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伦敦搭乘西海岸干线约三个半小时,在途中的奥克森霍姆站转车后,不久就抵达温德米尔。
湖区。
英国为数不多的知名渡假胜地,是一片风光明媚的土地。如果说是彼得兔的故乡,大概有些人会知道吧。彼得兔的作者碧雅翠丝‧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将她钟爱,受到山峦湖泊环抱的风景,与栖息在那片牧草地上的野兔群化为图画书,至今依然在全世界阅读流传。
下了火车,马上就有一辆马车等著,辨认出我们的身影后,貌似车夫的人摘下帽子行礼。
「恭候大驾,您是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小姐吧。」
车夫询问。
「拜隆吩咐我前来接您,请上车。」
「那我就不客气了。」
格蕾左顾右盼地望著我,但我悠然地点头。这时候婉拒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一手提著行李箱迅速坐上马车,催促后面的格蕾也跟上来。
马匹挨了一鞭,嘶鸣著迈开步伐。
平地当然不用说,马车在相当险峻的山路上也优雅地前行。
明明是由动物拖行,却几乎感受不到上下震动,大概是某种魔术的效果。说不定就像我对行李箱施加的重量操作魔术,或是对车身施加了一点浮游魔术。
不久后──
「……好像看得见了。」
我用下颚比向车窗。
有两座塔伫立在湖畔。
用现代基准来说,那栋建筑物的规模不算巨大,顶多相当于四层楼高的大楼。只是两座塔莫名倾斜耸立的造型十分酷似。
「那两座塔好像称作双貌塔,或是缀上管理这片土地的家族名称,称之为双貌塔伊泽卢玛。」
「双貌塔伊泽卢玛……」
格蕾喃喃地覆述。
「东侧是阳之塔,西侧则是月之塔。」
也许是听见谈话内容,车夫的声音传进马车里头。
阳之塔。
月之塔。
也就是指太阳和月亮吧。不过对我个人而言,印象上更像等待猎物落网的蚁狮。
工房当然不用说,魔术师的领地首先会优化为最契合该家族的状态。简单来说,领地就像要塞一样,甚至连一捧沙、一口空气都不知道何时会与我们为敌。非比寻常的紧张感让我不禁扬起嘴角。
这一次,马车在月之塔旁停下。
「会场在这边──那么,请玩得尽兴。」
车夫颔首致意。
我们下了马车,没多久后,那名车夫与马车融化了。
宛如童话故事一般,剩下的只有一个小玩具兵和一辆小马车。
「不愧是创造科的正统分家,很擅长这类把戏吗?」
当我不禁发出呻吟──
「──承蒙赞美,真是光荣。」
低沉的男中音响起。
「欢迎光临,艾梅洛的小姐。」
一名留著胡子,年约四十五岁的绅士在塔的入口恭敬地弯腰行礼。一头棕发的他身穿朱红色西装,也许是腿部不便,一手拄著拐杖。
「我是拜隆‧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感谢你远道而来。」
「伊泽卢玛的当家吗?恕我未能及时问候。」
我尽可能恭敬地鞠躬。
虽然我也是名列十二君主的当家候补,但目前将席位让给了兄长。考虑到亚奇索特本来是边缘中的边缘,单论门第应该是对方略胜一筹。
拜隆卿微笑地点点头,一手指向塔的入口。
「请进,宴会已经开始了。」
2
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充满庄严的光辉。
地面铺著彷佛一踩下去就会陷没到脚踝的绒毛地毯,冰冷的空气很舒适。众人有说有笑的影子,令人联想到幻想的风景。实际上,由于聚集于此的人几乎都是魔术师,这正是梦的世界。
梦啊,跃动吧。
因为汝乃夜之话语的编织者。
「托利姆,我允许你自我判断。」
「遵命,主人。」
冰冷的声音回应我简短的低语。
事先从行李箱取出的水银已经在我背后形成女仆外形,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下命令让她能够自律行动。
这时,我的魔术礼装望向大厅,一本正经地说:
「……简直像堆粪山【I don't know they stacked shit that high】!」
因为她说话的模样莫名地充满自信,令我忍不住想揍她。嗯,这肯定是从费拉特灌输她的B级片或什么的。幸好其他人没听见,之后我要宰了费拉特。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旁边的格蕾不知所措,深深压低兜帽,十分小心观察起四周。虽然她也令我很担心,但看起来不会像托利姆玛钨一样语出惊人,稍微能放心点。
我听见华丽的音乐。
调子让人联想到遥在远方的悠远大海。
吹响的小号音色高亢;钢琴编织出纤细的主旋律;雄壮的低音大提琴支撑著底层。优美的音乐兼具令人想跳起踢踏舞的轻巧。
「拜隆大人偏好爵士乐吗?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古典乐。」
而且还是一九三〇年代的曲子──好心情【In the Mood】。【注:作曲家乔‧加兰(Joe Garland)于1939年创作的爵士乐热门名曲。】
这首曲目在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奏也堪称传说,但若非兄长有不时在公寓听老唱片的习惯,我应该也不会知道。我也满喜欢兄长在老古董黑色圆盘上缓缓放下唱针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应该关注的是乐团。
(……机关乐团吗?)
无论是小号、钢琴还是低音大提琴,都是由乐器后方身高大约只有人类一半的机关人偶演奏。创造科的这一面近似现代科学,不过决定性的差异在于驱动他们的不是微晶片和电源,而是暴露在月光下的丝线与构成幻想种骨骼的齿轮。如今仿制人体的概念已经完全衰退,有能力创造出如此精致人偶的魔术师应该为数不多。
机关人偶们流著汗自豪地持续演奏音乐,证明它们并非只是重播音乐的机器,而是专精于演奏的新「生物」。
「…………」
我突然将那副样子与我们重叠在一块儿。
不──
实际上,这些自动人偶和我们究竟有什么差异?
因为我们同样是花费数百年改造自己,专精于神秘的生物。就算自认作为远离俗世的超人得到了睿智,不也是和在某人建构的舞台上持续转动的固定齿轮一样吗?
(……不行,和那位兄长相处会被多余的思考传染。)
我微微摇头,茫然地望向周遭。
大厅里聚集了许多人。
在场大概有数十人,所有人都是魔术师。有人手端绯红的葡萄酒,有人在享受华丽的音乐,沉稳地谈天说笑。
……至少乍看之下是如此。
「……莱涅丝小姐。」
有人揪住我的衣襬。
「什么事,格蕾?」
「不是的,我们要怎么办?你在会场内有熟人吗?」
「不。」
我向悄声发问的少女淡淡地笑了。
「首先要『见』。」
我收敛气息,缓缓地环顾会场大厅。
我不经意搜寻听到的对话和词汇,在脑海中建立包含人物地位与立场的关系图。
「……那边是特兰贝利奥、特兰贝利奥、特兰贝利奥、梅尔阿斯提亚、特兰贝利奥、梅尔阿斯提亚、特兰贝利奥……唔哇,不愧是特兰贝利奥派的社交聚会。巴露忒梅萝派系几乎挂零,四面楚歌也该有个限度。」
我想起中国的典故,同时发出叹息。
从魔术师社交聚会的性质来看,确认派阀比例是当务之急。
虽然这是在初次造访的地区举办的集会,大多数都是生面孔,但毕竟我从童年就习惯了参加社交聚会。只要看到对方的服饰与言行举止,我有自信能大略辨识出其派阀。啊,顺带一提,兄长在这一点上也不及格。出自新世代暴发户的悲哀,让他非常不了解魔术师立场的细微之处。
「……呼嗯。总计比例是特兰贝利奥六成、巴露忒梅萝一成、梅尔阿斯提亚三成左右吗?」
「这些是派阀的名称吗?」
「算是吧。民主主义代表特兰贝利奥、贵族主义代表巴露忒梅萝,以及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做研究的梅尔阿斯提亚。」
我尽可能浅显易懂地回答格蕾的问题。
──如同刚才所言,钟塔的派阀大致分为三派。
以巴露忒梅萝为首,也是艾梅洛所属的贵族主义派阀。
以特兰贝利奥为中心,包含巴尔耶雷塔的民主主义派阀。
以梅尔阿斯提亚为代表的中立派阀。
粗略地做个整理,分歧点在于钟塔该交给更优秀的贵族血统来经营,还是从血统不怎么样但更有才能的年轻人中招募人才管理。
不过,到头来还是魔术师,所以无论声称贵族或民主都没有太大的差异。问题在于是否同意从魔术师这群经过筛选的人再筛选一次。
「……我大概明白了。艾梅洛是贵族主义吧。」
「大致上是。不过,这部分在近年来也变得很复杂。」
艾梅洛主张贵族主义,起因在于我的义兄──即上一代艾梅洛阁下去世前曾是钟塔数一数二的大贵族。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如今的艾梅洛并未残存那么强盛的权威和财力。
倒不如说,现在开办了率领新世代的艾梅洛教室,艾梅洛实质上比较接近特兰贝利奥等人的民主主义。加上先不提艾梅洛派阀,我兄长本身的言行不逢迎保守也不逢迎革新,看在贵族主义领袖巴露忒梅萝眼中当然会认为「你们在我们派阀谋生不是吗?在想什么啊?」,处于这种状态。
啊,当然,不小心当真变节的话必死无疑。
别说十二君主,在三大贵族中也被视为最大势力的巴露忒梅萝可非虚有其表。岂止秘密动手,艾梅洛应该会被他们公然击溃吧。
「毕竟对上掌握法政科的巴露忒梅萝,魔术不用多说,在权力方面也毫无胜算。」
「咦?巴露忒梅萝是法政科吗?」
格蕾歪歪头。
「嗯。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听说是十二君主,我还以为一定是主要十二学科各有一名……因为听说法政科列于十二学科之外…………」
原来如此,她是这样理解的吗?
