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上房门,老师瘫倒似的靠在沙发上。
「……呼。」
他叹了一口气。
那是活像要将体内核心一并吐出的叹息。
唯独这一次,他连平常的雪茄都忘了抽就靠在沙发上。老师的面容充满了疲惫,彷佛会就此沉没。
我马上倒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后,他狼吞虎咽地喝下水。
甚至不在乎水从下颚滴落,弄脏衬衫。杯子转眼间就空了,滴下来的水珠濡湿了老师的长发。
「……有酒吗?」
「有放在房里的威士忌。」
「那个就行了。」
在沉闷的声音催促下,我从架子上取出苏格兰威士忌,倒进玻璃杯。
那好像是酒精度数非常高的酒,光是倒出来,酒味就冲进鼻腔深处。我心想是否该加水或其他东西调淡,老师却一把抢走玻璃杯。
他仰头灌了一口。
看著老师的样子,我开口问:
「……不必再多调查一下现场吗?」
「因为照那个情况,何时开始互相残杀都不足为奇。」
他以手背擦拭下颚。
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剩下的威士忌也倒进喉咙。他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只是想要遗忘一切而做的行为。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这里没有连威士忌瓶身和玻璃杯上都刻著天使。
等他统统喝完后,我再度询问:
「其他人不认为……自己会遇害吗?毕竟那位法政科的魔术师也遇害了。」
「那就是魔术师的业。」
老师恨恨地咂舌。
「因为可以磨练彼此的实力,就算在钟塔也倾向于鼓励魔术师之间交手。即使不是这样,能见识其他人魔术的机会也很少。越是一流的人才,越是对这种情况求之不得。当然,法政科比起神秘更重视钟塔的秩序,所以他们认为自己不会疏忽大意而中招吧。哈哈,也不可能报警。」
「…………」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哪怕要互相残杀,唯独自己会是幸存者。」
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我在故乡听过这句话。
意思是将人类在自然状态下置之不顾,只会诞生人人互相残杀的地狱。为了避免引发这种状况,社会才应运而生,建立起秩序。法政科在魔术师们的世界里,应该是承担了这种职责吧。
──然而,失去那个秩序会如何?
现在,这座剥离城阿德拉正处于这种情况。
每名魔术师都对亲手杀害彼此一事毫不迟疑。究竟此地会是佛教的修罗界,还是众多英雄一再征战与享受盛宴的瓦尔哈拉?
「唔……」
我想像著,感觉到背脊颤抖。
无论怎么想,我们都太不应该在这里。就如同遭蜘蛛网捕获的活饲料。不管再怎么挣扎,蜘蛛丝只会更加坚固地捆绑住我们。之后剩下的,只是毒牙不知何时会刺进颈项的死刑。
因此,我下定决心地问:
「……要趁现在逃离城堡吗?」
「…………」
老师沉默了非常久。
他紧紧握著玻璃杯。比刚才目睹到化野菱理的尸体时,挣扎更久、更痛苦。
不久后。
「……不。」
他无力地摇摇头。
「……为什么?老师您不是自己说过,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魔术师交手,死的只会是您吗?」
「对。要是展开什么决斗,最先死的肯定是我。就算喝了酒我还是怕得要命,甚至稍有松懈就会腿软。如果这里现在有绳索,我都想上吊逃避了。」
他苦笑著抚摸膝盖。
那笑容明显的僵硬。
「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回去。」
「……为什么?」
我再度发问。
接著,老师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那封邀请函。
「制作这封邀请函的革律翁‧阿什伯恩,似乎对我有深入研究啊。」
他的唇边泛起苦笑。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老师露出那种表情。无可救药地不堪入目又难看,是人类试图抓住什么事物的表情。
让我看到以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侧脸。
老师眯起眼睛,注视著那封邀请函说:
「我有该做的事。」
不是想做的事。
该做的事。我两者都不懂。我真的不懂两者之间有何差异。
只是从老师的声音里,听得出连天神也无法撼动的决心。那是什么样的人生?对于理应在故乡──在那片墓地结束一生的我而言,那是太过遥远的世界。明明如此接近,却像是无法理解的对象。
不过,老师从那道无法理解的地平线呼唤我。
「女士,很抱歉要你作陪。不过,我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
「哈哈!」
我的右手处传来声音。
是亚德在笑。
「你这胆小魔术师挺有男子气慨的嘛!我还以为你发现苗头不对,一定会马上开溜呢!」
「『你们』的王牌基本上也只限使用一次,而且连能不能凑齐发动条件都很难说。」
老师叮嘱我们。
尽管呼吸中带著酒味,但他的眼神极其认真。
「即使我有理由留下,却不能强制他人。如果你们要在此退出,我没有权利阻止。」
「…………」
我无法承受他的目光。我的心里没有足以正面承受的某种力量。
因此,我忍不住别开视线。
我依旧撇过头问道:
「刚才我也问过,老师您需要这里的遗产对吗?」
「没错。」
老师颔首。
那是他在故乡收留我时的神情。跟他决定带只认识寥寥数人的我,前往伦敦时的表情一样。我不知为何地叹了口气。一种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感情在心中疯狂骚动。
