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担心我的孩子。
担心我们的孩子。
一直在山上关注著他们。
虽然触手可及,却强自压抑接触的渴望,吹起充满慈爱的风代替。这阵风带来了适度的云雨,孕育作物与野兽,呵护孩子们。受主人国之常立神之托护佑人类的天照太御神是否就是怀著这样的感情看著人类的?不,自己八成更加偏袒人类吧!毕竟每隔不到三天就来依代前祈祷的,正是自己的儿子。
成年礼结束以后,母亲消失无踪。头几天,阿弖流为四处寻找母亲;他上山下湖,无论是在打猎途中或下田工作时,都在寻找母亲的身影。父亲告诉他:你的母亲是荒胫巾神,看到你平安长大成人,就回到山上去了。然而,他一时间实在难以置信。就在这时候,不忍心儿子苦苦寻找自己的荒胫巾神悄悄地托梦给他。
我可爱的孩子啊!娘永远与你同在。
当你感到心头纷乱的时候,就向斋场的依代祈祷吧!
自那一天起,阿弖流为彷佛摆脱了心魔一般,恢复了平静;相对地,他变得常去斋场,像是闲聊似地逐一报告打猎的成果、农作物的生长状况、开始经营养马场、哪户人家的婴儿已经会走路了之类的琐事。有时候,他也会带著改名为母礼的吕古麻前来,感谢上天让两人依然保持友谊。过了二十岁以后,他带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前来,说要和她成亲。该如何形容当时感受到的喜悦和些许心酸?世上的母亲都怀著这样的感情吗?马火衣想必也是一面喜极而泣,一面喝酒吧!
然而,和平的日子并未持久,西方开始大举进攻虾夷的村落。母礼居住的村子也认为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提议与阿弖流为他们联合作战。
就在这时候,阿弖流为带了一名大和少年来到奉祀荒胫巾神的石冢前。
第一眼看到那名少年时,荒胫巾神振动全身的鳞片,欣喜若狂。
啊,这名少年一定能够成为阿弖流为和母礼的助力。
一定能够成为虾夷与大和的桥梁。
祂原本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
「……没错,该憎恨的是那个男人。」
荒胫巾神从记忆之中缓缓地浮上现实,睁开了眼睛。祂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清风吹过了宽敞的草原。轻抚脸颊的风虽然柔和,却无法带来任何慰藉。
「若不是那小子提出和睦,带著孩子进京,若是他阻止行刑──或许未来就不一样了。」
得知爱子丧命,怒气攻心的荒胫巾神在国之常立神的安排之下陷入了沉眠。如今醒来,原以为会有满腔怒火冲著那个男人而去,谁知怒火并未燃起,反倒是对这个人世的空虚感膨胀了数倍。不知道是因为田村麻吕已死,没有复仇的对象了?还是因为时光一去不复返,令祂万念俱灰?祂自己也不太明白。
就在荒胫巾神陷入沉思之际,水晶里的金龙似乎动了;然而,传来的意识依旧微弱,沉滞于深层之中,并未浮上表层。立于地面的水晶就像融化的冰块一样逐渐地渗入地面,不久后便会将金龙完全吸收。到时候,兄弟就能回归一体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荒胫巾神与兄弟意识相依,喃喃说道。
「在悲伤之中一起融化,就不会寂寞了。这次一定要打造出我们的理想国度……」
意识触及大地的核心,悲伤化成了震动。荒胫巾神感受著已然记不清是第几次的摇晃,说出了心头突然浮现的疑问。
「欸,兄弟……为何主公……要将我们一分为二,派往凡间?」
纵使是为了守护东方与西方,以国之常立神之眷属神的能为,一神已绰绰有余。
「祢可有想过,倘若我们始终是一体,就不必如此痛苦了?」
荒胫巾神闭上了眼睛。
拥有黑色与金色鳞片的龙。
如果没有一分为二,是否也会和我们一样爱护人类?
