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阿特拉斯的契约 上 第三章

1

——于是,时间返回现在。

「嗯,安全措施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我能诉说的范围就到这里为止。」

莱涅丝突然结束了话题。

当然,此处是艾梅洛的宅邸。

呈斜角射入室内的冬日阳光,一瞬间让我头晕眼花,感觉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时间旅行,莱涅丝的叙述蕴含了如此惊人的力量。我记得传承科<布里希桑>会模仿过去的吟游诗人,也重视作为说书人的技术。

同时,我的双颊也发烫起来。没想到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事情,这么教人精神疲劳。虽然可能显得失礼,但我没办法直视她的脸庞,有好半晌都低着头。

我深呼吸后,怯怯地问莱涅丝。

「呃……到那里就结束了吗?」

「因为兄长紧接着便将我送回了钟塔,兄长可是对我摆出了不容分说的强硬态度喔。我明明准备了结界和延迟魔术等各种东西,结果统统白费了。不只如此,后来他本人一从那座村庄归来,立刻表明要收你当寄宿弟子云云,在艾梅洛教室也引发了一场大骚动。姑且不论学生,他以前从未收过寄宿弟子喔。」

她耸耸肩,愤慨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实际上,我很少看到老师对莱涅丝行使权力。就连现在,我都怀疑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

无论如何,虽然到途中就唐突地结束了,但那是段很长的往事。

我低着头沉思。

不只长,对我而言也是充满了谜团。

例如,阿特拉斯院的翠皮亚是我也几乎不曾接触过的对象。当时我缺乏关于钟塔的知识,丝毫没认知到他是那样的大人物。我的心情就像突然得知之前寄宿在隔壁的人是小国的总统一样,试着尽可能去接受。

「——所以,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

莱涅丝托着腮帮子偷笑。

「虽然我一开始还以为兄长肯定又展现了他奇妙好好先生的那一面,或是终于有了心上人,但他的样子跟那些情况甚有差异。他意外的是个不会背离身为魔术师的常识的男人呢。」

我能懂这番评价。

老师的鉴识眼光在各方面都打破常规,他身为魔术师的价值观却相对意外的正统<Orthodox>。不如说,我觉得正是那种价值观将他固定在那个形态里。因为老师作为无可救药的解体者,同时又试图彻底地当个魔术师。

然后,莱涅丝忽然抬起目光。

「试着想想,当时兄长应该打听了关于你相貌的事吧?」

「……!」

我一瞬间停止呼吸,触碰兜帽内部。

「……先前,我们也谈过那个话题吧。」

那是在双貌塔伊泽卢玛的时候。

在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一案时,我对莱涅丝也表明过,我的脸是向别人借来的。

莱涅丝仅仅沉默地倾听了我的告白,不出言安慰也不追问。光是这样,对我而言不知便是多大的救赎。

「那么,我重新问你。结果,后来发生了怎样的事件?为何兄长会收你当什么寄宿弟子?」

「…………」

那个问题令我心头发冷。

我一直逃避的事。想逃避的事。

自从来到伦敦后,我从不试图碰触的事。

我吸了口气。我想要勇气,至少,我想好好地对这个人说清楚。不过,到底该怎么说才好?脑海中一直乱糟糟的,我勉强将一句话挤出喉头。

「有人……死了。」

那句话使得莱涅丝皱起眉头。

「有人死了?究竟是谁?」

「…………」

在沉默了几秒之后,我挤出另一句话。

「……就是……我。」

连莱涅丝的表情也不禁僵硬了数秒。

托利姆玛钨一如往常地为我们斟红茶。唯独这一次,清爽的茶香并未慰藉我的心。

「我……在那个故乡,那桩案件中……死去了。」

「你说的不是『我仿佛死在那里了』之类的比喻,对吗?」

莱涅丝问道。

当我点点头,她轻声叹息。

「那可真是相当复杂。你过来找我询问当时的事情,代表你也尚未整理好对那桩案件的想法吧?即使如此,我可以再多打听一些详情吗?」

「这个话题——能够晚点再谈吗?」

「晚点吗?」

「是的,等我从那个故乡归来以后再谈。」

「唔。虽然很想同行,不过我现在若离开钟塔,很可能会出问题……」

因为魔眼搜集列车的善后工作也尚未完全结束,莱涅丝说道。

那也无可奈何,君主这个位置并非摆着好看而已。

有她作为后援,不擅权力斗争的老师才得以不时离开钟塔也能顺利无事。当然,艾梅洛派如果像其他派阀一样确立了地盘则另当别论,但目前还处于被逮到一点破绽就很可能轻易消失的弱势地位上。

依她所言,那就像在玩维持平衡的叠叠乐一样,一下推那块积木,一下又挪这块积木,不时拆下积木,或是反过来强行堆叠。正因为有这种几乎二十四小时不断展开权谋术数的庸俗状态,反倒才符合魔术风格。是否只有我这么想呢?

莱涅丝轻轻戳了戳太阳穴后开口。

「但是,返回自己死去的故乡,听起来不会风平浪静啊。」

「那个……我会设法解决。」

「你一个人吗?」

「我打算这么做。」

我点点头。

与伪装者的战斗,令我切实体会到自己缺少的事物。我绝非想胜过她。对手太过强大、伟大,让那种念头显得傲慢。就算她没有名字,我也感叹,原来在历史上留下功绩的英灵是如此强盛。

只是我也认为,若要再度与英灵对峙,我必须先直视自己的过往。

所以,我至今都在等着老师的伤势痊愈。

尽管说是照料他的日常生活,但我也没做到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这样,突然离开的话,还是会为老师带来不便吧。

「我打算立刻回来,请你转告老师。」

「嗯嗯,你有打算回来就好。如果你说出我们的交情到此为止那种薄情话,我可得哭着吃掉剩下的甜点喽。啊,不,虽然派托利姆玛钨擒住你也行,但她要对付你有点不够力呢。」

「这些话……说得意外的认真吧?」

「呵呵呵,真高兴你能理解我的想法。」

莱涅丝以拳头捂着嘴角,愉快地扬起嘴角。

也许是觉得特别好笑,她的肩膀大幅颤动,但在不久之后,她用指尖擦擦眼角,神清气爽地抬起头。

「唉,我个人是很想顾及你的意志,但应该没办法吧。」

「……为什么?」

「不,那是单纯的数字问题。一个人做不到吧?」

「一个人?」

我疑惑地转头望去。

因为响起了敲门声。

相隔一会儿后,一个高个子人影钻进敞开的门缝。我想起那头眼熟的黑色长发也是我今天早晨整理的。

「打扰了。」

「……怎么了,老师?」

直到刚才,我还在说我要擅自离开钟塔,这让我低下头,藏起尴尬的感觉。

相对的——

「……没什么。」

老师在那一瞬间含糊其辞,马上重新面对坐在后方的人。

「莱涅丝。」

「嗯?有事吗,我心爱的兄长?」

那个故意的称呼让老师不加掩饰地绷着脸,他如此提议:

「希望你同意我离开斯拉一周左右。」

「哎呀,又要离开?你是不是缺乏当君主的自觉?唉,真伤脑筋,工作到现在都还堆积如山啊~」

莱涅丝装出非常为难的模样,转动手边的叉子。

当然,她这是在找麻烦。

老师应当也心知肚明。话虽如此,如果他的性格懂得无视的话,他也不会成为君主了吧。

「我会尽可能与你保持联络。为了参加圣杯战争,我从以前开始就有自己的安排。虽然魔眼搜集列车一事需要善后属意料之外,但以你的能力应该足以应付。」

「唔,感谢你给予我高度评价,但你不能多体谅一点可爱义妹过劳的状态吗?你也不愿面对累得昏倒的义妹,哭着心想『如果当时对她多说几句温柔的话就好了』吧?」

「这样的话,我也希望你能体谅我。植物科的肠胃药效果也是有极限的。」

「哈哈哈,或许在动手术时应该给你移植魔兽的胃——那么,我可要问一下目的地喔。」

「……嗯。」

老师瞥了我一眼,认命地告诉她答案。

「我想与格蕾一起再度前往布拉克摩尔的墓地。」

那句话令我不禁回头。

「为什么……连老师都……」

「我也没想到,你会跟莱涅丝谈起同一件事。」

老师按住眉心,仿佛正忍受着头痛,他应该听见方才的谈话了。他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深,让我感到一丝心痛。

看到我们的样子,莱涅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唉,我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不介意……我只能这么说喽。兄长,至少好好地向你的寄宿弟子说明吧。明明要一起去却不解释缘由,换作是学生的话,因为没修学分而遭受斥责也是无可奈何吧?」

「……我原本就打算告诉她,只是稍微更动了顺序而已。」

老师清清喉咙。

「这么做有几个理由,但首先我想做个确认。」

「……好的!」

我与老师面对面。

我才刚说我要独自回到故乡的墓地,要我同样回望老师让我感到自卑,不过我设法鼓起心中那一点勇气。

「我在从前带你出来时也说过,我邀请你绝非基于无私的理由,而是从极度独善的观点,企图将一无所知的无辜之人拉进我个人的战争中。」

「……是的,我听过这番话。」

「别说保障安全,我连让你性命无忧都无法保障。虽然我承诺贝尔萨克先生会提供报酬,然而那种东西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只是聊胜于无吧。」

「是的。」

我也点点头。

原来如此,在都会中生活应该需要金钱吧。可是——至少,在刚下山时,活下去并非我的目的。既然无论在何处倒下都无所谓,也没有能打动心房的东西,报酬就毫无意义。

昔日的我,曾是那样的存在。

昔日的我,接受自己作为那样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我想收你当寄宿弟子。既然你下山到钟塔附近生活,我认为把你与君主的关系公诸于世,是对你最起码的保护。你可以取笑我居然用上了这种权宜之计。」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也太晚了,老师。」

当我这么回应,老师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但真的是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也太晚了。

老师的作为,基本上都是一连串的临场应付。由于身为魔术师的实力不足,他总是得借用别处的助力,但那种手段无法称作正道或正攻法……不过,是临时应付也好,还是什么都好,只要能持续做到最后,就不应怪罪他。

我是从何时开始产生这种想法的呢?

「我所知道的老师总是积弱不振、竭尽全力、挣扎求生又不择手段。所以,事到如今叫我取笑那种事,我也很伤脑筋。」

「你该不会是受到莱涅丝影响了吧?」

「或许是吧。」

若是这样,我很开心。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老师小声地叹息。

「……唉,有人可以陪你一起喝红茶也好。」

随着那句呢喃,老师瞥了莱涅丝一眼,她正故作不知地从托利姆玛钨手中接过刚烤好的司康。她将香喷喷的司康涂满果酱,幸福地送入口中。

尽管我觉得在她眼前发生的对话相当重大,她碰到这样的情况却依然能像平常一般享用红茶与点心,这应该是她独特的长处。大概是。

「…………」

我不知怎的也恢复了冷静。

要是她的好强与骄傲为我带来了些影响,那就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我得以这么认为。

所以,我抬起目光望着老师。

「我会跟随老师,纵使这是老师的任性也无关紧要,我打从很久以前起就明白这一点了。所以,请告诉我老师想重访布拉克摩尔墓地的原因。」

「……我知道了。」

老师也点点头。

他停顿一会儿后,如此继续道。

「那座村庄里,说不定有关于哈特雷斯博士的线索。」

我未能立刻理解话中的含意。

当他同时提出我没想到会有关连的两件事时,我的思考彻底中断。

「……为、什么?」

「对了,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并非意指他就是案件凶手。伊泽卢玛那一次也是,他多半涉入其中,但应该并非凶手……啊,不,那方面也必须说明吗?」

「呃,如果是在成为橙子小姐报酬的咒体登场的地下拍卖会上,提供资金给伊泽卢玛家的出资者可能是哈特雷斯这个假设,莱涅丝小姐已经告诉我了。」

「唔,是吗?」

老师尴尬地撇撇嘴角。

然后,他像这样询问我。

「我们曾在那间风车小屋见过翠皮亚的事,莱涅丝也告诉你了吗?」

「……啊,是的。」

「当时我并未留心,但如今回想起来,他的措辞有点令人在意——他称呼我是现代魔术科的新任君主。」

我记得在莱涅丝的叙述中,是这样提到的。

——「好歹是现代魔术科的新任君主与院长相遇之处,舞台布景却出了错。」

因为是耳闻来的内容,我不清楚有多准确,但大致上的说法应该是这样。

老师点了个头后往下说。

「当然,若是那位阿特拉斯院的院长,掌握了什么讯息都不稀奇。可是,我就任君主有七年了,刻意用新任来形容此一时期略显微妙。还有,格蕾,客人大约是在多久以前住进那个风车小屋的?」

「呃……我想是老师来访前的一个月前左右。」

虽然几乎不曾直接碰过面,但贝尔萨克提过有客人来到了风车小屋。据说那位客人大约每过十到二十年会出现一次,我对于都市里还有人有这种爱好感到不可思议,但如今想想,为何我没有在那个阶段多问几个问题呢?

当时的我,对许多事都不感兴趣。

不,不对。

我只是假装不感兴趣罢了。因为只要一心认定那种东西无关紧要,我就不必思考自己被关在这种偏远乡下,或是受到不合理的规矩和古老戒律束缚的事,那样是最轻松的。

然而,后悔也无可奈何。

我将悔悟压抑在胸中深处发问。

「那么,那段期间……」

「对,哈特雷斯博士有可能在那一个月内,在那座山上与翠皮亚见过面。」

老师这么说。

「当然,他们未必是在那座山上相遇的。翠皮亚的居住地点似乎并非仅限于阿特拉斯院,两人也有可能只是在相对接近的时期,在那座村庄之外的某地相遇了。不过,这难以称之为巧合吧。从哈特雷斯在魔眼搜集列车上的发言来看,他好像从以前起便对我很感兴趣。」

这的确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

阿特拉斯院的院长与钟塔的君主在偏远的威尔斯深山相遇,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位院长还在接近的时期碰巧遇见了上一代的君主,再怎么说也太不真实了。

这样的话,认为哈特雷斯也造访过那座村庄还比较说得通。

不过,那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

哈特雷斯的行动隐藏了什么样的Whydunit?

