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秋日的清晨,老师找我过去。
来到伦敦大概两个月,但这是第一次碰到他找我过去,所以我有点吃惊,之后向管理员克里希那说了一声后离开宿舍。热心的克里希那好像跟了过来,但这样太过意不去,因此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走出宿舍范围后,我立刻感到头晕目眩。
走在石板路上的人群。
油腻的炸鱼与薯条气味,或者著名的双层巴士排放的废气。穿风衣的绅士与围著围巾或丝巾的女性各走各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一边聊天一边搭上公车……
人太多了。
据说伦敦的人口约为八百万人,但我根本无法理解超过一百人的数量。那无从想像的数字只让我感到沉重……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墓地。唯有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累积的亡者行列,在我心中才勉强具有足以和这个城市比较的重量。
(……不。)
我改变念头。
这座城市本身岂非与墓地很相似吗?不是令人联想到死亡,而是许多人成群结队地进入棕色及灰色的建筑物里,奉献一天大部分时间的景象,简直就像星辰的终点。在神学将地狱及炼狱的资讯整建完备前,古老的冥府世界多半就是这样的吧?我不禁仔细思考。
──是啊,当然了。
这种感触是乡巴佬的感伤情怀。
在人多一点的地方,这想必一定是理所当然的情景。虽然理论上明白这一点,悲伤的是,在乡下度过的十几年生活束缚著我的思考。肉体和精神密不可分,直到现在,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在意鸡舍的鸡与教会的清扫事务,感到心神不宁。若非老师来访,我应该会在那片土地上过完一生。至于那样是否幸福,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认真地思索著,双脚也不断前进。
眺望泰晤士河的同时,我踏上了伦敦桥。
向南跨越伊丽莎白二世建造的现代伦敦桥,街区的气氛变得截然不同。看似观光客的人几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人种混杂的劳工区氛围──这样说来好听,但一言以蔽之就是治安恶化。据说昔日曾是窃贼销赃地点的柏孟塞市场应该相当有名。
不过,那也只限于一时。
从骯脏红砖堆砌成的高架桥下进入德鲁伊街,不经意地转进某条岔路,路上的人踪就断然绝迹。
老师说过,这是结界。
话虽如此,也并非像宿舍一样是由超自然的力量运作。
根据老师的说法,结界好像不需要魔术。与异能的介入无关,自然形成结界的地方才是最好的结界。还有什么结界是佛教用语,使人回避远离的概念比起魔术,更应该分类在日常脑功能范围之类的,老师继续离题谈到各种事情,但这些部分我记不太清楚了。
(……其实必须要记住才对。)
很遗憾的是,我的头脑不太好。
这也是我在这两个月左右痛切感受到的。一方面是有老师的推荐,我才得以就读称作钟塔的学院,却不理解大半的课程内容。钟塔似乎是在这方面最顶尖的学校,看在某些人眼中,我大概活像个埋在黄金堆里还呆愣地张大嘴巴的傻瓜。
因为很不甘心,我要补充一句,老师的实力本来就很差劲。
我暗暗猜疑,他是因为认真使用魔术的话,可能得去做最低等的工作,所以才选择了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时,一栋红棕色的建筑映入眼帘。
在秋日的清晨,老师居住的公寓【Apartment】今天也不悦地伫立在那里。
*
在英国,集合住宅几乎都称为公寓【Flat】。
我之所以会说是Apartment,是受到老师的说话习惯影响,我不知道老师是在哪里学到这种说话习惯的。
总之,老师居住的公寓一如往常地可怕。
好几层纠缠在一块儿的爬山虎和茂盛的杂草还算可爱的。红棕色的砖墙和烟囱四处龟裂,严重到再次有风吹过,砖瓦碎片就会哗啦啦地掉下来。欧洲有许多老房子,但这一栋特别古老。即使保守估计,屋龄也超过一百年吧。
哪怕说它经历过工业革命我也相信,应该说我不由得想像,只要稍微碰一下,它应该就会连环倒塌。
我一边祈祷自己不会变成造成倒塌的关键,一边提心吊胆地打开玄关大门。
我的肩膀颤了一下。
因为怒吼声传到相对宽敞的大厅内回荡著,直打到我的脸上。
「开什么玩笑!」
那声怒喝响彻大厅,微微震荡。
天花板挑高的大厅中央设置了螺旋楼梯,一二三楼的门扉后方分别为出租房间。
住户们应该也听见了刚才的怒吼,但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我不认为这里有做隔音设计,所以大概是大家都很习惯了。大厅旁有供管理员使用的区域,从小窗口里也看得见老妇人的身影,但她果然正坐在摇椅上打瞌睡。
「……喵。」
坐在老妇人腿上的猫只轻轻叫了一声,就再度闭眼睡著了。
我也好想那样。我迫切地想。
可是有老师的命令在也不能回去,于是我向二楼走去。
上了楼梯后,说话声逐渐变得清晰。
「你也知道那座城很麻烦吧!而且还是遗言!为什么要接下那种案子!」
烦躁的声调露骨地带刺。
越来越不想见面了。只要想到老师会怎么发牢骚,我真想马上掉头逃跑。
「即使如此,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结果。」
对方回应了他。
那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声。
语气虽然沉稳,但无法否认有著捉弄意味。不知道她是没有完全藏起声音中的雀跃,或是本来就无意掩藏。
「为什么认真考虑会得出这种结论?」
「当然是为了回应兄长的期望。」
「我的期望?」
对于老师狐疑的声音,我感受到窃笑的气息。
假如没有门挡著,肯定能看见对方那为猎物上钩了的得意笑容。
「比方说呢。要是这桩案件顺利解决,你之前说『无论如何都想去极东』的期望也来得及吧?那个什么战争,钟塔已经在选拔参加者吧?想要报名插进去的话,我想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她高明的反击似乎生效了,男子的回答化为低吼。
他咬牙切齿,泄漏出宛如诅咒的话语。
「你是恶魔吗?」
「我可是你可爱的义妹。」
我彷佛看得见话者得意的神情。
随著颔首的气息,这次她略微降低声调拉拢他,如此低喃:
「听著,我的兄长。别看我这样,我可自认很为你费心喔。」
「费心在哪里?」
「举例来说,我同意了你不住我的宅邸,想特地住公寓的希望。再说,这栋公寓是艾梅洛家所有的房产,特地付房租居住也太白费力气了吧?」
「你说反了。我的房租可以直接用来偿还艾梅洛的债务,所以没有比这么做更有效率的做法了。」
老师马上回答,令对方的声音掺杂苦笑。
「嗯。这种想法很美,但不是像试图靠每个月拿走一捧沙,来清除沙漠一样无所作为吗?」
「这是心情的问题。总之,我无意依靠艾梅洛的资产。」
「无意依靠资产,但只会归还债务,感觉也是相当别扭的想法啊。」
尽管说笑打岔,隔著门扉传来的气息似乎很开心。
这让我联想到非常欢喜地观察著中意的猫咪炸毛,瞪视自己的坏心眼饲主。我不得不理解,人类的上下关系并非取决于年龄差距,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特质。
果然,低吼声持续了一会儿后。
「我有一个条件。」
老师抛出话题。
「哦?」
「这件案子暂时只交给我一个人来办……女士,我不许你插手。」
那顽固的声调中带著绝不再继续让步的决心。
「这就是妥协点吗?」
对方语带苦笑地说。
彷佛在说刚才攻势太犀利不适合久留,乾脆地带著这股气息站起身。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我的兄长,之后就拜托了。」
「……哇……」
忍不住偷听对话的我慌忙地想躲起来,先离开了门边。我本来想躲到暗处,但笔直走来的气息没有慢到容许我这么做。
几秒后,门后出现亮丽的金发。
令人联想到陶瓷人偶【Bisque doll】的白皙肌肤接著出现,她以极为优美的举止整理裙子。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双蕴含强韧意志的焰色双眼。她明明年纪和我相差无几──看起来大概才十五岁左右,要度过什么样的人生才能塑造出这样的眼眸?
