问题。事实上,现在已经出现了几道裂痕。倘若荒胫巾神化为完全体,突破结界,就再也无法阻止『大改建』了。」
建御雷之男神的话才刚说完,脚下便一阵晃动。左右摇晃大约持续了五秒钟,八脚矮桌上的红淡比喀哒作响。哇!是大地震吗?良彦绷紧身子,但是并未演变成梦中的那种天摇地晃。
「……荒胫巾神的恸哭日益剧烈,不知火山何时会喷发。已经没有时间了。」
「嗯……我明白。」
良彦重新环顾聚集在大天宫的众神。在场的神明应该仅是八百万神的一小部分吧!或许有些神明和泣泽女神一样不能离开岗位,也有些神明决定留在原地陪伴凡人到最后一刻。
「我想救黄金,也想阻止『大改建』。不过,有一点绝不能忘记,那就是荒胫巾神并不是敌人。」
月读命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兴味盎然地眯眼聆听。
「我也想救荒胫巾神。」
「救荒胫巾神?」
建御雷之男神身旁的经津主神一脸困惑地重复,并仰望主人。
「……你有什么计策吗?」
建御雷之男神低声询问,良彦一时语塞,摇了摇头。
「老实说,现在还没想到……不过,我会想出来的,给我一点时间。还有,在祢们出兵之前,让我再去见祂一次。」
良彦下定决心,握住拳头。他突然想起须佐之男命问他的问题。
你救得了祂吗?
坦白说,答案是「不知道」。
不过这和放弃是两码子事。
「你遍体鳞伤地被大国主神抱回来,还学不乖吗?」
起身说这番话的,是曾经拒绝让良彦进入大天宫的绿衣男神。
「凡人能有什么作为?一边凉快去!」
「久久纪!祢说得太过分了!」
一尊女神在不远处厉声制止。见到祂,良彦挑起眉毛。
「大气都比卖神,祢也来了?」
从身体生出食物的女神对著良彦深深地低下了头。
「差使公子,很抱歉,小犬失礼了。」
「小犬?这么说来,祂是……」
「这件事与娘无关!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而已!」
男神虽被制止,仍旧对良彦投来锐利的视线。然而,不知何故,从祂的视线之中感受不到任何攻击性。良彦笔直地回望祂的双眼。
「原来如此,是祢帮我疗伤的。」
大国主神的儿媳说过,是在少彦名神的指导之下,由蚶贝比卖与蛤贝比卖,以及大气都比卖神的孩儿们负责替良彦疗伤。
「不光是疗伤。偷偷跟踪我们到盐灶神社,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你的也是祂。」
「咦?是吗?」
听到大国主神所言,良彦睁大了眼睛。这是新资讯。
「大国主神!亏我再三叮咛祢别说出来!」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坏事。」
男神慌张失措地控诉,而大国主神当成耳边风。
「我、我只是碰巧经过而已!而且替你疗伤的也不只我一神,兄姊都出了力。我是受日名照之托,迫于无奈才帮忙的!」
祂身边的七尊男女神似乎全是祂的兄姊。原来大气都比卖神不光是能生出食物,还生了这么多孩子啊!良彦暗自赞叹。
「谢谢祢救了我。我原本还以为祢讨厌我,好意外。」
良彦坦率地道谢,男神突然胀红了脸,当场跺起脚来。
「我岂有讨厌你之理!蠢材!」
祂毫不踌躇地用响彻整个大天宫的音量大叫。
「你的祖父帮过我的忙!若是孙子出事,教我拿什么脸去见敏益!」
「咦?爷爷怎么会──」
「吾名为!」
男神吸了口气,带著瞪视般的强力目光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吾名为久久纪若室葛根神!绝不是那种会忘了差使恩情的薄情之徒!」
祂报起名号活像是要决斗似的,让良彦愣了一瞬间,随即又回过神来,连忙翻开宣之言书。
「久久纪……呃……」
「久久纪若室葛根神。」
「久久纪若室葛根神。」
经津主神在旁边轻声提点,良彦跟著覆述。
那是促成自己与黄金结识的「方位神」的前一页记载的神名。
也是担任差使的祖父办理的最后一件差事。
「原来……祢就是最后的……」
良彦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开始发热。
这些神明记得祖父连家人都不知道的另一面。
而且还持续关心著之后萌发的嫩叶。
「不光是我……还有许多神明记得敏益。敏益之前的差使和更之前的差使,我们也都记得一清二楚,连他们的枝叶也不例外。因此,绝不能让『大改建』发生,不能将凡人牵连其中。」
所以祂才会坚决反对良彦参与这件事。祂的兄姊八成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而反对的吧!
