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意象正是开关。
做法依魔术师而异,有形形色色。
有人挥下幻想的击锤,也有人持小刀刺进心脏。利用性亢奋的人意外的多,这种类型的人大都需要毒品。无论如何,魔术师用这些意象的开关,切换体内的神经与魔术回路。
透过启动魔术回路,魔术师与作为基础的大魔术式相连结,被重塑成「执行神秘的系统」。
至于富琉则是乾渴。
走在沙漠中的自己,喉咙乾渴得无法可施。汗水早在许久前就流尽,甚至连眼球都萎缩了。只要能弄到一滴水,不管任何犯罪都──不,最后连这种想法都已经枯竭。将纯粹的乾渴当作能源,从内脏翻转神经。
盖子猛然弹飞的感觉。
反转。
将苦痛化为沉醉,乾渴化为喜悦并超越。
「Lead me【引导我吧】!」
那句低喃,改造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世界。
伴随激昂掷出的六把小刀就像刺中餐桌上的奶油,轻易地刺进石板,形成魔法圆。
但是,其中三把小刀刺在石板上不断震动。
魔术正遭到抵抗。当超常与超常发生冲突,结果将取决于彼此的能耐。正因为如此,富琉也不可能让步。他进一步燃烧体内的精气【Od】,转化为魔力灌注给小刀。
他敲打石板。
「Lead me, now【就是现在,引导我吧】!」
大喊与传播过去的魔力将小刀弹飞。
从石板上拔出来的小刀直接力道十足地刺中墙壁。不只如此──看啊,原本应该在那里的墙壁立刻变淡,等小刀匡啷掉落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面墙本来就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富琉的占星术所做的「引导」,胜过了严加张设的结界。
「辛苦了。」
优美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同时,白皙的手伸向那片黑暗。
「Call.」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的手中燃起紫色火焰。看似灼烧著白皙肌肤的火焰似乎毫无热度,美丽地点缀了指尖,耀眼地照亮黑暗。
富琉一屁股坐在地上。
「咿咿,真累人。」
他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
实际上,因为必须聚精会神到极限,富琉的脸色变得土黄色,足足老了十岁。如果单纯施展魔术,不至于消耗得如此严重。这代表张设在剥离城的结界就是如此坚固。
和艾梅洛阁下Ⅱ世等人分开后,两人搜遍了剥离城每个角落,寻找机关。少女愤慨地带著富琉四处搜索的步调,简直连城内的一粒灰尘都不放过。老实说,富琉甚至觉得这么,做和艾梅洛阁下Ⅱ世的调查没什么差别。
「好痛……」
富琉摸上喉咙。
是刚才魔术的反作用。本来在这座剥离城里不仅难以使用魔术,要是滥用,魔术回路更会比身体更早发出哀嚎。正因为不是真实的疼痛,摩擦著骨头的幻痛会更加难耐地折磨著身体。
「身为魔术师,那种痛苦也令人著迷吧。」
露维雅说出当然的事。
之后,她微微颔首。
「没错,门在具备资格者面前才会打开身为魔术师,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的说法像在讽刺某个人。
(……说得也是。)
富琉心想。
对魔术来说,秘密正是生命。神秘作为神秘本身具有意义,被人得知就会丧失相对的力量。当然,对同是魔术师的人展示一部分也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但艾梅洛阁下Ⅱ世的洞察过于逼近本质。
单纯仿照魔术的历史和发祥是无妨。
但是,企图从该魔术中,读出受限制的魔术师思想和理念这种行为……
(……她察觉了吗?)
富琉思考著,同时感到背脊也窜过一股寒意。
──「但是从魔术的根本意义而言,你反倒是魔术的破坏者。」
露维雅的那句话,准确地掌握了艾梅洛阁下Ⅱ世。
无论是刻意还是下意识,露维雅正因为察觉到才会如此愤怒。
比起人称地上最优美的鬣狗的艾蒂菲尔特家,艾梅洛阁下Ⅱ世更像个窃贼。如果从魔术的本质到后代魔术师的生存方式都被看穿,从某种意义来说,那只代表著他夺走了从魔术到未来的神秘。
(……那就是君主吗?)
在钟塔只有十二人的顶点。
亦或是,连那个框架都无法规范的异端者──破坏者。
手中点燃紫色火焰,露维雅缓缓地走下盘绕在黑暗中的楼梯,连脚步声都优雅得令人想到舞会。
没多久后,她打开楼梯尽头的木门。
「!这是搞什么?」
富琉慌忙坞住口鼻。
房间里充斥著强烈的恶臭。
硬要说的话,那味道就像从家畜体内挖出内脏后搅拌成一团,长达数年弃之不顾的臭味。即使捂住鼻子,臭味也侵犯了他的喉咙与肺泡,富琉拚命忍住呕吐感。
「看来是正中红心了。」
露维雅说著也捂住鼻子,微微皱起眉头。
这里比其他房间狭窄许多。屋内没有任何窗户,除了桌子和床铺以外,银制五芒星及铜制高脚杯等使用于魔术的小道具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架子。另外还摆放著数件染著黑渍的生锈利器,与状似穿孔机的器具。
(……是拷问工具?)
富琉回想起至今为止看过的几种拷问器具──铁处女及法拉里斯的铜牛等东西。令人不悦的是,连这类器具上也处处雕刻、刻印著天使。幼天使可爱的脸庞被发黑氧化的血痕弄脏的模样,暗藏著诉诸本能的恐惧。
看来这里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个人房间。
但不管是家具、小道具还是拷问器具,仍然充满了天使。由于房间变得很狭窄,甚至令人有种潜入了更深层泥沼的感觉。
「……革律翁‧阿什伯恩以前是在这里修复魔术刻印吗?」
「或者是在这里剥离魔术刻印。」
少女说。
那句话令人联想到女巫狩猎的剥皮拷问,就连身经百战的佣兵都感到心惊胆颤。
就在此时。
「画?」
富琉的视线停在架子上不搭调的东西。那是一幅画得极为精细,会误以为是照片的小张绘画。
不过,露维雅对此不感兴趣,直接走向桌子。
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画著好几个魔法圆。
「……这就是阿什伯恩的基础术式吧。」
「──喂、喂。」
富琉呼唤她。
既然是出现在这种地方,那些魔法圆非常有可能很危险。然而露维雅毫不放在心上,手指滑过魔法圆。
闪电倏然闪过。那极小规模的自然现象彷佛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似的,被吸入露维雅嵌在戒指上的宝石里,而露维雅宛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开始仔细检查魔法圆。
她一一念出写在魔法圆周遭的词汇。
「阿斯莫德、贝尔芬格、巴力、阿德拉米力克、莉莉丝……」
听到她举出的不祥名字,富琉扬起一边眉毛。
「应该说是恶魔,还是堕天使?这难不成是邪恶之树【Qliphoth】?」
「果然你也看出来了?作为卡巴拉象徵的生命之树【Sephirothic】另一面──取代人通往天界所需的美德和天使,以堕入地狱所需的邪恶与堕天使排列的图形。看来剥离城是采用了这一方作为基础术式。」
她顿了一下。
少女如花朵绽放般露出美丽的微笑。
「没错,这样线索就足够了。让你见识一下艾蒂菲尔特的做法吧。」
*
罗莎琳德‧伊斯塔里一直闭门不出。
她依照哥哥的交代,早餐和午餐都在房间里进食,一步也没走出房门。虽然还年幼的精神【心】想到外面就躁动不安,但在化野菱理的命案后,她实在也没有那种心思。由于兄长的顾虑,她没有直接目睹到现场,可是尽管只结识短短一天,失去那位勾起少女憧憬的美丽女子,让罗莎琳德胸口感到沉重。
(是谁……)
是谁下的手?这个问题在少女的脑海中打转。
罗莎琳德不得不认为,只要是魔术师谁都有可能。因为她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生长至今的地方重视魔术胜于人命。不仅如此,连哥哥都无法排除在范围之外。因为她悲伤地确定,若是为了自己,哥哥可以变成修罗或恶魔。
即使如此,她只能乖乖地等待。
除了咀嚼著无力感,坐著低下目光以外,她什么事都做不到。
「怎么了?觉得不舒服的话,俺来泡茶吧?虽然俺带的茶叶是绿茶,不是红茶。」
代替哥哥陪在她身旁的保镖亲切地攀谈。
「不好意思……清玄先生。」
「哈哈,别介意。能当美丽小姐的随从,俺很开心。」
清玄轻拍胸膛,闭起眼睛。
他或许是打算拋媚眼,但只有一只眼睛做起来不太像样。正因为如此,她的心中也的确感到一阵温暖。罗莎琳德不曾和家人以外的异性长期共处一室,但待在这名山伏身旁,她不可思议地感到平静。
「海涅小哥和你也说过什么吗?」
「不,哥哥只说我和清玄先生在一起的话,他就放心了。」
「……这样啊。」
清玄扬起嘴角,露出浅浅的苦笑。
罗莎琳德天真无邪地相信哥哥所说的话。
发现化野菱理遇害后,海涅立刻碰到了这名山伏。海涅自己单独出外调查了,不过光是有这名诙谐的山伏在,世界感觉就变得柔和许多。
