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怎么样?」
温柔的声音传进耳朵。
我还是茫然地呆立不动。我不明白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替新来的客人带路了吧?他好像叫艾梅洛Ⅱ世先生来着。」
「咦、啊……是的。」
那番话我也听过。如果记得没错,那是发生在我初次遇见老师后的隔天早晨。想到当时的季节,现在的高温也可以理解了。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段仿佛回到过去般的对话,是怎么回事?
最重要的是,与我搭话的对象无庸置疑是母亲。看到她以相同的表情,进行与当时的我之间相同的互动,我该如何接受才好?
「妈妈……」
我茫然地呢喃,在发觉某个事实后猛地回头看着镜子。
是平常那张自己的脸,费拉特的幻术解除了。假设这是回到过去,我当然也穿着当时的衣服。我抵达伦敦之后的服装大都是请莱涅丝与老师挑选的,与从前的我相比,风格改变了不少。
我按捺住对于变化的惊愕到餐桌入座,母亲动作俐落地盛好了早餐。刚出炉的面包与鲜乳,腌洋葱与晨光,每一样都令我几乎发颤。
「昨夜,我作了古怪的梦。」
在对面坐下来的母亲说道。
她撕了一块面包,涂抹奶油,一丝甜美温和的香味传来。小时候我经常因为忍不住涂了太多奶油而挨骂。
「我梦到那位客人带你离开了。很奇怪吧,那种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
「……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点头。
从前也有过这段对话吗?记忆并不明确。太过意外的情况让我尚未走出困惑,心脏狂跳个不停。
我也吃了母亲盛给我的早餐。
和我吃过数百次的滋味一模一样。尽管朴素得无法与大家在伦敦招待我的珍馐美肴相比,但味道并不逊色。然而,我此刻恐惧万分,连要吞咽都感到迟疑。
在我哽住了好几次,把早餐吃完之时,母亲站起身。
「那么,我要去向圣母祈祷还有见姥姥了。帮我向贝尔萨克先生问好。」
她走了两三步,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开口。
「对了,守墓人虽然是重要的工作,但你可不能再更投入喽。因为你是非常宝贵的神子。」
母亲这样教诲过我无数次。
我绝不曾遗忘,不过到伦敦生活的期间,记忆随着参与许多案件的过程一点一点淡去。光是听到母亲说出那句话,我就有种被勒紧咽喉的感觉。
「……是。」
我再度低下头。
在母亲真的离开后,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回房。
我在房间角落小声地呼唤。
「……亚德。」
声调宛如恳求。
当时的亚德应该很多话才对。那个惹人厌的匣子当时经常叫我慢吞吞的格蕾,一碰到什么事情就取笑、捉弄我,总是愉快地发笑。对我而言,他是我在这座村庄里唯一的——
然而,亚德没有回应。
我忍不住卸下固定装置,从右肩拖出笼子。雕刻在小匣子上的眼睛,宛如从一开始就不曾张开般紧闭着。
「……亚德,为什么?亚德……」
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候不肯醒来?
我紧紧抱住笼子,有好一阵子一动也不能动。
2
我踏出家门,跌跌撞撞地走在村庄里。
居民们统统回来了。如果这是我离开故乡前的过去,那是当然的,不过加上突然回到初夏的天气影响,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幽灵。
如果这是场白日梦还比较好。
可是,当我像这样一边擦汗一边在村子里前进,我难以阻止截然不同的妄想涌上心头。
(简直像是……)
我离开故乡,抵达伦敦后经历的案件才是梦幻。
不,那么想不是更自然吗?我这种人会受邀前往魔术师的学校,成为君主之一的寄宿弟子,好几次跨越生死关头,想像力丰富也该有个限度。我的确喜欢阅读,一有空就会沉浸在书海中,但冒出这种想象未免也太过火了。
「……不,我曾在那里待过。」
我摇摇头,明确地把话说出口。
否则的话,我很可能转眼间就会适应这个地方。无论是高山特有的清爽空气、强烈的阳光、土壤的气息或破旧的住家都太过熟悉了。正因为这里是我出生长大之地,才熟悉得可怕。
我在教堂前遇见了几乎胖成球形的人物。
他有肥厚的三层下巴,腹部一带让我想起大象或河马,对于他能塞进祭司服一事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有人会觉得他自躯干延伸出的短短四肢看起来很幽默。
那是费南德祭司。
他身旁,伫立着可爱地噘起下唇的雀斑修女。
「你怎么了?」
修女向我攀谈。
「什、什么?」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你的身体在这个村里很宝贵吧?看你一脸那种表情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别人会担心你碰到了什么事啊。」
「……谢谢。」
那句话出乎意料,听得我不禁眨眼。费南德祭司与伊露米亚修女是村中少数不以神圣眼光看待我的人物,但我不记得她曾像这样找我攀谈过。
费南德祭司侧眼看过来——
「唔,方才令堂前来想向圣母祈祷,你也是来祈祷的吗?」
他也朝我抛出话头。
「啊,不,我无意如此。」
「那么,就是跟平常一样是去贝尔萨克先生那里吧。」
祭司颤动脖子上的赘肉颔首。
「对了,听说格蕾小姐你昨天替客人们介绍了村中环境。」
「……啊,是的。」
「你可曾听说他们前来这里有何贵干?」
「没、没有,我们没谈到那方面的事。」
应该是这样没错。
我回想半年前的情况,当时的我说明了墓地与村庄的情形,虽然实在不记得细节了,但我想大致上没错。
「这样吗?无论目的是观光或其他事务都无妨,不过村民们似乎有些紧张……在我来教堂赴任时也是如此,他们有着对外部因素过于敏感的一面呢。」
最后那句话好像不是对我说的,而是自言自语。
「如果遇到什么困扰,还请告诉我,教堂的大门随时敞开着。而且我一直告诉大家,如果除了拜谒圣母还有其他需要想来找我们,我觉得很高兴。」
「……谢谢。祭司与修女要去哪里呢?」
「购物,今天是小贩进村的日子。」
修女挥挥手。
虽然村庄连电力也没从外面引进,但会有业者定期运输天然气等资源过来。我也是透过那个管道,才能偶尔买到书。
「那么,伊露米亚,我们走吧。」
「是是是,祭司大人。走太快的话膝盖会受伤喔,毕竟你年纪大了。」
「呜咕。」
费南德祭司瞪着耸肩的修女,笨重地迈开步伐。
无论如何,与他们交谈确实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我闭上了眼睛一瞬间。
(……究竟……)
我还是不懂,情况究竟怎么了?
