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阿特拉斯的契约 下 第三章

1

──我的梦中经常萦绕著香味。

煮熟后磨成泥的马铃薯热腾腾的气味,让我知晓那是何时。

比十年前更久远。

马铃薯泥在我家的餐桌上十分常见,已经吃腻的我经常抱怨。当时经常是父亲做饭,他又远比母亲更宠我,因此很费心思下厨。父亲意外地常做些讲究的菜肴,还曾特意拜托商队小贩准备耐放的中国菜及日本料理的食材,手拿二手食谱,与我一起烹调。

我还曾因为料理太辣,和父亲一起被辣得在家中窜来窜去,被母亲狠狠地取笑了一顿。

我是在那之后才变成亚瑟王的肉体,受到村民们崇拜,连进食与睡眠都逐一遭到管理。

(……啊,这样啊。)

所以,我一直认为是我不好。

认为身体变得受到双亲及村民崇拜正是种罪恶。

所以,在贝尔萨克选择我当守墓人,让我开始在墓地巡逻后,我便尽可能地投入那份工作。

亡者明明那么可怕,却仍旧比受到生者崇拜来得好。我打从心底恐惧定期出现的幽灵,同时在心中一角感到安心。仅仅是死亡,远比现状好多了。哪怕我也成为亡者,成为他们的一分子,那也一定远比如今在这个村庄中生活要好得多。

我这么认为……结果却连赴死也办不到。

我充满矛盾。

即使前往伦敦,成为老师的寄宿弟子,奔波于从前不敢相信的交友关系,有了接受款待的机会,品尝可口得教人惊讶的红茶和甜点,曾经的想法也依然缠绕在内心深处。

(……所以──)

所以,见到骸王比任何事都更加重大。

我想知道她对于自己的存在有何看法,结果却得到那样毫无迷惘的答案,令我受到难以言喻的冲击。

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做才好?

应该老实地将这具肉体让给她吗?不,我不认为。换成从前的我,说不定会轻易地选择那个选项,但现在这么做……一定会有人为我伤心。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2

地上的教会里响起轻轻的呻吟。

在粉碎的彩绘玻璃下──

「……出了什么事?」

老妇人的声音颤抖著,充满困惑。

村民们或许也是第一次听见老妇人出口那样的语气,轻微的惊慌向周遭蔓延开来。

「出了什么事,精神之王啊?」

老妇人展开双手,在祭坛上诉说。

不过,或许是没得到回应,她颓然放下手臂。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Eli Eli lema sabachthani?她看来就像远在两千年前曾那样吶喊的殉教者。

「姥姥,怎么了?」

一名村民发问。

他们有不少人都还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因为他们向地底的骸王奉献了精气。虽说并未解放,使宝具显现的代价依然相当沉重。大约有四分之一的村民虚弱得动弹不得。

「……我与精神之王失去了连系。」

「与国王……」

「她和格蕾接触后,情绪好像变得激动,打算发动宝具……」

老妇人绝非正式的魔术师。她能够以口耳相传的魔术与骸王互通感应,但并非钜细靡遗地看见了现场情景,所以她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全貌。

「不,精神之王无妨。尽管失去连系,区区暴洪无法伤及她。再加上,那里发生暴洪,多半解决了另一个顾虑。」

老妇人说出奇妙的台词后,握紧宛如枯枝的手指。

「……只是,格蕾逃走了。唯有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

「只要抓住她就行了吧?」

老妇人得到一派理所当然的回应。

「国王还只有三分之一,会犹疑不定也是当然的。我们必须替她补上不足之处。」

「是你啊,玛格达莱娜。」

发话者是格蕾的母亲。

那位母亲以手指抚摸长发,神色可疑的眼眸带著难以言表的光芒。她面露浅笑。

「请包在我身上,我与亚瑟王的肉体共度的时间最久。」

女子呢喃。

「没错,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无论怎样被逼到绝境,那女孩在最后关头一定不会选择逃走。」

姥姥眯起的眼眸淹没在皱纹里,彷佛在估量格蕾母亲的发言。

「我知道了,就由你负责指挥。」

「谢谢您。」

格蕾的母亲低头道谢。

「搜山。」

老妇人下令。

「我允许你们接近沼泽。从那波暴洪来看,现在结界应该也解除了。」

「遵命。」

「既然已经跟圣堂教会完全敌对,不能浪费太多时间。」

老妇人从怀中掏出某样物品。

一柄剑身弯曲的短剑。

短剑似乎相当古老,上面的金属图案已然磨损。不过也许由于经过保养或其他原因,闪烁金黄色泽的光芒表明短剑至今仍未失去锋利。

「这个是……也对。」

「侵刃黄金Erosion。」

老妇人呼唤短剑之名。

「唯独这把短剑,无论圣堂教会或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贝尔萨克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凭藉那位黑面圣母赐给我们,要暗中传承至亚瑟王归来之刻的礼装……」

老妇人神情恍惚地注视著短剑。

如同在说她是为了这一刻而生,为了这一刻活过漫长岁月。

依她所言,这座村庄从久远以前就划分成两个阵营,一直保有黑暗的秘密。

一方是布拉克摩尔家族。

从西元前连绵相传至贝尔萨克,运输灵魂,看守墓地的魔术师们。

一方是祈愿亚瑟王复活者。

像继承短剑的老妇人一般,信仰亚瑟王与黑面圣母的一群人。

大部分的村民以前多半不属于任何一方。虽然现在村民们被亚瑟王的复活所吸引,但在村民之中,会有人定期获选为守墓人,同时应该也有黑面圣母的狂热信徒存在。既然守墓人的使命与亚瑟王的复活未必矛盾,他们应该是顾及彼此的秘密与内情,保持一定的距离共存到现在吧。

然后,圣堂教会自某个时间点加入,别有用心地宣称黑面圣母与自己宗教中的圣母相同,在此地扎根。

他们表面上平静共处,背地里却持续互相监视。

考虑到村庄的规模只有一百人左右,这段历史实在太过狭窄而漫长,甚至让人感受到了某种徒劳无功。

老妇人注视著短剑说道。

「这把为了断绝槲寄生而制成的短剑,据说会刺进肉体、精神与灵魂之间的缝隙,而非单纯的身躯。据说在奉献活祭品时,我等的圣母曾亲手挥动这把短剑,解剖其内脏。依传说所述,外形还会变化为镰刀或长剑。」

老妇人颤动咽喉。

「抓住格蕾后,用这把剑刺向她即可。这么一来,她卑贱的精神与灵魂就会暂时自肉体剥落。然后,国王的精神将顺理成章地寄宿在肉体上。至于剩下的灵魂,只能等待那什么圣杯战争开始,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生存到那时候。啊啊,不管有多少英灵,只要在这里凑齐肉体和精神,国王的灵魂必将受到召唤!我等的王者不可能缺少这点程度的幸运!」