「你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唔、唔唔唔唔唔……唉,既然都被海涅小哥看穿了,也罢。」
清玄耸耸肩坦白。
「俺本来放弃了魔术。」
「放弃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清玄悄悄抚摸行者服的袖子。
「听说魔术基本上是一子相传。但俺的老爸──应该说行者他很有艳福,小老婆陆陆续续生了十几个孩子。」
清玄傻笑著。
这在现代很稀奇,但时代往前回溯一些就有不少案例。拥有近百名子女的国王或豪门大户等等,不胜枚举。
「所以他才会想到,要孩子们相互竞争来选人吧。」
「要孩子们竞争?」
罗莎琳德表情一动。
「是啊。唉,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山伏,不缺修行场地。魔术传授给越多人,力量就越衰退,但修验道有一半是宗教,传授初步的技术也不会造成多少影响。」
虽然收了很多弟子,但关键的奥秘只传授给极少数的寄宿弟子。
那也是一种作为魔术师的正确姿态吧。最常见的模式是从孩子中只选出一个人继承,其他孩子连魔术的存在都不让他们知晓,不过依地区和形式而异会产生些许变化。清玄家也曾是其中之一。
「不过,极东的魔术本来就和西方的有许多系统差异。咱们家那一派好像受到西方魔术的极大影响,也继承了魔术刻印……这样一来,那个魔术刻印要传给谁?俺因为实力落后,所以不在乎这个。俺满喜欢魔术,但是对大家瞪大双眼追求的根源云云不太感兴趣。应该说,在不感兴趣的阶段就等于缺乏才能了吧。虽然师父──老爸感叹过,不过没有悟性也无可奈何。而且,俺有个大哥。」
「哥哥吗?」
罗莎琳德的声音微微变调。
因为那个词汇和她的情况太过类似。
「嗯。俺不知道他有没有海涅小哥那么强,但大哥很了不起。连其他手足也不得不承认大哥很杰出。再说,从魔术师家族的角度来看,光是没被下蛊毒就已经很好了。」
蛊毒。
将毒蛇、毒细蛛、蜈松及蝎子等生物放进适合的小壶里相食,将活到最后的生物当作咒术触媒【Catalyst】使用的魔术。这是在中国广泛流传的咒术,对象不限有毒的生物,猫与狗、狼也有相同的术式。
在这个情况,是让见习魔术师互相交手,由幸存的一人成为继承人的做法。这也是传授魔术给多名孩子时,较为常见的模式。光是父亲没采取这种方式,对清玄的手足们而言就称得上是幸运吧。
「不过啊,在咱们家却变成了灾难。」
清玄无力地笑了。
「因为弄不好,让大家都活了下来,所以反而冒出了怀恨在心的家伙。他们因为一个人打不赢大哥,因此数人联手──很可笑吧?做出这种事时,就丧失继承人资格了──他们趁著举行魔术刻印正式移植结束的仪式前,偷袭了大哥。」
「唔──!」
罗莎琳德倒抽一口气。
「结果也很悲惨。虽然大哥坚持奋战,但赶到现场的师父也因此被波及,连同袭击者一起全灭。很蠢吧?只有对刻印满不在乎的俺碰巧下山偷溜去城镇,因而得救。当俺发现时,正殿的大火熊熊燃烧,大哥和师父都烧得浑身焦黑。到底是在搞什么啊。」
「…………」
「即使如此,已经移植大部分魔术刻印的大哥还活著。你懂吗?那是修验道操纵的火焰。行者本来就会进行渡火仪式,所以明明对火有耐受性,天狗之焰还是将他们烧焦了。明明连骨头都已经碳化,却被魔术刻印维持著生命的大哥还能动。对了,说到这个份上,你知道大哥托付给俺什么东西了吧。」
清玄的声音渐渐带著莫名的热切。
彷佛明明不想详述这种事情,却连自己也停不下来。
「他说,要俺继承……魔术刻印。拥有它的大哥都奄奄一息了,你想得到魔术刻印是什么状态吧。再说,咱们家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家族。虽然说是传承超过十代,但本来就是分家。那种累人的事情交给本家负责,赶紧掉头溜走不就行了?可是,没有任何人那么想过。继承魔术、继承神秘、继承魔术刻印的咱们目标是通往根源的道路,啊~真是的,搞什么啊。」
他倾吐般地说。
「每个人都是蠢蛋,统统是蠢蛋。」
再度摩擦法衣袖子,清玄扭曲了表情。
不过,那张扭曲的神情很快地转为沉稳的叹息。
「没错。尽管如此,因为大哥交代过,所以俺想设法修补魔术刻印。俺心想……说不定来这里就能找到办法。」
「……你想设法修补吗?」
罗莎琳德问。
「不,可是只能这么做了。即使只否定这个,俺也什么都不剩了。就算是一开始就被放弃,缺乏才能及毅力的家伙,在老爸和大哥都死去后,俺顶多只能继承那个了。很可笑吧?」
满溢的情绪让清玄皱起眉。
虽然没喜欢上魔术,但修行并不痛苦。在与动物们渡过山河的生活,无论多么艰辛,也充实得在逐渐积累内心力量。若原本是以独特的宗教与魔术结合的修验道,大概也没有西方地区的魔术师那么只执著于神秘。
森林深处的土壤气味。
或是望著迅速堆起的积雪,与动物互相依偎的温暖。
天空总是很高,星辰闪烁光辉。在他生病发高烧而失去一只眼睛,处在生死关头的那一夜,大哥熬了亲自采来的药草,让清玄服用。药汤苦得令舌头麻痹,却是清玄尝过的所有东西中,最美味的食物。
「俺大哥他真的喜欢魔术。」
清玄抚摸眼罩,感慨万千地说。
「透过自己的身体扩展认知很有趣之类的,他常说那种不著边际的话。虽然俺不明白,但俺也曾想过,只要继承魔术刻印,俺的子孙里或许有人会说出同样的话。如果未来真的发生那种事,大哥的死也就有意义了不是吗?」
清玄的行为原则汇聚在这一点上。
寻找跟不相称的自己不一样,真正的继承人。
这与一度拒绝成为继承人,却因为罗莎琳德的异常体质,不得不重新回来的海涅似是相似──或者极端相反的关系。
所以他和海涅‧伊斯塔里才能够交心也说不定。
代替他昔日失去的羁绊。
「……是这么一回事啊。」
罗莎琳德不禁垂下目光。
「哈哈哈,都被你哥看穿了。他劝说俺的台词漂亮极了。」
清玄搔搔鼻头。
在化野菱理的命案后。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
海涅如此逼问清玄。
青年对伫立不动的山伏继续说:
──「你其实很憎恨魔术刻印吧?」
──「若是那样,你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这句话触动清玄的心弦。
感觉就像一直都空荡荡的伤口被填满了。那句话确实再度引起了闷痛,但治愈了某种更为痛苦的事物。时任次郎坊清玄不由得认为,光是如此,自己来到这座城的意义就圆满了。
「对不起,问起你不愉快的事。」
「不不不。」
清玄挥挥手。
有点像小动物的脸庞皱起来──然后用法衣擦擦掌心后,拍拍少女的头。
「算了,别太在意。这是往事,终究是个凑巧的梦。」
他说这是梦。
清玄认为,那是因为自己擅自这么认定,擅自托付给他人。自己也跟其他魔术师一样任性得无可救药。
所以,他形容成凑巧的梦。
「我们先等海涅小哥回来吧。」
「……好的,呼啊~」
也许是无法完全忍住,罗沙琳德泄漏了一个小哈欠。
大概是觉得难为情,她用拳头紧紧遮住嘴巴。
「……清玄先生认为是谁杀了菱理小姐呢?果然是阿什伯恩的诅咒?」
「很难说呢。魔术师留下那种诅咒也不稀奇。但是,海涅小哥不会输给那种玩意儿吧。」
「……是的,哥哥是……我的……」
话说到这里中断。
少女倒在沙发上,顺带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清玄为坠入梦乡的罗莎琳德盖上毯子,温柔地抚摸有著金发的脑袋。
*
海涅‧伊斯塔里再度徘徊于剥离城阿德拉的前庭。
此处是森林。
沙沙的树叶摩擦声宛如女巫的笑声般响起,夜里的森林。
「……看来这条路线是正确答案?」
青年低语,用脚踢开落叶往前走。
若露维雅与占星术师富琉合作,多半走到哪里就搜索哪里,海涅则用不同的方法来探索。
──「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
这里离昨天使邀请函浮现讯息的台座森林有段距离。
因为化野菱理的〈天使名〉的方位,和其他方位不同。
海涅、艾梅洛阁下Ⅱ世及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的〈天使名〉,是从水瓶宫到双鱼宫──以简易占星术来看,为黄经300度到360度。也就是将天空依四季划分时属于冬末方位,也能够从房间算起的方位寻找交点。
插图013
然而,化野菱理的Hachasiah及海涅暗中从房间标示牌找到的欧洛克〈天使名〉Nanael都是白羊宫,方位是黄经0度到30度,交点位置也不同。
试著调查后,发现那个方位也有他和昨天找到的相同台座。
他果然没找到原本应该放在台座上的天使雕像,但邀请函上浮现相同的讯息。
──「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
讯息没变。
不过他仔细地调查周遭,发现地面有拖拽过东西的痕迹。
海涅思考一会儿后,手放到石碑上。
他鼓起浑身之力。
不久后,台座突然移动,风从台座与地面的缝隙间吹上来。
通往地下的楼梯从缝隙处出现。欧洲的古堡少不了密道,但建造得这么深的却很少见。
「……那头野兽躲在这里?」
海涅如此说出口,经过数秒的思考后下定决心。如果密道被人找到的事情曝光,那头野兽也有可能移往他处。现在只能趁势追查了。
海涅缓缓地走下楼梯。
脚步声极为响亮。
(──化野菱理也来过同一个地方吗?)