慢慢融化的水晶倾斜了,金龙的脚终于触地,沉入了地面。
昨天,见了穗乃香从聪哲的收藏品中带回来的刀,田村麻吕一方面感到怀念,同时也想起了赠刀的朋友,表情五味杂陈。
「错不了。虽然不知道为何只有这把刀留存下来,但这确实是我送给阿弖流为的刀。」
笔直的黑漆刀鞘上带有雕金与螺钿装饰,握柄卷上麻布以后,又涂上了黑漆;护手偏小,刻有椭圆形的镂空,边缘和鞘口的金属配件及佩挂腰间用的山形护环皆是完好如初。聪哲依然想不起祂是如何得到这把刀的。刀是在阿弖流为被带往刑场之前没收的,之后和身体一起埋葬──聪哲的这番记忆究竟正确与否,如今也变得令人存疑了。
「……会不会是聪哲偷偷放走了阿弖流为他们?」
良彦灵光一闪,如此问道,田村麻吕立即摇头否定。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他们人头落地……当时阿弖流为似乎说了什么,同样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回忆。」
闻言,良彦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现在两把刀齐聚于良彦面前,与毫无线索的先前相比,可说是莫大的斩获。互赠的刀确确实实地展现了他们的友情与信任。
「不过……」
良彦喃喃说道,仰望夏夜的天空。
「我还是觉得少了杀手锏……」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一点,住宅区里只有街灯依旧灿然生光,几乎所有住家都熄掉了灯,白天感受不到的寂静包围了四周。良彦睡不著,偷偷溜出家门散步,但越走越清醒。聪哲依然在他的房间里留宿,让他倍感安慰。大国主神和祂一直轮流陪伴良彦,就像是怕他觉得孤单一样。
今天,良彦出示两把刀,向建御雷之男神祂们表明明天就要启程前往东北。众神在同意良彦前往的同时,也声明若是说服荒胫巾神失败,待祂们救出良彦以后,便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换句话说,祂们可能会放弃分开黄金和荒胫巾神。将单一神明的牺牲与住在日本的众多神明及凡人放在天秤两端权衡之下,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谈话期间,以京都为震央的震度五弱地震侵袭了关西地方,宛若在警告他们一般。地震以同心圆形式扩散至全国各地,撼动了整个日本列岛,社群网站上一阵骚动。虽然有些地方的老旧建筑物或围墙因而倒塌,所幸无人死亡。只不过,伊豆半岛与九州地方的火山似乎受到诱发而活化,开始冒烟。对于荒胫巾神而言,这应该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吧!
良彦穿过了住宅区,漫无目的地走向高野川上游。幸好日本的城市已经习惯地震,不至于因为震度五弱的摇晃而造成重大灾害。环顾周围,是一如平时的风景;不过,良彦知道这样的和平是建立于一线之上。梦中所见的火海至今仍然在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或许良彦可以拿出刀来,向荒胫巾神证明田村麻吕与阿弖流为之间有著坚定不移的信赖与誓言;然而,对于荒胫巾神而言,祂的孩子并不会因此归来,田村麻吕未能保住阿弖流为等人的往事也不会因此消失。光是这么做,能够安抚生了心病的荒胫巾神吗?能够救出依然深陷于失落感之中的黄金吗?
「哎,反正也没时间犹豫了……」
良彦希望能够多了解金龙时代的黄金,便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离家之前将妹妹囤购的面包脆饼摆在玄关前。那是百货公司地下街的商品,对方应该会上钩吧!虽然得向妹妹磕头赔罪加赔偿,如果这样就能摆平问题,可说是十分划算。
土堤方向传来虫鸣声。明明正值半夜,气温却依旧很高,没走几步路就开始冒汗了。虽然跟建御雷之男神说了明天就要出发,但良彦依然无法拂拭心头的不安,而穗乃香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之所以能够找到那把刀,正是因为穗乃香积极寻找其他线索。
「听我说,良彦先生。」
去见建御雷之男神之前,正要爬上大主神社的石阶时,穗乃香突然开口说道:
「其实我不希望你去找荒胫巾神。我希望你把刀交给神明,让神明来解决这件事。」
穗乃香的双眼一如刚相识时,彷佛能够看穿一切。
「但是我明白良彦先生担心黄金老爷的心情,以及想阻止『大改建』的心情。所以我不会叫你别去……」
穗乃香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说道:
「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
「咦?」
「我有天眼,可以成为你和神明沟通的桥梁,一定能帮上忙的。」
「不,可是很危险耶!」
「良彦先生不也一样危险?」
穗乃香难得出言反驳。她露出的笑容宛若因朝露而闪耀的花朵。
「我已经决定了。」
她毅然地说道,轻快地爬上石阶。良彦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的背影,虚脱地仰望天空。她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伶牙俐齿的?刚认识的时候,她明明只是个缺乏自信又沉默寡言的高中生。
「……伤脑筋。」
良彦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喃喃说道,停下了脚步。必须保护的少女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这个事实让良彦的心中逐渐萌生过去不曾有的感情。或许这能促使他更加慎重地与荒胫巾神谈判。
要是自己受伤了,她应该会伤心吧!
这么想是否太过傲慢?