不过,如果这是以前的日常生活,我知道我该前往何处。
当我从教堂后方抵达破屋时,令人愉快的清脆声响迎接了我。
黑衣老人刚好在劈砍今天份的柴火。
他单手握着光是斧锋长度便接近成年女子腰围的巨斧,充满节奏感地砍着柴。尽管这一幕对我来说很熟悉,但如今我能够理解,考虑到贝尔萨克的年龄,他能像这样砍柴着实令人震惊。
贝尔萨克头没有回头,向站在身后的我询问。
「你今天来晚了,格蕾。」
「我……有点心烦。」
我让呼吸平静下来,抚摸着胸口,偷偷地观察四周。
破屋和贝尔萨克都没有什么异状,一如我从前所知的模样。看着淡然地不断砍着柴的守墓人,我相隔了一会儿后向他攀谈。
「那个,贝尔萨克……先生。」
「…………」
他并未应声。
这十分寻常。将贝尔萨克称作沉默寡言不太准确,若有必要,他反倒会变得多话,他似乎只是对日常会话本身不感兴趣。所以我也不多想,抛出问题。
「……您不认为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吗?」
举起斧头的手停住。
贝尔萨克擦去额头微微冒出的汗水,转身望向我。
「你指的是什么?」
「不、不,那个,比方说,大家突然消失,季节明明是冬季却倒退回夏季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
贝尔萨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同于老师那体现了忧虑的皱纹,贝尔萨克的皱纹是长年担任守墓人在风雨中行动,偶尔出外狩猎在山上连待多日造成的。如果我说那是内在皱纹与外在皱纹的差异,是否太轻率了呢?
我硬是加深急促的呼吸,扬起眼珠看着他说道。
「……我只是刚好在书上看到那样的情节,作了古怪的梦。」
「这样吗?」
贝尔萨克干脆地接受了。
对了,因为这个人也意外地爱看书,所以或许能懂那种心态。以前对任何事都态度消极的我,之所以选择阅读当作逃避现实的活动,也是由于在他的书架上发现了侦探与冒险小说。
「更重要的是,关于昨天的访客……」
贝尔萨克放下斧头,重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向我问起了你的相貌。」
我吃惊地触摸脸颊,费拉特的幻术解除后的脸庞。
「我的相貌吗?」
「就是你的相貌与过去的英雄一样这件事。为何钟塔的君主会知道那种事情?」
啊,对了,曾有过这样的对话。当时我大受冲击,呆立不动。来自外面的人,居然会提及我的相貌。
同时,正因为他知情,此事才会如铭印般深深沁入我心中。
——因为,那个人畏惧我的脸。
——明明知情,他依然畏惧。
当时,这句话就是黑暗中的光明。
如果只是不知道我的长相,像费南德祭司他们那样的话——
不过,我第一次碰到在知道那张脸的意义后,还畏惧那张脸的人。
顶着他人脸孔这一点一直折磨着我,而他给了我接受别人厌恶的选项。正因为如此,后来我才能走上成为那个人的寄宿弟子的未来。
我重新体会到,那果然是如奇迹般的事件。
「……怎么了?又在发呆。」
「没、没什么。可、可是,你们为什么会谈到相貌的话题?」
「那位客人似乎想雇用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
贝尔萨克说完后瞥了我一眼。
「你无疑也是其中一人。但正常来想,这座村庄不会放你走吧。因为从很久以前起,此处便成立于这样的系统上。」
「……是的。」
当然,他说得对。
所以,当时话题也到此结束。尽管奇迹的邂逅恰巧降临,那果然还是与我无缘,我只是像这样想着,强迫自己接受。我觉得有点悲哀,但也仅只如此。
理应仅只如此才对。
「……请问,那贝尔萨克先生和客人都谈到了哪些事?」
「嗯?」
当我开口,贝尔萨克神情奇怪地将目光转回我身上。
「你会好奇这种事,还真少见。」
「是、是吗……不过,这毕竟与我有关。」
「说得也没错。对方是钟塔的君主,实在没办法随便找话带过。我坦白告诉他你的相貌的起源,以及与亚德的关联了。」
我的相貌的起源。
亦即不列颠最伟大的大英雄——亚瑟王。
啊,希望你们听了别笑,我自己也觉得亚瑟王是女性这种说法很可笑。只是,在这个村庄里一直留有那样的传说,甚至保存了据说是那位英雄曾用过的宝具。
也就是亚德。
贝尔萨克突然看向我的右肩。
「今天那边也很安静啊。换成平常,这时候他应该会插嘴开起多余的玩笑吧。」
「……那个,我们好像都没睡好。」
「唔,也有这种情况吗?」
贝尔萨克轻抚着胡渣说道。
亚德依然沉默不语,我感觉胃部深处一直在发冷。
「无论如何,有必要再刺探一下那人的想法。我今天也打算派你去为客人带路,没问题吧?」
听到那句话,我几乎冻结。
贝尔萨克叫我去见老师。可是,如果现状不变,那老师应该也一样吧?若是遇见不记得曾与我共度半年时光的老师,这次我岂非就要崩溃?