那个可能性很高。
这代表她比他更深入接近过剥离城的秘密。那么做的结果──或者说是报应,才导致她惨死曝尸吗?
不,若是考虑到指定的〈天使名〉的差异。
(这里的城主给了欧洛克先生和化野菱理小姐……不同的情报……?)
若是如此,这具有什么意义?
她是在哪里遇害,被刺在那把天使之剑上的?
是怎样的诅咒侵蚀了她的性命?
海涅在通道中前进不久后,感应到不同的魔力。
(这里就是工房的中枢吗?)
剥离城阿德拉整体无疑是个巨大的魔术师工房,但也不可能是真正产生魔术的空间。那个空间应该受到严加藏匿,在城主死去的现在也持续蠢动著。留在革律翁‧阿什伯恩的遗嘱上的秘法或许也是如此。
「Convert……」
埋在体内的〈活石〉回应青年的低喃。
骑士的甲胄立刻覆盖他的身躯,手中生出长枪。那看起来只像时代错误的骑士外表无比适合他。海涅心想,或许自己也是过时的产物。魔术师人人皆是如此,只能渐渐地被历史的黑暗埋没。
从这个意义来说,清玄远比他强得多。
并不是指魔术。
正好相反。
因为魔术是根本上的快感。
能操纵超常力量的喜悦。即使过时,作为生命可以提升到更高层次的愉悦是任何事物都难以替代的。就连学习时承受的剧烈痛苦,都会轻易地臣服于这股快感。
主动舍弃那种快感的清玄,是很强大的生命,说不定该评价为一种动物性的纯粹。因为就连那位艾梅洛阁下Ⅱ世,都无法逃离「探求知识」的欲望。
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种自己最终无法获得的强大。
所以,海涅毫不迟疑地把妹妹托付给他。
「…………」
脚步声响起。
声音清亮地回响。因为声响太过回荡,使得海涅不太清楚是自己发出脚步声,还是脚步声产生了自己。混合的因果,反转的现象,为魔术欺骗的现实。
自己等人是从影子中诞生的。
那么,总有一天回归至影子也是种必然吗?
说到底,想抵达根源的愿望不也是从类似的思考产生的吗?
「……啊。」
不久后,青年停下脚步。
海涅透过魔力「强化」的双眼,捕捉到就算在这片黑暗中也更加浓密的「影子」。
海涅对盘踞在通道上,连真面目也没显露的影之兽回以浅浅的微笑。
「……又见面了呢。」
腰际一沉,在下方架起长枪。
虽然称之为野兽,但海涅不知道它实际的智能程度如何。就算智能和猛兽相等,若有魔术师在幕后操纵这头野兽,那名主人也可能订立了对付海涅的策略。
正因为如此,海涅没有掉以轻心。
他没有因为甲胄的强度而自满,谨慎地缩短长枪与野兽的距离。即使野兽的速度变得比之前更快,若是利爪与长枪较量,可以靠攻击范围差距赢得胜利。如果对方还有更多暗牌的话──到时候。
──黑暗疾奔。
尖锐的声音随著锐利的枪风流过。
没有流血,海涅的铠甲也毫发无伤。长枪深深刺入野兽身躯,他感受到明确的手感。
然而。
「……被摆了一道吗?」
海涅瞥了自己的枪尖一眼。
上头有个缺口。影之兽的利爪并非瞄准海捏,而是青年操作的长枪本身。而且长枪的硬度远远超过铠甲。野兽现在无疑拥有大幅凌驾于上一次出现时的能力。
退开的影子彷佛在笑。
像在说著:「怎么样?我能够如此轻易地切断你的铠甲。」
「…………」
海涅沉默地挥枪。重新精制的金属再次形成只比之前短上一点的利刃。
可是,那又怎样?炼金术之枪败给了野兽的利爪。再交手一次,有可能改变这个结果吗?此刻,影之兽不正为了成功雪耻,而欢喜得打颤吗?
野兽──
飞跃而起。
它像颗人体大小的撞球,以Z字形在狭窄的石造通道内反射。跳跃次数立刻大幅超过五次、八次、二十次。不管海涅再怎么用魔术强化自己,那种速度并非人类的动态视力所能及,人类的身体构造无法捕捉到以时速三百公里进行不规则反射的物体。
从死角飞扑过去的兽爪,从海涅的背部轻易地陷入铠甲。
非常轻易地陷进去──途中,突然被软塌变形的铠甲捕捉。
「这种可能我也考虑过了。」
青年低语。
海涅的装甲绝非只能硬化。
相反的,还可以软化以捕捉对手。从野兽切断长枪时起,海涅就切换了铠甲的特性。而且他谨慎地将铠甲本身变形为锁炼,更拘束住野兽。
「这次请让我一睹真面目。」
海涅缓缓地回过头,高举长枪。
野兽像哭泣一般,张开大口。
2
──第四天清晨。
老师和我那时候正好在做早上的准备。
由于昨夜和欧洛克交谈花费了很多时间,我像平常一样替睡迷糊的老师整理夹克,正要走出房间,打算先去吃早餐时,阿什伯恩的仆从来了。
在我们赶去的地方发生了悲剧。
在那个宴会厅。
从天窗洒进室内的阳光形似天使的阶梯,过于讽刺。
在前天刺著化野菱理的天使脚下──这次换成令人联想到中世纪骑士故事,穿戴著坚固铠甲的海涅躺在那里。过去强壮的手臂瘫软地垂下,端正的侧脸闭著眼睛。
啊啊,为什么连遗容都得宛若骑士故事?还是应该感谢不像菱理那时一样,他的脸庞并未受创?
感谢?
到底要谢谁?
