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双貌塔伊泽卢玛 下 第二章

1

迈欧和伊斯洛在月之塔内闭门不出。

他们照拜隆卿的交代不参加战斗,躲进共用的临时工房避难。与位于塔内最高层的伊泽卢玛家原本的工房相反,这间临时工房建造于地下。安排这个地点不仅是出于魔术上的顾虑,避免双方魔力与来自大源Mana的供应混杂,也有将双方关系做出严格上下区分的含义。

当然,如同钟塔也是如此,位于地下的工房有便于汲取魔力的优点,不过伊泽卢玛构筑的术式从星辰运行吸收魔力的性质更强。

「…………」

两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石墙环绕的工房里,除了哲学家之卵和蒸馏器等基本的魔术用品外,还摆放著药船和研磨钵等药师用具、纺锤与手工织布机等古典的工匠用具。

当然,这些物品是为药师迈欧和织工伊斯洛准备的。也可以说是一路以来,表明愿意协助完成黄金公主、白银公主的魔术师们的历史……昨夜展现最佳的成果,如今只剩下一半至高之美的历史。

「……你打算……怎么做?」

伊斯洛‧赛布奈突然开口。

那一头编织得复杂精细的发辫摇曳著。

对他而言,人类与社会并非能引起他多大兴趣的对象。其实,他对于伴随剧痛而习得的魔术也没有什么感慨。

他只想看美的事物。这多半是他们家族共通的特质。他的血亲之所以协助伊泽卢玛长达数个世代,这大概也是主要原因。对伊斯洛个人而言,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只有她们匹配自己制作的服装。

不,伊斯洛也切身感受到,自己身为织工的能力受到她们的美影响,有显著的进步。这不单纯是指作为时装设计师的能力。被培养为魔术师的他所制作的服装,兼具某种作为魔术礼装的机能。

为了黄金公主、白银公主准备的魔术礼装。

那不是一般所认为的──只用来彰显魔力,引发超自然现象的道具。而是为了纯粹地进一步引出她们的美,体现如莱涅丝碰巧提及过的精髓。

──「观看美的事物,就会变美。」

如同花费好几代逐步进行黄金公主、白银公主在魔术上、肉体上的改造,赛布奈家的织工技术也得以进步。伊斯洛‧赛布奈存在于那些人的尽头。

相对的──

「我、我……」

身为药师的迈欧抱著有些不同的感慨。

迈欧以不健康的脸色捏捏嘴唇。他因为口吃,说话不流畅,为了将心中想法化为言语,喉咙著急地颤抖。

「我是、蒂雅、不对、黄金公主的……」

「…………」

伊斯洛忽然眯起眼睛。

青年垂落蒙上忧郁阴影的眼眸,用沙哑的嗓音说:

「……以前蒂雅德拉和……你……常常一起玩耍……」

迈欧的脸色黯淡下来。

正如他所说。从她还只是黄金公主的年幼候补时开始,从艾丝特拉还只是白银公主的年幼候补时开始,迈欧在各方面就是她们的玩伴。一方面是因为有交流的魔术师子弟不多,不过实务上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从童年彻底了解她们的体质。药师必须远比患者本人更深入了解其身体。迈欧的家系──克莱涅尔斯透过与伊泽卢玛长期交流,掌握了从这个时期起让药师与患者互相接触的重要性。

对迈欧来说,她们自出生以前起就是自己应该奉献技术的对象。

「为、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提起那种事。」

「……卡莉娜她们也……经常一起玩……」

「因为卡莉娜她们、知道、几种游戏。」

迈欧喃喃地说。

本是凯尔特人的卡莉娜姊妹记得好几种乡土独特的游戏。加上蒂雅德拉和艾丝特拉,迈欧也经常陪她们一起玩那些游戏。

「蒂雅德拉、喜欢踢石子。她踢得比……比我远好几倍。」

「……是啊……」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伊斯洛同意道。

「我也……不讨厌那个游戏……」

「唔?」

这句意外的告白,让迈欧回过头。

「你很少……参、参加吧。」

「……姑且不论艾丝特拉和雷吉娜……我想和蒂雅德拉玩的话……你会瞪我吧……」

「呜咕!」

迈欧语塞。

过去的往事不可能骗过老朋友。哪怕是魔术师,童年时的好恶也跟一般人没有差异。无论小小的爱慕或小小的嫉妒,他们都会完完整整地记住,完完整整地成长。即使加上了魔术师这个指向也一样。

「我、我……」

迈欧说到此处中断。明明怀抱的感情随时都会满溢而出,却怎么样也无法从喉头说出来,他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我并不……讨厌、你。」

「嗯……」

气色不健康的伊斯洛点点头。

他彷佛在品味这段时间般,停顿一下后再度开口:

「迈欧……你认为……现在来袭的魔术师……是杀害黄金公主的凶手吗……?」

「我不知道。」

迈欧无力地摇摇头。老实说,他什么也不想思考,想就此蜷缩在石地板上昏睡过去。若能保持沉睡不醒,该有多么幸福。依魔术师而异,据说有人会以自我催眠解体清扫Field Stripping心灵,将压力连同识阈一并清除,但迈欧期望的是更彻底的自我破坏。最好把所有人格粉碎成没有意义的碎片,再也无法重新构筑──不,如果自己从一开始没有出生就好了。那么一来,就无须目赌曾深深爱慕的青梅竹马死去。

不知道经过多久。

门打开了。

从门外现身的是他们很熟悉──不过,彷佛每一瞬间都在变美的天上化身与她的女仆。

「艾……艾丝特拉、雷吉娜。」

迈欧呼唤她们的名字。

他们应该从小就很亲近的白银公主,有张他们很陌生的脸孔。不,将她调整成那样的人也是迈欧和伊斯洛。就像已故的黄金公主,那是为了美奉献一切的结果。

「太好了,你们两个都在这里。」

连她的声音都比任何乐器更加动听地在两人耳中响起。

她的面容还残留著童年的风貌,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该称为残酷?太过与世隔绝的美会从本人身上夺走除此以外的意义。像黄金公主一样,比起艾丝特拉‧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这个名字,如今白银公主此一称呼更适合她。

「艾丝特拉,有什么事?」

迈欧固执地用名字呼唤她。

「公主她……」

女仆雷吉娜说到一半,白银公主制止了她。

之后,她亲自重新开口:

「能请你们出力相助吗?」

「…………!」

迈欧和伊斯洛面面相觑。

她续道:

「我认为巴尔耶雷塔阁下才是杀害姊姊的凶手。」

「────唔!」

「…………」

迈欧像快窒息似的哽住,伊斯洛则只沉默不语。

不久后,药师代替依然保持沉默的织工发问。

「为……什么?」

「伊泽卢玛本是巴尔耶雷塔的分家。分家过于成功,未必对本家有利。」

功高震主──这是在世上任何地方都很常见的情况。实际上,若黄金公主成功逃亡,拜隆卿必定会垮台,但将被追究管理分家责任的人正是巴尔耶雷塔阁下。

白银公主说,所以那名老妇人是真凶。

这说法合乎逻辑。凭藉她统治巴尔耶雷塔的秘术,切割关在自己房间里的黄金公主应该易如反掌,或许也会做出杀死发现某些线索的卡莉娜,栽赃给自律型魔术礼装──托利姆玛钨的事情。

……于是。

迈欧僵住一阵子后抬起头。

「你打算……怎么做?」

他抱著某种决心问道。

2

被积雨云追逐的夕阳终于渐渐沉没。

受到滴落的雨滴影响,原本就很昏暗的森林内部逐渐转变为不靠魔术师的眼睛,就无法看透的真正黑暗,褐色肌肤的青年在那片黑暗中缓缓地环顾战况。

他淋著雨,极为傻眼地发出叹息。

「这时候早该攻入双貌塔了……看样子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

「……非常抱歉。」

戴兜帽的袭击者们向青年下跪。

他没有接受赔罪,缓缓地走上前。

「亚托拉姆‧葛列斯塔。」

他开口。

如同不得不这么做就是屈辱一般,他极为阴郁地皱起形状漂亮的眉毛。因为按照青年的计画,他报上姓名的地点必须是伊泽卢玛大本营──双貌塔的其中一处。

「这是我的名字──拜隆卿,你的年轻手下相当有趣,虽然缺点是品性有些不足。」

「这两位……好像是客人的弟子。」

也许是还没完全接受突然出现的援军,拜隆卿神情有些困惑地摇摇头。

「居然是这样!哎呀,真叫人羡慕。因为声望极盛,连不认识的人都前来相助,欧洲名闻遐迩的行家老手果然不一样。在我的故乡,即使是亲人之间,上演以血洗血的斗争都是理所当然。」

亚托拉姆发出叹息。

他故意流露出悲伤的表情,像这样提议。

「那么你意下如何?我想我的部下也先徵询过,你是否能将那个咒体转让给我?」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拜隆卿也不可能答应。