「……这样的话,我就再陪您一会儿。」
「……抱歉。」
看著老师罕见地深深低下头,我不禁觉得脸颊抽动了几下。
不。
或许和抽动不一样。我不明白涌现的感情是什么,摸上自己的嘴唇。指尖抚过的唇自然露出微笑,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嘴唇……
「……哎呀呀。」
低沉的声音传来。
房门打开了。
老师的表情僵硬,马上回过头的我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你们师徒感情真好呢,善哉善哉。」
叽──轮子划过地板的声音响起。
由助手推著的轮椅划破黑暗出现。欧洛克‧西札穆德彷佛埋在皱纹中的面容上,贴著莫名地令我想到毛毛虫不属于人类的笑容。
*
在布满天使的个人房间里,那名老人显得更畸形。
只剩皮包骨的消瘦身躯,反倒刺眼地展现他对于生的执著。面对剥离城阿德拉这个巨大的环境,老人的存在方式是只凭一己之力与之抗衡。我直觉地强烈感受到那具衰老不堪的瘦小身躯里,充满著某种足以和这座城匹敌的东西,不禁摩擦上手臂。
「……欧洛克老,有何贵事?」
老师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询问。
我右手的亚德连忙收敛气息。老人说不定听见了刚才的声音,但就算如此,完全没有需要连模样都展现出来。
呼呼,老人发出空洞的笑声。
「哎呀,不好意思,擅自进来了。因为门没锁,不小心就进来了。」
「……请随意。」
老师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头。
当然,他不可能是「不小心」的,因为老人直到前一秒都彻底消除了气息。我和老师的确都为了方才的事情感到不安,但正因为如此,也肯定绷紧了神经戒备。
欧洛克的视线移向老师手边的威士忌酒杯。
「喔,你正在喝好酒呢。也让老夫尝尝吧。」
轮椅的扶手附近溢出微微发光的东西。
是蝴蝶。
蝶魔术。
我记得那应该是老人使用的魔术名称。与老人是相反极端,美丽光蝶从我手上夺走威士忌,另一只蝴蝶从架子上拿出玻璃杯,在老人手边倒酒。
那些动作太过精湛,看得我和老师都张口结舌。这名老人比起命令背后的助手,更轻易地施展了魔术。再说,房门应该有上锁,比起胡乱展现华丽的魔术,这样更令人深深体认到他的深不可测。
「唔嗯,革律翁果然摆了好酒。因为他明明从以前就收藏了很多酒,生前却很少请客人喝。」
他喝了一口,嘻嘻嘻地大赞美酒,仔细享受口腔内的滋味,彷佛待在自己家中一样,放松地闭上双眼。
老师忍不下去地开口:
「您究竟有何贵事?」
「对了。刚才向你请教了种种见解,我认为应该道声谢。」
「……刚才那点知识对您而言,没有多少价值吧。」
「知识本身是如此。」
老人承认,慢慢地颔首。
「但是,你的特质有些不同,你自己也明白吧?不必要的谦逊只会树敌喔。」
「……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特质?」
「观点。」
老人指出要点。
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眯得更细,从正面定睛注视著老师低喃。
「什么现代魔术无聊极了。不去认识与历史复杂交融的魔术深渊,全是单纯地对著神秘乱抓乱吃,把看起来契合的零碎部分拼凑起来。吾等正统魔术师没必要加以理会──老夫曾经这么认为。」
根据老师的讲课内容,在一般为人所知的范围中最现代化的魔术是混沌魔术【Chaos magic】。
那是在一九七〇年代,起源自英国西约克郡的魔术体系。混沌魔术不仅没有东西方之分,除了魔术更纳入哲学、科学理论甚至是科幻,透过让魔术师的意识接触「彼方」,使超常现象发生。
所以是混沌。
像这样毫无节制的胡闹形态正是至高的现代风格──老师在钟塔说过。老师还曾这么补充,实际上魔术是否会启动,当然是极为困难,这始终只是表面上为人所知的一个历史段落。但这名老人似乎也知道这些现代魔术的事。
「我还以为您会彻底忽视现代魔术这种东西。」
「学习很重要。」
轮椅上的老人说。
「学习后唾弃那些东西很无聊也很重要……不过老夫体认到,正因为如此,也能产生你这种异端的观点。」
「承蒙过奖,这是我的荣幸。」
老师斟酌言语,低头致意。
他向上际地继续问:
「不过,您过来不会只是要说这个吧?」
「那是当然。」
轮椅上的老人缓缓晃动肩膀。在充斥著异样紧张感的房间里,只有推著轮椅的少年助手保持面无表情。
「老夫想确认一件事。」
老人的身体向前倾。
「你来这里的理由──是因为艾梅洛的魔术刻印损坏了吧?」
那句话像道闪电。
宛如主神投掷的灾厄降临到头上似的,老师的身体僵住。
「喂喂,这种事情可称不上推理。只要知道阿什伯恩的修复师别名,这是会最先想到的念头。更别提你曾发生过十年前的事件,更加理所当然。」
「……您也知道那件事吗?」
「冬木市的第四次圣杯战争。」
老人若无其事地回答。
「十年前,你的老师──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参加在极东的英灵战争而丧命。不过,如果魔术刻印原本就有全力运作,他不至于会死。反过来说,既然肯尼斯死了,不管再怎么回收尸体,魔术刻印理应都损坏到无从挽救的地步。」
「…………」
老师的表情像僵尸一样僵硬。
他一句话也没回应,只是盯著对方的眼睛,也彷佛在说那是他最起码的反抗。
「吶,刻印成功回收了几成?五成?三成?不,既然是英灵之间的战争,大概连一成都无法回收回来吧?喔,对了,你年轻时是以跟肯尼斯阁下敌对的形式,参加了圣杯战争呢。他会死,你应该也有参一脚吧?不,搞不好是你操控的英灵直接杀了他吧?」
欧洛克的声音从十年前的过往隆隆传来。
将不可能逃避的罪行,再次摆在他眼前。
(……老师他……杀了自己的老师?)