老妇人笑了良久、良久。

格蕾之母也面带陶醉的微笑注视短剑,村民们仅仅敬畏万分地跪拜于地。

唯有黑面圣母像以不变的表情俯望他们。

咳咳!我吐出水来。

感觉极为寒冷,但抚过脸颊的风让我得知,不过是我的体温偏低罢了。

这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

自枝叶的缝隙之间可以看见昏暗的天空。

太阳尚未升起,但天色泛著一丝淡淡的晨光。我们似乎潜入地底相当久了。我又花了大约几分钟,才接受了己经离开地洞的感慨。

(我……)

我好像作了一场梦。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我总觉得那是个古老的梦。

正当我这么想著──

「嘿,你醒啦?」

有人说道。

一张模糊得不自然的脸孔俯望著我。他好像说过灵基身体并未完成来著?我联想到这件事,眨了眨眼。

「……凯爵士。」

「啊,知道我的名字就好。因为你喝了不少水。依照经验,如果呼吸暂停太久,认知就会出毛病。啊~按照这个时代的知识,是叫做脑损伤什么的?」

事到如今,他也不在乎铠甲会弄脏,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发笑。

配合黎明天色,他的身影显得极其神秘。不,什么显得神秘,自遥远时代重现的骑士正如字面意思般,即是神秘本身,但我是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这一点。

随著一阵呛咳,我的意识恢复清醒,慌忙坐了起来。

「……老师人呢?老师在哪里!」

「在那边。」

他以下巴示意,我发现老师躺在那里。

湿透的发丝在地面散开。老师本来就不好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西装衣襬滴著水珠。

「老师!」

「他比你更缺乏体力。唉,但因为彻底昏迷过去了,好像也没喝到多少水。」

我保持四肢著地的姿势,焦急地朝那张侧脸伸出手。

指尖触及自唇瓣间漏出的吐息,让我心底猛然松懈,险些当场趴倒……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在刚到伦敦不久时,我明明只认为这个人非常讨厌,为什么呢?

即使脑袋一片茫然,我依然立刻找到了答案。

因为看到自身的改变,啊啊,我有点开心。

因为我得以认为,即使这张脸孔属于他人,这不停前进、不断变化的精神心无庸置疑地属于我。即使世上没有永远,持续在变化的事实是不变的。总有一天,我也能在四下无人之处挺起胸膛,带著一丝自豪认定──那段伴随变化一同积累的时间正是我。

这个人教我认识了这样的我。

当我轻声叹了口气……

「安心了吧──拿著。」

骑士递出大镰刀。看来他也收走了镰刀。

「……谢、谢谢。」

「这个姑且算是现在的我的主体,希望你会爱惜。」

「是凯爵士你救了我们吗?」

「哪怕是我,扛著两个人游泳也很吃力,好好感谢我吧。我设法游出来以后,发现地道通往后方的洞窟,但也许是被暴洪冲击,洞窟在我们离开后马上崩塌了。」

灵基朦胧的骑士不耐烦地搧了搧湿淋淋的头发。

他刚才穿著铠甲游泳吗?虽然身为灵体,铠甲未必具备原本的重量,但不管如何,扛著两个人游过激烈的暴洪,首先在物理上应该不可能实现。更何况他还收走了大镰刀,我无法想像凯爵士是怎么撑过来的。我不认为问题在于英灵是怎样超常的存在,却不可思议地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在即将失去意识时,捞起我身躯的手臂。

他的手臂与身体分开水波的动作几乎不像这个世界会有的,我甚至感觉自己抱著海豚或什么生物。

「从以前开始,我就只擅长游泳。说归这么说,这种技俩与什么骑士荣誉没半毛钱关系。拜此所赐,同袍们总是说我很变态之类的,尽给些不正经的评价。」

的确,泳技看来与骑士荣誉无关。

然而,我觉得这门特技很适合这个精神模型人。比起剑术、魔术实力都更加适合他,不知为何,这让我感到很放心。

「只是,那个大叔独自游进了另一条地道。」

「贝尔萨克……先生……」

我喊出不在场之人的名字。

然后,我问了另一个问题。

「……请问,骸王呢……?」

「这个嘛。无论如何,她不是那种水流能解决掉的。」

说得没错。哪怕是我,只要「强化」正常生效,只是要逃脱倒还办得到。

想到此处,我终于有余力检查周遭环境与状况。

虽然周边全是树木,又泛著一丝雾气,但毕竟是曾经久居之地,我在一定程度上认得出所在位置。

「这里大概是从村庄再往山上走一段路的地方,多半在沼泽的另一头。」

「哦,那片地下空间真是通往了不少地方啊。」

「大概……是这样吧。因为那个地下空洞的规模很大。」

回头想想,她差点就挥下那把黑色先锋之枪,没造成地基塌陷说不定就算幸运了。毛骨悚然的想像让我忍不住发抖,那是因为恐惧还是体温的关系呢?

在我陷入沉思之际,意外的触感落在湿透的兜帽上。

我吃惊地想抬头,那只手却有些用力地在我头上开始揉来揉去。

「啊,请住手,头发会乱掉的!」

「哈哈!」

骑士收回了手,觉得好笑似的笑著。

「你跟那家伙果然不像……啊,加雷斯与你应该合得来吧?唉,虽然她也是有血缘关系之人。」

那个名字不知怎地给了我不可思议的印象。

「我记得,那一位也在圆桌……」

「你没必要知道。」

骑士装傻地说著,移开目光。

轻微的呻吟声在这时响起。

躺在地上的老师虚弱地看了过来,让我感到体温猛然上升,我想真的上升了一两度。彷佛要吐出自喉头涌上的感情,我不禁呼唤。

「老师!」

「……是格蕾……吗?」

「是我!是我!」

眼见老师的双眸仰望著我,我泫然欲泣。

我变得多么爱流泪啊。我紧握住老师的手,在他身旁垂下头。幸好有兜帽遮挡,在这种地方对著老师哭泣会让他为难。我明白这一点,却怎么也无法压下喉咙深处发烫的反应。

「老师……!」

「……事到如今,你是怎么了,别露出奇怪的表情。」

看著我紧握不放的指尖,老师微露苦笑。

他拨起湿发坐起身,总之先脱下湿透的西装,忧心忡忡地从怀中取出雪茄盒。

老师谨慎地擦去上面的水滴后打开来看,看样子雪茄盒是密封的,盒里依然乾燥,说不定施加过某种魔术。

他取出一根雪茄,握住小刀。

也许是体温降低之故,老师的手指冻僵了,所以我轻轻地接下小刀,切掉雪茄头。火柴难免受了潮,老师打了响指,制造出一簇火光,缓缓地炙烤雪茄后叼在嘴边。

浓烟抚触老师的嘴唇。

「…………」

总觉得很久没闻过那股气味了。

刚抵达伦敦时,我不怎么喜欢菸味,现在也是。如果别人抽起一样的雪茄,我即使不反感,也只会觉得无所谓。唯独在老师抽雪茄的时候,我会有种身上盖著喜欢的毛毯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们被冲到……不,游到了沼泽附近吗?」

