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客房,我们见到一片惨不忍睹的光景。
因为墙壁和家具都像涂满油漆般全是血迹,四处散落著肉片,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露维雅只有一瞬间捂住嘴,之后立刻迈步奔去。
「克拉文!」
「……小姐。」
壮汉呼吸困难地跪在地上。
「非常抱歉……」
就连那句话都让我联想到腐朽的枯木。
导致露维雅的魔术刻印停止运作的冲击,似乎也折磨著这名壮汉。不,我也有种相比之下,露维雅的症状比较轻的感觉。或许是这名少女也采取了某种防御策略。
「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之后……怪物出现……掳走了罗莎琳德小姐……清玄先生也护著她,一起被抓走了……」
「怪物?真的有那种东西……」
露维雅说到一半,转动目光。
「……咿……咿……」
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的富琉也发出喘息。
他似乎也设法保住了一命。从刺在周遭的小刀来看,他多半张设了结界躲在里面。
也许是视野还模糊不清,他不断揉著眉毛并说:
「那个怪物的本领好得可怕……居然在我们恢复正常状态前冲过来,只挑最难缠的对手秒杀掉。啊,我连看都没看清楚……」
「那么,这是……」
富琉连连点头,回答老师的问题。
「是欧洛克老爷子……」
占星术师这么叫出已经不留原形的尸体名字。
如字面所述,惨遭大卸八块的躯体甚至连哪一块是什么部位都难以分辨。
第三位被害者。
不过,这已经不是犯罪,而是灾厄。
就连那位老魔术师都无法逃过肆虐的剥离城灾害吗?
可是。
「欧洛克‧西札穆德。」
老师在房间中央呼唤。
由于这太过没有意义,我忍不住回头。
「老师,你做……」
「不,我不是在叫倒在那里的尸体。」
老师否定后进一步说。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句话,但老师的视线依然被地板吸引住。
「是你,欧洛克‧西札穆德。」
这时,倒在旁边的另一个人缓缓站起来。
是担任助手的少年。
「你才是真正的欧洛克‧西札穆德对吧?」
「咦……?」
在困惑的我面前,少年勾起笑容。
沾满主人鲜血的嘴角扬起,至今不曾出现任何表情变化的少年露出微笑。
「说是真正的并不正确呢,年轻的君主啊。」
「──!」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因为明明音色和张力都截然不同,他的口吻却完全是生前的欧洛克‧西札穆德。
有个词汇叫一模一样。
在这个情况,正是转印得一模一样。
「老夫转录的终究不过是记忆和人格。不过,留在原本身体上的刻印有一成左右。」
呼呼呼,少年──欧洛克笑了。
「蝶魔术就是这样的魔术吧。」
「虽然想称赞你目光锐利,但你不能给老人家多留点面子吗?」
少年朝我们转了转手指。
我听说所谓的蝶魔术,是模仿毛毛虫化蛹成蝶的一连串变化的魔术。那么,应用在这场复活上也不是无法理解。
可是,听说和亲眼目睹截然不同。太过令人意外的变化,让我只能低声呻吟。
「这个身体本来就是用老夫的精液与血制造的人工生命体【Homunculus】。老夫其实是想和魔术刻印一起分批移植,最后再移动整个人格,但因为是临时进行,被迫损失了大约一成啊。受到刚才诡异的偷袭影响,剩下的部分也有一半仍然停止运作。」
少年外貌的欧洛克忿恨地说。
实际上,约一成左右的缺损并非能这么轻松谈论的事情。毕竟历史悠久的魔术刻印,一成也是以数十年的岁月──以前人魔术师的性命打造而成。然而,刻印已经开始衰老的欧洛克状况也许不同,口气中反倒包含著像在大呼痛快的感情。
相对的,老师咬著下唇,停顿一会儿后说:
「我想和您商量那件事。」
「哦?」
当少年歪著头时,露维雅插嘴介入。
「──艾梅洛阁下Ⅱ世,更重要的是必须快点找到怪物……」
「没有必要。我可以打赌,那个怪物不会危害罗莎琳德小姐。」
老师缓缓地摇头。他的声音深处黏附著无从消除的疲惫,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察觉。
他看著从损坏的窗户照进室内的阳光眯起眼睛,从内心挤出话语。
「所以,做个了结吧。」
2
太阳完全下山,黑暗包裹著剥离城阿德拉。
这里本来就是座落于深山的城堡,虽然没正式用来打仗,但连去最近的村落也必须走上近十公里有野兽出没的山野小路。即使是经验相当老道的登山家,也可以说不可能在夜间进出这里。
在「那个」的眼中,这毫无关系。
如蜘蛛般爬过墙壁,紧贴在钟楼旁侧耳聆听。
目的只有一个人。
他非常清楚,灼烧肺腑的憎恶火焰在抓住那个目标前绝对不会熄灭。专注地使感觉变得敏锐,倾注所有神经和魔术回路,以免出现可能被对方溜掉的事态。
剥离城的一切都站在「那个」的那一方。
凡是有天使之处,他的手与眼睛都无远弗届。
那双眼眸发现了在城墙附近徘徊的使魔。
是蝴蝶。
淡淡发光的几只魔术之蝶,轻飘飘地从前庭飞到城墙及城堡主楼【Keep】的玄关附近。多半是为了逃离这里。看来对方正用蝴蝶使魔查看情况。
「…………」
唯独那种蝴蝶不可能认错。
没想到那名魔术师还活著……不过既然还活著,再杀一次就行了。仪式在那之后怎么样都能继续。
因此,「那个」为了先抓住蝴蝶侧耳聆听。
连魔术的发动也无法避免声音反射。「那个」根据经验得知,音波反倒会受到个别魔力的影响,变得更容易发现。只要拿到使魔,要用使魔的关系【Pass】找到主人是轻而易举。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藏身的,但现在就马上想把他拖出来吧。
「那个」爬过墙壁。
选中的地点是剥离城的城堡主楼侧。
「那个」对于灵活度很有自信,在其眼中,这是个过于简单的作业。
蝴蝶没有察觉「那个」的存在,在玄关附近飞舞。「那个」无法完全压抑得意的笑,想迅速地伸出手。
剎那间,光线照来。
意想不到的光亮令「那个」畏缩,就像沐浴在阳光下的吸血鬼。
「……果然出现了呢。」
青年低语。
他的手里提著一盏生锈的铜提灯。看来是从城里拿出来的物品,放久了的灯油气味到现在才感到刺鼻。
「没错。其他猎物当然也很重要,但总不能让头号目标溜走吧。」
脚步声响起。
青年的背后出现数名魔术师。
所有人都毫不隐藏意外之色。
「呃,这是怎么回事啊?」
「正如你们所见。」
青年举起提灯。
摇曳的灯光照亮男子的身影。
就算没有头襟和法螺贝,也不会看错那个身影。有些呆蠢的外表与戴著眼罩的表情,即使在这片黑夜中也有令人放心的印象。
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的话。
艾梅洛阁下Ⅱ世高举著提灯判定道
「凶手就是你,时任次郎坊清玄……不,革律翁‧阿什伯恩之子──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
我也在黑夜中缓缓地探出头。
五名魔术师已经齐聚在剥离城主楼的玄关处。
老师。
露维雅。
富琉。
过去是助手──现在是欧洛克本人的少年。
还有,时任次郎坊清玄。
前面四人和我一样,刚才潜伏在前庭森林的魔法圆里。只有第二仆从克拉文在主楼内进行紧急时的准备。