如果愿意转让,他一开始就没必要迎击。只要留在月之塔或阳之塔内,表明投降之意即可。两人之间瞬间充满紧张的气氛,青年立刻主动转换成另一个形式。

他踏在森林潮湿的土地上,展开双臂。

「那就是战争了。」

他装模作样地宣布。

「战争War、战争、战争……啊,听起来真野蛮,闻名于世的伊泽卢玛竟然做出这种选择,多么可悲啊。」

他万分遗憾地摇摇头。

不过,唯独他嘴角浮现的卑鄙笑容无从隐藏。那个笑容明确地表明,不管嘴巴上怎么说,总之他把那野蛮的互相残杀当成一种娱乐嗜好。

凡是魔术师,几乎都对赌上性命斗争有所觉悟。因为他们明白,尽管魔术的力量不会直接返还在战斗上,正是受到斗争心与本能驱策,挑战各自生命的界限这件事促进了魔术的发展。

不过,喜爱斗争本身的魔术师同时意外地为数不多。那终究是种手段,他们也明白,没必要让祖先传承至今的秘术与魔术刻印白白地暴露于危险中。

亚托拉姆‧葛列斯塔不属于以上两者。

纯粹洗炼的处理──一面倒的胜利正是他的嗜好。

「但是,既然你希望如此那也无可奈何。我亚托拉姆‧葛列斯塔虽然年轻,但受命陪拜隆卿过招吧。」

「──慢著。」

此时,话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亚托拉姆定睛瞪视。

开口的人是史宾。

「拜隆卿,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如果我们击退『这个』,你能不能归还从我们老师……不,从莱涅丝小姐那里扣押的月灵髓液?」

「……这……」

拜隆卿语塞。

这并非能当场答覆的要求,亚托拉姆的手趁隙一动。

「别这样行吗?时间本来就延误了,我无意陪你们处理琐事。」

他从西装里取出一样小东西。

放在他掌心上的,是个状似小壶的物体。

「原始电池……这么说各位知道吗?」

世界上最古老的电池,是在中东郊外──库杰拉布Khujut Rabu遗迹发现的。

学者判断,当时的居民应该不知道电池的结构,那是经过几个巧合开发出来的镀金器具。不过,同样的结构也以魔术之手连绵传承,经由跟科学截然不同的路径发展。

当研究原始电池的家族之一没落之际,葛列斯塔用金钱将原始电池连同历史一并买下。

葛列斯塔原本钻研矿石与代价魔术,原始电池这种形式对他们而言很方便。果真,他们成功地将自己的魔力加在电力上。藉由控制自古在许多地区被尊崇为神威或神鸣的「力量」,葛列斯塔家族一直享受著繁荣。当然,影响天候的术式也应用了这种技术。

「狂暴吧Gush Out。」

随著这一句话,电击化为巨手。

扑向少年的速度正是迅捷如雷。巨手打破空气阻力,比眨眼还快地朝少年全身挥落。幻狼的咆哮回应攻势。

两者都是蕴含魔力的术式。闪电及音波──纵然形式不同,只要作为神秘发出就无法违抗大原则──亦即更强的神秘会压倒对手。相撞的闪电及咆哮之间迸发肉眼看不见的火花,化为弹飞雨滴的漩涡混合在一起,最终破裂。

这次交锋的结果是不相上下吗?

单论威力是亚托拉姆的雷电胜利,可是当风雨洗刷粉尘之后,化为幻狼的史宾无畏地发出低吼。

「真了不起。」

声音从他的利牙间传来。

「作为魔术算是二流。不过,在魔术师的战斗上确实是一流招式。」

「哦?说我是二流,小鬼真敢大放厥词。」

亚托拉姆残酷地扭曲嘴角。

面对掺杂杀意的声音,幻狼少年寸步不让地续道:

「你自己不也很清楚吗?若是老师,一眼就识破了。你的魔术确实饱经锻炼,作为用来伤人、与他人交战的魔术可说是完成度很高的作品──不过,那应该不是作为魔术师的本质。」

史宾轻哼了一声。

「因为那样……不是魔术师,而是魔术使。」

「…………唔!」

这句话不知道化为何等辛辣的辱骂,伤害亚托拉姆的尊严。

亚托拉姆瞪大双眼,怒火中烧。他精制出比刚才多好几倍的魔力,并驱动魔术刻印,同时灌注在原始电池的术式上。葛列斯塔家族买下的术式,将那股魔力最有效率地转换成雷电。

宛如一头龙。

在场所有人都产生幻觉,看见那张开血盆大口的魔物。

当雷幻化成的龙这次不留退路,正要吞下史宾时──

史宾的身体消失了。

有谁知道他是以大幅超越人类动态视力的速度,朝背后跳跃?周遭的魔术师们大声呻吟。史宾像弹珠在森林树干之间跳来跳去,利爪宛若流星从亚托拉姆的头顶挥落。

在与袭击者们正好相反的方向。

风雨让起伏的草原看来像一片海洋。狭窄的道路曝露在波涛中,彷佛随时都会消失。这条除了魔术师之外无人进入的道路,或许正像魔术一般,不断反覆消失又出现。

此刻,这条几乎消失的道路上浮现庞大的影子。

一辆马车在这里等著。

敞开的车门前,一名看来像随从的壮硕男子替老妇人撑著伞。

在老妇人即将上马车之前──

「──站住。」

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叫住她。

那名女子超然得连美这个词都丧失意义。风吹雨打的草原明明怎么想都不是赏心悦目的景象,但光是这名女子伫立在草原上,就化成一幅画,永远烙印在脑海中。一生的至高之美遭到定义,对观测者而言是否是幸福?

最后,正要上马车的老妇人也回过头。

她是巴尔耶雷塔阁下。

本名为依诺莱‧巴尔耶雷塔‧亚特洛霍尔姆。

「哦,白银公主?」

老妇人露出满脸笑容。

因为白银公主与她的女仆雷吉娜从道路后方出现。

「有什么事吗?还有,你好像对我用了奇特的措辞,是我年纪大,听力退化了吗?」

「我说了,站住。」

白银公主只平静地复述。

咻~依诺莱吹了声口哨。

「对我用命令口气,真叫人吃惊。尽管我认为形式上的礼仪无关紧要,但可不记得自己喜欢无谓地在社会上引发摩擦喔。」

「是您……杀了黄金公主吧?」

白银公主立刻直指话题核心。

表示没必要拐弯抹角,她直率地以最短距离发问。女仆雷吉娜盯著如此发言的主人,就像在说默默注视是她唯一能给予主人的支持。

「哦?」

依诺莱瞪大双眼。

「原来如此,来这一招吗?有意思。我的确也是嫌犯之一……唉~这样吗?这么推论的话,我在黄金公主验尸时在场见证也会变得很可疑。那算是我的好意,但你认为我是想湮灭证据啊。」

「──米克你也从一开始就在协助她吧。」

「不不。」

男子搔搔头。

在莱涅丝面前自称间谍的男子──米克‧葛拉吉利耶在依诺莱身旁厚脸皮地摆出随从的态度。记得他应该属于诅咒科吉格玛利耶才对。

「虽然我和外界有联系,但将我当成凶手或共犯看待,我会很为难。我可没做过那种夸张的事。」

「这不是在装傻吗?这些袭击者应该也是你们找来的吧?」

「这么说并不正确。」

依诺莱扬起嘴角补充。

老妇人的笑容一如往常,却因此流露出难以形容的阴暗。

「关于葛列斯塔家族,他们只是眼尖地发现我参加了初次露面聚会待在此地,过来问候罢了──虽然他们希望巴尔耶雷塔别介入这件事,我也受到殷勤款待,不过我没有主动推动过任何事。站在那边的米克,也只是为我和葛列斯塔牵线而已。」

「您不是从一开始就看透如果自己出席社交聚会,葛列斯塔就会这么行动吗?」

「喂喂。我到底有多神通广大,暗中操纵所有恶行?那种猜测还是只保留在阴谋论的世界吧。啊,魔术师的秘密结社原本就是阴谋论的住处吧?是我失礼了。」

依诺莱抖动肩膀低声发笑。

披肩在雨伞没完全遮挡住的雨中摇曳,老妇人的锁骨也隐约可见。

「……说到底,假设我是凶手,你打算怎么做?」

她续道:

「去钟塔申请审判吗?我实在不认为这样管用喔。虽然不觉得一般世界的司法机制有用,但魔术师的世界更糟。再说,假设那位艾梅洛阁下Ⅱ世所言属实,黄金公主甚至谋划过逃亡。这种行动足以让我以创造科首领的身分处置她。不管你再怎么努力,顶多只是变动一些派阀斗争的材料罢了。」