仰望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可数的星星。
「啊,你回来啦!」
良彦理好千头万绪,回到家中一看,放在玄关前的面包脆饼已经连同袋子一起消失了,倒是房间里多出一只和聪哲一起大快朵颐面包脆饼的白狐。该怎么说呢?祂真的从不背叛大家的期待。
「听说你明天就要动身啦?辛苦了。」
白狐一如以往,大模大样地摇著尾巴。房间里有狐狸,让良彦产生了黄金已经回来的错觉。
「所以呢?这种时间叫我来做什么?我可不是成天闲著没事干。」
白狐询问,良彦猛然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时间所剩不多。
「……我想再问问关于金龙的事。」
「搞什么,又是这件事?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可以缓和黄金的失落感的材料。」
「唉!真麻烦。」
白狐用后脚抓了抓耳朵后方,蓝色颈带与雪白的身体相互映衬,格外引人注目。
「因为只有祢认识金龙时代的黄金。」
「去找找就有了吧?比如石头之类的。」
「我没有和石头沟通的能力。」
「哎,它们向来惜字如金。」
白狐开开心心地啃著淋上白巧克力的面包脆饼。不妙,再这样下去,会白白损失一袋面包脆饼。既然向妹妹磕头赔罪已是势在必行,至少得设法挖点情报出来。
「很遗憾,差使兄。」
白狐将金色眼睛转向良彦,彷佛要读取他的心思一般。
「金龙是老古板中的老古板,就我所知,祂的风流韵事只有上次我说过的那一桩。」
「那个……制作土器的家族?」
「没错,你想想,那家伙只是送了块碎鳞片,就一直暗自责备自己太过回护凡人、不够公正。除了那户人家以外,祂原本就鲜少接触凡人──」
话说到一半,白狐的身子猛然一震,僵硬起来。怎么回事?良彦循著祂的视线望去,但视线前方只有聪哲。聪哲也惊讶地确认自己的背后,可是身后只有床铺,没有任何令人吃惊的要素。祂的身旁除了黑鞘宝刀以外,还有许多从老家带来的收藏品,莫非白狐是因为数量之多而吃惊?
「哎,就是这样……我也该走了……」
白狐的视线明显地四处游移,搁下吃到一半的面包脆饼,缓缓地站了起来,而良彦不容分说地抓住了竖起耳朵快步走向窗户的祂。
「祢还不能回去。」
「够了吧!能说的我上次都说完了!」
「那我反过来问个问题。」
良彦询问自己用手环住前脚底下牢牢抓住的狐狸。
「刚才,应该说上次祢也提过鳞片的事,对吧?」
「那又如何!」
「再次听祢提起以后,我有一个疑惑……」
上次听到这段故事时,由于后续发展太过令人震撼,良彦完全没察觉,直到刚才听了才发现事有蹊跷。
「黄金是把鳞片送给了三男吧?」
「没错。」
「鳞片并没有强大的力量,顶多只能充当护身符?」
「没错。」
「可是黄金却一直暗自苦恼,质疑自己是否太过偏袒那个孩子?」
「我就是这么说的啊!」
白狐挣脱了良彦的怀抱,抖了抖身体,对良彦投以不耐烦的视线。
「这有什么好疑惑的!金龙那个老古板会这样,很正常吧!」
「嗯,对,所以我才觉得不可思议。」
良彦笔直地回望白狐,问道:
「既然祂是暗自苦恼,祢怎么会知道?」
聪哲意会过来,惊讶地望著白狐。
「祢怎么知道黄金在烦恼?」
良彦追问,白狐瞥开视线,露出了含糊的笑容。
「因、因为……就是……金龙跟我说的。」
「祂不是暗自苦恼吗?」
「那只是比喻而已。你太死脑筋了。」
良彦讶异地看著嘻皮笑脸的白狐。祂实在太可疑了。
「我和黄金一起生活了近两年,不认为祂会轻易显露自己软弱的一面。祂的确是个老古板,现在也还是一样。该怎么说呢?祂不是和祢这种圆滑又乐天的家伙合得来的类型。」
良彦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白狐身上,继续说道:
「所以我不认为祂会跟祢倾诉祂的烦恼。」
白狐嘴角抽搐,慢慢地往后退;然而,手持宝刀的聪哲挡在祂的身后。聪哲好歹也是神明,区区一尊眷属神,只要祂拿出真本事来,一定抓得住。
「别的先不说,送鳞片的事祢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这个嘛……」
「收下鳞片的三男也死了吧?」
在一瞬间的空白过后,白狐出其不意地跳向天花板,试图销声匿迹,却被聪哲及时用刀鞘打落。
「痛痛痛痛痛!祢干什么啊,白痴!」
「谁叫祢不老实说?」
「啊,真是够了!看到那把刀在那里,我就有不祥的预感了!」
趴在地板上的白狐一脸不快地说道。
「祢说的刀,是指那一把吗?」
良彦望著聪哲手上的黑鞘刀。那把刀怎么了?
「那是田村麻吕送给阿弖流为的刀,和祢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等,冷静点。」
如果可以,良彦也不想再继续虐待动物。他在努力起身并抖动身子的白狐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不经意地停驻在那条蓝色颈带之上。这么一提,和月读命见面时,白狐似乎吓坏了;当时良彦就觉得奇怪,月读命和祂的上司宇迦之御魂神应该没什么关系,祂干嘛那么害怕?
尔──现在依然是逃亡眷属吗?
月读命确实是这么问的。
这么说来,祂现在有可能已经不是逃亡眷属了?