只是瞥了一眼尸体的样子,老师就确定了某个事实。
「……Ariel吗?」
他之所以这么低语,是因为海涅的尸体失去的部位是左腿。
对应那个部位的〈天使名〉是Ariel,这点事到如今也无须补充。尽管说出〈天使名〉是死亡预告信的人是老师,但实际目睹预言实现,还是让我感觉像吞下了石块。
心里一片空荡荡的,无可救药。
对了,海涅的胸口同样被大量的血液染红。那里大概是致命伤。失去的左腿处没有多少出血,因此无疑是在死后截断的。
感情麻痹的脑袋净是一一列举出这些事情。
接著……
「……为什么!」
凄惨的吶喊打上石墙。
「为什么……哥哥会!」
我只能注视著哭倒在地的少女。
紧靠在她身旁的山伏清玄也垂下目光,用力咬紧牙关。
「海涅小哥……」
两人彷佛都被夺走了精神【心】的核心。
不,不只他们,注视著遗体的老师也表情僵硬。虽然没有像一开始化野菱理遇害时大受冲击,但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像在坦白,说想要当场自尽。
背后传来说话声。
「因为化野菱理是权威意义上的安全阀,而海涅‧伊斯塔里是精神意义上的安全阀。哈哈哈,你不认为这种手法简直像是逐一抽掉积木的叠叠乐吗?」
「──欧洛克老。」
老师回过头去,呼唤发言者之名。
「但是,老夫会协助你。就某种意义而言,你的安全可以说是比先前更受保障喔。」
老人的笑意极深,像恶魔一般将所见者拖进去。
老师没有回应。
相对的。
「──失礼了。」
他走到宴会厅中央。
他来到蹲在地上的罗莎琳德面前,侧脸苦涩地扭曲起来。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比与多么强大的魔术师敌对更令人心痛,但老师不改决心地开口:
「罗莎琳德小姐,可以让我看看令兄吗?」
「你!」
罗莎琳德一边抽泣,一边回过头。
她的眼神吶喊著,不容许任何人触碰哥哥。
「你!是你!杀了哥哥吗!还是因为哥哥死了,很开心竞争对手又减少了!你打算在这种城堡里,互相残杀到只剩最后一人为止吗!」
她的斥责声在宴会厅内回荡许久。
少女的声调和眼里,充斥著令老师也不得不闭口的悲壮觉悟。那股意志强烈到彷佛随意伸手碰触,就会划破肌肤。激烈得压碎宴会厅,连埋没剥离城的天使们看起来也退缩了片刻。
「……不,这是……」
老师握紧举起的手。
无论说多少话,对现在的少女来说都很空洞吧。她的真实消失了,世界的关节全都移位。本来应有的好事没有出现,只有不可发生的惨剧持续上演。
「他是昨晚十二点多死去的吗?」
欧洛克开口。
「还要再踏实地确认不在场证明看看吗?」
「我受够了。」
露维雅断然转身。
「我已经大致上掌握到这场闹剧的真相,自会做好欢迎的准备。」
她抓起洋装裙襬,屈膝行礼后走向门的另一头。
老师没有目送她离去,再度充满耐心地向被害者的妹妹说:
「罗莎琳德小姐……」
「我不会把哥哥交给任何人。」
才年满八岁的少女毅然决然地宣告。
就算是超过万人的军队,大概也无法改变区区一名年幼少女的心思。
「…………」
看著那张脸庞,我不禁走上前。
「格蕾?」
「……罗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
我自然地呼唤。
不管皱起眉的老师,忍不住向两人说:
「……能容我吊祭海涅‧伊斯塔里吗?」
「吊祭?」
罗莎琳德的眼中第一次摇曳著敌意之外的色彩。一旦动摇,少女身上的铠甲只是非常不稳定又脆弱的玻璃。即使是玻璃,也只有它能保护少女的精神了吧。
「……因为我……」
明明无意这么做。
明明没有那种资格。
为何我会对那位少女这么说?
「因为我记得祷文。」
*
观礼者只有寥寥三人。
除了我之外,有罗莎琳德、清玄和老师三人。
森林边境。他们下葬在离城堡前庭有段距离的空地上。隆起的土山,是由阿什伯恩的仆从们帮忙俐落掩埋的痕迹。到了这个节骨眼,阿什伯恩的仆从们仍毫无一丝动摇,总是带著清理损坏家具的表情,淡然地处理。
「其实,对化野小姐也应该立刻举行仪式吧。」
老师看著那座土山眯起眼睛。
海涅‧伊斯塔里的遗体暂且埋在化野菱理旁边。考虑到这两人的关系,说不定双方都不愿意为邻,但现况下无法那么大设铺张。
也由于需要准备,时间已经来到下午。
秋季的太阳高挂空中,有些萧索。
包含让鼻孔发痒的乾燥土壤与落叶气味,如果地点不是在这座剥离城,或许是一幕充满诗意的风景。
「格蕾。」
「……是。」
听到老师呼唤,我轻点点头。
我先举起手边的香炉,向土山奉香。幸好,即使在这座剥离城也不缺乏香料。这时本来必须洒圣水,但我没有带那种东西,而且就算一度加入过圣堂教会,我也不认为圣水与身为魔术师的海涅相称。
所以删去进堂和集祷,我只献上祝福亡者的祷告。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
「主神啊,赐我们逃离灾祸之术。【Lord God, in whom all find refuge.】」
祷词顺畅地从喉咙流出。
这就是所谓身体的记忆吧。明明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一张开口,祷词却如此轻松地涌现。
「我们求祢显示无限的慈爱,赐海涅‧伊斯塔里的灵魂慈悲。求祢接他而去。【We appeal to your boundless mercy: grant to the soul of your servant Heine Istari. A kindly welcome.】」
以为早就遗忘的词句没有停顿地流泄而出。
但是,这完全是个谎言。我既非神父,也不信天主和宗教。就算是在集结于此的魔术师中看起来信仰最虔诚的海涅‧伊斯塔里,既然已经离开了圣堂教会,或许也不想接受属于教会的祷告。
即使如此。
对于亡者的祝福是为了生者而发──是谁这样说过呢?
只要因莫大的丧失而狂暴的心灵能有片刻受到慰藉,信仰的有无事后再考虑即可。是谁这样教诲过我的呢?
「净化其罪孽,自死亡的锁链释放他的灵魂……【Cleansing of sin. Release from the chains of death.】」
这时,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有三人的观礼者回头注视僵住的我。
「格蕾小姐?」
罗莎琳德呼唤。
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续的祷文是什么?刚才那么自然溢出的旋律,从我的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打从一开始就是幻影,不管再怎么伸出心之手,也抓不住任何事物。从小听过那么多次的圣经,对不信主的我来说,果然是太过于遥远的话语。
「格蕾小姐?」
她再度问我。
「……那个,我……」
我必须道歉。
连少女和深爱的兄长共度的最后时光都玷污了,这样的我不该受到原谅。可是,究竟该怎样道歉,对她来说才是些许的安慰呢?就算交出性命,也无法作为贬低她兄长之死的报应吧。
咚。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低沉的声音从沾染著雪茄味的双唇泄漏。
「──赐他的灵魂永生。【And entry into everlasting life.】」
知道那就是后续的祷文后,我倒抽一口气。
停顿了一瞬后,要跟著老师念诵非常简单。
「赐他的灵魂永生。我们向我们的主祈求。【And entry into everlasting life. We ask this through our Lord.】」
结束祷告,我又画了一次十字。
阿门。
但愿如此。
给予亡者祝福。就算无法相信死后得永生,但愿死去的灵魂留存于现在活著的我们心中。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开口,现场一片寂静。我在这段时间盖上香炉,忍耐著涌上的疲倦感,以免自己瘫坐在地上,也毫无余力思考刚才表现好不好。
在我专注地用外壳堵住自己的感情之际。
「……谢谢你。」
罗莎琳德低下头。
少女露出如同附体邪灵被驱逐的神情。失去亲人的深切悲伤依旧,但她找回了不只为悲伤所囚的内心。
「那个,对不起。刚刚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啊,那个……」
我吞吞吐吐地说著。
罗莎琳德不在意我的态度,继续往下说。
「格蕾小姐明明是魔术师,却知道祷文吗?」
「……因为我不是魔术师。」
「她来自陵园。」
也许是看不下去,老师从旁补充说明。
就连老师的神情也有些疲惫。连续发生的杀人案、魔术师之间的互相对峙,即使不是老师,这种情况也太足以令人胃痛。
「陵园吗?」
「……这有某些缘故。」
我只是缩起颈项。
关于故乡的事,我心中还没做好整理。就算他人要求我说明,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与接受。不,在我有生之年中,真的会有能够接受的那一天吗?不是因为每个人都不接受自己的旅程,才会有死后的永生吗?