「…………」

我内心涌现来历不明的乌云。

我想象着遍布的蜘蛛网。虽然这是小说<Fiction>情节,但据说那位世界第一名侦探的劲敌,在暗地里操纵了无数人,引出了符合他期望的结果,而我的心情就像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那样的对手给捕获了似的。

「这个嘛,我不太认为他属于那种类型的策略家。」

我表明心中的不安,老师则轻轻摇头。

「从他至今的行动中可以看出,他的思绪的确明智,却不迂回。虽然不同于一般规格,但我反倒从他身上看到了积极的倾向与非比寻常的好奇心,否则在那辆魔眼搜集列车上,他就不会观察我们,而会选择迅速下车。」

老师看穿了他在魔眼搜集列车的目的是召唤使役者,而哈特雷斯也自白过,他明明只要达成目的就能迅速退场,却因为想观察老师而没有离开。

的确,从这样的行动来看,哈特雷斯性格相当积极。

「那为什么……」

「……那是因为……」

老师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不,再说下去就变成在推论上叠加推论了。做出模棱两可的推论还无妨,但堆叠好几个推论来思考,只会增加错过真相的可能性。」

「兄长,我可以插句话吗?」

莱涅丝举手。

「唉,我等就如同侦探大抵上的这种风格,采取了被动的态度,但我差不多想来个攻守逆转了,这便是兄长想说的事吧?因为只要找到哈特雷斯的线索,说不定就能先发制人。」

「……没错。」

老师不情愿地颔首,莱涅丝接着对他抛话。

「然而,我可不能就这样默默地目送你们离开。格蕾是优秀的护卫,但面对哈特雷斯及伪装者称不上绝无疏漏。而且根据格蕾的说法,她来到钟塔之际的案件并未彻底解决吧?」

「当然,正是如此。使役者强过魔术师,如果我再能干一点,说不定就能更为活用格蕾作为对付灵的专家的能力……因此,这次我向费拉特和史宾求助了。」

「哦,向那两个人?」

莱涅丝眨眨眼,以带着一丝动摇的口吻道。

我也有点惊讶地回望老师。

「你会拜托学生,还真少见。」

「毕竟这是靠我无法解决的案件。为了万全起见,只得忍受耻辱。」

老师别开目光愤慨地说。他应该格外不满吧。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高兴。

老师大概记住了。

在上个月那起案件的最后,老师说过「希望你和我一起战斗」。不只我,他也对费拉特及史宾提出了同样的请求。我觉得他并非一时胆怯才违背原本的想法脱口而出,而是在深思熟虑,选择信赖后才有所觉悟地提出这样的请求,而我到了现在才将那句话深深地听进心中。

「……你有什么看法,亚德?」

平常应该会取笑我的亚德一直沉默着,因此我试着发问。

不过,匣子依然保持沉默。

他难得地替人着想了?或是还在睡?

(……亚德?)

疑惑一瞬间掠过脑海,但老师开了口。

「出发日期预定是后天,在那之前如果有什么状况,希望你通知我。」

他用这句话做结。

2

两天后的清晨于转眼间来临。

做完准备,帮忙老师收拾行李以及制作离开钟塔期间的行程表,必要地进了食与睡眠之后,天就亮了……感觉就像这样。

如同莱涅丝说过的一般,我们一大早搭乘火车,抵达首都卡地夫后又改搭巴士一路摇晃,从几乎没有其他旅客在的停靠站徒步登上山路。

走山路对于老师的双脚来说依旧吃力,途中不时会穿插休息。

一想到这一点也和莱涅丝说的一样,我觉得有点好笑。

「看啊,是神秘的沼泽吧!如果在恐怖片中,戴着曲棍球面罩的怪人就该登场了!手拿电锯轰隆作响!按规矩果然是先从情侣杀起吗?要动手的话用砍柴刀?还是小刀比较好?」

「那部电影里没用到电锯吧?不如说,托利姆玛钨又学会多余的台词都是你搞的鬼吧?」

「管他是除草机或电锯,用来杀人都一样!而且能重现名言不是超棒的吗!一定会流行!没什么意义地满口说着电影及游戏及动画名言的人工智慧,在全世界的网路上横行的日子也快要来喽!」

「虽然魔术师这么说怪怪的,但浪费科学也该有个限度吧?」

费拉特和史宾两人在途中一直闲聊,费拉特一会儿笑着逃跑,一会儿又是史宾灌注魔力咧嘴亮出尖牙,进行各式各样的交流。偶尔在场面太过热烈,即将完全发展成魔术战前,老师会出面介入。他们的感情似乎格外的好,我没办法融入当中,这一点有点可惜就是了。

应该说,只要我一靠近,史宾就会威吓我,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与他们拉近那一点距离。遭到老师制止当然也是一方面,但他果然是在初次见面时没对我留下好印象吧。我记得当时史宾张大嘴巴一直注视着我,唯有鼻子在抽动。我那时候的服装的确土里土气的,但有奇怪到要猛盯着看的程度吗?

「……嗯嗯。」

我试着拉拉裙子。

莱涅丝以前替我挑选的这套衣服不适合在山上健行,不过走这点山路对我来说与平地无异。

这是第二次停下来休息,我转向后方,老师正靠在树旁。

明明应该很想大口喘气,他却缓缓地反复深呼吸,这是因为想在我和学生面前充面子。以前我会对老师这样的态度感到纳闷,现在却是感到亲切更多。明明是同一件事,为何世界看起来会如此不同?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说出口。

「不可思议?」

「是的,因为我从前不曾下过山。我作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下山后像这样重返,更加没想到自己会像这样主动想要回来。」

我以尽量平淡的语气说出感想。

否则,仿佛有某种情绪就要满溢而出。

「谢谢。」

我低头致谢。

「光是能够在重返时并非只觉得痛苦,就让我非常高兴了。」

「……这本来就是为了我自己,你没有道理向我道谢。」

老师噘起嘴唇。

然后,他面露郁色,有点难以启齿地说:

「不好意思,得请你改变相貌。」

「相貌吗?」

「虽然只是纯粹的幻术,但应付村民够用了……当然,不是用我的术式,让费拉特动手吧。」

当老师瞥去一眼,目光所及之处的史宾而非费拉特慌张地举起手。

「不、不是由我来吗,老师!」

「兽性魔术不适合这种技术吧。」

「不、不会的!我还学了除此之外的魔术!」

「你因为特化的兽性魔术受到评价才获颁典位<Pride>,在目前的阶段,没有必要随便接触这一类技术,削弱你的特质。」

「呜、呜呜呜……」

史宾不知为何遗憾地垂下肩膀,他身旁的费拉特则满脸得意地挺起胸膛。

这两个人总是形成对比。明明无论性格或行动,连使用的魔术看来都正好相反,有时候却相似得令人吃惊。或者说,任何人都是这样吗……我也能跟某个人发展成这样的关系吗?

「好,包在我身上!」

笑咪咪的费拉特毫不犹豫地触摸我的脸庞。

「开始介入<Game Select>。」

随着轻松的语气,我总觉得有种如轻微电流般的能量啪哩掠过脸颊。

如同电流,那股刺激只有短暂的一瞬间,相当于汽水的泡沫迸开一般。

然后——

「好,存储状况<Quick Save>。」

他拍拍手,将不知从哪里拿来的镜子转向我。

「费拉特,幻术对镜子无——」

老师说到一半轧然而止。

因为镜中映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庞。

「呵呵呵,我试着扭曲了周遭的光!家家户户都有镜子吧,要施加幻术的话,要施在光线而非人身上才对!」

老师会陷入茫然,应该是费拉特如老样子般不符常规的作为所致,但这一次他还没告诫他,目光就转回身上我眨眨眼。

因为我依然托着脸颊,僵住不动。

「格蕾?」

「……呃,你不喜欢?」

费拉特有点担心地问。

再过了几秒之后——

「……不。」

我愣愣地摇摇头。

「……不,只是觉得好厉害。」

「好厉害?」

「因为长相……不一样。」

我触碰着脸颊开口。

因为长久以来一直使我苦恼的事情在一瞬之间消失了。

「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我的声音难以控制地发抖。

我觉得尴尬。

觉得丢脸。

然而,我却感觉自由无比。

我明明想笑着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情绪的反应却很大。我不清楚这是否是欢喜,只是眼角止不住地渗出泪珠。