倒不如说这样才寻常。虽然这种事似乎会在钟塔上课时记住,不知道多半是她与人交流不多所致。
「这其中有些缘由。现代魔术科的确是主要学科,但最近才有君主就任……」
说到一半,我的视线转向一旁。
气氛险恶的对话声传入耳中。
「哦?你们妄想著凭那种浅薄的血统,在魔术尊贵的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吗?」
「你们以为在魔术衰退至此的现在,只靠自己就能维持魔术吗?你们何时才会清醒,认识到那是无法挽回的幻梦?」
「……你瞧,立刻上演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低语。
老奸巨猾的魔术师在争论时会更隐蔽一点,但年轻人按捺不住,当双方都喝醉时更是如此。今天的社交聚会邀请的客人,年龄层略偏年轻。
「你想说现在的钟塔少了新世代也能维持吗?」
「哈哈哈。钟塔本来就是为了贵族【Lord】而建立,沾光分到几口汤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吗?」
以两人为中心,双方的派阀慢慢地充斥著紧张感。
尽管不会像艾梅洛教室的那些笨蛋一样立刻演变成魔术战,但险恶的气氛立即在会场内扩散──
「好痛痛痛痛……噗、噗好意思~!」
一个人影脚步晃晃荡荡地横穿而过,介入两人之间。
双方派阀都没料到的插曲让魔术师们眨眨眼,好像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大大地挥手转圈。
葡萄酒杯划出拋物线飞上半空。
「啊。」
听到我的声音,格蕾小声呢喃。
年轻人大字型地倒在地上。
他吐出满是酒气的呼吸,强烈得令人有点受不了的体味凌辱著周遭。宴会明明应该才开始不久,他到底猛喝了多少酒?
「噗、噗、噗好意思。我向大家赔礼──」
那人口齿不清地像毛毛虫一样爬行著,再度反胃地摀住嘴巴。
由于太不堪入目,周围众人感到极其扫兴。魔术师们互瞥一眼,深深地叹一口气后纷纷散去。他们宛如在远离全世界最糟糕的脏东西,被留在原地的年轻人感到非常不适地按住腹部。
「……哦?」
我轻轻发出佩服的吐息。
「请问……」
声音从背后传来。
格蕾接住了刚才飞上半空的葡萄酒杯。
一滴也没洒出来──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酒也同样盛在杯中。即使没有亚德,这名少女的反射神经也十分卓越。
「接得正好。」
我接过玻璃杯,递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的年轻人。
「请。」
「不、不好意思。」
年轻人脸色发白,以颤抖的手指紧紧抓住玻璃杯以免掉落。
失去兴致的魔术师们已经散开,我递出杯子,同时在他耳畔悄悄低语。
「不客气──这种手段用来平息纷争相当有效喔。」
啊唔!──我说完后,年轻人发出呻吟。
「……我显得很刻意吗?」
「不,没问题。因为大多数的魔术师自尊心都很强,想不出暴露自身丑态这种主意。你的演技确实是跑龙套水准,但表演没有问题。」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也许是因为他不符合魔术师风格的方法论很像某个人。
「再说,你真的喝醉了吧?怎么办到的?」
「……这个是吃了能瞬间醉酒的药。」
年轻人从西装内袋里取出小药丸。
「然后,这个是醒酒药。」
手掌翻过来,食指和中指之间夹著另一颗药丸。
配著刚才的红酒服下那颗药丸不到十秒钟后,年轻人浑身的毛孔就不再散发出酒味。
「……真有一套。」
我实话实说,而年轻人害臊地搔搔脸颊。
「我姑且也是药师。」
「哦?你属于植物科【尤米纳】?」
「不是。」
咳咳……脸色发白的年轻人用衣袖摀著嘴咳嗽,露出微笑。
「是传承科【布里希桑】。我名叫迈欧‧布里希桑‧克莱涅尔斯。」
「喔,是布里希桑的人。」
是名门。
虽然没有如巴露忒梅萝那般的权力,这个门第在历史和研究的实绩上毫不逊色,是典型的中立派。不愧是传承科,其魔术性质的多样性无人能出其右,在钟塔也被视为保有最多罕见文献的学科。
中间名是布里希桑,代表他是家系成员或在成员的庇护之下。多半是分家的人,不过光是有布里希桑的人到场,就看得出这次双貌塔的露面宴会关注度之高。
(……还是说,他的目标也是冠位?)
