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幸好在我们狂奔回客车厢时,没有人看见。
由于那桩凶杀案的影响,其他受邀宾客应该也都避免外出。当我拉开我们个别房间的门扉,一头银发的女孩赫然回头。
「你、你说过不能放著我不管,为什么擅自跑出去!」
被带来这个房间的奥嘉玛丽眼泛泪光地抱怨时,看见我怀里的老师后僵住了。
「呃,他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抱歉,请让开!」
我急忙确保空床,放下老师。
一脱掉他上半身的衣物,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传入鼻间。我忍著反胃感,以小刀割开快要沾黏住的部分。原本这时候应该找列车服务人员索取医疗用品,但老师交代过不许透露,现在束手无策。
「……卡雷斯先生。」
「我知道,虽然我的治愈魔术效果有限。」
我立刻交棒给少年。
我让老师侧卧在床上,避免背部碰到床铺。而卡雷斯把陶壶放在附近,伸手遮盖于上方,淡淡的紫色闪电掠过。
「那是……」
「原始电池的应用。虽然我还在和老师一起研究。」
卡雷斯咬住下唇。
「调整生物电流提升老师本身的治愈能力,并尽可能地活化精气。可是,只靠这些不知道有多少用处。要是有强大的魔术刻印,情况就完全另当别论就是了。」
据说若是特别古老的魔术刻印与一流魔术师的组合,即使身受致命伤,刻印也会强行让持有者活下去。遗憾的是,老师显然不符合这两项条件。
他的呼吸紊乱又短浅。
光听呼吸声也会被迫认知到,他承受到多严重的痛击。自己在这种时刻什么事也做不到,我甚至觉得无力感正嘎吱作响地压碎我的心脏。
「……他被凶手打伤了吗?」
奥嘉玛丽问道。
「不清楚。」
「什么意思?」
「我们遇袭是事实。不过,那终归是我们的事。我无法判断下手者和袭击特丽莎小姐的凶手是不是同伙。」
我诚实地回答后,奥嘉玛丽微微皱起眉头。
只有卡雷斯竭尽全力地维持著治疗魔术。我不得不觉得,不时在昏暗房间内闪耀的微弱紫色闪电,就像老师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我在他身旁跪下。
心脏猛烈跳动著,冷汗冒个不停。
宛如自己的核心直接遭到撼动,泪水无从压抑地溢出眼眶。我到底有多久没这样流泪了。
「他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你又不是魔术师,什么都不是吧?」
奥嘉玛丽问我。
她知道我不是魔术师,或许是听卡雷斯说过。
「我是寄宿弟子。」
我依然低著头回答。
「即使不是魔术师,我也是老师的寄宿弟子。」
「……是吗?」
不知道是否接受了我的答覆,奥嘉玛丽离开身边。
不久后,她从放在室内的手提包里取出某样东西。
「既然如此,用这个怎么样?」
少女递给我一个美丽的小瓶子。即使不看典雅的设计,也感觉得到瓶中蕴含著某种古老的魔力。
「这是……?」
「德鲁伊的灵药。特丽莎为了慎重起见给我的,不过我没机会使用。毕竟再怎么样,我也不认为这种药能使人长出头颅。听说药效大致上是万能的,随便抹一抹就行了吧?」
听到少女轻松写意的话语,卡雷斯回头看去。
「德鲁伊的灵药!就是《普林尼》上记载的纯正万灵药?」
「听好了,这么一来,艾宁姆斯菲亚不欠艾梅洛人情了。如果那家伙保住一命,你们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少女将小瓶子硬塞给我后转身。
她打了个哈欠。
「那么,晚安。」
奥嘉玛丽挥挥手,在一张床上躺下。
即使经过一段时间,我也没听见她发出入睡的鼻息声,但塞过来的小瓶子让我整颗心涨得满满的。我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在掌心,涂抹在老师背上,顺便撕开旁边的床单,煮沸消毒之后包扎伤口。
我不清楚这种药有多少用处。
只是又经过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老师的呼吸好像变稳定了。
「卡雷斯先生……」
「……我不知道。不过,感觉我的魔术变得比较容易生效了。」
少年的侧脸也慢慢发白。
持续施展魔术不仅消耗专注力,也消耗体力。就算不明白那是怎样的痛苦,我只知道需要付出非比寻常的代价。
(……神啊,恳求祢。)
我有多久不曾向那种东西祈祷了?