「那么,请您也在这里杀了我。」

白银公主静静地告诉她。

在一旁听著的米克瞪大双眼,女仆雷吉娜只沉默不语。

「…………」

依诺莱摸著太阳穴一会儿后开口:

「……原来如此。那就是你的杀手锏?」

「没错。要杀我对您而言想必易如反掌。只是,这个结果将让您无法开脱。若招来葛列斯塔的袭击,杀害一手栽培的伊泽卢玛家的黄金公主、白银公主两人,巴尔耶雷塔阁下的名声会扫地吧。」

白银公主说完后,转身回望一段距离外的山丘。

魔术师们经过「强化」的感觉,捕捉到那边伫立著两个人影。

「我想您也知道,迈欧和伊斯洛都在看。他们与伊泽卢玛关系匪浅,但属于梅尔阿斯提亚管理的中立主义派。恕我冒昧,巴尔耶雷塔阁下应该也无法暗中了结此事。」

巴尔耶雷塔属于民主主义派。

亦即认为应该积极地录用新世代,逐步改革钟塔的一派。不管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要跨越派阀造成影响都不容易……当然,只要发挥三大贵族的权势并非不可能实现,却也得负担相应的风险。

「赌命相搏啊,最近的公主真难缠。若不是这种情况,可以说很符合我的喜好。」

依诺莱傻眼地闭起一只眼睛。

「若不愿如此,是否能请您阻止那些袭击者?」

「喂喂。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只是收到葛列斯塔那伙人的建议,不插手而已。更何况他们本来是从偏僻地方来到钟塔,我可不认为他们会服从君主Lord与三大贵族的权势。」

她的口气不冷酷也不淡漠,这番话纯粹只是认为事情就是这样而抛开不顾。和她享受现代科学的恩惠一样,这名老妇人极度奉行现实主义。

白银公主的双肩颤抖。

在她身上,连愤怒的感情都很美。

若她就是伊泽卢玛一直以来创造的「最美之人」的尽头,她的感情与心性一定也被创造成会唤醒对美的感动。

「既然这样……我……」

正当她准备说出某个决心之际──

「……等……等!」

一声吶喊响起。

穿著黑色西装的男子拨开雨幕,气喘吁吁地从和白银公主不同的方向出现。

「我、我说,可以的话,希望你们双方都等一下。」

「在这时候累瘫怎么像话呢,兄长?」

接著,听起来打从心底感到傻眼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若无其事地戴好帽子。

「艾梅洛阁下Ⅱ世……」

女仆雷吉娜低语。

渐渐淋成落汤鸡,手撑在双腿上大口喘气的人,正是那位年轻君主。

3

来谈谈魔术师眼中的常识吧。

凡是一定水准以上的魔术师,首先会对自己身体运用「强化」,不过「强化」能明显提升肌力与敏捷度,却未必能提升耐力。至于原因,是一边使用某种魔术一边活动身体等于同时消耗精神力和体力,在耐力方面反而经常是负面作用。

当然,这也依技术与才能而定,若是有办法哼著歌将「强化」运用自如的天才,耐力同样有所增加的例子也很多。

总之,在这时气喘吁吁就显现出他不符君主资格的平庸。

艾梅洛阁下Ⅱ世喘著气,抬头仰望两人。

然后,他对其中一方开口:

「你打算逃跑吧……巴尔耶雷塔阁下?」

「喂喂,说得真难听。」

老妇人回过头,露出整齐的牙齿咧嘴一笑。

「伊泽卢玛的确是巴尔耶雷塔的分家,却不代表是无条件庇护的对象。来袭的葛列斯塔摆出如此大阵仗,应该有一定的正当名义。既然如此,不如等尘埃落定后再来质问会更有用。」

「没错,正如你所说。你会这样想。」

艾梅洛Ⅱ世严肃地点点头。

然后,他看向伊泽卢玛的白银公主。

「同样的,白银公主试图阻止阁下离开。因为现在让巴尔耶雷塔阁下离去,就没有方法可以阻止他们的暴行。」

「…………」

他对沉默的白银公主进一步询问:

「而且,你指称巴尔耶雷塔阁正是凶手,正在质问她不是吗?」

「……你听见了?」

「没有。很遗憾,我跑来这里就已耗尽全力了。」

从附近山丘上以经过「强化」的视觉发现马车,一路跑过来是很好,但那已是青年的极限。他没有同时「强化」听觉,偷听谈话内容的才能,说到底从他紊乱的喘息也看得出来,他拚尽全力才刚抵达现场。

「我只是想到了这个案件的本质。」

他说。

没错,他真的是刚刚才察觉这幅构图。

根据这幅构图,与其说白银公主认为她是凶手──不如说,巴尔耶雷塔阁下是凶手对白银公主来说最有利。这个案件的目的绝非找出凶手,而是钟塔派阀斗争的一面,只是这样罢了。

「更何况,我应该说过这个案件交给我来处理。」

「喂喂。」

米克插嘴。

他好像毫不在意肌肤黝黑的身躯淋到雨。

「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还想玩侦探游戏?怎么说都不合理吧?」

他依旧替老妇人撑著伞,扬起粗犷的下巴。

不过──

「……你会特地重提此事,应该有某些意义吧,君主?」

依诺莱催促他继续说。

「是的。和白银公主一样,你要是溜走我会很伤脑筋。」

「即使你这么说,就像我方才所说,我没有理由留在此地。」

老妇人哼了一声,白银公主透过面纱瞪视著她。

艾梅洛阁下Ⅱ世在两人之间紧紧皱起眉头,不久后如此提议。

「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

依诺莱覆诵一遍,而艾梅洛Ⅱ世静静地反问:

「重要的是,巴尔耶雷塔阁下和白银公主都认为能先阻止那些袭击者就行了吧?」

「说得可真简单。既然袭击伊泽卢玛,他们大概也抱著殊死的觉悟。我可不认为靠普通的交换条件就能阻止他们。不,在那之前,甚至难以想像他们愿意谈判。」

老妇人所言是理所当然。

如同亚托拉姆‧葛列斯塔碰巧在远处森林里宣言的一样,这已然是场战争。总体战一旦开打,要让战争结束比开始更困难。哪怕是魔术师,既然身为人类,当然难以违抗心理层面的力学。

「我有一个点子。」

艾梅洛阁下Ⅱ世向抱著疑问的老妇人提出某个提案。

不只老妇人,连在一旁听著的白银公主和米克,还有女仆雷吉娜都不禁为了提案的重量沉吟。

不久后,收到提案的依诺莱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不过,那由谁来做?难道是你,艾梅洛阁下Ⅱ世?」

「──由我来做。」

原本旁观的少女插嘴。

依诺莱和白银公主回过头。

没错,现场有另一个人──艾梅洛原本的继承人,让区区三级讲师坐上君主宝座──当时年仅七八岁的少女。

「只要你接纳兄长的提案,我会阻止那群袭击者。虽然需要借助一些力量。」

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断言。

除了艾梅洛Ⅱ世之外的所有人面面相觑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你、你们……做什么!」

双人组之一──迈欧结结巴巴地怒喝。

伊斯洛也谨慎地在他背后观望。看来他们本来作为白银公主遭到依诺莱杀害时的目击证人在那里等候,不过艾梅洛Ⅱ世的到来让他们察觉情况有变,连忙下了山丘。大概是想保护青梅竹马──白银公主与她的女仆,战战兢兢又站不稳脚步的迈欧怀中好像藏著某种魔术礼装。

相对的──

「你们来得正好。」

艾梅洛Ⅱ世扬起嘴角。

「我也有事想让你们做。」

「兄长,你的笑容相当邪恶喔。」

听到莱涅丝吐槽后,青年清清喉咙。

「我不会说实际上是这样,不过兄长一直以来吃了很多苦,如果放著不管,性格会越来越扭曲。」

「只有我从你的用词『越来越』里感受到恶意吗,女士?」

「呵呵呵,我本来就充满恶意。现在才这样讽刺我,我也不痛不痒。」

莱涅丝脸上浮现愉悦的笑意。

无视目光在雨中四处飘移的迈欧和伊斯洛,依诺莱开口:

「……对了,你的寄宿弟子呢?」

老妇人指出格蕾不在场的事。

史宾的眼睛认知到,亚托拉姆只得意地弯起嘴角。

同时,他的鼻子也感觉到。

(──三角形,非常强烈的黄色。)

认知直接认明对方的魔术。

雨滴咻地一声在半空中蒸发──一张看不见的电网在亚托拉姆的头顶上方展开。史宾随著一阵战栗得知,连青年被称作魔术使时展现的激愤,都是用来将青涩的他逼入困境的陷阱……如果论及亚托拉姆作为个体魔术师纯粹的力量,他应该会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始电池有一定的威力,但不论哪一个艾梅洛教室的毕业生应该都能将术式修改得更加洗练。可是,在不光依存于魔术的战斗技巧上,这名男子远胜于自己。

「────唔!」

幻体的后腿霎时伸展,勾住附近的树枝。

史宾只凭爪子微微掠过借力,在半空中变换姿势。他闪避电击网捕捉到全身,将魔力投入用来撕碎亚托拉姆的一击。他高声咆哮,彷佛在说如果你想用单薄的电击防御,我就连防御一并扯碎。

史宾使出全力挥下幻体利爪。

就在那一刻──

来自侧面的强劲冲击打中他全身。

幻体被削掉一半,史宾勉强著地,找回平衡。

那并非亚托拉姆发出的。证据是原始电池的电击网同样被冲击打散,褐色肌肤的青年惊愕地回头。

(……刚才的冲击是?)