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
老师的义妹,将老师锁在君主【Lord】这个身分的女性。
在她背后跟著一位外表有点奇特的女仆。
我所说的奇特是指肤色。不是白人不是黑人也不是黄种人,她的肌肤闪烁著人类不应有的颜色──银色。那位被命名为托利姆玛钨的水银女仆,在这个业界似乎也是数一数二的自动人偶【Automata】。我听说虽然仿制人体的魔术概念已经衰退,但这个自动人偶因为本质不在此概念上而得以回避,不过我因为脑筋不好,不太能理解意思。
莱涅丝看了我一眼。
「喔,你也来了?」
「……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垂下眼眸后,少女楚楚可怜的唇露出笑意。
宛如粉色的花瓣含著露水。
金发少女依旧带著淘气似的笑容,再度开口。
「弟子生活的感觉怎么样?阴险的老师没虐待你吧?」
「……那个,比起在乡下的生活轻松很多。」
少女探头注视著战战兢兢地说著的我,连连点头。
「是吗?那就好。没什么,兄长明明有不少弟子,但几乎没收过为他打理家务的寄宿弟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最终防线。嗯,责任重大喔。」
「……我会努力。」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老实地垂下眼眸。
这时,莱涅丝伸出白皙的手指。
「脱掉兜帽明明更可爱啊。」
她轻触我的连帽斗篷,爽朗地走下螺旋楼梯。
我觉得她真的好帅气。我不由得心想,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兄妹,要是老师也继承一点那样的气质就好了。
可是,现实是无情的。
将叹息留在心中,我也下定决心。
「……打扰了。」
我打开门。
剎那间,一阵尘埃飞扬,害我开始咳嗽。
室内装潢是典型的廉价公寓,虽然颇为宽敞,但散乱无章的程度严重到糟蹋了面积。各种物品也缺乏统一性,从大量书籍、似乎是陈年旧物的书桌到发霉的面包碎屑,还有好几台不知为何感觉用了很久的家用游戏机,塞满了整个房间。
其中好像还有颇为贵重的物品,不过这里的主人也没有放在心上的迹象。不过,从他偶尔嚷嚷著「找不到那个,找不到这个」的表现来看,或许不是没放在心上,只是不懂得整理。
以前,我曾问过要不要由我来收拾,但立刻遭到了拒绝。
老师说不希望假日的独处时光受到干扰,但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他在这个房间是怎么度过假日的。
我小心地避开地板上的面包和书等等──并思考了一下莱涅丝和那位水银女仆是怎么走过这个房间的──走向位于深处的桌子。
老师倒在桌旁的沙发上。
「那个,老师。」
没有回应。
他瘫软地躺在沙发上,像在说著要拒绝所有现实般闭著眼睛。只要自尊心允许,老师现在肯定会双手堵住耳朵,不断大声嚷嚷。作为我的老师,气量真是太狭小了。
「弟子格蕾来了。」
我为了谨慎起见再呼唤了一声,但果然没有回应。
我死心地将目光落在桌上。在所有物品都被翻倒的房间里,唯有那里还算整理过,放著已经凉透了的红茶茶杯,以及几张照片和文件。我无意去看内容,目光却不由得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
因为实在太奇怪了。
那张照片似乎原本是宗教画的一部分。
天空景色明明充满了神圣与庄严,照片中聚焦的地方却非常不相配──是猛烈燃烧的车轮。那个车轮就像天空的守卫,威风凛凛地飘浮在空中,外侧还紧黏著无数颗眼球,狠狠地瞪视观看者。
「……车轮怪物……?」
「……我不会叫你富有诗意,但没有更像样点的形容吗?」
一道极为疲惫的声音对歪著头的我说。
「啊,老师。」
老师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搔搔头,坐了起来。
外表大约三十岁。过这种生活还留长发很可能会变得不堪入目,老师却意外地保持著清爽感,仪容修养也不可思议地高雅。从性格没变得乖僻自卑来看,老师本来说不定是家境不错的富家少爷,不然就是受到家人细心抚养长大。
「既然是魔术师的弟子,希望你别轻易地说那个是怪物。那是典型的天使之一。」
老师又说了一次,手指咚咚地敲敲照片的一角。
「天使……可是,这哪里像天使了呢?」
「天使具有人类外貌、长著翅膀的形象,是四世纪时受到希腊神话中的胜利女神尼姬很大的影响,才作为绘画固定下来。但天使也有其他系统,至于这张照片,应该说是由后世解释为天使的吧。」
老师摸著下巴,咕咕哝哝地说著。
「将原本神话中的生物重新解释为天使的类型。或是本来属于天主的权能,作为天使独立的类型。尽管有几种假说,但你看见的座天使【Thrones】接近前者。是以身躯承担、运送天主神力的天使。」
「因为要运送,所以是车轮吗?」
「不如说是因为外形是车轮,而被解释成在运送天主之力。你可以看看圣经。在名为先知以西结的预言者幻觉中,有『轮子泛著水苍玉般的光芒,一面带有眼睛』的记述。在奇怪的说法里,还有推测那其实是不明飞行物【UFO】的说法。」
「天使是UFO?」
话题切换得过于突兀,令我忍不住眨眨眼。
这时,我正好撞上老师得意的笑容。看他心情轻易地好转,看来这话题似乎正好命中他的兴趣范围。
「在二十世纪有一派学者,无论任何事都企图和UFO作连结。不管是基督教的洗礼还是埃及的壁画都一一发现了UFO。虽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在空中飞翔的车轮激发了各种浪漫情怀和想像力吧。不过,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和嬉皮一起吸食迷幻药,精神实际上已经失控了……你怎么一脸厌烦?」
「不,就是想到世界上有许多和老师一样的人呢。」
「别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尽管有时候需要强行推理,但靠只基于主观的拼凑,怎么可能变成魔术。再说,这种程度和魔术师无关,是通识教育的问题。」
刚才明明说过既然是魔术师的弟子什么的,老师却很乾脆地撤回前言,用鼻子哼了一声。
坏心眼和孩子气你推我挤地共存在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庞上。
他名叫艾梅洛阁下Ⅱ世。
是钟塔也仅有十二家,获颁君主阶级的名门──艾梅洛家的家主。
2
虽然到了现在才提,老师是魔术师。
所谓魔术,是向世界的基盘恳愿,以小源【Od】或大源【Mana】为原动力,在这个世界上引发有可能发生之现象的秘仪……好像是。据说小源是个人的生命力,大源是充斥于世界上的魔力,但对于这方面我也不曾有过确切的实感。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们几乎都不理会世界,封闭地一心专注于自己的实验上这个事实。听说对于魔术而言,保持隐匿本身很重要,但我暗自怀疑,实际上魔术师们可能都很喜欢窝在家里。
然后……
「……关于天使的事情我明白了。」
我忍耐著不让情绪流露在脸上,总之先低下头。
好歹他也是我的老师。
现代社会可能不一样,但要尊敬长者的理念依然深植于我的故乡。即使是非常讨厌的老师,我的态度也必须符合礼节。
「……对了,老师不打算住进莱涅丝小姐的宅邸吗?」
「谁有办法和那种恶魔同住,只要三天我的胃就会不行──不,是已经不行了。」
老师一脸苦涩地靠在沙发上抚摸腹部,不久后发出疲累不堪的叹息。