得知自称为赫费斯提翁的英灵真实身分时,老师悲怆的神情在我的脑海中萦绕。那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没想到会和一直想重逢之人的心腹像那样交手。
所以──
(……请别给予老师……这么悲伤的死亡。)
我只能一心一意地祈祷这件事。
2
阳光从个别房间的车窗斜照入室内。
就算隔著雾气,我也不可能认错清爽的朝阳色彩,此时终于发现有人在我的肩头盖上毛毯。
「──老师!」
「老师还没醒。」
卡雷斯无力地笑著。
也许是因为比我早起,他爱困地揉揉眼睛。
「但是好像度过了危险期,德鲁伊的秘药果然了不起,治疗魔术也暂时结束了,因为老师肯定受了重伤,还无法醒过来就是了。」
「……谢、谢谢你!」
我不禁低下头。
少年消瘦的脸庞看起来宛如天使。
然后──
「早安。」
奥嘉玛丽也在床上伸个懒腰,抬起上半身。她瞥了老师一眼,装傻地说「看来他没死成嘛」,稍微整理头发后将目光投向卡雷斯。
「只靠灵药应该无济于事,我还以为在这里无从救治,但你的能力意外地还不错嘛。怎么,治疗魔术是你擅长的领域?」
「不算擅长。我几周前才刚向老师学到电力魔术。」
「啊,几周前?」
少女从口中发出尖叫。
「什么?你是人不可貌相的天才吗?」
「不是,那个……真的,我以前学魔术时花费好几年都没适应得那么好,虽然修练过降灵系和各种魔术,但完全没有成功的手感。」
「哈,我是有听说过艾梅洛教室的传闻……」
奥嘉玛丽眯起眼睛,一脸艰涩。
她叹了一口气后,不情愿地对我们开口:
「可以告诉我详情吗?」
「那个……」
卡雷斯看了支支吾吾的我一会儿,帮忙说话。
「我觉得无妨,格蕾小姐。」
「是吗?」
「她已经牵涉太深了……而且她身为艾宁姆斯菲亚的成员,也有圣杯战争的知识吧。考虑到目前魔眼搜集列车的状况,我们应该为了彼此著想,互助合作。我认为老师如果清醒,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卡雷斯斩钉截铁地说道,而我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他。
直到不久之前,我还觉得他不适合钟塔,也许是我判断错误了。倒不如说,在迫于必要时有可能随时骤变的人格,作为魔术师很理想。据说他挤掉更有才能的姊姊继承了魔术师家系,搞不好是在那种特质上凌驾于姊姊吧。
「对了,药的事情也希望你们感恩。」
「你明明说过两不相欠了。」
我也冷静地吐槽,堵得奥嘉玛丽说不出话。
无论如何,这么一来我也下定了决心。我简单扼要地告诉她至今的案件,只省略了圣遗物相关的消息。
「使役者?」
少女拉高语尾。
「真的吗?直接召唤具有生前人格的英灵现象,除了在冬木市的圣杯战争以外不可能发生。不可能出现在英国吧?假设术式存在好了,少了那里的大圣杯就容纳不了那样的术式。」
据说有术式能非常局部地借用英灵或神灵的力量。我曾在课堂上听过,在降灵科也会传授那类魔术。
可是召唤英灵本身的仪式,一般而言不可能实现。
「……不,姑且不论术式,召唤本身也许不在冬木也做得到?不过即使可以,应该会成为三大家族的特权才对。」
少女闭起一只眼睛嘀咕。
老师偶尔也会这么做,看来不告诉别人,独自思索似乎是魔术师共通的习惯。是隐匿神秘这个第一原则的缘故吗?在侦探小说等作品里,经常出现不想在假说阶段将推论告诉别人的藉口,不过感觉和那种桥段有某些不同。