史宾吸吸鼻子。

被风雨冲淡的黯淡绯红在森林中央浮现。

唯有那个人影伫立的一角,安静得好像被裁切出来一般。

「……喂喂。」

人影开口。

「你们用太多夸张的魔术了吧?」

女子有些为难地微微笑著。

史宾察觉到,在她肩头摇曳的发丝色泽和他鼻子感觉到的一样,是黯淡的绯红。但他觉得这件事绝不能说出口。

少年不知道,现在的她摘下了眼镜。她的神色极为爽朗,兴趣十足地注视著这边。

「……难道……」

他知道那个名字。

作为知识的一环,亚托拉姆也听过她的存在。

不过,她的出现令两人感到战栗。因为他们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机介入。

「不好意思,艾梅洛教室。」

苍崎橙子走过潮湿的地面,接近某个方位。

那是亚托拉姆身旁。钟塔最高位──冠位Grand魔术师在那里回过头,缓缓地朝少年们露出微笑。

「因为接了一点委托,我决定与你们为敌。」

橙子的脚微微移动。

最先发现她的脚跟在潮湿地面上刻下某个文字的人是费拉特。

「狗狗!」

费拉特在身后转动手臂。

那是他刚才反转魔术师雷击的干涉术式。

可是,这次那个术式来不及生效,费拉特的身躯已被远远击飞。

「还有,那边的金发小子。你从刚才开始一直想找出我的破绽是做得不错,但是太刻意喽。」

听到橙子的话,摔在水洼里,浑身溅满泥泞的费拉特茫然地抬起头。

「……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没发现。你从方才就对葛列斯塔的人接连用过吧?也就是说,你以某种方法判读魔术的流向。虽然从能力来说是很常见的类型,但精密度高得惊人。直接介入术式将其反转──正常的钟塔讲师没人会教这种做法吧。因为这么做的下场会连对方的术式回弹效应一并接收,自取灭亡。」

橙子似乎感到相当佩服,滔滔不绝地说明。

重点好像在于正常的钟塔讲师这一部分。

「但是,我的魔术在注入魔力的阶段就已经结束了。」

橙子的手指在虚空中描绘出某种图样。

卢恩魔术。

她方才刻在脚边的卢恩符文为ᚠFehu,其两侧还刻著ᛉAlgiz。前者痛击史宾的幻体与亚托拉姆的电击网,后者打飞了刚才准备介入的费拉特。

这个术式的特徵是刻印卢恩符文很花费工夫,不过一但刻下后,只需要注入魔力的一道工程Single Action就会成立。从生成魔力到构筑术式的时间延迟无限近乎于零。虽然效果也必然有所局限,但没有容许费拉特介入的破绽。

……不。

当然,费拉特并非第一次看见一道工程的魔术,这种魔术本身在钟塔有许多机会见识到。至于卢恩魔术,由于苍崎橙子本人将技术出售给钟塔,卢恩魔术常见到连费拉特都能行使极基础术式的地步。

问题在于这名女子编成的术式之美。

不必解析黄金公主、白银公主,魔术师也是用美来判断术式的完成状况。如同像某种程式设计师以程式美不美当判断一样,女子和魔术基盘的连结实在太过理想。

凡是与魔术有关的人,无论是谁都心怀梦想吧。

她的魔力量绝非超越群伦,也不像钟塔的高位魔术师一样带著令人生畏的礼装。但这名女子缓缓循环的魔力像梅比乌斯之环一样保持完成的状态,正因为费拉特对他人的魔力很敏感,他比任何人更领悟到那种自然的恐怖。

这就是让一种──说不定是更多种魔术重现的天才境界。

思考至此,费拉特很快地下了决定。

「嗯,我们完全不是对手!走,快逃啊,狗狗!」

「啊?开玩……」

史宾回过头一看,瞪大了双眼。

「快逃啊,狗狗!」

「快逃啊,狗狗!」

如此喊著的不是费拉特。

而是跟费拉特一模一样,但表情和姿势都明显固定住──活像染得一片漆黑的剪贴画人偶。

「快逃啊,狗狗!」「快逃啊,狗狗!」「快逃啊,狗狗!」

「快逃啊,狗狗!」「快逃啊,狗狗!」「快逃啊,狗狗!」

「快逃啊,狗狗!」「快逃啊,狗狗!」「快逃啊,狗狗!」

人偶一股劲地重复同一句话的模样,如同坏掉的音乐盒。

橙子耸耸肩说:

「本体已经迅速开溜了吗?只是轻微接触一次就撤退,逃跑的速度有够快……唔嗯,好像是复制影子做成自己的赝品。来源是哪里的魔术?德国乡下还是哪里来著?」

她仔细地注视人偶,倏然皱起美丽的眉毛。

「不,一开始就没利用既存的魔术基盘,以即兴编组的魔术式代替基盘使其成立……搞什么啊?这等于每用一次魔术,都从中央处理器的设计图重头画起耶。用搞错重点的魔术巧妙地办到白费力气的事情,他属于那一类的笨蛋吗?唉,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橙子非常傻眼地发出叹息。

所谓魔术,是魔力透过魔术基盘引发的类超自然现象。

但光从理论上来说,该魔术基盘本身即使当场创造也无妨。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即兴创造的魔术基盘会受到极其多样化的参数左右。土地的灵力与星辰的运行不用多说,一阵风、一捧沙子、在场众人繁杂的意念,一切都必须纳入计算来构筑术式。

而且,既然受到这么多参数左右,说来理所当然,一度成立的术式将在隔天──有些情况甚至在几秒钟后──失去意义。未经由信仰和集体潜意识固定的魔术基盘就是如此不稳定的事物。

「姑且不论必要性,光看术式的运用在那个年纪就达到色位Brand水准啊。艾梅洛也收了个有趣的家伙。」

橙子露出微笑,手指轻轻挥动。

她刻划在虚空中的符文形似S,实际上是那个字母的起源卢恩符文,名为swil。意为「太阳」的符文立刻抹消费拉特留下的影子人偶,如同在朝阳下消融的薄霜。

即使是同一个卢恩符文,效果和威力也会随著书写方式与环境等差异大幅变化。

橙子本身曾在公园里写满同一个符文,从一片土地上夺走夜晚的属性。和当时相比,她认为自己现在的魔术变得草率许多。追根究柢,魔术即是执念,前提是将自身替换成魔术所需的齿轮。虽然到钟塔翻修过一番,但如果几位老友还在世,想必会叹息地道「你堕落了」。

纵然如此,现在够用了。

她隐藏著几个想法,询问少年。

「好了,你想怎么做?」

「……那还用说。」

史宾前倾身躯回应。

半实体化的幻体后腿,气势汹汹地刨著湿濡的泥土。他大大咧开一口利牙,瞄准敌人的咽喉淌著口水。

「你不听从友人的忠告吗?」

「与其听那家伙的话逃走,我宁可死。」

也许是幻体的形态不会影响对话,依然露出利牙的史宾说。

「……偶尔也有这种笨蛋啊。」

橙子轻轻苦笑地耸耸肩。

她反倒以抱著好感的目光看著他,接著忽然望向旁边。

「你先请。」

她催促亚托拉姆。

听到女子这么说,青年瞬间皱起眉头后反问:

「……可以吗?」

「这次我没有必要与你为敌。」

还来不及对橙子的回答松一口气,亚托拉姆回过头瞪大双眼。

刚才应该已经被抹消的费拉特影子人偶──似乎准备了备用品,在新的地点站起身说出这种话──

「呃,你是橙子小姐对吧?你想要钱的话,痛扁那个褐色皮肤的人一顿,制作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偶侵占家产更有效率喔!这样大家都能得到幸福!」

「唔咕……!」

实质上被指名的亚托拉姆咬牙切齿。

对此,橙子一瞬间露出认真考虑的表情望著亚托拉姆的侧脸,然后摇摇头。

「很遗憾,这样做不符合我的审美观。我提不起劲做那么无聊的人偶。」

「…………」

亚托拉姆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仍放心地叹一口气,烦躁地踢飞手下的袭击者们。他施加轻微的电击当成嗅盐强行叫醒他们,回头看向原本正在对峙的拜隆卿。

「那么,我们继续谈吧,拜隆卿。」

「……谈什么事情?」

壮年绅士谨慎地将他的拐杖拉近到身旁。

因为不提突然来参战的费拉特和亚托拉姆,他十分清楚苍崎橙子的能力。更何况她刚才当著他的面展现实力,拜隆卿不可能随意行动。

亚托拉姆得意地笑著,正要悠然地往前走──

「──慢著。」

一个声音叫住他。

「我没说要让你过去。」

是史宾。

他的眼中充满灿烂的斗志,身体看起来更加高大。被少年强韧的魔术回路提炼出驱动幻体的魔力,森林的空气似乎紧绷地震动著。

「真可靠的骑士Knight。虽然我认为你应该多考虑一下护卫的对象比较好。」

橙子低语。

「……唉,无论如何,你先解决掉这些再说吧。」

还没听见那句话,史宾的鼻子认知到令人惊讶的事实。

少年周围半径十公尺左右的地面被无数的卢恩符文淹没了。当然,她不可能在来到此处后刻划出数量那么多的卢恩符文。史宾也认知到应该作为起点的地方刻著ᚾNaudiz、ᛃJera、ᚢUr等卢恩符文。

(难道……!)