老师轻轻地碰了碰兜帽。

「我说过,别露出你的脸吧。」

「是,非常抱歉……」

我用力擦去泪水,微微颔首。

「魔术还做得到这样的事啊……」

「…………」

老师没有对我说什么。

取而代之,他轻轻地取下兜帽。

「今天你不必遮住脸。你除了兜帽以外的衣着比起在山上时改变了不少,直接穿去应该也没问题。」

「啊,幻术是以衣服钮扣为起点施展的,想解除时摘掉扣子就可以了。但如果你在我不在场时摘掉扣子,我就没办法帮你重新施术,要注意喔。」

「……好的。」

当我微微点头,老师似乎也终于恢复了体力,抚摸着腰际抬头看向接近山顶的村庄。

「首先,先去问候黑面圣母吧。虽然不知道是照什么逻辑运行的,但若不这么做,似乎会触犯禁忌导致行踪曝光。」

「不过,老师,禁忌本身也可能是虚张声势的谎言吧?」

「……不是。」

当史宾指出这一点,我摇摇头。

「那是真的,因为从前我试图靠近沼泽时,马上就被发现了。」

「哦,你从前意外的是个野丫头啊。」

「……那时我迷路了。」

老师的话听得我脸颊发烫。

事情发生在我的相貌变成这张脸之前。

当年幼的我在森林中迷路,害怕地待在沼泽附近时,贝尔萨克立刻赶来了。「因为村庄没有遭到入侵的迹象,我想问题出在墓地或沼泽……」当时我瑟瑟发着抖,而贝尔萨克摸着我的头这么告诉我。

后来,时光流逝,我的长相变得与过去的英雄相同。我带着对灵的恐惧离开村庄,而现在又重回故地。我和老师一起经历过的每一桩案件,全是昔日的我无从想象的。

「对了,方便问一下吗?」

史宾抛出话头。

也许是受到老师告诫之故,他和我保持着一点距离,拘谨地这么问。

「老师和格蕾妹……格蕾小姐离开那座村庄时,发生了什么事?」

「你……」

我支支吾吾。

「……你听说过多少?」

「我听说……格蕾小姐死去的事件成了契机。」

原来如此,老师可能像莱涅丝一样,告诉过他们先前的事。

的确,我想能有自信说出来的部分顶多就到那个范围。我也并非所有场面都在场,但听说过大致的概要。

「只说发生什么事的话,那很简单。」

老师从一旁插嘴。

「格蕾的尸体出现在教堂里。」

「————!」

史宾面露愕然,费拉特兴味十足地回头。

我连忙挥挥手,否认一部分内容。

「当然,那不是我,只是长得很像我的陌生人。」

「长得像格蕾小姐的人?」

「……是的。」

替身的尸体。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

至少,那座村庄里发生了我不明所以的事情。

「紧接着,贝尔萨克便找我过去,将格蕾硬塞给我。他叫我马上离村,再也不要回去,所以这次重返等于背叛了他的期待。」

我也记得当时的事。

老师和贝尔萨克在谈完某些事情后分开,隔天早上他将莱涅丝先送回了钟塔。

又过了一天后的清晨,众人发现了「与我相貌相同的尸体」。

当然,此事在村庄中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当时的莱涅丝也发现了,我在那个村子里处于特殊的位置。大致是这张脸——这副身姿与亚德导致的。正因为如此,贝尔萨克发现尸体后立刻找老师过来,要他带我离村。

——「总有一天,你应该去村外看看。」

他从以前起就那么告诉我。

我丝毫没想过那会有真的来临的一天,但老师依照贝尔萨克的催促,带我出了村庄。

所以,他放弃去涉入案件。

当然,老师并非侦探。他来到村庄,目的是寻找对付灵的专家——有能力与使役者对峙的布拉克摩尔守墓人。所以,在达成目的后不主动去解决案件也是人之常情。

相对的,我……

「……当时,我一定什么也没想。」

待在那座村庄的我几近窒息。

越来越远离原本自己的身体,以及擅自从我的样貌发掘出神性的村民们,都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在那种情况下,唯独老师愿意厌恶这张脸,就如我眼中的光明。

可以跟这个人一起逃走也好,我不禁这么想。

(……妈妈她怎么样了?)

——「昨天怎么样?」

——「你替新来的客人带路了吧?他好像叫艾梅洛Ⅱ世先生来着。」

和老师相遇的第二天清晨,我与母亲这么交谈。

那么,对于我的死,她有什么感觉呢?

她是否悲叹?是否痛苦?或者贝尔萨克暗中告诉她真相了?当时的我,甚至没有余力考虑那种事。老师好像有着自己的想法,但因为我拒绝谈论故乡,他没有设法出手处理。

正因为如此,才留下了祸根。

那座村庄里可能有哈特雷斯的线索,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不知道翠皮亚做了什么,可是那无疑与钟塔及阿特拉斯院的阴暗面有关。

与从前我逃避的事有关。

「…………」

我触摸脸庞。

刚刚费拉特施过幻术的脸孔。

在幻术底下——变得与过去的英雄一样的脸孔。

还有半年前在那个村庄死去,与我相貌相同的少女。

由于案子实在过于怪异,过于奇特,让我逃出那里后捂住眼睛、堵上耳朵不去想。我打算遗忘往事,在那个都市生活。最初的两个月,我想着该怎么做,才能没有痛苦地死亡。

没想到,我会出于自我的意志想要回到村中。

前进的每一步都好可怕。

总是一直犯错的我会不会再度犯错?这次会不会波及我重视的人,引发无可挽回的状况?我害怕着这些。

即使如此,我并未停下脚步。

我抿住嘴唇,牢牢地握紧双拳,走着山路。

呈反方向走过从前仅仅俯瞰的道路。

(我想要勇气。)

我心想。

让我不断踏出越发沉重的脚步的勇气。

不光只有第一步,还足以将决心贯彻下去的精神<心>。

所以,我不经意地试着呢喃,想问问最亲近的朋友。

「……亚德?」

他没有回应。

只有鸟啼、老师与我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覆盖着固定装置<Hook>的右肩没传来任何气息,就像仅仅贴着一片虚空。

「亚德?」

在说不出来的恐惧驱策下,我稍微拉高音量再度呢喃。

「嗯~?」

这次,模糊的声音响起。

「亚德……」

「咿嘻嘻嘻嘻……哎呀,我好困……」

匣子在右肩轻微地晃了晃。那种马马虎虎的态度,总让我觉得很荒唐。虽然并未鼓起勇气,准备放弃的怯懦却也消失无踪。

「……去睡吧。」

「我会的!」

声音这次活泼地回应后,就此消失。

我的步伐变得轻快了点,就像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让我登上昔日如逃跑般仓促奔下的坡道。原来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那么令人备受鼓舞。

「啊,是雪!」

费拉特指向天空。

白色的物体开始星星点点地飘落。

也许是在嗅着雪的气味,史宾静不住地吸着鼻子,依然神情不悦的老师只是瞥了一眼雪。至今看过许多次的故乡的雪,那一天显得特别雪白。

——可是。

我不可能想象得到,竟会有那种结果在等着我们。

3

在村庄前方,冲击使得我停下脚步。

村庄有那么小吗?

村庄从前就是我世界里的一切,这个地方现在仍跟我的根底黏连在一块,应该一辈子都无法剥离。然而,试着重返后,我发现村庄实在太小,怎么样都与记忆中的地方不符。

(……不。)

我否定心头的感伤。

(真的不符吗?)