「这一点可要感谢我。」

骑士有些得意地说。

然后──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他拋出话头。

「打算怎么做是指什么?」

「当然是之后的行动。这次勉强保住性命,实在侥幸。这是在种种巧合之下才偶然捡回一条命,如果重新来过,尝试一百次应就会死一百次吧。」

骑士坦然地用上「死」这个字眼。

以对那种事情习以为常为前提的一番发言散发著古代战场的气息。这是曾在不列颠历经多次战争的真正猛将才说得出的台词。

「不管怎么说,还活著就有希望,就此离开也是个方法吧。」

「……那是说如果能离开的话吧?」

老师补上一句话。

「我还是不认为这里就是过去。那么,你们认为这座村庄会存在简单易懂的『外界』吗?」

「这个村庄之外未必有外界?这个推测简直像绘本。」

「最重要的是,唯有这一次,下决定的人不是我。」

老师说著,缓缓吐出烟雾,并将目光投向我。

「咦?」

「格蕾,你有什么想法?」

他问我。

「先前我也问过一样的问题,首先,这件事是你的案件吧。」

「…………」

我的……案件。

他是第一次对我这么说。虽然曾与老师一起涉入几桩案件,我的定位一直是老师的寄宿弟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立场。

不过,没错。

这次不一样。事情发生在故乡的村子中,是最初那起案件的后续。

那是我离开村庄的契机,是我要重新面对的真相。

村民们过去隐瞒的事。

地底的神殿。另一尊黑面圣母。亚瑟王的复活。

最重要的是,亚瑟王的精神──骸王。

或者,是另一个自己。

「我的话语没有打动她。」

我静静地承认。

分量不够。无论我所说的话或我的经验都未能触及她的内心。

为了得知真相、为了确定自身的存在方式,我认为与她对话是不可或缺,但我的言语流于表面,未能直指骸王的本质。

到头来,我并不成熟。

我无可奈何地深深体会著自身的不足。因为这个缘故,我究竟给身边的人造成了多少危险?

「不过,老师若是同意,我想试著再度面对她。」

「……那么,我作为老师,只能协助你了。拒绝寄宿弟子的请求,会让艾梅洛之名蒙羞。」

「……是!」

我用最大的力气颔首。

就算明白让艾梅洛之名蒙羞纯粹是个藉口……倒不如说,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我充分地感受到老师正在鼓励我。

「而且,没有打动她的人并非只有你。如果我没叫你说那些多余的话,骸王也不会企图发动宝具吧。」

「那是……」

我回想起骸王因为老师那番话而变得激动的情绪。

直到那个瞬间为止,我反倒觉得她在对我们手下留情。虽然她想抓住我,但应该无意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那么,她是无法接受老师话中的哪个部分呢?

「……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骸王知道重现的意思。」

我悄然开口。

「若是如此,她不会再做出与第一轮相同的行动,不是吗?」

我们当前的目的,本来是揭开过去案件的真相。

因为翠皮亚说过。

──「追寻你应当解开的虚构谜团吧。」

我们认为那会成为脱离这个第二轮的方法,至少会是种线索。可是,这次的事情应该导致情况大幅偏差了吧?

不过──

「她的反应多半是关键。」

老师低语。

「关键?」

「我也不确定,但我确实一直觉得不对劲。那个问题是我设法将不对劲的感觉用言语描述的结果,却没想到她会出现那种反应。我对自己拙劣的表现感到羞愧……虽然感觉只差一点就能打动她了。」

老师再度垂下头,开始思考。

我很清楚,他一进入这种状态,就会持续很久。老师开始写论文时,还曾忘了进食,专注地投入书写一整天,最后虚弱不堪地拖著脚步走出房门。

然而,这次在他彻底陷入思绪前──

「──打扰一下。」

一个声音传来。

「怎么了?」

「不,我从刚刚开始就很在意,那一带是不是有些古怪?」

骑士指了指。

那是森林中的某个点。那里好像是野兽出没的小路,细碎的土壤裸露在外。对于那块看来随处可见的地面,我也抱著某种淡淡的异样感。

「……这是……」

我也伸出手。

在那里,湿润的地面微微凹陷。

老师也发现了同一件事,皱起眉头。

「难道这并非野兽的脚印,而是人类的脚印?」

「……多半没错。」

我压低身躯,斜斜地望向地面。

这是贝尔萨克从前传授的狩猎技巧。以正常站姿的视线角度,难以辨别印在地上的脚印,要弯下腰逐一确认脚印的方向与状况。

从大小来看,脚印应属男性。与村民不同,那人穿著精良的皮鞋。他似乎不怎么习惯走山路,步伐宽度不太固定。

「这里在沼泽附近吧。依照规矩,村民们应该不会接近此处。」

我微微点头,同意老师的话。

这里本是不会出现人类足迹的地方,既然这种地方留下了不同于村民们的足迹,那究竟隐藏了什么意义?

「……找找看吧。」

我自然地说出口,同时有种不可思议的预感。

假使有命运之线存在,自天空垂下的丝线彷佛在此刻绑在了我们身上。

我们绝非傀儡,我不可思议地这么笃定,但那条线在刚才决定了我们的目的地。

声音在某处响起。

「──若一度利用过巧合,下一个巧合当然也会连锁相关。由于使得运气偏离原位,在机率收敛前将发生某些反作用力。啊,这并非福祸相依之类的陈腔滥调,而是向摆锤施力后,在摆动自然平息之前容易发生极端的情形。」

平静的声音就像在授课般逐一分析状况。

他们俯瞰那个状况。逐一观察艾梅洛Ⅱ世与格蕾踏入森林,追踪意外发现的脚印的情景。

「呃……那是指因果吗?那在东方是很重要的概念对吧?比方说早上救了白鹤,晚上白鹤就会来报恩,赠送网游道具这样!」

年纪轻轻的少年开口。

不知理解到了什么程度,少年的表情极度缺乏危机感。对于他的这一面,坐在他身旁的同学面露苦涩,目前似乎是认命地奉陪著。

「费拉特,这可不是老师在上课。」

「不,狗狗Le Chien,有可以问的问题就会想问一问吧!在面包上涂奶油还是果酱很要紧吧!很重要吧!」

「这再怎么说也不对吧!」

少年的同学像野兽嘶咬般怒吼,但脸上也带著一丝困惑。

「不,从地底前往沼泽附近就不会有问题了吗?或者说,这代表那里位于结界之外……?」

他们曾碰到那道结界,并展开探索,结果误入了这片空间。

相对的──

「看啊。」

最初的发言者沉稳地指出。

「看看你们的干涉对漩涡造成了怎么样的变化。看看在变化的最后,他们会发现什么。」

3

追踪脚印前进,大约经过了短短十分钟后。

我们发现一栋掩盖在树荫下的小屋。

「哈,真亏这种地方还有房子。」

骑士傻眼地表达感想。

那间简陋的小屋,状况只比贝尔萨克的住处略好一点。也许是因为原本位于森林中央,小屋外侧的木材多半腐朽,至今没有崩塌一事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老师悄悄碰触外墙,挪动指尖开口。