望著这样的我,老师再补上一句:
「清玄先生,可以请你送罗莎琳德小姐回房吗?」
「喔、好,包在俺身上。」
清玄拍拍胸膛承诺,轻轻催促少女。
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后,老师开口:
「嗯,你的吊祭做得很好。」
「……那个,谢谢。」
我道了谢。
而老师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哼。不过,有些家伙认为魔术师和祷告无关,但刚才说过的阿门可是跟卡巴拉有直接关联喔。」
突然听到这番话,我瞪大了双眼。
「……是这样吗?」
「是叫作拼词法【Notarikon】的技法。原本是Adonai Melef Neman,意思是主,信仰深厚的王啊。取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阿门。不过,现在大多翻译为『但愿如此』。」
这搞不好对魔术师来说是常识,不过我很惊讶。
我完全不知道曾多次说出口的词语有那种意义。
「哼,罗莎琳德小姐似乎也没被教导过这方面的基础──等回去之后,我会拿来当你的作业讲义,做好觉悟吧。」
「唔……是。」
我低著头等老师的说教结束。
只是,能够有这样的互动让我有一点开心。因为这令我回想起来到剥离城阿德拉前,在伦敦的日常生活。
然后,老师转动目光。
他望向罗莎琳德他们离去方向相反的另一侧城墙。
「找我有事吗?」
「──哎呀,被发现啦!」
富琉滑稽地从墙壁后方现身。
只有一瞬间望向穿著民族服饰的占星术师后,老师嫌麻烦地开口:
「你替他祷告了?」
「哈,怎么可能,我只是想看看魔术师会怎么祷告,惹人发笑。正好是从小姐举起香炉的时候开始旁观的。」
那就相当于从头看到尾了,不过老师没指出这一点,从夹克口袋里取出雪茄盒。他用小刀切掉新雪茄的茄帽后,突然察觉似的向他攀谈:
「能借个火吗?」
「行。」
富琉的手边传来掀起金属盖的声响。
老师微微皱起眉头。
「魔术师用Zippo打火机,不会被人批评堕落吗?」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难道得像炼金术一样,从小便开始提炼?」
「哈!」
低俗的笑话让老师弯起嘴角。后来我问过他,据说笑点的由来是旧式火柴的制造原料磷,是在蒸发尿液的炼金术实验中发现的历史事实,但我果然不太能理解这个笑话。
老师借火点燃雪茄,尽情享受过冉冉其香气后说: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没叫你杀掉我吗?」
「喔,说过说过。不过,方法颇为独具一格啊。」
富琉愉快地耸耸肩。
这个事实令在旁边听著的我不禁停止呼吸,但他们双方都像没什么大不了似的,继续交谈。
「独具一格?」
「没错。那位大小姐想证明你的无能,在业界葬送你的名声。这有点太从正面进攻,很好笑吧?」
「…………」
这次换成老师瞪圆了眼。
之后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还真新颖。」
呻吟似的说。
「哈,如果看见你现在的表情,她应该会拍手称快。被别人高高在上地批评,当然会气得要命啊。」
「我不记得有那么做过。」
「就算你不记得,也会有人那么认为。劝你最好记住喔。」
富琉的话让老师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
「我想是相反吧。」
「什么?」
「算了。」
他摇摇头,再度看著土山。
「海涅的身体连同铠甲一并被打碎了。」
老师回想起来似的低语。在阿什伯恩家的仆从们埋葬海涅前,他先检验了遗体。
这个情报让富琉摸摸胡渣。
「嗯……这代表伊斯塔里家的什么〈活石〉?不如传闻中的厉害吧。」
「我是第一次看见实物,不过在术者死后还保有那种硬度,生前就算用威力非常强大的魔术,应该也无法打碎。但是,构成铠甲的术式有曾经不稳定的迹象。类似兽爪之类的东西就是在那时候扎进胸口的。凶器和化野小姐遇害时一样,而且同样有剥除魔术刻印的痕迹。」
「哦?」
占星术师很感兴趣地探出头。
「是啊,因为那个宴会厅里没什么搏斗痕迹。」
「这样一来,无论是化野小姐或海涅先生,我们都还不知道犯案现场的位置。也就是说,犯案现场……很可能与阿什伯恩的秘法有关。」
「喔~」
不知道是否理解了老师的说明,富琉含糊地点点头。
「可是,为何要特地把尸体搬到那个宴会厅?若确实如你说言,光是让他们失踪不也无所谓吗?」
「……那个嘛……」
说到此处,老师回过头。
老人乘坐的轮椅正好从我们刚才献上祷告的土山附近被推过来。
「哎呀呀,老爷子登场了?该不会是来保护这家伙的?」
「不,看来那个黄毛丫头要开始做很有趣的事了。机会难得,老夫是来邀你们一起出席的。」
听到那句话,老师瞪视富琉。
他简洁地逼问。
「你是来监视的?」
「天晓得呢。」
富琉装傻地吹起口哨。
老师没有继续追问,向我轻轻颔首后对欧洛克开口:
「──马上过去吧。」
3
老师和我快步赶向分配给露维雅他们的客房。
唯有那个房间乍看之下完全清除了各种天使象徵,一副和剥离城无关的模样。
我立刻眨眨眼。
「罗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
因为不久前才分开的两人也聚集在那里。
「刚刚有仆从找我们过来。」
罗莎琳德说著,望向伫立在房间中央的主人。
法国卷发宛若梳理过的黄金。凝视著我们的眼眸深邃如水晶,更加凸显出露维雅的神秘性。庞克头的第二仆从──克拉文也站在她身旁。
「艾梅洛阁下Ⅱ世,我才在想你差不多该来了。」
「你想做什么?」
「解决这场闹剧。我还请了欧洛克先生,既然都要处理,一起解决比较好吧?」
少女的微笑有著非比寻常的自信作保证。
根据老师的说法,人们之所以称艾蒂菲尔特为鬣狗,并非单纯因为他们搜尸发死人财。还包含他们介入各种纷争,抢走最可口的部分──这种手腕在内。
简而言之,他们可以本能性地嗅出果实的所在地。
不是理性,而是用更深处。
「一起解决?你还在说这种话──」
「我就是要说。」
少女断然地驳斥老师的话。
「因为我袖手旁观,造成了无谓的死亡。」
「…………!」
那句话与包含其中的意志,使老师也僵住了。
她的气魄压倒了我们。老师和我都深深体认到,这里有著对化野菱理及海涅‧伊斯塔里之死感到愤怒的人。
「他们对我等的世界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尽管选择的魔道不同,魔术师的一滴血也等同于一颗宝石。更何况,有实力的魔术师是无论花多少钱财,都得不到的宝物。即使停滞和安宁才是我等世界的前世报应,他们的存在原本应该能够成为后继者无可取代的基础才对……我这样说有什么错吗?」
从露维雅纤细身躯中发出的激烈愤怒,打上我的脸颊。
这名少女的确是贵族。她肃穆地接受世上发生的所有喜剧与悲剧,但其实不对任何一个剧本感到满足,是永远高举反抗旗帜的斗士。
我听老师说过,昔日的魔术师是国王。
因为土地对魔术很重要,魔术师作为国王或贵族,取得自己的土地也是常态。而在现代,魔术协会及各组织占据了主要灵地,魔术师的贵族风范特质明明应该只是依存传统而留下的痕迹,这名少女却似乎仍然体现了过去的美好性质。
一丝微微的痛楚掠过胸口。
同样是被过去所困,为何这名少女能如此笔直地向前迈进?
「……呼咯咯。」
迟来的欧洛克在我背后发笑。
对他来说,似乎也对少女的愤怒与──甚至对她准备的术式更大感兴趣。
「她想怎么做就随她去吧,君主。无论成功或失败,大概都能成为线索的一部分。」
「…………」
老师的沉默极为短暂。
他以手指拿开叼在口中的雪茄,抬起低垂的头并如此问道:
「不过,要怎么做?」
「我和那位富琉发现了密室。」
「密室?」
老师疑惑地皱起眉头。
「对,我在那里找到了构筑这座剥离城的基础术式。虽然确认内容正确与否并完成相关准备作业很费工夫。」
「你说,准备作业?」
「没错,就是这个。」
少女展示放在手掌上的宝石,优美地微笑著。
「剥离城的所有房间、所有通道的魔术路线全被我的宝石填满了。几乎花了半天。」
其意义令老师瞪大双眼。
「那么,难道你要……」
「是的。」
相对的,少女的笑容艳然绽放。
「我打算全盘接收剥离城阿德拉作为工房的功能。」
「…………!」
在旁边听著对话的我不禁哑口无言。
那简直就像寄生虫。
或是我到伦敦以后,才第一次听说的电脑病毒般的行为。
就连不了解魔术师的我,也能体感理解到那番话有多么惊人。工房是魔术师花费数年数十年,有时横跨数世代堆积而成的天理成果。如果魔术刻印是在内部创造的新器官,工房则是在外部创造的新异界。
真是强大的力量。相对于老师试图逐一分析,以解开剥离城之谜的作法,就算是在魔术层面,露维雅这是在表明她独力用了短短半天与整座剥离城对峙。
简直就像想挑战风车的唐吉诃德。
不,这个情况应该如那位老骑士的妄想一样,是想挥剑挑战巨人的愚昧之徒吧?