「话虽这么说,既然答应要接下这件事,我就得采取最低限的措施。」
「……是喔。」
我不知道莱涅丝与老师谈了什么,只能随口附和。
唔嗯。老师闭起一只眼睛沉吟后,注意到什么似的抬起目光。
「对了,你对天使有什么看法?」
「……又是天使吗?」
坦白说,我脸上应该露出了反感。
不只魔术,我本来就不擅于长篇大论。真实明明寥寥无几,我认为活著的人说太多话了,都市人更是如此。
「……呃,是要把天主的恩惠送给人类的使者吗?从前,家乡教会的神父经常这么说。」
「不,我问的不是那种普遍观点,而是魔术上的意见。」
「咿嘻嘻嘻。就算你那么问,这家伙怎么可能知道啊!毕竟她很笨!」
一道爽朗的声音突然传来。
当然,现场只有我和老师两个人。
所以,这是无形的第三个人的声音。我和老师都知道其真面目,所以现在也不再感到不可思议。顺便一提,我知道理会他也是白费力气,因此尽可能机灵地忽视他并小声地解释。
「……我真的很笨啦……」
「问题不在那里。既然是我的弟子,就算是亲人我也饶不了有人在我面前侮辱她。给我好好记住。」
老师正颜厉色地说。
或许是因为那语气和先前截然不同,第三个声音也就此陷入沉默。
老师伸手从桌上的金属雪茄盒里抽出一根雪茄,用小刀切掉茄帽后以火柴点燃,意外缓慢地深吸一口。
他就这么交叠十指放在腿上。
「那么,继续讲课吧。」
缓缓地开始说道。
「首先,你提到的作为使者运送天主恩惠的天使也没有错。应该说,视为魔术师的天使大多也是起源于这里。因为天使授予人们天主恩惠的『性能』,正成为近世以后──特别是近现代的魔术师重塑天使时的契机。」
虽然同样是说明,这次的内容我马上就听懂了。
有这种差异的理由很明显。
因为到刚才为止的讲解是出于个人兴趣,现在则是以钟塔讲师的身分在讲解。连松懈的表情都为之一变,老师从桌子另一头目光犀利地直视著我。
……没错。
老师作为魔术师的实力不怎么样。
这么说并非谦逊、谨慎或低估他,是真的可有可无的平凡。他好歹身为钟塔的重要人物,至今仍止步于第四阶位却是前所未闻的状况。在这两个月内,周围的人也对我提起过很多次。
尽管如此,老师的评价绝不算差。
他作为讲师建立的实际成果似乎令人惊异,正因为如此,被收为寄宿弟子的我遇到许多学生找碴。居然有幸受到那位艾梅洛阁下Ⅱ世的直接教导……老实说,众人羡慕的目光十分刺人。
打个比方,那就像是拳击手和助手、运动员和教练的关系。
我不知道老师对于在脑海中浮现出理想形式,却没能力【Spec】实行的我作何看法。只是他作为魔术师的奇异定位,似乎在钟塔透过各式各样的绰号表现出来。
例如,权威教授。
例如,Master Ⅴ。
还有几个绰号──叫起来有些不光彩,因此在此保密。
无论如何,我针对刚才的讲解发出疑问。
「重塑?天使吗?」
「没错。你知道四大元素吧?」
老师品味著雪茄烟,竖起四根手指。
地、水、火、风,他一边说,一边一一弯下手指。称作四大元素的这几项是魔术的基础,这点知识连我也知道。
「在古希腊,自本原诞生的四大。」
老师这么说。
我记得本原是万物的起始……大概是这个意思吗?
「这和炼金术的四大在根本是相同的。即使现在,也几乎都是这样想的吧。和黄道十二星座及东方的阴阳五行一样,是用来区分世界万物的方便系统──不过,钟塔里的属性是在四大元素内加入空与架空元素,实用色彩很重,因此有很大的不同。」
「呃,他们说我是地。」
「没错。这个情况的属性,只是大致指出才能适不适合。从结果来说,也有身具双重属性或五大元素【Average One】的怪物,但总之先回到正题。
简单来说,本来是方便分类法的要素【Element】,随著近代魔术在十九世纪末的兴起而有所改变。透过与天使这种概念的融合,被赋予新的意义。」
「新的意义?」
「没错。」
老师衡量著我的理解程度,缓缓地往下说。
「就是许多人相信的『力量容器』。」
他在桌子上摆出彷佛捧著神圣之杯的动作,微微颔首。
一片沉默降临。
雪茄浓密的烟渐渐积蓄在老师拱起的掌心,宛如经过净化的水。被称为天使的是那些水,还是掌心的形状?
「魔术必须隐匿,但另一方面,众人的信仰可以使概念的存在保持稳定。同样受超自然思想影响的波特莱尔、韩波、叶慈等诗人的笔下创作,也推动了这种信仰吧。」
老师的声音在公寓房间里重重响起。
这次,彷佛有某种涟漪从老师双手构成的容器内扩散开来。
不,说不定真是如此。我对于这方面的现象很迟钝,但操纵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正是魔术师的本义才对。一连串的涟漪现在也在碰到房间里的镜子及咒具时反弹,包围了我。
宛如,这个房间变成了神殿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好像神殿?」
「…………!」
被说个正著,我心头一惊。
「不必惊讶。我本来就在诱导你产生这种想法,你的判断也极为正确。因为,现在我正在将这个房间变成神殿。」
「咦?」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不禁眨眨眼。
也许是那个表情很好笑,老师颤抖著肩膀发笑。那太过愉快的态度,让我感觉像中了陷阱。
「你感觉到气氛有点奇异吧?那就是神殿。拉丁语是templum,但在此时想成神暂时存在的地方就行了。」
天使不是应该出现在教会吗?我正要开口问,但听了刚才的说明后勉强理解了。
「也就是说,作为神所在之地的意义更重要,而不是信徒做礼拜的地方,所以是神殿吗?」
「嗯,正是如此。刚才我运用杯皿的象徵性【Symbolism】和这个房间里的物品,试著营造出相似的气氛,但实际上的仪式更加正式。在经过神圣化的地方举行仪式,与大多数魔术的做法应该共通。这种技法与佛教的结界也有类似之处,但此处与天使的组合才是关键。」
「…………」
老师停顿了一下,因此我也陷入思索。
神殿是指用来供神暂时存在的地方。
另外,天使也是「力量容器」。
也就是说,在这个情况下,两者的关系是──
「呃……难道是给予模糊不定的魔力天使这个名称,藉此运用在魔术上?」
「正确答案。」
老师依然靠在沙发上,拿起茶杯用凉掉的红茶润润唇。
「方才我说过,受到众人相信会使概念变稳定吧。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广为传播的天使这个概念,岂非正适合用来稳定魔术吗?有人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实际上对几个魔术结社而言,这些想法似乎极具魅力。」
老师放下茶杯后,竖起两根手指。
他划了十字,低喃著我前方为拉斐尔,我后方为加百列等等,在半空中描绘五芒星。
「我现在做的是名为小五芒星仪式的术式。将四大天使对应地水火风,用来神圣化仪式场地与导入各种魔术。不过,这种祷告连路边卖的杂志上都会刊──当然,在社会上流通的术式几乎全是障眼法、瞎编的或仅限于观念上的玩意儿,所以钟塔也置之不理。」
他一脸得意地说完后,目光望向窗户。
淡淡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入室内。不知为何,我觉得缝隙这种东西与我们很相称。世界与我们的距离,介于充满光明之处与我们中间,勉强容许存在的交流间隙。
像天使一样的淡淡光芒。
「不过,概念的变化会对魔术造成影响。」
老师低语。
依旧放在桌上的茶杯里,红茶表面泛起涟漪。看来也像是老师刚才的术式慢了一拍对现实带来影响。
「本来或许纯粹是灵光一闪。奉主之名束缚恶魔的术式,从以前就要多少有多少。当然因为是魔术师,并非大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只是利用奉主之名统治万物这个普遍概念罢了。和现代的网际网路协定──这么说,你或许反倒难以理解──没有多大的差异。用同样的方法论,转变为利用天使算是必然的趋势。因为这个概念远比天主之名更容易操作许多。」