此外,张设藏身魔法圆的人是富琉。虽然他本人不太情愿地说:在同一个地方多次使用的话,方位术式的强度会减弱……但他是聚集在此的魔术师中最适合的人选,因此老师说服了他。
富琉率先瞪大了双眼。
「喂喂,你认真的?先不提这家伙是凶手,你说他是革律翁‧阿什伯恩之子?」
「没、没错,你在说什么啊。」
清玄以非常夸张的动作地挥挥手。
他敲敲头襟和法螺贝,还用力拉扯了自己的脸颊。
「不管怎么看,俺都不是阿什伯恩的那块料吧?俺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个怪物,不快点救出小罗莎琳德的话──」
「…………」
老师轻声叹息。
他缓缓地将提灯放到脚边,清清喉咙。
「那么,从这个案件的开头说起吧。」
然后开始述说。
夜风吹拂,前庭的森林中响起树叶摩擦声,听来也像是妖精们的娇嗔。不,在这座剥离城阿德拉,更适合的是天使们的呢喃吗?
主啊,祢往何处去【Quo Vadis】?
应该端坐在裁决宝座上,审判我等的人在何处?
老师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邀请函。
「说到底,这封邀请函是什么?」
「还问是什么……是用来决定遗产继承人的……」
老师制止讲到一半的露维雅,进一步往下说:
「我说得更直接一点吧。为什么要把我们聚集到这座城来?为了寻找适合继承遗产之人的解谜?大家应该都非常清楚,那种事情和魔术师的本质无关。」
不,不对。
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师本身。不管在知识上多么迫近魔术本质,老师和魔术的距离都缩短不了一分一毫。反倒是知道得越多,只会越深切地体悟到那堪称永远的距离。
为什么他忍受得了这种事?我心想。
我不知道。
还是对老师而言,这打从一开始就是理所当然?
「……艾梅洛阁下Ⅱ世。」
富琉低吟似的呼唤他的名字。
「那么──这场集会是什么?」
「Whydunit。我只知道理由──不,我早就知道了。」
老师颔首。
「魔术师想让孩子继承魔术,仅此如此罢了。」
寂静的沉默降临。
每个人都能够对那个答案产生共鸣。凡是魔术师都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是,那同时无论如何都无法套用在这次的情况。
「艾梅洛阁下Ⅱ世,你疯了吗?说到底,俺就连革律翁‧阿什伯恩有孩子都是第一次听说。」
被指称为凶手的时任次郎坊清玄抓准时机说,并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阿什伯恩家的儿子办葬礼时,老夫也出席了。他确实是死了。还是你想说那是假货?」
「没错,这一点也如欧洛克老所说,尸体应该是真的。」
少年接著发问,而老师朝他点点头。
「老夫?咦,你是欧洛克?那是搞什么?」
老师无视瞪大眼睛插嘴的清玄,继续说:
「正因为革律翁‧阿什伯恩的儿子死了,这个案件才会开始上演。」
「你在说什么?」
「修复魔术刻印的〈修复师〉。」
他静静地说出阿什伯恩的别名。
修复师。在魔术的世界也很罕见,复原魔术刻印之人。连原本的调律师都远远不及的存在。
「或者说,你们听说过这种事情吗?接受心脏或肝脏等器官移植的人,可能会一并继承其记忆和感情。」
移植手术。
偏好或性格因为移植心脏等重要器官而突然改变,或者有人对之前不曾接触的钢琴突然萌生了天赋,我也在杂志等地方看过这种类似都市传说的新闻。
「不,请等一下。为什么谈起移植了?阿什伯恩的秘法不是修复魔术刻印──」
「修复所需的材料是什么?」
老师反问发问的露维雅。
「他究竟是用什么来填补破损的魔术刻印?最适合用来填补魔术刻印缺损部位的材料是什么?」
「如果你想让我说出魔术刻印,那从根本就错了。正因为他人不适合承接,魔术刻印才是魔术刻印吧。」
「……蝶魔术。」
最后一句话并非老师所说。
是我。
我毫不在意魔术师们同时回头看我,联想到了某件事。
──魔术刻印的修复师。
──魔术刻印就像是他人的「器官」。
──蝶魔术是著重于毛毛虫化蛹成蝶,变化成截然不同生物的神秘魔术。
若是这样。
若是这样,时任次郎坊清玄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意思是──
「欧洛克‧西札穆德,你说过,曾和这里的主人一起做过研究吧?」
老师对化为欧洛克的少年魔术师说。
「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研究了。」
「…………」
欧洛克没有马上回答。
相对的,清玄大声喊道:
「荒诞无稽!」
「是吗?说到底,这个字眼不适合魔术师吧。」
戴著眼罩的山伏低吼,老师则装糊涂似的游移目光。
接著,他拿出皮革外皮的记事本。
「这是刚才在露维雅小姐搜查过的密室内找到的东西,好像是接受过魔术刻印修复的魔术师名册──也记载著你的名字,时任次郎坊清玄。」
「咦……!」
清玄的声音变了调。
相对的,老师绝不饶过他,越说越激昂。
「你已经在这座剥离城接受过魔术刻印的修复处置了。」
「…………」
在夜里也看得出年轻山伏的侧脸变得苍白。
宛如刽子手挥下的斧头,老师的话语肃穆地响起。
「这个作业,与亡者复苏似是非似。」
老师更继续说下去。
「即使继承了亡者的记忆和感情,那和过世的本人也不同吧?只是在硬碟里存入相同的资料。就算接近了魔法领域,但不符合『接触到了』这种表现──使用类似魔术的某人应该也是这么认为。」
「这话题真令人尴尬。很遗憾,这和第三魔法差远了。」
「话虽如此,这绝不代表蝶魔术是差劲的魔术吧。」
老师劝诫欧洛克,话语同时冷冷地传来。
「就结果来说,已经死了的葛拉尼德‧阿什伯恩被『剥离』了,并作为新的魔术刻印材料混合在一起,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生存下来。」
骇客。
特洛伊木马。
「……开玩笑的吧?」
清玄张开法衣下的双手。
「俺是时任次郎坊清玄。」
「我刚才应该说过了,你这么认为与这个假说并不矛盾。想要否定的话,应该拿出别的材料──再补充一件事,你在海涅遇害时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意义了。若你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仆从们应该很乐意和你统一口径。」
老师悲伤地说。
「没有一起杀掉我们,大概是因为杀死拥有者后,需要一定时间对剥离的魔术刻印进行保存处理──大概得花费一整天吧。使用〈天使名〉营造出仪式感,也是为了避免我们对一次杀一人的事实感到奇怪吧?刺穿化野菱理,将海涅的尸体展示在相同地方的目的也一样。」
「俺是──」
清玄的脚步摇摇晃晃,同时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回应了。
直到「那个」从剥离城主楼跳下来的前一秒,都没有任何人发现「那个」的气息。光是降落到地上产生的冲击就激起漫天尘埃,扑在我们脸上。
「老师!」
「嗯……」
怪物护著清玄,挺身上前。
提灯的灯火从脚边映照出其身影。
只看身高就超过两公尺,貌似巨大的狼或蜘蛛。沾满泥泞与血迹的皮毛如金属铠甲,而最恐怖的是,怪物的各处残留著曾是人类的痕迹。
「──问天使之名。」
「那个」发出低吼。
*
「──问天使之名。」
「那个」发出低吼。
它也向海涅‧伊斯塔里问过这个问题吗?化野菱理呢?