「那么一来,不管凶手与诅咒想藏匿在哪里,都会被我的宝石逼出来。没有比这么做更简单的方法吧?」
「你应该明白这座剥离城是座多精密的工房。就算你是艾蒂菲尔特──」
「不。」
只有短短一瞬间。
少女的侧脸闪过淡淡的怯意,但剎那后剩下的,是因为对上强敌,燃起斗志的挑战者眼神。满腔的自信将少女点缀得更美丽。
「请看艾蒂菲尔特的绝技。」
「露维雅洁莉塔──」
老师还来不及呼唤她,少女将右手往旁边一挥。
「Call.」
惹人怜爱的唇低喃。
指尖的蓝宝石也像骑士答礼似的放出光辉,连结至其他宝石。如炸弹的导火线一样危险,却又像据说是大英博物馆前身的珍奇屋一样绚丽,少女的周遭逐渐充满美丽的光芒。
宝石的魔法圆。
或许发动的魔术也是对他人设下的结界,老师伸出的手随著啪的一声雷鸣被弹开了。
他的模样让露维雅露出满意的微笑,接著低语:
「Call.」
第一阶段在少女的周遭。
魔法圆的光辉慢慢开始旋转。
受到控制且呈螺旋状的魔力,开始遵循原始形状转圈。
根据这时的直觉与老师后来的说明,露维雅想做的事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益智测验。例如只移动一根火柴,把「3+4=5」等用火柴摆出的算式改成正确的算式之类的。
试著用宝石和自己的魔力,以卡巴拉精密组成的术式对剥离城阿德拉做最低限度的改变,改造成意义截然不同的术式。
然而,其规模和复杂程度是火柴益智测验无法比较的。
规模是整座剥离城,分别组合起来的魔法圆甚至不允许出现蚂蚁能通过的偏差。
就算有带来的大量宝石当推进器,少女的行动仍相当于用消防车的洒水喷头喷出颜料,在数十公尺前方绘制工笔画。
然而──
「Call. Connect with Green7 for Red8. Excitation Red10, and circulation to Blue4. Blue6, thou connect with Blue7, 9, 11, and Red5, 6, 25 for Green and Red11. Thou shall be fish for coming with me.【觉醒吧。翠七与红八连接,激发红十,往苍四循环。苍六与苍七、九、十一,红五、六、二十五一起连接翠及红十一,化为引领到我身旁的鱼。】」
咒文漫长地持续。
第二阶段在房间的周遭。
呈螺旋状回转的魔力像蛇一样昂首。
已经镶嵌在整座剥离城内的宝石们呼应,充斥于周遭的魔力开始舞动起来。细微的振动随之覆盖整座城,开始出现能明显感觉到的震荡。
老师仰望天蓬。
「……城堡在摇?」
「喂喂,看样子搞不好真的会成功?」
连应该协助她的富琉都难以置信地吹起口哨。
即使是曾目睹许多神秘的他们,也难以轻易接受这幕光景。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的魔术已经达到难以用天才这种简单词汇概括的领域了。
她的魔术触及了吗?
触及剥离城阿德拉。
「…………」
欧洛克沉默地在轮椅上眯起眼睛。
「Call grace【恩惠啊,觉醒吧】!」
第三阶段一口气扩散至城堡周边。
一个光辉又与另一个光辉连接,形成复杂精致的魔法圆。而那个魔法圆又跟其他魔法圆相连,堆砌起更大的形体。不损及既有的魔法圆本身,使其重生为全新的意义。
每次重生,少女周遭的宝石们都会带著七彩的光辉。已有八成宝石变成七彩,等到全数都改变了色彩时,剥离城的功能应该就落入露维雅手中了。
压倒性的魔力冲洗世界。
转动巨大的魔法圆,将这座剥离城的一切都送到新主人身旁并回归。以不是魔术师的我都能以肌肤感受到的规模,倾注到这间客房内。
「来了──!」
露维雅眼中亮起胜利的喜悦。
可是,老师在截然不同的情绪驱使下发出低吟。
「不对……这不是单纯的反应……」
城堡引起一波更大一倍的震动。
同时少女的身体晃了晃。不只露维雅,在场的富琉、克拉文和清玄都不禁抱住身体蹲下来。
「……唔……喔!」
「欧洛克老!」
那位老魔术师也不例外,顿时从轮椅上失去平衡,倒在地板上。
不。
我也一样。
不仅受到右手好似突然化为火焰的疼痛和幻觉侵袭,我全身的神经也发动叛乱。生存所需的回路全数遭到遮蔽,连想要抵抗都做不到,视野迅速变得模糊不清。
「格蕾!」
连这句呼唤都极为遥远。
我看见极度污秽的黑暗在露维雅身旁扩展开来,也看见那片黑暗像要吞食掉昏迷的少女,张开了大口。
「可恶──!」
老师的手迅速伸进夹克口袋里。
我的意识勉强维持到这里为止。
我、老师与露维雅一起被拖进那片黑暗中。
4
──那里的确是剥离城。
我注视著的光景,是那张餐桌。
在受邀的魔术师齐聚一堂时,曾共进早餐的那个房间里,几个人影同样在用餐。那些宛如剪影的人们手握刀叉,谈天欢笑。
「哈!这种连结魔法圆的方法撑不到一年就会到处崩溃,你的魔术也还是一样很草率呢。」
这么说著耸耸肩的人,是欧洛克‧西札穆德。
他没坐轮椅。尽管接近年老,但那模样显然比现在年轻。略带诙谐的说话方式也和现在相差甚远。虽然如此,他身上的魔性不逊于现在的欧洛克。
「草率不行吗?」
「当然了,就像你的脸一样。」
「胡说八道,你这个老不死的。」
「──哎呀,老公,不能对特地来帮忙的欧洛克先生这样说话吧?」
同席的女子插口。
是一位有一头卷发的美女。朴素的亚麻布【Linnell】连身裙很适合她。
「夫人。」
「有劳您了,欧洛克先生。」
──不对。
──这不是我的记忆。
──正在侵蚀我的,是完全不同的某人。
「对了,我总算明白了。」
声音传来。
掺杂了杂音【Noise】的刺耳声音。
「没错,这是唯一的方法。我打从一开始就明白了,为什么没发现呢?」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谁?