「看来是用魔术或什么加固过陈旧的建材。」

「用魔术?」

「……我们发现这里说不定是种必然。」

他喃喃说道,向我点点头。

我们谨慎地打开木门,踏入屋内。

老师轻轻踩著腐朽的木地板,缓缓环顾四周。他留神四周,以免像先前的骸骨兵那样的敌人突然来袭。我也一样提高警戒,守在老师身旁不动。

最初的房间里只摆著平凡无奇的桌椅。

又接著往小屋深处走了几步后,我们不禁瞠目结舌。

「喂喂,这是什么?」

背后的骑士喊道。

整片墙面上贴著许多笔记与照片。

那些笔记与照片分别用不同色的细绳绑在一块儿,宛如魔术的花纹。

老师连连眨眼,说出那个名称。

「这是亲和图吧。」

「亲和图?」

「没错,在警匪剧中经常用到。把模糊的点子与想法、复杂的案件等全貌做成笔记和照片,连结彼此的关连性加以视觉化,藉此整理思路的工具。」

听他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也看过。照片边缘与细绳上没有灰尘,看来这幅图表制作完成后,至今并没有经过太久时间。

老师说这是整理思路的工具,我看过之后的确有种在偷窥他人脑海的感觉。

举例来说,墙上有好几张照片是从各个角度拍下的村庄。其中有黑面圣母也有墓地的远景,每张照片上分别贴著应该是记载了某些考察的笔记。连结各张照片的细绳,是代表在考察上互有关连吧。

老师的视线停在那些笔记的其中一处。

「怎么了?」

「……没什么。」

老师的目光落在笔记边缘描绘的图案上。

「看来制作这幅亲和图的人,很注重人类的三因素。」

「你是说……肉体、精神与灵魂的……」

我与面具少女的真实身分。根基。

为什么制造我们的原因。

「内容几乎沿袭我到目前为止构思的假说……不,若论精密程度是远胜于我。对方看出格蕾是亚瑟王的肉体,地下有亚瑟王的精神存在的可能性,进一步做了考察。」

老师沿著细绳滑动手指。

就像老师的大脑正在追踪著制作亲和图的人物一样。

不知为何,我心中有股异样的不安。不光是因为什么亲和图与我有关,老师与制图者渐渐共享思路这件事,也令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

没错,恐惧。

我害怕这幅占据整面墙的图表。

强烈的恐惧侵袭我,如果情况容许,我怕得想放声大叫,缩成一团。那个人从各种角度拍摄我故乡的村庄,对准连一直在此地生活的我都没察觉之处划下手术刀,接连切割开来。

明明靠自己的知识解读不出什么内容,我却对那个人的手法抱著奇怪的印象。

那简直──与其说是解剖,更像在解体。

「那么了不起的考察纪录,可真是毫不设防地摆了出来啊。」

听到骑士语带诙谐地这么说,老师摇头否定。

「对方应该无意隐藏吧。依照那座村庄的规矩,不会有人来到沼泽另一头,他可能也视需要张设过结界。我们是被暴洪冲到这里,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异类。」

「原来如此,说得通。」

骑士颔首,老师在他旁边继续往下说。

「另一个可能性……或许是没有余力隐藏。」

「没有余力?」

「那边的厨房里……」

他并未回头,直接抬起手指。

「剩了一些磨好的咖啡豆,应该是他打算在回来后使用的。他不等到喝咖啡前才磨豆子,代表他是理性主义者,不在意咖啡的风味变得逊色,认为一次磨好咖啡豆更轻松。也就是说,我认为他打算立刻返回,却无法如愿。」

「你的口吻比起魔术师,更像侦探啊。」

「因为单靠魔术师的技术,我应付不来。」

老师自嘲地回答,目光再度转向亲和图。

他翻阅叠在一起的几张文件,足足僵住了几分钟。

「怎么了?」

「…………」

老师并未立刻回应。

「……是这样吗?啊,是这样吗?可恶Fuck!」

随著偶尔会脱口而出的秽语,老师挥拳砸在墙上。虽然力度没有强劲到会打伤拳头,那个行动仍令我张大双眼。

「老、老师?」

「当时的我与莱涅丝并未发觉,这里还有另一个现在的我们所知的人物。很遗憾的是,他似乎在我们被卷入重现前离开了。」

「我们所知的另一个人物?」

他再度谨慎地重新翻阅起文件,脑海中多半正在演算多项术式。他一次又一次扫视文件,彷佛要将纸面吃得乾乾净净,不久后说出了结论。

「是哈特雷斯。」

「咦?」

我忍不住反问。

老师再次明确地告诉我那个名字。

「制作这幅亲和图的人,是现代魔术科的前任学部长哈特雷斯博士。」

对了。

老师重返这座村庄,原本是为了寻找哈特雷斯的线索。由于接连碰到太过荒诞的状况,我完全忘了这一点。空无一人的村落让我们惊愕不已,又被拋到名为第二轮的过去,没想到竟会回到最初的目的上。

那么,这是……

「……啊,原来如此。翠皮亚说他与哈特雷斯做了交易,然而村民们不曾谈到类似哈特雷斯的人物。如果哈特雷斯根本没接近过村庄,答案就很简单了。更何况,他似乎长期观察过这座村庄。」

「请、请等一下,哈特雷斯用那么长的时间调查我的村庄,是出于什么原因?刚才老师你提到肉体、精神和灵魂,这幅亲和图上究竟写了什么?」

「……看来好像是论文与魔术的术式。」

老师的目光重新转向亲和图。

那个行为让我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从老师方才找到亲和图时开始,不安就袭上心头,如今得知制作者是哈特雷斯后,更加剧了我的恐惧。老师就像正在我无力保护他的地方与宿敌对峙。我惧怕著,怕得喉咙几乎抽搐起来。