你最好想像一下你走了以后会有多少人伤心──良彦又想起了大国主神的这句话。原来这里也有这样的人,而且并非自己结下的缘分,而是祖父结下的缘分。
是祖父留下来的纽带。
「……谢谢。祢们的心意让我很开心。」
良彦坦率地说道。同时,良彦也想向祖父说声谢谢。
「不过,这次必须由我来做,必须由人类来做才行。」
荒胫巾神和黄金的失落感都是起因于人类。须佐之男命之所以说神明或许救不了黄金,大概就是出于这个理由吧!
「所以,请让我去做──求求祢们。」
良彦低下头来,额头几乎快碰到膝盖了。困惑的众神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随即扩散开来;其中,只有久久纪若室葛根神抿起嘴唇,面带怒容,笔直地望著良彦。
「建御雷之男神。」
一直默默聆听的月读命弹了弹菸管里的菸灰,突然开口说道:
「他都这么说了,就给他一点时间吧!」
「可是……」
「只要动员众神补强结界,应该还可以撑上五天。再说,现在家姊正在求见国之常立神,若能见著祂,事态或许会有所进展。」
听了月读命的这番话,众神更加哗然了。天照太御神出马,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但同时也显示出事态有多么急迫。
「须佐之男命现在在做什么?」
面对良彦的疑问,月读命微微一笑,歪了歪头。
「谁晓得?舍弟应该也正在尽力而为吧!」
良彦有种被敷衍了事的感觉,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还是摸不清月读命的心思。
「众神肃静。」
建御雷之男神叹了口气,如此说道;私语声如潮水一般退去,众神的注意力转向了祂。
「良彦,就给你五天的时间吧!在这段期间内,看是要说服荒胫巾神,或是另想他法,随你高兴。五天后,我们便会采取行动,不容分说。不过──」
建御雷之男神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在这段期间内,我们也会思考拯救荒胫巾神的方法,而非打倒祂的方法。讨伐是最终手段。」
闻言,鸽派也表示赞同。
「谢谢。」
良彦道了谢。不知何故,他有种想哭的感觉。
「真的很感谢祢们……」
与他四目相交的久久纪若室葛根神表情绝对称不上柔和;祂没有微笑,没有生气,但是也没有反对。
虽说争取到五天的宽限期,良彦还是找不到任何足以说服荒胫巾神或将祂与黄金分开的材料,就这么耗掉了两天的时间。他勤跑图书馆,尽可能地查阅虾夷史料,也搜寻过阿弖流为与母礼的相关资料,但他们的纪录原本就寥寥无几,莫说出生年分,连家庭结构、有无配偶或子孙也不得而知,只知道概略的居住地而已。另一方面,金龙格外关心的猪手一家非但史料比虾夷更少,甚至连是否真有其人都令人存疑。当年似乎确实有个制作土器的集团,但无法确定白狐所说的那户人家是否属于该集团。他们居住的平城京北侧现在已经完全开发成住宅区,早已不复当年的面貌。刻有象徵四块岩的四个六角形的土器留存至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找到难如登天。
「碰壁了……」
良彦驼著背坐在太阳下山后的高野川边的长椅上,喝著冰凉的罐装咖啡;天天跑图书馆与打工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还有两天的时间……」
「就、就是说啊!别灰心,继续找吧!」
打从那一天起,穗乃香和聪哲只要有时间,就会陪良彦一起找资料;聪哲甚至直接留宿良彦的房间,每晚都在宣扬刀剑的美妙,令良彦不禁怀疑自己再怎么睡也无法消除疲劳是不是祂那又臭又长的说明造成的。
「神明也在四处寻找线索,只不过黄金的过去不比荒胫巾神对虾夷的执著,几乎没人知道,祂们现在好像也束手无策……」
虾夷人并未被赶尽杀绝,而是与大和民族互相融合,血脉延续至今,而且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现在应该已经有相当的人口。这一点荒胫巾神应该也知道,所以良彦更不明白该怎么做才能让祂满意了。