「啊!」
良彦突然想到一个假说。
宇迦之御魂神是须势理毗卖同父异母的姊姊。换句话说,和白狐关系比较深的应该是「祂」才对。
「祢现在的老板该不会是──」
闻言,白狐似乎认命了,虚脱无力地垂下头来。
二
启程当天,在前往盐灶神社之前,良彦受田村麻吕之托,来到了从前田村麻吕和阿弖流为立誓和睦之处,荒胫巾神的斋场。斋场位于民宅零星散布于田间的恬静小镇山麓,现在已经成了神社;荒胫巾神信仰式微以后,奉祀的是不动明王,奥州藤原氏信奉甚笃。良彦一面望著右边据称树龄超过两千年但只剩树根的老树,穿过了两座鸟居,而巨石就在坐镇在深处的本殿后方。平坦的岩石倚著注连绳围起的巨大岩石,看起来宛若自地下隆起;生苔的岩石上头有棵状如张臂的树木,不知道是从缝隙间长出来的,还是以堆积的落叶为养分在岩石上扎了根。
「……当年没有这样的社殿,唯独依代一点也没变。不过从前没有这棵树就是了。」
田村麻吕来到岩石前,轻抚腰间的佩刀。祂就是在这里从阿弖流为的手中接过这把刀的。
田村麻吕缓缓地在岩石前跪下,深深地伏地叩拜。对于晚年无法来到此地的祂而言,这是好不容易成就的苦涩邂逅。
「……没想到荒胫巾神和虾夷是互有情感,而且阿弖流为还是荒胫巾神的孩子。」
这回自告奋勇接送他们的大国主神盘起手臂嘀咕道。
「如果大家知道这件事,就会对祂更友善一点了。」
「大概是难以启齿吧!毕竟黑龙和金龙都不是扮演这种角色的神明。」
实际来到岩石前,良彦重新感受到它的庞大。打从田村麻吕与阿弖流为尚未相识的许久以前,荒胫巾神便在这里接受虾夷人的祈祷,保佑著虾夷人。
过于爱护凡人的黑龙。
想爱却不能爱的金龙。
两者看似相反,实则相似。
「从前其他地方也有仿照这块岩石打造而成的冢,不过现在大概不存在了吧!荒胫巾神之花应该也已经绝种了。」
田村麻吕起身之后,淡然说道。相隔千年来到故地,不知祂做何感想?
「咦?穗乃香呢?」
一同前来的穗乃香不见人影,良彦环顾四周寻找她。
「在这里。」
穗乃香在本殿前回应,聪哲就蹲在她的脚边。
「移动到这里的过程中,祂好像晕车了……」
「咦?搭我的安心安全行遍各地传送术居然会晕车?」
「别取这种怪名字。」
良彦吐嘈一脸意外的大国主神之后,走向聪哲。
「祢没事吧?」
「没、没事,对不起……来到这里以后,我突然觉得不太舒服……」
聪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随即又摀住嘴巴,弓起背部。
「别勉强。」
「抱、抱歉……」
「可是良彦,差不多到了和建御雷之男神说好的时间了吧?」
听大国主神这么说,良彦拿起手机来确认时间。这次其他众神也会同赴东北展开荒胫巾神包围网。良彦与田村麻吕前往盐灶神社的时间是事先讨论过后才决定的。
「你们先去吧!我们会随后跟上的。」
穗乃香顾虑聪哲,如此提议。
「就这么办吧!良彦。我会照顾他们两个的。田村麻吕应该能够带著良彦移动到盐灶神社吧?」
从位于岩手县的此地到位于宫城县的盐灶神社有好一段距离,人类自行移动的话,得花费不少时间。
「没问题。」
对于大国主神的提议,田村麻吕点了点头。良彦虽然犹豫,思及带著状况不佳的聪哲前往,没有余力保护祂,便接受了这个提议。两尊男神姑且不论,留下穗乃香让他有些不安,不过至少比带她前往盐灶来得安全吧!
「那就待会儿见了。」
「嗯,待会儿见。」
良彦与穗乃香相视点头之后,便出发前往盐灶了。
待良彦与田村麻吕消失于无形裂缝的另一头以后,大国主神重新将视线转向聪哲。
「我去买点饮料过来。穗乃香应该也渴了吧?」
虽说来到了东北,夏天的炎热并未大幅缓和。这里有自动贩卖机吗?穗乃香目送如此嘀咕的大国主神走出境内。祂在这方面有时候比人类更加体贴。
「聪哲先生,现在还会想吐吗?」
穗乃香一面轻抚聪哲的背部,一面问道。她原本怀疑是不是脱水症状,但转念一想,神明也会脱水吗?