奥嘉玛丽再次问我:
「真的是使役者吗?」
「呃……我认为她的宝具无疑是真的。同样认识伊肯达宝具的老师也觉得那很眼熟……最重要的是,那无庸置疑并非人类范畴内的物品。」
没错,区区人类魔术师不可能模仿宝具。
虽然上个月老师有展示过名为投影的魔术,但那个要短暂地模仿外观就使劲全力了。
模仿宝具本身这种事……至少我在钟塔课堂上听过的范围内不可能。
少女观察我的表情一会儿……
「那么,事情的确并非与我无关。」
她下定结论。
「这是什么意思?」
「使役者必有主人。更何况,那名使役者是用宝具追踪这辆在半异界化空间内流浪的魔眼搜集列车吧?这样的话,使役者的主人在列车上的可能性极高。」
「…………唔!」
那个事实令我倒抽一口气。确实,我们是来寻找偷窃圣遗物的窃贼,或许当然应该考虑到这种状况。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然后呢,对方是什么样的使役者?」
「……她说她是赫费斯提翁。」
「嗯,伊肯达的部下?」
「你知道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赫费斯提翁在伊肯达的众多部下中,是最有名的人之一。」
奥嘉玛丽如此断言,哼了一声。
「以心腹的意义来说,他是名列第一。毕竟他和伊肯达一起在米埃札学校学习,一起接受大学者亚里斯多德教导,一起在阿基里斯和帕特罗克洛斯墓前献花,最后还娶了同一名男子──大流士三世的两名女儿。」
「娶了……女儿?」
我好像听到奇怪的话,忍不住复诵。
「是啊。这部分我应该没说错。」
「咦,可是,刚才的……赫费斯提翁是女性……」
「是女性?啊,应该是在军队形式上,以女性身分从军会有问题。从伊肯达的品行来看,让人谎报性别当将军这点小事还算好了。嗯,有那样的理由反倒可以接受吗?如果光是让他信任的童年玩伴发迹就做得太过火了,不过赫费斯提翁很可能曾立下文献没有记载的战功之类的。」
奥嘉玛丽挥挥手。
尽管我至少知道伊肯达的大致经历,但部下的名字和琐碎的逸闻实在是在所知范围外。话虽如此,即使她是魔术师,在知识上输给年约十一岁的少女让我有点伤心。
同时,我也对童年玩伴若是女性,会做出让她谎报性别,加入军队这种事的英雄──伊肯达是怎样的人产生兴趣。
「总之,如果真的是赫费斯提翁,和伊肯达使用相同的宝具也是当然的。」
「是这样吗?」
我不禁往前探出身躯。
「──因为他也是伊肯达。」
奥嘉玛丽则简短地告诉我。
「这也是著名的传说。过去伊肯达和赫费斯提翁造访时,大流士三世之母分不出谁才是王,不慎在赫费斯提翁面前跪下。依据当时的王者权威,她被判处什么刑罚也不足为奇,据说伊肯达对此却回答『因为他也是伊肯达』,一笑置之。
如果赫费斯提翁是女性,难以想像只是单纯地认错人,可能有什么内幕,不过同一段掌故升华为宝具的话──例如,赫费斯提翁也能使用伊肯达的宝具──像这样置换也不稀奇。」
我哑口无言。
所谓的宝具,是一种可说是英灵象徵的「力量」。那并非单纯的武器或兵器,而是让英灵得以成为英灵的传说与传承化为形体的概念。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比名字更深刻的英灵本身。能够无条件使用其宝具的对象,不就是如字面含意一般的一心同体吗?
被那种人物评断为「看不顺眼」,否定老师的事实让我感到难过。
老师是怀抱著什么心情听著那句话的呢?