于是──

越是阅读亲和图,老师的眼神就变得越发严峻。

「……老师?」

「哈特雷斯试图要干涉这座村庄的──涉及亚瑟王的术式。」

我实在不能当作没听到这句话。

「像费拉特一样吗?」

我想起那名少年能够十分轻易地接触他人的魔术。

据说他甚至曾数度潜入钟塔的秘密会议,不过每次谈到来龙去脉,老师就会紧皱眉头,抚摸胃部,因此我没听说过详细情况。

「不,费拉特的手法基本上是依靠才能与感性实行的窃听Tapping及逆转Counter,哈特雷斯远比他更加周密、更加仔细地花费时间……」

说到此处,老师摸著亲和图,让视线游移半晌,然后随著一声沉吟垂下头。

「……不行,我无法解读。」

「老师办不到吗?」

我十分惊讶。

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他像这样说泄气话。

姑且不论魔术的技术本身,那个几乎像呼吸般自然地揭穿他人的魔术,甚至曾因而身陷危机的老师,竟然无法解读他人的魔术。

「我看得出大概的方向,也能理解原本的术式是由凯尔特魔术及黑魔术Witchcraft编写,进行干涉的术式以现代魔术及黑魔术作为基础,并混合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但术式交织的方式过于纤细,难以判断具体的意图是什么。在多达数千个数字中,只要对一个数字、一道细如发梢的花纹解读错误,就会变成全然不同的东西。」

老师指向亲和图中描绘著精致花纹的笔记说道。

数量不只一两张。亲和图上层层交叠地贴著数十张纸,上面全都绘有截然不同的花纹与潦草图案。有些宛如天使的翅膀,有些是古老的王冠,有些是五芒星、六芒星、十一芒星及十二芒星,还有由多种图形组成的异样形状。

「就像只在风景画上添加最低限度的几道笔触,营造出异国的景色一样。技法与颜料都没有统一性,原本明明不可能实现,他却凭藉可怕的执著与绝妙的手段强行加以实现。啊,这应该正是支撑起无君主在位的现代魔术科的哈特雷斯博士真正的本事吧。」

在老师之前的现代魔术科学部长。

我们被迫清清楚楚地体认到其能力的片鳞半爪。

「既然知道方向,若拥有翠皮亚般的头脑或如露维雅洁莉塔般一流的魔术回路,应该能接近答案。然而,我的大脑与魔术回路都无法达成那么大规模的计算。」

那句话委实过于苦涩。

无论面对这个事实多少次,老师大概都没办法放弃吧。更何况,如果他认为自己在这个领域的表现不错,就更是如此。

老师低著头,张口低声说。

「如果至少有月灵髓液Volumen Hydrargyrum在这里……」

「找我吗?」

一个人影突然站立在门边。

「──呜喔!」

就连应该正保持警惕防备周遭的骑士凯爵士好像都没发现那个存在,发出惊呼往后一仰。

那也是当然的反应,从小屋门缝底下渗入屋内的液体突然化为人形。

那楚楚动人的银色身影,令我不由得瞪大双眼。

「托利姆玛钨!」

「敬你的眼眸Here's looking at you, kid。」

看到水银女仆面无表情地说出某句电影台词,我不禁连连眨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莱涅丝大人交代我,要我在返回伦敦途中折返村庄。命令内容是『尽量躲在不被兄长发现的位置,当他碰到危险时摆足架子再出手相救,用纠缠不休的态度最大程度地卖人情给他』。但因为找不到你,我便在附近待命,方才总算捕捉到反应,找了过来。」

「…………」

我哑口无言。

老师也一样,茫然地用掌心摀著脸。

「……哈哈哈哈。」

唯独这一次,老师愉快地笑了出来。

「这代表那家伙从第一轮开始就做过这种事?」

他的语气显得无言却又爽快。

在第一轮中,托利姆玛钨多半在那个村庄里远远地观察著老师。她确认了老师最终并未遇险,在他与我一起离村之际,她想必也暗中同行了。

「很有莱涅丝小姐的风格。」

她留下的关怀倏然沁入心房。如果我这么说,那名少女或许会一脸别扭吧。

真想回去,我心想。

回到有那名少女等待的餐桌边。

真想跟她一起喝茶,品尝甜点,互相说一点老师的坏话。尽管我不擅言词,对话很快就会中断,但那想必依然会是一段快乐时光。

「但是……有托利姆玛钨在这里,可以做什么?」

「月灵髓液本来是我的老师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亲手制作的魔术礼装。」

老师偶尔会提起的名字令我心头一跳。

据说造成他在第四次圣杯战争中丧命的原因与老师有关。

现在,那种感伤也远去了。老师倏地扬起手指。随著那像乐团指挥般的举动,闭著眼的托利姆玛钨同样举起右手。

「我的老师在二十来岁时制作的魔术礼装,之所以被盛赞为十二家之一艾梅洛的至高礼装,并非纯粹是因为作为战斗礼装性能优秀。」

听到老师的话,托利姆玛钨的右手转眼间蒸发。

因为担心毒性,我一瞬间摀住嘴巴,但水银没有继续蒸腾,重新于半空中液化,使空中浮现出几个数字盘。

「这是……」

「月灵髓液同时是艾梅洛派数一数二的演算机。不过,由我来操控,只能解放极少数的功能。」

托利姆玛钨居然隐藏了那种机能。

浮现的数字与记号不断变化,令人目不暇给。

那些数字与记号与老师所说的术式有什么关连,是我难以理解的领域。不过,尝试解读的老师眼神认真无比,每当数字变换,他的感情就会流露出好几种色彩。

例如,焦虑。

例如,嫉妒。

例如,憧憬。

例如,愤怒。

或是由那一切交织而成的某种感情。

不是哈特雷斯对于老师,我目睹了老师对哈特雷斯产生了某种感情的瞬间。

「啊,这样吗?那个术式……连结到这里吗?他关注的并非肉体、精神与灵魂其中一项,反倒是这些因素的保存与变质。」

老师喃喃说著,来回看著亲和图与数字盘,又接著挥动手指。

这一次,数字盘接连不断地变化成笔记上描绘的花纹或五芒星等等,变换著形状。天秤、鱼、山羊、星辰、太阳、月亮。转变的顺序与大小各不相同,我推测那对于魔术师来说,类似于科学家眼中的公式。

同时,被大量象徵Symbol淹没的老师,宛如一位忧郁的哲学家。

不久之后,变换停止了。

水银文字盘似乎找出了某种结论。

老师有几秒钟僵住不动。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我多半找到了答案。不过,这个……」

「……老师?」

在沉默过后,老师猛地回头。

「托利姆玛钨,离日出还有几分钟!」

「如果将日出定义为太阳完全升起,我推测还有三十七到四十三分钟。」

「马上离开这里!」

老师立刻将飘浮在空中的水银盘还元为托利姆玛钨的右手,掉头就走。

我慌忙跟在他背后发问。

「这是怎么回事?老师!」

「我们去沼泽。抱歉,没有时间详细说明了。边跑边说吧。」

「喂喂,我看这样你会先倒下吧?」

骑士开著玩笑,但一走出小屋,他就神情一僵。

「──哎呀,这可危险了。」

「你是指什么事,凯爵士?」

「唉,虽然从村子的情况来看,我想过他们会找过来。还真辛苦呀。」

他似乎觉得很麻烦,自暴自弃地回答。

从倾斜的森林山麓那侧──也就是沼泽对岸的村庄方向,我终于也听见嘈杂的人声慢慢地传来。

「看样子村民们认为情况不对劲,开始搜山了。哈哈,由这条路线前往沼泽,会跟他们正面起冲突喔。除非逃走,不然你将与认识的人互相残杀,趁现在下定决心吧。」

骑士用一如往常的轻松态度开口。

「哈啊……哈啊……哈啊……!」

在半山腰,一名男子紧贴著山壁爬上山坡。

那是费南德祭司。

一身湿透的祭司服到现在仍然滴著水珠。

他也被先前的暴洪冲走,从另一个洞窟爬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真亏我能活下来」,也许是脂肪意外地容易漂浮在水上所致吧。虽然与伊露米亚修女走散了,但这不成问题。