「……聪哲先生?」
聪哲没有回应,穗乃香又呼唤了一次。聪哲依然蹲在地上,一脸痛苦地垂著头,在急促的呼吸之间挤出声音来。
「穗乃香姑娘……我想请教一件事……」
「是,什么事?」
「其他地方……也有那样的巨石吗……?」
穗乃香一时间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眨了眨眼,思索了几秒钟。
「呃……祢是指田村麻吕老爷所说的冢吗?」
现在大概已经不存在的荒胫巾神奉祀标记。
「不,不是的……」
聪哲抬起冒著冷汗的脸庞,望向坐镇于本殿后侧高处的依代。
「我是指那块巨石本身……」
「其他地方有没有同样的巨石?这个嘛……应该不太可能吧……」
穗乃香对于荒胫巾神信仰没有研究,不过足以成为依代的自然石不可能到处都有。
聪哲一脸痛苦地抓著胸口,大大地吸了口气。
「那……那我为什么看过?」
「咦?」
听了这番告白,穗乃香愕然地睁大双眼。
「我……我来过这里──」
「聪哲先生!」
聪哲的身子软倒下来,穗乃香连忙搀扶祂。随后,她感觉到身后有道气息现形;她以为是大国主神回来了,便转头请祂帮忙。
「大国──」
然而,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眼前的是个身穿虾夷服饰的陌生年轻女子。
前来东北之前,聪哲临时准备了刀袋,以便良彦携刀。虽然神明爱惜使用了上千年的黑鞘宝刀可说是等同神刀,但要是良彦直接拿在手上在外行走,铁定会被警察拦查。原本要有登录证才能持有刀剑,想当然耳,这把刀没有登录证,因此聪哲千叮万嘱,要良彦绝不可被警察抓到。
「那道咆哮声是荒胫巾神发出来的吗……」
来到盐灶神社附近,田村麻吕立即皱起眉头。祂似乎也听到大国主神所说的那种活像哀号的叫声。
「我听不见……或许听不见比较好。」
盛夏的太阳依然君临天空。时值八月的盂兰盆节前,光是站在柏油路上就汗流浃背。时间将近下午两点,虽然是暑假期间,会在这个最为炎热的时段外出走动的人少之又少。良彦与田村麻吕一同朝著神社迈进。众神应该已经来到此地,各就各位了。他们和建御雷之男神分头行动,而祂现在大概正在看得见神社的海上伺机而动吧!荒胫巾神包围网就在良彦未知之处逐渐编织成形了。
「咦?」
就在高台上的神社即将映入视野之际,良彦发现两尊眼熟的神明,停下脚步。
「须佐之男命,久久纪若室葛根神……」
这个组合还真稀奇──良彦如此暗想,而久久纪若室葛根神快步走上前来,默默地牵起良彦的右手,并将某种状似植物藤蔓的物体缠到他的手上。那种物体的质感和祂的腰带颇为相似。
「咦?什么?要送我?」
久久纪若室葛根神将淡绿色物体在良彦的右手腕上松紧适中地绕了三圈,又灵巧地打了个结,以免脱落。
「……大家在上头灌注了力量,可以保护你。」
说著,久久纪若室葛根神以瞪视般的眼神仰望著良彦。
「要是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这句话意外地撼动了良彦的心。
「谢谢……等到一切结束都以后,跟我说说爷爷的事吧!我想知道爷爷帮祢办了什么差事。」
闻言,久久纪若室葛根神抿起嘴唇,望著良彦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以后,便奔向他处去了。祂应该也有任务要执行吧!
「良彦,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须佐之男命目送久久纪若室葛根神融入盛夏的空气消失无踪之后,如此宣告。
「这个地方已经被众神重重包围了。不仅如此,日本各地的土地神与众神灵也都全心留意著这里的动向。」
闻言,良彦的脑海里浮现了过去结识的众神身影。不知名的众神与精灵也都屏气凝神,关注事态的发展。
「我已经下了命令,若有万一,祂们会争取时间让凡人逃命。」
须佐之男命淡然说道,良彦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月读命说的『舍弟应该也正在尽力而为』,是这个意思啊!」
既非为了讨伐荒胫巾神,也非为了拥护荒胫巾神,而是替为了最坏的事态做准备而四处奔走。
尽力降低人类的损伤。
这就是祂该做的事。
「谢谢,我会全力以赴的。」
良彦回望著男神深海般的双眼。
「对了,还有一件事。祢之前说的『神明的禁忌』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闻言,须佐之男命露出了罕见的惊讶之色,瞪大眼睛。
「这么一来,很多事都说得通了,对我也产生了很大的帮助。所以,祢别太责备祂。」
须佐之男命啼笑皆非地短叹一声。
「连那家伙都被你说动了?」
「不,有一半是靠威胁的。」
良彦嘻嘻笑道。
「那我走了。」
三
良彦在通往本殿的唐门前暂且停下脚步,与田村麻吕对望一眼。虽然设下结界的只有本殿,一旦踏入这里,八成又得面对傀儡的出迎吧!突破这里,与本殿中的荒胫巾神正面对峙,是此行的首要目的。
「好,按照计画进行。」
良彦泰然自若地宣告。
和田村麻吕一起拟定的计画是种有勇无谋的赌注,但良彦认为只有自己能够执行,心意十分坚决。
「……没问题吧?」
田村麻吕确认似地问道。
良彦点了点头,握紧微微颤抖的手,穿过唐门。
盛夏的白天香客稀少,而果不其然,一穿过门,香客的身影便倏然消失了。周围变得安静无声,晦暗的风景迎接了良彦他们。
傀儡静静地伫立于眼前。
祂身上的虾夷服饰一如从前,脑袋却无力地歪斜著。上次良彦似乎看见黄绿色眼睛的脸上又罩上黑色玻璃,玻璃上有道大大的裂痕斜过。
「这就是傀儡?」
田村麻吕小声说道。良彦点了点头,胸口隐约感受到上次没有的痛楚。
神志不清。
不正常。
荒胫巾神生了心病。
想起众神的说法,良彦觉得眼前的傀儡令人倍感心酸。
神志不清。不正常。
那当然。
祂失去了儿子。
因为悲伤过度而失去理智,有什么好奇怪的?