我也出乎意料地感到惊讶。
杀人也好,遭到杀害也罢,在魔术师眼中只不过是当然的做法──明明刚刚才听到这种话,但是一听到老人说事情发生在老师──艾梅洛阁下Ⅱ世身上,我就大受冲击,宛如脑髓遭到痛殴。
最后老师缓缓地站起来,从老人手边拿回威士忌。
他自行倒了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我非得回答那个问题不可?」
「呼呼。」
老人笑了。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他弓起身子笑著。
半晌之后。
「老夫的魔术刻印也一样。」
他以低沉的声音坦白。
「──!」
「怎么了?没必要刻意装出惊讶的表情。正如艾蒂菲尔特家的黄毛丫头所看穿的,西札穆德的魔术刻印到了极限,和老夫一样可悲地衰老了。」
这也是一种宿命。
既然魔术刻印类似于器官,必定也存在著寿命。这当然不是能以一般生物的规模估计的,数百年,依情况而定好像也有存活超过千年的魔术刻印,不过寿命的极限也会依特质有长有短。
经历过太漫长时光的魔术刻印,就会衰老。
听到这番话,老师的表情十分阴沉。
「……告诉我这件事有何用意?」
连在一旁看著的我,也不明白老人特地曝露弱点的理由。
纯粹以魔术的实力来说,这名老人比聚集在剥离城的任何一位魔术师都还可怕。他对再怎么偏袒,顶多是二流水准的老师坦白这种内情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老人在解开疑问前再度抢先出招。
「与老夫结盟如何?」
他如此提议。
「结盟?」
「没错。」
轮椅上的老人大方点头。
「老夫也不知道阿什伯恩的秘法要由多少人、花费多少时间施展。不过,只要并非仅限于使用一次,就有联手的余地吧。」
「……若是如此,结盟对象应该不是我也行。」
老师依旧谨慎地说。
就算到了这个节骨眼,老师仍绝不轻率地答应。他十分明白这是唯一的生存方法。
「纵然如此,还是选择了我──是因为如果施展秘法需要花费数年,或是只能对一个人使用──认为我是那些人当中最容易除掉的吗?」
老师的问题让欧洛克浮现满意的微笑。
布满整张脸的皱纹看起来增加了一倍。复杂的阴影使老人的面容变成妖魔,我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
欧洛克以滑稽的动作举起手。
「唉,如果秘法只能对一个人使用那也没办法,到时候老夫当然是打算给自己用。老夫也无意特意隐瞒这一点。但是关于时间的问题……对了,若是几十年左右,由你先用也行。」
「由我先用?」
听到这意外的提议,老师皱起眉。
「对。因为再等几十年魔术刻印也不会出问题,老夫也打算继续活下去。」
呼呼,老人再次发笑。虽然掺杂著笑声,这番话却是认真的。他刚才明明说过自己和魔术刻印一样衰老了──不,欧洛克这是断言就算衰老,他也能毫无问题地活过那点程度的岁月。
这名老人甚至已经脱离了一般魔术师的领域。
别说是人类了,他是渐渐脱离生物范畴的怪物,我在心中这么硬是说服自己──举例来说,就像我在故乡遇见的那些「东西」一样。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这次换老师开口。
「好,老夫会尽量回答。」
「海涅先生探索城堡时,您在做什么?」
「喔……」
这时,老人皱起大量的皱纹,瞪大了双眼。
「难道这就是那个吗?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吗!你是在问老夫的不在场证明吗!」
欧洛克露出愉快至极,而非愤怒的神情拍打扶手。
或许是格外开心,大大张开的嘴里只剩几颗发黄的牙齿。光蝶在那个笑容的周遭轻飘飘地飞舞。
「不过,那有什么用?你刚才也看见这些蝴蝶了吧?现在在剥离城里的人全都是魔术师。庸俗地确认不在场证明到底有什么用?」
「同时,这里也是阿什伯恩家的工房。」
老师淡然地说。
工房是魔术师为了砥砺自己的魔术,而建造的一种「异界」。不管多强大的魔术师,只要不是工房的主人,可以施展的魔术与神秘好像就会大幅受到限制。
老师继续说下去。
「若没有事先准备,这里就不是远距离咒术能轻易通用的地方。至少,足以跟海涅‧伊斯塔里正面交锋的咒术应该需要做不少准备。」
「……唔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有道理。」
老人觉得有趣地歪著满是皱纹的颈部,抚摸蜜糖色的扶手。
「但是,一点也不像魔术师。你的思考将魔术降低到更充满俗气的地方,企图纳入那些事物──这可称不上是条幸福的路。」
「…………」
老师没有反驳。
看起来也像他从很久以前就对老人所说的事有所觉悟,并接受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老人也没有继续多说。
相对的,他说:
「那个时候,老夫和占星术师富琉在下西洋棋。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当作证据,老夫下棋前曾叫来阿什伯恩的仆从,要他们端来熏鲑鱼当下酒菜。你可以去确认。」
老人背后的少年默默地点头。
「谢谢。」
老师也低下头。
接著,欧洛克拋出话题。
「……顺便告诉你另一件事吧,年轻的君主啊。」
「另一件事?」
「对,这个事件啊,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诅咒。」
我彷佛听见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是我还是老师呢?
「诅咒?」
当然,在魔术师们的世界里,诅咒也是确实存在的。
虽然形式依地区和魔术系统而异,各不相同,简单来说是招来不幸和灾厄的术式。
但老师和我听到这句话会紧张万分,是因为利用术者的死亡来提升诅咒「力量」的术式也很常见。更别说如果名气响亮的革律翁‧阿什伯恩用自己的性命当作术式的粮食,会引发多么惊人的现象,我连想像都想像不到。
例如,足以让集结在这座剥离城的魔术师们灭绝──
「您为何认为是诅咒呢?」
「呼呼。」
欧洛克又笑了。
像是风乾的骷髅头喀哒喀哒地敲响了缺少的牙齿。
「革律翁曾经有个儿子。」
「儿子?钟塔内没有登记资料。」
「那当然,因为他儿子在离开这个村庄前就病故了。」
首次听闻的情报,让老师皱起眉头。