我明白这一点。
天主这个概念带著太浓烈的「色彩」,也可以说是信仰。相较之下,本来就有堕天使、守护天使等各种衍生【Variation】的天使,能利用在更多各种术式上吧。
正因为如此,老师称为重塑。
「现在欧美的新魔术,可以说几乎都必然有受到天使的影响。不,不只新魔术。因为尽管影响细微,凡是将天使这种概念运用于某处的魔术将无法禁止其影响。若是现代的魔术师,无论是利用还是排除那种影响,都是以某种形式意识到天使的变化。」
老师闭上眼睛。
缓缓地像叹气一般倾吐。
「……就某种意义而言,现代的魔术师可说是收集天使的职业。」
「…………」
那句话宛若一首歌,欠缺感受力的我也被触动了。
我想是因为那句话带有诗意,或者说洞悉了本质。对老师来说,好像也投入了许多感情,这次的沉默比先前更漫长。
「那么,问题在于这座城。」
老师动动手指。
他指向从桌上信封里掉出来的一张照片。地点像是偏远的深山,耸立著一座拥有扭曲尖塔和歪斜城墙的灰色城堡。
「啊。」
对了。
原本的话题是要谈论莱涅丝带来的委托。我的注意力放在讲课上,完全忘光了。为了掩饰脸颊瞬间发烫的状况,我使劲低下头开口:
「呃,那座城有什么问题?」
「先前也曾说过,刚才我提到的事情在魔术中也属于表面──也就是一般社会熟知的事情。我等操作的魔术本来是在表象的『前方』。天使的变化确实对我们造成了影响,但那是微枝末节,而非本质。就像神秘主义和神秘学与我等的领域重叠,却绝不相等一样。」
老师的表情相当沉系。
义妹【莱涅丝】总是硬塞不合理的委托过来──这是他本人的说法。老师说他无法拒绝的原因是有庞大的债款,但我并未得知详情。我唯一知道的,只有老师因此被迫成为艾梅洛阁下Ⅱ世这一点。
老师以苦涩的口吻说:
「不过,在快要达到君主【Lord】阶位的魔术师中,也有人著迷于这种思想。竟然热衷到基于那种思想,改建了自己领地内的城堡。」
我再度俯视城堡的照片。
仔细观察,发现城堡的形状非常怪异。
也许是拍摄时的天候导致,城堡沐浴在斜射的阳光下,映出彷佛展开翅膀般的奇怪影子。设计正好形似失去头部和双臂的翼神──老师一开始谈到的萨莫特拉斯的尼姬。要当作单纯的巧合的话,又和至今谈论的内容过于吻合,令我背脊一阵发寒。
没错。
彷佛这座城本身就是天使一样──
「──剥离城阿德拉。」
老师告诉我。
「从前的城主好像是这么称呼的。这位城主,似乎和上一代的艾梅洛有些交流。真是的,上任家主如果看到现在的我肯定非常高兴,可能会没完没了地欺凌我好几小时,嘲笑我这就是拿走别人东西的下场。」
上一代的艾梅洛。
这位人物也偶尔会出现在对话中,但是什么样的人仍然几乎成谜。我只听说过,他是老师无从相较的天才。只收集只言片语来看,我觉得前任家主忧虑成性,但是不是事实不得而知。
还有另一件事。
后来我才发觉,老师大概在清晨时就打算接受莱涅丝的提议了。我不知道是莱涅丝事前打过招呼,还是老师收集过情报,对于到目前为止的事态发展多半都在他预料之内,或者说已经认命了,胃肯定很痛。
因为苦恼了半晌之后……
「……怎么说呢。抱歉,女士。从明天起我要出门,你能一起来吗?」
老师──艾梅洛阁下Ⅱ世神情苦涩至极地向我开口。
3
常常有人说英国缺乏植被。
因为英国北部本来就被冰层覆盖,工业革命时期的砍伐又消灭了许多森林。再加上最高的山峰──本尼维斯山标高也只有一千三百四十四公尺,由此可知,这里与环境多样化这句话相差甚远。
詻虽如此。
在我一个人所见的范围内,世界非常辽阔,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生命。
在登山口附近越过蕨类灌木丛后,进入合花楸和抱栎交错的复层林,令我感到脚有点酸的坡道不断地向前延伸。
不过感到疲倦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应该是来到这里前的十四小时内多次转乘火车,在旅馆过夜后又搭了三小时的公车,然后再步行大约五小时所致。
简单来说,此处是远离人烟的山地。
九月中旬的清风凉爽,登山步道的空气中掺杂著各种气味。
随著靴子每次踩在地面就被翻起的潮湿泥土味,那股含蓄的香草味应该是野生的石楠吧。闷热的绿色植物、黏糊糊的树汁气味、钻动群聚的昆虫气味及腐烂朽木和小动物粪便散发的臭味,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很熟悉。
──这代表活著,所以我完全不觉得脏。
在这个情境,两者为一组的另一句话应该是「那代表死亡,所以我不觉得美丽。」吧。
我对于伦敦的想法,不管怎么样都会闪过脑海。那个地方的人口明明比我的故乡多上数万倍,却令我觉得绝大多数人都在为「死」献身。明明是那么清洁整齐的城市,却不知道有多少次让我起鸡皮疙瘩。就算停留期间从两个月变成二十年,我一定仍旧无法接纳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也不会接纳我。
现在也一样,光是回想就感到如此恐惧──
「……等、等等……!」
「────!」
一只手碰触我的肩膀,就像丧尸般颤抖著,让我忍不住瑟缩了身子。彷佛被梅杜莎的双眼迷住了一般,我僵硬地转动绷紧的身体,勉强望向背后。
「老、老师……!」
当然,从背后伸来的那只手是属于浑身是汗,痛苦不已的老师。
「……你、你可以再走慢一点吗,女士?」
他喘著气提出请求。
该说是幸运吗?他看起来完全没察觉我的变化,但他如果还有那种余力,也不会曝露出这种丑态了吧。
我也偷偷用手指揉了揉依旧僵硬的脸颊,故作不知地回应。
「可是老师,照这样下去,可能会赶不上邀请函所写的时间。」
「……那就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让我坐一会儿。」
他从喉咙发出虚弱的抽气声,竖起五根手指。
「……三分钟。」
我提出妥协方案,将背部靠在附近的抱栎上。
微微发烫的身体碰到抱栎阴凉的树皮,感觉很舒服。其实比起树木我更喜爱石头,比起石头更喜爱土壤,但这一点不太为人所理解。如果闭上眼睛睡著,一切说不定都会化为一场梦。
可是,就算醒来后重返那个故乡又怎么样?
右手传来刺痛。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就算是魔术师,也不代表体能可以衰弱吧!听说有个成就非凡的魔术师,既是诗人又是拳击手与登山家,没带氧气罐就攻上了乔戈里峰喔!」
既不是老师也不是我──无形第三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正确地说,声音是来自我的右手处,但老师迅速瘫倒在地上,净说著「我是在城市长大的」这种不太构成藉口的主张。
这个第三人说的话基本上只有挖苦和谩骂。
虽然从我懂事起就相伴至今,但我完全没见过那恶劣的性格有所改善。不过,十几年来和它交谈的对象包含我在内,也不到五人。
(……我也没什么改变吗?)
我茫然地想著。
直到两个月前为止,和我好好交谈的人数也不到和它交谈人数的两倍。虽然环境有了令人眼花撩乱的变化,但它没有任何改变,而我独自被拋在后头。离开故乡时的决心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比起半吊子的我,它应该好上更多。
只有我轻飘飘地像水母一般,摇摆不定。
明明无论是一边咒骂一边揉著腿的老师,还是右手的它,至少都认清了自己的存在方式。
为何我这么不成样子?