「荒胫巾神……不,阿弖流为的娘亲。」
田村麻吕呼唤道。
「祢还记得我吗?」
傀儡毫无反应,只是伫立在原地,连有无意识都无法确定。见状,田村麻吕吐了口气,横眉竖目;良彦感觉得出祂的拳头使上了劲。
「吾乃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
从丹田发出的浑厚声音震动空间,袭向了傀儡。
「正是祢的儿子阿弖流为与深爱这片土地的虾夷人的仇人!」
傀儡的脑袋猛然一震,歪斜的脑袋以机械式的动作直立起来。田村麻吕继续说道:
「明知必死无疑,还将祢的儿子与母礼带往京城的人就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傀儡登时一跃而起,跳向上空,并随著一道不成言语的低吼声落到了田村麻吕的上方。一瞬间,田村麻吕朝著腰间的佩刀伸出了手,但最后并未拔刀,而是用双臂护住头部,接住傀儡的攻击。
「快走,差使!」
田村麻吕抓住了攻击头部的傀儡双臂,如此叫道。祂的额头被利爪划裂,血流如注。
「别拖拖拉拉的,用跑的!」
在田村麻吕的斥喝之下,良彦奔向本殿。
趁著田村麻吕绊住傀儡的时候,良彦独自冲入本殿,与荒胫巾神会面。明明是照著计画进行,良彦却有种心头被紧紧揪住的感觉。蹬著石板路的脚十分沉重,呼吸似乎变得比平时更加急促;触及脸颊的空气像是在警告他别靠近似的,留下了类似静电的痛楚。
「黄金!」
良彦忍不住叫道:
「黄金,祢听得见吗?」
若不这样大叫,他怕脚会软下来。
绕到上了红漆的拜殿深处一看,只见奉祀建御雷之男神与经津主神的左右宫被木制的玉垣围了起来。这里应该就是结界的境界吧!良彦站在栅门前,试图用手推开,但栅门文风不动,简直不像是木制的,触感也和大理石一样平滑牢固。
「哎呀,终于来啦?」
突然传来这道声音,良彦回头一看,只见刚才空无一人之处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老翁。老翁头顶光溜溜的,白色胡须十分醒目,一身图案花俏的和服,衣襬卷起来扎在腰带里,不知何故,脚上穿的是沙滩凉鞋。
「咦?你是谁?」
这里居然有新敌人?良彦绷紧身子。总不会是香客吧!
「真失礼,我是盐土老翁神。你以为是谁在维持建御雷之男神的结界?不过,现在没时间慢慢抱怨。你可以叫我盐爷。」
「盐爷?」
「我不想再听到那种悲哀的声音了,你快点想办法解决。」
老翁连珠炮似地说道,在胸前拍了下手,而祂合起的双手之间开始泄出青白色光芒。
「听好了,结界只有一瞬间会变弱,可别错过了。」
话才说完,唐门方向便传来轰隆巨响,良彦回过了头。从这里看不见田村麻吕的战况。
「现在先把心思放在这边吧!一旦走进里头,除非分开金龙和荒胫巾神,否则你是出不来的。」
「……我知道。」
良彦做了个深呼吸。现在支撑这个结界的已经不只建御雷之男神一神之力了。
「数到三──一……」
良彦与老翁齐声计数:
「──二……三!」
瞬间,栅门变为普通的木头质感。良彦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挺身一撞,冲进里头;他回过头,看见老翁竖起拇指,而门随即关上了。
「谢谢!」
虽然不知道老翁听不听得见,良彦还是如此大叫。
「……好了。」
良彦吸了口气,将视线转向自己背后的景色。原本该有的是奉祀建御雷之男神的左宫和奉祀经津主神的右宫,可是现在拓展于眼前的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传来的只有微风吹拂青草的声音。天空一片蔚蓝,阳光和煦,白云缓缓移动,在大地上留下了影子。明明是恬静的景色,却给人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没有生物的气息吧!
