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老师,是最糟糕的魔术师。」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无比厌恶,又无比烦躁地吐出这句话。
由于我觉得这个评价理所当然,因此无意反驳。就算有心反驳,应该也说不出口。因为她的声音里蕴藏著足以令人噤声的强烈敌意,比敌意更强劲的魔力也在她手臂内循环。如同某种图纹流动的魔力汹涌咆哮,彷佛随时都会亮出獠牙。
对,当然,就连我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种图纹叫魔术刻印。
有人教导过我,魔术刻印类似于赋予魔术师的人造器官。
像她这样,连同历史一并继承自古老魔术师家族的刻印,在某种意义上是最大的传家宝──亦是最大的诅咒──是仅由一子相传,被凝固的神秘。
而且,这名少女擅长叫咒弹的魔术。
这种魔术原本是让所指对象生病的轻度诅咒,但透过她的魔术刻印发动时,可达到其奥秘──化为令人心脏停止跳动,当场死亡的〈芬恩的一击〉。只要她缓缓活动食指,毫无抵抗力的我肯定会轻易丧命。
即使如此,我不可思议地不感到害怕。
「你的老师,是最糟糕的人。」
少女再一次强调。
她说得很对。
我全面赞同这个意见,甚至想高举双手赞成。
但就算现在这么做,这名美丽的少女一定不会接受。我们短暂的交流已让我体认到,这反倒将激起她沉静的怒火。
「……这个我并不否认。」
我尽可能含糊地应付过去。
「那么,你为何默不作声地跟随著他?」
却被继续追问。
再随便回答一次,咒弹就似乎真的会向我射来。以她的魔力,在物质层面也能轻易打穿砖块吧。
「老师他……」
我正要开口时。
一段记忆忽然掠过脑海。
我不知道这是否能作为答覆,但直接脱口说出记忆的内容。
「……从前,老师和猫吵过架。」
「猫?你打算讲感人故事吗?」
「或许是吧。有只住在人行道的野猫,似乎经常捣蛋,路人都很讨厌它。老师很中意的一双靴子也被它咬坏了,气得他咬牙切齿,甚至去调查复仇用的魔术。有天,那只野猫被卡车之类的车子撞了。」
野猫被撞到时大概是在深夜,被发现时已是清晨。
「它有半边脸被撞烂,前后脚各断了一只。那只猫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变成那副模样,看起来更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没有任何路人想靠近它,老师则破口大骂:『蠢蛋,别在这种地方被车撞啊,野猫就该像野猫一样,起码死的时候别给人类添麻烦!』把想得到的难听话都骂了一遍,听得周遭的人都皱起眉头。」
「啥?这算什么──!」
少女的气息中混杂了愤怒。
对不熟悉伦敦的我而言,就连路人的反应恰当与否都不清楚。我有预料到老师是个败类,却完全无法料想到他败类的程度。
「不过,老师捡起那只猫后一直抱在怀里。」
「…………」
「他只拿了止痛的药草喂给野猫,到了书房后,也继续抱著它将近半天。平常明明很注重服装整洁,衣服上只喷溅到一点汤汁都会心情不好。但只有那时候,他放著满身血迹不管,直到野猫完全断气,埋入土中为止都没去清理。他的手上沾满泥巴,没有像平常一样点火抽雪茄,始终一脸无趣地望著野猫的坟墓。」
「……果然是讲感人故事嘛。」
我听见她噘起惹人怜爱的唇嘀咕,但当作没听到。
实际上,我不认为这是个感人故事。对于长期接触太多死亡的我来说,老师的行动太过流于伤感。无论在大地上行走或长眠于大地之下,明明没有太大的差异。
若有差异,只有明明应该已然长眠,却还在地上行走的「东西」。
没错。
我告诉老师: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无妨──听到我这么说后,老师回答。」
「不明白也无妨?」
「是的。」
我轻轻颔首。
「他说──那是一时迷茫。若准备向魔道迈进,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琐事上。无论哪一个学生问起,我应该都会这样回答。再说,如果我是个优秀的魔术师,应该能轻松治好这点程度的伤势才对。总是没及时赶上,又缺少需要的力量,这就是我。」
这番话听来像是死心放弃,却又不太一样。
听来像是接受现实,却还是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老师的人格是如何构筑而成。虽然介于死心放弃与接受现实之间的某种事物肯定正是构成老师的核心,但我怎么样都无法估量那个事物的真实面貌。
作为魔术师,那或许的确是糟糕透顶。
作为非人者,那或许的确是不值一谈。
「再说,透过拯救什么得到的满足感,只不过是大脑的错认。就算拯救他人,自己也不会因此得救;就算自以为拯救了他人,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得救了。只是滑稽地以错认、误解、分歧、误会一再重演,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当时老师一口断定,那是错认。
连自我满足都不算──是人体的缺陷。
「纵然如此,我们就活在那个错认的世界中。」
眼前的少女眉头动了一下。
那双宛若宝石的琥珀色眼眸,反映出我的身影。
我的眼中应该也映出了她美丽的身影。
可是,我们分别看著镜子辨识出的模样,应该还是有所差异。既然大脑的规格并非完全相同,即使输入的资讯相等,输出的认知也不会一致。就算看见相同的事物、看见相同的色彩、说著相同的事,也未必会产生相同的感受。
世上的一切皆是如此。
不仅限于魔术。不仅限于非人者【怪物】。就连在常识【正常】的世界,这件事都人尽皆知。
世界是以误解、错认、分歧、误会连结而成──
「错认正是我等。误解正是我等的世界。我们接触得到的是各式各样的事实,并非独一无二的真实。无论多么优秀的贤者贡献了多漫长的岁月,也不会抵达那里。不,原本的魔术师或许是不断拒绝真实的生物。」
当时,老师自嘲地扬起嘴角。
他说不定是终于发现,那番话与魔术师似乎会追求的那个叫「根源之涡」的目标背道而驰。
同时……机械式地覆述老师的言论到此,我终于领悟到自己想起这番话的契机。
「女士,你要记住──忘了这一点,轻率地只追求真实才是真正的『糟糕透顶』。」
我不知道他的说法是否正确。我与老师太过贴近,和日常生活及魔术师的距离都太过遥远,无法做出判断。
不过,那座城堡想必也是这样。
错认与误解。
分歧与误会。
这么滑稽的事一再重演,把我们束缚在那座城里。
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就像理应如此一般,将我们强行套进一个框架。人人都被迫接受那活像可笑寓言故事的状态,主动去配合那件不存在的「外衣」。
──所以。
至少让我来讲述吧。
若要打个比方,伦敦就像昔日住在贝克街的侦探事件簿一样。
我不是医生,也不是小说家,所以或许没办法把故事说得那么精彩。
尽管如此,这是我对于在那座城里发生过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