「大国主神老爷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穗乃香用双手拿著因为结露而变得湿答答的宝特瓶红茶,如此询问。
「听说祂们在寻找可以向荒胫巾神提出的交换条件;为了达成阻止『大改建』这个最终目标,就算是稍微无理的要求,祂们也愿意接受。不晓得祂们打算提出什么条件……」
这招对于现在的荒胫巾神管不管用不得而知,不过只要有方法,都得试试看。祂们应该也不认为良彦绝对能够摆平这件事吧!这不是不信任良彦,而是知道事情有多么困难。
「该说什么,荒胫巾神的神志才会恢复正常……才肯放了黄金……」
良彦仰望逐渐染成藏青色的天空。气温依然很高,但是横越水面的风已经变得凉爽了些。
「你还没死心啊?」
夜色之中突然传来这道声音,良彦循声望去。
「田村麻吕老爷!」
聪哲大吃一惊,站了起来。田村麻吕走向他们,模样一如在神社看见祂时那般。从良彦也看得见祂来判断,祂应该是来找良彦的。
「听说你争取了五天的宽限期。」
田村麻吕站在良彦的面前问道。祂的模样依然魁伟,但是据聪哲所言,阿弖流为长得比祂更加高大。
「现在只剩两天了。」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耸了耸肩。无论如何,剩下这两天若是不想出办法来,便会以人类终究无用的结果收场。
「话说回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良彦询问,田村麻吕有些迷惘地瞥开了视线。良彦知道祂对自己没好感,所以尽量避免打扰祂。
「……是关于荒胫巾神之事。」
不久后,田村麻吕似乎做好了觉悟,开口说道:
「荒胫巾神确实是虾夷之母,而虾夷人也将荒胫巾神当成母亲仰慕崇拜……不过,阿弖流为的情况有些特殊。」
「特殊?」
良彦不解其意,如此反问。
「阿弖流为曾经对我说过荒胫巾神是他的娘亲;他真正的娘亲在他小时候过世了,之后是荒胫巾神将他抚育成人的。等到他长大成人以后,荒胫巾神便回到山里,从此以后一直保佑著他。」
闻言,良彦不知该做何反应。在身为现代人的自己听来,神明养育人类,简直是天方夜谭。当权者为了增加自己的权威,谎称自己血统高贵或是某某皇亲贵族的私生子,是很常见的情形──不过,这倒是可以解释一件事,那就是荒胫巾神精神错乱的理由。不从虾夷被攻打的广义层面,而是从孩子被杀的观点来看的话,不难理解他的心境。
「荒胫巾神是阿弖流为的娘亲?」
聪哲依然一头雾水,喃喃说道。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在荒胫巾神的冢前曾经两度感受到犹如母亲轻抚般的和风。阿弖流为说他每次向娘亲祈祷,都会吹起这样的风。」
良彦仰望著如此述说的田村麻吕的双眼。祂看起来不像在撒谎。
田村麻吕轻轻地抚摸腰间的佩刀。
「我在荒胫巾神面前立誓要保护祂的孩子们直到最后一刻。可是我偏偏救不了阿弖流为,无法回报母礼对我的信任。我一直觉得无颜面对荒胫巾神……其实该去见祂的是我。」
田村麻吕用平静却果断的口吻说道,祂的脸上没有丝毫迷惘之色。
「这把刀是阿弖流为给我的,我要将它还给荒胫巾神。或许可以制造机会,让你救出你的神明朋友。」
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提议,良彦忍不住站了起来。
「真的可以吗?那是阿弖流为的遗物吧?」
「我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成功。说不定归还这把刀,反而会激怒祂。若是祂大发雷霆,只怕连我也无法全身而退。」
闻言,穗乃香的脸庞不禁僵硬起来。
「呃,田村麻吕……」
「不过,你可别会错意。」
田村麻吕打断正要开口道谢的良彦,毅然地挺起胸膛。
「我的提议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替自己清算旧帐。只不过……过去有不少神明来找我商量如何对付荒胫巾神……」
一瞬间,田村麻吕露出了少年般的眼神,微微一笑。
「让我萌生了在想救神明的人类身上赌一把的念头。」