当我想到此处时──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背后。
「那个魔术礼装──难道是艾梅洛的?」
发现他指著托利姆玛钨,我也很意外。
「哎呀,你知道?」
「是、是的!」
自称迈欧的年轻人振奋地点点头。
「那位赫赫有名的艾梅洛阁下完成的月灵髓液【Volumen hydrargyrum】!『流体操作』的机能美!啊啊,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不、不好意思!我可以摸一下吗!」
「……呃,那是无妨。」
我才刚说完,迈欧的手指迅速滑过水银女仆的身躯,开始发出像小孩面对玩具区的「哇啊啊啊啊~」声响。
「啊啊……好厉害。不用衰退的仿制人体概念,只让『流体操作』与『人格赋予』的结果采取最适合的形态。容器遵循内容虽然自相矛盾,但作为魔术是正确的。为了得以维持最低限度的魔力,也组成整体循环的机制。这是你的成果吗?」
「……嗯、嗯。不过兄长有提供建议。」
「兄长!那么,你是──」
他说到一半时,新的声音传来。
「迈欧。」
说话的声调很温柔。
「──热衷于研究是很好,不过你碰触其他家族的魔术礼装时最好再小心一点。你这样就算送命也没得抱怨喔。」
那句话令迈欧回头。
那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子。
从柔和的气息判断,她似乎是东方人。大概是日本人?我漫无边际地想著。尽管在那个极东地区有其他组织和魔术扎根,但或许是因为也同属岛国,在钟塔也莫名的经常看到日本人的身影。
「哎呀,不好意思,苍崎小姐。」
「不客气?我觉得你刚才劝架的手法很不错。」
她接著转向我们。
「初次见面,我叫苍崎橙子。」
女子有一头色泽黯淡的红发。
虽然是东方人少见的颜色,我觉得大概不是染的。因为尽管与自己的眼睛不同,但那是贴近这名女子本质的色彩。
只是,我也觉得这件事绝不能说出口。
不──
因为在那之前,女子的名字让我感到战栗。
「……苍崎……橙子……?」
我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表情多半也是不想留下记录的惨样才对。
「你是封印指定的……」
「封印指定?」
不理会微歪著头的格蕾,我像具稻草人般呆站著不动。
那是给予具备特殊才能的魔术师的称号,也是协会下达的敕令。
单纯的学问和钻研无法修得的魔术──因为珍惜只能靠其血统、体质才得以实现,且只限一代魔术的保有者,协会发出命令,决定亲自永久保存他们。正因为如此,封印指定对魔术师而言是最大的荣誉,亦是致命的烙印。
毕竟一旦遭到保存就无法继续做研究。若是出色得足以受到封印指定的魔术师,他们都不会吝惜性命,反倒不可能放弃研究。所以,遭受封印指定的魔术师大多引退,悄悄藏匿行踪,或者躲在自己的领地内。
至于这位苍崎橙子──
「封印指定在几年前就解除了。」
女子轻柔地微笑著低语。
那正好是我很可能发出尖叫的时机,我只能认为,我从认知到遭受冲击,转而行动的时间都在她预料之中。如果这名女子是暗杀者,要割断我的咽喉应该也很轻而易举。
我大大倒抽了一口气。
透过不该当众做出的深呼吸,总算恢复清醒。
「……这样啊,你是其中之一?」
我这么说。
原本,一旦下达的封印指定即为绝对。
只是几年前,发出封印指定命令的钟塔最古老教室发生重大异变。
秘仪裁示局‧天文台卡里翁,发生了与世纪末相称的重大事件,也对钟塔整体产生剧烈的──比我的义兄艾梅洛阁下去世时更剧烈的──冲击,据说当时有几个人的封印指定解除了。
眼前的女子正是当事人吗?
还有,那个事实也证明了我听到的另一个传闻。
「──格蕾,这一位是我提到过的冠位。」
灰色的少女肩头一颤。
没错。
她正是曾受到封印指定的幻之冠位。
我原本打算先慢慢看看战场,却突然遇上四处徘徊的最终头目。我的兄长肯定会嚷嚷著「这种烂游戏哪玩得下去!」,将游戏控制器丢到一旁。
「初次见面。我叫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
我压下震撼,恭敬地鞠躬,而橙子淡淡地微笑。
「我知道你。因为上一代艾梅洛以前请我帮他做过一点工作。」
「上一代……?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吗?」
「没错。」
她竖起食指抵著嘴唇,彷佛在说详情之后再谈。
对了,这名女子实际上几岁呢?虽然从外表看起来只像二十五岁左右,但考虑到她遭到封印指定的时期,应该有些出入。当然,魔术师的外表年龄不太靠得住,对于既是冠位又受到封印指定的超出常规人物来说,时间的制约等等更是遥远。
不过,上一代当家的名字出现时,我觉得有点可惜。
因为我心想,如果能让兄长和她碰面,可以看到他多么苦涩的表情呢?
「哎呀。」
橙子的视线投向格蕾。
「…………?」
「你有张有趣的脸孔呢。」
当女子仔细地注视著她,正要伸出手时──
大厅深处传来欢呼声。
「──看样子是黄金公主登场了。」
橙子也回过头。
大厅深处是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在二楼像露台延伸出去的部分,伫立著一对像是双胞胎的女仆。她们的身影与对方一模一样,端正的容貌足以让人误会她们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
两名女仆拈裙行屈膝礼【Curtsy】后,向背后呼唤。
「蒂雅德拉大人──」
「艾丝特拉大人──」
「请进。」
两名女仆同时说出最后一句话。
紫色的礼服缓缓地自露台阴影处分离出来。
「────」
时间被撕碎了。
所有的感觉在这一剎那丧失。不,连同剎那这种陈腐的词汇一起弹飞出去。
俯瞰我们的眼瞳宛若神话的宝石;理想的鼻梁肯定是天堂的雕刻家赌上灵魂削成的作品;闭合的嘴唇让人联想到乐园的花瓣,泛著绝对不会失去的青春光辉。那名女子仅仅身为那名女子就■,让每一个形容都变得可笑。
插图008
在丧失一切形容词尽头的某种事物。
起码作为魔术师者不可轻易说出口──只能以「 」形容的终结地点。
「我是袭名黄金公主的蒂雅德拉‧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
即使认知到那个声音,在场的魔术师们还需要几分钟才恢复神智。
有好几名魔术师就连手中的酒杯掉落,鞋子染上了葡萄色的污渍也没发现。也有人呆站著不动,直到完全停止呼吸陷入缺氧状态,甚至有人当场跪倒涕泗滂沱。
如果这是魔术施加的心理攻击,谁都不会当一回事吧。因为聚集于此的人都是颇有实力的魔术师,身为魔术师者首先要武装自己的心灵──正是一开始就会学到的事项。正因为那是非常纯粹的■,他们培养出的心理防卫术式才会比纸张更轻易遭到撕毁。
说来丢脸,我也不例外。
我甚至连自身意识断绝这一点都没察觉。
「我是袭名白银公主的艾丝特拉‧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
坦白说,第二个人已在认知之外。
一方面是因为她戴著面纱遮住脸庞,不过我们的认知能力早就超出负荷了。
环顾周遭,大多数人都尚未恢复意识。目睹天主到来的信徒说不定也会出现同样的反应。有几个人按住眼睛,大概是受到冲动驱使,想戳瞎眼球让这幕景色作为最后看见的画面。之所以压抑得了那股冲动,也是出自于或许能再次看见同样的■的肤浅欲望吧。
「……原来如此。」
从身边响起的声音,使我总算回归现状。
「……那就是黄金公主吗?尽管听过传闻,没想到达到了那种境界,不得不赞赏伊泽卢玛的历史呢。」
橙子低喃。
她的口吻变化很大,让我一瞬间闪过一丝怀疑,发现女子的脸上发生了变化。
橙子手中拿著眼镜,垂下眼眸。
「嗯。我也有些震惊,所以切换了一下。」
「切换?」
「切换一下性格。」
橙子重新戴上眼镜,对我点头致意。
那时候,她已经恢复方才的氛围。魔术师中也有不少人为了做研究,蓄意引发人格变异,因为有利于学习特定技术的人格存在。我想她应该是这类的例子,也不再多加留意。
「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会儿。可以吗,迈欧?」
「啊,嗯……好的。」
在周遭众人仍处于茫然时,橙子和药师迈欧离去。
当我避免不慎去看到黄金公主,同时准备先摇醒格蕾之际。
清脆的掌声在宴会厅内回荡。
「──了不起,拜隆卿。」
大约年过七十的老妇人拍著皱纹深邃的双手。
她有一头宛如狼一般高贵的银发,身穿著时髦的绿色礼服,挺直背脊,送上爽快的掌声。配上她毅然的态度,那清脆的声响甚至让茫然自失的魔术师们都重振精神。
「巴尔耶雷塔阁下。」
某个人说道。
随著那个名号响起,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再次由两名女仆领回露台阴影处。祈祷时间停止的魔术师们发出呻吟,究竟有多少人盼望就此死去呢?