而此刻。
「──无法回答,就要夺走。」
相对的,老师悄然低语。
「Aladiah.」
一说出口,所有人都看出野兽僵住了。
看到它的反应,老师叹了一口气。他打开脚边提灯的小窗,将雪茄抵在里头的火苗上。
「这纯粹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游戏。不过没人知道如果答得出来,他是否有意交出遗产。我敢打赌没有就是了。」
老师缓缓地将烟含进口中,继续说道。
「剥离城阿德拉。阿德拉是堕天使Adramelec【阿德拉米力克】的简称吧。我姑且也考虑过希腊神话的女神阿德剌斯忒亚,但这位女神没有关于天使的传说,一开始就排除了。」
「唔──」
露维雅扬起单边眉毛。
当然,她也想过那个可能性。因为在她企图侵占工房前发现的基础术式上,也有几个堕天使的名字,其中也出现了阿德拉米力克。
「但堕天使不能当作答案。既然是问天使之名,就必须想办法将名字变回天使。」
老师一脸无趣地说著,将点了火的雪茄举向虚空。
「在搬出Shemamphorae的阶段,这个方法就很明显了。Shemamphorae本来是排列从圣经经文中挑出的三个字母,来重新构成天使之名。我的〈天使名〉是Mihael,就是由MIH组成;露维雅洁莉塔小姐的是Michael【米迦勒】,所以是由MIK组成。对了,因为原文是希伯来语,所以变换时并非纯粹看文字,而是重视发音错开。Ch改成K等等也出于那个理由。」
他以雪茄前端,用残影写出字母。
M。
I。
H。
在那三个字母后,拼出Mihael。
重新构成。
拼词法的相反。
举例来说,就如同由Amen创造出Adonai Melef Neman。
「好了,若是Adramelec,应该是ADR、ADM、ADL吧。将这个顺序调换一下,或像刚才一样错开发音……这么做的话,在Shemamphorae当中符合的天使是Aladiah。瞧,单纯得像会刊在儿童用益智游戏里吧?」
老师轻声叹息。
听他这么一说,那不过是单纯的暗号。虽然对魔术师来说是重要的技术,却和魔术本身的本质相差甚远。正因为如此,老师才断言那只是革律翁‧阿什伯恩的游戏吧。
「啊,顺带一提,台座的讯息──『天使为野兽。在西方瞪视天空,吞食太阳。』,简单来说,是在强调和十二宫的关联。要说亲切是挺亲切的,但这么无聊的问题,魔术师不会认真去解吧,这只是引开我们注意的机关。」
「对……大概是吧。」
怪物的背后传来同意的声音。
虽然认识,却又陌生的声音。
和欧洛克那时相反。那是时任次郎坊清玄的声音,却是他不可能使用的口吻。
「你就是……」
老师说。
而「他」点了点头。
「他」使劲扯破山伏法衣的右肩部分,露出意外结实的上手臂与淡淡发光的魔术刻印。刻印的形状彷佛由两个图纹融合而成,看起来正好是一种图纹压制了另一种图纹的意义。
「……我就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清玄──不,葛拉尼德笑了。
同时,野兽咆吼。
「 !」
能令魔术刻印停摆的咆哮再度重击我们。
3
咆哮已经保有物理上的压力。
遭到声波袭击的魔术师们被吹飞出去。
「唔──!」
但是,屏住呼吸的人却是刚才攻击的葛拉尼德。
「天使之〈歌〉吗?要是正面击中,没有魔术刻印也会生效呢。」
老师摇摇头。
「你对这次没有任何人昏迷感到不可思议吗?」
咚!老师敲敲附近的主楼墙壁。
那异常响亮的响声回荡在剥离城的夜里。
「──这算是某种音叉吧,还是称作增幅器更好?那头怪物的〈歌〉能够在城中的任何地方回响。不,这座城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改造的──为了能最有效率地运用你的〈歌〉。正因为如此,只要在这座剥离城,你就能够战胜绝大多数的魔术师吧。因为越优秀的魔术师对魔术刻印的依赖程度越高乃是常理。」
由阿什伯恩的秘法炼成,只在剥离城内透过多重共鸣成立的魔术。
仔细想想,这是有线索的。
声音异样响亮的宴会厅。
对脚步声皱起眉头的老师。
死去的海涅不知道是否也有察觉到那个异状。
「我们运用露维雅洁莉塔小姐的术式,请她在极为特定的范围内妨碍了那个术式。那头怪物的〈歌〉,现在已经只能发挥个体程度的威力。」
「呼嗯,坦白说真是吓了我一跳。」
少年外貌的欧洛克摸摸下巴。
怪物的应对速度很迅速。
它立刻叼起葛拉尼德的身体,跃上城堡主楼。
「要逃了──!」
老师抬头仰望,声音隔著他的肩膀传来。
「喂,为了应付一开始的〈歌〉和制作刚才的魔法圆,我的触媒和材料都耗尽了,就算把我倒过来也拿不出东西了喔。」
「我也是,要维持妨碍术式的话可没办法帮忙。」
富琉和露维雅分别说明现状。
「嗯,难为你们了,抱歉。你们休息吧。」
老师顺势看向我。
「累积得够多了吗?」
「嘻嘻嘻嘻嘻。还算可以啦,不过还没全满!」
我的右手处传来那样的声音。
「拜托了,格蕾。」
「……是!」
我纵身跃起。
一次跳跃跳上数公尺高,接著踏著主楼墙壁追赶怪物。
或许是这样的体能超越了可以断言为单纯魔术「强化」的程度,我从突然变远的地面隐约听到露维雅的声音。
「──那女孩也是人工生命体吗?」
没错,人工生命体可能具备这样的肌力。据说著名的艾因兹贝伦人工生命体,是以足以跟许多幻想种相匹敌的怪力为傲。
「不,她是人类。」
老师的声音响起。
在这样的夜里,为什么会听得如此清楚呢?