「把你的魔术刻印……」
手伸出来。
白皙的手伸过来。
啪擦!就像剪刀在旧胶卷上剪了一下,我的意识再次中断──
*
额头上有股温暖的触感。
仔细想想,那股暖意大概是维系我的最后一条锁链。我飘渺地回望著观察我的倦怠眼眸,茫然地低喃。
「……老师?」
「你终于醒了?」
老师傻眼地收回放在额头上的手。
他顺势使劲拉回兜帽,拍了一下我的额头。
「好痛!」
「把兜帽戴好。你知道我不想看见那张脸吧。」
「……是、是。」
我感到歉疚,用力按著兜帽抬起上半身。
「……我好像作了个梦。关于这座剥离城的梦。」
「是吗?既然是你看见的,之后我想听听详细的内容,不过现在不太适合那么做。」
老师说著,环顾四周。
「……看来我们被关起来了。是剥离城的防卫机制吗?」
「唔……!」
我也终于发现了。
目光所及的范围都被黏稠的黑暗浸染。
只有我们所在的半径几公尺内勉强残留著本来的石板,但我也发现这片空间正逐渐遭到不可见的黑暗侵略。
「虽然我马上制造了结界,但被对方张设的更大规模结界拖进来了。」
老师叹了口气。
「虽然不到空间阻断的程度,但性质上很接近。这代表我们所在的相位从星幽界【Astral】偏移了一点吧。要是完全被拉进去,拥有肉体的我们要维持生命会有些困难,毕竟就像被抛进海中一样。」
「那么,我们……」
「因为只是位相偏离,而非空间阻断,只要用更强大的魔力冲破结界就没问题了,但是……」
「很不巧。」
另一个声音响起。
是露维雅。
她按住右手,脸色极为苍白。
「怎么样?身为二流魔术师,我很想期待艾蒂菲尔特的魔术。」
「就如你所见。」
少女举起右手。
她的掌心中放著几颗宝石。连不了解的我也能一眼看出,那些宝石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光辉──魔力。
她忿恨地握紧宝石说:
「是刚才的冲击造成的影响。我的魔术刻印还无法顺利运作。」
「魔术刻印出了问题?」
听到老师反问,露维雅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我有试著用自己的宝石和魔力抵抗,但我的咒弹对这片黑暗也不管用。浪费了好几颗宝石。」
她不甘心地扭曲了表情。
不是害怕性命有危险而发抖,是她的灵魂拒绝名誉因败北而受损。看来这名少女打从心底是个天生的贵族。
「……为什么救了我?」
她的嘴唇颤抖,就像无法忍受这种屈辱般地低语。
「天晓得。」
「凄惨地失败的人是我。你到底要瞧不起我到……!」
老师叹了一口气,同时向快激动起来的少女竖起食指。
然后。
「理由和你一样。」
不悦地说。
「你很懊悔海涅‧伊斯塔里的死吧?我也很惋惜浪费、丧失了一位杰出之才。这么回答有什么不妥吗?」
「你以为说这种藉口有用?」
「若是纯粹论及才能,你在我见过的魔术师里也肯定名列前五。如果你说某人的才能是世上不可或缺的宝物,那不是应该把你自己也加进去吗?」
少女嘴巴开开阖阖地想说些什么。
可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垂下纤细的肩膀。
「……那也没办法。」
她的表情就像驱了邪一般。
露维雅将新的宝石倒在掌心,拈起来玩味思量。
「我会用剩下的宝石准备简易仪式用的魔法圆。得等我准备好再逃离这里。」
「这么一来,需要花一些时间吧?很可惜的是我帮不上任何忙,就容我休息一下。」
「……你说什么?」
「之后拜托你了。」
老师顺势灵巧地盘坐在地上,闭上眼睛。
不到几秒钟就发出了鼻息声。冥想及睡眠管理是魔术师的基础科目,不过他擅长的为何都是这种表面技术?
面对怒火随时可能爆发的少女,我只能战栗不已。
*
在客房里,还上演了另一个事件。
「……露维雅小姐。」
第二仆从──克拉文紧抓著地毯,勉强忍著不让意识中断。
他也察觉到魔术刻印的功能停止运作。克拉文也继承了代代侍奉艾蒂菲尔特的家族魔术刻印,但刻印停止运作,导致同步的神经也受到影响,使他差点昏迷。
但就算免于昏倒,身体也无法行动自如。
在物理方面几乎停止的神经,甚至在主人面临危机时也不确实地传达讯号。无论是饱经锻炼的肉体或魔术,身体动弹不得都毫无意义。虽然懊悔撼动了他的精神【心】,克拉文仍动用所有残留在体内的些微意识,试图挪动一根手指抵抗。
在冲击还未平息的状况下,有一个人影动了。
「刚刚的……是……」
罗莎琳德‧伊斯塔里怯生生地环顾四周。
只有她没受到刚才的冲击影响吗?
那么,理由在于……
(魔术刻印……?)
如果刚刚的冲击是以魔术刻印为目标,冲击对不是伊斯塔里家继承人的她无效也很合理。
然而,偏偏是这名年幼的女孩。
客房的玻璃碎裂。
克拉文看到从窗户入侵的影子。
不知道是哪种魔术的效果,那头四足怪物就算在白天,模样也朦胧不清,却以可怕的速度逼近──
「……阿什伯恩的……野兽……!」
但是,呻吟并未从第二仆从的口中泄漏出去。
5
血液滴落。
少女割伤自己的手指,用宝石摩擦石板。
她正在藉此制造临时但蕴含强大魔力的魔法圆。根据老师的讲课内容,许多魔术只是让魔力流过魔术回路的一道工程【Single action】,大致可以区分为用一段咒文固定一项神秘的一小节【One count】、由超过十个小节构成简易仪式的瞬间契约【Ten count】等等。
总之,为了破坏了道工程无法突破的结界,她正在做许多准备。
「…………」
「…………」
只是,险恶的气氛令人难熬。
主要是露维雅对睡著的老师发出的敌意,就连只是待在中间的我都感觉坐如针毡。老实说,我擅长闭门不出,也放弃了与他人产生共鸣,可是少女的强烈情感逼得我很想把这些信条脱手卖掉。
有什么话题可用吗?总之,我寻找可以谈论的事情并说:
「……那个,对了,露维雅小姐刚才简直就跟骇客一样呢。」
「骇客?」
被少女反问后,我慌忙地继续说:
「呃,我也是来到伦敦后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电影,那个,就是使用电脑之类的侵占工具……我记得那有个像希腊神话的名字……」
「……是特洛伊木马程式。」
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听起的,老师微微睁开眼睛替我解围。
「一种事先入侵对方的电脑,视必要夺取控制权的程式。」
「喔~原来如此,所以才叫特洛伊木马啊。那是在特洛伊战争时运送到敌国的巨大雕像。木马内藏著奥德修斯、小埃阿斯、墨涅拉奥斯、狄俄墨德斯,都是名闻遐迩的英灵。一想到惨遭从内部吞食殆尽的特洛伊,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露维雅好像更熟悉原本由来的神话。
特洛伊战争。
在希腊神话中,那也是一段特别受许多文人歌颂的轶事。
从前,故乡的神父跟我说过──那场战争的胜负关键是特洛伊木马。身经百战的英雄们藏在巨大的木马内,让特洛伊人运进国内,这段故事不用再读一遍也很熟悉。
「不过,这方面的基本概念无论电脑或魔术都相差无几。在古代也好现代也好,到头来都是人类使用的工具。」
「就因为你是会说这些话的君主,所以才得不到周遭众人的尊敬吧?」
「……嗯、唔……」
少女的指谪令老师陷入沉默。
这段沉默持续得意外地漫长。这段沉默实在过于沉重,甚至有种他该不会突然窒息了的错觉。打击有那么大吗?就连平常对老师很狠的我都忍不住一瞬间感到同情。
「呃,老师?不必那么在意……」
「……这样啊,就是那个。需要的是那一片拼图。」
「咦?」
无视歪著头的我,老师转身面对另一名少女。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魔法圆设置完毕了吗?」
「做、做什么?大致上做完了,但还没有让术式适应魔力。」
突然被老师叫到,露维雅像遭到偷袭一般抬起头。
「我们现在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出去。」
「你说什么──」
你终于脑子不正常了?──对彷佛这么问的少女,老师凌厉地打断她说:
「不出去的话,不用说我们,留在那里的其他魔术师和你带来的第二仆从也都会被杀光。」
就在老师如此断言的时候。
周遭开始传来碾压的危险声响。
随著空气宛如变成坚硬物质的异常气息,骇人的压迫感彷佛紧拧著我的肺部。
「……这是──」
少女环顾四周。
我们张设的结界正渐渐遭到压力吞没。我们的结界本来就只是老师临时张设的,对方一旦认真起来将不堪一击。
「对方似乎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反应。」
老师分析。
「意思是对方不打算关著我们,置之不理吗?依照这个结界的强度,要做到物理性的挤压并不困难。」
「开什么玩笑!」
少女猛然站起身,伸出食指。
「Call blue, red, green for your queen【觉醒吧,苍、红、翠。为汝之女王】!」
一小节。
她疯狂地大量消耗剩余的宝石,发出一波咒弹猛击【Gatling】。那宛如肆虐大地的彩虹,露维雅一股劲地不断全力放射出惊人的魔力。光辉果敢地挑战黑暗,如同重现神一开始留下的话语般迸发。
要有光。
可是,黑暗并未解除。
黑暗吞食掉露维雅发射的所有咒弹,挤压我们的速度反倒变得更快。
「别开玩笑了!」
少女大喊。
她继续精炼小源,发射咒弹。
万色的光辉豪华壮丽。然而,实际上是由悲壮的决心在支撑著。姑且不论普通的魔术程度,持续发射如此高功率的咒弹,等于是把神经投入熔炉。不断加热的魔力让魔术回路发出哀嚎,要求主人露维雅立刻停止。我没听少女说过原本要辅助回路的魔术刻印已经复原了。
「…………」
注视著她的样子,老师再次开口:
「露维雅。」
「做什么?你打算说感到绝望,想要先死吗?」
即使到了现在,少女眼中依旧不带任何绝望,只燃烧著像绯色宝石般的热情。
面对那样的少女和这个绝望的情况,老师说:
「别当成石头,当成泥巴。」
「啊?」
少女的眉心掺杂著杀意蹙起。只要晚一秒,大概会直接刺穿老师的杀意,在下一瞬间却被完全不同的行动打歪了。
因为老师紧握住了纤细的手腕。
「你──!」
「我是指宝石。」
老师对瞪大双眼的少女低声道:
「你应该感受得到红宝石内的脉动,但那不过是你应该操纵的一半力量。」
「……你说什么……」
换成平常,她大概会对这种话一笑置之。
就算老师是君主,露维雅应该拥有艾蒂菲尔特代代积累至今的骄傲。虽然只有片刻,但能让她放下骄傲将老师的话听进去,这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呢?