「虽然得加上作为魔术师来说这个前提,不过他很疼孩子,也对老夫大肆炫耀过。他的妻子在生产后就离世应该是一大原因,但孩子也死于相同的疾病,想必更是痛苦。那是基于生命的因果──现代医学中叫什么基因的难治恶疾,从德鲁伊那里取得的秘药也派不上用场。眼看儿子和爱妻日复一日逐渐衰弱时一样,生命渐渐流失。啊,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
魔术师基本上都爱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注视的目标只有在数代之后才能达到,基于魔术刻印的特性,也无法托付给直系子孙以外的人。
但是听欧洛克的口吻,昔日的剥离城城主似乎抱著超过那种程度的想法。
因为老人继续这么说:
「在他儿子死去时,那家伙疯了。」
「疯了?」
「没错。」
轮椅上的老人颔首,望向远方。
遥远的彼方──或许是老人还能够相信热情和信赖等这类精神【心】的时候。
「你刚才问,为何老夫觉得是诅咒吧。」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庞扭曲起来。
所有的感情都包含在那些皱纹里。就像所有颜色混在一起会变成黑色,成千上万道皱纹涂满了老人的面容。
「老夫知道。」
然后,他续道。
「因为老夫和革律翁,从前在这座剥离城做过某个研究。」
2
──同一时间。
她也试著用不同角度观察事件。
坐在古董椅子上,她已经触碰桌上的地图和种种小道具几十分钟之久了。
只有这个房间换了装潢。
从主人的一句「感觉不舒服」察觉她的意图,第二仆从在短短数小时内刷新了房间布置,展现本领。他们原本移动时,基本上都搭乘自家用的运输直升机或喷射机,随时载运了最低限度的家具,才得以如此大肆作为──也由于在进行相关作业,昨晚艾梅洛阁下Ⅱ世世造访时露维雅被迫亲自应对,才会导致那种事态。
「……就先这样吧。」
在她伸懒腰的时候,有人从一旁呼唤她。
「大小姐。」
「什么事,克拉文?」
「我泡了红茶,请喝一杯转换心情。」
庞克头配上很不搭调的管家服装,戴著墨镜的第二仆行了一礼后递上红茶。
啜饮无论温度或浸泡时间都很完美的──当然,这对露维雅而言是常态──红茶,少女脸上的厉色终于放松,暂时沉浸于茶香与滋味中。努瓦纳艾利茶带著一丝绿色的橙色水面和清爽的香气,正好适合用来镇定刚才不悦的心情。
茶泡得比平常更浓一点,一定也是配合少女的心情吧。
等她品尝红茶数分钟后。
「请问味道如何?」
第二仆从低声地问。
他将音量压抑到不会惹主人不悦,又听得清楚的程度。周延的仆人教育令少女感到满意与一丝忧郁,拿开了茶杯。
「这个嘛,还算不错。」
她眯起眼睛。
对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而言,来到这座城可说是工作的一环。欧洛克‧西札穆德也提过,爱说三道四的人称她是「世上最优美的鬣狗」。当然,站在艾蒂菲尔特家的角度来看,问题出自于那些无法彻底守护奥秘的人身上,他们有自信能更正确地管理、活用。
因此,这件事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日常。
本应如此。
「……再来只能试试看了。」
她的视线再度回到桌上的地图。
这是事先购买的老地图。上面当然没有描绘出剥离城的细节,只记载著公开登记过的伪装建筑物,而这张地图上头滚落著几颗宝石。
红宝石【Ruby】。
蓝宝石【Sapphire】。
祖母绿【Emerald】。
钻石【Diamond】。
每一颗都是鉴赏行家看见,会当场大为激动的珍品。这些宝石的光辉和大小自然不用说,工匠的处理和切割手艺也很精湛。那些宝石和露维雅彷佛以看不见的线连系著,产生出不可思议的压力。
宝石魔术。
那是艾蒂菲尔特家最为擅长,利用了矿石「容易积存意念,积蓄魔力」特性的术式。露维雅注视著手边宝石的光辉,集中精神闭上眼睛。
意象是心脏。
自己化为宝石的心脏出现裂痕,碎裂四散。
当幻想之声传至指尖的剎那,少女的身体沦为「构筑神秘的齿轮」。神经被总数多达几百个的魔术回路替换,全数与大魔术式连结,使少女的意识遍及至幽体。
她随著那个感觉开口:
「Call.」
露维雅静静地呼唤。
彷佛被气息推动,宝石开始动作。并未打磨成球形的几颗宝石开始微微摇动,以物理上不可能实现的动作开始滚动。
她所做的,是透过宝石进行的探测术。
用来寻找地下水和矿脉的探测术在一般社会上也广为人知。在各种书籍与电视里,拿著两根折弯的棒子,四处行走的探测人身影十分常见。
此刻,这种古典的技术加上了露维雅个人的诠释。
汝化为火星,化为接受战神气患之物
「Thou art the Mars, blessing fram war deity.【汝化为火星,化为接受战神气息之物】」
她向红宝石吹出气息,活化它的意义。
哪一种宝石属于哪一颗行星依据魔术和地区有很大的差异,红宝石则据说是属于太阳或金星。
但是──
(──卡巴拉的话是火星。)
从运用Shemamphorae这一点来看,这座剥离城的魔术大概是采用卡巴拉作为基础。即使不可能完全相符,相同理论的魔术应该也更容易生效。
(颜色是红色,数字是5,金属是铁,守护天使是夏弥尔【Chamael】。)
露维雅仔细地联想红宝石所属的容器【Sephira】性质。
特别是说到最后的词汇时,她轻轻咬牙。
这里也有天使。
既然卡巴拉是以圣经为基础的魔术,频繁出现天使也是当然的。即使如此,反覆出现到这种地步让她难以压抑焦躁。少女将那份烦躁也转化为魔术所需的集中力,视线再转向蓝宝石。
「Thou art the Jupiter, blessing fram our father.【汝化为木星,化为接受父神气息之物】」
她也对祖母绿和钻石重复进行相同的仪式。
随著仪式进展,宝石的速度也渐渐加快。
不断浪动的宝石们像被各自的重力相互吸引,反覆公转的天体图。考虑到宝石本来就是从大地挖掘出来的地球一部分,出现这种动作对魔术来说或许很自然。
几颗宝石以老地图的宅邸为中心旋转。
「…………」
露维雅的眼睛也仔细地注视著这些宝石。
面对亲手赋予假想意义与生命的小宇宙,她作为一名魔术师凝神细看,不愿错过任何一瞬宝石到达的结局。
可是,宝石们的轨迹彷佛突然被透明的手阻挡,改变了方向,不仅迷失方向,更停止了动作。
「……果然受到妨碍了。」
少女低语。
留著庞克头的第二仆从──克拉文也望向地图和宝石的摆放位置,拘谨地开口:
「阿什伯恩的结界仍留有效力吗?」