「那么,我也有问题想问。」
奥嘉玛丽抛出开场白后发问:
「你们是伊肯达的圣遗物遭窃了吗?」
「…………唔!」
我不得不再度僵住。
大概是看出我的表情变化,少女无可奈何地抱起双臂。
「我当然会发现了。」
她一脸无趣地说:
「在第四次圣杯战争,躺在那边的君主召唤的是伊肯达吧。虽然我不知道伊肯达的圣遗物是什么,与伊肯达有关的物品几乎必定也跟赫费斯提翁有关。与其认为赫费斯提翁是从诸多英灵中碰巧受到召唤,推测对方使用了相同的圣遗物作为媒介比较自然吧。」
少女的预测漂亮地道破我的疏忽。
原来如此,对君主家系的成员而言,随时动脑思考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我也能理解莱涅丝为何会形成那种特质了。那未必是她独特的个性,而是经由环境磨练出的才能。
「总之,这代表偷窃圣遗物的人成为主人,召唤了赫费斯提翁……不只如此,那个主人还在这辆列车上吗?」
「可能性很高。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不召唤伊肯达,而是召唤赫费斯提翁,又为何约我们来这辆魔眼搜集列车。」
话说到此──
「不过,赫费斯提翁和一般情况相反呢。」
奥嘉玛丽低语。
「什么地方相反?」
「之前提到我们彻底调查过圣杯战争的历史吧?一般而言,使役者好像会尽可能隐藏真名,避免暴露弱点。取而代之,会以套用的职阶称呼英灵,例如剑兵Saber或枪兵Lancer等等。」
少女说到这里暂时打住,将手指放在下巴处沉思。
「不过,即使得知那个使役者的真名,也不知道她的职阶。用过相同宝具的伊肯达是骑兵Rider,照状况来看,我认为她应该有接近骑兵的特性。」
「你认为他们职阶相同吗?」
「很难讲。」
奥嘉玛丽摇摇头。
「我本来就没有全盘相信你们的说词。只是如果相信的话,这部分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而已……那么,剩下一个问题。」
她随著列车晃动,竖起食指。
卡雷斯代为说出那个问题:
「凶杀案的凶手是不是赫费斯提翁的主人吗?」
「没想到你很清楚嘛。」
「只是资料太少,不足下判断。能作为线索的,顶多只有凶手带走遗体头部这点。」
少年说完这番话后,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到此为止似乎是依现状所能设想的界线。凭我的脑袋连跟上讨论内容都很吃力,暂且拚命地消化大量涌入的讯息。
──失窃的伊肯达圣遗物。
──使役者赫费斯提翁。
──魔眼搜集列车上的凶杀案。
──被夺走的头部。
──彩虹魔眼。
如果之前再仔细询问关于伊肯达的事就好了,我暗自心想。我应该发问的,而非觉得问这些会对不起老师。虽然想都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会需要相关讯息,我依然可以做些什么不是吗?
我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师。
如果是老师会怎么想?他会怎么连结那个使役者与魔眼搜集列车上发生的凶杀案?怎么加以分析?怎么拆解谜团呢?
(比方说……)
我努力地追寻记忆。
──「观看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魔术。」
──「因为在人类的五感中,视觉处理最多讯息。」
来到这里前,老师说过的话。
魔眼在魔术的历史上,占据怎样的位置?
平常的老师应该会从那些事情中找出案件的解决方法。我远远不及老师,不过卡雷斯和奥嘉玛丽都在身旁,所以我想著是否至少能发现线索,不断地动脑思考。
转动、转动。
转动、转动。
我专注地潜入记忆深处。连两人不知何时重新展开的对话都没听进去,埋首于被唤醒的影像与声音中。
疑问忽然脱口而出。
「……对了……预测是什么意思?」
「你是指什么?」
「不,那个,因为特丽莎小姐说过她是预测的未来视。」
我回想的同时,回答反问的卡雷斯。
──「简直像是时间的透明人。」
老师与卡拉博验尸时呢喃的话,像根刺扎在心头,令我挂怀。
听到我含糊的话语,卡雷斯闭上眼睛半晌。
「……不。虽然限定于只依靠人体功能存在的部分,据说未来视和过去视两者皆有预测和测定两种种类。」
少年说完后竖起两根手指。
「预测正如其名。像我们也会做的一样,知道将球放在斜坡上,球会滚下去,是这种演算的延伸,是因为能力的持有者具备惊人的记忆力与计算能力引发的现象。不过,若是意识到这些工程,大多数人作为人类的人格都会毁损,因此好像大多数都在潜意识中进行。」
「……呃……总之,是普通的想像吗?」
「理论十分普通。可是在这种情况,在潜意识中进行的记忆量和演算量应该超出了大多数人类容许的范围。我们在进化过程中经过最佳化而得以站在这里。魔术师虽然是有过去指向的人类,身体仍在大致上得到现代人类的规格。若要在规格上加入悬殊的记忆量和演算能力,就算理论很普通,人类也承受不了过程的异常。
举例来说,我们以大致的『印象』掌握这个场面。三人的名字与表情、豪华的列车个别房间、床铺与桌子和列车规律的摇动等等粗略的印象。然而,进行预测的未来视的人类连细微的光线颜色、每个音节的声调高低、眼球每0.1秒的转动,甚至连体味变化与飘过窗户的雾气浓淡都会记忆下来,从环境与人千丝万缕的关系中演算一个世界……这种行为就算在潜意识中进行,也很可能烧坏大脑。」
「……记忆和演算……」
我勉强推敲著卡雷斯的话语。
靠我愚笨的头脑,显然无法完全吸收这些讯息,即使如此,我仍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思索半晌,终于找到不对劲的理由。
「可是,那个……与其说是眼球,不如说是属于大脑的领域吧?」
「虽然得视情况而定,不过据说从魔术观点来看,眼球是作为某种魔术回路运作,并进行这些记忆及演算。」
对了,魔术回路好像还可以像某种电脑一样记录储存。在这种情况下,所谓预测的未来视也是类似的现象吗?