「荒胫巾神?」
良彦呼唤站在那里的女性。背对自己而立的祂的黑色长发与身上的服饰和傀儡一模一样。祂缓缓地回过身来,左眼是红色的,右眼则是熟悉的黄绿色。
「……又是你?」
祂的声音比良彦料想的平静许多。
「死心吧!金龙不会回到你身边了。完全融合只是时间的问题。」
荒胫巾神示意脚边,只见有个块状物体缓缓地沉入地面。良彦看见关在里头的是什么以后,连忙奔上前去。
「黄金!」
关在扭曲水晶里的黄金脖子以下都已经被大地吞没,只剩下头部了。
「祢等著,我立刻救祢出来!」
良彦立刻使劲拔除周围的青草。由于没有工具,他只能徒手挖土,后来挖到了小石块,便改用小石块挖土;然而,没有大型铲子,终究赶不上下沉的速度。非但如此,即使挖掘水晶旁边,也挖不到埋没的水晶,只能挖到泥土;换句话说,这个水晶是像冰块一样连著黄金一起融入土里的。
「这个世界是我的内侧,也是外侧。吞食兄弟的身体,并在这里融化兄弟的心以后,我们就能真正地合而为一。只是再度回归一体而已……」
荒胫巾神对于良彦的焦急漠不关心,只是失魂落魄地仰望天空。那里并没有小鸟或昆虫,只有一片清澈得有点诡异的蓝天。
「是内侧,也是外侧……?」
良彦喃喃自语。最近好像听谁说过类似的话。
「祢的世界这么冷清吗?」
闻言,荒胫巾神缓缓地将意识转向良彦,并用那双异色眼眸望著他,喃喃说道:
「……没开。」
什么没开?良彦歪头纳闷,荒胫巾神望著一望无际的草原。
「我最想看的花没开。」
「……花?」
良彦轻声反问。他不知道这个空间的原理是什么,不过花开不开,不是荒胫巾神的意志可以控制的吗?
「是因为力量还不完整吗?」
荒胫巾神诧异地凝视著自己的双手。良彦瞥了缓缓下沉的黄金头部一眼,再次将视线转向荒胫巾神。现在没时间拖拖拉拉的。
「那种花开了,祢就会满意吗?」
良彦询问,荒胫巾神缓缓地抬起头来。
「这个嘛……」
祂以少女般的动作思索,最后还是没有说出答案。
「……就算引发『大改建』,也换不回阿弖流为他们。」
良彦低声告知。人死无法复生,历史无法改变。还是说「神明」真的有这般能力?
「养育阿弖流为长大成人的是祢吧?」
面对这个问题,荒胫巾神以微笑代替回答。
「我借用阿弖流为生母的面貌,在那个村子里抚养他长大。那些日子让我知道什么是幸福。西方的兄弟应该没尝过这种滋味吧!」
带有陶醉与叹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得意。
「不过,我们不该这么做,因为爱护人类不是我们的职责。原以为好不容易赢过了兄弟,其实从我动念抚养婴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的败北。」
荒胫巾神将视线转向下巴即将沉入土里的黄金。
「我已经累了……」
轻喃声传入了良彦的耳中。
「我的孩子不会回来了,而我也赢不了兄弟。况且,现在的人世压根儿没有保护的价值。享受神明赐予的生命,在神明的背部形成的大地之上生活,却毫无感恩之心,只会命令神明替他们实现贪欲──这样的人类,还有任何必须爱护的理由吗?」
胸口产生一阵钝痛,良彦忍不住使劲握紧左手上的刀。丢几个铜板便开始向神明大肆许愿的人类,过去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现在不同了。
「……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是这样的。」
良彦喃喃说道,荒胫巾神抬起了视线。
「阿弖流为的事我很遗憾。祢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我不明白,不过人类的事我略知一二。我在成为差使之前,对神明一无所知,甚至认为神社就是用来许愿的地方……不过,成为差使以后,我就懂了。这样的人虽然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良彦急切地诉说,脑海里浮现了遥斗的面容。他现在依然勤跑神社,一心想为高龗神效劳。在大三岛认识的优真不知过得可好?他和稻本很要好,以后一定可以成为懂得感恩的大人。和歌山的大野虽然满口怨言,现在应该还是和姊姊一起在协助父亲进行研究吧!