「怎么了?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如果是魔术师,有什么古怪的癖好,搞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蠢事也不足为奇……难道那个君主……」
「不、不是的!」
我打断他的话,连忙摇头。
贝尔萨克怀疑地观察了我一阵子,不过他或许是判断当时的我不会隐瞒什么,拎起了一旁的篮子。
「就用这个代替午餐吧,你送到客人那里去。」
「……我、我明白了。」
我接下篮子,贝尔萨克再度询问。
「怎么了?」
他皱起很有男子气慨的眉毛。
「你果然跟平常不一样。你得了夏季感冒?或者是今天有商队小贩进村,你想买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
我否认之后,猛然掉头就走。
客人借住的狩猎小屋距离这里不远。
我很快便抵达了。明明再多绕几段路就好了,我却丝毫没想到要那么做。我感觉骨骼与肌肉仿佛在不知不觉间被顶替成齿轮与弹簧,化为一具机关人偶。
我站在小屋门前,浑身僵直。
我害怕迈步往前走,怕得喉咙发干。
我咬住下唇。
铁锈味漫上舌尖,我像豁出性命似的推开门扉。
对方坐在靠进门的桌边。
长发与柔软的指尖、嘴边叼着一如往常的雪茄、和当时相同的夏季外套。他估量似的注视着开门而入的我。
怎么办?
我该如何是好?
我是那么恐惧,那么不安。到底该怎么表达,才能让他了解他与我共度过半年多的时光,跨越过许多案件的难关?我要说的事情比妄想更糟糕,不,如果老师当成我在妄想还算好的,如果他以为是乡下丫头作了什么恶梦而温柔待我,以后我该如何活下去?
尽管如此,沙哑的嗓音仍自顾自地脱口而出。
「老、师……」
空间充满了寂静。
然后——
「……太好了。」
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你是我所知道的格蕾。」
「老师!」
那一句话,不知让我多么安心。
我觉得自从回到过去后一直感受到的不安统统解消了。
由于冲击太大,我当场软了脚。
「格蕾。」
「不、不要紧。我不要紧。」
我举起单手制止老师,轻抚着使不上力的膝盖。
总觉得一不留意就会哭出来。我若无其事地擦擦湿润的眼角,低着头一再颔首。
「我真的……不要紧……真的……太好了……」
我还没办法抬起头。我真心觉得,幸好有兜帽遮挡住脸。
老师也并未催促我。那份沉默太过温柔,我再度泫然欲泣。像这样太诈了,明明雪茄的烟味和从前一样,沉默却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段超过半年的时光,深受触动。
搁下贝尔萨克托我送来的篮子,我设法放缓心跳并发问。
「请问,老师什么时——」
「我大约是在几个小时前醒来的。我与几名村民交谈过,这里似乎很像我遇见你那时的过去。」
老师谨慎地斟酌词语说道。
这代表着,他与我在大致相同的时刻醒来。
「费拉特与史宾呢?」
「不知道,用魔术探测也没找到人。」
老师摇摇头。
这次,他面露沉痛之色。
「……我不该带他们过来的吗?」
「没这回事。」
我摇摇头。
「因为,他们俩不是会轻易被人打倒的学生。即使暂时联络不上,他们想必也会擅自捣乱,将情况弄得更复杂。」
「……说得也对。」
老师露出苦笑,拿开雪茄。
我看着烟雾冉冉飘上小屋天花板,对老师问出一直在意着的问题。
「这里是过去的世界吗?」
「很难讲。」
老师歪歪头。
「在眼中看来是如此,肌肤感受到是如此,然而不能因此轻率地判断这是过去的世界,再怎么说也太过妄想了。」
「魔术也不可能做到那种事吗?」
「唔。」
老师皱起眉头。
他立刻说出答案。
「从结论来说,不是完全不可能。我曾听说第五魔法与达到魔法领域的大魔术有可能造成那种现象。」
「……那么,阿特拉斯院或许做得到?」
「…………」
老师陷入沉默。
「不,姑且不提要送回术者,把没配合施展魔术的其他人送回过去应该很困难,单靠阿特拉斯院不可能确立那种技术。」
「如果和哈特雷斯合作也一样吗?」
「荒唐。」
老师摇摇头。
「就算理论上有可能,即使掌管法政科的巴露忒梅萝召集所有贵族主义成员,也实现不了,那种大魔术规模就是如此庞大。别说魔术世界了,首先需要有表面社会的全面协助。哪怕哈特雷斯有神秘的能力,与阿特拉斯院全面合作,那也并非能轻易实现的事。」
「这样啊。」
既然老师说到这个份上,那应该确实如此吧。
至少,我从未见过老师关于魔术的判断出过错。在假说阶段,老师会混合拼凑种种要素,但凡是他有自信断言之事都不会失准。
当然,他会细心地一一除去没有自信的推论……这一方面也是他平常缺乏自信的反面表现。
「顺便一提,时间点是我送莱涅丝回伦敦之后。我是在一大早送走她的。」
按照时间顺序,是那个时候吗?