那些文字列的意义多半是制造。

苍崎橙子达到了用卢恩符文创造卢恩符文的境界。

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少年马上试图跳跃。以凭藉兽性魔术大幅超越人体极限的肉体,就算是一道工程的术式,应该也可以在大部分术式启动前迅速跳离现场。

「唔──」

有人抓住了那只脚。

他立刻认知到,是应该已经昏迷的袭击者抓住他的脚,以及袭击者的身体上描绘著ᛗMannaz这个卢恩符文。

(Mannaz……!)

史宾只听说过这个名称。

代表人类、人型的符文。在这个情况下,一定是用来操纵人的──

「抱歉,能用就用是我的原则。」

史宾远远地听见橙子的声音。

明明站在雨中,女子的嘴边却不知何时叼著香菸,吐出淡淡的烟雾。

「……唉,味道果然很糟。」

她还没说出这句话。

少年周遭的卢恩符文同时引爆。

比起邂逅时更猛烈几十倍的冲击,史宾的意识也连同幻体一并被黑暗刮走了。

(呜哇~呜哇~呜哇~!)

费拉特竭力压下大叫出声的冲动。

他在森林里崎岖不平的路上奔跑,同时拚命维持远距离术式。这惊人的技术让人联想到阿特拉斯院的分割思考,但费拉特当然没有这种能力,纯粹是靠著灵巧达成而已。就像橙子所看透的,这与身为魔术师的本质──力量几乎无关。不过,在这类街头杂耍般的魔术上不亚于同世代的任何人,是费拉特‧厄斯克德司这名少年的特徵。

……说句题外话,导致他的才能一股劲地往这种方向发展的艾梅洛阁下Ⅱ世也得负起一部分的责任。

他一边跑一边透过新运作的影子人偶向远处的橙子攀谈。

「呃,你是橙子小姐对吧?你想要钱的话,痛扁那个褐色皮肤的人一顿,制作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偶侵占家产更有效率喔!这样大家都能得到幸福!」

相对的,橙子的回答也透过影子人偶传来。

「很遗憾,这样做不符合我的审美观。我提不起劲做那么无聊的人偶。」

「说得也是~!」

影子人偶和本体同时表示理解。

被她以审美感为由拒绝,对话就谈不下去了。如果有人叫我做那个人的人偶,我也会很为难啊,费拉特心想。可是,现在他有无法坦率地肯定这一点的苦衷。

「狗狗怎么办……」

他以极度认真的语气低喃。

不像这名少年风格的泄气呢喃最后得到了回应。

「……不不,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吧。」

「──呼咦?」

那道话声和一般震动空气的声音不同。

不,虽然的确有震动,却并非正常使用声带发出的声音。

「毕竟你也没有摆脱追捕。」

说话的是一只猫。

一只扁平的猫追在费拉特的身后。那异常的速度不用说,猫瞪著少年的双眼──没有眼珠。

一切都被漆黑填满,甚至连厚度都感觉不到的平面的猫。

「哇啊!」

费拉特放声大喊,加快速度。

当然,那也是施加过魔术师独特的「强化」跑法,他轻松闪避灌木与草丛的动作俐落得令人傻眼,然而扁平的猫紧跟不放地追上少年。

「等、等、等等!啊啊~真是的,那就这一招!」

费拉特咏唱某个咒文,一回头就掷出术式。

尽管威力平凡,其轨道和效果千变万化。有时是火焰,有时是暴风雨,有时化为无数根针。没有一个魔术是一样的──不,若是正如橙子所看穿,也许是地点改变后无法使用相同的魔术──接连不断地轰炸著猫。

可是,那些魔法统统没伤到猫,只在森林树木和地面上留下痕迹。

扁平的猫绝对没有笑。

只是用嘴巴从那张脸上消失来表现笑容。

「没、没用吗?这下子要完蛋了吗!」

脸上狂冒冷汗的费拉特迈开步伐,但距离始终没有拉开,反而渐渐缩减。

「啊啊,真是的!」

这次他投掷的术式引发了到目前为止最大规模的爆炸,不只是猫,连费拉特的身躯也被炸飞出去。

他的身体顺著冲击波,在空中猛然加速。

「哇哇哇哇!」

费拉特顺著冲击力启动轻量化的礼装。

他只护住脸和要害,虽然弄得浑身是泥仍毫发无伤地著地。少年翻滚的身躯一口气争取到几十公尺的距离。

但是──

「……糟糕,连这一招也没用?」

他调皮的脸庞回头望去──那只猫坐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距离之外。猫没露出任何反应,作为小巧的怪物君临这片黑暗的森林。

不。

他得到了猫以外的反应。

「……不要紧吗?」

少年眼前的树木发出声音询问。

看到从树荫现身的少女,费拉特瞪大双眼。

「小格蕾?」

「小格蕾?」

我抱著十分不可思议的感觉俯视瞪大双眼的费拉特。

我依老师所言,一路追到费拉特指出方向的森林。

由于在途中感受到巨大的魔力波动,我没花什么功夫就与他会合了。

可是,这名总是信口开河又悠哉的少年连发丝都沾满泥泞,四处奔逃的情况足以令我切换心态。

我望向将费拉特逼入绝境的影子。

「猫……?」

不,我实在不认为那影子会是那种东西。

原来如此,它大概是借用了猫这个「框架」吧。构成神秘也需要接近现实的形式。尽管是魔术,要用毫无关联的形式干涉现实会十分困难。是老师在课堂上这样教过吗?

「咿嘻嘻嘻嘻!喂喂,那是什么啊!真的是现代魔术师的作品吗!」

亚德忍俊不禁地笑了。

这一刻我正好需要亚德。

「亚德!」

我解开固定装置,从兜帽右肩处回旋释放他。装著亚德的「笼子」已经半变形,进一步展开。宛如鬼火朦胧Will-o'-the-wisp的磷光立刻变化成新的形状。

那是任何人都知道的收获形状,收割灵魂的形态。

死神镰刀Grim Reaper。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蹬地面,发挥大幅凌驾于一般魔术师「强化」的跳跃力。泥泞翻飞,不把狭窄森林当成一回事的镰刀利刃一闪。

那一击确实割断了猫的身体。

然而──

即使挨下甚至能切开灵体的死神镰刀,扁平的猫仍文风不动。它像要弹开雨滴般抖动一下,举爪对我还击。

我以后空翻往后躲,但被削掉露在兜帽外的几根浏海。这证明光看纯粹的战斗速度,这只扁平的猫性能Spec和我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比我更……)

那个事实让我非常吃惊。

大约半天前,同样在森林中和那具自动人偶Automata战斗时感受过的屈辱在胸中复苏。虽然觉得可笑,但像这样在交锋之际发现自己逊于对手,让我心中不可思议地熊熊燃起某种情绪。

「……亚德。」

「咿嘻嘻嘻嘻嘻!喂喂!你出奇地充满干劲耶!」

镰刀上浮现的眼球骨碌碌地注视我。

「……因为老师交代过我。」

「只听到这句话真教人感动落泪啊!」

随著尖锐的大笑,我和死神镰刀开始收获周边的魔力。即使这个形态能累积的魔力有限,不过这是在魔术师的土地上。就算在受到葛列斯塔的天候魔术影响的状态下,反倒正因为如此,才能将无法完全控制的盘旋魔力网罗到我们内部。

我让那股魔力经由魔术回路布满神经与肌肉。

这项作业只要一出错就很可能导致全身血管破裂,不过就像骑从小骑惯的脚踏车,我不可能犹豫。总之,我很习惯将自己替换成为神秘存在的齿轮。尽管不是魔术师,我无非也是这种世界的居民。

印象是火花。

集合的火花化为朦胧的火焰,在胸中回转咆哮。老师说过,不分东西方都将徘徊的灵魂形容成鬼火或南瓜灯等等的理由尚无定论。

我猜,是不是因为燃烧殆尽呢?