「相比之下,测定更为异常。虽然同样以记忆力与演算能力为前提,相对于预测是被动、防卫性的能力,测定则是积极──我认为甚至可说是攻击性的。」
「积极的吗?」
「没错,那是积极地影响未来的异能。亦即……」
卡雷斯一边思考一边望向四周。
他拿起桌上的便条纸,流畅地描绘图形。
「这个是什么?」
插图014
「时间的结构图。看了会很好理解有许多未来正在扩展吧。」
对于卡雷斯的发言和图形,我也微微点头。
总而言之,就是选项。用右手还是左手端起眼前的杯子?未来的概念成立于无数个这类的选项上。同样的,无数条路径也在卡雷斯的图形中从现在的一点,呈放射状连结到未来。
「刚才说到,预测是记忆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资料,并演算未来可能性的能力。相对的,测定是自己先决定走向哪条未来路线,透过下决定来限定他人的选项。」
自己决定用右手还是左手端起杯子。
结果,连周围众人的反应与行动都受到束缚。因为测定的意思是主动出手决定──测定未来吗?原来如此,这是与预测截然不同的行为。即使同样是未来视,指向有如水与火一般,有很大的差异。
「据说基于这种理论的差异,测定的准确度大幅高于预测。虽然在系统上好像只看得见自己正好在场地点的未来,不过一旦测定决定了,那个未来就会被固定。限定未来的效果可以说是如此具有决定性。」
感觉有某种冰冷的事物刺进脑袋。
固定未来。
好像自己触及了那句话具有的本质上的恐怖。
如果有人拥有这样的双眼,会过著什么样的人生?像官僚作风般,不断完成几天前经过的未来的鲁莽行为。丝毫不存在的自我意志。自己所见到的未来之奴隶。
眼球与本人,选择未来的究竟是哪一方?
我克制任意发散的想像,轻轻颔首。
「……我好像……明白了。过去视也一样吗?」
「是的。」
卡雷斯肯定。
「不过,不同于未来视,过去视的预测与测定之间好像没有区别。在大多数情况下,似乎连本人也难以分辨。」
「是这样吗?」
「那边我也试著画一下好了……相对于无限扩张的未来,过去就像座沙丘。」
卡雷斯在通往未来的无数条路线对侧补上一座小沙丘。
远远看去,图形就像个漏斗。从未来经由各种路线抵达的沙粒,在现在被逐一挤压成一粒一粒掉落至名为过去的沙丘。
所谓的时间,是这样的事物吗?
「一粒一粒从未来滑落至现在的沙粒,掉落到过去之丘上。像这样绘制为图形,很容易理解时间和三度空间的熵Entropy一样,带有某种向量吧。」
时间的流逝、熵。
像沙漏一样。未来时时刻刻成为现在,现在时时刻刻成为过去。任何人都留不住──无从挽留,由这个宇宙规定的单行道。
「无论是预测后统合的结果,还是以自身行动为起点测定,既然是过去,那个过程就大同小异。硬要说的话,顶多是因为测定是以自身行动为起点,范围会较小,精密度会较为提升。」
既然测定的未来视之威胁在于「固定未来」,那种现象和早已被固定的过去无关。
说到此处,卡雷斯一脸歉疚地补充:
「只是,没有人曾看见过去本身,根据一部分现代魔术和量子力学,其实连过去都不确定……虽然也有人这样主张,什么我们以为的过去只不过是记忆和纪录……不好意思,这方面的课程我还没修完……」
「没、没关系,很充足了。」
我瞬间有种听老师讲课的心情。
我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师。即使这个人倒下,他培育过的事物也并未消失,我感到一丝安心。
也许是眼见谈话暂时告一段落,被晾在一边的奥嘉玛丽无聊地哼了一声。
「然后呢,那些事怎么了?」
「不,老师他说过,不管从未来视还是过去视都找不到凶手──简直像是时间的透明人。」
对了,论及那件事时,奥嘉玛丽被打昏了。
「时间的……透明人……」