「我先前也说过吧?艾蒂菲尔特的魔术本质并非以价值为荣,而是使价值流通。风已经吹起,水已经流动。你的石头是你的心脏,同时也是外界的一切。连那片黑暗也只不过是一切的一部分。如同水从高处流向低处,如同电位从高处流向低处,力量的流动本身即是你的魔术。在你以每一下心跳驱动宝石的同时,去感受那片黑暗的内部,直到更深的内部为止。」
这就像运动医师向一流运动员提供建言吧?
不过,老师的指点并不限于观念层面。
露维雅察觉到截然不同的事物正从被紧紧握住的手腕传来,立刻竖起眉毛。
「你连接了我的魔术回路──」
连接魔术回路。
当我为这个行为的意义战栗之际,老师以奋不顾身的神情大喊:
「要拒绝就拒绝!随你高兴!」
老师说的话简直是疯了。
因为连接魔术回路,反倒是由「受干涉」的那一方掌握主导权。
若是有一定实力的魔术师,要随心所欲地玩弄或烧断连接者的魔术回路是轻而易举。也就是说,只要现在露维雅有意,也能够将老师的魔术回路完全破坏掉。考虑到神经和魔术回路的联系,这种行为等同于交出心脏。
「…………」
可是,露维雅没有反抗。
在一旁看著的我也发现,在老师的魔术回路保持流入状态下,她的内在意象正在逐渐改变。那是至今她不曾有过,极为自然稳定的魔力流动。
流动。
老师不是说过,那正是她的魔术本质吗?
「听好了?你企图侵占剥离城的行动并非失败了。应该视为正因为成功了,防卫机制才会发动。既然如此,这片黑暗外侧也有你创造的魔法圆。快同时意识到内与外的自己,还有作为边界本身的你。」
老师的声音,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还是说,直接连结魔术回路的两人搞不好其实不需要言语。
「你的属性是地。从《自然界》的四分类来看是冷与乾燥。自觉到那个位置,使其流动、积蓄、压制至温热乾燥的火、温暖湿润的风及冰冷湿润的水。以受到压制的『力量』,现代魔术中称为天使。你应该收集的天使在那里。」
魔力更进行进一阶段的循环。
在意象上,在露维雅体内循环的魔力受到老师的魔力引导,比至今更增一道螺旋,再次加速。
透过两人的魔术回路,她指尖的宝石更添光辉。
不,黑暗也像是宝石一般闪烁生辉。据说闪电会先破坏空气的绝缘,为自己开路后迈进。如同在模仿那个理论,此刻露维雅操纵的魔力在开出连接此处和另一头的「道路【Pass】」后,想要释放。
然而,就在前一秒。
噗滋噗滋──不祥的声音响起。
老师的手背和宝石一起染上鲜红。
「老师──」
「你──」
听到我和露维雅的呼唤后。
「没有问题,只是不熟悉的魔力伤到了附近的血管和神经而已。」
老师面无表情地开口。
尽管血管和神经遭到非比寻常的魔力破坏,他仍不为所动。老师一边更细腻地操纵露维雅的魔力,目光一边只注视著黑暗。我彷佛在他的眼眸深处看见闷烧的烈火。
「发射!」
露维雅的咒文回应吶喊。
「Call!」
那正是释放咒弹的咒文。
同时迸散的光芒溶入黑暗中──将黑暗当作玻璃击碎。
插图014
突然间,满溢的色彩填满我们的视野。
「……出来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里好像是距离刚才那间客房不远处的走廊。满溢的色彩是从窗户洒落的午后阳光,是耸立于远方的山脉峰顶。
「因为打碎结界的冲击,座标似乎移位了。」
露维雅也拍拍洋装裙襬,动作生硬地站起来。
行使了那么多魔术,她看上去却不怎么疲倦。如果她的魔力回路在强韧度方面也具备一流素质,这名少女果然拥有超一流的资质。
「…………!」
我感到背脊的寒毛竖起。
我回头望去,老师伫立在前方。然而,那真的是老师吗?他以手帕擦拭滴著血的手,神色间充满了非同小可的感情。
「……老师?」
自从来到这座剥离城以后,露维雅曾多次向我们表露过敌意。
但老师是第一次对露维雅发出杀气──还是如此迫切而凄怆的杀气。
「你们真的很卑鄙。」
那句话彷佛是从胃部底处渗出的。
「只因为是天才,就轻易地飞向高处,在我只能想像的天空自由地到处飞翔。」
话语极为沉重、悲伤。
对老师来说,魔术就是如此重要吧。即使平常都藏在心中,看著他人对自己展示永远无法触及的境地,那份心情是伴随著多么深刻的痛苦?
「…………」
露维雅也沉默了一会儿。
「我也无法原谅你,纵使天塌下来也是如此。」
那是古代欧洲的谚语。
据说大多是在凯尔特及北欧地区许下誓约【Geis】时使用,是我也很耳熟的话。但是从这名少女口中听到时,那带著宛如神话场面般的气息。
露维雅轻声叹息,再度仰望老师。
「但是,可以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随你高兴。」
老师倦怠地说,而少女如此问道:
「十年前,你的老师──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死去时,你作何想法?」
(……啊。)
我也感觉到心脏因为这个问题猛然一跳。
据说老师杀害了自己老师的第四次圣杯战争的变故──我不知情的时代。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相信。」
说出这句开场白后,老师续道:
「杀了肯尼斯教授的不是我,是某个剑之英灵【Saber】及其主人。我没有见过肯尼斯教授的死状──不过,后来得知时,还是很悲伤。」
「悲伤?」
「白白地丧失那么出色的才华,到头来,我一次也无法和那个人共享他所见的景色,这都让我纯粹地感到悲伤。仅此而已。抱歉,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这样啊。」
露维雅在阳光下垂下睫毛。
她在短短几秒后睁开眼睛,以凛然的声调如此命令:
「既然如此,你来当我的导师【Tutor】吧。」
「啥?」
这出人意料的发言令老师眨眨眼。
「等、等等,你说过我是魔术的破坏者吧?」
「对,那个想法现在也没有改变。不过刚刚你也证明了,你并非仅止于此的存在。」
露维雅十分仔细地说明。
「而且,你对他人的魔术干涉太多了。既然也连结过魔术回路,也等于是偷取了艾蒂菲尔特的奥秘。让你知道了那么多,我不能把你放著不管──但是,如果你担任我个人的导师就可以不追究。没错,反正我也打算从明年起到钟塔就读。」
「………………啥?」
老师维持著相同的表情又喊了声,惊讶得愣住了。
作为魔术师,那个想法很正确。可是因为太过正确,离原本的魔术师太过遥远。少女的作风是在世界各处都通用的正攻法,作为钟爱黑暗与月的魔术师,反而甚至可以称作瑕疵品。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而爽朗的声音突然从一旁划破空气传来。
老师笑了出来。现在明明是这种状况,他的笑声却彷佛彻底遗忘了一切。
「真清廉呢。」
老师揉著眼睛并对少女说。
「什、什么?」
「你的姿态。」
那句话让露维雅结结巴巴。
我也感觉到她的耳朵微微泛红,但不太确定。她冷淡地别开目光,再次问道:
「总、总之,你答应我的要求吗?」
「担任导师一事,容我之后再考虑。反正,我没权利阻止你选择现代魔术科当志愿。我无法保证你的申请会不会通过就是了。」
「哎呀,我有理由不通过吗?」
少女十分挑衅地说。
然而,两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了。
「首先要解决这个案件。」
「没错,现在必须将这座剥离城的事做个了断──听懂了没,格蕾?」
「……是、是。」
接到拋来的话题,我慌张地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