是不是因为燃烧自己的灵体存在著,迟早必定会燃烧殆尽?

「…………」

我的呼吸平静下来。

扁平的猫猛然撞击化为神秘所需系统的我。

我知道那爪子有多锋利。岂止铁管,连比指甲更厚的钢板应该也能轻易切断。薄得像二次元的利爪,不把所有三次元的硬度当成一回事。若不是亚德作为神秘的强度在对方之上,我应该会连同接下攻击的镰刀被切成两半。

这一次,我的身体无意识地行动。

我顺著猫爪挥来的方向旋转,宛如化为以镰刀刀身为边缘的陀螺,在树木之间纵向旋转。

我砍了猫七刀。

没有伤害。我并不惊讶。镰刀像砍在水上一样没有手感,猫照样存在。

不过,如果需要多砍几次,我会反覆砍几十次。几十次不够的话,那就重复几百次。在那种程度上,我没有价值。将精神和身体磨损到极限,是我甚至不视为前提来思考的当然之事……老实说,磨损本身让我产生一丝愉快。

可是──

「小格蕾,那边!」

声音突然传来。

亚德比我更准确地掌握了那个意图。

「──格蕾!」

彷佛受到那声呼唤牵引,我再度跳跃。

与亚德同步的身体掌握了方向和距离。飞跃到最高点时,死神镰刀朝不断飘落雨滴的夜空掠去。

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

那东西连我的眼睛都看不见──多半施加过不可见或无法认知的魔术,在坠地之后终于具体成形。

那是个仿照鸟打造的使魔。身腥和翅膀用黄铜线构成,眼睛则是红宝石。使魔内部还有个类似迷你胶卷的物体在转动,透过双眼的宝石投射出某种光芒。

我察觉到当那道光消失,扁平的猫也同时消灭。

「……原来是影像。」

费拉特低语。

那当然切不断。

纵然是连灵魂都能切开的镰刀,当然也切不断只是映在大气上的影子。不对,应该说就算切断了,只要幻灯片投影机还在运作,影子可以复苏无数次。那是与冠位之名相衬,远离现代的魔术礼装。

我猛然放松,感受到神经刚才紧绷到了极限。魔力循环过的肌肉纤维彷佛随时会发出悲鸣。

「不过,小格蕾你为什么来了?」

「老师……交代我来接你们。」

我回答。

「还有,万一跟冠位魔术师……」

「……喔,那个匣子内的东西很棘手呢。」

「────唔!」

我不由分说地知道,这次的话声是真实的声音。

我动作僵硬地回头看去,那头色泽黯淡的绯红发丝,即使被雨淋湿仍很美丽。

淡淡的香菸味传来。是由于雨水消除了气味,在她接近到这个距离前我都没发现那股味道吗?女魔术师嫌麻烦地搔搔头发,冷冷地注视我们。

「冠位……魔术师……」

……啊,我明白。

所以老师拜托我的神情才会那么苦涩。他并非忧虑来袭的葛列斯塔集团。要说起来,那种程度的情况费拉特和史宾应该都能杀出重围,老师根本不担心。

可是,他一察觉到遗漏的某个可能性就很苦恼。

亦即这名女魔术师──苍崎橙子加入战线的可能性。

「……为什么?」

我谨慎地举起死神镰刀,同时问道。

「为什么你要站在葛列斯塔那边?」

「喂喂,我非得一一说明这种事情不可吗?是那位君主派你过来的吧?既然如此,我认为你们察觉到了最低限度的情况。」

「…………」

面对她坦荡的态度,我想起曾听老师提及的某件事。

钟塔会授予特别的术者们冠上颜色的称号。尤其是三原色为该时代最顶尖的证明,人人都认为达到冠位的苍崎橙子当然会获颁纯粹的蓝Blue。

可是,授予她的是没彻底成为原色的红的合成色。

(因为她……不是最顶尖的……?)

我觉得并非如此。

我不认识像她一样出色的魔术师。我想过是不是因为她是不属于派阀的独行侠,却又觉得这推测还是不对。因为她的灵魂和发色一样是红色的吗?绝不彻底地纯粹,正因为如此才看得出来的颜色。

我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我依然面对著她说:

「老师说……你或许会妨碍我们。」

这有微妙的差异。

不是站在葛列斯塔那边,而是妨碍我们。

「喔,原来如此。」

橙子也明白了。

「唉,我接到了委托,希望我和你们为敌。」

女魔术师乾脆地说。

我将那个答案刻在心中,继续发问:

「……史宾……人呢?」

「嗯?喔,那个狼小子吗?」

橙子察觉似的颔首。

「他总让我觉得很怀念,不想下手补上最后一击,所以直接抛下不管喽。唉,葛列斯塔的当家或许会对他动手,但那就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了。」

「…………!」

我咬住下唇。

不是出于什么同伴意识。我一开始就不属于艾梅洛教室也并非魔术师,即使不考虑刚才那只猫,至少我也很清楚这名女魔术师是非比寻常的对手。光是和她对峙,我就手指发颤,心脏发出不祥的搏动。就算如此,我也无意退让。

唯独在这种时刻,绝不会退让的人的面容,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握著死神镰刀的手加重力道。

「啊,那玩意儿很有趣。」

橙子指著我的镰刀。

「虽然是头一次看到,这应该属于超过千年的神秘吧。搞不好也不是人工打造的?现代魔术师的作品可比不上。」

神秘会屈服于更强大的神秘。

当然,契合度和工艺优劣这些条件也经常造成逆转,不过这个原则是成立的。在许多情况下,神秘的强大起因于古老。橙子隐约地看穿亚德──作为死神镰刀核心的宝具。

「……既然如此,能不能请你退让?」

我认真地请求。

「很遗憾,这好歹是桩委托。依照我这边的情况也不能轻易答应。」

橙子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划出文字。

卢恩符文。我不知道符文的意义,我在作为魔术师的学习上并未认真积累到足以明白其含意。

可是,一阵恐惧掠过心头。

我在仅仅一瞬间挥动镰刀。纵然如此,来自橙子的魔力抢先构成意义。一道工程压倒性的速度,并非外部的物理行动能改变的。

(──那么!)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跃。

魔术连同卢恩符文发出的冰棘一并袭来。

她似乎打算束缚我的行动,不过我和亚德在神秘的阶梯上更高阶。光是放射出已达到临界点的魔力,冰棘就如受到阳光照耀的薄霜般悉数消散。

「果然很厉害。现代的共通Futhark符文完全无法抗衡吗?单纯比拚力气的话这个最管用。在衡量魔术契合与否前,以强大的神秘压倒弱小的神秘──啊,是我以前也用过的方法。」

橙子侃侃而谈,又刻划起卢恩符文。

有些掀起火焰。

有些施放肉眼看不见的冲击。

死神镰刀立刻将那些魔力和神秘现象砍断,然而,橙子脸上始终没浮现焦虑之色。她像个关注感兴趣的实验结果的科学家,濡湿的脸颊上只是浮现淡淡的微笑。

「──那么,你接下来要展现什么低级趣味魔术给我看,天才小弟?」

橙子的视线并未投向他,腿倏然一动。

她不看对手直接使出一记漂亮的飞踢,正中准备从她背后偷偷靠近的费拉特。他滚飞至背后的树木,后脑勺遭受到撞击而倒伏在水洼中。

橙子看著昏迷的少年傻眼地说:

「……不,我本来打算在魔术战前稍微牵制……没想到直接踢昏了他……喂,这家伙的能力到底有多极端啊?」

老实说,我也有同感。

不过,这方面的状况我也在钟塔课堂上体验过。

「强化」并非只针对单纯的肌力,对于反射神经及平衡感也有效果。不过,这不代表连本人的经验与判断能力也增强了。从结果来说,费拉特的情形是体能大幅提升,但毫无增进格斗能力。具体而言,他防身术课的成绩每次都不及格,弱到连被老师教训时,老师大多能靠体力收拾他。

无论如何,我们手中的牌无疑少了很多。

(已经连争取时间都──)

被对手看穿,陷入不利的毫无疑问是我方。对方说不定还有几招杀手锏,但我们只剩下一两招可用,而且是目前无法好好打出来的王牌。那么,我只能靠应该是唯一超越她的体能来压制她。

「──啧!」

我的双腿旋转。

我瞬间将橙子当作目标,运用离心力挥起镰刀,斜斜砍下。亚德已从周遭的魔力收割了需要的能量。我让比刚才对付猫时高出几段──达到现阶段临界点的魔力产生循环。

毫不留情的镰刀一击,却在即将砍中时停止。

「────唔!」

不是卢恩符文。从至今的情况来判断,她就算使用防御的卢恩符文应该也会被我砍倒。然而,这股奇怪的手感是……

「包含你们在内,看来这次聚集的魔术师们都误会了。」

橙子感慨地低语。

那个声音在雨声中低沉地匍匐于地。

「如果魔术师想成为最强,没有必要改造自己。啊,艾梅洛阁下Ⅱ世不是很清楚这一点吗?毕竟这是他在先前的战争中幸存的最大理由。」

明明如此接近,她的声音却极为遥远。

不知何时,橙子的右手握著一个皮包。

那个以旅行包来说稍嫌太大的奇特皮包,开口缝隙间只透出漆黑的黑暗。皮包里装满连我经过「强化」的视觉都无法看透,宛如化为个体的黑暗。

里面有两只。

「只要召唤或创造最强之物就行了。」

在皮包里发光。

──两只……眼睛。

我浑身冻结。

我终于领悟到镰刀停住的理由。并非橙子做了什么举动,是我感到畏惧。在我心中的自己察觉到住在这个皮包里的怪物。啊,对了,这个皮包的形状不会令人想像到吗?以皮包来说过大的立方体。

比方说,那不是也近似于亚德──和出现在某种神话中,用来封印魔物的匣子性质相同吗?