银发少女低声说完后抬起头。
「有人对那方面更了解吗?」
「呃,关于魔眼,伊薇特可能知道得更详细一点,但是……」
正当卡雷斯说话之际──
一段广播在魔眼搜集列车内回荡。
3
「──罗丹卿。」
拍卖师开口。
低沉的声响在周遭回荡,响彻车厢整体。在好几个压力表、调节阀拉杆、煞车阀拉杆与注水器的另一头,传来铁与煤互相燃烧发出的闷响。
此处是受邀宾客唯一不能进入之处──魔眼搜集列车的火车头。
其实,列车大半的动力是依靠魔力,不过这个火车头反倒有许多仿照古典蒸汽火车头的部分。因为从前的经理是喜爱这类风格的人。
或者说,也许是死徒。
即使魔术实力卓越或能力超乎人类领域,仍旧在某些地方偏爱人类留下的痕迹,这是拍卖师所知的死徒特质。
「准备好了吗,雷安德拉?」
车掌没有回头,依然瞪著几个计测器,呼唤拍卖师的名字。
「是的。已确认指定的魔眼在群魔眼球库Pandemonium中,看来这次也能顺利地举行拍卖会。」
「实属万幸。这次的主打是?」
「我不知道。」
拍卖师回答。
「因为一如往常,只有代理经理才知道是哪一位客人。」
和从前经理尚在时一样,连魔眼搜集列车的服务人员也不会被告知谁是拍卖会上作为注目商品的魔眼之主。
至于例外情况,只有目标对象直到拍卖会开始前都没有主动出现──或是收到邀请函却不搭乘这辆列车,此时代理经理才会告诉他们对象是谁。她并未告知他们对方是谁,代表对方肯定不是已经上车,就是将以今天追加的受邀宾客身分上车。
虽然是个怪异的习惯,至少罗丹和雷安德拉都可以接受。
对他们而言,唯一重要的是顺利举行过去经理留下的魔眼拍卖会这件事。作为实现这个目的的机制,他们只觉得自豪,不可能感到疑惑。
直到现在,经理的面容依然留在他们心中。多半就像直到他们消亡,直到列车最后一颗齿轮风化为止都不会褪色的蔷薇。
他们效命的是那样的人物。
拍卖师不经意地问:
「你对凶杀案作何看法?」
「虽然对客人来说很遗憾,这种程度的纠纷很常见吧。」
「是啊,大约五年会发生一次。」
拍卖师也认同。
在想靠自有资金赢得拍卖会的情况下,提前杀害麻烦的竞争对手──这种强硬手段在这辆列车上经常上演。要是认为这次也是其中一件,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夺走头部这种怪异的杀害方式,唯独在魔眼搜集列车上也绝不值得惊讶。
「听说被害者持有未来视魔眼,若是有人要求我们替他从头部移植魔眼的话,怎么处理?」
「若是受邀宾客,当然是视为售后服务接受要求。」
「一如往常呢。」
「一如往常。」
罗丹颔首。
无论生与死,他们一直以来都像这样接纳。过去的经理为了乐趣而开始举办拍卖会。既然经理没交代停办,区区人类社会的善恶判断不可能有介入的余地。
拍卖师也一派理所当然地颔首,如此补充道:
「对了,昨晚似乎有些骚动。」
「那位不速之客吗?」
当然,车掌也察觉那道落雷并非普通的气候现象。列车是半异界化的空间,但反倒正因为如此,偶然因素会逐一遭到排除。
「不过,对方看来无意与本列车挑起事端。只要不对列车运行造成阻碍,我无意涉及客人的内部情况……当然,若是代理经理下了什么指示则另当别论。」
「……说得也是。」
罗丹斩钉截铁地说完后,拍卖师再度跟著认同。
如同他对格蕾所说,他们也几乎没见过现在的主人。那个像是在大海尽头看见的海市蜃楼。尽管他们几乎已化为运行魔眼搜集列车的机制,却也正因为如此带著极度乾渴的寂寞。
好一阵子,只有蒸汽声充斥火车头。
不久后,拍卖师再度发问:
「怎么了,罗丹卿?」
「列车的前进方向发生异常。」
罗丹淡淡地开口。
可是,与他长久共处的拍卖师察觉,消瘦车掌的神情间流露出非比寻常的焦急。
「虽然难以置信,有人对铁轨动了手脚……看样子,我们的目的地会掠过腑海林Einnashe之子。」