毕竟他之所以会拚命爬上山坡,是因为收到了平安无事的伊露米亚传来的念话。

圣堂教会禁止祭司学习使用的洗礼咏唱以外的魔术,但这是表面上的说法。像她这样的代行者,会被要求学习强化与念话等许多实用魔术──对了,魔术会冠上圣礼之类体面的名称──那同时也是圣堂教会藉压倒性的权力长年以来收集的一部分知识。

「咿……咿……」

费南德满头大汗地拖著湿透的祭司服竭力往上爬。他每在杂草蔓生的山坡上前进一步,就会失去平衡,好几次差点摔倒,并喘著气抱怨。

「居然叫人马上赶去沼泽……我明明差点溺死……伊露米亚修女打算强迫我做多少劳力活啊……」

他一脸随时可能昏厥的样子,胡乱挪动双脚。

半途,一个声音传来。

「你平安无事啊,费南德祭司。」

从树荫下现身的人影,让祭司吓得僵住不动。

大约几秒钟后,他领悟到对方的真实身分,硬是咽下了恐惧,呼唤其名。

「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

也就是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

「……贝、贝贝贝、贝尔萨克。你、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我现在无心加害于你。」

守墓人摇摇头。

他的一只手依然握著巨斧。既然能握著斧头游出那波暴洪,这位守墓人的体能也十分惊人。相对的,祭司与伊露米亚不同,没有洗礼咏唱以外的能力。只要他有意动手,应该能比平常劈柴更轻而易举地将祭司的身躯砍成两截吧。

不过,贝尔萨克用和往常一样沉著的声调继续说道。

「我只是想请教你的见解。」

「……以布拉克摩尔守墓人的身分吗?」

「或许是吧。」

守墓人的态度依旧保持恭敬。

与在那座村庄里多次交流时的态度一样,他沉默寡言,但始终表现出敬意。虽然布拉克摩尔守墓人与圣堂教会的行动方针未必相符,他也不会随便出言不逊。

他们彼此都认为总有一天可能会敌对,但仍然维持了不可思议的关系。

「就算是圣堂教会,内部也绝非团结一致吧?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守墓人用低沉的语气呢喃。

「打从以前开始,我便感到疑惑。你和伊露米亚修女经常在各方面找格蕾攀谈。修女多半是为了监视格蕾,我却感觉到你的关心出自不同的缘故。是什么缘故呢?」

「……不能用这是你的错觉来解释吗?」

祭司像只胆小的胖老鼠般东张西望。

面对那样的举动,贝尔萨克悄悄地补充。

「伊露米亚修女不在这里。她或许会透过念话与你联系,但并非连你的行动都监视得到吧。」

「……呜……」

「祭司,可以告诉我你个人的见解吗?」

「唔、唔、嗯。」

祭司清清喉咙,扬起眼珠探查贝尔萨克的表情。当然,守墓人的脸部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也许是这般景象让他放弃窥探对方的想法,祭司颤动几乎呈球形的下巴,在不久后从肥厚的双唇吐出回答。

「……站在圣堂教会的角度,亚瑟王当然是异端。那种存在方式与本地的风俗信仰融合得太深,难以视作与我等属于同一宗教。」

祭司的见解,于圣堂教会的角度来看是十分妥当。

亚瑟王的许多传说都带著该繁盛宗教的浓厚色彩,然而在现代并不通用。因为无论是在传说中登场的宫廷魔术师也好、女巫也好,乃至王家也好,都无法脱离本地宗教单独论述。

可是。

守墓人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在停顿半晌之后……

「不过,那种事情和那个女孩在本质上无关吧?」

祭司唾弃般地说道。

迎著夏夜的晚风,守墓人缓缓地发问。

「你说无关吗?」

「怎么可能有关。归根究柢,将昔日的习俗强加在未来的世代身上,强迫他们牺牲,这若不算是错误又算什么?」

祭司这么斩钉截铁地断言,侧脸显得十分爽朗。他就像走过漫漫长路,终于放下沉重行囊的旅人。

但他的脸庞立刻蒙上一层阴影。

「只是,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为什么?」

「……因为十年前啊。」

祭司以有些苦涩的语气说出口。

「是我向圣堂教会报告了格蕾的长相突然改变的消息。」

「…………」

贝尔萨克一语不发。

也没有加上一句感想,表达自己知情或不知情。

「当时,我没想到事情那么严重。眼见一名少女的外貌逐渐改变的确令我害怕,但改变之后与她原有的印象也不算相差太远,我顶多把这当作发育期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村民们开始痴迷不已地信仰她,让我感觉必须向教会报告。尤其是那位母亲。」

祭司的嘴角浮现苦笑。

凡是村中居民,都知道格蕾之母是多么为女儿倾倒。历经一千多年渐渐减弱的亚瑟王信仰会再度兴盛,明显是格蕾之母与担任村长的老妇人导致的结果。

「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我在定期联络的报告里写到此事。说到我做过的事情,顶多只有这个而已。」

大概是忍著一身疲惫吧,费南德祭司靠在附近的树干旁往下说。

「结果,不久之后,教会决定派遣伊露米亚修女过来。她是真正的圣堂教会成员,是在圣堂骑士团受过训练,获得足以驱逐魔术师与非人者的能力的年轻人才,跟我这种因为有几分才能就被强行选中的穷乡僻壤监视员可不同。」

祭司一边擦汗,一边苦涩地笑了。

「她好几次对我说,假使将危害教会的存在即将诞生,摘掉灾祸的嫩芽也是主的教诲。啊,那一定是正确的观点。我和她严格说来连教派也不同。若是在往昔,我大概属于会被她追杀的异端吧。」

那是该宗教的历史。

在某种意义上,比起截然不同的宗教,他们对于本源上有相同部分的异端更为严酷。正因为价值观有一部分重合,才无论如何都无法容许些微的差异……那或许是人类的天性。

「所以,我没有资格说那种话。」

祭司轻声地说。

「当然,我确信当时的行动基于我的职务是正确的。虽然确信这一点,但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那是否能断言为圣务……怎么,你的表情怪怪的,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