「好歹是魔术师的工房,那是当然……虽然如此,还有无法解释之处。」
少女描摹著老地图的边角低喃,而第二仆从反问:
「无法解释吗?」
「对……当然,我是指刻意预告杀人方式这一点。」
「……是Hachasiah吗?」
第二仆从低声说出遇害的化野菱理的〈天使名〉。
「至于我的Michael则是左胫骨。」
只是对照七十二天使与人体,露维雅也默背得出来。
不过,直到那名男人告诉众人之前,她没察觉尸体的损伤部位和天使一致也是事实,这使她更加焦躁。关于Shemamphorae也一样,那位君主对他人的魔术表现出不必要的兴趣,轻易看穿的姿态如荆棘一般,刺上心中的一角。
(……他人明明无关紧要。)
可供参考的技术当然很多。
艾蒂菲尔特可是靠著篡夺秘法和魔术礼装发迹的家族。
不过,魔术师在这个前提上对他人表现出兴趣,终究不过是为了磨练自己的魔术。无论秘法或财产,最终都是来自于自己的进步。正因为抱著最终能接续根源的信念,魔术师才有办法积累执著。
总是非常清楚手段和目的,无论出生背景和环境多么不同,凡是魔术师──没错,即使是下流的魔术使,他人的技术都不过是磨练自己的材料。
然而。
那名男子有逆转的一面。别说是魔术师了,就连魔术使都不是,甚至与为了钟塔的秩序,将探求神秘视为手段的法政科不同。正因为如此,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焦躁搔乱少女的心房。
「──是为了某种魔术吗?」
仆从的发言令少女回神。
「露维雅小姐?」
「不,你是指尸体的损伤吧。」
她清清喉咙后说:
「我也考虑过那个可能性。不限于死灵术,从魔术师身上夺取与黄道十二星座对应的部位,可以转用到相当多术式上。可以说这种可能很高……不过,那还是没必要对我们做预告。」
少女的眼眸始终冰冷,让人联想到关注于精密实验的科学家。
「如果至少能从阿什伯恩家的仆从那里,掌握到某些讯息就好了。」
露维雅等人当然也曾向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打听过。
然而,该说是不出所料吗?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一无所知。虽然也有串通好撒谎的可能性,但魔道家族本来就往往不会告知继承人以外的孩子魔术的存在。即使这次的杀人案当真是已故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搞的鬼,什么都不告诉仆从才是正常的。
「虽然设法查出了单纯的不在场证明。」
向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打听消息的同时,她也询问过其他魔术师在推测案发时间的行动。尽管顾忌著没能直接问欧洛克老,但其他人的说法是这样。
──「很遗憾,作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没有有利的证据。」
──「我在自己房间里等哥哥回来。先不提冲突,哥哥不可能做出侮辱尸体这么残酷的举动!」
──「我和格蕾一起睡下了。」
──「嗯?那个时候的话,我和欧洛克老爷子在下西洋棋。那位老爷子的棋力平平,但就是很难缠,真吃不消。」
──「俺有叫阿什伯恩的仆从拿酒过来。不然你可以去问问。」
从结果来说,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分别如下。
海涅:╳
罗莎琳德:╳
艾梅洛和格蕾:△
富琉:○
欧洛克(及助手):○
清玄:○
艾梅洛和格蕾是△,是因为只有自己人为不在场证明作证。
不过,魔术师们即使有不在场证明,也无法作为与杀人无关的证据。因为只要这里是革律翁‧阿什伯恩家的剥离城,其他魔术师使用的魔术就有所受限,却不代表不可能杀害化野菱理。
「……但是,要像那样举起尸体,用雕像的剑刺穿很困难。」
少女补充道。
虽然著名的能力有念力等等,但纯粹用魔术举起物体意外地困难。说到底,魔术是透过迂回的方法来「欺骗」现实世界,因此如果期待得到那种简单易懂的效果,还是动手去做比较快。
即使如此仍用魔术来达成──最容易的方法是使魔。海涅说他看见的形似野兽之物正好相符。
(天使与野兽……)
这也是相对常见的主题。
知名度应该最高的守护乐园之兽──基路伯,据说和斯芬克斯、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飞狮安祖系出同源。这种翅膀和野兽的组合存在于各种系谱,例如威尼斯的主保圣人──圣马可的象徵也是「飞狮」。
因此,少女暂时放弃这个方向,思绪回到更加接近的问题上。
「那么,为何法政科的魔术师会遇害?」
「也许是她发现了阿什伯恩的遗产或相关线索?」
「既然她也有〈天使名〉,的确有这种可能。她号称是管理人,但也有资格继承遗产的可能性很高──然而,这仍然无法解释预告的必要。」
柔软的手指触摸红宝石。
她像爱抚般温柔地,同时像在自身精神【心】领域中探索般小心地触摸著,绯红宝石的光辉随著角度一再变化。
露维雅思索一会儿后,张开惹人怜爱的唇。
「比方说……是给某个人的讯息。」
「讯息?」
「对。」
少女肯定道,将脑海中浮现的念头化为言语。
「在聚集而来的那些人中,讯息或许对某个人是有意义的。或许是透过传达『接下来我会像这样杀下去』的消息,等待对方作出反应。」
「……原来如此。」
第二仆从连连微微颔首。
彷佛在说主人的慧眼可靠到了极点。
然后,他提出另一个话题。
「您很在意那位年轻的君主吗?」
「唔──!」
那句话令少女一瞬间结巴。
但她不到数秒就恢复故作不知的神情,反问第二仆从。
「为什么?」
「大小姐会亲自动手整理玩偶,大多都是在对某些事非常在意的时候。」
克拉文隔著墨镜,瞥了一眼床铺说。
拟人化的狗玩偶毛发被刷得整整齐齐,坐在枕边。
「……只是有点脏了而已。」
少女小声地咕哝主张。
之后。
「话虽如此,要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露维雅的眉梢带著险恶。
再说,光是如此年轻的君主本身就是个特例。虽然有特异的例外,但他在钟塔中,无疑是最年轻的的君主之一。
不。