这句话让良彦确信了。
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正如同金龙曾经关爱某户人家一般,荒胫巾神也确实抚养过凡人;而祂的儿子与田村麻吕结识,一同怀抱著虾夷与大和融合的梦想。
「……祢愿意和我一起去找荒胫巾神吗?」
良彦询问,田村麻吕挑起眉毛,彷佛在说这是个蠢问题。
「你可别落后于我啊!」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穗乃香闷闷不乐。
三
穗乃香并不是对田村麻吕有任何不满。
祂愿意帮忙,穗乃香十分感激,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她知道这五天以来良彦是如何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她该感到开心才是;然而,有件事却梗在心头,就是将阿弖流为相赠的刀归还荒胫巾神,或许反而会激怒祂的疑虑。
和良彦等人道别回家以后,穗乃香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虽然已经到了就寝时间,她的精神反而越来越好。
田村麻吕说只怕连祂也无法全身而退。
祂是阿弖流为的朋友,荒胫巾神八成也认得祂;如果连祂都无法全身而退。
那良彦呢?
届时良彦会有什么下场?
他已经受过一次重伤了,纵使有众神相助,他只是个普通人,远比被奉祀为神的田村麻吕脆弱,转瞬即逝。现在他虽然能够正常走路,也没喊痛,但想必只是没说出口而已吧!他被送到月读命的神社时,可说是奄奄一息。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穗乃香躺在床上仰望著熟悉的天花板,喃喃说道。良彦明天一打完工,就会和田村麻吕一同前往大天宫,向建御雷之男神等神报告田村麻吕答应相助之事。儿子的遗物确实很有可能给荒胫巾神带来影响,这可说是目前想到的方法之中最有效果的一种,可是是吉是凶仍是未知数。即使如此,良彦大概还是会毅然行动吧!
身负重伤的良彦被送来时的情景重现于脑海之中,穗乃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为何他总是这么轻易地往火坑里跳?难道他的眼里完全没有担心他的人吗?穗乃香明白他想救黄金的心情,但还是希望他能够多珍惜自己一点。难道这是种奢求吗?
穗乃香吐了口气,坐起身子。不安似乎逐渐转变为怒气了。就算自己在这里生闷气,事态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能做的事……」
穗乃香凝视著自己的双手。为了黄金,为了荒胫巾神,为了良彦,自己能做什么?期待谁都不会受伤的结局或许天真,但她还是想努力追求这样的结局。
穗乃香从窗帘缝隙间眺望夜晚的住宅区。
但愿这种平凡无奇的夜晚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就是这样,希望祢能帮忙。」
隔天,穗乃香算准良彦出门打工的时间,拦截一起走出家门的聪哲。
「只、只要您不嫌弃,我随时可以帮忙!」
一人一神在住宅区一角窃窃私语。其实没必要这样鬼鬼祟祟的,单纯是气氛问题。
「的确,差使兄营救方位神老爷的心意已决,现在才要劝他另寻方案,应该很困难吧!」
「是啊!良彦先生基本上很温和,可是一拗起来没人拦得住……他不是那种可以同时考虑许多事的人,所以我觉得由我来考虑比较好……」
穗乃香一面在住宅阴影处躲阳光,一面说明。
「备好腹案,以防万一,对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
穗乃香确认良彦不在通往车站的道路上。虽然让他知道也无妨,但是穗乃香不愿让他白期待一场,因此决定先瞒著他。或许到头来还是想不出任何方案,可是不采取行动,穗乃香实在坐立难安。
「所以我该做什么?」
聪哲摩拳擦掌地问道。如今连田村麻吕都答应相助,祂应该也很想出一份力吧!