我记得听莱涅丝说过,老师展现了罕见的强硬态度,将她送回了钟塔。
「老师送莱涅丝小姐回去,果然是因为我的相貌的关系吗?」
「对。我先前也有提到,我确认了你的相貌与过去的英雄一致,还有这个村庄里现存着与亚瑟王有关的宝具。」
贝尔萨克方才也谈到了。
亚瑟王与我的关系。这座村庄一直延续下来的历史。制造有能力使用亚德——使用封印于亚德内部宝具之物,这个太过漫长的计划的尽头。
即使连意义都已被遗忘,仍凄惨地持续下去的行为。
「……当时,我未能详细问清楚。」
老师低语。
「明明应该询问,却发生了让我无暇顾及的事件。」
「……是的。」
我点点头。
我接过老师的话头往下说。
「……因为明天,我会死于这座村庄。」
那便是过去事件的结局。
促使我与老师一同离开故乡,踏入钟塔的契机。老师本来应该会更深入涉及事件吧。不过,他考虑到贝尔萨克的话与当时的我及村庄的情况选择放弃,带我回到钟塔。
老师小声地咂舌。
「明天,你将死于教堂吗?即使回想起来,这件事也很胡闹。」
「…………」
啊,我明白他正在生气。
也就是说,老师在想这次死的人会不会是「我」。他为了我而发怒,实在让我很高兴。对于自己会死这种话题感到高兴,明明很奇怪的。
「是谁,又是为何要做那种事?」
Whodunit。
Whydunit。
老师说过许多次,在与魔术相关的案件中,除了Whydunit,其他要素都没有意义。那么,这次怎么样呢?
「……追寻你应当解开的虚构谜团吧。」
我想起翠皮亚的发言,忽然呢喃。
「那句话是那样的意思吗?」
「无聊。」
老师摇摇头。
「但是,这说不定是那种挑战书。来自阿特拉斯院院长的挑战书。」
也就是这样的。
去解开我——守墓人格蕾在此处死亡的原因吧。
当时死去的格蕾是谁,我不得而知,我甚至没有亲眼目睹尸体。
死去的是这个我吗?
抑或是未曾谋面,长相与我一模一样的旁人?
我有种很糟糕的预感。我甚至感到难以压抑的恶寒正自骨髓里渗出来。虽然至今也曾多次被卷入费解的案件中,但这次是特别的例外,毕竟谜团可以说是从我自身涌出的。
「很有可能。」
老师也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是不解开那个谜题,便无法离开这个类似过去的地方——暂时定义为第二轮吧——回到原先的世界,这一类的挑战书吗?」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我们应该去解开的谜团。
阿特拉斯院的院长强压给我们的问题。
我连半年后村庄里为何会变得杳无人迹都不知道,但那个状况一定也源自于同一个地方,说不定哈特雷斯博士接触翠皮亚的原因也是如此。
「好吧,我接下挑战,反正都必须挑战那个谜团。」
「……是!」
我用力点头同意老师的话。
「那么,要从哪里开始调查?」
「我想想……如果情况与过去相同,我黄昏时会与贝尔萨克再见一面。包含那部分在内,我先列出按照过去时间顺序发生的事情吧。」
老师从外套内侧口袋取出笔记本,以钢笔流利地写下来。
我望着他书写……
「如果情况与过去相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我小声地补充。
「在老师与莱涅丝小姐抵达村庄后的第三天——今天中午,我决定要跟着老师离开。」
我太过难为情,双颊发烫。
当时的我,去找了厌恶这张脸的老师攀谈。
由于偶然不慎触及让我羞耻的根源,老师也透露了他的目的——年轻时,不成熟的他参加过一场战争,犯下难以抹灭的错误。错误已无法更正,自身的愚昧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只是,他说在战争中与他相关的那些人都高尚又自豪,应当得到更多赞赏,而他想证明这件事。为此,他想借助布拉克摩尔守墓人的力量。
说实话,当时我几乎无法理解老师的话。
别提圣杯战争了,那时候我连对魔术都所知不多。即使详细说明,我多半也不能理解吧。
但是,我感受到了那份心意。
我体验到自出生以来,从未接触过的热情。
于是我脱口而出,告诉他如果需要守墓人,我可以接受雇用。当时,我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这么做。我没想过要如何说服母亲与贝尔萨克,直到现在也搞不懂自己那样深入接近他的理由。
不过,每个人一定都碰过人生突然的骤变。
如果能像那样思念着谁,我想试着帮助他——老师让我萌生了这种念头。
只是,我们做了一个约定。
——「请一直……讨厌我的脸。」
「……是啊。」
老师也微微一笑。
我与老师的联系从那里开始。并非初次见面之际,而是从我们分享彼此的错误与伤口的时候开始。
老师流利地写着笔记。
归纳好的时间顺序如下:
第一天早晨:艾梅洛Ⅱ世和莱涅丝自伦敦出发。
第一天黄昏:艾梅洛Ⅱ世和莱涅丝与贝尔萨克见面,抵达村庄。
第一天黄昏:艾梅洛Ⅱ世和莱涅丝造访教堂,在小屋留宿。
第二天早晨:格蕾为艾梅洛Ⅱ世和莱涅丝介绍村庄及墓地。
第二天中午:艾梅洛Ⅱ世和莱涅丝遇见翠皮亚。
第二天黄昏:艾梅洛Ⅱ世与贝尔萨克会谈。
第三天一大早:艾梅洛Ⅱ世将莱涅丝送回伦敦。
第三天中午:格蕾接受艾梅洛Ⅱ世的邀请。
第三天黄昏:贝尔萨克与艾梅洛Ⅱ世交谈。