「不过,她对这种案件或许是个专家。」
*
天与地只在这一剎那丧失意义。
我一蹬上主楼墙壁,在转换九十度的世界中和野兽交错。几声闷响响起,我再次一蹬墙壁,找回在激烈冲突中失去的动能,和野兽跃上与主楼相连的尖塔。
那里也有天使。
从那举起宝剑的英勇造型来看,大概和宴会厅内刺穿化野菱理的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是同一个原型。
「 !!!」
野兽再度吼叫。
若这座剥离城的魔术真面目是声音,那声吼叫就是暗藏魔力的波涛。
人类听不见的音波。即使其中灌注了常人察觉不到的魔力,也无疑是不可知的存在。要是使魔力和波长变化,将不只能停止魔术刻印运作,也是歼灭相对敌人的黑暗一击。既然如此──
「……亚德。」
「好耶!」
不知道野兽是怎么看待我挥出的利刃,将音波全部击碎的景象?
装著亚德的「笼子」已经变形一半,更进一步展开。如愚者之火【will-o'-the-wisp】般朦胧的磷光,马上变成新的形状。
那是人人皆知的收割形状。
收割灵魂的形态。
死神镰刀【Grim Reaper】。
「哈哈哈哈哈,心情真好!美好的一夜!要吃到饱喽!」
切断魔力之波,刻印在镰刀刀刃上的嘴张开大笑。
夜空中高挂著有些缺口的满月。亚德的刀刃像新月般美丽,缤纷破碎的幻波哀伤地烙印在心中。
插图016
人类听不见的声音。
天使之诗。
野兽之〈歌〉。
「……你是什么?」
葛拉尼德问。
「你究竟是什么?」
「……我不过是格蕾【灰色地带】。」
我回答。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我建议你投降。」
「不对,不对啊。」
突然间,声音又恢复原状。
「……清玄先生?」
「格蕾小姐,俺是清玄,时任次郎坊清玄。明明无庸置疑是清玄……却阻止不了俺的心啊。俺非常非常想杀掉在那里的所有人,想从所有人身上剥取刻印,想得要命。」
清玄倚靠著怪物,抱著脑袋。
他的表情乱成一团。喜、怒、哀、乐、怨──称为五情的人心变化全部凝缩在一张脸上。简直是混沌。将所有感情揉得乱七八糟,同时存在于清玄的身体和心灵上。
(……对了,原来如此。)
我也理解了。
清玄并不是人格遭到侵占。
应该说,作为主要部分的八到九成依然是清玄。
举例来说,想成试管内的水就行了。这是在「时任次郎坊清玄」这根试管中,只滴入几滴染色毒液的状态。搅拌过的毒液无可救药地改变了清玄这个存在,却只维持住清玄这个整体。
应该可以将只滴入几滴的毒液称作冲动,或者称作whydunit吧。
理应已经消灭的魔术师,只剩妄念还活著。
我感到强烈的反胃感。
那就像是──
「对不起啊。」
清玄涕泗滂沱地说。
他的泪水染成红色。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流下血泪。
「俺是真的很中意海涅小哥啊。如果那个人没发现就好了,如果不是他第一个找到野兽就好了,如果他没有第一个接近工房就好了……啊啊,不行,俺怎么能无视那么漂亮的魔术刻印。想要得不得了,饥饿得不得了,口渴得不得了。没办法啊,格蕾小姐。」
不,那人既是清玄,同时果然不是清玄。
是在名叫清玄的容器【硬碟】和内在【软体】中,混入名叫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病毒,构成的另一个魔术师。
甚至连葛拉尼德‧阿什伯恩也不是的某个人。
而那个人大喊:
「剥离城阿德拉!开门!」
城堡主楼的门扉敞开,我的直觉感应到从门内飞出来的东西。
五脏为之颤抖。
*
地面上的艾梅洛阁下Ⅱ世等人也观测到城堡主楼的门扉突然敞开。从放在门内大厅及前庭的大量天使雕像中,陆续飞出某种看不见的事物。
不,他们的眼睛看见了。
是灵。
不过,那和一般观念中的灵魂不同。应该说是只是作为记录,留下昔日人格模式的能量比较适合。这在中国道教是普遍的认知,支持精神的「魂」和支持肉体的「魄」有明确的区分,紧贴在大地上的则被视为「魄」。
这个情况的灵,指的正是「魄」。
「对了,天使也有这种含意吗?」
艾梅洛阁下Ⅱ世苦涩地低语。
来到这座剥离城后,魔术师们一直感觉受到天使们的监视。
如果实际上真是如此呢?
剥离城的城主阿什伯恩作为修复师,应该找许多魔术师来过这里。其中有多少人得到修复,有多少人不幸沦为材料则不得而知。应该也有接受修复却失败的魔术师。不,说到底,成功案例有满一只手吗?
不管怎么样,这座城是吸收过大量鲜血与灵魂的土地。
那么,如果那些天使每一具都是灵的附身对象呢?