「……这是怎么回事?」

老师也轻声沉吟。

村庄变了。

变的不是建筑,不是地形,不是风的气味也不是光线的色泽。

「……一个人也没有?」

没错。

连一名村民都不见人影。

这是个小村庄,但正因为如此,人人都忙碌地来来往往,没有不必要的闲人。然而,在冬季的天空下,不见半个人走在村庄内。

我们实际抵达村中之后,同样不见人影。

村庄里以前常陪我玩的杂货店爷爷与酒店老板娘不在。

无论前往自家或墓地,母亲和守墓人贝尔萨克也都不在。

进入教堂拜谒黑面圣母后,我们查看了地下室,但那里也是一样的光景。顶多只有摆在空荡荡的寒冷接待室桌面上的茶杯与饼干盘,留下了不久前众人仿佛共享过茶点的痕迹。

我们也没有找到肥胖的费南德祭司,与不满地跟随着他的伊露米亚修女。

「怎么会这样……」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为之冻结。

老师在我身旁悄悄地伸出手。

他轻轻触摸了接待室桌上的茶杯。

「凉透了。据说玛丽·赛勒斯特号上的红茶还淡淡地冒着蒸气。」

他如此低语。

老师轻描淡写提及的船名,是至今仍然作为世界之谜广为人知,所有乘船者在大洋中央突然消失的事件船名。那与村庄目前的状况的确极为相似。

这次他又描摩盘子的边缘,望着微微堆积的灰尘。

「自从他们消失后,看来经过了不少时间……话虽如此,村民们直到消失前,都处于能够悠然享用红茶的情况下。从其他住家来看,我也不认为是遭到某种天灾侵袭。」

比方说,如果因为发生地震或暴风雨离村避难,应该会多留下一些迹象。

无论他们是逃出了村庄,或者,虽然不愿想象……遭到未知的怪物袭击,我都不认为村中会是如此平静的状态。

「史宾,味道方面怎么样?」

「完全没有人类的气息。」

金发少年抽抽鼻子回答。

「只是……到处都传来魔术的味道。」

魔术的味道。

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在我对于唯有他才了解的感觉感到不解时,费拉特仰望接待室的天花板,转动手指。

「嗯~魔力的流向确实不对劲。虽然魔力在山上容易变浓,但这里的魔力比起浓密,更给我异质的感觉。怎么说,明明必须确实流动,却转啊转地画着圆圈吗?」

「与其说圆圈,不如说是螺旋吧?因为地点在山里,那种情况比较常见。」

「不不,这是圆圈吧,没有错!是在同一处兜圈子喔无限循环喔在超级水管工游戏里大家玩到上瘾的那个!」

「仓促做出结论可不好。而且,并非所有气味都是一起流动的。此时需要的是对整体的正确理解,像费拉特你这样想一跃触及本质是错误的!」

「既然是本质,那有什么关系!连日本动画都总是说真相只有一个!」

「老师也经常说吧,只有在对方与术式正确运作的状况下,直指本质才是正确答案。因为你自己不会弄错就将其他事代入进去,未必毫无疏漏。碰到这种情况,应该同时观察整体与部分加以确认。」

史宾和费拉特两人进行种种讨论。

老师在片刻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他们。我觉得他的眼神看来有些高兴,不知为何又有一点寂寞。

在讨论在一定程度上进入最后阶段时,他一拍手掌。

「暂时到此为止。线索太少了,在这个阶段,就算你们一再堆叠假说也只会搞得一头雾水吧。」

老师指出这一点。

或许是两人都有此一自觉,他们听到后沉默不语。

接着,老师微微眯眼。

「集体失踪案吗?简直像《一个都不留》啊。」

他说出古典推理小说的标题,小声地叹了口气。

这也无可奈何,我们原本是来将从前的案件做个了结的,却被卷入了新案件当中。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除了惊慌失措外什么也做不到。

(……大家……为什么……)

他们是消失在云层中?还是钻进地下了?

我难以接受自己故乡面临的异常状态。这里无庸置疑是我出生成长的村子,景物和记忆中毫无不同,却仅仅失去了村中的人们,这个欠缺无法填补。

我的呼吸变得又快又急。

我感到胸口发痛,仿佛随时会昏倒,仅有愚不可及的思绪盘旋加速,令我心中焦灼不已。

忽然间,带着异国情调的香味溜进鼻腔。

不知不觉间,老师抽起平常抽的雪茄。

只是闻到这股烟味,我就奇妙地冷静下来,真不可思议。

老师缓缓地抬起夹在手指之间的雪茄。

「我们兵分二路吧。」

他如此提议。

「兵分二路?」

「对。既然村民们全体失踪,我们一起行动也可能会遭受同样的下场,那不如一边定期用魔术联络,一边分别行动来得好——史宾、费拉特,可以拜托你们查出这周遭魔术上的要素吗?」

「我和费拉特一起吗?」

史宾的表情展现出他觉得受到老师请托深感光荣的喜悦,以及对「我非得和费拉特一起吗?」感到很麻烦的复杂心声。

「费拉特单独去的话,调查结果全会变成他当时的心情以及莫名其妙的戏言吧。就算不是在这里,跟得上他的人也顶多只有你。」

「这样大力夸赞我,我会害羞的,教授!」

「住口。」

「好痛——!等、等等,教授!」

老师立即以经过「强化」的熊爪招式拎起费拉特的身躯。他挥动飘在半空的双腿挣扎着……只是,唯有这次,史宾显得表情僵硬。

「老师……一定要这样分组吗?」

「嗯?这是什么意思?」

「不,我觉得老师应该也能理解费拉特所说的话……啊,不,可以的话我当然也乐意跟老师一起行动,才不想将机会让给费拉特!」

「也就是说,你要和格蕾搭档寻找线索?」

当自己的名字被说出口,我的心头猛跳了一下。

被指出这一点,史宾也在瞬间慌张得暂停呼吸。

他屏住呼吸,慌乱地来回看着我和老师,整张脸直到耳尖都涨得通红。不知是出于什么道理,连那头金色卷发都跟着摇曳起伏,像静不住的狗耳朵般拍打着。

「……不好意思,光是想到要和我搭档,你就觉得不乐意吧。」

「啊、咦?不是的!那个!不是、那么回事!」

史宾嘟囔着什么。

在教室里口才数一数二的他会变得如此结结巴巴,代表和我搭档令他深感困扰吧。虽然无可奈何,但我总觉得有点寂寞。之所以没感到悲伤,是因为我信任史宾应该并非打从心底厌恶我。

老师在思考几秒钟后摇摇头。

「很可惜的是,我不能选择那个方案。你的鼻子与费拉特的魔术最适合用来寻找线索。至于寻找村庄里残留的痕迹,由之前来过村庄的我与格蕾搭档也是最适合的。」

「……老师说的没错。」

史宾微微垂下肩膀。

「不过,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们频繁保持联络吧。要管好费拉特虽然很困难,但只能靠你了。不好意思,希望能拜托你帮忙一会儿。」

「……!好的!包在我身上,老师!格蕾妹妹!别说帮忙一会儿了,多久都没问题!」

金发少年脸上迸出光彩,勇敢地拍拍胸膛承诺。

不过……

「——教授!要讲那么好听的台词,就解开熊爪让我也一起加入嘛!说你很倚重我之类的尽情称赞我!」

依旧被拎在半空的费拉特,说话声听起来糊成一团。

4

史宾·格拉修叶特自以前开始便是「异质」的。

不是因为他在艾梅洛教室内,以最年轻在学生的身份取得典位之故。若是那种情况,应该不痛不痒吧。可以在钟塔接触许多魔术,对少年而言总是愉快,虽然无法像上一代艾梅洛阁下那样惊人地习得其中绝大多数的魔术,他也以自己的方式掌握了新的见解。