「──苍崎橙子,你……」

声音没有传出喉咙。

从缝隙里伸出来的东西,是触手吗?缠绕在死神镰刀上的那个,凭藉连亚德都难以轻易切断的压力和柔软度,逐渐吞没镰刀与刀柄,甚至是我的手。

纯粹的生理性恐惧,从我的喉头深处涌上。

忽然间,被打飞的人体从森林空间中拋飞过来。

拜隆卿重摔在濡湿的地面上,弄脏了英伦风格的西装。

「哎呀,苍崎小姐。」

打飞他的青年梳起头发。

「亚托拉姆吗?你们那边也结束了?」

「哼哼。嗯,可以说是解决了。」

亚托拉姆像要掸掉灰尘般轻轻拍手,俯视著拜隆卿。实际上,虽然拜隆卿是优秀的魔术师,但他在纯粹的战斗能力上没道理敌得过亚托拉姆。在这名习惯炽烈激战的褐色肌肤青年眼中,那种埋头于陈腐权力斗争的魔术师根本不值一提。

追随亚托拉姆的葛列斯塔部下们也出现在他背后。

史宾也被其中一名袭击者抓住。一名部下揪住他的脖子,像块破布似的拖拽著他。就算身材瘦削,只要好好施加过「强化」,要办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很简单。至少在魔力操作上,这些部下也具备超过合格魔术师的实力。

「如何呢,拜隆卿?虽然费了我一番工夫,你差不多也该死心了。」

「……你要我对什么事死心?」

拜隆卿摀住伤口,仰望青年。

「呼~你和钟塔的显贵们一样不肯服输啊──真是的,我看你们个个脑袋都发霉了吧?」

无论如何,亚托拉姆这方似乎认为要杀要剐都是他们的自由,只要在喜欢的时机盘问拜隆卿就行了。也许是应对自尊心很高的英国绅士让他有点吃不消,他再次向橙子攀谈。

「也罢。比起这个,苍崎小姐才是。不愧是冠位,连对付美丽的少女都毫不留情。那么,你把她弄成废人还是怎么了吗?」

「喂喂,我才不会做出那种浪费──别说得那么难听。对方可是外表惹人怜爱的少女喔,我只是稍微挟制了她的灵感。」

橙子说完后噘起嘴。

在她眼前,我握著镰刀浑身冻结。

实际上,她拎起的皮包紧紧关著。橙子没有打开皮包,只是稍微暗示了内容物。

「这女孩对灵的感受性似乎太高了,是灵媒中常见的类型。正因为优秀得超越群伦,在某种场面才会显露出致命的缺陷。我看这是那个教室的学生的共通模式吧。」

「……史……宾……费拉特……」

我从喉头喊出名字。

身体动弹不得。

不是单纯的颤抖或畏缩,我从精神心的核心麻痹了。由于我明白如果轻举妄动,认知到皮包内的东西,这次我会自己崩溃,因此本能采取了防卫行动。

(…………)

好无力。

我无力得无可救药。

──「你应该毁灭的是──」

──「你是值得自豪的孩子。」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英雄。」

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故乡的声音。正确的众人。为我的变化感到欣喜,纯洁的双亲和亲戚们。

(……………………啊啊。)

对了,是这样吗?

只要奉献自身就好了。

反正我是为了这把枪创造的产物,依照这把枪的要求发挥力量就好。我从一开始就没必要思考,因为逃跑的意义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按照原样加以接纳就好。

只要改变就好。

不是什么现有的自己,变成古老的英雄。

「Gray昏暗……Rave喧闹……Crave渴望……Deprave诱人堕落……」

我的嘴唇哼著歌。

霎时间,不只紧邻在身旁的橙子,连本来旁观局面的亚托拉姆和拜隆卿都猛然回头。周遭的大源被吞食殆尽。

「这样啊。」

橙子轻轻颔首。

「那就是你隐藏的秘密?」

「Grave雕刻……me在我身上……」

我依然低著头,双唇自行发出呢喃。自身的意识正在消亡,在许久以前就已灭绝。所以,这不是我的声音,是更加不同──潜伏在自己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我的故乡创造的另一个怪物。

有什么东西摇晃震动。

「嗯,这样不太好喔,这家伙很可能会有兴趣。」

橙子依然拿著大皮包,面露苦笑。宛如在自白里头的对象是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东西一般,皮包缓缓地颤动起来。

发出叽叽的声音。

皮包自行打开开口。这次不是妄想,而是现实中发生的情景。

「苍崎小姐。」

不知道是对亚托拉姆带著战栗的话语有所反应,还是自言自语,橙子低声说:

「──依情况而定,这一带会夷为平地吗?」

那将是皮包的内容物造成的?

还是──

「Grave挖掘墓穴……for you为你……」

魔力流转。

依据某种契约运行的循环在我的体内和亚德之间展开。构筑环境。血肉与骨骼都透过魔力重生,甚至假想构筑出昔日某位英灵曾具备的幻想种基因。

橙子瞥了旁边一眼。

「喂,别多管闲事。」

「这怎么能置之不理!」

亚托拉姆吶喊,手上放著一个小壶。魔力与电力调合,在他的指尖化为压缩成小规模的闪电──啊啊,我的身体和枪也对那种敌性下了判断,魔力的脉动响起。

嘴唇一动。

宛如不祥的诅咒般说出那句话。

「圣枪,拔──」

剎那间──

另一个声音传来。

「……看那个人Ecce homo。」

身体还是动弹不得。

可是,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她。

4

那个术式是由三人组成。

一名魔眼少女站在三位一体的关键之处。

「莱涅丝,锁定魔眼。」

随著老师的声音,少女的意识收束术式。钟塔判断她的魔眼会立刻发热,是大脑和魔术回路不成熟所致。总之是大脑和魔术回路的处理速度跟不上魔眼,引发过度反应。

不过,现在这一点应该值得感谢。

由于那种过度反应,她的魔术精密度数一数二。

每当织工伊斯洛碰触,那个的礼服就重新构筑。

每当药师迈欧祝愿,各种促效剂的药物血中浓度和神经传导物质就从那个内侧受到更动,逐渐重生。

于是,在最适合那个的瞬间,少女启动术式,高声呼喊。

插图008

5

「……看那个人。」

──时间停止。

座标失去意义。

所有时空连续体看起来都像被夺走了其整然的紧密。

不光是在场魔术师们的意识,那股精髓对栖息在森林里的小动物和昆虫──不,连非生物的土块和水滴都造成影响。如果进化的意思是最佳限度地适应环境,那个是很可能会灭绝世界,形状与数字的终点。

■──我脑中没浮现那样的词汇。

因为我发现容许人类使用的不完全语言,在其真实存在的面前只是种空虚。据说昔日某位遭封印指定的魔术师,曾经习得没有任何谬误,甚至没有生物无生物的区别,说给世界本身聆听的统一语言Master of Babel,她的■同样到达了通往根源的领域。