在抵达剥离城前,艾梅洛阁下Ⅱ世说过──在近代魔术上的天使,简而言之就是为模糊不定的魔力命名。剥离城透过赋予「天使」这个概念对灵加工,作为工房运转所需的动力。
天使也即为相等数量的墓碑。
面对无止尽出现的怨灵,泄漏出一句低喃。
「Perform a dance.【跳舞吧】」
那正是咒文。
欧洛克的手指像指挥棒一样挥动,黑夜中出现许多只幻之蝶,捕缚住那些灵。
「操纵明确之物与不明确之物之间的『间隙』,本来就是蝶魔术的精随。」
「……不,您帮了大忙。」
艾梅洛阁下Ⅱ世坦率地低头。
富琉已经耗尽力气,露维雅专注于维持自己的术式。那现在能够依靠的只剩这名老魔术师──曾是老魔术师的欧洛克。
然后。
「……格蕾。」
艾梅洛阁下Ⅱ世仰望城堡主楼的尖塔,低喃自己随从的名字。
*
「 !」
野兽第三次吼叫。
这次我无法完全用亚德挡下,感觉到体内的魔术回路发生了短路【Short】,手脚都完全动弹不得。也许被迫穿上铅做的衣服都比较好。随著灵从剥离城中溢出,我的心也再度有了裂痕。
「……哈哈哈!」
葛拉尼德笑了。
清玄笑了。
因为他发现到我状态不佳的真相。
「格蕾小姐,你来自陵园吧?明明如此,难道你害怕灵?」
「…………」
我连回答都办不到。
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牙齿打颤。
光是感受到灵的气息就怕成这样。我之所以刚抵达剥离城就陷入过度换气症状,正是这个精神创伤导致的。只是感受到「那个」的存在,我就身体僵硬,双腿发软,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自由活动。简直就像所有内脏都翻转过来一般,不停地冒著冷汗。
好可怕。
可怕得受不了。
好可怕好可怕,止不住反胃感。
「哈哈,好一个废物!害怕亡灵,连祷文都无法确实记住的守墓人!简直跟俺一模一样!」
葛拉尼德和清玄暧昧地交错,咒骂著我。
废物──没错,我是废物,是灰色地带,是无可救药的损坏品。
所以。
从剥离城获得解放的灵如雪崩般倾注而来,包覆我的身体。
*
露维雅烦躁地仰望著战况趋势。
「她怎么样了──!」
「住手吧。」
露维雅一边维持术式一边拿出新的宝石,正要强行介入时,被艾梅洛阁下Ⅱ世制止。
他说出某间陵园的名称。
「那是……?」
那是露维雅也知道的名称。在不列颠也是最好,历史最悠久的传统陵园之一。
「她本来是处理灵体的专家。实际上,我也是对此抱著期待而去拜访了那间陵园──可是,她的情况有些不同。」
「情况?」
「她怕灵啦。」
青年对皱起美丽柳眉的少女简短地回答。
这句话太过露骨,因此让她无法相信。
「……这怎么可能?她是在那间陵园出生的吧?」
「只要生来就是魔术师,就会人人喜欢上魔术吗?」
那个问题令露维雅支支吾吾。
「若是纯粹论资质,她在那间陵园的守墓人中也很杰出。但正因为资质出类拔萃,她的身体过于深入地掌握到灵这种存在的本质。明明就算是生者,人也没办法直接接纳他人。」
他说到最后有点吞吞吐吐。
因为他不禁想像了自己拥有那种「力量」的话会如何。光是能够直接看见他人本质的能力就够令人憎恨了──更别说对象是亡者的话。
就连一般的魔术师与亡灵交涉都需要细心行事。已经失去魂的魄,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才会曝露出所有欲望。而格蕾到底是从多小的时候开始直视那种对象的?
「那么,你是她的老师吧?拯救弟子不是老师的义务吗!」
「不对。」
艾梅洛阁下Ⅱ世断言。
「──我是说会遭受波及。」
*
──翻腾落下的灵之奔流包围了我。
好可怕。
可怕得可怕得受不了。
──包覆上来的灵在我的肌肤上四处爬动,企图从耳朵、嘴巴与鼻子等所有孔窍潜入我体内。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甚至无法呼吸。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停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放弃从孔窍侵入的灵聚集起来,形成天使的形体,揪起我的头发,露出利牙要吃我的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怕可恨令人憎恨令人害怕骯脏乾渴饥饿锐利无数狂乱可悲反胃叫喊未被葬送被挖掉凄惨必须被埋葬被曝露受折磨必须被毁灭──
喀叽。
奇怪的声音响起。
像铁与铁相互摩擦,任何人听见都想摀住耳朵的怪声。
有谁知道,那是灵被吞食的声音?刻在死神镰刀上的那张嘴,将聚集在周遭的灵全数吞食掉。
「咿嘻嘻嘻嘻嘻!好吃!这个真好吃!好久没享用过的大餐!事情果然变得跟艾梅洛那家伙说的一样!」
此刻连搭档【亚德】的声音都很遥远。
映入我眼帘的,是大群的灵体。
啊,对了。
那个比亡者更像亡者。
那个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乡目睹过无数次的光景。
荒诞,不合理,不自然,非生非死的东西。
有人告诫过我无数次的话语在耳里苏醒。
──「你应该毁灭的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只有那个。」
「正是如此【Exactly】。」
嘴里宣告。
自己的意志──不属于自己的意志。被制作成那样的我,原本的功能苏醒。就连吞食恶灵的死神镰刀,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垫脚石。
「──所以,我非得去消灭不可。」
我深深屈膝。
景色消失了。
*
少女的身影凭藉纯粹的瞬间爆发力消失了。
零点一秒都不到,她就从尖塔到达主楼屋顶。那种速度不称作消失的话,又要称作什么呢?