「有的人很注重地镇祭,有的人研究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也有人超级重视狸猫神──我和黄金一路走来,认识了许多这样的人。」
自己所知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全国各地一定有更多这样的人。
不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的幸福而祈祷的人。
对于生在人世满怀感恩的人。
「所以……所以,请祢再等等。」
良彦在原地跪了下来。黄金的脸已经融化了大半。
「请祢重新考虑『大改建』,求求祢……」
良彦磕头恳求。万一最后还是救不了黄金,唯有这件事。
唯有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发生。
「……我有点明白你为何是差使了。」
荒胫巾神俯视著良彦,喃喃说道。良彦抬起头来,只见荒胫巾神的脸上带著泫然欲泣的笑容。
「啊,可恼……」
祂的异色双瞳染上带有凶光的绝望色彩。
「太可恼了,西方的兄弟!」
下一瞬间,荒胫巾神的胸膛不自然地隆起,漆黑的龙头冲破衣服与皮肤而出。从人形之中现身的巨龙盘转身躯,坐镇于良彦面前。良彦护著脸部抵挡风压,拚命地抓住地面的青草,以免被吹走。好大,活像一座山。
「──黄金?」
看见从粗壮的脖子分歧而出的金色龙头,良彦如此大叫。虽然完全不像狐狸,不知何故,良彦确信那就是黄金。那就是被吞食的身体吗?睁开的黄绿色眼眸黯淡无光,看不出有无意识。不过,或许这正是祂的心尚未完全与荒胫巾神融合的证据。
「我们必须合而为一,必须同化。」
黑龙以机械式的平板声音说道。在远比自己巨大的红色双眸捕捉之下,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没想到竟会如此压倒性地体认到自己的无力。
「既然如此,连这个凡人也一并融合就行了。这么一来,我们就会变得完全相同。」
从那双红眼中看不见任何感情。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或许是因为眼中只有绝望吧!
「一并融合就行了。」
就在这道声音传来的同时,良彦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影子。他心下一惊,转过视线一看,只见金龙的白牙与红舌已经逼近眼前。
「黄──」
他还无暇反应,视野便暗了下来,坚硬与柔软的物体同时包覆了他的身体。
金龙的喉咙咕噜一响,只剩下一只布鞋躺在原地。
「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黑龙喃喃说道,突然支撑不住脖子,轰隆一声,倒了下来。
水晶里的狐神如今只剩下耳朵了。
擦拭额头的手染上了鲜血。原来成为神明以后还是会流血吗?田村麻吕莫名冷静地暗想。傀儡的动作从刚才开始变得格外缓慢;田村麻吕硬生生地扒开攀在自己头上试图攻击脖子的祂,并运用摔角的要领将再度攻来的祂摔落在地,却还是挨了一记力大如牛的踢腿,飞到了唐门边。纵使现在的田村麻吕变得比人类更加强壮,对手毕竟是国之常立神的眷属,若要久战,几乎没有胜算;不过,只要能够争取时间让良彦进入本殿就够了。
提出这个计画时,良彦面有难色;他认为纵使危急时会有其他神明赶来相助,独自对付连大国主神都可轻易打飞的傀儡,实在太过鲁莽了。田村麻吕反指独自闯进本殿才叫鲁莽,而良彦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之色。感情全写在脸上的人很有意思。回想起来,宫中的人都是皮笑肉不笑,不知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
「阿弖流为……」
田村麻吕一面抖动肩膀喘息,一面呼唤朋友的名字。
「当时你想说什么?」
阿弖流为临刑前抬起脸时的表情依然烙印在田村麻吕的脑中,挥之不去。每次思考这个没有解答的问题,祂便不禁自问当时是否真的别无他法。即使变为神明,受人奉祀,也不曾有一刻忘怀。
将田村麻吕一脚踢到唐门边的傀儡自己也是伤痕累累,衣服变得破破烂烂,衣袖撕裂,左臂断落,头发也有多处脱落。在龟裂的石板路上静止不动的祂试图往前踏出一步,却晃了一晃,横倒下来。田村麻吕皱起眉头,隔得远远地观察祂的状况。祂的反应显然大过所受的伤,莫非是本体产生了什么异变?傀儡以右手拄地,试著起身,可是使不上力,再度趴了下来。看著祂那白皙的膝盖被石板的碎片刺破,田村麻吕用力咬住了牙根。祂明明见识过更加悲惨的战场,眼前的光景却是格外扎心。
祂不想看到强大的虾夷守护神沦落至此。
不想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和朋友的娘亲重逢。
田村麻吕缓缓地走上前去,在趴倒在地的傀儡面前跪了下来。
「对不起……我很想救祢的儿子,救祢的孩子们……可是没能赶上。」
田村麻吕牵起傀儡伤痕累累的右手,感觉起来又冰又冷。祂从腰间拔出阿弖流为的刀,放到傀儡手上。
「这是祢儿子的刀,他说是父亲传给他的。」
虽然看不见漆黑玻璃彼端的表情,田村麻吕依然没有移开视线,继续说道:
「我从没见过那么勇猛又仁慈的男人……一定是父母亲教导有方。」
呵!微笑的空白与漆黑的沉默。
随后,田村麻吕的身体感受到些微的冲击;祂低头查看。
只见母神手上握著的朋友之刀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此时,田村麻吕的脑海中浮现了临刑前的阿弖流为。
「 」
不知何故,在这一瞬间,田村麻吕总算明白他的遗言是什么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田村麻吕没有反抗,而是抱住了傀儡。
「我来得太晚了……」
滴在石板路上的鲜血慢慢晕开,宛若花朵绽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