音乐也换上新曲目。月光小夜曲【Moonlight Serenade】。【注:爵士乐手格伦‧米勒1939年创作的爵士乐名曲。】
然后,老妇人调头朝我们走来。
「我的笨弟子直到刚才似乎还待在这里啊?」
她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愉快地转动威士忌酒杯。
面对这个对象,我也不得不严肃以对。
「久疏问候,巴尔耶雷塔阁下。没想到连你也大驾光临了。」
「喂喂,这是分家的大日子,不管我有多忙碌也不可能不来。」
呵呵,她轻声发笑。
布满皱纹的脸孔皱得更加厉害,生命力如此洋溢的老妇人也很少见。她一口喝光威士忌,从刚好走过来的人工生命体手中的托盘上拿了杯新酒,再度转起杯子。
「……巴尔耶雷塔阁下?那么,是创造科的……」
格蕾悄声询问。
对了。除了兄长以外,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实际遇见君主。
「没错,她和兄长一样是钟塔的十二人之一,创造科的君主。」
「──很久没看过你和托利姆玛钨以外的随从同行了。」
老妇人很感兴趣地开口。
脸上依然带著满意的微笑──
「依诺莱‧巴尔耶雷塔‧亚特洛霍姆,多多指教。」
她举起右手。
灰色的少女也怯生生地握住她的手。
「……我是守墓人格蕾。」
兜帽微微上下晃动,她颔首示意。
虽然不符合正式礼仪,但依诺莱似乎不在意,而我补充说明。
「她是兄长的寄宿弟子。」
「哦?看起来很能干。」
「啊、呃,那个……但我不是魔术师。」
格蕾开始找藉口,不过说明这一点的话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所以我刻意加以忽视。幸好依诺莱也没有深入追问,只是大大地点个头。
她的目光倏然转回我这里。
「那么,怎么样?差不多有意改换派阀了吗?」
看著满脸微笑的老妇人,我觉得心脏被一把抓住。
如同先前提及的,艾梅洛好歹是贵族主义的一派。巴尔耶雷塔属于民主主义的特兰贝利奥派,如果答应她,区区艾梅洛将被瞬间击溃。
「不,还请饶过我们。弱小门第光是生存下去就竭尽全力了。」
「唔。既然都提出了邀请,我们也有意庇护艾梅洛。如果那位艾梅洛阁下Ⅱ世优先为我们执教,转让一两个教室给你们也可以喔。」
「唔……!」
我不禁结巴。
这堪称破格的条件。教室的权力确实没那么了不起,但巴尔耶雷塔持有的教室皆为在钟塔也数一数二的灵地,不论转让哪一个给我们都能提高身价。
「……很可惜,我们没有足以运用如此优异灵地的能力。」
我需要几秒的时间才能回答。
「真遗憾。」
「感谢你的邀请。不过,我兄长是什么地方让你如此看中呢?」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吧?我当然十分期待艾梅洛阁下Ⅱ世的本领,但看到原本艾梅洛教室的情况,提拔他担任君主的人是你吧。」
「一半是顺势而为。」
依诺莱的话听得我微露苦笑。
就是因为这样,消息灵通人士才难以应付。如果她像众多贵族主义者一样轻视我,那还轻松得多。
此时──
「……请问……」
非常客气的声音响起。
知道话者是格蕾,依诺莱催促她说下去。
「嗯,怎么了?」
「……为什么巴尔耶雷塔不属于贵族主义呢?」
「!」
格蕾的问题令我不禁张大了嘴。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比托利姆玛钨更不懂得察言观色──就像用手指戳进别人的伤口一样。
「格、格蕾……」
「我听说创造科的魔术师几乎都是艺术家。艺术不是贴近贵族的活动吗?」
这是个非常单纯的问题。单纯而致命,也像淬毒竹枪的问题很可能一击刺中要害,造成堆砌积起的混凝土墙崩塌。
对于她的询问,依诺莱大笑。
「哎呀,你真不错!有几十年没人问我这种问题了!」
她的笑声太过爽朗,甚至好几名魔术师看了过来。
只是,若是在钟塔也名声响亮的女中豪杰──巴尔耶雷塔阁下,任何人都不敢一直盯著她看。
依诺莱毫不在乎匆匆撇开头的魔术师们说:
「因为艺术,首先是为了撼动当代人的心灵而存在。」
「当代人吗?」
格蕾不解地歪了头,老妇人悠然颔首。
「没错。常有人认为,经过时代的洗礼才是真正的艺术,但那已经不是艺术,而是叫作历史。当然,历史有它应该尊敬的价值,贵族主义的那些人好像很重视,不过那并非我们追求的事物。」
老妇人眯起眼睛。
从她的口吻可以明白,她认为价值这个词汇绝非只以现实和历史作为依据,还注视著遥远彼方的理想。
「美丽很美好。就算只有短暂一瞬间,光是存在过就有其价值。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奔跑穿过这一剎那──同样地,现在这个时代应该不拘于过去的血统,由当下的人经营,这是我们的信念。」
她宏亮的演说,确实充满了率领一个派阀之首席魔术师的自豪。
「……我勉强明白了。」
格蕾点点头。
虽然勉强这种说法在字面上有些模糊,但光是从表情就感受得到她认真地沉思过。
「喔喔,真开心。既然你也是艾梅洛Ⅱ世的寄宿弟子,随时来拜访我们也没关系喔。」
依诺莱也开朗地提议,但眼神同样很认真。
依照这名老妇人的特质,我完全不知道她会从何处发动迂回攻势,不得不重新紧张起来。
(……唉,真讨厌。)
当自己受到波及,哪怕是我也没有余力嘲笑兄长的烦恼。
当我后悔不及时,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先前那位绅士拄著拐杖快步走来。
拜隆‧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
「您在这里啊,依诺莱大人。」
「哎呀,拜隆卿。我玩得很愉快。」
老妇人再度一口饮尽威士忌,而绅士把脸凑过去低语。
「我有点事想和您谈谈。」
「哦?」
接下来的耳语让依诺莱的表情微微一动。
然后──
「那么,我先走了──下次再见,艾梅洛的小姐与寄宿弟子。」
老妇人露出仍旧雪白的牙齿笑了。
3
结果,我在那之后一如往常地四处寒暄,社交聚会落幕。
我还以为黄金公主、白银公主会下来大厅并向大家介绍,但宴会上没有那种活动。不过面对如此惊人的■,在场的魔术师说不定会失去理智。
许多魔术师直接踏上归途,在财政上也需要等待搭乘明天电车的我,则在对面的阳之塔借宿。
在空间分配上,月之塔似乎是供家人居住,阳之塔则供客人使用。
客房的床不愧是高级床铺,光是躺在上面就像处在无重力空间。相反的,这使我自觉到附著于体内的沉重,不禁大叹了一口气。
「……唉。」
我轻触眼皮。
眼球彻底发烫起来。由于这种体质,我不太擅于应付社交聚会。因为魔术师的魔力波长各有不同,一一配合对方调频的眼球目前陷入类似轻度热失控的状态。
我认为这点是我作为魔术师,也不怎么优秀的证据,但根据兄长的说法,这种体质似乎会随著年纪增长稳定下来。对我个人来说只是拥有魔眼而已,唯独看到兄长有点羡慕的表情是种享受。
(……话说回来。)
我摀住整张脸,发出叹息。
「不只冠位,居然连君主都登场了。」
事件未免太多了。
不只眼球,大脑好像都快热失控了。我以为自己预料到大致情况,但想得有些太简单了。不,巴尔耶雷塔阁下的出现还好,偏偏传闻中的冠位魔术师竟然是苍崎橙子。
应该思考的事情堆积如山,我完全不知道要从哪件事开始整理。
「……虽然如此,幸好没有遇袭。」
低吟声从身旁响起。
是还没躺上床,坐在沙发上的格蕾。
也许是长时间紧张之故,她还是忐忑地坐立不安。交叠的手指细微地动著,手势似乎是佛教的结印或非洲的翻花绳。对了,在兄长的课堂上谈过,毛利文化的翻花绳是由神话口述人所创,从伊努特文化的翻花绳也看得出与咒术的关联性……嗯,到了会做出这种联想的阶段,就是我非常疲倦的证明。