第四天早晨:发现假格蕾的尸体。
第四天早晨:艾梅洛Ⅱ世与格蕾一起逃离村庄。
「……唔。」
老师对完成的笔记点点头,手指在纸面上摩娑。
「虽然漏掉了一些零星的对话与遇见的人物,但我们采取的行动大体上是如此。」
「……我想是的。」
内容与莱涅丝的叙述及我的记忆也相符。
我重新看过。莱涅丝与老师同行到第三天一大早为止,在老师待在我故乡的时间中大约占了七成。
「只能采取和过去不同的行动了。」
老师说道。
「果然要前往沼泽吗?」
「不,沼泽设了禁忌。虽然依情况而定忽视禁忌也无妨,但那边很可能有某种魔术防卫机关。换成费拉特与史宾或许有因应之道,但凭我的能力应该很难做到。」
的确,否则老师应该在过去就会去调查了。
「那么,翠皮亚呢?」
「嗯,我在这个地方醒来后,便先去找他了。」
「————!」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
「老师。」
我的话里掺杂了一丝愤怒。
我大跨步地走过去,在咫尺之外仰望老师。
「格、格蕾。」
我朝畏缩的老师挥起拳头。
咚。那一拳轻捶在他高雅的外套单薄的锁骨位置处。
「没有我在身边,请别做出危险的举动。」
「唔,不好意思。不,可是、但是……」
老师支支吾吾起来,眼神飘来飘去,在不久后认命地闭上眼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没有勇气与不认识我的你见面。」
「…………」
好诈。
那种说法实在好诈,太诈了。他明明一点也不明白,我直到刚才为止都抱着什么心情。
咚咚咚,我不禁再度轻捶老师。
我感到难以置信,不由得捶了一下又一下。这个人打算惹哭我多少次啊?
我低着头——
「……我原谅你。」
好不容易才挤出口。
「谢谢。」
「……那么,翠皮亚的情况如何?」
「唔,结果他不在小屋。我在原本的第三天后也不曾遇见他,因此不确定他是本来就不在,或者是这个第二轮设了特殊措施。」
老师再度确认了关于时间顺序的笔记说道。
「听说今天是小贩进村的日子,大多数村民都会在村郊的广场度过。」
没错。
这也是费南德祭司及伊露米亚修女不在教堂的理由。母亲向黑面圣母祈祷过后,多半也前往广场了。
所以,过去的我与老师才能得到在那间教堂交谈的机会。
「好,我决定了。」
老师做出结论。
「我们再搜索一次那间教堂吧,格蕾。」
3
明明时值初夏,空荡荡的教堂却有些寒冷。
这个村庄本来就小,意外广阔的圣堂面积更是凸显了这一点。我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操作魔力训练,但此处总是给我平静的印象。仿佛唯有这个区域是从世界划分出来的一般,我好多次都有这样的安心感。
老师环顾四周后说道。
「和我的记忆中一样,没有人在。」
「因为这里是小村庄,也没有人会偷东西,所以,大家好像都不会仔细上锁。」
「……原来如此。嗯,对我们来说正好方便。」
他在长椅之间走动,仰望彩绘玻璃,碰触祭坛,逐一仔细地检查悄悄摆在上面的圣饼盘与圣餐杯。
然后,当然是要检查安放于最深处的黑面圣母。
「以前没余力去问,但我很好奇,这间教堂好像是费南德祭司在管理,但并非自从前就是如此吗?」
「……是的,费南德祭司是几年前被派遣过来的。伊露米亚修女来的时间更短,去年才刚到村里。」
「唔,费南德祭司和伊露米亚修女的态度与那些神圣地看待你的村民不同,也是这个缘故?」
「……是的。」
所以,费南德祭司对我的相貌并未展露兴趣。
既非喜欢也非厌恶,而是漠不关心。即使经常碰面,他们在村庄里也只不过是外人。再过十年或二十年,他们就会改到其他教堂赴任。他们只会记得,这是个有点古怪的封闭村庄吧。
「这代表黑面圣母不是教堂准备的,而是先有黑面圣母,日后再将之作为中心建立了教堂吗?这是当地特殊宗教向中央妥协的常见模式……不,既然阿特拉斯院都出现了,只有圣堂教会单独一个组织存在反倒才不可能?」
老师抵着下巴,眯起眼眸。
伤脑筋的是,他一如往常陷入沉思的样子不禁令我感到些许安心。由于之前一个人时很寂寞,好像引起了奇怪的反作用。纵容老师睡回笼觉之类的也不好,我必须振作起来。
「无论如何,趁着他们还没回来,让我调查一番吧。」
老师仔细地观察起黑面圣母像。
他一开始先拉开距离观察整体,不久后又用放大镜详细地检查。他从怀中取出的试剂似乎是他总是随身携带的东西。他轻轻地扫落灰尘加入试剂里,逐一确认颜色的变化等等。
「看来的确是某种魔术的影响……但圣像本身并非来源。硬要说的话,更接近中转点。」
老师如此说道,这次取出细细的金属链。
前端悬挂着一块紫水晶的链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摆荡出弧线。
「探测术吗?」
那是我也在上课时学过的基础魔术,据说那以运用在调查及探索上著称,在魔术世界之外,也有人用那来寻找水源盖井或石油。
「我携带的物品和当时一样。那时候我没想到会遇见你,所以没有余力使用。」
老师耸耸肩。
这代表着,他当时似乎也打算调查教堂,而在那个时间点,他遇见了不敢去找小贩购物而来到教堂的我。当时的我抱着一丝认为这是命运的邂逅的想法,有点难为情。我想将那股羞耻感一直藏在心中,反正老师应该不会发现……告诉莱涅丝倒是没关系吗?