「……为什么这么笨呢?」
我如诅咒一般低喃。
接下来,一路上穿插著老师无数次的休息时间与抱怨,终于抵达开阔空地的时候。
「喂喂,那是怎样?」
右手的声音发出傻眼的低吟。
我也微微皱起眉头。
那里有颗岩石。
需要三名壮汉手牵著手才能勉强抱住的嶙峋巨石。
一个人影躺卧在那颗岩石上。他的身手相当灵巧,半睡半醒地在像龟壳一般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保持平衡,不断翻滚。
他看似随时会摔下来,但迟迟没有发生。
就像我小时候看过的永动鸟,好像要停止却不停下。健壮的身体在岩石边缘摇晃,在彷佛轻轻一推就要坠落的危急关头──他突然抬起头望向我们。
「──喔,总算来了!」
他悠然地盘腿而坐,还向我们挥挥手。
那厚实的手上沾著脏污,满脸肆意生长的胡须应该有几个月没整理过,肌肤因为污垢和尘土泛黑,连人种都难以辨别。
那人穿著像游牧民族的宽松衣服,但仍无法完全遮住肌肉发达的结实身材。手脚和颈项都粗得叫人吃惊,有饱经锻炼的痕迹。个子比老师高一些,但体重应该有将近一倍。
「喔~真奇怪的组合。这位小哥明明像正统派,这个女孩却没有那种气息。哎呀,该不会恰巧正在绑架少女吧?」
那人哈哈大笑,牙齿出乎意料地洁白。
他有双漂亮的眼眸。
黑色的眼瞳。
但眼眸深处也暗藏著危险。
眼里并存著孩童般的天真和老人般的狡猾。
「……请、请问……」
「……你是谁?」
精疲力竭的老师代替我开口。
也有种太过疲惫,连开口说话都嫌麻烦的感觉。
「富琉。」
男子说。
「这是我的名字。」
「……看你人高马大的,名字倒是很可爱。」
「不,其实我叫富琉加,但我不怎么喜欢。只念到富琉的话,你看,就是个像微风一样舒服的名字吧。」
他坦然地详细说明。
与这名男子相称的反倒是沙漠毒辣的太阳,或是摔角大赛的聚光灯之类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唯独在爽朗这方面正如他所言,这似乎令老师很火大。
我也眨眨眼睛。
因为就算在过去的事件里,也不常见到这种类型的人。
(──嘻嘻,如果你的老师是瘦成皮包骨的狐狸,那个人就是睡迷糊的骆驼吧。)
右手又传来声音。
这次是只有我才听得见的低喃。
「嗯嗯嗯?」
男子──富琉的目光看向我。
我不认为他听见了那句话。不过,他愉快地凝视著我,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那没礼貌但绝非下流的视线彷佛看透我的内心,当我感到困惑之际,男子竖起一根手指。
「你为什么戴著那种灰色兜帽?明明长得满漂亮的,也不像是遮住的地方有疤痕。」
「那是……」
「请别太吓唬别人的弟子行吗?」
老师介入支支吾吾的我和男子之间。
「喔,果然是弟子和老师吗?你长得太有老师的样子,反倒害我烦恼了一下……」
「那是什么样子?」
「就是看起来很神经质,却莫名地会照料人吧?以前黑白片里的管家很多都是那张脸。」
富琉一脸抱歉地搔搔头。
「作为魔术师,有点太正派了?」
当然,无论老师或是我都不认为在这种深山里会有什么巧遇。
老师吐出一口气,主动发问:
「你也收到了邀请函?」
「喔,Yes!」
富琉从原本坐著的岩石上下来。
他在怀里摸索,从民族服饰内掏出唯一没弄脏的信封。信封用高级的纸制成,上面有淡淡的浮水印。不必看也知道,盖在封蜡上的印章与浮水印同样是以天使羽毛为主题的标记。
也就是说,跟我们拥有的信封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睡午觉?」
「不,因为觉得一个人走很寂寞。」
富琉说出奇怪的话来。
他挥挥信封,亲切地笑了。
「反正都发函邀请了,我想大概还会有一个人过来。看,我说中了吧!」
「恕我直言,你有考虑过自己是最后一个的可能性吗?」
「到时候再说。我会在不至于迟到的时候,眼带著泪跑过去。别看我这样,我的脚程满快的喔。」
他交互动著健壮的手臂,笨拙地强调体能。
感觉就像一头狮子在拚命摇尾巴。这动作和那张沾染汗水和沙子的胡须脸莫名地适合,形成幽默的印象。
这或许是某种品德吧。
「……那么……你要同行吗?」
我拋下满脸写著别多嘴的老师,忍不住询问。老实说,理由我也不清楚。我应该和老师一样,生性不喜欢和他人有多余的交际,连提出邀请的自己都不禁感到难为情地脸红。
「真的吗!」
男子眨眨眼,爽朗地笑起来。
感觉有些人会只因为这个笑容,就在酒吧请他喝一杯。
「好!要说话算话喔!哎呀~太感谢了。一个人果然很无聊。」
「…………」
富琉对愁眉苦脸的老师伸出手。
「我叫富琉!再次请两位多多关照啊!」
「……艾梅洛阁下Ⅱ世。她是我弟子格蕾。」
老师没有与他握手,但无奈地报上名字后,富琉非常钦佩地吹了声口哨。
「艾梅洛。这样啊这样啊,你就是钟塔传闻中的!从矿石科被降职到现代魔术科的君主吗!」
「对,那就是我。」
老师这次总算迅速抽回视线。
「喔,对了。顺便问一下,你们有带酒吗?我的喝完了。」
「我没有随身带酒的兴趣。雪茄也绝不分给你。」
「呿。」
遭到不假辞色地拒绝,富琉像小孩子哭丧著脸一样,不断咂舌。
「快点走了,格蕾!动作太慢就丢下你不管喔!」
老师踹飞沙子,掀起大衣衣襬后爬上坡道。
不过三十分钟后,速度最慢又不断诉苦的人,和我大致料到的一样,正是老师。
──不久之后。
剥离城出现在前方。
*
不,那应该称作城吗?
在建筑物后方展开的静谧湖泊与垂放至我们这边的坚固吊桥,的确是城堡的形式。森林、湖水和大理石交织而成的优美风景,散发著宛如童话故事场景般的庄严。纯粹比较优劣的话,这里与英国的诸多名城相比也毫不逊色。
可是。
那倾斜的尖塔,宛如痛苦挣扎的脊椎一般扭曲著吧?
每一块堆砌起的大理石,都像经过精密的计算,以引人不安。明明应该是人工堆砌而成,却彷佛从一开始就是那种形状──像是挖掘出了本来在山里沉眠的事物,引发绝无可能的错觉之舞台。
──半崩塌的城门,是折断的肋骨。
──歪斜的连绵城墙,是紧抓住大地的手臂吧?