总之,这代表我还无法确实控制大脑。
「虽然有些看起来可能会来找麻烦的家伙很躁动,但大多都在这次的初次露面聚会上吓破胆了吧。到了那种境界,就像一种兵器呢。」
「……为什么,要创造那么美的人?」
格蕾语重心长地问。
那位黄金公主造成的冲击,似乎让这名木讷的少女深受感动不,其实我也非常了解。
「我也和兄长谈过,因为美是魔术的领域。」
我点完眼药水后回答。
我感觉到热度微微地逐渐缓和。从心情也随著双眼逐渐镇静下来的这一点来看,我的身体可真现实。唉,虽说是魔术师,要自我控制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步骤。
「美吗?」
「没错。兄长说过数学上的协调对魔法圆与工房而言是必要的,但我记得伊泽卢玛,或者说巴尔耶雷塔是以更基本的部分评估美。」
我也是因为那股冲击而回想起本来快要遗忘的事。
「你知道魔术师的目标是什么吗?」
格蕾一瞬间愣住后,一边苦思一边开口:
「呃……我在课堂上听过。是叫……根源之涡?」
「对。叫根源之涡,也单纯叫根源,有时作为无法论及之物称为『 』。是所有一切的原因,让一切现象、事象流动的零。嗯,像这样试著说出口,言语真的不太好。给零与根源染上多余的色彩,封闭了难得的意义。」
我斟酌词语,眯起双眼。
「不管怎么说,所谓的魔术到头来是为了到达那里的副产物没错,当然,能够接触超常与达到超人境界本身就是种喜悦。正因为我们弱小,才会忍不住追求那样的超乎常理。然而,究极的目标终究不在那里。」
我一句一句地堆叠话语。
凡是现代魔术师,大多都明白根源是无法到达的。魔术原本就从神话时代不断衰退,朝向过去逆行的群体不可能得到回报。如今,据说可能是最后一人的第五名魔法使也在极东现身,通往那里的门几乎等同于关闭了。
可是即使如此,我们也没办法放弃。
如果能够放弃,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什么魔术师。
「巴尔耶雷塔是为了到达那里,选了美这条道路的家门。」
「……道路。」
「嗯。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原本美感对人类来说是生存所需的功能。」
我以手指抵著太阳穴,回想起更久以前听过的兄长讲课内容。
他果然确实有作为讲师的才能,只要找到最初的线索,之后授课内容就会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例如嗅觉、味觉是为了避免触毒而变得发达,视觉与听觉则是为了避免危险而锻炼至今。可是,在这五种感官以外,从我们人类在确立思考前起,就有作为『带来快感』的感觉的美存在。」
例如,法国拉斯寇洞窟的壁画。
例如,那些在威伦多夫遗迹发掘的旧石器时代裸像。
这些称为原始美术的作品们,明示出人类与美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关于美的作用,魔术好像是这么认为──观看美的事物,就是让自身变美。」
「……让自身……变美吗?」
看来这个观点实在超出理解范围,格蕾惹人怜爱地皱起灰色的眉。
「呵呵呵。很奇怪吧?不过,我想你在一般杂志上也看过美术与文艺是灵魂粮食的说法吧?」
「……啊,是的。这我有看过。」
「在根本上似乎是同一件事。根据兄长所言,美术好像是一种共鸣咒术。透过鉴赏美术,使本人的灵魂与灵性受到净化的感觉──这正是我们感受到的美的真面目。」
格蕾像小动物一样点头认同我的话,思索片刻后开口:
「那么,如果有究极之美……」
「代表我们的灵魂说不定会一口气提升到高次元。怎么样?有觉得自己变成像样一点的人类了吗?不过,你的脸本来就很漂亮。」
「──请别提我的脸。」
格蕾莫名地停顿了一会儿。这或许是她的地雷。
这种事情拉扯下去会很麻烦,迅速略过吧。
「……不过,其实我会像这样不禁大谈关于美的话题,正是她这种魔术的作用吧。」
我非常佩服。
举例来说,那就像为一本书、一首诗深受感动,因此改变人生一样。如果能必定引发那种连在出色名作与波长相符的读者之间都极少发生的现象──那无庸置疑是一种魔术。或者,形容成魔法的领域也不为过。
「……是喔。」
格蕾深深地发出叹息。
「创造科的成员都是那样吗?他们好像正在非常遥远的旅途上。」
「嗯,因为包含伊泽卢玛家在内的巴尔耶雷塔,在钟塔也是历史最悠久高贵的家族之一,毕竟是三大贵族之一啊。」
巴露忒梅萝。
特兰贝利奥。
巴尔耶雷塔。
钟塔将这三个家族称为三大贵族。
插图009
离题一下,Lord这个名称在钟塔分为大及小两种意义。具有大意义的十二君主已经不需要说明;相对的,以小的意义──称为贵族时,大多是指三大贵族的亲属,这三个家族就是如此特别。
当然,这并非正式规范。
这是君主制度穏固前的惯例。只是,一心尊敬古老的事物也是魔术师的本能,以这种惯例为后盾的权力斗争与骚扰非常根深蒂固地延续著。嗯,魔术师早点灭亡比较好吧?
顺带一提,艾梅洛阁下本来也含有这种意义,但如今已经是遥远的往事。
「……脑袋又快要爆炸了。」
格蕾按住太阳穴坦言。
「呵呵,灌输你太多知识了吗?」
我露出微笑,抚摸毛毯。
这时,格蕾斗篷的右手附近也开始蠢动。
「话说,一直被关在里头,害我没看见什么黄金公主!」
固定装置解开的清脆声响响起,类似鸟笼的「笼子」弹开出来。亚德在「笼子」内表情丰富地强调说道。
「那位大姊姊真恐怖!这可是我第一次明明彻底藏好了,还差点被发现啊!」
刻印在匣子上的眼睛和嘴忙碌地变化。
我有时候会觉得,像这样活动的亚德好像电影的CG动画。令人目不暇给地变化形态【Morphing】的表情,彷佛在强调自己是主人的代理人一般,丰富得超出必要。
「你是指苍崎橙子吗?」
「对啊对啊。她是怎么搞的?是怪物吗?」
「既然如此,你光是没被发现就很厉害了。」
这大概是亚德的隐匿并非魔术的缘故。不过,那只靠变戏法般的花招,就能将这个鸟笼收进格蕾的斗篷里吗?我对此感到疑惑,但少女和亚德对于这部分都三缄其口。
「……我也很在意她。」
「啥?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吗?」
「对。苍崎橙子为什么偏偏出席这场社交聚会──」
当我正要往下说时旁边突然产生气息。
「托利姆?」
我还在想差不多该收回行李箱的水银女仆正直盯房门。
「发现有两名不明对象接近。」
我和──格蕾浑身充斥著紧张感。
大约十秒钟后……
叩叩──房门被敲响。
我和格蕾一瞬间四目交会,稍微吞了一口口水后点点头。
少女伸手抓住放在桌上的亚德「笼子」,迅速收回斗篷里。这一幕不管看多少次都像是被吸进异次元一样,但目前燃眉之急在房门的另一头。
当我伸手去拿装了除了托利姆以外,还有其他魔术礼装的行李箱时──
「──我可以进去吗?」
说话声响起。
这道声音有点耳熟。
「──请进,门没锁。」
我回应道。
反正他人家中的锁无法信任,不上锁也一样。只要身处于他人的领地,就和被关进布满陷阱的迷宫没多少差别。
来者立刻有所反应。
开了一线的门缝立刻扩展,露出外面的走廊。
站在门外的,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初次露面时伴随的女仆。
「我名叫卡莉娜。」
由于一手提著提灯,女仆行了简略的屈膝礼【Curtsy】后再次问候。
「真是多礼。我是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请问有何贵干?」
我率直地询问后,女仆看向背后。
看来还有另一个人。
是她的双胞胎吗?