老师在片刻之间确认了紫水晶的弧线——
「在这边。」
他转身,在圣堂里迈步。
在黑面圣母像背面,老师钻进狭窄的缝隙中,迅速地拍掉尘埃。那是一片平凡无奇的石砖地,即使推动或敲打都没出现变化。
「……什么也没有。」
「唔,实在没那么单纯吗?」
老师思索了一会儿,再度从指尖垂下探测用的链子。
缠在白皙手指上的锁链,让我联想到两条蛇。
这一次,探测持续了相当久。
老师闭着眼眸,而链子文风不动。
「怎么了?」
「是印象的问题。」
我得到这样的回答。
「探测术的结果,会连接到术者包含意识、潜意识在内的认知讯息。在那个前提下,我刚才在脑海中想象了二次元的地图,这次……」
在他说话的时候,紫水晶突然不自然地扭转。
只有一小部分,奇怪地膨胀起来,摇晃着。
「是这边吧。」
老师离开圣堂,打开旁边的门扉。
我们走下老旧的楼梯,转弯进入走廊,抵达存放葡萄酒等等的储藏室。由于圣餐仪式中需要面包及葡萄酒,这间教堂也理所当然保存了这些。
「这里怎么了吗?」
「……那边吗?」
水晶在老师手边晃动。
他来回比较,挪动摆满葡萄酒的酒架,剥开底下的地毯。酒架意外的轻,是因为空瓶很多的关系吗?
我瞪着平凡无奇的地板——
「这间地下室,位于刚才的圣堂正下方。」
老师仰望天花板。
「那尊黑面圣母,原本或许安放在不同的地方。」
「……挪动圣像不要紧吗?」
「虽然也要依术式而定,但稍微挪动圣像的位置大都不成问题。视地区而定,还有挪动神祇的专用魔术呢。」
老师说道,同时再度抚摸地板。
他用力使劲按下去。
这一次地板倾斜,直接滑向侧面。
「……楼梯?」
以土块砌成的楼梯,随着空荡荡的空间出现在地板底下。
*
小贩们的摊位十分热闹。
商队只有两辆小卡车,包含司机在内只有约六个人来访,但对于村庄而言,这便像是一个月举行一次的某种庆典。村庄的入口此时类似于跳蚤市场,聚集了将近一百人。
孩子们哈哈大笑,成人们挑着新商品,老人们在一段距离外安然地关注那些情景。小贩的来访似乎也兼具慰劳活动的作用,还提供了一点现场演奏。
只是,那支商队另有许多村民不知道的功能。
一名小贩穿越听廉价小提琴演奏听得起劲的村民之间,与村中的居民接触。
接着,人群中也传来几段对话。
「祭司大人。」
「喔喔,没想到贝尔萨克先生也会过来。」
「故障的收音机需要零件修理,杂货店没存货了。」
「哈哈哈,辛苦你了。听说今天晚一点会有舞蹈表演呢。」
「不巧的是,我不太习惯庆典的场合,打算立刻告退。」
「那还真可惜。」
「对了,格蕾那家伙来了吗?」
「不,我只有早上在教堂前看到她一次而已。」
「这样啊。那么,再见。」
几个人简短地交谈与问候之后,再度分开。
「午安,伊露米亚修女。」
「哎呀,午安。」
「刚才看到你在与小贩说话,是有什么约定吗?」
「不,只是我在城里的朋友托他送信过来。」
「喔喔,能与人通信真叫人羡慕。我对于这座村庄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座村庄是个好地方,我才羡慕各位呢。」
「哈哈哈,真高兴能听到修女这么说。这里就是我的一切,所以直到死前我都想相信这里是最棒的。」
「是呀,一定没错。」
与开杂货店的老人分别后,伊露米亚修女拿起方才谈论到的信封,淡淡地皱起眉头。
「……啊,来了。」
她张开楚楚可怜的嘴唇呢喃。
还有另外一段。
那是全村年纪最长,大家尊敬地称作姥姥的老妇人。
听周遭众人所言,她应该早已超过一百岁。她身穿古老的民族服饰,看起来非常瘦小,简直像一具人偶。她的眼睛、鼻子与嘴都掩没在脸上大量的皱纹之间。
姥姥如枯叶般的嘴唇动了动。
「地下有声音响起。」
「来自地下吗?」
「没错,很遥远的声音,我只在小时候听过一次,直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声音。」
老妇人的话语仿佛匍匐而过。
宛如自百年以前传来一般。
「格蕾的完成度很好。」
「……是的。」
女子幸福地微笑着。
她就像相隔数十年后,迎来翘首以盼的情人的新娘。她的相貌并不特别醒目,此时却像是绽放的鲜艳花朵。
「那孩子的时刻终于到了。」
那是格蕾的母亲。
4
我走下地下的楼梯,同时不断检查周遭。
那是未经加固的土墙,或许是天然形成的。略带湿润的手感,强化了空间的狭窄与压迫感。
「这里是……」
「连你也不知道吗?」
当老师这么问,我接连微微点头。
「……我第一次见到这里。」
「原来如此。」
老师低语。
「为了保险起见,先保障空气无虞吧。」
老师翻动手指,咏唱咒语。
风缓缓吹过的触感传至肌肤,似乎是老师的魔术让入口的新鲜空气循环进来了。