所谓的年轻,并非指他个人。本来,那名男子的家族别说是当上君主,连能不能加入钟塔都有待商榷。她已经命令第二仆从【克拉文】收集了关于宾客的必要基本资料。他的家族在短短两代以前才成为魔术师。花费数代时间探究神秘的魔术师,经过仅仅三代就当上君主,这种诈术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原本的继承人指名由他担任监护人。
她叫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
上一代的艾梅洛去世后,继承人之争的结局似乎以那种形式收场,但视观点而定,也可以想作是恶毒的魔术师,靠著巴结年幼的女孩赢得君主这个果实。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歹毒到那种地步。)
目前她保留对艾梅洛阁下Ⅱ世的评价,也不可将个人的好恶和绝对的评价混为一谈。
但是,少女也抱持著某种确信。
自己与那名男子一定合不来。
无可救药地从根本就有分歧。
此时,少女忽然抬起头。
因为敲门声响起。
她只以眼神示意后,克拉文立刻行动。他进入房门死角,用手背回应敲门声。房门悠哉地打开,露出人影。
「呜喔!」
然后发出叫声。
一打开门就发现庞克头第二仆从举著拳头,有这种反应是当然的。
「喂喂。拜托,别搞这么吓人的欢迎行吗?」
人影高举双手,吞了口口水。
因为庞克头举起的拳头中,带著货真价实的杀气。光是身高两公尺的壮汉就已经充满了魄力,但壮汉的架势更散发出超越体格的压力。尽管不清楚他是不是魔术师,那位名闻遐迩的艾蒂菲尔特留下的唯一随从,不可能是纯粹的保镖。
露维雅呼唤访客的名字。
「占星术师富琉。」
来者的眼眸与面对魔术时一样,找回与亢奋相反的冷静。
「要克拉文直接挥出这一拳,我也无所谓喔。特地来到我的房间,代表你有心理准备吧?特别是我现在心情不好,若你愿意奉上一颗心脏,说不定我会觉得有些意思。」
「哈哈,不愧是艾蒂菲尔特的公主。」
壮汉占星术师摸摸胡渣,高兴地笑了起来。
*
富琉瞄了一眼桌上的老地图和宝石,吹起口哨。
「果然算过了?哪怕是你也不顺利吧。」
「……天晓得,这很难说。」
「哈哈,别这么好强嘛。」
中年占星术师对含糊其辞的少女闭起一只眼睛。
「别看我这样子,也是个占星术师。虽然艾蒂菲尔特擅长的宝石魔术在专精范围外,但只要其中涉及占星术式,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啊,对了,就算这样也没必要觉得害臊。毕竟是在别人的工房,无论土地或空气都不合己意。不过,对布局的革律翁‧阿什伯恩来说,也不能忍受有人靠一次占卜就过关吧。尽管我不知道那件杀人案,是不是革律翁指使的。」
他说了一大串,比一旁的庞克头更像小丑。
第二仆从仍没有解开架势。只要一个不对,那颗拳头显然就会挥过来,即使躲开了,身为主人的少女【露维雅】的魔术更是可怕。富琉非常清楚这点,却不停止开玩笑。
少女触碰桌上的宝石。
对宝石魔术而言,宝石是所有魔术的源泉。少女目前的动作等同于在可怜的人质面前把玩手枪。不,考虑到艾蒂菲尔特的家族声誉和少女的实力,岂止手枪,比喻成机关枪【Gatling】或榴弹炮【Grenade launcher】也许更适合。
露维雅施加优美无比的压迫感,如此低喃。
「那么,你就不同了?」
「……我是占星术师耶,是专家。」
富琉骯脏的手隔著民族服饰,抚摸腰际的皮带附近。
昨天一同用餐时,他展示过别在腰带上的十二把──对应黄道十二星座的小刀。如果露维雅是引出宝石中蕴藏的魔力,富琉则是操纵仿照行星的小刀。
「顺便一提,我拿到的就算不是这里的秘法也行,只要最后能换到钱就好了。」
富琉的发言正属于典型的庸俗魔术使。对他来说,魔术也只是赚钱的手段。
不过,他的目的在露维雅眼中,并没有引发比那名年轻君主更强烈的不悦。因为这样反倒是在她的理解范围内。
「而你相反,为了得到这里的秘法,会不惜重金吧?」
富琉极为可疑地扬起嘴角说。
「你是想说,叫我雇用你?」
「没错。」
富琉满意地笑了,大力拍拍胸口。
不可思议的是,这男人露出这种表情不怎么下流,或许是因为他友善亲切的缘故。与其说是人品,更像是天性的力量。
「考虑到认识在先这一点,我曾想过应该去找艾梅洛阁下Ⅱ世提议,不过那家伙看起来很穷吧?」
他做了个感觉钱包空荡荡的动作,遗憾地挑起一边眉毛。
叽──空气的硬度上升了。
因为露维雅抓起了一颗红宝石。仅仅这样就让空气奔腾,富琉认知到暗藏于少女体内的内燃机关开始运转了。他感到全身的寒毛倒竖,一脸搞怪地举起手。
「喂喂,公主?」
「既然要求我雇用你,应该让我见识你的斤两才合理。请至少保住一命。克拉文,让开。」
她先前对艾梅洛阁下Ⅱ世发射的咒弹,大概只是心情烦躁之下,稍微吓唬人罢了。此刻凝聚在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指尖的魔力,高涨到足以炸碎低阶幻想种。
放在老地图上的那些宝石自然地漂浮起来。
不仅如此,宝石呼应露维雅的魔力,分别发出光辉,缓缓地描绘起魔力漩涡。
「请观赏艾蒂菲尔特的万花筒。」
她随著微笑发出的呢喃,似乎也是术式的名称。
如万花筒般耀眼的彩色魔力。那肯定正是作为艾蒂菲尔特自信来源的秘术。
「Call.」
随著呼唤,那些宝石与露维雅的魔力压缩在她的指尖。
「喔喔喔!」
富琉也剎那间拔出小刀。
他马上放出和想在餐桌上占卜时一样的小刀。不过,占星术师接著挥动手指,在虚空中画出魔法圆。
当克拉文往旁边跳开的同时,富琉也再度放声吶喊。
「Lead me【引导我吧】!」
光辉覆盖世界。
露维雅和那些宝石放出的咒弹宛如万花筒。那股光辉化为美丽的死神倾注而下,轰鸣声和粉尘彻底掩埋整个房间。不久后烟雾渐渐停息,被击碎的墙壁和地板呈现如爆炸中心的惨状。
露维雅满意地俯视著。
「真有一套。」
她赞赏道。
在爆炸中心地的一角,中年占星术师像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富琉咳个不停,发出抗议。
「……混帐,你真想杀了我吗!」
「哎呀,怎么这么说呢。我不需要连自己的死亡都算不到的占星术师。刚刚就是这么回事吧?」
露维雅的话提及了富琉躲避咒弹的术式。
她看穿他超短期地干涉因果律,制造了「自己的安全地带」。简而言之,这和经常在电视占卜等等提到的「幸运方位」一样。积极利用方位的幸运与不幸的魔术,也被视为风水及源自于风水──阴阳道回避大凶的方向,但很难有机会见识到像富琉刚才躲避咒弹的那种手法。
「可恶,我唯一一件好衣服全烧焦啦。啊啊啊,连触媒都毁了!混蛋,对赔偿金额做好觉悟吧!」