在兽性魔术每次更上一层楼时,史宾也随之改变。

没错。

他在改变。

到头来,兽性魔术是改造自己的魔术。魔术回路自是不用多说,就连相连的神经、肌肉、骨骼也在改变——这是现代科学中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甚至能感觉到——连大脑都从新皮质和旧皮质开始逐渐被替换。

史宾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

是恐惧吗?还是喜悦?他只记得自己曾经痛哭,却跟情绪丝毫连结不起来。流泪是悲伤的表现,还是欣喜的表现?从前的自我遭到彻底搅拌后模糊不清地远去,「史宾·格拉修叶特」这个存在渐渐沦为纯粹的记号。

没错,记号。

(……只是一张用来区分的名片<Tag>吧。)

史宾静静地想。

没有那以外的意义。据说绝大多数的魔术师,都从接受了魔术刻印的那一刻起,便接纳了自己被遥远先祖的指向<Vector>吞没一事,但史宾的情况远远更加炽烈。

更加单纯。

更加无可救药。

因为在路程的终点,他甚至不是人类了。

他不觉得难受,没有余力思考那种念头,在查明他即使接纳兽性魔术也没有精神崩溃之后,史宾的身体被施加了许多术式与实验。他或被剥下背部皮肤,确认再生能力,又或是手臂被放进沸腾的热油中。现在的史宾连自己是否曾在每一项实验中感到痛苦都分不清了,若是彻底沦为野兽的自己,甚至可能为此感到快乐。

早已被剥夺理智的野兽,跟魔术师已经相距甚远了吧。

前来钟塔遇见艾梅洛Ⅱ世一事之所以让他得到一点救赎,多半是因为那个人正确地理解了史宾。艾梅洛Ⅱ世以正确的方式保护了异于普通魔术师,仅仅是魔术之容器的史宾·格拉修叶特。

史宾没来由地厌恶比他略晚加入教室的费拉特,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

从初次见面时开始,那家伙的味道就告诉史宾,他和自己同样超出常规。他一定打一开始便知道,费拉特是丝毫无法与他人妥协,过度的合格品。正因为没有任何缺陷,才无法与他人互相理解<不需要他人>,他们两个早就已经放弃了。

(……所以……)

所以,格蕾的味道对史宾来说很特别。

不是人的味道,甚至不是魔术师的味道,那股由远方的某人制作而成——淡淡的冷香,令少年感到安心。

说不定只是纯粹的怜悯。

说不定只是近似于自恋的丑陋感情。

然而,他第一次像这般爱慕某个人。史宾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那种仿佛直接触及脑内的香气吸引,在不知不觉间追逐着她。

在这片土地上,他有种被她包在掌心里的感觉。

「……简直像置身于格蕾妹妹体内一样。」

「嗯嗯?小格蕾?」

当史宾悄然低语,走在前方的费拉特回过头。

此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

环绕村庄周围,连白天也显得阴暗的地带。与艾梅洛Ⅱ世他们分开后,两人踏入村庄北侧的森林内。零星的细雪还在下,不时从枝叶缝隙间落下。

费拉特朝冰凉的指尖呼气,无邪地继续说道。

「那尊黑面圣母,是不是跟小格蕾有点像?」

「世上不存在什么长得像格蕾妹妹的人。如同老师是独一无二的伟人般,格蕾妹妹也是绝对之美的化身。」

「嗯。我很了解狗狗你的心情!这个在日本叫MOE<萌>或是WABI-SABI<侘寂美学>之类的吧!那么,我们这次要从哪里开始调查?」

「就说是沼泽了。」

史宾一脸傻眼地回答。

他们打算前往最大的要害之处。

「这座村庄的异常显然是从那里开始的。老师他们为了保险起见应该避免触犯禁忌,但没必要连我们都照做吧?」

「哎呀~这村庄真有意思!各方面都乱七八糟的!」

费拉特笑咪咪地说。

唉,他也不得不同意那个意见。

「无论再怎么想,这座村庄里奇妙的造作之处太多了。」

史宾也做出结论。

「首先农耕地太少,不足以维持村庄运作。既然无法自给自足,应该是从以前起就依赖周边的聚落运输粮食过来,但若是如此,这座村庄必须有值得周边聚落那么做的价值吧。村子在经济方面看来并不富裕,所以应是信仰的力量所致。」

「你是指布拉克摩尔墓地与那尊黑面圣母像吗?嗯~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那样的话,这里在一般社会上的知名度会更高一点不是吗?」

「我只是说有那种可能性。换成老师,想法或许会更加详尽——不,想必深入到我这种人没办法达到的深渊了。」

史宾微微眯起眼眸。

虽然不清楚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的费拉特明白了多少,总之这样比独自思考更容易归纳思路。

「小格蕾好像受到村民们崇敬耶。那么,你认为那也有关连吗?啊,你该不会是因为小格蕾可能会在意,才没说出刚才那番话吧?小格蕾在那方面看来也是难以启齿的样子。」

那句话令史宾词穷。

他的这位同学有时会发挥敏锐的直觉。他在魔术相关事务上总是这样,对于人际关系也是如此。明明完全不理解细微的微妙之处,却偏偏只触及本质。该如何评价这种人呢?

少年认命地垂下肩膀。

「……没错。因为在前来村庄的途中,她也一直散发着悲伤又稀薄,仿佛要破碎的味道。」

「狗狗你从以前开始就很关心身边的人,关心到对我抱着戒心!」

又说得好像他很了解一样。

史宾忍不住想闹别扭,可是这个人似乎不会给他机会。

「都告诉过你别叫我狗狗了!」

史宾咬牙切齿地说,然后抽抽鼻子。

「的确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他喃喃地说。

他并未停步。

少年保持着几乎相等的速度不停向前走,无论是凹凸不平的地面或穿出树丛的灌木枝,似乎都完全不成阻碍,跟随着他前进的费拉特也是一样。

「每一片土地的味道都不同,也和钟塔同样有着浓密的魔力。不过,此处的魔力特别扭曲,明明黏稠浓郁,在我试图闻时就会立刻消失,宛如一条明明黑漆漆的却又才刚洗好的床单。」

「史宾你的说法还是老样子——非常简单易懂!好像第一人称射击名作的教学关卡一样!」

费拉特拍了拍手。

这段对话让人不禁想吐槽,而他们的交流总是如此。

两人在没有路的森林中拨开树丛前进,史宾突然以下巴示意。

「在那边,看得出来吗?」

「嗯,嗯。我当然看得出来。」

费拉特点点头,一脸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他眯起眼睛,掌心倏然接近地面。他并未碰触地面,让手掌保持离地面几公分的距离平行地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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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结界。哇,很古老耶,连在钟塔都很少看到那么古老的。」

「解除工作交给你了。」

「好好好——开始介入。」

费拉特转动手指。

他的手指复杂精妙地挥舞着,构成某种图形,但史宾知道这部分全是即兴表演。费拉特的魔术式几乎统统是以他在现场的心情来组成。一般而言,那种魔术不可能成立,而能轻易地如此实现魔术,正是费拉特·厄斯克德司身为异端的缘由。

类似于史宾的兽性魔术,这种类型的存在方式就连在钟塔也太过罕见。

在他倏然抬起目光时,异变发生了。

宛如本来便存在一般,前方出现一条通向森林的小径。

「这是影响认知类型的结界。喏,观测完毕<Game Over>,我们快走吧。」

费拉特抱着要去野餐般的心情,哼着歌奔向小径。

史宾跟在后头,立刻开口。

「这下,立下不准前往沼泽的规矩的原因很清楚了。」

他呢喃道。

「不是因为有人前往沼泽会很麻烦,是因为村民们原本就无法抵达沼泽。」

「啊,因为若有人发现他们无法抵达沼泽的话就麻烦了,所以立下规矩不准去?原来如此,说得通!」

这也是某种Whydunit吧。

关于为何立下规矩一事。

这个村庄的沼泽显然隐藏了某些事物。有人为了保密,不惜使用神秘设下了屏障。那么,前方到底有什么?村民们突然失踪的原因为何?