「请到这里来。」
随著那句话与招手,另一个人影靠近女仆。
我还以为眼睛失明了。
有时候,认知会凌驾于现实的物理法则。我以等同于魔术的严重程度,切身感受到自己的视觉神经与掌管那些资讯的枕叶同时破裂。
「黄金……公主……!」
*
老实说,我以为自己会发疯。
虽然是同性,但美到这种地步已经轻松跨越性别差异。我需要再几秒钟的时间重振起遭受重击的心理。她在烛光下摇曳的美貌太过超乎现实,要是有人说我的置身之处被替换成异世界,我也会相信。
「初次见面。」
我听见了声音。
连那道话声也彷佛直接撼动我的大脑。
「……啊……嗯。」
我也大声回应。
毕竟是第二次,冲击感没有上次那么强烈,否则我说不定会晕厥过去。这让我体认到美就是暴力。
「蒂雅德拉大人表示想和你谈谈。」
自称卡莉娜的女仆再次开口。
「和我们?」
「不,恕我失礼,可以请那边的小姐离席吗?」
烛光照亮戴著灰色兜帽的格蕾。
「……那个,我……」
「格蕾可以信任。」
我迅速插话。
明明是为了这种时刻找来的保镖,关键时刻却不在场我会很伤脑筋。因为只靠托利姆玛钨未必有办法应对。
这时,在一旁观望的蒂雅德拉为我说话。
「……既然是那样,卡莉娜,你单独离席吧。可以吧?」
「遵命。」
卡莉娜点了个头,老实地走出房间。彷佛在说这是当随从的基本功,我感受不到这个人的气息。
然后,室内剩下我们与蒂雅德拉。
「突然占用你的时间,非常抱歉。」
「……不要紧。」
虽然她的声音仍会让我头晕目眩,但我勉强回应。
不过因为靠得这么近,我也发现一件事。
「……你的耳朵该不会听不见吧?」
「你发现了吗?」
黄金公主──蒂雅德拉微笑著摀住耳朵。
「我因为遗传问题失去听觉,即使如此,只要读唇语就能进行大多数的对话,用魔术学习发声也很容易。」
「……喔,原来如此。」
魔术虽然逐渐被现代科学超越,却也尚有许多魔术特有的长处。
黄金公主刚才说的内容──教导聋人正确发音就是这类例子。简单来说,是将发音资讯直接灌输进脑海就行了,虽然是一定程度的高等魔术,不过只要找来能用心灵感应沟通的术者,问题就会解决。好歹是巴尔耶雷塔的分家,处理这点事情应该易如反掌。
虽然再过十年、二十年,现代科学很可能也会直接在脑部植入电极。
我吸了一口气。
切换想法,用一如往常的态度说:
「今夜我玩得很愉快。光是像这样待在你面前,光荣与眼福就让我几乎晕厥。」
我说出诚实的感想,而非奉承。
蒂雅德拉淡淡地微笑。
笑容比起花朵更美。
「谢谢──我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艾梅洛。他告诉我,那位君主以新魔术的构筑受到整个钟塔的瞩目。对于新世代的魔术师们而言,简直如同救世主。」
哎呀呀,又是兄长的话题。
我不觉得无聊,但感到吃不消。因为巴尔耶雷塔这等名门会刻意加上新世代的条件,等于是说「这些事和我们无关吧」。
然而,这一次不同。
「我有一个请求。」
她切入正题。
「哦?若是如此美丽的人提出的请求,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我都愿尽微力相助。」
「恭敬不如从命。」
黄金公主点点头,如此续道:
「……我想拜托你带我们逃亡。」
「……逃、亡?」
我不禁瞪大了眼。
「是的,我想请艾梅洛派藏匿我们。」
「…………」
更换派阀。
这个行动确实值得称为逃亡。因为姑且不论艾梅洛【我们】,艾梅洛所属的贵族主义派具备与小国匹敌的资产和战力。与此同时,这也代表巴尔耶雷塔所属的民主主义派也具备同样的战力。
正因为如此,我不由得吞咽口水,发出声响。
不明白状况的格蕾摸不著头绪,但在这个情况下或许是种救赎。
「……总之,我可以请教理由吗?」
「我想保护自己和妹妹──这次袭名白银公主的艾丝特拉。」
蒂雅德拉坦白地说。
「保护吗?可是,那位拜隆卿并非不珍惜你们吧。」
「…………」
一阵沉默流窜了一会儿。
不是坚持不肯回答,是某种太过沉重的事物封闭了美丽女子的双唇。我和格蕾也陷入沉默。我们没有刻意催促,等待她主动甩开那过于沉重的事物。
不久后──
「……我有点累了。」
蒂雅德拉低喃。
手放在绣著精致蔷薇花纹的紫色礼服胸口,她如此续道:
「我认为你能够想像,为了创造我们的身体,我们曾被迫承受多大的痛苦。」
以魔术改造肉体,是大多数流派的基本。
自童年开始的严格修行与魔术刻印移植不用说,绝大多数都会投药,有时候改造大脑与内脏也不稀奇。根据谣传,还有人用数十只、数百只以某种魔术制造的虫子交替钻进体内潜伏。
何况是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
既然达到如此精湛的完成度,无论承受过多大的痛苦作为代价,所有魔术师应该都会理解。不管看起来多么光辉灿烂,伊泽卢玛亦是魔术之徒。魔术师家族就是遵循那个原理驱动的。
然而,个人未必会为了家族的方针牺牲──
「──请别误会。我们也是魔术师,已做好奉献自己身躯的觉悟。可是,父亲的做法照现状来说效率低下──不,是父亲的做法过了有效率的阶段。那么,我认为我们有自卫的义务。」
「…………」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默。
她所说的事情很罕见。
当魔术达到一定阶段,至今的方法论变得彻底无益的瞬间。我也听说有历经数百年的家族由于误判那个时机而断绝。
「也就是说,拜隆卿的术式危险到有必要自卫──而且他不听你们的意见?」
「是的。」
蒂雅德拉明确地表示肯定。
「照现状下去,我和白银公主迟早会有一人死去。」
喂喂,你在说什么?──我想如此大喊。
倘若要做出将艺术划分等级的冒渎行为,这两个人无疑君临顶点,而且跟第二名之后的作品有天壤之别的压倒性差距。有句话叫人类的损失,但应该有不少人会一口断言与其失去她们,不如破坏大英博物馆比较好。
我伴随著一声叹息开口:
「可是,这个案子不是应该先向巴尔耶雷塔阁下申诉吗?」
「依诺莱大人很温柔,但她确实是创造科魔术师的领袖。既然父亲作为伊泽卢玛家的当家,取得了足够的功绩,她不会不惜推翻这一点也要对我们伸出援手。」
正如她所说。
即使人格高尚,在身为魔术师时就没有任何意义。坚持人性化的状态凌驾于魔术正确性的人,不可能成为一派的领袖。同样地,一派的领袖也不会容许企图从做出成绩者那里夺走什么的行径。
「但是,你们属于巴露忒梅萝派阀。只要认为有利可图,就会无视父亲与巴尔耶雷塔阁下的意向展开行动──我认为我们具有那种程度的价值。」
我只能点头同意蒂雅德拉的这番话。
哪怕不是魔术师也会想要──魔术师更会渴望得到她,因为她们本身可以说就是创造科的至宝。
「那样的话,到头来我们会调查你们的身体喔。我实在无法说你们过来之后,会比待在这里过得更轻松这种话。」
「……不过,应该有可能做『交易』。」
黄金公主斩钉截铁地说。
例如,大概能够附加条件。
如同恐怖分子以司法交易,收取提供消息的代价一样。
「……原来如此。」
我一瞬间差点无话可说。
小看她了──我后悔地想。这名美丽女子的确做好找我攀谈的觉悟,她非常明白自己所说的话何等鲁莽,仍来争取需要的成果。
「…………」
我吸入一口气。
切换意识,将眼前的对象设定成棋盘上的棋子。
我自己同样是棋子之一,视为在名叫钟塔的西洋棋盘【Chess board】上摆放了好几枚的平凡士兵【Pawn】。毕竟,派阀斗争正是这些棋子的位置关系。从依据时机和场合,连棋子的所属阵营都会不断改变这一点来看,比起西洋棋,大概更像极东的将棋吧。
「不过,如同你所知,我在贵族主义派只不过是边缘角色。纵使接受你的提议,我也无法保证任何事喔。」
「是,那样就够了。只要著名的艾梅洛接受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吧。」
(……喔,所以她先赞美了兄长吗?)