我不禁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发出苦笑。
「怎么?」
「不,老师你难得像个魔术师呢。」
「二流也有属于二流的用法,即使如今都是科学产物更便宜好用也一样。」
看似生着闷气的老师举起手,这次点亮淡淡的光芒。
光线暂且足以让我们望见前方。
「有脚印。」
老师举起的光芒照亮脚下。
地面上清晰地留下多次踩踏过的足迹。仿佛在漫长岁月中迎接过许多朝圣者的痕迹,看得我喉头发出轻响。
「这边才是教堂的主体吗?还是说,为了隐藏这里才兴建了教堂?」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
我不知情的,自己村庄的真实面貌。
你再往前走好吗?另一个自己呢喃。得知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出现的理由好吗?她发问。
那实在太过可怕了。
我自认前来时已做了充分的觉悟,我的大脑却并未完全接受。
我的世界里真的有这种地道存在吗?这是不是翠皮亚加工过的莫名其妙之物?无用的念头不断涌入脑海。
可是,我没有停下脚步。我紧紧揪住胸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从前,地下在世界上许多地方都等于冥界本身。」
老师在行走间说道。
这条路有多长呢?地道在半途中转弯了好几次,有时往上有时往下,方向感混乱。感觉我们不断向下走了几十公尺,但就算有人告诉我,其实我们几乎没向下走,我好像也会接受。
「有些人称死后世界为冥界或阴府,也有些人则称之为影之国。无论是哪一种,死的世界都与现实相连,只要有意愿,靠步行也能抵达。」
我想起在莱涅丝的叙述中,老师也曾针对这方面讲过课。
啊,我们正走向死亡的深渊。
我惊讶地停下脚步。
「有灵?」
「不、不是。」
我摇摇头,再度望向地道前方。
「空荡荡的……」
实际上,我在任何地方都会感受到灵的存在。
这个地球上几乎没有无人死过的地方,那种古老呼吸并未留下痕迹的地方也为数不多。令我害怕的是浓度的问题,在沦为灵之后仍要蹂躏现实的鲜明私欲,让我恐惧不已。
明明已死却又鲜明活跃,那种矛盾非常可怕。
可是,这里很不对劲。
岂止灵的能量,这里甚至连一丝魔力波纹都感觉不到。
地面留下这么多脚印,应当会有某些残留意念附着在上头。即使不到能解读为言语的程度,也会残留隐约能分辨的波动。然而,前方只剩下空荡荡的空虚。
那到底是——
突然间,狭窄的地道变得宽敞。
广大得惊人的空间猛然出现在眼前,我发现老师与此同时僵住不动。
我也竭力压下喉头的呻吟。
宽广的空间里,四处散落着大量骸骨。
而且不只一两具,人骨的数量庞大到应该有几十、数百具之多,放眼望去满地都是人骨,甚至无处可站。
「……布拉克摩尔的墓地。」
老师低声呢喃。
他吞吞口水,缓缓地转动眼眸跪下来。
老师逐一比对如花海般覆盖整个地面的大量人骨,呆然地说出这句话。
「如果……墓地的主体并非在地上……而是在这里呢?」
「……咦?」
「不,首先,这是墓地吗?地下在钟塔也是特别的……因为不同于地表,地下还残留了一些结晶化的神秘……那么,这里是否也是如此……」
随着老师的说话声,空间发生异变。
人骨摇晃着。
那些骨头仿佛受到看不见的线操纵,分别飘浮起来组合在一块儿。
骸骨士兵就这样一具接一具站起来,每一具都手持同样由骸骨制造的武器,有些是剑,有些是长枪,有些是弓箭。它们多半是古代的士兵,我只从那些装备认知了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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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些骸骨士兵吞噬掉魔力的?
一具骸骨兵转向我们,我的身体在长剑挥来的瞬间猛然行动。
「——老师,闪开!」
虽然一瞬间感到了不安,但脱离固定装置的亚德变换了形态。
匣子如魔术方块般旋转着,立刻出现的大镰刀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骸骨兵的剑。
那股震得手臂发麻的威力,令我不禁瞪大双眼。
不只如此,骸骨兵群更陆续袭来。
(它们……不是灵……?)
那副样子让我瞠目结舌。
与骸骨兵的强大相比,其我执与妄执太薄弱了。留恋尘世的灵也能称之为浓烈的感情本身,说守墓人的工作是镇定那种情绪也没有错。
灵基本上不可能像这样整齐划一地行动。
既然如此,这些算是什么?
我面对的事物是什么?