车掌严厉地瞪著压力表,拿起广播用通讯器。
*
化野菱理没有前往餐车,点了客房服务。
她确认过,今天的事前演练会将安排在追加的受邀宾客乘车后举行。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凶杀案,也不需要无谓的交流。
她用前菜等餐点补给最低限度需要的营养。
「……以前的经理性格可真糟糕。」
她开口道。
虽然听说拍卖会本来是经理为了炫耀搜集Collection的魔眼而举办的,因为这个目的,特地将魔术师们关进密室空间里太过火了。既然至少必须在拍卖会当天及隔天搭乘这辆列车,对于魔术师来说,靠资金无法取胜就考虑杀人是理所当然的吧。
总之,在炫耀魔眼的同时顺便享受人类互相残杀的场面──这场拍卖会大致上是基于这样的意图形成。菱理强烈地感受到,设计者想将短短数日凝缩成欲望漩涡的思维。
「这样一想,艾宁姆斯菲亚的随从遇害很合理吗?」
就算这里是密室空间,难以在日后指出凶手,杀死君主的血亲──下任继承人就太超过了。要吓唬才十一岁大的女孩,只要杀死随从就够了。凶手说不定是那么想的。
Whydunit。
菱理本来就不打算追查凶手,没有必要进一步思考。纯粹是作为日常生活的一环,反射性地整理情况而已。只是像看见加法算式,心中会不由得浮现答案般,理所当然地做出凡是法政科成员应该都会做的事。
「…………」
她的手指抚摸脖子。
身首分离的头部,有未来视能力的特丽莎也无法窥见的死亡未来。虽然没问过她属于哪一种,预测的未来视无法看穿突发意外等情况。可是……
经过一阵子,菱理仰望天花板。
「──向各位乘客报告。」
广播声响起。
*
「特别节目!约翰~马里奥!史琵涅拉的!丧尸烹饪秀列车抒情版!今天也跟约翰马里奥一起享受烤焦的丧尸料理吧!」
高亢的旁白响彻整个餐车。
白帽子飞上半空,同样是白色的西装漂亮地翻飞。当表演者挥舞手臂,连理应不存在的散弹枪都活灵活现地投射在观众脑海内,活像恐怖分子般开始往车内扫射。
「好啦,这次不用烹调只需要吃,这么轻松真好!首先是这道看来超赞的义式薄片生牛肉!嗯,鯷鱼和香脂醋酱汁带来强烈到刁钻的冲击!喔喔,粉红酒也是绝品。值得开散弹枪庆祝!发出惨叫吧,观众们!」
约翰马里奥旋转一圈,捞起一片牛腰肉做的义式薄片生牛肉,被美味感动得颤抖。
料理本身非常单纯,但毕竟食材的品质很好。至于粉红酒则以清爽与香醇的滋味滋润舌头与喉咙,让人产生这里是天堂的错觉。
「喂助导,快送加点的丧尸过来!我说过吃到美食就殴打丧尸脑袋打一颗星,吃到更可口的美食就拿散弹枪抵著心脏打三颗星,难吃的话就两种都给主厨来一套,确实干掉他吧!」
「好的,约翰马里奥先生,请用这个!」
旁边递上一个丧尸玩偶。
他用手刀模仿柴刀,插进玩偶头部,又比出手枪动作接住拋起的软帽,一口气做完一连串动作。
「脑浆喷散,头颅落地,连心脏也由吾接收!丧尸烹饪秀列车抒情版到此落幕!」
哒哒!男子还在椅子上灵巧地跳著踢踏舞,摆出浮夸的架势。
约一名观众的鼓掌叫好声席卷餐车。
「哎呀,真荣幸!没想到能现场观赏丧尸烹饪秀!」
「哈哈哈,我才想道谢,下次发通告给你,录影时也来参加吧!你一定会做得很棒,眼罩粉毛助手丧尸!」
约翰马里奥对餐桌对面的眼罩少女盛赞有加并眨眼,彷佛听得到声响。
她是伊薇特‧L‧雷曼。
「请给我大笔出场费喔。」
「只要你用魔眼骗过那些白痴制作人的话!」
呵呵,少女露出微笑。
她也在座位坐下,一边从眼前的餐盘取用早餐,一边改变话题。
「那么,约翰马里奥先生有看中的魔眼吗?昨天的炎烧和掠取都相当出色。」
没错。
终点终究是拍卖会。区区一名随从遇害,不可能对这个终点造成影响。既然今天有追加受邀宾客抵达的可能性很高,她想掌握第一天就上车,志在必得的对手作何打算。