也许是一度险些丧命,他的口吻变得更加随便。
但是,少女若无其事地带过。
「我会开支票给你,数字随你的意填。喔,对了对了,你是占星术师,同时也是杀手吧?」
「是佣兵啦。」
「都差不多吧。」
「这句话要是被正统的佣兵听到,被强暴也没得哭诉喔──对了,干掉法政科的该不会是你吧?」
富琉露齿而笑,拍了拍民族服饰的肩头。
「哎呀,如果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不会做什么。在这种状况下就算被别人干掉,魔术师也无法有所怨言。更何况是宣称负责维持秩序的法政科。」
「是啊,因为是魔术师。」
露维雅浅浅地微笑。
她的笑容里只带著一丝自嘲。即使遇到如此凄惨的案件,他们也没有改变。无法改变。代代积累的生存方式像衔尾蛇一般,侵蚀著自尊和价值观。不管觉得多么没意义,也会不禁崇尚这种生存方式──无法逃离已经作为魔术师札根的自己。
美丽的光啊,离去吧。
我等期望丑陋的黑暗。
若停滞与安宁方为夜晚的真相。
「对了,如果你是凶手要我协助的话也可以喔。处理规定外的委托得多收费,不过艾蒂菲尔特不管加多少钱都付得起吧?但是,唯独那个西札穆德就免了。不管开价多少,我都无意和那个人起冲突。」
「不必了,我也不期望那种事。有价值的对手才必须由有价值的人来解决。」
少女微微颔首。
她的态度毫不怀疑──自己正是那个有价值的人。
「要请你除掉的话,是没有下手价值的对象……」
露维雅说到这里,暂时打住。
少女的笑容性质瞬间变了。
温柔到残酷地扬起嘴角,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如此低喃:
「能请你葬送艾梅洛阁下Ⅱ世吗?」
3
──第三天早上。
老师忿恨地瞪著终于在窗户另一端渐渐升起的朝阳,揉著眼睛走在剥离城的走廊上。
我紧随在后,偷瞄著走在旁边的另一组人。
当然,那是欧洛克与他的助手。
「喔,要回去现场调查吗?」
得知老师的目的地后,老人开口。
是中央的挑高处设置了天使雕像,化野菱理遇害的宴会厅。
宴会厅的门扉挂著标示牌。上次没有发现,但这个房间好像也有名称。
「……呃,Chamael?」
「夏弥尔【Chamael】,不属于Shemamphorae,但从对应生命之树【Sephiroth】的关系来看,在卡巴拉也是位于中心的天使名称。同样是与天蝎座及火星缘分很深的天使,又称为星期二的守护天使等等。」
老师滔滔不绝地说著。有些内容对魔术师而言大概是常识,可是每次都若无其事地对我说明,总觉得很气人。
「因为指挥毁灭天使们,这个天使也常被与恶魔划上等号。」
连欧洛克也像在追击似的补充。
顺便一提,推著轮椅的少年完全不说话。他也有可能意外地是人工生命体【Homunculus】。
「──脚步声格外地响亮呢。」
老师以脚跟敲敲地板,缓缓地跪了下来后,欧洛克对他问道:
「但是想调查现场的话,在发现尸体后立刻调查不就行了?」
「因为那时候很可能会变成跟其他魔术师展开厮杀──我当时最畏惧的是您。」
「哎呀呀。」
听到老师的回答,他愉快地笑了。
在完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他们说不定像是感情意外地很好的祖孙。然而,内情却是随时互相夺走性命也不稀奇──不,考虑到双方的实力差距,是个只会演变成单方面杀戮的组合。
阿什伯恩的仆从们已经清理掉尸体了,但到处都还残留著血迹。
老师逐一验证这些血迹,挪动视线和指尖,偶尔从夹克内侧拿出装著某种药剂的试管。
他在血迹附近滴了一滴药水后,痕迹渐渐变色。
看到这幅景象,老人很感兴趣地摸摸下巴。
「嗯,与其说是化学,更接近中世纪初期的炼金术吗?不,应该是大釜派的女巫巫术【Witchcraft】才正确。」
「我在调查残留在血迹里的魔力浓度,特定出化野小姐是何时死亡。这无疑也是魔术吧。」
「当然当然,这是在魔术和科学还同床共枕时令人怀念的产物。话虽如此,构想不会有些过于偏向现代吗?太过直接的做法会远离神秘喔。」
彷佛在说这样的对谈有趣极了,轮椅上的老人抛出话语。
「我做过各种尝试,但到头来最擅长这一种。」
老师说著,继续仔细地进行调查。
他滴下一滴药水后观察颜色变化,之后又换个位置,滴下一滴。确认颜色变化并做记录,不时拿出别的试管,滴在原先的位置反覆测试。老实说要不是这种状况,我大概转眼间就会对这么过于踏实的调查感到厌烦,但欧洛克毫不厌倦,以类似小孩子第一次看见昆虫时的表情看著。
「老夫拿到的〈天使名〉是Nanael。」
欧洛克悄然说道。
「掌管宫是白羊宫,意义是丧失骄傲。」
「对。如果依照你的推测,老夫会被拔舌而死。呼呼,这样应该也挺愉快的。」
「…………」
老师保持沉默,再滴下一滴药水。
映照在窗户上的朝阳慢慢地升起,我开始想著今天的早餐准备得怎么样了。香味微微飘来,说不定会像昨天一样,也在宴会厅举行早餐会。
彷佛没有化野菱理死亡的这件事。
或者,那种事对魔术师来说只是日常生活一样。
「……果然……不对劲。」
老师忽然摸摸下巴。
「什么不对劲?」
「……眼镜呢?」
不只是我,连老人听到这句奇特的发言也皱起眉头。
「哦?」
「尸体没戴眼镜吧。」
「那是当然,因为戴著眼镜没办法挖出眼球。」
老人说出理所当然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提及那个事实。因为眼球被挖掉的事实,远比眼镜这种附属品更为重大。
「……没错。不过,照这样来说,化野小姐的死亡时间……」
当老师说到此处时。
「哎呀,你们联手了?」
老人回过头。
我们刚才走进来的宴会厅门口出现了新的人影。
尽管老师和欧洛克也是如此,但这对组合也非常不搭调。无论出席任何舞会都会吸引客人目光的美丽少女,和只想像得到他在沙漠或其他地方旅行,浑身污垢的占星术师。
是露维雅和富琉。
留著庞克头的第二仆从也在他们背后待命。身高近两公尺的高大身躯意外地消除了存在感,这是仆从的专门职业技术吗?
「嗨,抱歉喽。」
富琉搔搔脸颊。
与口头的话语相反,他的笑脸落落大方。富琉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宽度,像是在示意钞票的厚度。
「人家出了点钱,我决定跟随她。」
「这是无所谓。」
老师回道。
他依然蹲在地板上。不止试管,老师还准备了放大镜【Lupe】来确认药水和颜色的变化。
「只是,可以的话,现在别碍事好吗?我正在做调查。」
「这样能发现什么?」
(……咦?)