真是服了。
蒂雅德拉准确地设下了布局。
看似非常平常的问候,在关键之处让我无处可逃。当然,这在谈判上是基础中的基础,不过被这种美丽击败让理所当然的事情具有好几倍的威力。
我感受到话语的分量。
「我说过愿尽微力相助。」
我说。
如果粗心地被抓住把柄,很可能当场确定灭亡。
「但既然如此,不只是你,我还必须跟白银公主──艾丝特拉小姐商谈。我们也一样重视魔术世界的秩序。我们与巴尔耶雷塔所属的派阀的确不同,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不会做出可能造成全面冲突的行动。」
我温和地回绝蒂雅德拉的提议。
不过,她对于我的答覆再打出另一张牌。
「……若有相对足够的报酬,你觉得如何呢?」
「报酬?」
蒂雅德拉对重覆说著的我点点头,缓缓站起身。
那正是黄金般的光彩,让我只能看得入迷。
最后,她留下这番话:
「……明天早上请来我的房间。我会打开后门,房间设置了魔术锁【Mystic Lock】,所以不用担心会有别人进来。关于白银公主的事情也在那时候告诉你。」
只说了这些话,蒂雅德拉离开房间。
说起来非常丢脸,但我忍不住想挽留她。就连照亮房间的淡淡光芒都像在不舍与她分别。
拚命压抑住手,被抛下的我发出叹息。
「……莱涅丝小姐。」
此时,有人呼唤我。
是格蕾。
一直默默看著方才那场谈判的少女重新向我开口。
「嗯?」
当我看向她,轻轻坐在自己床铺上的少女如此询问。
「你打算怎么做?」
「天晓得。」
听到格蕾的问题,我耸耸肩。
老实说,我好想直接躺倒,想得不得了。本来就在社交聚会上觉得很累又多出一桩事,就算许愿「乾脆杀了我吧!」,又有谁能责怪我?
「……你认为黄金公主要逃亡是认真的吗?」
「很难说。」
一般而言,我会一笑置之。
然而,我认为她走投无路的感觉是真的。我也算有自信是单凭眼力在这个业界存活至今。我之所以能够从小学【Primary School】勉强一路经营艾梅洛派,到头来就是因为我能看穿别人的内心深处。
性格恶劣大概也是拜此所赐。
我喜欢看别人痛苦的难以公开的癖好,是藉由看透「那个人最终会对什么事有什么想法?」的心理,磨练我的能力。因为喜欢才进步得快,大多数的魔术师对自己的欲望太过诚实,所以我不缺在实践中学习的机会也是一大原因。
「话说,她准备相当周到地把我逼到困境呢。」
我哼了一声。
即使在这时明确地拒绝,她多半打算到了下次机会再对巴露忒梅萝派提议。如果提议被接受,这次会换成我被责怪连居中牵线都做不好。
相反的,我要主动向拜隆卿告密的立场太薄弱。若对方寻事挑衅说是艾梅洛派诱惑了黄金公主,那可会造成家族危机。
如果我想拒绝她,唯一的方法是原先就假装没听见敲门声。
「真够麻烦──托利姆。」
「是。」
我对回过头的水银女仆说:
「进入休眠,保持警戒状态待命。」
「遵命。」
我敲了一下行李箱,托利姆玛钨被吸进里头。她处于这种状态时魔力消费几乎为零。尽管托利姆玛钨在设计上只需最低限度的魔力就能维持,但我希望在别人家休息时确保万无一失。我根本不想用疲惫不堪的脑袋思考再度和那种女子谈判的事情。
「……姑且先确认一下报酬之类的吧。」
这么说完后,我这次总算闭上眼睛。
意识彷佛烂泥一般,沉入床铺深处。
4
──同一时间。
湖区的风带著湿润的水气。
黑夜彷佛也湿透了,附近的森林与草原也都被一片白雾笼罩。这一带也以湿度和明显的温差形成浓雾而闻名,也许是因为如此,以芒卡斯特古堡为首有许多鬼屋。
英国人喜欢幽灵自不待言。各地的幽灵粉丝社团与幽灵参观之旅那是当然,若是谣传有幽灵出没的闹鬼房子,反倒能卖出高价。
那么──
在塔附近的说笑声,或许果然是幽灵【Phantom】的声音。
「是的,今晚很谢谢你。拜隆卿。」
戴眼镜的女子说。
有一头黯淡绯红发丝的女子──苍崎橙子在月之塔的入口谈笑。
交谈的对象是拜隆卿。
黄金公主和白银公主的父亲,伊泽卢玛的当家。
应该名叫迈欧的药师站在他身旁。
「我送你,苍崎小姐。」
「不必了,迈欧。你也喝了很多吧?」
橙子平静地回绝他的提议后掉头。
忧郁的雾气在外面摇曳弥漫。
她的房间和其他客人一样安排在阳之塔。迈欧守在月之塔,是因为他本来是伊泽卢玛聘雇的药师。
她在白雾内徘徊片刻,踩著鸭拓草往前走感觉很舒服。
半途中──
「…………?」
橙子眯起眼镜下的双眸。
因为虽然被雾气遮蔽,脚下的沙子看起来却突然流动了。那奇怪的流动方式宛如在寻找她所在位置的指南针。
很快地,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入眼帘。
「我的笨弟子在这种地方啊。」
满是皱纹的脸庞皱起眉头,银发的老妇人分开夜雾现身。
「……哎呀,依诺莱老师。」
橙子低声点头致意。
接著,她触摸老妇人戴在耳朵上的机器。
「在放音乐吗?」
「iPod很不赖喔。」
老妇人摘下耳机眨了一下眼,从礼服口袋中拿出刚发售的最新音乐播放器。爱挑剔的魔术师里有许多人都忌讳现代科学,还有人至今连电话线都没拉,在这种情况中,这位代表创造科的老妇人反倒率先享受著现代科学的恩惠。
「哪种音乐?」
「当然是摇滚啦。」
老妇人愉快地挥手打拍子。
那副模样让橙子以忍著笑意的表情低语:
「看来老师一点都没变……难不成是在埋伏我?」
「正是。因为在社交聚会上让你跑了。」
「那是巧合吧。」
橙子果断地避开那句话,仰望她的老师。
有多少年没像这样相遇了?