「知道了有什么用。我们在拍卖会上彼此是敌人吧?魔眼又不能分享。」
「不不,你瞧,我家无意移植新的魔眼。毕竟我的眼睛是这个样子──锵锵~!雷曼的加工魔眼~!」
扯开的眼罩底下露出宝石。
不是作为位阶的「宝石」,是真正的矿石。雷曼家的秘仪是将宝石加工,制作成精密的魔眼。
「唔!」
「所以,我要的只是作为研究对象的魔眼。魔眼搜集列车也提供售后服务,购买后可以请他们过一阵子再移植,不然你移植后来我家也可以,这样不是能互助合作吗?」
这个提议很难向化野菱理提起。
因为这是以个人魔术师的身分交易,她多半是以法政科成员身分行动,根本没有讨论的余地。
「艾宁姆斯菲亚也是,好歹作为君主家系,说不定会独自买下所有魔眼……对吧。」
「哈哈,说得好!」
尽管为财政危机所苦的艾梅洛不太可能采取那种行动,艾宁姆斯菲亚与法政科双方都很可能以庞大的资金展现威力。此时,必须立即改变目标,视情况而定,就算和数名魔术师合谋也要确保强大的魔眼……就是这么回事。这是目标不放在个别魔眼上,想要魔眼作为研究对象的伊薇特独特的战略。
「听起来还不赖呢。」
约翰马里奥捏著下巴。
「那边的老爷子也加入如何?即使你是卖家,就没什么希望由他买下的对象吗?」
「……没有。我没有那种欲求。」
他朝坐在较远座位上的老人挥挥手,但卡拉博只沉默寡言地摇摇头。
于是,在那一刻──
「──嗯?」
「──什么?」
那段广播也在餐车内响起。
4
「──向各位乘客报告。」
广播声传来。
「本魔眼搜集列车已偏离指定路线。照目前预测,三十分钟后将冲进腑海林之子。」
车掌淡然地以冰冷的声音告知。
我从后续的广播内容得知偏离指定路线代表的意义。
「虽然会给各位添麻烦,直到拍卖会开始前,请各位乘客自行保障各自安全。」
「……什……」
我的声音不禁变调。
也就是说,广播在通知我们列车即将冲进那种危险地区。警告我们,甚至连列车内也不保证安全。
听到突如其来的内容,不只我,卡雷斯和奥嘉玛丽也瞪大了双眼。
这显然是意外。没想到连魔眼搜集列车本身都被逼得陷入那种状况中。
「这也是凶手搞的鬼?还是赫费斯提翁?」
「不清楚。也不知这两种算不算同个意思。」
卡雷斯声音生硬地回答。
「只是……看样子,现在没时间管凶杀案了……」
匡当──车身大幅晃动。
紧靠在床头板上的奥嘉玛丽脸色一变,指向车窗外。
「那是──」
我和卡雷斯顺著她纤细的手指望过去,也屏住呼吸。
「雪吗……」
天空开始飘雪,交杂在先前的雾气中。
细雪立刻化为猛烈的暴风雪。宛如远方白色神祇的气息,风雪不断增强。这是广播所说的腑海林之子的影响吗?消息已经不可能是误传,事态显然正急转直下。
叽哩──室内传来声响。
那是咬紧牙关的声音。
「……只要按照广播内容,坚持到拍卖会开始就行了吧?」
「奥嘉玛丽小姐。」
「话说在前头,我根本不是你们的同伴。作为艾宁姆斯菲亚成员欠的人情也已经还清了。」
奥嘉玛丽断然说道。
她站起身迈开步伐,一头银发如美丽的涟漪般摇曳著。
「我会靠自己,一个人就够了。不,一个人才好。因为特丽莎确实教导过我,让我得以独当一面──更重要的是……」
银发少女回头凝视著房间内的床铺。
「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能保护好那位老师吗?」
「…………唔!」
我无法回答,只能目送少女关门离去。
正如她留下的那句话。无论凶杀案、魔眼拍卖会,甚至是来袭的使役者都已经远离我的意识。面对按照广播内容,将在三十分钟后降临的地狱,身受重伤的老师──艾梅洛阁下Ⅱ世依旧尚未清醒。
而我只能难堪地呆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