费拉特在途中突然停下脚步。

「哎呀,还有耶。」

「戒备真是森严。费拉特,照这个味道判断,我看在附近的家伙是傀儡吧?」

「嗯,是一不小心接触,就会自动反击的攻击性屏障<Black Ice>!因为突破了第一道结界,对方打算杀了入侵者。」

费拉特再度以手指画出图样,俐落地解除魔术。

然而,这次他没有一次搞定。

「——哈啾!」

手指随着一声喷嚏松开。

霎时间,连结树木与树木的光芒回路出现,在半空中膨胀的结点朝两人射出箭矢。精心打造的咒术,密度已达到对付猛兽也必能致命的领域。

「苍白的死啊<Pallida mors>。」

刹那间,史宾张口咏唱咒语,长长的半透明触手从他背后飞出来,击落所有光箭。

「啊,刚才那个是新招式?」

「主要是我的尾巴的印象。受到冠位魔术师刺激的人并非只有你而已。」

「啊哈哈,橙子小姐的飞踢可真厉害!」

「这时候会想到飞踢的人只有你!」

无视于史宾的抗议,费拉特解除了剩余的结界。

遇上这两人,所有门扉仿佛都会主动打开。

可是。

即使如此,这次或许还是太迟了。从他们抵达村庄的时候开始,对手就已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哪怕是这两个天才问题儿童,他也不容他们轻易突破关卡。

那股杀意化为形体。

「……在里面。刚才的攻击只是警告吗?」

史宾呢喃。

费拉特看来也发现了。

他们从布拉克摩尔墓地西侧绕过来,向沼泽前进。没有行经墓地,是因为就算要触犯那些规矩,他们也不想一次就触犯数条,但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则不得而知。

与少年们相仿的形体从森林阴影处分离出来。

「——嗯嗯嗯?这是自动防卫机制吗?」

费拉特皱起眉头。

「…………!」

史宾呆立不动。

影子缓缓地走近。毫不犹豫,毫不迟疑。

「狗狗?」

史宾惊愕到没办法再次对费拉特所用的称呼提出抗议。

那是一个人影。

身材娇小,戴着压低的兜帽。

而那双熟悉的纤纤玉手,握着巨大的镰刀。

老师与我登上山丘。

在紧邻村庄的南边,即使居民们消失,风车也依然故我地转动着。风车在掺杂细雪的寒风中发出闷闷的嘎吱声,看来也如睥睨废墟的独眼巨人。

此处是风车小屋。

在小屋前方,我隐约理解了。

「……老师和他们两人分开行动,是因为打算前来这里吗?」

「我认为兵分两路是最好的解答。」

老师一脸不高兴地说。

「只是若有万一,我想避免那两个家伙见到翠皮亚。我无法预测那会引起什么化学反应。」

老师的说词的确并非谎言。

正因为老师的说法合理,史宾才会接受。

不过,理由绝非仅止于此。

「老师意外的对他们保护过度呢。不如说明明都带他们到这里来了,你还真是不肯放弃。」

「这个我有自觉,别提了。」

老师掠过苦涩的声调,听得我不禁微笑。

「我原谅你……因为你有好好地带着我同行。」

「没有你在场,我会死。」

「是的,你有此自觉就好。」

我们是从何时开始变得会像这样对话的?

老实说,我害怕得想叫出声。故乡的众人全部下落不明,不是什么能够轻易接受的状况。正因为如此,我很庆幸可以像平常一样只专注在保护老师这件事上。

我暗中调整呼吸。

谨慎地打开风车小屋入口的门扉。

屋内正如莱涅丝的描述,有奇特的水晶机器闪烁生辉。那里宛如神秘的洞窟,以光作为通讯媒介的水晶群,在我们眼中,比起机械更接近潜伏在未知世界的生物。

不过,让我与老师僵住的原因在于屋内深处。

「哎呀呀,没想到当守墓人的女孩居然会主动归来。」

沉稳的声音迎接我们。

我听见老师吞了口口水。

当然,他应该预测过这样的场面。可是,预测与现实不同。当想象过的情况出现在眼前,还是会不由得大受冲击。

「……老实说,我没想到你还会在此处,虽然我是想着若有留下一些线索那也不错。」

「有那么不可思议吗,君主?」

对方低声发笑。

他带着淡淡的葡萄酒香。

作为这种穷乡僻壤的登场人物,那种葡萄酒也好,连材质都不确定的华丽披风也好,实在都过度高级了。

「啊,这样吗?村民们应该全都消失了。难怪你会觉得我独自留在此处很不对劲。」

阿特拉斯院的院长——翠皮亚·艾尔多那·阿特拉希雅缓缓地颔首。

5

「——嗯嗯嗯?这是自动防卫机制吗?」

连费拉特的话语都从史宾的意识中淡去。

那个手持大镰刀的人影实在太过酷似他认识的人。同时,也太过吻合自从他听说在村庄里发生的案件后就想过的猜测。

「格、蕾妹……」

黑色的镰刀高举在茫然呆立不动的少年面前。

镰刀一闪挥落,穿过没有反抗的少年颈部。

正如字面含意般,穿了过去。

「……剪影?」

至少那并非实体。

就在挥落镰刀后,影子也如同融化般消散,森林里只剩下史宾和费拉特两个人。

「狗狗!你在干什么!」

「你问我在干什么……不,等等,你看见了什么?」

「咦?我只看见模糊的影子啊。话说,狗狗你一直僵着不动,吓我一跳!那个影子又消失了!那是什么,好像《第六感生死恋》!」

这代表史宾与费拉特所见之物,本身就不一样吗?

那道幻影究竟有何意义?

「更重要的是,看那边!」

费拉特指了指。

那是沼泽所在的方位。

异常的臭味刺激着他们的鼻子,连一路以来识别过的气味比狗还多的史宾,也是第一次闻到这种臭味。

白色的雾气立刻涌现。

不,那不是雾。

「亡灵……!」

两人发出呻吟。

然而,他们不曾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灵群。这与从前艾梅洛Ⅱ世在剥离城阿德拉遭遇过的情况颇为接近,但史宾与费拉特没有在场经历过。

「狗狗,辅助我!」

费拉特举起手指。

史宾也将精气<Od>灌注在少年当场创造出的魔术式上。在尽可能提升了强度的半球形魔力罩覆盖下,亡灵的海啸吞没两人。

「这是……」

「不不不,这个好厉害!好像在搭云霄飞车!不过,那群亡灵……简直像是要逃离某个地方……」

费拉特往海啸深处望去。

总是闪烁着好奇心的眼眸,甚至在这样的状况下也闪闪发光地直直注视着森林深处。他直盯着在应该是沼泽所在方向处盘旋扭曲,不断跃动的魔力。

「好厉害!第一次看到那么浓密而纤细的术式!我一点也搞不懂那是怎么成立的,太棒了!快来一起看啊!狗狗!」

「啊啊~可恶,别探头离开自己的结界,笨蛋!站在我这个辅助者的角度想想!不如说,你靠近那种刺刺麻麻的气味想干什么!干脆去死吧,笨蛋!」

史宾一手抓着费拉特的腰带,拉住随时可能冲出去的他。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许是白费力气。

「啊、啊、啊,有东西动了!」

就在费拉特呐喊之际——

某个事物歪曲了。

「翠皮亚……先生……」

我挤出声音说出那个名字。

换成平常,我应该会把这种问答场面交给老师处理,唯有这一次忍不住主动开了口。这是因为事情发生在故乡的缘故吗?