少女舞蹈。
死神镰刀挥动。
少女舞蹈。
声音断绝,天使龟裂。
所有站在少女面前的人,如玻璃一般碎裂四散。
少女舞蹈。
她逼近怪物,镰刀深深砍进躯干的一半。
双方的质量差异,在如此惊人的速度前没有意义。
就像两颗流星不断激烈碰撞,在夜空中描绘出莫比乌斯之环。每次产生剧烈震动,鲜明的魔力就宛如两架战斗机在空战【Dogfight】一般爆裂。
*
「……那是怎样?」
富琉低声呻吟。
从剥离城中溢出的灵已经毫不关注魔术师们。
所有灵明明都为了保护主人而扑向格蕾,一到少女面前却像受到朝阳照射的凝霜般,一一消失。
「所以我说过了,她是专家。」
「只讲这么一句话,根本无法说明这个情况!」
面对大喊的露维雅,艾梅洛阁下Ⅱ世带著极为苦涩的表情回答:
「虽然有另一个原因,但即使是魔术师也未必相信这种事情。」
「你在说什么?」
露维雅倏然逼近他。
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足以令艾梅洛阁下Ⅱ世明白,少女摆出这种态度时绝对不会放弃。
因此,他简短地低语:
「……瑟。」
「啊?」
露维雅反问。
实际上,她听见了他的话。
虽然听见了,却不认为那句话和目前的状况有什么关联。
*
死神与怪物。
现在上演的正是这一幕。
双方不断反覆激烈冲撞,少女在城堡主楼的屋顶挡下怪物的利爪,温和地问:
「是这只爪子杀了海涅‧伊斯塔里吗?」
「 !」
怪物咆哮。
产生出火焰,钻进咆哮制造的一丝空间。
「阿毗罗吽欠苏婆诃!」
修验道。
是清玄的魔术。
尽管不知道现在的人格是葛拉尼德还是清玄,但这至少代表这名男子也能使用时任次郎坊清玄习得的魔术吧。只要有剥离城这个巨大的后援,进入长期战,优势迟早会倒向对方。
所以。
少女呢喃。
念出受到规定的词语。
「Gray【昏暗】……Rave【喧闹】……Crave【渴望】……Deprave【使人堕落】……」
变化骤生。
不,或许应该说飞散消失。
和刚才的灵一样,周遭的所有魔力、大源都遭到吞食。彷佛被拖进在魔术上化为一片虚无的空间里,就连阿什伯恩的怪物也发出哀嚎。
*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是亚瑟王。过去在第四次圣杯战争中受到召唤,和她的主人一起杀死我的老师──肯尼斯教授的英灵。」
男子说。
他的口吻极度神经质,却掺杂了苦笑。
「在她的故乡陵园里,有亚瑟王的墓。你们没听说过吗?不过,因为格拉斯顿伯里更著名,而且在布列塔尼半岛和康瓦尔郡也各有墓地就是了。」
艾梅洛阁下Ⅱ世嘲讽地扭曲了嘴角。
那扭曲的嘴角就像在说:我也不想说这种愚蠢的话。
「那家伙的长相,和我见过的剑之英灵──亚瑟王一模一样。」
*
「Grave【雕刻】……me【在我身上】……」
依旧低垂著头的双唇发出低喃。
我的意识死亡殆尽。
在许久以前就已经消灭了。
所以,这不是我的声音。是更加不同的──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自己的故乡创造出来的另一头怪物。
「Grave【挖掘墓穴】……for you【为你】……」
古老的神秘【Mystery】啊,灭绝吧。
甜美的谜题啊,悉数归于无吧。
「拟似人格停止。魔力收集率突破规定值,开始解除第二阶段限制。」
一点也不像亚德口气的冰冷声音在夜幕中响起。
宛如收到开启咒文的门扉,神秘在少女手中开封。
就连吞食灵及魔力,转换为持有者体能的死神镰刀,都不是亚德的原始形态。不,甚至连亚德这个拟似人格,都不过是为了避免在现代无谓地丧失神秘性,而施加的临时封印。
为了这把……「枪」施加的封印。
或者就连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 !」
怪物发出吼叫。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可是,那声咆哮因为我周围受到压缩的极度魔力,自行分解。神秘被更强大的神秘相抵销乃是法则。那么,无论多么穷究魔术奥秘的阿什伯恩的怪物,也没有道理比得过这把「枪」。
「你……」「格蕾小姐。」「那把武器是……」「你的武器是……」
清玄和葛拉尼德交错混合的声音也很遥远。
「圣枪,拔锚。」
死神镰刀展开。
镰刀以三次元不可能实现的角度及体积改变形态,形成新的「枪」。
「枪」啊。
「枪」啊。
不,那溢出过于雄壮魔力之物,已经无法局限于「枪」的规格【Scale】。宛如矗立于世界尽头的高塔,是证明众多传说全部属实的神秘结晶。
那是故事的终焉。
为亚瑟王传奇漂亮收尾的受诅神枪。
少女的唇只静静地喊出真名。
「闪耀于【Rhongo】──」
时刻来临。
神枪蠢动。
无法完全抑制卷起漩涡的魔力,就连剥离城都胆怯似的颤抖起来。被建造成只会感应到原本波动的剥离城,被过于超乎常轨的魔力影响,渐渐被强行启动。彻底夺走周遭所有大源的显现,本身就是灾害。
既然最初设定的〈十三拘束〉没有解除,现在只是显露出神枪本来的部分「力量」。然而,就连那也是施展神灵级魔术的暴力集成。
极度集中的魔力,在认知上类似于热。
感觉就像手中握著火山。
野兽已经来不及赶上。
也不可能来得及。显现在少女手中的宝具,是仅次于成为传说之王代名词的──〈命定的胜利之剑【Excalibur】〉的另一件宝具,亚瑟王击败仇敌莫德雷德所用的神器。
「──终焉之枪【myniad】──!」
有谁看见了那扭转的光芒?
就像明明是黑夜,却突然出现太阳一样──彷佛太阳碎片突然坠落,美丽的火红螺旋。神话时代的闪光只是暴虐地疾驰而去,使空气中的魔力与水分全部沸腾。
清玄和怪物都在光芒前消失了。
那道强光剜掉剥离城的尖塔,从天蓬贯穿至城墙,击碎山坡后停止。
4
过于激烈的一战就此闭幕。
「……亚瑟王……」
露维雅茫然地说出那个名字。
相对的,艾梅洛阁下Ⅱ世嫌麻烦地搔搔头。
「对,她大概是亚瑟王的远亲后代。那间陵园有亚瑟王的墓地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那么,刚才的光是英灵宝具的……」
露维雅的话就此打住。
传承自神话时代的神秘有几种模式,弗拉卡家承袭的传承保菌者【Gods Holder】等等应该比较著名。但少女判断,那不管怎样都不是能够轻易踏入的领域。
艾梅洛阁下Ⅱ世为了回收自己的随从,走向剥离城遭破坏的地方。
被挖掉的一半大地掀起,青年突然挑起单边眉毛。
「那是……」
现在仍不断冒出热气的坑洞底部有一个空洞。英灵宝具惊人的破坏力挖掉大地,就连应该藏在地下的密室都曝露了出来。
「欧洛克老。」
「嗯……感谢你,年轻的君主。」
艾梅洛阁下Ⅱ世对欧洛克比向那个方向。
「等等,怎么回事!你们把别人撇在一边,又在商量秘密吗!」
「有种种缘故。」
艾梅洛阁下Ⅱ世找著藉口并叼住雪茄,和欧洛克一起谨慎地踏进洞里。
所幸也许是宝具带来魔术上的破坏,或者是剥离城的防御机制所致,热气大致上已经消退了。两人的鞋底没有熔解,朝著深处前进。
而一个影子突然从破坏孔里出现,拦住去路。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少了一只手臂,头发和法衣都被烧得破烂,声带也已经丧失功能。
不,受创更严重的是倒在旁边的怪物。多半是在被(闪耀于终焉之枪【Rhongomyniad】)直接击中前,怪物撞开清玄的身躯,因此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怪物的右半身完全蒸发了。
即使是魔术创造的生物,若受到远远超过其能力的魔力所伤,下场只会跟一般生物相同。即使如此还在挣扎,这在魔术师的世界【常识】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让那个奇迹变成可能是──
「妈!」
葛拉尼德大喊。
艾梅洛阁下Ⅱ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欧洛克说过的话。
──「虽然得加上作为魔术师来说这个前提,不过他很疼孩子,也对老夫大肆炫耀过。他的妻子在生产后就离世应该是一大原因。」
怪物张开下颚。
对准欧洛克‧西札穆德。
(……糟了!)