「我想请祢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聪哲询问,穗乃香说道:
「再去一次人头冢。」
之前讨论过,就算阿弖流为与母礼的人头冢是真的,也不太可能有任何物品遗留下来。别的不说,从神社境内改建为公园的那一刻起,要寻找人头冢的遗迹就变得难上加难了。即使如此,穗乃香还是想碰碰运气,或许除了田村麻吕的佩刀以外,还能找到其他可以交给荒胫巾神的物品。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座人头冢是阿弖流为和母礼的,只是从某个时候突然开始盛传这种说法而已。石碑好像是在东北人的主导之下建造的。」
和聪哲一起再次造访人头冢的穗乃香去询问过负责管理的神社,也请教过公园里的老人,大家几乎都是这种反应。或许这代表虽然不知道人头冢是否为真,至少供养的心意是真的。纵使把整座土丘翻过来,大概也是一无所获吧!
「呃,上次我也问过,阿弖流为和母礼的身体是葬在别的地方,对吧?」
穗乃香躲在土丘上的茂密楠树底下,如此询问。
「对,不是这里,而是在更前头的刑场附近,他们的私人物品应该也都一起埋葬了。对不起,我也记不清了……」
「不……勾起祢不愉快的回忆,我才该道歉。」
一人一神互相低头致歉。聪哲望著刑场的方向。
「那一带现在都是住宅,要找大概很困难……」
「可以过去看看吗?」
「当然。」
穗乃香跟在聪哲身后,再次环顾周围。听说邻接的神社历史悠久,可是周围全都是现代建筑物。如果没有聪哲,她铁定是一头雾水。
「聪哲先生当年也看过阿弖流为送给田村麻吕老爷的刀吗?」
走著走著,穗乃香不经意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聪哲的脸庞倏然一亮,回头说道:
「有!我前去拜会的时候给我看的,还记得我当时兴奋得不得了!有别于大和的刀,粗厚有力,听说是阿弖流为的父亲传给他的。」
「父亲的……阿弖流为一定很信任田村麻吕老爷,才会把这么重要的物品送给祂……」
穗乃香感慨地说道。如今她才明白田村麻吕为何在死后成仙之后依然佩带著那把刀。
「是啊……啊,不过田村麻吕老爷也有赠刀给阿弖流为。不是官府配给品,而是延请知名刀匠打造的宝刀!」
聪哲陶醉地凝视著空中,说道:
「那熠熠生辉的刀身……光是回想起来,就让我忍不住打颤。当时我看了好想要,甚至还求祂割爱,可是被祂一口拒绝了。」
听了这段极具聪哲之风的小插曲,穗乃香不禁苦笑。只要扯上刀剑,祂的胆量就跟著大起来了。
「从前有这类……互相赠刀的习俗吗?」
「倒也不是习俗……这么说吧,刀剑带有武器以外的意义。比如皇帝会赐节刀给将军或遣唐使,这种时候,节刀就代表全权委任的信物。听说田村麻吕老爷就是仿效这一点赠刀给阿弖流为的,应该算是一种誓言吧!」
「誓言……」
穗乃香对刀剑一无所知。在时代剧里看到的刀剑只是单纯的武器,她从没想过刀剑会带有其他的含意。
「阿弖流为也赠刀给田村麻吕老爷,代表他们互相信任……」
「大和人佩带虾夷人的刀,虾夷人佩带大和人的刀……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他们正是新时代的象徵……」
「如果田村麻吕老爷送给阿弖流为的刀也还在就好了……」
穗乃香喃喃说道。那是连聪哲都想要的宝刀,应该可以成为两人的誓言与信赖的重大证据。
「啊,那把刀还在。」
聪哲说得十分乾脆,穗乃香听了哑然无语。
「就在我的宝库里。我时常拿出来欣赏,那真的是一把上好的宝刀……」
「咦……」
「刀身的肌理看起来就像流水一样,笔直的刃纹十分鲜明,我猜应该是海外传来的技术,而天石说,啊,天石就是打造那把刀的刀匠,他的师父学了这种技术──」
「请、请等一下!」