「唔,在这个模式之下,我也有几次曾托你传话与搬运器材吧。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贝尔萨克先生来做的。」

「请回答我。」

我接着说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吗?」

翠皮亚的声音听来有点遥远。

「这个问题没有问错,却不怎么好。剧本中应询问的内容应该围绕主题。我要说的并非主题很重要这种陈词滥调,而是要陈述一个单纯的事实——故事的要素是以主题为中心安排的。」

「…………」

冗长的台词让我胸中一角发出哀鸣。

那不是焦躁,不同于恐惧,是眼前之人过于隔绝于常理的感觉。就像发现了以为是人类而交谈的对象实为精致的人偶,以为是哺乳类的对象实为昆虫一般。

我面对魔术师时总会有这种感觉,但这个人和每一个魔术师都不一样。

他与我勉强快要习惯的钟塔魔术师们是完全异质的存在。

「我在这个前提上答复你吧。曾在此处的,纯粹是个古老的契约。」

「契约?」

「在我成为院长之前,于久远以前订立的契约。啊,难得你重返此地——我就多谈一点内部情况吧。」

翠皮亚的目光转向老师。

「你好歹是个君主,当然知道阿特拉斯的契约书吧?」

「你是指那七份相传散落于世界各地的契约书?」

「没错,七份契约书。只要有人发动契约,阿特拉斯院就必须提供协助。」

翠皮亚淡淡地说。

我不熟悉魔术的内部情况,但明白这件事十分重大。

阿特拉斯院必须遵从的七份契约书。举例来说,若将阿特拉斯院一词替换为钟塔,我无从想象那个效力可能会造成多严重的状况。除了老师以外,我见过的君主只有三大贵族之一的巴尔耶雷塔阁下,那种等级的人物若遵从契约提供助力,会在世界上造成多大的影响?

莱涅丝不是说过吗?

——别解除阿特拉斯的封印,世界会毁灭七次。

老师在相隔一会儿后抛出话头。

「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你。事情与哈特雷斯博士有关吗……?」

「哎呀,哈特雷斯博士吗?」

翠皮亚的指尖滑过一旁的桌子。不知是水晶或什么物体,发出坚硬的锵锵声。那道声音悦耳又显得寂寞。

「我的确与他做了交易。」

「————!」

老师猛然握紧双拳。

「他现在人在哪里?不,哈特雷斯是出于什么动机接触你的?」

「哎呀,你的问题变得相当直接呢。原来如此,虽然范围与我仔细检查过的部分不同,但他在接触时似乎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以请你回答吗?」

老师逼近他,表情忽然一变。

水晶再度发出声响。

共鸣并未到此为止。声响重重回荡,仿佛包围着我们一般响遍周遭。那就像声音的结界,连锁的声响对我们穷追不舍,翠皮亚缓缓地抬起头。

「啊,启动了。这座村庄里,有阿特拉斯的兵器。」

「————!」

我暂停呼吸。

老师也瞪大双眼。

「阿特拉斯的七大兵器,其性质为重演,对我来说也非常熟悉。虽然并无正式名称,但我们称它为理法反应<Logos React>等等。」

「……你说、什么?」

「我在说明情况啊,艾梅洛阁下Ⅱ世。这些全都是你想问的事。」

「…………」

跟莱涅丝说过的一样,一切都被对方抢先一步,仅仅被告知了核心部分的感觉。

翠皮亚的话明明全都莫名其妙,我却不由分说地被迫理解到他正在谈论极其重大的事实。啊,如果不怕误会地打个比方,这种心情就像突然有人告诉我核武的存放地点及启动密码一样。

对方的态度太过轻松,活像在说我请你吃一顿炸鱼和薯条吧似的。

「那是……」

面对支支吾吾的老师,翠皮亚深吸一口气。

他张口如雪崩般无休无止地发出一连串的「声音」。

「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

空虚地回响的声音无机又沙哑不堪,无法想象那是出自人类的咽喉。

恰似故障的音乐盒,专注得几近疯狂。

恰似已绝种的野狼的长嚎,滑稽得无法复原。

「把过去变成现在,现在变成过去,颠倒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回转吧。」

翠皮亚说到此处,扬起嘴角,动作夸张地鞠躬。

「总之,这纯粹是可能性的残渣。与依世界的选择而定,理当在瓦拉几亚沦落的我相似,却有决定性差异的现象之一……喔,对了,也可以仿照远东的神秘,称作灾厄之夜吗?」

他弯起形状端正的嘴唇。

视野随之同样扭曲。

老师也单膝跪倒,证明并非只有我受到影响。整个世界的光引起光晕,同时与黑暗混淆,一切事物皆如我从前见过的远东水墨画一般渐渐扭曲成黑白。

「翠皮亚!」

老师纳喊。

岂止神经,就连魔术回路也被扭曲吸纳,而无法正常运作。

视觉与听觉与嗅觉与味觉与触觉都无法捕捉到任何正常的资讯。我是朝天空落下的鸟,是即将孵化为幼虫的蝴蝶,是冻结所有触及之物的火焰。

「——沉溺于夜晚吧。」

翠皮亚的声音传来。

「你最好探索非属真实的虚构。追寻你应当解开的虚构谜团吧,那正是你抵达出口的唯一方法,艾梅洛阁下Ⅱ世。」

6

——编码:理法反应,重新输入。

——歪曲固定值:B。

——摘除期间:■■■■■■■■■■■

——■■■■■程式开始。开始变换对象。

——全行程,完成<Clear>。阿特拉斯的——

我仿佛听见声音。

那是我终究无法理解,比起声音更直接的「资讯<Code>」。

回过神时,我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这里……是……」

我的声音十分含糊。头好痛。

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如往常地下楼来到一楼客厅。

「早安,格蕾。你没睡好吗?」

好奇怪。

身体告诉我事情不对劲。

世界很明亮,与生理时钟不符。而且,这温暖的气温又怎么说?先前飘着的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天气好得只要稍微做些运动就会冒汗。

(初夏……?)

那样便说得通了。但是,不可能有这种事。

「格蕾?」

啊,对了。

这里是哪里?

直到刚才为止,我应该在和老师一起与翠皮亚对峙。虽然阿特拉斯院的院长这种怪物实在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即使如此,我应该依旧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保护老师才对。然而,现在的我……

「格蕾,你是怎么了?」

厨房再度传来傻眼的语气。

多么耳熟的声音啊。我明明早就发现了,表层意识却无法接受。我的大脑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器官。我不可能相信,这样的季节与这个对象,还有这种组合。

「呃……为什么……这里是……」

「你在说什么?」

我听见沉稳的笑声。

「这里不是你家吗?你还没睡醒吗?」

对方拿着刚出炉的面包,从厨房现身。

啊,我认识她。我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她,比任何人都更忘不了她。那是当然的。因为我自出生起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比任何人都更欣喜于我变成这副模样。

面包香喷喷的味道,令我感到难以忍受的乡愁与同等的恐惧。

「妈……妈……」

我发出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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