──在城墙另一端可见的宅邸本体,令人想到仍在跳动的心脏。
观看者的脑中被迫唤起就像把巨人的身躯,连同内脏一并翻转过来,并剥下皮肤与肉的情景。
「……啊……」
我的身体一颤。
实物远比照片里看到的更加不祥──甚至带著神圣感。
剥离城阿德拉。
「……天使之子是巨人吗?」
老师依然皱著眉头低喃。
「天使之子?」
「据圣经伪经《以诺一书》记载,天使和人类之子身高最高有三千腕尺,若是现代单位,就是一千三百多公尺。要达到这座城的大小应该很轻松。」
「喔~真亏你懂那么多。」
看到富琉回过头来,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也是魔术师的话,应该知道这点程度的知识吧。」
「大略知道和马上找得出关联性是两回事啊。而且,你不光是在谈论城堡的外观与知识吧?」
「…………」
「因为你对这座城的创造者有一些看法,才会谈起这些吧?」
「我才想问,那你又如何?」
面对富琉的问题,老师只回以视线。
极其犀利的视线。
「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创造者──魔术师阿什伯恩是怎么样的存在就前来此地。」
「哎呀呀,捅了马蜂窝吗?」
富琉风趣地说,而老师继续追问。
「我还没问你的真实身分呢。」
他说道。
也许是认为这次无法蒙混过去,富琉耸耸肩,抓住民族服饰的衣袖。
「我是佣兵,主要在中近东一带经手魔术相关的纠纷,偶尔也和钟塔有些来往。」
「意思是说,你是魔术使?」
「哈哈,很抱歉。」
富琉没什么歉意地摸摸自己的头。
我也听说过。
魔术师是家族代代持续将所有资产与能力,投注于追求魔术的真理暂定称为「根源之涡」──的存在。不管在追求过程中获得什么样的能力,那也不过是副产品,除了当作抵达真理的手段以外毫无意义。
但另一方面,有时也会有对什么真理完全没兴趣,只将魔术视为便利道具的人。这种人称作魔术使,一般的魔术师如遇蛇蝎一般厌恶他们──我也在钟塔这么听说过。
「我想要是说出来,你们会连同行都不愿意……要分开进城吗?」
富琉有点寂寞地指向通往城门的吊桥。
相隔几秒。
「……太迟了。」
老师抛下一句话后踏上吊桥。
富琉看著我难为情地笑了笑,和我一起跟上去。
敞开的城门内是朴素但宽阔的前庭。与其说是纳入自然风景的英式庭园──不如说是主人纯粹对园艺不感兴趣,只保持了最低限度门面的印象更强烈。不过这片环境中好像也有引起老师兴趣的东西,他朝城门的背面及荆棘阴影处看了两三眼。
蔷薇的芬芳刺进鼻腔。我对花所知不多,所以实际上是不是蔷薇很难讲。不过,那股香味紧紧地残留在鼻腔黏膜上。
一名消瘦的西装男子伫立在作为城堡主楼【Keep】的宅邸玄关前。
他好像是管家。
「恭候多时了,艾梅洛阁下Ⅱ世及富琉加先生。」
他恭敬地低头行礼,打开门。
大厅宽敞得让人吃惊。
而且──
「……啊啊……」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那里充满了天使。
整然排列的天使雕像。
造型和材质都各不相同,也有石块、铁与形似水晶的雕像。
还有彩绘玻璃上持弓箭的幼天使【Cupido】、佩剑的英勇大天使【Archangels】绘画和举著权威之笏的主天使【Dominions】壁画,吊挂在天花板上的豪华吊灯上也大量运用了天使羽翼和光环【Halo】等主题。
并非只有知名的天使。
就像老师之前展示给我看的──我在自伦敦出发前姑且恶补了一下──那些感受得到神圣感,但和一般所说的天使相差甚远的怪物也四处可见。有四脸四翼的异形是智天使【Cherubim】,拥有六翼的蛇应该是炽天使【Seraphim】。
数量轻松超过数百的天使透过各种艺术和形态,刻在主楼各处。
(…………)
看著那些作品,有种强烈的刺痒异物感紧贴著喉咙。
因为我实在不认为,这些被收集来的天使是单纯的收藏品。不,就算是纯粹的艺术收藏品,具有长久岁月和十足强度的物品也会暗藏著不可捉摸的压力。因为走进特定人物尽情挥霍金钱与投注爱好打造的珍奇屋【Wunderkammer】,相当于进入对方的脑袋。
这么一来,这里──
(……简直像是脑浆。)
室内黏稠的空气令我如此心想。
连忍不住踉跄几步后撑住的石造地板上,都有天使的雕刻。
让我非常喘不过气。看见这座城时感受到的寒意越来越严重,彷佛渐渐沉入微温的沼泽。我甚至觉得那片沼泽上漂出无数颗眼球,正在观察逐渐溺水的我们。没办法摆脱观察。在相当于永远的时间里,我不断地在天使的脑中坠落。
「那是错觉。」
声音响起。
我连声音是来自哪里都分不清。
「女士。这连魔术都不是,只是你的感受能力在呼应此处的『色』。是你本身的功能将你逼到了困境。不管什么都好,自己建立方向性。你学过冥想【Meditation】的基础吧?」
冥想?
我不知道那种东西。再说,我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是,独特的香气刺进鼻间。
闻著那像在脑袋里搔抓──我确实记得的香味,石板地重新回到脚边。空气只是带有黏性,当然没有漂浮著眼球之类的。我大口喘气的呼吸声好吵,感觉到皮肤渗出冷汗。
老师俯视我,不知何时抽起了雪茄。
「你看见了什么呢?」
「……啊,那个……看著我的眼球,与脑浆沼泽……」
「原来如此。我自认一开始就给你上过防御冥想训练,但回去后要增加作业了。」
「唔……」
虽然不甘心,但我完全无法反驳。
老师任由烟雾飘荡,向大厅中央瞄了一眼。
「当然,受邀前来的人不会陷入这种过度换气症状。」
一旁的富琉也望向那边。
他马上惊讶地瞪大眼睛。一个人影从老师的视线前方大厅的螺旋楼梯附近走近我们。
「哎呀。」
富琉慌张地躲进柱子阴影处,而笔直走来的人影几乎同时朝老师行礼。
金发碧眼。
比起端正的容貌,那名青年明亮的双眼更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年龄大约二十五岁。不过在那庄重态度的背后,可以看出与年轻不相称的自信和经验。一身纯白无瑕的西装和镶宝石领带夹的搭配,加上他沉稳的态度,更为他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慨。
「好久不见,艾梅洛阁下大人。」
「加上Ⅱ世吧。要直接背负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太沉重了。」
「您真谦虚。我曾耳闻阁下在钟塔的活跃事迹。」
绝非只是说客套话,饱含诚意的声音舒畅地传入耳中。
这道声音显露出青年度过的岁月。想必他一直以来都无比正直,无论何时都正面面对人生的障碍。
「听你毕恭毕敬地这么说,我也很伤脑筋。你才是深受钟塔的大人物们器重才对,海涅‧伊斯塔里──还是称呼为骑士【The Knight】比较妥当?」
「那并非女王阁下授予的称号。」
对于老师装作开玩笑的话,他也死板地否定。
身体状况总算恢复了正常,于是我偷偷离开,和躲起来的富琉说悄悄话。
「……难道他是名人?」
「喂,为什么你不知道?你是艾梅洛的随从吧?」
「……我遇见他和进钟塔就读都是最近的事。」
我老实地表明后,富琉叹了口气。
既然特地躲起来了,他也没必要回答问题,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有所反应,让我重新体认到富琉还算是个好人。
「伊斯塔里本来是炼金术的名门,但海涅的情况复杂。因为他曾一度抛弃魔术,成为教会的修道士。」
「教会的?」
这里指的教会,并非「一般」意义的一大宗教。
而是存在于普世宗教背后,主要目的是「狩猎异端」的团体。那是少数规模凌驾于钟塔之上的组织,由于看待神秘现象的态度不同,不时会发生冲突。有些魔术师连说出那个名称都不愿意。
──对我而言,那里曾是比钟塔更熟悉的地方。
「呃,那为什么又当回魔术师?」
「家族舍不得他出色的才能,将他带回去了。」
富琉对眨眨眼的我微微扬起嘴角。
「因此搞得教会和钟塔关系恶化,有一阵子情势相当危险。不过,他就是有那样的价值。伊斯塔里家应该也很得意。」
据说将教会派去找回他的刺客全部打倒的人,就是海涅‧伊斯塔里自己。
为了守护神的意志,每一名教会战力都锻炼到超乎常识的境地。既然能在十几名老练的暗杀者袭击时用魔术打倒他们,难怪在钟塔也名声响亮。我光是听了一段经历就觉得难以置信──这并非单纯是天才的作为,给我的印象更接近灾厄。
(……可是,这样……)
此时,我也想到另一件事。
亲手打倒搞不好曾是同事的刺客,这名青年──海涅‧伊斯塔里是什么样的心情?