穗乃香忍不住停下脚步叫道。路上的附近居民不明就里,一脸讶异地转头望著她。
「为什么那把刀会在聪哲先生手上?」
「为什么?」
聪哲错愕地歪起头来。
「祢不是说阿弖流为和母礼的私人物品都和尸体一起埋葬了吗?」
经穗乃香这么一说,聪哲才猛地醒悟过来,愣在原地。
「为什么会在聪哲先生手上?」
穗乃香再次询问,聪哲愕然地睁大眼睛,搜寻记忆。祂皱起眉头,困惑地移动视线,一脸不安地回溯模糊的往事。
「为什么……我……」
聪哲茫然地喃喃说道,抱住脑袋,在原地蹲了下来。
「不知道……我好像忘了什么──」
「聪哲先生!」
穗乃香用清楚响亮的声音呼唤祂的名字,将祂的意识拉回自己身上。如果可以,穗乃香也希望祂能想起过去的记忆,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请让我看看那把刀!现在就要!」
慑于穗乃香气势的聪哲点头如捣蒜,立刻带著穗乃香奔向自己的神社。
「师父。」
那一天,反覆锻打了几次以后,扛著长柄大锤的儿子福万吕如此呼唤。他们虽然是亲生父子,但是在打铁铺里,福万吕总是如此称呼天石。天石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或许这是他公私分明的表现吧!又或许是代替在官营铸铁场工作的哥哥管理这里的责任感使然。
「差不多该收工了吧?晚饭早就冷掉了。」
天石一直注视著滚烫发红的钢铁与挥落的锤尖迸出的火花,直到福万吕提醒,才发现遮阳布彼端的天色已经变暗了。
「已经这么晚了?」
天石看著撬棍前方的钢块。虽然刀身尚未成形,但是不能轻忽这道工程。这时候下的工夫够不够,决定了刀的品质。这是教天石铸刀的养父一再苦口婆心地教导他的道理。
「距离期限还有一段日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福万吕放下沉甸甸的锤子,捶了捶腰部。锻打无法独自进行,一定要两、三个人一起合作,不能单单迁就天石一人。
「……没办法。」
天石不情不愿地宣告收工,熄掉炉火。换作平时,大家会怀著感谢之心,用宝贵的煤炭余烬烤香菇来吃,但是今天的时间已经太晚了。包含儿子在内,打铁铺里还有几个弟子,一看见天石准备收工,全都松了口气,开始收拾物品。当头儿也不容易啊!天石暗自叹息。他有时候真想嘀咕几句:何必如此绑手绑脚的?可是福万吕不知道是像了谁,总是谨守这类规矩,天石也只好由他去了。反正再过几年,自己就会驾鹤西归,届时扛起这座打铁铺的是他。
天石把收拾工作交给弟子,确认今天的成果。委托天石打这把刀的官爷说他要的是救人的刀;虽然是为了战争而打造,但并非用来杀人,而是用来立誓。我们看不见神佛,不代表神佛不存在──不知何故,说这番话的那位官爷的身影和孩子们重叠了。既然是用来对神明立誓的刀,天石自然是义不容辞,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份工作。
天石摸了摸行动不便的右脚。幼年时受的伤使得膝盖无法弯曲。这阵子手也开始发抖了,不知道还能打多久的刀?
「……哎,不过,就算这是最后的工作,我也了无遗憾了。」
天石从沾了煤炭的衣服上方轻轻触摸胸口,喃喃说道。小时候没有的印记至今仍在胸口上强力督促心脏跳动。他能够活到今天已是奇迹,若再有任何奢求,就是贪得无厌了。
「公公,饭煮好了。」
媳妇带著两个孙子前来叫他吃饭。
「爷爷,去吃饭吧!」
「嗯,好。」
在孙子口齿不清的催促之下,天石站了起来。
但愿这些孩子以后也能够永远健健康康的。
但愿这把刀能够成为那位官爷的救星。
天石仰望著星星开始眨眼的天空。
神明的天幕今天依旧美丽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