「……啊,没有。」

贝尔萨克摇摇头。

守墓人停顿了一会儿,如此继续道。

「只是,在那个村庄里发生的一切并非谎言,让我很感谢我相信的事物。至少我认为,你在村中看到的事物与我相同。」

「……哼。」

祭司别开目光,这次内敛地开口。

「你打算支持哪一方?」

「你说哪一方吗?」

「就是支持我们圣堂教会,还是支持村民?」

在森林中央,费南德的声调显得热切。

「我们早已得知你与这个国家的政府有联系,因为伊露米亚修女对这方面的事情很敏感。不过,你也并非政府的间谍吧?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本身的历史应该比亚瑟王更久远。那么,你也不会像村民般盲目地迷信亚瑟王。即使支持我们,也不算违背你的信念不是吗?」

听到祭司的演说,守墓人似是意外地挑了挑一边眉毛。

接著──

「我似乎明白圣堂教会为何选中你当监视员了。在和平时期,没人会比你更适合慢慢地让异端适应环境吧。」

「这算是称赞吗?」

「我是那个意思。」

贝尔萨克说完,补上一句。

「作为守墓人的继承者,我将保护那个女孩。」

「这样的话,跟我们……」

「如果格蕾落入你们圣堂教会手中,下场不会平安无事吧。当然,你们的宗教诉诸宽恕,但适用范围并未将我们的世界包含在内。宽恕是为了人类而存在,没有必要套用在非人者身上。」

「唔……你说得没错,但是……」

「承蒙关怀,愧不敢当。」

贝尔萨克真挚地低头致意。

然后,他突然抱起双臂,像费南德祭司一样倚靠著树干,闭上双眼。

「我在这里什么都没看到,没遇见任何人。因为有点疲惫,我决定休息几分钟,可能有人刚好在这中间离开了吧。」

「……虽然还有话想说,但我承你的情。」

费南德尽可能摆出高傲的态度晃动肥肉挺起胸膛,再度迈步往山坡上走去。

话声从他的背后传来。

「下次遇见时……将要以性命相搏了吧。」

「不不不不,饶了我吧。」

祭司用没出息的声调说道,撅著屁股爬上山坡。尽管大口喘著气,浑身冒出的汗将浸湿的祭司服弄得更脏,他也并未停下脚步。

等那身祭司服消失于雾气中后,贝尔萨克缓缓地睁开眼。

他踏著丝毫感觉不出疲惫的步伐,也登上了山坡。前方通往沼泽。守墓人有种预感,事情多半将在那里了结。始终在那座村庄上演的平静谎言的终结。

一段说不定是人人都想再持续久一点的,时光的──结局。

「──啊啊!」

叫声忽然划破森林。

察觉对方身分,贝尔萨克猛然拔腿飞奔。他以惊人的速度直奔叫声传来之处,双目圆睁。

「费南德祭司……!」

祭司倒在那里。

他趴倒在地,殷红的鲜血自背部扩散开来。

贝尔萨克慌忙跑到祭司身旁触摸他的脖子,浑身一僵。

「他死了……」

然而,他才离开贝尔萨克的视线短短几分钟。

在短短几分钟之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贝尔萨克触碰祭司染红的背部,低声呢喃。

「有人从背后用短刀一类的武器刺了他一刀?」

当然,费南德祭司没有受过战斗训练。不管是村中的任何人,只要打个措手不及,应该都能轻易杀害他。然而,到底是谁下的手?在这种时机,费南德当然也会提高警觉。他可能放心接触的人顶多只有伊露米亚修女,但贝尔萨克不认为她有理由杀害祭司。

贝尔萨克发现另一个不可思议之处。

「他的身体……是乾燥的……?」

4

我们与老师一起下山。

距离沼泽没多远了。

托利姆玛钨带头分开郁郁苍苍的茂盛草丛。考虑到她不知疲惫为何物,这样的安排很合适。平常总是最先累坏的老师,唯独这一次忍著疲累,持续在陡峭的山坡上前进。

骑士凯爵士负责殿后,监视周遭,我则走在老师身旁。

手中的亚德仍然是大镰刀形态,尚未出现苏醒的迹象。

那事实让我用力抿唇,老师此时忽然开口。

「你可以面对村民们吗?」

「……可以。」

「你的母亲说不定也在其中。」

「……嗯,我明白。」

我颔首两次。

听到搜山消息时我大受冲击,但只是暂时的。因为自从与村庄为敌后,我就知道自己必须面对母亲。

「更重要的是,刚才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哈特雷斯在这里做过什么?」

「尽管在一定程度上解读了亲和图的内容,关于他做过什么事,我的想法还在假设阶段。不过,我推测了他在案件发生前夕的行动。」

「案件发生前夕的行动?」

「就是第一轮。贝尔萨克说过,第一天有人触犯了几条规矩。」

我回想起莱涅丝的叙述。

那发生在她与老师一起遇见翠皮亚以后。贝尔萨克应该说过这番话,并质问老师他们是否知情。

──「像是小孩子跑出去等等,偶尔会有人触犯一条规矩……不过,这次是触犯了两条。」

「那是哈特雷斯在夜间接近了村庄。他多半是在最后去确认了布置的装置之类的,然后没有向黑面圣母礼拜就直接离了村。」

「离村……」

的确,这么做也会触犯两条规矩。

在深夜外出,以及未向圣母像礼拜这两条。

「不过,在他前来的时候呢?」

「那间小屋盖在沼泽另一头,多半是在村庄魔术警报的范围外。尽管如此,他说不定还是曾违规过。贝尔萨克本人也说过,偶尔会有人触犯一条规矩,深夜外出也算在内,所以哈特雷斯应该不太在意违规吧。」

这个说法很合理。

但若是这样,哈特雷斯在这座村庄附近潜伏了多久?他待在魔术警报范围外,监视了我与村庄多久?

「…………」

某种讨厌的硬块横亘在胃部深处,令我发寒。

不同于得知村庄秘密时的感觉,那是种生理性的厌恶。

这使我连想到不同于人类,像昆虫般冷酷的观察视线。虽然只在魔眼搜集列车上见过一面,但我从那名男子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了某种非人类性。他长时间监视我,究竟得到了什么结论?