正当我思考著这件事时。
「……哥哥。」
躲在螺旋楼梯后方,穿著白色连身裙的少女探出头。
年幼的她大约才八岁大,青年对于那令人联想到胆怯小鸟的举动温柔地微笑。
「别担心,罗莎琳德。艾梅洛阁下Ⅱ世诚实可信。」
「……是、是。」
她小跑步地跑过来,微微低头致意。
「我是他的妹妹,罗莎琳德‧伊斯塔里。请多指教。」
女孩感觉随时都会害羞得死掉似的打招呼。
也许是受到烟味刺激,看到她轻咳起来,老师连忙将雪茄拿开嘴边,迅速收进雪茄盒里,而海涅很抱歉地颔首示意。
「那么,那位是──」
就在他抬起头,视线转向我之际。
刚才在和我交谈的富琉似乎也一并进入他的视野。
「哎呀~」富琉单手盖住长满胡须的脸庞,而老师望著他询问:
「你认识富琉?我们在前来城堡的途中结伴同行。」
「……是的。」
青年点点头。
与先前爽朗的态度截然不同,他的语气透出冷酷。
「……是的。关于魔术使〈弒师者〉占星术师【Astrologer】富琉加的名字,我听过一些传闻。」
4
大厅内的对峙只持续短短数秒。
「失礼了,这里不是该牵扯个人恩怨的场合。」
青年道歉并乾脆地退让。
(──喔!看来不只是个不通实务的骑士大人呢!)
右手传来一如往常的声音。
富琉只是苦笑著,挥了几下手。
「抱歉,罗莎琳德。吓到你了吗?」
「不、不会。」
少女勇敢地摇摇头。
其中当然有几分逞强,但海涅没有提起,摸摸妹妹的头。他大概是个好哥哥。我也无法估量那在魔术师的世界里具有什么意义,应该说,那带给我比互相敌视更加残酷的预感。
「对了,阁下也是受邀而来吧?」
海涅对老师询问。
「没错,是碍于过去的交情。与上一代家主来往过的家族几乎都已疏远,但这里的城主似乎是少数的例外。」
「那么,果然是为了那件事──」
「嗯。」
老师颔首。
「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城主──革律翁‧阿什伯恩于上个月去世一事。」
「…………」
在一旁聆听的我感到一股寒意窜过背脊。
刚才从天使群收藏品上窥见的──紧附在上头的执著彷佛再度渐渐浸满头盖骨内。如果收藏家已经死了,现在的光景就更像冥府花园,令我感受到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美丽与不祥。
「还好吗?」
「……还好。」
我勉强点点头。
「因为……没看见那个。」
「这样啊。」
老师乾脆得简直冷血地失去兴趣,从自己的夹克里取出一个信封。
和刚才富琉给我们看过的一样,是一封邀请函。
「这是一周前邮寄过来的。」
「是的,我也一样。」
海涅颔首。
「那么,内容也是关于遗产?」
「是的。」
海涅再度颔首。
「我听说要在剥离城公开遗产相关的遗嘱。阿什伯恩没有直系血亲,所以才会联络与他有关系的家族,但聚集这么多魔术师可是特例。」
「怎么说,很符合老派魔术师的喜好。」
老师厌烦地摇摇头。
「彷佛连自己的死亡都是一场游戏。」
「……哦,你不喜欢吗,新的君主?」
声音来自大厅深处。与方才海涅与罗莎琳德伫立的螺旋楼梯不同,气息从另一座螺旋楼梯旁接近而来。
叽──金属摩擦声传来。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是轮椅的车轮声响。
「欧洛克先生。」
老师的脸上掠过非比寻常的紧张。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名白发老人。看起来像是助手的少年在后面推著轮椅,但不跟人对上目光。
老人布满深刻皱纹的模样与其说是魔术师,更接近木乃伊。即使保守估计,他应该也超过八十岁了。宛如枯枝的十只手指戴著不同的戒指,其戒指的美丽程度看起来也更加衬托出老人身上累积的岁月。
足以与这座剥离城的存在匹敌,太过像魔术师的生物。
彷佛身为人类,却已迈步走向另一种形态──
「……这位是?」
「欧洛克‧西札穆德阁下,蝶魔术【Papili Magia】的权威。我有时在钟塔的会议上有幸与他交谈。」
我还没请老师进一步作说明,名叫欧洛克的老人先低声发笑。
与其说是笑,听起来也像只是在吐出肺部的空气。就像是风吹过乾涸洞窟而发出了声响而已,那阵笑声让我有这种印象。
老师刚才说了蝶魔术。
据他所言,那似乎是从毛毛虫成蛹后,一度彻底将躯体溶成黏液再转化为蝴蝶的过程中,发掘出神秘性的魔术。
相对于优美的名称,老人的身影只散发出非常不祥的气息。那股类似黑泥的气息缓缓地滴落在石板上。
「艾梅洛阁下Ⅱ世。」
老人低语。
「艾梅洛阁下Ⅱ世、艾梅洛阁下Ⅱ世……艾梅洛阁下Ⅱ世吗?好歹身为君主,却直到现在都无法从祭位【Fes】升格,真亏你有脸出来露面。更何况还是来到老夫敬畏的友人──革律翁的城堡。」
祭位。
即老师在钟塔的等级──第四阶位。
呼呼呼,老人再度发笑,抚摸轮椅的皮革扶手。那可能是老人的习惯动作,同一个位置被摩擦过许多次的扶手,随著时光变为了琥珀色。
老师一句话也没回嘴。老师的实力不佳,本来就是连我也知道的事实。
尽管如此,听见他人指责他,令我的心里出现无法完全消化掉的芥蒂。
老师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我自知实力不足。因为有苦衷,才会将此名号暂时交由我代管,恳请欧洛克先生宽恕。」
「……哼,君主别轻易地低头,会玷污历史。」
老人抬起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一脸无趣地指出这一点。
之后──
「姑且介绍一下。」
只用眼神示意背后。
「──喔喔,是美女呢!」
接著,一名穿著怪异服装的年轻人朝罗莎琳德和我冲来。
他的年纪和海涅一样是二十五岁左右,右眼戴著眼罩。
不过,怪异并非指他的眼罩。而是他绑在头上的多角形小盒子、纯白的麻织法衣及挂在脖子上的大法螺贝。
后来我才得知,那是出自于被称为修验道的极东宗教形态的服装。
「俺是山伏的时任次郎坊清玄,多多指教!」
他用口音很重的爽朗英语这么打招呼。
明明穿著在这个国家会被视为奇装异服的服装,看起来却不可思议地融入城堡,或许是因为同样是魔术师这种生物吧。
「我记得,你头上的盒子叫头襟吧?记得那个类似于犹太教的经文匣【Tefillin】。」
「喔~这位先生真博学。先不提大陆的魔术,这个在日本也算是小众习俗。」
年轻人钦佩地吹起口哨。
不过,他的目光与方向依然面向我和罗莎琳德。
「怎么样?到那边喝杯茶如何?管家说他准备了顶级的茶叶喔。」
「…………」
他弯下腰搓著手,但相对的,罗莎琳德还是沉默地紧贴在海涅背后。她这副模样看起来真的像是法国娃娃。
……我也一样,虽然有种种想法,还是拿老师当挡箭牌躲起来了。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有点庆幸老师的个子略高。
老师看起来微微地皱起眉头。
「无论形式如何,山伏不是侍奉神明的僧侣吗?而且我记得,日本的修验道应该是将女性视为不洁。」
「哈哈哈,信仰和自己的兴趣是两回事。再说,在山上姑且不论,没必要在外国也禁酒吧──所以,两位再和俺亲近一点嘛。嗳,可以吧?」
「……不,那个……」
正当我惶恐地退缩时。
「抱歉,舍妹好像很害怕。」
海涅插口说道。
他的语调里充满了绝不饶恕伤害妹妹之人的坚定决心。
「嗯,哥哥可不能管得太严喔,会惹妹妹讨厌的。」
「很可惜,罗莎琳德不可能讨厌我。」
「哇!好有自信!好正经!」
清玄迅速后退,一只手伸到背后。
咻──一样物体从他手中飞出去。物体对准眼前海涅的死角,描绘出在物理上不可能实现的复杂怪异轨道,自后方袭击青年。
影子没有声响地逼近,劲道却足以打倒猛兽。
「哥哥!」
听到罗莎琳德的大喊,海涅突然抬起手。
「──刚才那个,是修验道的飞钵法吗?」
海涅面无表情地说。
他的掌心流下鲜红的液体。
青年以毫厘之差接下并抓住的,是约为掌心大小的金属钵。
「哈哈,如你所料。听说开山祖师──叫泰澄【注:泰澄(682年~767年),日本奈良时代的修验道僧侣,相传是三灵峰中的白山开山祖师】的大叔很擅长这招。他在日本的名声仅次于役小角【注:役行者小角(634年~701年),日本修验道始祖】,据说在化缘时表演一招就能引起拍手喝彩,收到不少布施。」
化缘这个词,我也听说过。
我记得应该是出家人接受信徒给予食物与金钱的修行。既然如此,代表那个钵对时任次郎坊清玄来说是咒具吗?那么,飞钵法是指随心所欲操纵那个钵的神通力吗?