应该已逝的黄金公主,伫立在森林正中央。

6

「……………………」

「……………………」

并非哑然失声。

直到刚才为止,被迫使投入战斗──在极限的赌命搏斗中,连灵魂都变得敏锐无比的魔术师们,无一例外地受到那种惊人感受震撼,呆立著不动。

不只如此。

「亚德……他……」

我注视自己的手边。

死神镰刀别说是展现真正的「枪」状态,更变回在鸟笼状笼子里的小匣子。

「你也被逼退回去了吗?」

橙子无奈地闭起一只眼睛。

她手中的皮包同样也阖起开口。

「刚才是怎么回事……」

而且,不只是亚托拉姆准备施放的雷电,连淹没整个区域夜空的乌云都流散开来。甚至连集结数十人之力施展的天候魔术,都如同撕破薄纸般轻易地烟消云散。

事物回归原位。

当绝对的■出现时,所有完成度逊色、不自然的魔术都回归于无。这件事足以和往昔圣人分开红海,让数千人逃离埃及的奇迹相比。

同时,这也是重现昨天才发生的事。

「…………」

刚才的奇迹在短短数秒钟后结束。

伫立于那里的并非遇害的黄金公主,而是白银公主本人。

「……原来如此,投影吗?」

橙子低语。

那原本是在举行魔术仪式等情况时,用魔力将实在无法筹措到的原型镜像变成物质短短几分钟──只是这样的魔术。这种术式需要高水准的技术,会消耗大量魔力,意义却不大,魔术师们也不怎么注重。

然而,唯独此刻。

老师出现在我身旁轻轻点头,开口说:

「正如你所察觉,这是将初次露面聚会上的黄金公主投影在白银公主脸上──行使的人是我的弟子莱涅丝。」

「哼。术式由你构筑,准备仪式的是梅尔阿斯提亚派的两位,我可不能夸耀什么。」

依然捂住眼睛的莱涅丝扬起嘴角。

迈欧和伊斯洛也在她身后,两人都露出刚成功施展完大魔术的憔悴脸色。一般来说,要投影伊泽卢玛在所有魔道的尽头创造出来的黄金公主,无论是什么样的魔术师都不可能实现。

可是,有身为双胞胎,从出生前起一直承受相同术式的白银公主介入,那种术式也罕见地可能实现。当然,没有莱涅丝的魔眼与极高精密性的魔术,再加上长期在内外装扮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的迈欧和伊斯洛协助,这个程序终究无法达成。

亚托拉姆咬牙切齿,挑衅似的开口:

「那又怎样?你们以为凭这种让人吃惊一下的魔术,就能阻挡我们?」

「别逞强了。」

橙子苦笑地挥挥手。

「魔术成立于笃信能改变现实世界的想法与相称的集中力上。现在只是闭上双眼,脑中就会闪过那张脸喔。大约两三小时之内,我觉得我也只施展得出开位Course等级的魔术。」

橙子诚实至极地坦承自己的状态。依照听者的态度而定,她所说的内容明明甚至可以认为是致命的问题,由这名女子说出口却毫无逞强之处,让人一下子就接受了。

而我……只感觉身体沉重。

「……老师。」

在即将向前倾倒的瞬间,我感觉有人搂住我。

带著雪茄味的大衣触感令我非常安心。

「抱歉……我说过希望你争取时间,但果然行不通。真的很抱歉。」

老师的道歉在我耳畔响起。

「我也做好了觉悟。我会回应你的行动。」

他单手支撑住我的身体,视线转向女子。

「苍崎小姐。」

他攀谈道。

「呼嗯,这一招的确让我没了劲,不过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没了劲,应该有谈判的余地吧。」

老师断然说完后,续道:

「……再说,看到刚才的魔术,你不也明白了吗?」

「……呼嗯。」

橙子沉默半晌。

「我有猜想到,但是那么一回事吗?你刚才的表演也是对我的回答吗?」

「多半正如你想像的一样。」

老师颔首。

我不明白对话的含意。无论是老师问橙子是否知道的内容,还是橙子接受是那么一回事的理由,我都一头雾水。他们使用与我相同的语言,却彷佛在用只有彼此相通的特别语言交谈。

尽管如此,我唯独理解到他们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

「同时,这是我的臆测,不过委托人约好要支付给你的报酬──」

「──嗯,如果像你想说的一样,报酬就丧失意义了。不如说,我受骗了。不,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没有撒谎,所以只是我贸然断定而已吧?」

橙子无奈地耸耸肩。

也许是有什么想法,女子的口吻出奇地高兴。那个表情就像被观赏的电影或什么爽快地骗了一样。

老师接著转动目光。

「你是亚托拉姆‧葛列斯塔没错吧。」

「找我有事吗,君主?」

褐色肌肤的青年十分厌烦地回应,语气中不带一点从君主的字面上可见的敬意。

老师毫不在意地问:

「可以归还我的弟子吗?」

「啊?你算老几?这些家伙企图杀害我。就算是君主,你以为你有权限强行要我原谅这种对象吗?」

史宾被袭击者们抓住,依旧昏迷不醒的费拉特也同样被亚托拉姆的部下包围。他们大多都还因为黄金公主的投影茫然自失,但也不至于松懈到让我们强行抢回两人。

「我知道你所寻求的东西。」

「……我并没有隐瞒这一点。更何况如果是你,当然知道吧?」

亚托拉姆逞强似的露齿一笑。

虽然和橙子的印象不同,青年也对老师表现出奇妙的感情。明明应该是初次与老师见面,他们却好像在细微的一点上互通──互相对抗一样,有种不可思议的距离感老师停顿一下后开口:

「上个月,伊泽卢玛和你在拍卖会上争夺的是某位英灵的圣遗物。」

「唔──!」

这句话令我不禁屏住呼吸。

我想起来了。邀请我来双貌塔后,莱涅丝对老师说过这样的话。

──「你瞧,你还没放弃第五次圣杯战争的协会名额吧?」

──「虽然还有另一个名额,这边就很可疑。听说有新手出钱要获选的魔术师转让名额。」

假使那名新人正是亚托拉姆‧葛列斯塔。

那么,他寻求圣遗物也是当然的。圣杯战争是魔术师们唤醒英灵,让他们交战的极东的大仪式,为了召唤出目标英灵,需要该英灵相关的圣遗物。举例来说,若是与圣剑相关的英灵,那把圣剑的剑鞘即为圣遗物……类似如此。

「所以……怎样?」

亚托拉姆烦躁地咂舌。

相对的,老师缓缓地回答:

「如果我的推测无误,你威胁拜隆卿也没用。他应该也不知道圣遗物现在的下落。」

「什么──?」

亚托拉姆瞥了难受地靠著树木的拜隆卿一眼。

拜隆卿没有回答,也不否认。

老师代替他续道: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圣遗物的下落。」

「哈哈。所以要我别对你的弟子下手,感激地洗耳恭听你那无聊的推理?话先说在前头,凭我目前的战力,要勒死你和你的弟子们是易如反掌。我也可以现在当场逼你透露消息喔。」

「我承诺这个消息有足够的价值。」

面对他毫不隐藏敌意的口气,老师坦率地点点头。

「──另外,如果我的推测失误,也会转让超越你目标的宝物给你。」

「啊?」

亚托拉姆一瞬间愣住,然后像觉得非常可笑似的低笑出声。

「你在说什么啊,君主?我自认十分理解艾梅洛的财务状况。你们不可能准备得了比那个更好的东西──不,难道……」

难道……他没继续说下去。

他也终于理解老师所说的意义和其后的可能性。不,不光是他。那个意义对我而言也太过沉重,甚至让我绝望得只是想像就觉得心脏彷佛会被压坏。

「老师!」

然而,老师像没听见我的呼唤般看向义妹。

「……莱湼丝,可以吧?」

「随你高兴。至少那个东西现在不属于艾梅洛,是你个人的私有物。」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投影耗尽了精力,脸色发白的少女叹了一口气。

之后,老师如此续道:

「我以艾梅洛的君主身分起誓。」

他又停顿了一下,堂堂地宣言:

「将我拥有的圣遗物赌在刚才的约定上。」

老师拥有的圣遗物。

「难道那是第四次圣杯战争的……」

亚托拉姆瞪大双眼。

在他的视野中,老师特意缓缓地取出雪茄盒。他用火柴的火焰摩擦点燃雪茄,拿到嘴边。做完一连串如魔术仪式般的行为后,他毅然决然地说:

「经过实战验证Combat Proven。我说要赌上我在第四次圣杯战争中生还的理由──召唤过那位大英雄的圣遗物。」

人人都沉默不语。

沉默彷佛会直到永远,但只有我的沉默参杂著彷佛会让喉咙乾涸的恐惧。即使我和老师只相处短短几个月,我也知道正是第四次圣杯战争的战斗和记忆形成他的人格。还知道在那些回忆和战斗的中心,有老师与他召唤的英灵共度的时光。

在烟雾的香气中,褐色肌肤的青年脸上绽放笑容。

「──哎呀,没想到你那么重视换不了钱的弟子。」

他的话语中包含由衷发出的叹息与奇妙的好感……类似这种事物。我不明白他觉得老师的什么地方令人喜欢。

亚托拉姆‧葛列斯塔愉快地以手梳理长发。

「不过,我也没不识趣到会插嘴干涉他人的信念。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对你准备为谈判付出更好代价的觉悟不屑一顾。我就以最大的好意接受那个请求,艾梅洛阁下Ⅱ世。」

他傲慢地微笑,就像对关系亲近的朋友提出了一笔类似欺诈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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