艾梅洛阁下Ⅱ世直觉感受到。
露维雅的妨碍术式运作范围不包括这条密道。更别提怪物临死前竭尽全力汇聚的魔力十分猛烈,他实在不认为效果只会让魔术刻印停止。
那么──
「 !」
「君主!」
发出叫喊的似乎是欧洛克。
诅咒之〈歌〉迎面扑向护住那位蝶魔术魔术师的艾梅洛阁下Ⅱ世。
*
睁开眼睛时,他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
雾气笼罩著世界,不管怎么环顾四周,都没见到雾以外的存在。
「原来如此,这就是〈歌〉的效果吗?」
青年揉揉自己的肩膀。
侵蚀魔术刻印的天使之〈歌〉。不过,对于没有魔术刻印的艾梅洛阁下Ⅱ世,似乎带来了直接影响精神的作用。
既然是在精神里,不必连肩痛一起带进来吧。青年一边抱怨,再次观察周遭。不同于刚才关住露维雅的黑暗,现在是弥漫著模糊不清的雾。
这片雾多半就是诅咒的本体。
『你一直努力到现在吧?』
意念直接溜进脑袋里。
不知不觉间,一个影子盘踞在雾气深处。
『但你应该已经明白,不管再怎么挣扎,你也追不上。』
影子说。
影子嘲笑。
青年按住胸口。
对他来说,那是精神【心】最柔软的部分。是他没对任何人揭露,一直死心认命的事情。
『到头来,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在确认天才走出来的轨道。即使能靠那些知识促使他人的才能发芽,你自己将永远都是二流。闪耀光芒的只有你周遭的人,你不会有沐浴在聚光灯下的一天。』
那「声音」彷佛想要把他拖进黑暗。
诅咒。
正确意义上来说,那是诅咒。潜入人类的思考,从根本扭曲他们应有姿态的最原始诅咒。不必是魔术师,这种最强大的诅咒也曾在现代的学校、公司,甚至是男女闺房内施展。这种诅咒导致数万、数亿之多的人类受苦、丧命,甚至连王朝也因此毁灭。
造成许多魔术师的魔术刻印坏死──无可救药地挖穿他本质的诅咒。
不久后,他开口:
「……这是误会。」
如此低语。
『?』
谌咒动摇了。
不是因为没得到应该会有的反应。
而是发现青年在更本质的部分,变成了某种别的存在。
「『我』已经获得足够的荣耀了。」
啪嚓──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传来。
彷佛在世界某处听到束缚著自己的〈歌〉。声音绝不清晰,但感觉是十分美丽而虚幻的〈歌〉。
「那份荣耀是赊帐得到的。」
青年呢喃。
不,艾梅洛阁下Ⅱ世的样貌重返年轻。那大概是在十年前,参加第四次圣杯战争时的容貌。头发远比现在来得短,就连总是不悦的侧脸也重现活泼的神采,对著雾气说:
「所以,『我』非得成为配得上那份荣耀的人物不可。虽然顺序颠倒,但我非得证明你的眼光没有错。」
「他」的话语仍烙印在耳膜上。
不,是刻在灵魂上。
当时,自己这么对他说:
──「你正是我的王。我要伺奉你,对你尽忠。请引导我,让我作同样的梦。」
多么不成熟,多么任性的话。
从前,自己曾期望和「他」一起赴死。这世上最伟大的霸王。自己对征服了当时的半个世界,说不定是人类史上最接近征服世界成就的人物表明,希望像其他部下一样殉葬。
霸王对此回以爽朗的微笑。
但他所赐予的不是荣誉之死。
相对的,「他」赋予了自己使命。
「……他要我活下去。」
青年再度低语。
金黄色的光存在于青年体内。
那是绝不会消失的誓言,绝不会消散的光芒。
「他要我见证并生存下来,传述给众人知道。真的是任性又乱来。说到底,那家伙明明害我差点死掉,别在最后关头硬塞这种事情给我啊,他知道后来的我有多伤脑筋吗?花一整晚抱怨这件事都不够啊,那个笨蛋。」
现在的艾梅洛阁下Ⅱ世说。
告别过去名叫韦佛‧维尔维特时的年轻岁月,青年恢复现在的模样,自豪地抬起头。
「我明白我想做的事,还有我做得到的事。」
没错,他当然很矛盾。即使接纳了自己的存在,却还是嫉妒耀眼的才能,只要看到出色的魔术,就会受到愤恨之火煎熬。海涅‧伊斯塔里、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年轻的天才们何等轻松地在空中飞翔。璀璨华丽的梦想没有离开这个灵魂──可是,梦想仍然是一个梦想。
仍然是一个梦想也好,现在的自己心想。
仍然是一个梦想也好,现在的自己能这么认为。
「怎么样,我的人生很幸福吧?岂能让你这种家伙说三道四。」
青年强硬地断言。
然后──
「……不过,我花费将近十年才得到这个结论,所以没办法说大话就是了。」
他微微苦笑地补充。
──迷雾破碎了。
*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艾梅洛阁下Ⅱ世知道,〈歌〉唱完了。说不定他还想再多听一会儿。
雪茄菸灰掉落在脚边。
是那股香气将自己和现实连结起来。
和露维雅一起遭到囚禁时,也是因为有这雪茄的帮忙才能当场张设结界。他抽的雪茄都是分别赋予过简易魔术的抛弃型魔术礼装,不过这是连寄宿弟子格蕾都不知情的事实。
「……喔,意外轻易地回来了啊,老夫还以为你会一辈子被关在自己的精神里呢。受到你挺身保护,那样的话老夫实在过意不去。」
对于他的归来,少年外貌的欧洛克露出得意的笑容。
艾梅洛阁下Ⅱ世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是几秒钟。
悲剧就发生在这短短数秒内。
欧洛克的身躯向后仰起。
时任次郎坊清玄整个身体撞上来,其手中紧握著锋利的独钴杵。原本是从印度武器诞生的法器彷佛回忆起过去的历史,深深地刺进欧洛克的腹部。
「喔,你不必多做什么──这家伙已经昏迷了。」
青年的视线转向旁边。
方才的咆哮似乎正是临死前的惨叫,阿什伯恩的怪物这次终于断气了。