「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看到海涅点点头,戴眼罩的山伏嘿嘿傻笑地搔了搔头。
「饶了俺吧,只是玩玩罢了。」
「既然是玩玩,那需要回礼吧?」
海涅的手指触碰领带夹的宝石。
「Convert.【流转吧】」
随著这句呢喃。
他的靴子前端触及石板。
剎那间,石板喷出了无数把利刃。
并不是利刃刺穿石板,而是石板本身变成了刀刃。海涅脚尖敲出的声响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像用力掀起地毯般,化为大量利刃追著清玄。
「唔喔!」
清玄跳起。
他的身体几乎无视重力,不自然地飞翔了数公尺之高。
后来我从老师的口中得知,这也是修验道著名的验力──在役小角传说中也有留下记录,叫乌鸦跃或是天狗跃斩术的魔术。凭藉那练到极致的话可以发挥与魔法只差一步,也接近空间移动的「力量」术式,清玄悠然地跳跃到吊灯上。
「唔哈哈哈哈哈,怎么样!」
戴眼罩的山伏满脸得意地抱起双臂。
可是,海涅轻轻指向山伏的胸口。
「偿还给你了。你不是神的信徒,不过让我见识了一番。」
「咦?」
清玄慌忙往下一看,石刃飘落在他环抱的双臂上。
石刃的碎片。
不,那是「花瓣」。石刃化为多达百倍的花瓣,点缀了剥离城的大厅。那使每个人都眨著眼睛,屏住呼吸的光景只持续短短数秒。下一瞬间,刚才的钵落在清玄的臂弯中。
钵里还放著石蔷薇和十英镑的钞票。
「喔,这是……」
「嘿。」
欧洛克和富琉也低头看著手边。
因为老魔术师的轮椅扶手和富琉的指尖,也有惹人怜爱的石蔷薇绽放。
「……啊……」
我也喊出声来。
老师的夹克和我的斗篷上也插著石蔷薇。那动作之俐落,与其说是魔术,更像一流的戏法表演者。即使用手触摸,我也觉得那极为单薄,线条流畅的石蔷薇彷佛真的活著。明明没有生命却活著的矛盾,令我的胸口和记忆产生剧痛。
(…………!)
比亡者更像亡者。
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乡目睹过无数次的光景。
荒诞,不合理,非生非死的东西。
──「你应当毁灭的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只有那个,」
回想起不属于此处的泥土与石头气味,我的口腔内充斥著泛酸的厌恶感和拒绝感。我忍受著全身到指尖都僵住,连脑髓都烂醉如泥的感觉。这段记忆和现在无关。这段记忆和现在无关。如咒语般在脑海中念著这句话。
「……这就是伊斯塔里家的炼金术吗?」
老师拈起石蔷薇低语。
我也深吸一口气。
「……炼金术……是之前提过的,阿特拉斯院的那个吗?」
听说在魔术师的世界,炼金术的代表是阿特拉斯院。
据说那里是足以跟钟塔匹敌的魔术协会三部门之一,在所有层面都是与外部隔离的「活地狱」等等。老实说,我不太懂这番话的意思,但是──
「和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是不同系统。不同于拥有魔术之祖的阿特拉斯院,钟塔采用中世纪流传至西洋以后的炼金术。特别是伊斯塔里家秘藏的〈活石〉,竟然也能与较弱英灵的武器相匹敌,果然是才能惊人。」
老师微微眯起眼睛。
谈到才能的这个字眼与概念时,老师经常流露讽刺的情绪。
好像在谈论绝对无法触及──但总是在夜空中闪耀的星辰一般,隐约可见他热切的心情。
接著──
「哇啊!」
吊灯上的清玄脚滑了。
响亮的坠落声在大厅内回荡。幸好石板幻化的刀刃已经消失,看来只会受点擦撞伤。
「……好痛痛痛痛……」
清玄呻吟著摸摸屁股,为难地举起双手。
「投降了、投降了。这可不行,和你较量验力没有胜算。」
他一脸滑稽,让人讨厌不起来。
海涅也面露微笑地伸出手。
「虽然罗莎琳德不行,但若你不介意的话,我来陪你喝茶吧。」
「俺对男人没兴趣耶。不过,长得像小哥一样帅的倒是可以。」
清玄咧嘴一笑,握住那只手。
双方的口吻都和和气气,对我来说很意外。我完全不了解透过交战建立的友情。如果男人是这样的生物,我恐怕会对大半数的人类产生隔绝感。不,我并未碰过会令我涌现亲近感的对象就是了。
(──喂,格蕾!)
右手处突然传来声音。
音量低得只有我听得见,但带著急迫感。
我转头望著那个方向。
刚才我们进来的玄关处。
「──我是最晚到的吗?」
让仆从们在背后待命,优美的人影开口。
一袭鲜艳夺目的蓝色洋装令人想到蓝天。以同色的缎带拢起一头法国卷金发,手中握著象牙柄的阳伞。尽管无法判别收起的富丽伞面材质,但那一把阳伞多半足以买下一两辆汽车。
最重要的是,那张只像由天工倾注灵魂打造的美丽脸庞。
呼喔喔喔──清玄发出欢呼。
不,唯独这次不只他一个。海涅和富琉不用多说,少女的存在鲜明强烈到连我和罗莎琳德这些同性都不禁看得入神。
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果然来了。是被耀眼的宝物气味引诱来的?」
轮椅上的老人厌恶地泄漏低喃。
听见这句话后。
「有什么问题吗,老人家?」
少女用清丽的嗓音回应。
她走近的身影,彷佛在说自己才是此城的主人。
呼呼,老人的喉咙发出宛如地狱岩浆的笑声。
「……没错,老夫说的是你那低贱的血统,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真是荣幸。」
穿著蓝色洋装的少女──露维雅洁莉塔也对这句话微笑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