「哈特雷斯这个魔术师,基本上并不直接涉入案件。」

老师说出分析。

「除了在双貌塔伊泽卢玛的资金投资以外,他应该还间接涉及过多起案件,但绝大多数都被暗中不为人知地处理掉了。哈特雷斯应该一直都是挑选这类案件下手。否则的话,不知何时会被什么样的不确定分子盯上。」

说到此处,老师一度闭上嘴巴。

「我碰巧打破了这一点。」

「哦。」

这次应声的是骑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个叫亲和图的玩意儿做到一半就放著不管,是这么回事啊?我可以接受。总之,这次案件的契机是……」

「对,这次案件的契机是我。」

听到骑士带著些许愉快的话语,老师神情苦涩地颔首。

「老师是契机,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圣堂教会为何在这个时间点行动。钟塔的君主进了村,圣堂教会再也无法坐视不理,至少哈特雷斯这么判断,而匆匆离开了此处。」

「…………!」

我不禁握紧双拳。

那是理所当然。老师再怎么说也是钟塔仅有十二人的君主之一,在其他势力眼中是一举一动都应当注意的存在。在亚瑟王或许会复活的第五次圣杯战争前夕,那位君主来到他们一直在监视的村庄,他们不可能当成巧合看待。

明明理所当然,我们却忽略了这件事。

「在哈特雷斯看来,我在这个阶段进入村庄想必也是出乎意料。对,十二君主之一直接前来这种毫无道理的行动应该在他的计算之外。即使他并非所有事的幕后黑手,在这起案件中也扮演了某种角色。」

「各位,就快到了。」

走在前头的水银女仆悄然呢喃。

正如那句话,我们很快地走出森林。

柔和的晨光温柔地刺激眼睛。

沼泽就在前方。

由于有禁忌的限制,我几乎不曾接近这里,但像这样近距离一看,其规模称作沼泽似乎略大了些。沼泽水中掺杂著泥浆,从前或许更加清澈一点。

从地平线上射来的阳光徐徐地扩张他的领土。

光明世界缓缓造访倾斜的山脉,这应该是能触动许多人的美丽景象,我却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黎明。

也就是说,那是──

「你死亡的时刻。不,曾被认定为死亡的时刻。」

老师说出答案。

这人真的有欠考虑。他好像认为只要真相置于眼前,自发地说出口就是他的义务。所以,讨厌他的魔术师也很多,因为覆盖真相的面纱,正是保护魔术不可或缺的屏障。

老师的目光锁定沼泽,张口说出这样的台词。

「因此,必定脱离不了这个时刻。」

──于是。

异变宛如预言般发生。

某种巨大之物分开泥水,从沼泽内部浮起。

大小不只人影程度。

一栋似曾相识的建筑物浮起了。

不,岂止似曾相识。我在短短几小时前才看过它。我特别难忘的是紧邻入口处那尊受到光线映照的石像。浮起的神殿有一部分与沼泽边缘交叠,简直像架起了一座桥。

由于连作梦都没想过会目睹这般情景,我茫然地呢喃。

「那座神殿……从水中浮起了……?」

啊啊。

在晨光尚显朦胧的雾气中浩浩荡荡地浮起的建筑物,是我们与骸王交手前发现的地底神殿。

当然,以物理法则来说,石造神殿与其用作支撑的地基不可能漂浮在沼泽之中。这无庸置疑是神秘。规模更是庞大到现代魔术师难以触及的程度。

我仅是茫然地注视太过突然的状况,在我身旁──

「……啊,可恶。是这样的比喻吗?扯上神秘这玩意儿的家伙,老是亲切周详地干些无用的事啊。」

骑士凯爵士低声呢喃。

开玩笑的口吻消失无踪,曾列位圆桌的骑士咬牙切齿地吐出这样的台词。

「那是……亚法隆……!」

「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神殿浮起来了!」

与其说是慌张,更像是对新玩具的机关感到兴奋的声音在空间里响起。

「你自己说过……地形结构上有不自然之处吧。」

翠皮亚以沉稳的声调说道。

在改动重现的参数,导致暴洪涌现的时候,改动参数的费拉特曾这么说。

──「而且地形在结构方面也有不自然之处……呃,总之外面的人可以像这样干涉这个类似过去的地方对吧?」

使得费拉特较为容易干涉的原因。

使翠皮亚暂且接受他们的成功的原因。

两者起因于同一个地方。即──费拉特成功引发暴洪,是因为那片地底空间原本就设计了那种机制。

「要让神殿正式升起需要一些步骤,我费了一些力气才跳过那个过程,使之运转。不过在神殿升起的同时,似乎也触动了解除结界的机制。」

翠皮亚这番话让费拉特抬起头。

「……意思是说,你以我用过的手法回敬了我?因为我干涉过,你利用了这一点?」

「唔。」

翠皮亚轻声开口,睫毛微微摇曳。

「你的老师应该不是专家,没办法在这方面教导你吧。基于魔术行使的干涉也有各式各样的作风及技术,并非只有不当利用正常运作的回路才算本事。虽然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仅在魔术师骇客相遇时才适用的战术也是存在的。」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挥动手指,彷佛在弹奏看不见的钢琴键盘。

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正在演奏魔音,操纵艾梅洛Ⅱ世等人置身的近似过去的世界。或许正是那种人类耳朵听不见的音色撼动了世界本身?

「对我而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让我得以展现早已遗忘的能力。」

翠皮亚的发言流露出非比寻常的自信,与支持著那股自信的,他累积的时光。

「啊哈哈!这个太棒了!魔术连这种用法都有吗!阿特拉斯院像花费数十年经营的卡牌游戏一样有深度耶!」

「好了,冷静点。」

史宾告诫同学,同时瞪著水晶球。

他们引以为豪的钟塔讲师,此刻在水晶球里面对著升起的神殿。

「那么──」

翠皮亚的目光也投向水晶球。

「你能触及你应当解开的谜团吗,艾梅洛Ⅱ世?」

5

「亚法隆……」

我当然也知道那个名称。

死去的亚瑟王被运送过去的土地。

而且,那据说是他终有一日注定复活的地方。就算说那处即是不列颠最神圣之地也不为过──

「在水面另一头的那座神殿是……?」

「那应该不是亚法隆本身,而是参考亚法隆传说建造的产物。凯爵士刚才提到的比喻,在魔术上很重要。」

「哈!真亏他们能凑齐那么多东西。」

骑士佩服地说。

但是,我总觉得那句话不只是单纯的感想,还掺杂了别的成分。虽然我实在称不上了解他的心情。

「按照那幅亲和图,肉体、精神与灵魂会在那座神殿内合而为一。」

老师以压抑著颤抖的声音开口。

应当献上我这副肉体的圣地。

那么,作为精神的骸王当然也在那座神殿里等著我们吗?

「村民们也经由那个类似桥的地方进入神殿了吧。我不清楚他们本来知不知道这个机关,但他们正跟那个面具之王一起手牵著手相亲相爱,迫不及待地等你送上门呢。」

骑士不耐烦地叹息。

「可是直接冲进去只是重蹈覆辙喔。如果她再挥下那把漆黑圣枪,岂止我们,连整座山都会一起被轰成灰。没有痛苦的死掉或许是很轻松,不过我觉得那种结局很可笑喔。」

「不。」

那句否定让骑士与我都回过头。

「恐怕不会如此。」

老师的口吻带著静静的笃定。

我得知了话中的意思──这个第二轮的「结局」,即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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