我皱起眉头。
因为不知道是对什么看不顺眼,露维雅的声音带著难以掩去的棘刺。不,当然或许是他们两人的个性合不来或是邂逅方式很糟糕,关系的确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但现在却感觉到某种超乎于此的感情。
「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连对方的用意都不知道的魔术师,能够发现什么?」
少女又问出相同的问题。
这或许也是在表明她不接受随便的答案。相对的,老师连抬眼都没抬,只关注著药水的变化开口:
「是啊,没有意义。特别是Howdunit。」
「Howdunit?」
「这是推理小说的专业术语。简而言之,意思是『犯罪手法是什么?』。类似的说法还有Whodunit,意指『是谁下的手?』。既然无法限定魔术师引发什么样的超常现象,这两点就没有意义。革律翁‧阿什伯恩留下的谜题和这次的案件,都无法进行常规推理。」
我也隐约听懂了老师所说的话。
在我的故乡也有一些侦探小说。这种名侦探总是聪明机智,灵光一闪地做出没有其它答案介入的推理,可是我不认为在与魔术师相关的案件中,看得到那样精彩的表现。因为对上有些能穿墙而过,有些能空中飞行的魔术师,可以实行的犯罪手法会无限扩展。
「不过,Whydunit──『动机是什么?』搞不好是例外。」
老师缓缓地补充道。
「即使起源不同,属性是基于那名人类的特质而定。魔术也不例外。从出生前就一直沉浸在魔术这个故事里的魔术师,无论要抗拒或接受,必然连内在都会受到侵蚀。从这层意义来说,没有比魔术师更不会撒谎的人种。」
老师静静地说著,双眸果然一直注视著地板。
他时而用毛刷拭去尘埃,时而一边使用放大镜,一边继续与药水格斗。或许是精神非常集中,老师的额头冒出汗珠,不时以手背擦拭,避免汗水滴到血迹上。
「所以,我相信即使是无法解开的谜团,也能逼近真相。」
「怎么做?」
少女还是坚持问道。
她并非无法理解老师的话,而是要他证明。面对那挑衅的说法,老师第一次抬起头。
「举例来说,艾蒂菲尔特的宝石魔术。」
「唔──!」
少女光滑的太阳穴抽了抽。
「宝石和魔术的关系,起因自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总之,是和人类历史几乎在相同时期产生的宝石幻想。宝石本来也是王者的象徵,如同在炼金术和炼丹术上可以看到的,也一直被当作长生不老药使用。《亚里斯多德的矿物学》自然不用多说,将所有石头依照四元素与四种基本性质、四种体液进行区分,圣贺德佳的著作《自然界》算是这方面的名作。」
我记得老师所说的著作。
我记得《亚里斯多德的矿物学》在台面上的历史中也是具有重大影响的文献,特别是总结了七十二种矿物的著述,这本书籍不仅从矿物和药剂角度作说明,应该也是能量石的起源。
……又是七十二。
虽然知道这个数字在魔术上有重要意义所以经常出现,但如此接连出现,彷佛其本身就是诅咒。
「但从先前的咒弹来看,你的魔术反倒更接近北欧一带的魔术。应该视为是用自己的鲜血或体液染色,使用宝石这个媒介进行魔力流动的特殊卢恩符文魔术。卢恩符文原本是已经衰退的魔术系统,但艾蒂菲尔特透过使用宝石,开拓了新境界。咒语【Spell】采用英文应该也是出于类似的缘由……根据这些结果而论,你的特质并非以宝石等璀璨的价值为荣,具有某种贵族风范──」
「闭嘴!」
有如悲鸣的大喊扯裂老师的说明。
「再说下去,你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少女的全身迸发出比目前为止的愤怒更增一倍──不,是强烈到无从比较的杀气。那猛烈的压迫感让站在一旁的我都不禁畏缩。
相对的。
「……别威胁老夫的友人行吗?」
欧洛克‧西札穆德愉快地扬起嘴角。
露维雅当然并非忘了老人的存在。不过,也许是不能对刚刚的词汇置若罔闻,她挑起一边眉毛。
「你说友人?」
「没错。老夫觉得他是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在这里很可惜。有什么好笑的吗?」
他问著「好笑吗?」,同时再度发笑。
现在的场面和两人在剥离城大厅初次对峙时完全相反。当时被抓到破绽的是欧洛克,但这次因为老师的话,而令露维雅差点毫无防备。
被老人那宛如毁坏掉的骷髅一般空洞的笑声压倒,金发少女收回正要举起的手指与宝石。
她直接面向老师。
「原来如此。你的确爱著魔术,在某种意义上称作求道者也没问题。」
露维雅愤然挺起胸膛断言:
「但是从魔术的根本意义而言,你反倒是魔术的破坏者。」
这时,老师的神情变得十分艰涩。那张表情彷佛在咀嚼著苦涩,彷佛让那份苦涩在舌尖滚动,感到眷恋般,非常不可思议。
「……从前,老师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应该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吧。」
「当然了。作为魔术师,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人。只有他才真的配得上艾梅洛之名……他已经不在了。」
他脸上的讽刺笑意和话语,让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
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
老师的老师。
搞不好……是老师杀害的人。
然而,金发少女没有追问此事就转过身。
「再见。我会祈祷你在地上四处爬行,能发现星点的碎片。」
「再会啦。」
少女翻飞金发飞扬后离开,而富琉朝我们摇摇手指后也跟了上去。
等到两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后。
「您是故意挑衅她的吧?」
老师面向老人。
「不,老夫是忍不住想反击。拜你所赐,真是痛快啊。呼咯咯,看看那个鬣狗丫头多么不悦地扭曲了表情,老夫的心情畅快得能多活几年了。」
老人若无其事地说。
他的态度可以说是充满稚气,但在这种情况下恶作剧,稍有不慎将会直接面临死亡。
「……老师。」
我忍不住呼唤,而老师隔著兜帽触碰我的头。
他没有看过来,但动作意外轻柔地抚摸我的头。
「感谢您刚才保护了我。」
然后,老师开口说道。
「我也拜您所赐,发现了一件事。」
「哦?」
老人眯起眼睛,再度埋在大量的皱纹里。
「您愿意听我说吗,欧洛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