树叶摩擦的声响传来。
那与雾气交融,极为含糊不清的声响使橙子忆起在钟塔做研究的遥远时代──虽然已经极少浮现于意识中,仍像刮伤一般留在脑海某处的过往。特别是太过死心眼而变得近似地狱的台密僧侣,与非常多话的红色大衣魔术师如影随形地纠缠著她。
尽管专攻未必一致,那两人与她在学习卢恩符文时结识,互相钻研过学问。
同时,都是死于自己手下的影子。
橙子用几秒钟赶走感伤,向老师说:
「竟然成为君主,飞黄腾达了呢。」
「别说那些无聊的奉承话。」
老妇人咧嘴露出白牙。
然后──
「听说封印指定解除了……不过我可没料到你会参加伊泽卢玛的初次露面宴会。」
依诺莱低声发笑。
「你不是说过,目标是像仙人一样活著吗?」
「我不该告诉老师的呢。」
橙子闭起一只眼睛。
「我的目标现在仍然相同喔。可是似乎才能不足,实在无法脱离俗世。」
「在极东,好像将成仙的资质与命运一并称为仙骨。」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都才能不足。比起君主这种死板拘谨的地位,我也更想当个作品滞销的市井画师。」
老妇人朝虚空做出挥笔作画的动作,让橙子浮现很有趣的表情。
「唯独老师的画还请放过我。」
说完之后,她不经意地想在怀中摸索。
在那之前,一盒廉价的香菸递了过来。纸制烟盒上画著太极图案,变得皱巴巴的。
「想抽就抽吧。」
「……真亏你有这种玩意儿。」
橙子有些为难地说,因为那盒香菸的牌子与她的喜好相符。那是台湾收藏家只为自己制作了一箱的牌子,她认为如今无法入手,早就放弃了。
「这是你放在研究室忘记拿走的。我施了魔术替香菸防潮,你要理解老师的父母心。」
「是这样吗?」
橙子坦率地伸出手,老妇人先收回手后咧嘴一笑。
「给我一根菸就还你。」
「……唉,给老师是可以啦。」
橙子点点头接下那盒菸,从怀中取出Zippo打火机点火。
烟雾升起,她轻轻皱眉。
「好怀念的滋味。」
「也替我点个火。」
老妇人不客气地抽出一根菸叼在嘴里,顺势将脸凑近橙子。
橙子与她的香菸前端接触,随即点起了火。依诺莱缓缓地退后,深深地吸入烟雾,吐出余烟并烦躁地说:
「喂喂,这啥玩意儿啊?味道糟糕透顶,这是拷问吗?」
「是的,我记得跟你这么提过。」
「哈!一般会以为那是在谦虚或掩饰喜欢的东西吧。」
尽管如此,依诺莱没有捻熄香菸,一边规规矩矩地抽著一边以目光追逐烟雾。
不在街上,乡村的黑夜如周遭都被抹黑一般黑暗。可是,对身为魔术师的她们来说,稍微「强化」眼睛就足以远望。正因为如此,自古以来魔术师就喜欢暗夜。
老妇人享受了那根菸片刻,提出话题。
「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个嘛,有各种原因。」
「别隐瞒我,橙子。」
「请别用从前的称呼。」
橙子难为情地笑了笑。
微笑对于这名女子来说是什么意思呢?换成其他人,说不定会战栗得发抖。特别是知道她钟塔时代的人。
知道她的──「颜色」的人。
「再说,那个『成果』有点异常。本来在这个国家,湖区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好地方,说不定或许会喔。」
「……没错,万一出了差错很可能会连接上。」
连接到何处?不用说也知道。
魔术师们赌上生涯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无论希望有多渺茫,他们一路上为此耗费了数百年、数千年的时光。特别是神话时代终结后的挑战,若是除去极少数的例外,只是白白地消失,纵然如此,魔术师整体也没有放弃。
依诺莱扬起单边眉毛,耸耸肩。
「你的口气简直像在说有问题。」
「不是的……不过……」
橙子顿了一会儿后说:
「如果感觉到意外到达的可能性……会出现盯上黄金公主的歹徒也不稀奇吧?」
「……你这家伙还是一样净说些令人不安的话。」
依诺莱大口吐出烟雾。
她将剩下的菸头按在橙子迅速递上来的携带式菸灰缸内。
「哼,我还以为你是盯上了谣传的秘宝。」
「您是指什么呢?」
可能是被那句话勾起兴趣,橙子主动反问。
「哎呀,没想到你不知情。那个在不久之前出现在地下拍卖会上,伊泽卢玛得标的事引起了讨论。带著某个幻想种血统的──」
「……原来如此,的确是上等货。」
听到依诺莱后面的说明,橙子微点点头。
「哎呀,我也以为你会对这个更感兴趣。你在一阵子没碰面的期间变了很多呢。」
「没有啊。总之,我也会先把东西弄到手,有必要的话,还会用妹妹的名义向钟塔借钱。只是这次的东西没什么刺激到我的好奇心罢了。」
「哼,艺术家就是这个样子。」
依诺莱耸耸肩,橙子反问她:
「依诺莱老师也是,拜隆卿在社交聚会上好像叫住了你。」
「……你果然看见了嘛。」
她咂咂舌。
老妇人这么做时宛如女童。那个举动之所以不可思议地适合她,大概是她经历的岁月没有使她的本质失去一丝纯洁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对社交聚会还有另一个目标,很可惜没有遇见。」
「是哪一位呢?」
「现代魔术科的君主。」
留下这句话后,老妇人挥挥手。
等到迷雾与黑夜吞没恩师的背影后──
「……好了。」
橙子自言自语。
她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
「怎么办呢?果然提不起劲。」
接著,她悄然补上一句话:
「……我忘了什么事吗?」
5
清晨,塔外冷得令人微微发抖。
湖区本来就温差剧烈。十月的白天气温明明接近二十度,晚间至清晨却降到零度以下。
阳光照在湿润的雾气上发生漫反射,四处浮现小彩虹与奇怪的影子。我记得被视为分身灵传说起源的布罗肯现象,是在德国布罗肯山山顶附近观测到的──是类似的彩虹散射现象与随之映照在雾中的巨大人影。在这么低洼的地区看得见,让人觉得这里果然适合作为魔术师的住处,从前大概也出现过各种幽灵骚动,吓到民众。
嘶!屏住呼吸的声响从背后传来。
「嗯,怎么了?」
「……不,那个……」
格蕾含糊其词。
她重新压低兜帽,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咿嘻嘻嘻!老毛病恐惧症【Phobia】又发作了吧!」
可是在她右手附近的亚德故意告密。
(对了,她讨厌幽灵吧?)
虽然因为昨夜没起雾没有察觉,她说不定不喜欢这种景色……嗯,她看来十分难受的侧脸让我有一丝兴奋的事情还是瞒著吧。任何人都不需要坦承自己的兴趣。
塔与塔之间约有十分钟路程。
昨夜的社交聚会宛如假象一般,月之塔鸦雀无声。
靠近之后,荆棘缠绕,四处满布裂痕的塔壁看起来与昨夜的建筑物更截然不同。
我们从她说的后门进入塔内。
那里的门正如她所言没有上锁,我们得以轻易入侵。
我们偷偷走在走廊上。作为拜隆卿的意图遍及此处各个角落的证据,塔内很有创造科的风格,挂著各种绘画。如果这是个鬼故事,露出丑陋笑容的画像此时应该正在对我们下诅咒──实际上,那些画作似乎确实施加了某些魔术,我的眼睛微微发烫。
(……唉。)
我自己也认为这种体质很麻烦。如此无法控制,让我不禁觉得比起魔眼之类的帅气名称,更像是花粉症。而且,花粉症在英国主要由芝草引发,高峰期也是在六月到七月。根据兄长所言,戴口罩在极东似乎是因应花粉症的常态,我曾心想那种景象有点奇怪,想像了那幅画面。
我们直接走上后面的旋转楼梯。
黄金公主的房间在三楼,我从并排的几扇门中敲了同样是她交代的那扇门。
「……蒂雅德拉小姐,你在里面吗?」
我悄声地发问。
没有回应。
不,说到底,屋内感受不到人的气息。和刚才相反,这次的门上了锁,不管用推的或拉的都文风不动。
我有种非常糟糕的预感。
「托利姆,破门!」
「遵命,主人。」
水银从我带来的行李箱流出,变化成女仆姿态。她直接只在右手产生出战锤,轻松地敲碎木门。
我避开碎片,但迅速地踏入室内。
这是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整理得很整齐,除了附有蓬顶的床铺,还排列著高雅的家具。悄悄放在那里,形似水母的台灯是爱米尔‧加列【注:法国新艺术玻璃艺术家】的作品吗?──同时,最意外的是这里没有镜子类的家具。尽管难以想像女性房间里没有镜子,但对她们的魔术而言也许有必然的理由。
「…………」
然而,我立即放弃所有思考。
因为我发现了某种红色。
在床铺上。在仔细清洁过的雪白布料上,那片红色很像蔷薇。如果是艺术家,大概会很感激那片红色的安排。甚至是在这种情况中,关于她的一切都很■。
「…………」
黄金公主在红色的中央。
简直像朵花。据说花本来是为了吸引昆虫而发展的生态,无论是大幅展开的花瓣或一口气凋谢的姿态,都是为了捕获其他生物的心。
若是这样的话。
若是这样的话。
若是这样的话。
若是这样的话。
……啊啊。
若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她?
「…………」
我完全丧失了语言。
所有脑细胞都停止了。至少,在这个瞬间我打从心底认为这样要好得多。那幕景象太过■,不是区区人类的认知有办法接受的。
「蒂雅德拉……小姐……」
就连格蕾断断续续的呼唤都在意识之外。
她闭起眼睛。
她闭起嘴唇。
她没有呼吸。
她的颈部以下没有与躯体相连。
黄金公主的全身部位被分成碎块,首级摆放在柔软的床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