「灵基……不足吗?」
老师低语。
「……什么?」
「这些多半与纯粹的灵是不同的存在。似乎是周遭的魔力注入铭刻于空间的记录带,以骸骨当媒介勉强组成了像士兵的形体……啊,这简直是使役者的失败作。」
听到老师的呻吟,我吞了口口水。
那么,有这种异样的能力也可以理解。宛如野兽的速度、冰冷锋锐的杀意及动作。原来如此,比起魔术师的使魔,称它们是使役者的失败作更适合吧。
我几乎在同时注意到——
现场有另一个人。
一个面貌显然不同的人影,在陆续站起的骸骨士兵后方观察我们。
「咦……?」
我也几乎在同时望向那个人影。
那名少女,简直像……
率领影子英灵的女王的身影。
她戴着金属面具,看不见长相。不过,她的站姿实在过于酷似……酷似我好多次注视着镜子——盼望它粉碎的悲惨末路。一个模仿了昔日英雄的乡下女孩的结局。
【为何、前来?】
那不是声音。
不过,我感觉到她这样问我。
【为时尚早。未来之王并未苏醒。你在地上,我在地下。我等应该在那里等待吧。】
面对她的发问,我什么也回答不了。
我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难道说……)
只有疑问在心中盘旋。
(难道说,当时在那个地方死去的是……)
怀疑如乌云般涌现,逐渐浸染我的思考。应该在那里死去的我。可是,我还来不及问出心中的疑惑——
【回去吧。】
戴面具的少女转过身。
她往洞窟的更深处走远。
「等一下!」
我站起来。
骸骨兵们成群涌上阻拦我。姑且不论一两具,要驱散十几具骸骨兵,这把镰刀形势不利。
(——用攻城槌!)
「亚德,解除第一阶段限定应用!」
我将手臂用力往上挥。
灌注魔力,以意念翻转大镰刀的形态。
然而,回应我的不是变化,而是沙哑不堪的吐息。
「抱歉……格蕾……」
「亚德?」
终于听到匣子的声音了。我先感到的是不安,而非高兴。
他的声调让我忧虑,就像在勉强挤出来原本不该发出的声音一样。
「亚德!」
回应到此断绝。
匣子也没有从大镰刀改变形态。
一直保持沉默的亚德,这次宛如断了气一般停止所有反应。
「格蕾!」
「————!」
听到老师的呐喊,我以反射动作躲开骸骨兵来袭的利刃,意识却仍是冻结的。我一点也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我明明理解了部分,却难以接受那个事实。
我的双膝脱力。
身体的「强化」来不及赶上。
啊,甚至连吸收周遭魔力的功能,都下滑至不到平常的一半。由于这个地方的魔力本身就极度稀少,此刻的我与一般魔术师相差无几——!
「……格蕾!」
老师的手向侧面挥去。
他以勉强凝聚了魔力的无力咒弹射击骸骨兵。
可是,那种东西只有牵制效果。虽然称作使役者的失败作,但那也表示骸骨兵的能力的确有如使役者,以老师的魔术不可能对付得了。明明此刻我正需要保护他的力量,但我甚至连自行站起的力气都丧失了。
「亚德!亚德!亚德……!」
不行。
他不肯给我一点回应。
那个事实犹如地狱的熔岩般灼烧肺腑,比刀锋更尖锐,比箭矢刺得更深,剜割我的心脏。那个总是爱耍贫嘴的对象不见了,这样的想象比任何创伤都更猛烈地粉碎我的精神。
「亚德!求求你,亚德!」
我紧抱住大镰刀呐喊。
这一瞬间,我忘掉了所有的一切,像个孩子般哭喊。
「醒来啊,亚德!」
大镰刀突然发光。
5
一个信封在教堂内飘动。
那是方才小贩转交的信函。
伊露米亚修女炫耀似的举起那封信,抬起下巴发问。
「……你明白的吧,祭司?」
「是的。」
费南德祭司颔首。
从他前来这间教堂赴任时开始,就有人告知过他那个可能性的存在。不过,他其实不认为那个可能性会在自己这一任发芽。他明明以为早已被淡忘的习俗绝不会开花结果,将直接走向腐坏的结局。
啊,不。
他很清楚,只是不去正视而已。
在他赴任之际,那女孩已经变化了。既然如此,发生这种情况的机率就不容忽视。倒不如说,现在是近数百年以来机率最高的一次吧?
「如果时机成熟,我将会杀了这片土地的神子。」
费南德祭司与修女一起往前走,在胸前划了十字。
「如同昔日我等的前辈在这片土地上,将自称布拉克摩尔的强大死徒引导至彼方一样。」
不久之后,他们停下脚步。
此处是地下的储藏室。
一瓶葡萄酒掉了下来,酒从裂缝中溢出,从地板上打开的洞口往下滴。
「啊,果然……」
祭司捂住脸庞。
「事情变得和那个叫哈特雷斯的人所说的一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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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破屋后,贝尔萨克忽然抬起头。
他听着乌鸦啼叫。
「……永不复返。」
传说中运送灵魂的凶兆之鸟。
他一直和那些鸟一起生活,他曾认为自己多半会听着乌鸦的啼叫声死去。就像祖先们无一例外都是如此,他应该也会将身为布拉克摩尔守墓人的使命转移给继承者,什么也没达成便逐渐腐朽。
那样就好,他曾经这么想。
或许不符潮流,但贝尔萨克曾意外的极为中意这个时间仿佛静止的村庄。
一切只到那名少女改变了为止。
贝尔萨克已然察觉,乌鸦的啼叫声是特别的。
「……格蕾。」
干燥的嘴唇用干涸的声音呼唤那个名字。
明明想要压抑,却脱口而出。
「我不希望这一天,这一晚到来啊。」
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缓缓地拿起靠在破屋墙边的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