得知自己没能赶上,艾梅洛阁下Ⅱ世苦涩地扭曲了表情。
「刚才,我又明白了另一个whydunit。」
「哦?」
「杀死革律翁‧阿什伯恩的人是您吧?」
「──你说什么!」
正好在此时赶来的露维雅瞪大双眼。
咯咯──少年笑了。
他的脸逐渐乾瘪下去,变得和本来的欧洛克一样老迈。既然少年的身体是人工生命体,当欧洛克维持身体生命的魔力中断,就一口气开始老化了吧。
「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显然对您很执著。这次带有仪式风格的手法,也有一半是为了吓您吧。至于做到这种地步的动机,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复仇。」
欧洛克回答。
「……唉,那家伙也预想过自己会被杀吧。正因为如此,才会将葛拉尼德的魔术刻印植入这个山伏身上。植入对象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但达到发芽阶段的就是这家伙吧。」
他按住腹部,结结巴巴地说。
欧洛克尽可能缓慢地把清玄的身躯放倒在地。
艾梅洛阁下Ⅱ世协助他之后,开口问:
「为什么要杀死革律翁?」
「事到如今,重提旧事也没意思。那个谜题就当酬谢金如何?你喜欢益智游戏吧?」
青年立刻问道。
「因为您是葛拉尼德‧阿什伯恩的父亲吗?」
「────唔!」
露维雅僵住了。
她甩动法国卷金发,转头看著欧洛克。
「瞒不过你呢,年轻的君主。」
在这之中──渐渐变回原先老人模样的欧洛克叹了口气。
「咯咯。」
他笑了。
那究竟是在嘲笑谁?
那究竟是在嘲笑什么?
「虽然年龄有段差距,但这里的夫人是老夫的老友。经由革律翁的介绍,我们相隔十几年后重逢……没错,老夫白活了一把年纪,对她心生爱慕,思念那白皙的肌肤。」
相貌如同骷髅的魔术师回忆著遥远的时代。
「现在想想,革律翁应该早就知情。夫人会感叹没有孩子,老夫会忍不住趁虚而入,他大概都事先料到了,才介绍我们相见。」
「所以,生下了葛拉尼德‧阿什伯恩……是吗?」
「那是只发生过一次的错误。」
老人说。
「后来,听说夫人罹患那个绝症,生下儿子后很快就去世了。当时老夫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在一起研究的期间,老夫很担心阿什伯恩的魔术刻印能否在那孩子的身上扎根,一直难以入睡。呼咯咯,虽然结果在老夫烦恼时,孩子也得了绝症病倒了。」
欧洛克说过,从德鲁伊那里取得的秘药也没有用。
去取得秘药的人,是革律翁还是他呢?
「葛拉尼德的葬礼结束一阵子后,那家伙对我说辛苦了,让你见识一个好东西。咯咯咯咯,他给老夫看了什么,已经没必要解释了吧?」
欧洛克注视著死去的阿什伯恩的怪物。
考虑到葛拉尼德怎么称呼那头怪物,其真实身分显而易见。
化为野兽的人。
听说生完孩子就立刻去世的夫人。
「怎么样?那家伙欢喜地告诉我──我终于克服了她的绝症。虽然是个生育困难的女人,但她有作为使魔的天赋,我打算拿她的身体当魔术刻印的储藏库。一方面是受到你的蝶魔术薰陶,让她能够保存各种魔术刻印。希望你也务必给予祝福。」
「…………」
就连艾梅洛阁下Ⅱ世也沉默不语。
而露维雅也只能聆听著老魔术师的告白。
「……试著想想,那家伙或许是真心的。爱著妻子、爱著儿子,或许统统是真心的。最后将妻子改造成怪物,作为魔术师,或许也是很自然的念头。」
「欧洛克老。」
「老夫无法忍受。就算老夫认为作为魔术师,那家伙或许才是正确的。」
魔术师应该为魔术殉道。
不管是付出多少牺牲,只要能往魔术的深奥迈进一步即为正道。
最接近深奥境地的人之一──欧洛克‧西札穆德短暂地遗忘了每个魔术师最先学到的事。杀死曾是朋友的革律翁‧阿什伯恩后,他逃也似的离开剥离城,就连过程都不太记得。
「后来,您收到了这封邀请函吗?」
「没错。咯咯咯,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死去的儿子已经被当作魔术刻印切碎了。」
一阵风吹过。
暴露在外的密道缝隙间,响起哭声般的风声。
露维雅对艾梅洛阁下Ⅱ世问道:
「──你听到了多少事情?」
「我只知道……这座剥离城里有他想救的人。」
「只有这样?你是浪漫主义者吗?还是笨蛋?」
在流露出些微怒气的少女面前。
「咯咯咯咯咯。」
老人再度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起案件开始后的笑声中,那感觉是最纯真的笑声。
那具身体轻轻向前倒下。
「老夫的孩子啊。」
他抚摸倒卧的清玄脸庞。
在那之后,前进短短数公尺的路程,对老人而言或许就像长达数个月的漫长旅途。腹部彻底被鲜血濡湿,他拖著腿往前走的表情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愁闷,却又像终于找到青鸟的孩子一样微笑著。
他触碰早已断气的阿什伯恩的怪物。
「老夫的恋人啊。」
老人紧紧抱住化为野兽的昔日恋人。
「Perform a dance.」
无数只黄金之蝶在世界飞舞。
那或许真的是让遭到改造的女子,短暂恢复原貌的秘法。
彷佛将狼与蜘蛛混合而成的阿什伯恩的怪物,恢复成美丽女子的模样。虽然没有连被炸飞的右半身都复原,相拥的两人仍仿若受到月光祝福般美丽。
老魔术师也就此再度停止呼吸。
不久后。
「──露维雅大小姐!」
「──喂,你的弟子怎么办啊!」
克拉文抱著昏迷的格蕾,与富琉一脸毫不知情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